《了云集》
（一）
自 序
大概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上中学的时候，迷上了书法。书法带给我的，是一个多彩的世界：古文字、绘画、文史特别是诗词等。文革后期，又通过母亲在图书馆的朋友，借来许多文学诗词的书，从诗经到唐宋，从元明到民国，完全没目标没系统的乱翻。那时经常想，为什么书法总是写古人的诗词、写别人的诗词呢？
一直到八十年代上业余大学的时候，开始真正对诗词产生了兴趣，渐渐了解了诗词的格式和音律，也瞎捣鼓了几首。九十年代初，卢湾有一个临溪诗社，常在我附近活动。诗社的两位前辈张安全和仲景瀛在书法展上看到我自书诗轴，颇为首肯，便邀我一同唱和，从他们那里得益不少。那时的精力和时间，还是放在书法上的多，可是随着自己在工作上的负担越来越多，因为工作的需要，投入写作、展示和多媒体策划、近代史研究的精力远远超过了书法，所以虽然名声在外，长期不参加活动，与书法界也渐行渐远了。唯一可以“马上厕下”的，只剩下诗词了。
唐诗宋词之外，对我影响不小的还有近现代的一些诗人，如龚自珍、黄遵宪、郁达夫、鲁迅、八指头陀、谢无量、聂绀弩、杨宪益等。他们都不以模仿唐宋为本事，而是用诗句记录了身外的风云和内心的感受。说实话，格律诗词毕竟是一种过去的艺术，今天的诗词不存在“超越唐宋”，“独步古今”的意义，一味地模仿，即便可以杂入古人之中莫辨，对己对人也没有多大意义。今人的处事、情感都不可能与古人相类，但是诗词的文字、语言、音律的魅力依然长久不衰。
身在江湖，看多了厚黑，看多了世态炎凉。感受到了一些体制内的人物阴暗扭曲、阿谀奉承的丑态，也感受到了另一些体制内的人物苦苦挣扎着保持最后一点良知的艰难。早过知天命之年，虽然心态渐向平和简淡，早无兼济之志，惟剩独善之意，但是依然未能心如止水，不平之鸣，也常会发至内心。
开始的时候我也以平水韵为准，可是平水韵与今音念诵的冲突使我完全放弃了古音的押韵，也不管旁人如何看待我的没学问。本来诗律就是为了念诵的音律之美，可以用旧韵常常念出来变成不押韵的，念出来押韵的却不能押，反而伤了诗词的音律之美。毕竟常人不识古韵，与其让人感到佶屈聱牙，还不如应顺今天的语音。
今天难有像李白那样“天子呼来不上船”的狂客，也难有文天祥那样的正气歌，甚至也难有柳永那样的真性情。今天但愿不再会有乌台诗案、不会再有“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的悲剧，但诗词已无望成为时代的主流艺术、大众艺术。诗词的魅力在于今天还能给人一个修养、慰藉和歇息的港湾。在这个意义上，不想娱人，至少娱己的功能，在我还是很重要的。
九十年代的时候，我在报纸做一个叫“周末茶座”的专栏时，用了一段时间“了云”的笔名，只是“随口说说”的意思。这次就拿来做这小小的诗集名字了。
壬辰大寒记
无题（1987）
一窗春雨记寒潮
几载幽明旧梦遥
水滴庭砖声沥沥
风缠巷树叶萧萧
情随物换成追忆
语为心沉费琢雕
问取相知犹不解
凭谁度去作童谣
题子农画梅扇（1987）
白雪孤山瓣
青铜煮石枝
羡君先折取
看到岁寒时
采桑子（1988）
飞鸿栖雪留形迹
聚散犹同
只记音容
还似依窗等课钟
何时去向春天问
故友行踪
待得相逢
共指朝霞映日红
书（1987）
我生惟笔墨
痴醉若迷魂
划枕惊妻子
凝思忘语言
缘碑攀古道
启帖叩真门
变化当无迹
师承贵有源
癫狂非本素
干禄只鸡豚
一日欢娱足
几时名利存
应如松竹立
耻做马牛奔
腕下精神具
其余不复论
端午（1988）
苍蒲白芷荡清芬
时至端阳酒至樽
醉醒还思渔父怨
飘零未解楚王昏
风云纷卷诗千首
今古同悬月一轮
鲠骨难随流俗易
狂书橘颂付儿孙
赠友（1988）
年华莫教叹蹉跎
悲喜随缘且放歌
沟坎渡完平地在
终究世上好人多
读杜牧之阿房宫赋（1988）
举天人敢怨
骄固独夫心
六国非秦灭
亡秦自是秦
送友人至澳洲（1989）
刹那腾身踏两洲
月光何必照床头
逢人更说家乡事
一处春光一处秋
注：澳洲与我季节背反，愿勿作他想。
望海潮（1989）
华灯如霰
微风轻拂
今年又到中秋
心在玉壶
依然旧态
鱼纹未驻眉头
无意上层楼
坐听太平调
可以忘忧
六月蒸腥
也随秋雨夜东流
人间总有欢愁
被东坡说尽
事莫全求
书阅五车
神游九垓
兴亡眼底来收
明月亦相酬
照我中宵咏
云外长留
但把银光洒遍
还是古神州
中秋（1990）
薄暮依稀觉骤凉
湖山共沐一时光
但从今夜分圆缺
漫道来旬费度量
明灭相关潮起落
阴晴不改景苍黄
断无人说当年事
携饼争邀祝小康
题子农印（1990）
钢刀惯凿汉时砖
斑剥云雷气欲旋
俗眼犹惊君独步
源头活水自成泉
论书（1990）
金衣絮里辨藏柑
过眼云烟只笑谈
阅世应羞争腐鼠
临池认命作春蚕
书同人品惟忌俗
学异钱财尽可贪
莫道雕虫真小技
千秋毁誉岂轻担
题葡萄图（1991）
百串千枚随意涂
孰为鱼目孰为珠
酸甜自有公论在
笑煞篱边伊索狐
题八指头陀诗集（1991）
前生应是白梅身
雪里诗篇无点尘
佛国仍忧中国耻
难忘世上涂炭人
怀友（1991）
当时轻握手
咫尺亦离人
为恨音书少
偏寻字句真
行追身影误
卧静应声频
此世谁相重
尘寰两小民
半坡（1992）
旧土沉沉记逝痕
石为镰斧窟为村
金银未使人心醉
梦里天堂只饱温
临潼（1992）
铜作战车土作师
余威无补乱离时
雄兵尽列黄尘下
坐视烽烟张楚旗
新年（1995）
欲熄寒灯犹未眠
遥将祝福付吟笺
休嗔别后音书懒
相对墨池又一年
苏曼殊（1996）
冷眼望乾坤
狂心几欲焚
空怀诛贼意
但有缚鸡身
浊酒难销泪
奇文摄鬼神
袈裟飘柳巷
谁识性情真
咏雪（1999）
弥天一片雪
飘摇下尘途
黑云周遭忌
洁身不沾污
体弱风欺虐
心纯地载扶
欲使人间白
不惜赴微躯
力托青松劲
深慰梅花孤
寰宇得清净
化去润菰蒲
笑迎春光至
万物复葱苏
感事（2000）
楼空人已去
岁月俱成烟
路上如相遇
应惊老病颜
题石头记（2001）
死生都是梦
离合只因缘
试问多情月
经年几度圆
沁园春 911周年（2002）
万仞双楼
灰飞烟灭
覆卵无收
念金银好梦
黄梁一枕
飞扬跋扈
得意王侯
绝望英雄
图穷匕现
涂炭生灵为复仇
身背后
是贫民窟里
万众如囚
奢谈世界潮流
怎解得
饥寒生死忧
说公平道理
优存劣汰
文明冲突
自找缘由
屠夫肉贩
赊刀卖剑
青烟白骨换貂裘
教百姓
除椎歼博浪
复作何谋
感事（2003）
远路暮苍苍
天边月有霜
身疲缘俗务
舌苦叹茶凉
充耳新词汇
弯腰旧吏场
无由同一醉
冷眼睹兴亡
相思（2003）
莫道相思苦
相思必有缘
缘深情自久
得味苦中甜
读林寉田印谱有三生石之“欲说因缘恐断肠”石，因感半年中失三友皆近余壮年者
即以其句入以成此（2003）
披朱览白句猶伤
把笔无心意近狂
同侪犹如昨日面
经年断隔两时墙
偶闻生死疑惊梦
欲说因缘恐断肠
祸福平看悲喜处
人间岂用叹秋凉
戏杂担当和尚句（2004）
思归有信难传语（担当）
梦醒无言易悟禅（了云）
一生都在忙中老（担当）
何处能寻弃筏滩（了云）
除夕咏梅（2004）
形疏意拙岂时才
随处安生随处栽
枝映薄冰惊鳜鲤
香潜暖雪醒蒿莱
每因叶落花零故
才向兰前菊后开
一别春风飘洒去
明年今日应约来
五十自寿（2005）
转眼知天命
浮生一念间
诸相皆非相
无言即所言
何须思抱负
且重得余闲
但使心如水
平安度岁年
手表（2005）
缚手如加铐
撩人意虑焦
盘旋分秒疾
滴哒寸阴销
生命诚珍贵
闲暇价更高
何须频俯首
日日受煎熬
无题（2006）
星移斗换日飞旋
细数余时一万天
未许痴狂疑蝶梦
几曾啼血类杜鹃
青蛾扑火焉知命
老佛拈花始识缘
镜里前尘多少事
悄然化作笔头烟
渡（2006）
微风轻拂月
细浪缓推船
已近回头岸
方知弃筏难
虞美人 制造局（2008）
百年残梦叹终了
幕落余音少
东西南北夜来风
吹起沙虫遍地红尘中
钢船铁炮今安在
弹指流年改
鹤飞猿散莫需愁
不见笙歌长伴大江流
有感（2009）
云淡天高偶上楼
千帆过尽旧沉舟
胸间剑气随风散
梦里诗情付水流
知足权当时道好
逢人但说我无忧
寻常粥饭寻常事
扫地烹茶即赵州
咏史(2009)
迷津黯黯水幽深
一册河山谁写真
百姓生涯吹草芥
王侯大业战浮沉
当年羽扇纶巾事
俱属灰飞烟灭人
眼下喧嚣尘土里
英雄气概亦纷纷
无题（2009）
云舒云卷处
燕去燕来时
巷口听人唱
后庭花满枝
网语（2009）
俯卧撑时亡倩女
躲猫猫处命堪忧
狂奔又有欺实马
河蟹城中打酱油
题《晚明史》（2009）
一样风云甲子秋
龙喧虎啸演城楼
新糊纸壁添王气
旧谱弦歌对病牛
国泰民安真盛世
灯红酒绿更无忧
重重紫禁宫墙外
看到煤山是尽头
伞（2010）
带雨春风兼瓦篾
晴空夏日替浮云
老来权作身边杖
冷暖行程合昼昏
哀某（2010）
巷口桥边已夕阳
桃花道士笑刘郎
烂柯山脚争棋子
腐鼠犹添好梦香
有闲（2010）
行藏趋甲子
足迹半皇田
学佛非饶佑
凡人心有闲
临碑吟古调
敲句拂茶烟
光影逐昏晓
视听娱永年
中秋（2010）
最是中秋好
天边月正悬
愿君心底事
与月一同圆
时事（2010）
捉放安元鼎
来回钓岛船
我朝恩荡荡
鸡犬肯飞还
北国红豆（2010）
红豆生南国
秋风北地浓
相思都一样
南北俱鲜红
立冬（2010）
烟云散尽即晴空
闲对夕阳笑入冬
儿问清香何处是
梅花万树梦筵中
自书诗（2010）
前贤多好句
撇帚自犹珍
我写心头意
何劳隔代人
题友人篆书卷（2010）
斯冰气概久低沉
开卷豁然古意真
春蚓秋蛇錐划线
风侵雨漏屋添痕
长兴岛上无眠夜
寂寞灯前写字人
谁解生花称妙笔
三更梦绕五更魂
新场（2010）
轻风稍解暑
信步到柴门
滟滟桥头水
婷婷镜里人
吴侬多软语
小巷柳烟深
暂别喧嚣市
光阴更足珍
因果偈（2010）
种豆应收豆
种瓜还得瓜
痴人全不种
只想往回拿
长安麦克书画帖赞并贺新春（2010）
不尽珠玑眼界开
群贤共叙古今怀
休云网络皆虚诞
但觉春风拂面来
有感（2010）
生涯三万日
两万已清还
悲喜心无住
幽池不起澜
未耽温饱事
诚属顺风帆
难戒视听瘾
诗书足所欢
立春（2011）
春来风尚冷
香气杂茶烟
有墨能书事
无心揽俗缘
行逾皇土半
坐审古今天
勿念非常想
花开惜眼前
端午题《翻译馆图志》（2011）
掩耳惊雷扰寝安
龙鳞始觉海风寒
夷书但认坚船炮
天下焉能忘堰川
宫阙几回夸反覆
兴衰照旧坠循环
千年屈子百年梦
国是从来休妄谈
读华蘅芳《行素轩诗存》二首（2011）
莫道浑然酒肉丛
斯人独醒问苍穹
诗吟剑气轻舟浪
雁字箫心泪眼红
代有精英怀绝技
终教简册辨鱼龙
多情只剩申江水
往事依稀浊浪中
心术正邪难一体
向来文理有双全
东宫鹓鼠千般味
西海炮船万里烟
志士精微开黯昧
小人簧舌焕龙颜
江山代有猿虫现
一柱高香祭先贤
晤友（2011）
三杯茶已饮
一摞话方酣
若问明朝路
地球分两边
读龙应台书 说渡海亡命事 颇不以为然 抚古思今 兴亡更替皆有常理叹息良可 粉饰无须（2011）
早把身家海外搬
回头哪管水涛天
风声鹤唳民为敌
走肉行尸匪作官
岂道膏肓无救药
忍看鲜血再斑斓
人心丧尽江山尽
得失兴亡非偶然
闲坐偶成（2011）
朝看薄雾晚看霞
时落时开四季花
既久周旋宁作我
非关祸福莫言他
折腰伤胃难承酒
容膝养神偏嗜茶
诗句也同茶样淡
一轮明月照窗纱
依书酒论坛例，戏作ID藏头签名档（2011）
三生有幸坠人间
脚步蹒跚却等闲
猫舌犹尝平仄味
也吟辛苦也吟甜
有鸟（2011）
扶摇千里后
有鸟矮枝栖
知命非鹏鷃
何须辨鹤鸡
林中还自舞
云下亦能啼
羽翼须珍重
百年犹可期
池鱼（2011）
故渊清不再
相濡莫思还
但远城门火
濠梁乐且安
闻出鲁迅于教材（2011）
长夜春时不觉寒
教书致富两相欢
狂人野草精英弃
匕首投枪安检难
曲曲红歌承盛世
词词敏感甚防川
先生早解今朝事
不料今朝更可观
诗骨（2011）
刑天舞戚惊陶令
公瑾雄姿动子瞻
生死江东才女志
而今壮士亦惭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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