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能有几多愁?
麻烦真多。
原本平静得像切糕,平凡得也像切糕的小城,突然间涌出了这么多麻烦,够老哈受的。
第一个麻烦就是这些天杀的黑衣杀手,他们的出现一下子撕碎了小城过往的恬适,更撕碎了很多人的生活。他们不抢掠,不奸淫,甚至没有任何听得清的呼喊,老哈完全不知道他们是谁,他们从何处来,他们残暴的杀戮又是为了什么。
麻烦当然还包括慕容晓白、沈獒和红万山。他们的目标很明确,就是阿依和她保护的东西,为此他们不惜长街杀人------虽然没杀成;不惜进入军营意图劫掠------这可是罪同叛逆的事,他们似乎为了目的无所顾忌,但他们参与剿灭那些黑衣杀手的行为又不失侠义道的本分,应该记功。
老哈很头疼,谁身边总转悠着这么三个人谁都会头疼的。
关键是还找不着,他们的两次出现都那么突然,消失得也十分彻底,老哈几乎查遍了所有的民居和客栈,甚至调查了每一家商铺、菜摊和肉店。再如何高的高手,可以不住房子,可总不能不吃不喝吧,总要买菜买酒,总会留下些蛛丝吧?
可惜,没有,连出现过的迹象都找不到,似乎他们都是空气,近在身边又无可捉摸。
他们不是气,只要他们真在城里就有可能被人看见,除非,他们一直落脚的是钟鸣鼎食的大户人家,在这种地方,厨下添减几道菜没人能看得出来,多几个杂役或是帮闲更没人会在意,甚至可能连主人都不知道。
城里能有这般身份的大户不多,只有四家半。
四家都是江南商会中的人物。
那半家就是马夫人的娘家,辛家。
辛老将军毕生为国,统领骑骁营近20年光阴,四个公子当中有三位捐躯沙场,一位远走边陲至今生死不知,他们的家,就在城里。这样的人家当然很容易高朋满座,那些部下、僚属和故人们,有了特别如意或是特别失意的事情都愿意来这里,得意的需要含蓄的张扬一下,以期获得更多的钦羡;失意的需要倾诉,被不被人同情倒不打紧,说不准就能获得哪个高人提携才是主要的,即便没有提携,将自己的失意传播开去,盼着舆情能够见义勇为救助弱小也好。
这样的人家,要中落也很快。
辛老将军虽年事已高,但为国之心从未衰减。他不会对那些得意的人另加青眼,也不会对成天叨念着自己遭到不公的人赞许慰藉,在他看来任何人都该是国家柱石,外能拓土守边、内能修政护民不过是尽到了本分,马革裹尸或者鞠躬尽瘁才是荣耀的事,薪俸多寡地位高低完全不值得拿来夸说,更何况抱怨?
这样的主人注定了没有足够的吸引力,人们来得快走得更快。到后来除了一班一直跟随将军左右的老兵之外,登门的贵客已经很稀少了,连老将军掌上明珠辛五娘出嫁这么大的事,拜帖和贺礼都不多。
老将军不在意,除了女儿他唯一挂怀的就是他的部队,那只浸透了他年华与心血的骑兵,现在看着女儿终身有托的同时部队也有了一位比自己还强的指挥官,这个指挥官还正是自己的乘龙佳婿,老将军睡觉都会笑醒。家中少些呱噪又何妨?他乐得清净自在。待到辛老将军过世,辛家更见凋落,马氏伉俪也不在意,服丧之后他们便常驻军营,家里就更成了罗雀之地。
这一家,不,这半家是绝不会有问题的,老哈很放心,他真正担心的其实也不是那另外的四家,而是四家之上的那个人,那个女人,江南商会会长,江南慕容家的人,慕容舒云。这个层面的人物都不得了,别说是他区区一介寒酸的小捕快,就是正七品的柳大人要登门拜望都需要先三日递上拜帖静候佳音的,没有州府的谕令要入她的府邸搜查疑犯?醒醒,快醒醒,过年了啊。
这个麻烦已然不小,却还有一个更大更迫切的,那就是,天气突然间热了,酷热。
才几天的光景,炽烈的阳光就刷洗得举世一片亮白,连禾苗和草叶的边缘都闪着刀锋似的白光,刺眼生疼。这可给老哈他们找了大麻烦-----该拿那些尸身怎么办?
照理应该等阿依先来一一辨认,可现在做不到了,天太热,不管是普通人的遗蜕还是黑衣暴徒的匪尸,也无论大家面对着他们是悲痛还是仇恨,都不能改变一件事,那就是有爆发疫症的危机。老哈能做的也只是尽快填写尸格,整理成卷宗,然后聚拢尸体,举火烧化。
他做不到。
这么做黑衣杀手们当然不会提出商榷,他们已经求得了他们想要的东西,他们的同伙看来也很满意,也没出来表达什么意见。但死去的百姓的亲朋故旧包括街坊邻里们都有意见,非常很有。从城防的严密程度到老哈他们反击的迟缓都是他们意见的依据,而结论又都指向了同一个方向-----这全都是官衙和官军的责任,这责任需要转化成另一种东西来呵护他们受伤的亲情友情,没有足够的那东西之前,他们就坚决的守卫着亲人的尸身,用白绫白幡和哭号声呼唤着、期待着,决不放弃!
那东西,就叫做银两。
老哈没银子,口袋里那几串铜钱连一个“意见”都满足不,更不用说这么多事发时踪迹不见、事后汹涌而来的道义和期待了。他甚至开始恨自己,如果他少杀几个杀手,是不是能稍微减轻一点现在的麻烦,至少能降低一些疫患爆发的可能?小马和师兄倒是薪俸不低,但他们面对如此大的期待数量一样手脚发软,再者火器营因为狗狗的生死未卜、骑骁营因为统领遭到狙击负伤,全都烧起了怒火,如果再听到那些“意见”就会更难办,他们的麻烦也不小,帮不了老哈。
县丞、主簿和老哈,带着一干衙役东奔西跑,就快要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柳大人,你死到哪里去了啊!?再不回来家就要炸锅了!!
还好,还好,还有师爷在。
一般来说,师爷们总是鼻梁上架着水晶石眼镜,弱不禁风水蛇腰的样子,遇小事诡计多端,逢大事两股战战,遇到如此棘手的大事最先昏倒在床上的就该是他们。但那是别处的师爷,不是这里的。这离的师爷七尺昂藏须眉汉,拳头比老哈的还要大出两圈,就算戴八副眼镜他也和文弱没关系,他的腰也和水蛇不沾边,非要和水类比到也行,比如水缸。
师爷一出手,老哈他们就慨叹:原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是可以这个样子的啊。
走进那些荡漾着很多期待的灵堂,师爷的悲痛无疑更惨烈,更真挚,更加涕泪横,他的哭诉应和着那些期待,显得顺理成章,简直堪称鸾凤和鸣。鸣来鸣去,不知不觉间,期待的价码就开始慢慢走低,再走低,等他收住涕泪离开的时候,期待值已经趋近县衙现有储备能够勉强抵挡的程度了。转过脸,走到桌案前,他又奋笔疾书,将呵护苍生的悲悯与有心无力的迷茫饱蘸进浓墨,字字如刀,句句泣血,连告急文书上的蜡封都透着凛凛慈悲肝肠、浩荡爱民心血。这样的报告送上去,老哈实在想不出州府还能有什么理由不拨款,还能如何不赈灾。
县里的诸般混乱有师爷勉强低档,焚化尸体的事总算得以进行,老哈却又添了一个更大的麻烦。
阿依病了。
惊吓和酷暑使她的肺病复发,伤口没能立即愈合更是火中添碳,一连几天她都是半睡半醒,玉人儿整个烧得通红,别说去勘验尸体,连喝一碗稀粥都成了难事。要不是有马夫人带着几个女眷衣不解甲的照顾,真不好说会出什么样的结果。老哈每天几乎是在战阵中抽身来看她,匆匆间看到的都是一样的场景,她长长的睫毛在微微颤动,她是知道他进来的,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
以前老哈很少会抱怨自己的职业,既然选了这条路,那么辛苦一生和无人顾惜就是买一送一的必然搭配,累到吐血也不可能奢望什么回报,自己的生活中更不会有从容、轻巧或者幸福之类的东西。现在,他偶尔会抱怨了,抱怨之后继续死命奔波在街头,县衙,各种期待,还有她的身边。
其实他也帮不上什么忙,以内力疗伤治病这种事是传说中近乎于仙术的武功,他可做不到,他最多也就是鼠窜于各个药铺,收集那些以前听都没听过的东西,交给马夫人去熬制成各种味道奇诡的汤汁。
“大夫说了,现在保命应该没问题,去根的话,要有天山雪莲入药才行。哦,还有鹿胎角,就是小鹿未生前长出的角……”这是马夫人带给他的消息。
天山雪莲??为什么不是龙肝凤胆,嗯??
屠龙斩凤虽然危险,好歹还是用刀的事,老哈不介意去冒险,但种植业他不在行,就算他借来所有的锄头铲子他也种不出雪莲花,他也没有传说中日行千里的本事,没有一蹦就窜上天山摘得奇珍的能耐,他实在是没办法。
没办法也得找。
他先是跑遍了城中所有的药铺,没有;他又威逼利诱了所有掌握的私货贩子,还是没有;最后他借了师兄的踢雪乌骓,一昼夜间往返了一趟州府,用同样的方式遍访州府的药铺、医馆和私货贩子,还是没有。唯一的收获是,他知道了不仅没有天山雪莲,连鹿胎角也没有。
归还了名驹,替换了马太太,坐在阿依的床边,老哈泄气得有种自缢的冲动。他生平第一次奢望着自己能有仙术,或者,是那种富有四海手下遍布九州的大商贾,前者一弹指就能起死回生,后者有钱不仅能使鬼推磨,还能让任何人万里送药材,钱足够多的时候,送得就会比妃子盼望的荔枝还快。
可惜他没有仙术更不是大商贾,他只是一个混迹在市井街头,大部分时候只能收获白眼和背后嘀咕的捕快,如果不是她补好了衣领,那他就不仅是一个悲催的捕快,还是一个破衣烂衫的捕快。男人,在接受一种需要担当的情感之前,真的可以一无所有么?老哈不知道,他只知道心里正游荡着一根生锈的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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