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 新生的芳草地
新生的芳草地,刚刚欢度了国庆一周年,又祝贺土改大胜利,真是喜上加喜!
土地还家了,党小组成立了,民主建政完成了,工作队离村了,农民们要在新政权的领导下,一心一意地奔好日子了!
清晨,一轮红日从东方地平线上腾腾升起,喷射出千万道光芒,给宽阔平展的大草甸子和古老村庄的砖房草屋,镀上了一层金黄。街道上,飘动着炊烟的气味,响着雄鸡的鸣唱和孩子们的欢笑。
突然间,土烟呼呼滚起,鸡群扑拉拉乱飞。
没起风,没过车。只是从南边胡同口里冲出一个小伙子。他没有跑,也没有跳,更不是去办什么急迫的事情;猛冲猛闯,一串“噌噌”的步子,走起路来就是这样一种姿态。
他叫朱铁汉,今年二十一岁,是芳草地三名党员中的一个;高个、红脸、结实、粗壮,连喘气都比一般人劲儿大。如今虽是滴水成冰的严寒腊月,他身上那件黑粗布小棉袄却有一半纽襻没有系;衣领子朝两边咧揪着,紫红色的胸脯子露在外边,那神气,好像热得要摇扇子。据说,他落生之后,他那饥病交加的妈妈就一直没有下来奶水,把他偎在炕上的破被窝里,饿得“呱呱”乱叫。他爸爸想熬点米汤,又没有一粒米,只好喂他几口苦菜汤;从此,吃糠咽莱长了十九年。这十九年里边,他没有穿过一件正经衣裳,热天围一块麻包片,冬天再往肩上披一块。他饿着、冻着、扔着、撂着,没有死,也没有病,连头疼脑热的时候都少见,比那些吃鱼肉、裹丝棉的人还强壮。爸爸妈妈都说他“命大”,管他叫“铁蛋”;喊来喊去,铁蛋成了他的名字。在土改胜利的热潮里,他被吸收加入中国共产党,工作队的同志帮他写入党志愿书的时候,才动员他把“蛋”字改成了“汉”字。
现在,朱铁汉是团支部书记、民兵中队长、群众小组长,还有俱乐部主任,身兼多职,又活跃,又积极。明天村长要到天门区公所参加一个十分重要的村干部联席会议,朱铁汉负责通知各群众小组长,搜集一下群众的反映、要求,还有翻身以后各方面新气象的材料,好往上边汇报。
他冲到村西头地主歪嘴子的旧宅院“高台阶”下边的大槐树跟前停住,不用梯子不用板凳,两手抱着树干,两只大鞋一甩,“噌噌噌”,几下子就爬到老杈中间。他往上一骑,摘下挂在那儿的马粪纸糊成的喇叭,刚要喊,又停住,伸手从树顶上扳了一根干枝子,撅成一截一截,攥在手里,两只眼睛挺神秘地眯着,朝街东口张望。
从东边走来一男一女,都是十八、九岁的样子。男的一手拿着纸卷,一手提着浆糊桶;留着分头,文文静静的神态,他是秦富的三儿子秦文庆。女的一手端着洗脸盆,一手攥一把长把笤帚;梳着两条垂到腰间的大辫子,显着健康、灵俐。她是周忠的老闺女周丽平。
他们一边走,一边热烈地说着话儿。
秦文庆说:“他总是在家里藏着、躲着,不大出院子,从门缝看这个新社会,专门打自己的算盘,让我在外边丢脸!”
周丽平说:“你那个爸爸真是一块活宝。上级的政策明明是团结中农,他干吗总害怕我们贫雇农呢?”
秦文庆说:“也难怪呀。都是临解放那会儿,国民党反动派胡造谣言,把他吓的。土改一结束,心里好像动了动,脸上也露出点笑纹;对待公家的事儿,还是疑神疑鬼的。他自己落后不要紧,最可气的是拖我后腿。”
周丽平说:“不用管他这一套。我们妇女都解放了,都提高地位了,他还能把你一个小伙子拴在窗户棂子上呀?”
秦文庆说:“大泉哥动员他两个晚上,他才答应让我当民校教师;不是大泉哥出面,说不定得跟我吵成啥样子。”
周丽平说:“你呀,太缺乏斗争性;大泉哥又太耐心;要搁在我的身上,事情好办极啦!……”
没容她把话说完,头顶上猛然受到打击;她惊叫了一声,刚要抬头看,一串干树枝子,又像冰雹一般,“劈里叭啦”地落到她的身上。
树上的朱铁汉,哈哈哈地放怀大笑,整个树梢都在他的笑声里颤动起来。接着,他不管树下周丽平的怒骂,也不管秦文庆的嚷嚷,把广播喇叭口往嘴上一套,就得意洋洋地高腔大嗓地喊起来了:“嗨,各位群众小组长请注意啦!村长要到区里开会,快把群众的要求、反映,还有各方面的新气象的材料都搜集起来!”
他连着喊了几遍,又接着刚才还没有尽兴的大笑。
周丽平手里举着笤帚摆动着,朝他叫喊:“坏蛋,有胆子你下来试试。”
朱铁汉用胳膊搂着树杈,故意示威地摇着的两只大脚丫子,冲着下边嘻嘻哈哈地说:“有胆子,你上来!”
“你下来!你下来!”
“你不是整天喊叫妇女地位提高了吗?男女平等了吗?闹半天不行啊!那就加油吧,努力吧!”
周丽平推秦文庆说:“你上去,把他给我拉下来!”
秦文庆往后退着说:“我可惹不起他。”
周丽平呸了一口:“胆小鬼!”就端起刚放在地下的盆子,气扑扑地走了。
朱铁汉大声说:“文庆,这回你可是亲眼看见的,周丽平头一遭认输了,已经败在我手下!”
秦文庆笑笑,又郑重地说:“铁汉,快下来帮我们布置村公所吧。”
朱铁汉说:“帮你们布置村公所,我那小组的意见谁去搜集?”
秦文庆说:“你那小组,除了我爸爸,都是一肚子说不完的喜庆话儿,感政府的恩都感不尽,还有什么意见呢?”
朱铁汉说:“我就是搜集喜庆的事儿,越多越好;上级领导惦着咱们翻身户,汇报上去,也让他们高兴高兴啊!”他说着,从树上溜下来,发现脱在地下的鞋不见了,就朝高台阶上喊:“周丽平,给我鞋!”
周丽平站在大门口,一手举着笤帚,一手举着盆子,说:“睁眼看看,谁拿你的鞋啦?”
朱铁汉奇怪地转着身子寻找,突然,一只带着皮掌和钉子的大鞋落在他的头上。一仰脸,见周丽平从盆子里抓起第二只鞋,又要砸过来,就想往高台阶上追。
周丽平手疾眼快地从秦文庆手里夺过浆糊桶,说:“你敢上来,我就扣到你的头上!”
朱铁汉只好收步,说:“给我鞋没事儿。”
周丽平问:“你还使坏不?”
朱铁汉说:“你给我鞋。”
周丽平问:“往后你老实点不?”
朱铁汉想把鞋骗到手再另打主意,就说:“老实……”
这回轮到周丽平胜利的大笑了;笑完,冲着秦文庆说:“你亲眼看见的吧,朱铁汉认输啦,又败在我的手下啦。”
秦文庆在一旁挺开心地对朱铁汉说:“你本来不是对手,少惹事儿多好!”
朱铁汉拾起另一只飞到身边的鞋子,一边穿着一边说:“这丫头心眼多,手腕高,真不愧是老周忠训练出来的好闺女呀!”
三个年轻人的笑声,跟胡同口涌出来的一片更大的笑声汇合在一块儿了。
那边走过来一群男男女女,有的抬着柜子,有的扛着包裹,还有的端着盆碗、扛着杈子扫帚;一个个喜眉笑眼,有多大劲儿使多大的劲儿说呀,笑呀,好像庆祝大胜利的示威游行。
朱铁汉最贪热闹,最恋喜事儿,立刻就被他们吸引住,赶忙奔到跟前,连声问:“喂,喂,你们这是干什么哪?”
一个名叫吕春江的青年,头顶着一口扣着的大铁锅,从锅边露出半个红扑扑的脸,笑着回答朱铁汉:“翻身农民喜洋洋,离开穷窝住新房——我们帮着陈大婶搬家哪!”
朱铁汉一边跟着众人走,一边说:“嘿嘿,闹了半天,今个才搬哪?你看看我们组,房子分定以后,不到两天,全搬齐全。你们太落后了!”
吕春江说:“谁像你办事情那么潦潦草草的,大泉哥的主意,把全组所有新分的房子都修理、泥抹一遍,里里外外一堂新,新房里边住新人。不服气呀,你就快去参观参观吧!”
朱铁汉自知被人超过,不好嘴硬,憨直地朝吕春江一笑,又挤到怀里抱着两只老母鸡的陈大婶跟前,说:“大婶,还有什么分量重的东西——越重越好,让我给您搬过来吧。”
老寡妇陈大婶乐得抿不上嘴,环顾着众人说:“你看不见嘛,一家有事大家帮,人多手多,一趟全来了;你们当干部的工作忙,可千万别再为我多操心费力。刚才听你广播说,让小组长搜集搜集群众的意见;你不是我们组长,也得跟你说说,我对大泉有点意见……”
吕春江凑过来说:“大婶,您就别提啦……”
朱铁汉瞪吕春江一眼:“你这是干啥?对别人有意见可以看看火候,对大泉的意见得让大婶撒开来提;我能代表他,我替他接着、兜着;晚上我们就开党小组会,保证立刻就能解决。大婶,提,别有顾虑!”
陈大婶说:“这房子分到手之后,我就急着想搬过去。大泉说,别急,窗户得修修。好吧,修修就修修。窗户修好了,他又说,等几天。得把墙抹抹。好吧,抹抹就抹抹。前天晚上,我看新抹的墙也干了,就又找他;我说做梦都住上了新屋子,再不能等,说啥也得搬了。他说,那锅灶好多年没用,试了试,不好烧,重垒一下吧。我想冬天泥水活不好干,对付用吧,就没答应他。昨晚上我自己找人,非搬不可,到那儿一看,锅灶已经重新垒上了;别人告诉找,是大泉带着周永振。还有这个春江,夜里干的。就这样滴水成冰的大冬天,屋里一点火也没有,黑更半夜地干这个事儿,要是把人冻坏了,铁汉你说说,我可怎么受?”
吕春江说:“大泉跟我们讲,陈大叔活着的时候是个有名的泥瓦匠,芳草地几条街,有一大半房子都是经他手盖的,大婶倒跟大叔串了一辈子房檐,大叔最后死在破庙里;这回土改分了房子,一定得让大婶住得舒舒服服。大泉哥说,大婶住上热炕头,我们受冻心里热……”
陈大婶抢着说:“春江你别多嘴,我是跟铁汉说哪。咱芳草地三个党员,我们翻身户都把你们当眼珠儿一般爱惜,你们这样不顾身子,我可不答应!铁汉,今晚上你们党里开会,你得替我好好批评批评大泉……”
朱铁汉听罢,眨了眨眼,哼一声:“闹了半天,就这个意见呀?拉倒吧,您快到炕头上坐着暖和暖和去吧!”
陈大婶喊起来了:“铁汉你这么不讲民主?一会儿提意见,我还得给你加上一条!”
众人“轰”的一声笑了,惊得陈大婶怀里的老母鸡“嘎嘎”直叫唤。
朱铁汉看着欢乐的人群走去的背影,心里边美滋滋的。他在芳草地长这么大,看到的除了眼泪就是愤怒,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么快活的穷人。真是翻身了,解放了,瞧着吧,往后的日子,要多美得有多美,要多乐得有多乐,真有意思呀!
这当儿,从村子外边走来一个挑担子的;扁担颤悠悠,吱吱响,粪蛋装得上了尖儿,筐沿插着一圈干树枝子,成了两个小囤,压得两个筐子擦地皮。
朱铁汉拍手叫好:“嗨,刘祥大叔,起多大早儿,拾了这么多呀!”
大个子刘祥腮上淌汗,胡子茬上带冰珠儿,笑着回答:“告诉你吧,这是第二趟。”
朱铁汉说:“您可真卖劲儿呀!”
刘祥说:“天是咱的了,地是咱的了,浑身全是劲儿,不往外掏,还等着什么呀!我恨不得这头一年,就让一亩地长出二亩地的粮食,大囤满,小囤流,丰衣足食,好给党作脸!”
朱铁汉说:“这才是咱贫雇农的样子。往后大道平光光,您就撒开脚丫子跑吧,好日子算是扎根了。回家告诉我婶子,多给您做点好吃的,加足了劲儿,干哪!”
刘祥放下担子,擦擦汗说:“人得喜事精神爽,你婶子从打闹土改以后,愁没了,病也去了;昨个一下午,独自个儿抱着碾棍,推了二斗多棒子,你说她这一身劲儿多惊人!其实呀,挨着门数,大家伙儿全是一路的心思。你到地里看看去,朱占奎他爸爸,头几年就老得一到冬天出不了屋,这会儿乐得他舍不得进屋,一天到晚在他家分的那块地上转,呆不烦,亲不够,占奎正在那儿劝他回家吃早饭哪!”
朱铁汉听着,乐着,想到自己的职责,说:“新气象的材料可真不少,大泉那组最多,汇报上去,领导同志得多高兴呀!没有白费土改工作队同志的一片心哪!对啦,我们赶快找大泉去,让他多搜集一点儿,不能把最生动的材料丢下。”
刘祥说:“大泉能在家吗?半夜里我起来拾粪,正巧在高台阶前边碰上他。他说,不知道供销社运什么东西,车把式跑车,把两捆大麻袋颠下来,丢在西官道上;他替几家到镇上抓小猪,回来贪了晚,拾着的。我让他给供销社的同志捎个信儿,叫他们回头来取,他怕人家急等着用,耽误事儿,就借了一辆小排子车,连夜送去了。这会儿他不一定能返回来。”
朱铁汉的心仍然被所见所闻新气象的喜悦激动着,好像根本没有听见刘祥说了一些什么,既没等人家把话说完,也没有招呼一声回头见,就又迈开了“噌噌”的步子,一溜烟似的朝高大泉的家里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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