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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四大名著] 中国古典四大名著【红楼梦】
小轻 (轻解罗裳·好酒·酒之小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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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1-12 05:00 资料 个人空间 主页 短消息 加为好友 QQ
第十三回 秦可卿死封龙禁尉 王熙凤协理宁国府
  话说凤姐儿自贾琏送黛玉往扬州去后,心中实在无趣,每到晚间不过同平儿说
笑一回,就胡乱睡了。这日夜间和平儿灯下拥炉,早命浓熏绣被,二人睡下,屈指
计算行程该到何处。不知不觉已交三鼓,平儿已睡熟了。凤姐方觉睡眼微蒙,恍惚
只见秦氏从外走进来,含笑说道:“婶娘好睡!我今日回去,你也不送我一程。因
娘儿们素日相好,我舍不得婶娘,故来别你一别。还有一件心愿未了,非告诉婶娘,
别人未必中用。”凤姐听了,恍惚问道:“有何心愿?只管托我就是了。”秦氏道:
“婶娘,你是个脂粉队里的英雄,连那些束带顶冠的男子也不能过你。你如何连两
句俗语也不晓得?常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
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一日倘或乐极生悲,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
俗语,岂不虚称了一世诗书旧族了?”凤姐听了此话,心胸不快,十分敬畏,忙问
道:“这话虑的极是,但有何法可以永保无虞?”秦氏冷笑道:“婶娘好痴也!‘否
极泰来’,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岂人力所能常保的?但如今能于荣时筹画下将来衰
时的世业,亦可以常远保全了。即如今日诸事俱妥,只有两件未妥,若把此事如此
一行,则后日可保无患了。”
  凤姐便问道:“什么事?”秦氏道:“目今祖茔虽四时祭祀,只是无一定的钱
粮;第二,家塾虽立,无一定的供给。依我想来,如今盛时固不缺祭祀供给,但将
来败落之时,此二项有何出处?莫若依我定见,趁今日富贵,将祖茔附近多置田庄、
房舍、地亩,以备祭祀、供给之费皆出自此处;将家塾亦设于此。合同族中长幼,
大家定了则例,日后按房掌管这一年的地亩钱粮、祭祀供给之事。如此周流,又无
争竞,也没有典卖诸弊。便是有罪,己物可以入官,这祭祀产业连官也不入的。便
败落下来,子孙回家读书务农也有个退步,祭祀又可永继。若目今以为荣华不绝,
不思后日,终非长策。眼见不日又有一件非常的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
盛。要知道也不过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万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语。
若不早为后虑,只恐后悔无益了!”凤姐忙问:“有何喜事?”秦氏道:“天机不
可泄漏。只是我与婶娘好了一场,临别赠你两句话,须要记着!”因念道:
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
凤姐还欲问时,只听二门上传出云板,连叩四下,正是丧音,将凤姐惊醒。人回:
“东府蓉大奶奶没了。”凤姐吓了一身冷汗,出了一回神,只得忙穿衣服往王夫人
处来。彼时合家皆知,无不纳闷,都有些伤心。那长一辈的想他素日孝顺,平辈的
想他素日和睦亲密,下一辈的想他素日慈爱,以及家中仆从老小想他素日怜贫惜
贱、爱老慈幼之恩,莫不悲号痛哭。
  闲言少叙,却说宝玉因近日林黛玉回去,剩得自己落单,也不和人玩耍,每到
晚间,便索然睡了。如今从梦中听见说秦氏死了,连忙翻身爬起来,只觉心中似戳
了一刀的,不觉的“哇”的一声,直喷出一口血来。袭人等慌慌忙忙上来,扶着问:
“是怎么样的?”又要回贾母去请大夫。宝玉道:“不用忙,不相干。这是急火攻
心,血不归经。”说着便爬起来,要衣服换了,来见贾母,即时要过去。袭人见他
如此,心中虽放不下,又不敢拦阻,只得由他罢了。贾母见他要去,因说:“才咽
气的人,那里不干净。二则夜里风大,等明早再去不迟。”宝玉那里肯依。贾母命
人备车多派跟从人役,拥护前来。
  一直到了宁国府前,只见府门大开,两边灯火,照如白昼。乱烘烘人来人往,
里面哭声摇山振岳。宝玉下了车,忙忙奔至停灵之室,痛哭一番。然后见过尤氏,
谁知尤氏正犯了胃气疼的旧症,睡在床上。然后又出来见贾珍。彼时贾代儒、代修、
贾敕、贾效、贾敦、贾赦、贾政、贾琮、贾、贾珩、贾、贾琛、贾琼、贾、
贾蔷、贾菖、贾菱、贾芸、贾芹、贾蓁、贾萍、贾藻、贾蘅、贾芬、贾芳、贾蓝、
贾菌、贾芝等都来了。贾珍哭的泪人一般,正和贾代儒等说道:“合家大小,远近
亲友,谁不知我这媳妇比儿子还强十倍。如今伸腿去了,可见这长房内绝灭无人
了!”说着又哭起来。众人劝道:“人已辞世,哭也无益,且商议如何料理要紧。”
贾珍拍手道:“如何料理!不过尽我所有罢了!”正说着,只见秦邦业、秦钟、尤
氏几个眷属尤氏姊妹也都来了,贾珍便命贾琼、贾琛、贾、贾蔷四个人去陪客,
一面吩咐去请钦天监阴阳司来择日。择准停灵七七四十九日,三日后开丧送讣闻。
这四十九日,单请一百零八众僧人在大厅上拜“大悲忏”,超度前亡后死鬼魂;另
设一坛于天香楼,是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十九日解冤洗业醮。然后停灵于会芳园
中,灵前另外五十众高僧、五十位高道对坛,按七作好事。那贾敬闻得长孙媳妇死
了,因自为早晚就要飞升,如何肯又回家染了红尘将前功尽弃呢。故此并不在意,
只凭贾珍料理。
  且说贾珍恣意奢华,看板时,几副杉木板皆不中意。可巧薛蟠来吊,因见贾珍
寻好板,便说:“我们木店里有一副板,说是铁网山上出的,作了棺材,万年不坏
的。这还是当年先父带来的,原系忠义亲王老千岁要的,因他坏了事,就不曾用。
现在还封在店里,也没有人买得起。你若要,就抬来看看。”贾珍听说甚喜,即命
抬来。大家看时,只见帮底皆厚八寸,纹若槟榔,味若檀麝,以手扣之,声如玉石。
大家称奇。贾珍笑问道:“价值几何?”薛蟠笑道:“拿着一千两银子只怕没处买;
什么价不价,赏他们几两银子作工钱就是了。”贾珍听说,连忙道谢不尽,即命解
锯造成。贾政因劝道:“此物恐非常人可享。殓以上等杉木也罢了。”贾珍如何肯
听。
  忽又听见秦氏之丫鬟,名唤瑞珠,见秦氏死了,也触柱而亡。此事更为可罕,
合族都称叹。贾珍遂以孙女之礼殡殓之,一并停灵于会芳园之登仙阁。又有小丫鬟
名宝珠的,因秦氏无出,乃愿为义女,请任摔丧驾灵之任。贾珍甚喜,即时传命,
从此皆呼宝珠为“小姑娘”。那宝珠按未嫁女之礼在灵前哀哀欲绝。于是合族人并
家下诸人都各遵旧制行事,自不得错乱。
  贾珍因想道:“贾蓉不过是黉门监生,灵幡上写时不好看;便是执事也不多。”
因此心下甚不自在。可巧这日正是首七第四日,早有大明宫掌宫内监戴权,先备了
祭礼遣人来,次后坐了大轿,打道鸣锣,亲来上祭。贾珍忙接待,让坐至逗蜂轩献
茶。贾珍心中早打定主意,因而趁便就说要与贾蓉捐个前程的话。戴权会意,因笑
道:“想是为丧礼上风光些?”贾珍忙道:“老内相所见不差。”戴权道:“事倒
凑巧,正有个美缺:如今三百员龙禁尉缺了两员,昨儿襄阳侯的兄弟老三来求我,
现拿了一千五百两银子送到我家里。你知道,咱们都是老相好,不拘怎么样,看着
他爷爷的分上,胡乱应了。还剩了一个缺。谁知永兴节度使冯胖子要求与他孩子捐,
我就没工夫应他。既是咱们的孩子要捐,快写个履历来。”贾珍忙命人写了一张红
纸履历来。戴权看了,上写着:
  江南应天府江宁县监生贾蓉,年二十岁。曾祖,原任京营节度使世袭一等神威
将军贾代化。祖,丙辰科进士贾敬。父,世袭三品爵威烈将军贾珍。
  戴权看了,回手递与一个贴身的小厮收了,道:“回去送与户部堂官老赵,说
我拜上他起一张五品龙禁尉的票,再给个执照,就把这履历填上。明日我来兑银子
送过去。”小厮答应了。戴权告辞,贾珍款留不住,只得送出府门。临上轿,贾珍
问:“银子还是我到部去兑,还是送入内相府中?”戴权道:“若到部里兑,你又
吃亏了。不如平准一千两银子送到我家就完了。”贾珍感谢不尽,说:“待服满,
亲带小犬到府叩谢。”于是作别。
  接着又听喝道之声,原来是忠靖侯史鼎的夫人,带着侄女史湘云来了。王夫人、
邢夫人、凤姐等刚迎入正房,又见锦乡侯、川宁侯、寿山伯三家祭礼也摆在灵前;
少时,三人下轿,贾珍接上大厅。如此亲朋你来我去,也不能计数。只这四十九日,
宁国府街上一条白漫漫人来人往,花簇簇官去官来。
  贾珍令贾蓉次日换了吉服,领凭回来。灵前供用执事等物俱按五品职例,灵牌
疏上皆写“诰授贾门秦氏宜人之灵位”。会芳园临街大门洞开,两边起了鼓乐厅,
两班青衣按时奏乐,一对对执事摆的刀斩斧截。更有两面朱红销金大牌竖在门外,
上面大书道:“防护内廷紫禁道御前侍卫龙禁尉。”对面高起着宣坛,僧道对坛;
榜上大书“世袭宁国公冢孙妇防护内廷御前侍卫龙禁尉贾门秦氏宜人之丧。四大部
洲至中之地,奉天永建太平之国,总理虚无寂静沙门僧录司正堂万、总理元始正一
教门道纪司正堂叶等,敬谨修斋,朝天叩佛”以及“恭请诸伽蓝、揭谛、功曹等神,
圣恩普锡,神威远振,四十九日销灾洗业平安水陆道场”等语,亦不及繁记。
  只是贾珍虽然心意满足,但里面尤氏又犯了旧疾,不能料理事务,惟恐各诰命
来往,亏了礼数,怕人笑话,因此心中不自在。当下正忧虑时,因宝玉在侧,便问
道:“事事都算安贴了,大哥哥还愁什么?”贾珍便将里面无人的话告诉了他。宝
玉听说,笑道:“这有何难,我荐一个人与你,权理这一个月的事,管保妥当。”
贾珍忙问:“是谁?”宝玉见坐间还有许多亲友,不便明言,走向贾珍耳边说了两
句。贾珍听了,喜不自胜,笑道:“这果然妥贴。如今就去。”说着拉了宝玉,辞
了众人,便往上房里来。
  可巧这日非正经日期,亲友来的少,里面不过几位近亲堂客,邢夫人、王夫人、
凤姐并合族中的内眷陪坐。闻人报:“大爷进来了。”唬的众婆娘“唿”的一声,
往后藏之不迭。独凤姐款款站了起来。贾珍此时也有些病症在身,二则过于悲痛,
因拄个拐踱了进来。邢夫人等因说道:“你身上不好,又连日多事,该歇歇才是,
又进来做什么?”贾珍一面拄拐,扎挣着要蹲身跪下请安道乏,邢夫人等忙叫宝玉
搀住,命人椅子与他坐。贾珍不肯坐,因勉强陪笑道:“侄儿进来有一件事要求
二位婶娘、大妹妹。”邢夫人等忙问:“什么事?”贾珍忙说道:“婶娘自然知道:
如今孙子媳妇没了,侄儿媳妇又病倒。我看里头着实不成体统,要屈尊大妹妹一个
月,在这里料理料理,我就放心了。”邢夫人笑道:“原来为这个。你大妹妹现在
你二婶娘家,只和你二婶娘说就是了。”王夫人忙道:“他一个小孩子,何曾经过
这些事,倘或料理不清,反叫人笑话,倒是再烦别人好。”贾珍笑道:“婶娘的意
思侄儿猜着了,是怕大妹妹劳苦了。若说料理不开,从小儿大妹妹玩笑时就有杀伐
决断,如今出了阁,在那府里办事,越发历练老成了。我想了这几日,除了大妹妹
再无人可求了。婶娘不看侄儿和侄儿媳妇面上,只看死的分上罢!”说着流下泪来。
  王夫人心中为的是凤姐未经过丧事,怕他料理不起,被人见笑;今见贾珍苦苦
的说,心中已活了几分,却又眼看着凤姐出神。那凤姐素日最喜揽事,好卖弄能干,
今见贾珍如此央他,心中早已允了。又见王夫人有活动之意,便向王夫人道:“大
哥说得如此恳切,太太就依了罢。”王夫人悄悄的问道:“你可能么?”凤姐道:
“有什么不能的。外面的大事已经大哥哥料理清了,不过是里面照管照管。便是我
有不知的,问太太就是了。”王夫人见说得有理,便不出声。贾珍见凤姐允了,又
陪笑道:“也管不得许多了,横竖要求大妹妹辛苦辛苦。我这里先与大妹妹行礼,
等完了事,我再到那府里去谢。”说着就作揖,凤姐连忙还礼不迭。
  贾珍便命人取了宁国府的对牌来,命宝玉送与凤姐,说道:“妹妹爱怎么就怎
么样办,要什么,只管拿这个取去,也不必问我。只求别存心替我省钱,要好看为
上;二则也同那府里一样待人才好,不要存心怕人抱怨。只这两件外,我再没不放
心的了。”凤姐不敢就接牌,只看着王夫人,王夫人道:“你大哥既这么说,你就
照看照看罢了。只是别自作主意,有了事打发人问你哥哥嫂子一声儿要紧。”宝玉
早向贾珍手里接过对牌来,强递与凤姐了。贾珍又问:“妹妹还是住在这里,还是
天天来呢?若是天天来,越发辛苦了。我这里赶着收拾出一个院落来,妹妹住过这
几日,倒安稳。”凤姐笑说:“不用,那边也离不得我,倒是天天来的好。”贾珍
说:“也罢了。”然后又说了一回闲话,方才出去。
  一时女眷散后,王夫人因问凤姐:“你今儿怎么样?”凤姐道:“太太只管请
回去;我须得先理出一个头绪来才回得去呢。”王夫人听说,便先同邢夫人回去,
不在话下。这里凤姐来至三间一所抱厦中坐了。因想:头一件是人口混杂,遗失东
西;二件,事无专管,临期推委;三件,需用过费,滥支冒领;四件,任无大小,
苦乐不均;五件,家人豪纵,有脸者不能服钤束,无脸者不能上进。此五件实是宁
府中风俗。
  不知凤姐如何处治,且听下回分解。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11-11 21:22:22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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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头·步李白韵
轻歌漫舞彩云间,
解闷消愁君醉还。
罗绮红颜掩不住,
裳霓曲罢弃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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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林如海灵返苏州郡 贾宝玉路谒北静王
  话说宁国府中都总管赖升闻知里面委请了凤姐,因传齐同事人等,说道:“如
今请了西府里琏二奶奶管理内事,倘或他来支取东西,或是说话,小心伺候才好。
每日大家早来晚散,宁可辛苦这一个月,过后再歇息,别把老脸面扔了。那是个有
名的烈货,脸酸心硬,一时恼了不认人的!”众人都道:“说的是。”又有一个笑
道“论理,我们里头也得他来整治整治,都忒不像了。”正说着,只见来旺媳妇拿
了对牌来领呈文经文榜纸,票上开着数目。众人连忙让坐倒茶,一面命人按数取纸。
来旺抱着同来旺媳妇一路来至仪门,方交与来旺媳妇自己抱进去了。
  凤姐即命彩明钉造册簿,即时传了赖升媳妇,要家口花名册查看,又限明日一
早传齐家人媳妇进府听差。大概点了一点数目单册,问了赖升媳妇几句话,便坐车
回家。至次日卯正二刻,便过来了。那宁国府中老婆媳妇早已到齐,只见凤姐和赖
升媳妇分派众人执事,不敢擅入,在窗外打听。听见凤姐和赖升媳妇道:“既托了
我,我就说不得要讨你们嫌了。我可比不得你们奶奶好性儿,诸事由得你们。再别
说你们‘这府里原是这么样’的话,如今可要依着我行。错我一点儿,管不得谁是
有脸的,谁是没脸的,一例清白处治。”说罢,便吩咐彩明念花名册,按名一个一
个叫进来看视。一时看完,又吩咐道:“这二十个分作两班,一班十个,每日在内
单管亲友来往倒茶,别的事不用管。这二十个也分作两班,每日单管本家亲戚茶饭,
也不管别的事。这四十个人也分作两班,单在灵前上香、添油、挂幔、守灵、供饭、
供茶、随起举哀,也不管别的事。这四个人专在内茶房收管杯碟茶器,要少了一件,
四人分赔。这四个人单管酒饭器皿,少一件也是分赔。这八个人单管收祭礼。这八
个单管各处灯油、蜡烛、纸札,我一总支了来,交给你们八个人,然后按我的数儿
往各处分派。这二十个每日轮流各处上夜,照管门户,监察火烛,打扫地方。这下
剩的按房分开,某人守某处,某处所有桌椅古玩起,至于痰盒掸子等物,一草一苗,
或丢或坏,就问这看守的赔补。赖升家的每日揽总查看,或有偷懒的,赌钱吃酒打
架拌嘴的,立刻拿了来回我。你要徇情,叫我查出来,三四辈子的老脸,就顾不成
了。如今都有了定规,以后那一行乱了,只和那一行算帐。素日跟我的人,随身俱
有钟表,不论大小事,都有一定的时刻。横竖你们上房里也有时辰钟:卯正二刻我
来点卯;巳正吃早饭;凡有领牌回事,只在午初二刻;戌初烧过黄昏纸,我亲到各
处查一遍,回来上夜的交明钥匙。第二日还是卯正二刻过来,说不得咱们大家辛苦
这几日罢,事完了你们大爷自然赏你们。”
  说毕,又吩咐按数发茶叶、油烛、鸡毛掸子、笤帚等物,一面又搬取家伙:桌
围、椅搭、坐褥、毡席、痰盒、脚踏之类。一面交发,一面提笔登记,某人管某处,
某人领物件,开的十分清楚。众人领了去,也都有了投奔,不似先时只拣便宜的做,
剩下苦差没个招揽,各房中也不能趁乱迷失东西。便是人来客往,也都安静了,不
比先前紊乱无头绪:一切偷安窃取等弊,一概都蠲了。
  凤姐自己威重令行,心中十分得意。因见尤氏犯病,贾珍也过于悲哀,不大进
饮食,自己每日从那府中熬了各样细粥,精美小菜,令人送过来。贾珍也另外吩咐
每日送上等菜到抱厦内,单预备凤姐。凤姐不畏勤劳,天天按时刻过来,点卯理事,
独在抱厦内起坐,不与众妯娌合群,便有女眷来往也不迎送。
  这日乃五七正五日上,那应佛僧正开方破狱,传灯照亡,参阎君,拘都鬼,延
请地藏王,开金桥,引幢幡;那道士们正伏章申表,朝三清,叩玉帝;神僧们行香,
放焰口,拜水忏;又有十二众青年尼僧,搭绣衣,红鞋,在灵前默诵接引诸咒:
十分热闹。那凤姐知道今日的客不少,寅正便起来梳洗。及收拾完备,更衣盥手,
喝了几口奶子,漱口已毕,正是卯正二刻了。来旺媳妇率领众人伺候已久。凤姐出
至厅前,上了车,前面一对明角灯,上写“荣国府”三个大字。来至宁府大门首,
门灯朗挂,两边一色绰灯,照如白昼,白汪汪穿孝家人两行侍立,请车至正门上,
小厮退去,众媳妇上来揭起车帘。凤姐下了车,一手扶着丰儿,两个媳妇执着手把
灯照着,撮拥凤姐进来。宁府诸媳妇迎着请安。凤姐款步入会芳园中登仙阁灵前,
一见棺材,那眼泪恰似断线之珠,滚将下来。院中多少小厮垂手侍立,伺候烧纸。
凤姐吩咐一声:“供茶烧纸。”只听一棒锣鸣,诸乐齐奏,早有人请过一张大圈椅
来,放在灵前。凤姐坐下,放声大哭,于是里外上下男女接声嚎哭。
  贾珍、尤氏忙令人劝止,凤姐才止住了哭。来旺媳妇倒茶漱口毕,方起身,别
了族中诸人,自入抱厦来,按名查点。各项人数,俱已到齐,只有迎送亲友上的一
人未到,即令传来。那人惶恐,凤姐冷笑道:“原来是你误了!你比他们有体面,
所以不听我的话!”那人回道:“奴才天天都来的早,只有今儿来迟了一步,求奶
奶饶过初次。”正说着,只见荣国府中的王兴媳妇来了,往里探头儿。凤姐且不发
放这人,却问:“王兴媳妇来作什么?”王兴家的近前说:“领牌取线,打车轿网
络。”说着将帖儿递上,凤姐令彩明念道:“大轿两顶,小轿四顶,车四辆,共用
大小络子若干根,每根用珠儿线若干斤。”凤姐听了数目相合,便命彩明登记,取
荣国府对牌发下。王兴家的去了。
  凤姐方欲说话,只见荣国府的四个执事人进来,都是支取东西领牌的,凤姐命
他们要了帖念过,听了一共四件,因指两件道:“这个开销错了,再算清了来领。”
说着将帖子摔下来。那二人扫兴而去。凤姐因见张材家的在旁,便问:“你有什么
事?”张材家的忙取帖子回道:“就是方才车轿围子做成,领取裁缝工银若干两。”
凤姐听了,收了帖子,命彩明登记;待王兴交过,得了买办的回押相符,然后与张
材家的去领。一面又命念那一件,是为宝玉外书房完竣,支领买纸料糊裱,凤姐听
了,即命收帖儿登记,待张材家的缴清再发。
  凤姐便说道:“明儿他也来迟了,后儿我也来迟了,将来都没有人了。本来要
饶你,只是我头一次宽了,下次就难管别人了,不如开发了好。”登时放下脸来,
叫:“带出去打他二十板子!”众人见凤姐动怒,不敢怠慢,拉出去照数打了,进
来回覆。凤姐又掷下宁府对牌:“说与赖升,革他一个月的钱粮。”吩咐:“散了
罢。”众人方各自办事去了。那被打的也含羞饮泣而去。彼时荣宁两处领牌交牌人
往来不绝,凤姐又一一开发了。于是宁府中人才知凤姐利害,自此俱各兢兢业业,
不敢偷安,不在话下。
  如今且说宝玉因见人众,恐秦钟受委曲,遂同他往凤姐处坐坐。凤姐正吃饭,
见他们来了,笑道:“好长腿子,快上来罢。”宝玉道:“我们偏了。”凤姐道:
“在这边外头吃的,还是那边吃的?”宝玉道:“同那些浑人吃什么!还是那边跟
着老太太吃了来的。”说着,一面归坐。
  凤姐饭毕,就有宁府一个媳妇来领牌,为支取香灯,凤姐笑道:“我算着你今
儿该来支取,想是忘了。要终久忘了,自然是你包出来,都便宜了我。”那媳妇笑
道:“何尝不是忘了,方才想起来,再迟一步也领不成了。”说毕,领牌而去。一
时登记交牌,秦钟因笑道:“你们两府里都是这牌,倘别人私造一个,支了银子去,
怎么好?”凤姐笑道:“依你说,都没王法了!”宝玉因道:“怎么咱们家没人来
领牌子支东西?”凤姐道:“他们来领的时候,你还做梦呢。我且问你,你们多早
晚才念夜书呢?”宝玉道:“巴不得今日就念才好。只是他们不快给收拾书房,也
是没法儿。”凤姐笑道:“你请我请儿,包管就快了。”宝玉道:“你也不中用,
他们该做到那里的时候,自然有了。”凤姐道:“就是他们做也得要东西,搁不住
我不给对牌,是难的。”宝玉听说,便猴向凤姐身上立刻要牌,说:“好姐姐,给
他们牌,好支东西去收拾。”凤姐道:“我乏的身上生疼,还搁的住你这么揉搓?
你放心罢,今儿才领了裱糊纸去了,他们该要的还等叫去呢,可不傻了?”宝玉不
信,凤姐便叫彩明查册子给他看。
  正闹着,人来回:“苏州去的昭儿来了。”凤姐急命叫进来。昭儿打千儿请安。
凤姐便问:“回来做什么?”昭儿道:“二爷打发回来的。林姑老爷是九月初三巳
时没的。二爷带了林姑娘同送林姑老爷的灵到苏州,大约赶年底回来。二爷打发奴
才来报个信儿请安,讨老太太的示下。还瞧瞧奶奶家里好,叫把大毛衣裳带几件
去。”凤姐道:“你见过别人了没有?”昭儿道:“都见过了。”说毕,连忙退出。
凤姐向宝玉笑道:“你林妹妹可在咱们家住长了。”宝玉道:“了不得,想来这几
日他不知哭的怎么样呢!”说着蹙眉长叹。
  凤姐见昭儿回来,因当着人不及细问贾琏,心中七上八下。待要回去,奈事未
毕,少不得耐到晚上回来,又叫进昭儿来,细问一路平安。连夜打点大毛衣服,和
平儿亲自检点收拾,再细细追想所需何物,一并包裹交给昭儿。又细细儿的吩咐昭
儿:“在外好生小心些伏侍,别惹你二爷生气。时常劝他少喝酒,别勾引他认得混
帐女人,——我知道了,回来打折了你的腿!”昭儿笑着答应出去。那时天已四更,
睡下,不觉早又天明,忙梳洗过宁府来。
  那贾珍因见发引日近,亲自坐车,带了阴阳生往铁槛寺来踏看寄灵之所,又一
一嘱咐住持色空好生预备新鲜陈设,多请名僧,以备接灵使用。色空忙备晚斋。贾
珍也无心茶饭,因天晚不及进城,就在净室胡乱歇了一夜。次日一早,赶忙的进城
来料理出殡之事,一面又派人先往铁槛寺,连夜另外修饰停灵之处,并厨茶等项,
接灵人口。
  凤姐见发引日期在迩,也预先逐细分派料理,一面又派荣府中车轿人从跟王夫
人送殡,又顾自己送殡去占下处。目今正值缮国公诰命亡故,邢王二夫人又去吊祭
送殡;西安郡妃华诞,送寿礼;又有胞兄王仁连家眷回南,一面写家信并带往之物;
又兼迎春染疾,每日请医服药,看医生的启帖,讲论症源,斟酌药案。各事冗杂,
亦难尽述,因此忙的凤姐茶饭无心,坐卧不宁。到了宁府里,这边荣府的人跟着;
回到荣府里,那边宁府的人又跟着。凤姐虽然如此之忙,只因素性好胜,惟恐落人
褒贬,故费尽精神,筹划的十分整齐,于是合族中上下无不称叹。
  这日伴宿之夕,亲朋满座,尤氏犹卧于内室,一切张罗款待,都是凤姐一人周
全承应。合族中虽有许多妯娌,也有言语钝拙的,也有举止轻浮的,也有羞口羞脚
不惯见人的,也有惧贵怯官的,越显得凤姐洒爽风流,典则俊雅,真是“万绿丛中
一点红”了,那里还把众人放在眼里?挥霍指示,任其所为。那一夜中灯明火彩,
客送官迎,百般热闹自不用说。至天明吉时,一般六十四名青衣请灵,前面铭旌上
大书:“诰封一等宁国公冢孙妇防护内廷紫禁道御前侍卫龙禁尉享强寿贾门秦氏宜
人之灵柩。”一应执事陈设,皆系现赶新做出来的,一色光彩夺目。宝珠自行未嫁
女之礼,摔丧驾灵,十分哀苦。
  那时官客送殡的,有镇国公牛清之孙现袭一等伯牛继宗,理国公柳彪之孙现袭
一等子柳芳,齐国公陈翼之孙世袭三品威镇将军陈瑞文,治国公马魁之孙世袭三品
威远将军马尚德,修国公侯晓明之孙世袭一等子侯孝康,——缮国公诰命亡故,其
孙石光珠守孝不得来,——这六家与荣宁二家,当日所称“八公”的便是。馀者更
有南安郡王之孙,西宁郡王之孙,忠靖侯史鼎,平原侯之孙世袭二等男蒋子宁,定
城侯之孙世袭二等男兼京营游击谢鲲,襄阳侯之孙世袭二等男戚建辉,景田侯之孙
五城兵马司裘良。馀者锦乡伯公子韩奇、神武将军公子冯紫英、陈也俊、卫若兰等,
诸王孙公子,不可枚数。堂客也共有十来顶大轿,三四十顶小轿,连家下大小轿子
车辆,不下百十余乘。连前面各色执事陈设,接连一带摆了有三四里远。
  走不多时,路上彩棚高搭,设席张筵,和音奏乐,俱是各家路祭:第一棚是东
平郡王府的祭,第二棚是南安郡王的祭,第三棚是西宁郡王的祭,第四棚便是北静
郡王的祭。原来这四王,当日惟北静王功最高,及今子孙犹袭王爵。现今北静王世
荣年未弱冠,生得美秀异常,性情谦和。近闻宁国府冢孙妇告殂,因想当日彼此祖
父有相与之情,同难同荣,因此不以王位自居,前日也曾探丧吊祭,如今又设了路
奠,命麾下的各官在此伺候,自己五更入朝,公事一毕,便换了素服,坐着大轿,
鸣锣张伞而来,到了棚前落轿,手下各官两旁拥侍,军民人众不得往还。
  一时只见宁府大殡浩浩荡荡,压地银山一般从北而至。早有宁府开路传事人报
与贾珍,贾珍急命前面执事扎住,同贾赦贾政三人连忙迎上来,以国礼相见。北静
王轿内欠身,含笑答礼,仍以世交称呼接待,并不自大。贾珍道:“犬妇之丧,累
蒙郡驾下临,荫生辈何以克当。”北静王笑道:“世交至谊,何出此言。”遂回头
令长府官主祭代奠。贾赦等一旁还礼,复亲身来谢。北静王十分谦逊。因问贾政道:
“那一位是衔玉而诞者?久欲一见为快,今日一定在此,何不请来?”贾政忙退下
来,命宝玉更衣,领他前来谒见。
  那宝玉素闻北静王的贤德,且才貌俱全,风流跌宕,不为官俗国体所缚,每思
相会,只是父亲拘束,不克如愿。今见反来叫他,自是喜欢。一面走,一面瞥见那
北静王坐在轿内,好个仪表。
  不知近前又是怎样,且听下回分解。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11-11 21:23:13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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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1-12 05:01 资料 个人空间 主页 短消息 加为好友 QQ
第十五回 王凤姐弄权铁槛寺 秦鲸卿得趣馒头庵
  话说宝玉举目见北静王世荣头上戴着净白簪缨银翅王帽,穿着江牙海水五爪龙
白蟒袍,系着碧玉红带,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真好秀丽人物。宝玉忙抢上来参
见,世荣从轿内伸手搀住。见宝玉戴着束发银冠,勒着双龙出海抹额,穿着白蟒箭
袖,围着攒珠银带,面若春花,目如点漆。北静王笑道:“名不虚传,果然如‘宝’
似‘玉’。”问:“衔的那宝贝在那里?”宝玉见问,连忙从衣内取出,递与北静
王细细看了,又念了那上头的字,因问:“果灵验否?”贾政忙道:“虽如此说,
只是未曾试过。”北静王一面极口称奇,一面理顺彩绦,亲自与宝玉带上,又携手
问宝玉几岁,现读何书。宝玉一一答应。北静王见他语言清朗,谈吐有致,一面又
向贾政笑道:“令郎真乃龙驹凤雏,非小王在世翁前唐突,将来‘雏凤清于老凤声’,
未可量也。”贾政陪笑道:“犬子岂敢谬承金奖。赖藩郡馀恩,果如所言,亦荫生
辈之幸矣。”北静王又道:“只是一件:令郎如此资质,想老太夫人自然钟爱。但
吾辈后生,甚不宜溺爱,溺爱则未免荒失了学业。昔小王曾蹈此辙,想令郎亦未必
不如是也。若令郎在家难以用功,不妨常到寒邸,小王虽不才,却多蒙海内众名士
凡至都者,未有不垂青目的。是以寒邸高人颇聚,令郎常去谈谈会会,则学问可以
日进矣。”贾政忙躬身答道:“是。”北静王又将腕上一串念珠卸下来,递与宝玉
道:“今日初会,仓卒无敬贺之物,此系圣上所赐苓香念珠一串,权为贺敬之礼。”
宝玉连忙接了,回身奉与贾政。贾政带着宝玉谢过了。于是贾赦、贾珍等一齐上来,
叩请回舆。北静王道:“逝者已登仙界,非你我碌碌尘寰中人。小王虽上叨天恩,
虚邀郡袭,岂可越仙而进呢?”贾赦等见执意不从,只得谢恩回来,命手下人掩
乐停音,将殡过完,方让北静王过去。不在话下。
  且说宁府送殡,一路热闹非常。刚至城门,又有贾赦、贾政、贾珍诸同寅属下
各家祭棚接祭,一一的谢过,然后出城,竟奔铁槛寺大路而来。彼时贾珍带着贾蓉
来到诸长辈前让坐轿上马,因而贾赦一辈的各自上了车轿,贾珍一辈的也将要上
马。凤姐因惦记着宝玉,怕他在郊外纵性不服家人的话,贾政管不着,惟恐有闪失,
因此命小厮来唤他。宝玉只得到他车前。凤姐笑道:“好兄弟,你是个尊贵人,和
女孩儿似的人品,别学他们猴在马上。下来,咱们姐儿两个同坐车好不好?”宝玉
听说,便下了马,爬上凤姐车内,二人说笑前进。
  不一时,只见那边两骑马直奔凤姐车来,下马扶车回道:“这里有下处,奶奶
请歇歇更衣。”凤姐命请邢王二夫人示下,那二人回说:“太太们说不歇了,叫奶
奶自便。”凤姐便命歇歇再走。小厮带着轿马岔出人群,往北而来。宝玉忙命人去
请秦钟。那时秦钟正骑着马随他父亲的轿,忽见宝玉的小厮跑来请他去打尖。秦钟
远看着宝玉所骑的马,搭着鞍笼,随着凤姐的车往北而去,便知宝玉同凤姐一车,
自己也带马赶上来,同入一庄门内。
  那庄农人家,无多房舍,妇女无处回避。那些村姑野妇见了凤姐、宝玉、秦钟
的人品衣服,几疑天人下降。凤姐进入茅屋,先命宝玉等出去玩玩。宝玉会意,因
同秦钟带了小厮们各处游玩。凡庄家动用之物,俱不曾见过的,宝玉见了,都以为
奇,不知何名何用。小厮中有知道的,一一告诉了名色并其用处。宝玉听了,因点
头道:“怪道古人诗上说:‘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正为此也。”一面说,
一面又到一间房内。见炕上有个纺车儿,越发以为稀奇。小厮们又说:“是纺线织
布的。”宝玉便上炕摇转。只见一个村妆丫头,约有十七八岁,走来说道:“别弄
坏了!”众小厮忙上来吆喝。宝玉也住了手,说道:“我因没有见过,所以试一试
玩儿。”那丫头道:“你不会转,等我转给你瞧。”秦钟暗拉宝玉道:“此卿大有
意趣。”宝玉推他道:“再胡说,我就打了!”说着,只见那丫头纺起线来,果然
好看。忽听那边老婆子叫道:“二丫头,快过来!”那丫头丢了纺车,一径去了。
  宝玉怅然无趣。只见凤姐打发人来,叫他两个进去。凤姐洗了手,换了衣服,
问他换不换,宝玉道:“不换。”也就罢了。仆妇们端上茶食果品来,又倒上香茶
来,凤姐等吃了茶,待他们收拾完备,便起身上车。外面旺儿预备赏封赏了那庄户
人家,那妇人等忙来谢赏。宝玉留心看时,并不见纺线之女。走不多远,却见这二
丫头怀里抱着个小孩子,同着两个小女孩子,在村头站着瞅他。宝玉情不自禁,然
身在车上,只得眼角留情而已。一时电卷风驰,回头已无踪迹了。
  说笑间,已赶上大殡。早又前面法鼓金铙,幢幡宝盖,铁槛寺中僧众摆列路旁。
少时到了寺中,另演佛事,重设香坛,安灵于内殿偏室之中,宝珠安理寝室为伴。
外面贾珍款待一应亲友,也有坐住的,也有告辞的,一一谢了乏;从公、侯、伯、
子、男,一起一起的散,至未末方散尽了。里面的堂客皆是凤姐接待,先从诰命散
起,也到未正上下方散完了。只有几个近亲本族,等做过三日道场方去的。那时邢
王二夫人知凤姐必不能回家,便要带了宝玉同进城去。那宝玉乍到郊外,那里肯回
去?只要跟着凤姐住着,王夫人只得交与凤姐而去。
  原来这铁槛寺是宁荣二公当日修造的,现今还有香火地亩,以备京中老了人
口,在此停灵。其中阴阳两宅俱是预备妥贴的,好为送灵人口寄居。不想如今后人
繁盛,其中贫富不一,或性情参商。有那家道艰难的,便住在这里了,有那有钱有
势尚排场的,只说这里不方便,一定另外或村庄或尼庵寻个下处,为事毕宴退之所。
即今秦氏之丧,族中诸人,也有在铁槛寺的,也有别寻下处的。凤姐也嫌不方便,
因遣人来和馒头庵的姑子静虚说了,腾出几间房来预备。——原来这馒头庵和水月
寺一势,因他庙里做的馒头好,就起了这个浑号,离铁槛寺不远。当下和尚工课已
完,奠过晚茶,贾珍便命贾蓉请凤姐歇息。凤姐见还有几个妯娌们陪着女亲,自己
便辞了众人,带着宝玉秦钟往馒头庵来。只因秦邦业年迈多病,不能在此,只命秦
钟等待安灵罢,所以秦钟只跟着凤姐宝玉。一时到了庵中,静虚带领智善、智能两
个徒弟出来迎接,大家见过。凤姐等至净室更衣净手毕,因见智能儿越发长高了,
模样儿越发出息的水灵了,因说道:“你们师徒怎么这些日子也不往我们那里去?”
静虚道:“可是这几日因胡老爷府里产了公子,太太送了十两银子来这里,叫请几
位师父念三日《血盆经》,忙的就没得来请奶奶的安。”
  不言老尼陪着凤姐。且说那秦钟宝玉二人正在殿上玩耍,因见智能儿过来,宝
玉笑道:“能儿来了。”秦钟说:“理他作什么?”宝玉笑道:“你别弄鬼儿!那
一日在老太太屋里,一个人没有,你搂着他作什么呢?这会子还哄我!”秦钟笑道:
“这可是没有的话。”宝玉道:“有没有也不管你,你只叫他倒碗茶来我喝,就撂
过手。”秦钟笑道:“这又奇了,你叫他倒去,还怕他不倒?何用我说呢!”宝玉
道:“我叫他倒的是无情意的,不及你叫他倒的是有情意的。”秦钟没法,只得说
道:“能儿倒碗茶来。”那能儿自幼在荣府走动,无人不识,常和宝玉秦钟玩笑,
如今长大了,渐知风月,便看上了秦钟人物风流,那秦钟也爱他妍媚,二人虽未上
手,却已情投意合了。智能走去倒了茶来。秦钟笑说:“给我。”宝玉又叫:“给
我。”智能儿抿着嘴儿笑道:“一碗茶也争,难道我手上有蜜!”宝玉先抢着了,
喝着,方要问话,只见智善来叫智能去摆果碟子,一时来请他两个去吃果茶。他两
个那里吃这些东西?略坐坐仍出来玩耍。
  凤姐也便回至净室歇息,老尼相伴。此时众婆子媳妇见无事,都陆续散了自去
歇息,跟前不过几个心腹小丫头,老尼便趁机说道:“我有一事,要到府里求太太,
先请奶奶的示下。”凤姐问道:“什么事?”老尼道:“阿弥陀佛!只因当日我先
在长安县善才庵里出家的时候儿,有个施主姓张,是大财主。他的女孩儿小名金哥,
那年都往我庙里来进香,不想遇见长安府太爷的小舅子李少爷。那李少爷一眼看见
金哥就爱上了,立刻打发人来求亲,不想金哥已受了原任长安守备公子的聘定。张
家欲待退亲,又怕守备不依,因此说已有了人家了。谁知李少爷一定要娶,张家正
在没法,两处为难;不料守备家听见此信,也不问青红皂白,就来吵闹,说:‘一
个女孩儿你许几家子人家儿?’偏不许退定礼,就打起官司来。女家急了,只得着
人上京找门路,赌气偏要退定礼。我想如今长安节度云老爷,和府上相好,怎么求
太太和老爷说说,写一封书子,求云老爷和那守备说一声,不怕他不依。要是肯行,
张家那怕倾家孝顺,也是情愿的。”凤姐听了笑道:“这事倒不大。只是太太再不
管这些事。”老尼道:“太太不管,奶奶可以主张了。”凤姐笑道:“我也不等银
子使,也不做这样的事。”静虚听了,打去妄想。半晌叹道:“虽这么说,只是张
家已经知道求了府里。如今不管,张家不说没工夫、不希图他的谢礼,倒像府里连
这点子手段也没有似的。”
  凤姐听了这话,便发了兴头,说道:“你是素日知道我的,从来不信什么阴司
地狱报应的,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你叫他拿三千两银子来,我就替他出这
口气。”老尼听说,喜之不胜,忙说:“有!有!这个不难。”凤姐又道:“我比不
得他们扯篷拉纤的图银子。这三千两银子,不过是给打发说去的小厮们作盘缠,使
他赚几个辛苦钱儿,我一个钱也不要。就是三万两我此刻还拿的出来。”老尼忙答
应道:“既如此,奶奶明天就开恩罢了。”凤姐道:“你瞧瞧我忙的,那一处少的
了我?我既应了你,自然给你了结啊。”老尼道:“这点子事要在别人,自然忙的
不知怎么样;要是奶奶跟前,再添上些,也不够奶奶一办的。俗语说的:‘能者多
劳。’太太见奶奶这样才情,越发都推给奶奶了。只是奶奶也要保重贵体些才是。”
一路奉承,凤姐越发受用了,也不顾劳乏,更攀谈起来。
  谁想秦钟趁黑晚无人,来寻智能儿。刚到后头房里,只见智能儿独在那儿洗茶
碗,秦钟便搂着亲嘴。智能儿急的跺脚说:“这是做什么!”就要叫唤。秦钟道:
“好妹妹,我要急死了!你今儿再不依我,我就死在这里。”智能儿道:“你要怎
么样,除非我出了这牢坑,离了这些人,才好呢。”秦钟道:“这也容易,只是‘远
水解不得近渴’。”说着一口吹了灯,满屋里漆黑,将智能儿抱到炕上。那智能儿
百般的扎挣不起来,又不好嚷,不知怎么样就把中衣儿解下来了。这里刚才入港,
说时迟,那时快,猛然间一个人从身后冒冒失失的按住,也不出声。二人唬的魂飞
魄散。只听“嗤”的一笑,这才知是宝玉。秦钟连忙起来抱怨道:“这算什么?”
宝玉道:“你倒不依?咱们就嚷出来。”羞的智能儿趁暗中跑了。宝玉拉着秦钟出
来道:“你可还强嘴不强?”秦钟笑道:“好哥哥,你只别嚷,你要怎么着都使的。”
宝玉笑道:“这会子也不用说,等一会儿睡下咱们再慢慢儿的算帐。”
  一时宽衣安歇的时节,凤姐在里间,宝玉秦钟在外间,满地下皆是婆子们打铺
坐更。凤姐因怕通灵玉失落,等宝玉睡下,令人拿来在自己枕边。却不知宝玉和
秦钟如何算帐,未见真切,此系疑案,不敢创纂。
  且说次日一早,便有贾母王夫人打发了人来看宝玉,命多穿两件衣服,无事宁
可回去。宝玉那里肯?又兼秦钟恋着智能儿,调唆宝玉求凤姐再住一天。凤姐想了
一想,丧仪大事虽妥,还有些小事,也可以再住一日:一则贾珍跟前送了满情,二
则又可以完了静虚的事,三则顺了宝玉的心。因此便向宝玉道:“我的事都完了。
你要在这里逛,少不得索性辛苦了。明儿是一定要走的了。”宝玉听说,千姐姐万
姐姐的央求:“只住一日,明儿必回去的。”于是又住了一夜。凤姐便命悄悄将昨
日老尼之事说与来旺儿。旺儿心中俱已明白,急忙进城,找着主文的相公,假托贾
琏所嘱,修书一封,连夜往长安县来。不过百里之遥,两日工夫,俱已妥协。那节
度使名唤云光,久悬贾府之情,这些小事岂有不允之理,给了回书。旺儿回来,不
在话下。
  且说凤姐等又过了一日,次日方别了老尼,着他三日后往府里去讨信。那秦钟
和智能儿两个,百般的不忍分离,背地里设了多少幽期密约,只得含恨而别,俱不
用细述。凤姐又到铁槛寺中照望一番。宝珠执意不肯回家,贾珍只得派妇女相伴。
  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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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贾元春才选凤藻宫 秦鲸卿夭逝黄泉路
  且说秦钟宝玉二人跟着凤姐自铁槛寺照应一番,坐车进城,到家见过贾母王夫
人等,回到自己房中,一夜无话。至次日,宝玉见收拾了外书房,约定了和秦钟念
夜书。偏偏那秦钟秉赋最弱,因在郊外受了些风霜,又与智能儿几次偷期缱绻,未
免失于检点,回来时便咳嗽伤风,饮食懒进,大有不胜之态,只在家中调养,不能
上学。宝玉便扫了兴,然亦无法,只得候他病痊再议。
  那凤姐却已得了云光的回信,俱已妥协,老尼达知张家,那守备无奈何,忍气
吞声受了前聘之物。谁知爱势贪财的父母,却养了一个知义多情的女儿,闻得退了
前夫,另许李门,他便一条汗巾悄悄的寻了自尽。那守备之子谁知也是个情种,闻
知金哥自缢,遂投河而死。可怜张李二家没趣,真是“人财两空”。这里凤姐却安
享了三千两。王夫人连一点消息也不知。自此凤姐胆识愈壮,以后所作所为,诸如
此类,不可胜数。
  一日正是贾政的生辰,宁荣二处人丁都齐集庆贺,热闹非常。忽有门吏报道:
“有六宫都太监夏老爷特来降旨。”吓的贾赦贾政一干人不知何事,忙止了戏文,
撤去酒席,摆香案,启中门跪接。早见都太监夏秉忠乘马而至,又有许多跟从的内
监。那夏太监也不曾负诏捧敕,直至正厅下马,满面笑容,走至厅上,南面而立,
口内说:“奉特旨:立刻宣贾政入朝,在临敬殿陛见。”说毕,也不吃茶,便乘马
去了。贾政等也猜不出是何来头,只得即忙更衣入朝。
  贾母等合家人心俱惶惶不定,不住的使人飞马来往探信。有两个时辰,忽见赖
大等三四个管家喘吁吁跑进仪门报喜,又说:“奉老爷的命:就请老太太率领太太
等进宫谢恩呢。”那时贾母心神不定,在大堂廊下伫候,邢王二夫人、尤氏、李纨、
凤姐、迎春姊妹以及薛姨妈等,皆聚在一处打听信息。贾母又唤进赖大来细问端底,
赖大禀道:“奴才们只在外朝房伺候着,里头的信息一概不知。后来夏太监出来道
喜,说咱们家的大姑奶奶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后来老爷出来也这么吩咐。
如今老爷又往东宫里去了。急速请太太们去谢恩。”贾母等听了方放下心来,一时
皆喜见于面。于是都按品大妆起来。贾母率领邢王二夫人并尤氏,一共四乘大轿,
鱼贯入朝。贾赦贾珍亦换了朝服,带领贾蔷贾蓉,奉侍贾母前往。
  宁荣两处上下内外人等,莫不欢天喜地,独有宝玉置若罔闻。你道什么缘故?
原来近日水月庵的智能私逃入城来找秦钟,不意被秦邦业知觉,将智能逐出,将秦
钟打了一顿,自己气的老病发了,三五日,便呜呼哀哉了。秦钟本自怯弱,又带病
未痊受了笞杖,今见老父气死,悔痛无及,又添了许多病症。因此,宝玉心中怅怅
不乐。虽有元春晋封之事,那解得他的愁闷?贾母等如何谢恩,如何回家,亲友如
何来庆贺,宁荣两府近日如何热闹,众人如何得意,独他一个皆视有如无,毫不介
意:因此众人嘲他越发呆了。
  且喜贾琏与黛玉回来,先遣人来报信:“明日就可到家了。”宝玉听了,方略
有些喜意。细问原由,方知贾雨村也进京引见,——皆由王子腾累上荐本,此来候
补京缺,——与贾琏是同宗弟兄,又与黛玉有师徒之谊,故同路作伴而来。林如海
已葬入祖茔了,诸事停妥。贾琏这番进京,若按站走时本该出月到家,因听见元春
喜信,遂昼夜兼程而进。一路俱各平安。宝玉只问了黛玉好,馀者也就不在意了。
  好容易盼到明日午错,果报:“琏二爷和林姑娘进府了。”见面时彼此悲喜交
集,未免大哭一场,又致庆慰之词。宝玉细看那黛玉时,越发出落的超逸了。黛玉
又带了许多书籍来,忙着打扫卧室,安排器具,又将些纸笔等物分送与宝钗、迎春、
宝玉等。宝玉又将北静王所赠苓香串珍重取出来转送黛玉。黛玉说:“什么臭男
人拿过的,我不要这东西。”遂掷还不取。宝玉只得收回,暂且无话。
  且说贾琏自回家见过众人,回至房中,正值凤姐事繁,无片刻闲空,见贾琏远
路归来,少不得拨冗接待。因房内别无外人,便笑道:“国舅老爷大喜!国舅老爷
一路风尘辛苦!小的听见昨日的头起报马来说,今日大驾归府,略预备了一杯水酒
掸尘,不知可赐光谬领否?”贾琏笑道:“岂敢!岂敢!多承,多承!”一面平儿与
众丫鬟参见毕,端上茶来。贾琏遂问别后家中诸事,又谢凤姐的辛苦。凤姐道:“我
那里管的上这些事来!见识又浅,嘴又笨,心又直,人家给个棒槌,我就拿着认作
针了。脸又软,搁不住人家给两句好话儿。况且又没经过事,胆子又小,太太略有
点不舒服,就吓的也睡不着了。我苦辞过几回,太太不许,倒说我图受用,不肯学
习,那里知道我是捻着把汗儿呢!一句也不敢多说,一步也不敢妄行。你是知道的,
咱们家所有的这些管家奶奶,那一个是好缠的?错一点儿他们就笑话打趣,偏一点
儿他们就指桑骂槐的抱怨,‘坐山看虎斗’,‘借刀杀人’,‘引风吹火’,‘站
干岸儿’,‘推倒了油瓶儿不扶’,都是全挂子的本事,况且我又年轻,不压人,
怨不得不把我搁在眼里。更可笑那府里蓉儿媳妇死了,珍大哥再三在太太跟前跪着
讨情,只要请我帮他几天。我再四推辞,太太做情应了,只得从命。到底叫我闹了
个马仰人翻,更不成个体统。至今珍大哥还抱怨后悔呢。你明儿见了他,好歹赔释
赔释,就说我年轻,原没见过世面,谁叫大爷错委了他呢。”
  说着,只听外间有人说话,凤姐便问:“是谁?”平儿进来回道:“姨太太打
发香菱妹子来问我一句话,我已经说了,打发他回去了。”,贾琏笑道:“正是呢。
我才见姨妈去,和一个年轻的小媳妇子刚走了个对脸儿,长得好齐整模样儿。我想
咱们家没这个人哪,说话时问姨妈,才知道是打官司的那小丫头子,叫什么香菱的,
竟给薛大傻子作了屋里人。开了脸,越发出挑的标致了。那薛大傻子真玷辱了他!”
凤姐把嘴一撇,道:“哎!往苏杭走了一趟回来,也该见点世面了,还是这么眼馋
肚饱的。你要爱他,不值什么,我拿平儿换了他来好不好?那薛老大也是吃着碗里
瞧着锅里的,这一年来的时候,他为香菱儿不能到手,和姑妈打了多少饥荒。姑妈
看着香菱的模样儿好还是小事,因他做人行事,又比别的女孩子不同,温柔安静,
差不多儿的主子姑娘还跟不上他,才摆酒请客的费事,明堂正道给他做了屋里人。
过了没半月,也没事人一大堆了。”一语未了,二门上的小厮传报:“老爷在大书
房里等着二爷呢。”贾琏听了,忙忙整衣出去。
  这里凤姐因问平儿:“方才姑妈有什么事,巴巴儿的打发香菱来?”平儿道:
“那里来的香菱!是我借他暂撒个谎儿。奶奶瞧,旺儿嫂子越发连个算计儿也没
了!”说着,又走至凤姐身边,悄悄说道:“那项利银早不送来,晚不送来,这会
子二爷在家,他偏送这个来了。幸亏我在堂屋里碰见了,不然他走了来回奶奶,叫
二爷要是知道了,咱们二爷那脾气,油锅里的还要捞出来花呢,知道奶奶有了体己,
他还不大着胆子花么?所以我赶着接过来,叫我说了他两句,谁知奶奶偏听见了。
为什么当着二爷我才只说是香菱来了呢!”凤姐听了笑道:“我说呢,姑妈知道你
二爷来了,忽剌巴儿的打发个屋里人来。原来是你这蹄子闹鬼!”
  说着贾琏已进来了,凤姐命摆上酒馔来。夫妻对坐。凤姐虽善饮,却不敢任兴。
正喝着,见贾琏的乳母赵嬷嬷走来。贾琏凤姐忙让吃酒,叫他上炕去。赵嬷嬷执意
不肯。平儿等早于炕沿设下一几,摆一脚踏,赵嬷嬷在脚踏上坐了,贾琏向桌上拣
两盘肴馔与他,放在几上自吃。凤姐又道:“妈妈很嚼不动那个,没的倒硌了他的
牙。”因问平儿道:“早起我说那一碗火腿炖肘子很烂,正好给妈妈吃,你怎么不
拿了去赶着叫他们热来?”又道:“妈妈,你尝一尝你儿子带来的惠泉酒。”赵嬷
嬷道:“我喝呢。奶奶也喝一钟怕什么,只不要过多了就是了。我这会子跑了来倒
也不为酒饭,倒有一件正经事,奶奶好歹记在心里,疼顾我些罢!我们这爷,只是
嘴里说的好,到了跟前就忘了我们。幸亏我从小儿奶了你这么大。我也老了,有的
是那两个儿子,你就另眼照看他们些,别人也不敢呲牙儿的。我还再三的求了你几
遍,你答应的倒好,如今还是落空。这如今又从天上跑出这样一件大喜事来,那里
用不着人?所以倒是来和奶奶说是正经。靠着我们爷,只怕我还饿死了呢!”凤姐
笑道:“妈妈,你的两个奶哥哥都交给我。你从小儿奶的儿子还有什么不知他那脾
气的?拿着皮肉,倒往那不相干的外人身上贴。可是现放着奶哥哥那一个不比人强?
你疼顾照看他们,谁敢说个‘不’字儿?没的白便宜了外人。我这话也说错了:我
们看着是‘外人’,你却看着是‘内人’一样呢!”说着,满屋里人都笑了。赵嬷
嬷也笑个不住,又念佛道:“可是屋子里跑出青天来了。要说‘内人’‘外人’这
些混帐事,我们爷是没有的;不过是脸软心慈,搁不住人求两句罢了。”凤姐笑道:
“可不是呢,有‘内人’的他才慈软呢!他在咱们娘儿们跟前才是刚硬呢!”赵嬷
嬷道:“奶奶说的太尽情了,我也乐了,再喝一钟好酒。从此我们奶奶做了主,我
就没的愁了。”
  贾琏此时不好意思,只是讪笑道:“你们别胡说了,快盛饭来吃,还要到珍大
爷那边去商量事呢。”凤姐道:“可是,别误了正事,才刚老爷叫你说什么?”贾
琏道:“就为省亲的事。”凤姐忙问道:“省亲的事竟准了?”贾琏笑道:“虽不
十分准,也有八九分了。”凤姐笑道:“可是当今的恩典呢!从来听书听戏,古时
候儿也没有的。”赵嬷嬷又接口道:“可是呢,我也老糊涂了!我听见上上下下吵
嚷了这些日子,什么省亲不省亲,我也不理论;如今又说省亲,到底是怎么个缘故
呢?”贾琏道:“如今当今体贴万人之心,世上至大莫如‘孝’字,想来父母儿女
之性,皆是一理,不在贵贱上分的。当今自为日夜侍奉太上皇、皇太后,尚不能略
尽孝意,因见宫里嫔妃才人等皆是入宫多年,抛离父母,岂有不思想之理?且父母
在家,思想女儿,不能一见,倘因此成疾,亦大伤天和之事。所以启奏太上皇、皇
太后,每月逢二六日期,准椒房眷属入宫请候。于是太上皇、皇太后大喜,深赞当
今至孝纯仁,体天格物,因此二位老圣人又下谕旨,说椒房眷属入宫,未免有关国
体仪制,母女尚未能惬怀。竟大开方便之恩,特降谕诸椒房贵戚,除二六日入宫之
恩外,凡有重宇别院之家,可以驻跸关防者,不妨启请内廷銮舆入其私第,庶可尽
骨肉私情,共享天伦之乐事。此旨下了,谁不踊跃感戴!现今周贵妃的父亲已在家
里动了工,修盖省亲的别院呢。又有吴贵妃的父亲吴天佑家,也往城外踏看地方去
了。这岂非有八九分了?”
  赵嬷嬷道:“阿弥陀佛!原来如此。这样说起,咱们家也要预备接大姑奶奶了?”
贾琏道:“这何用说?不么这会子忙的是什么?”凤姐笑道:“果然如此,我可也
见个大世面了。可恨我小几岁年纪,若早生二三十年,如今这些老人家也不薄我没
见世面了。说起当年太祖皇帝仿舜巡的故事,比一部书还热闹,我偏偏的没赶上。”
赵嬷嬷道:“嗳哟!那可是千载难逢的!那时候我才记事儿。咱们贾府正在姑苏扬州
一带监造海船,修理海塘,只预备接驾一次,把银子花的像淌海水似的!说起来—
—”凤姐忙接道:“我们王府里也预备过一次。那时我爷爷专管各国进贡朝贺的事,
凡有外国人来,都是我们家养活。粤、闽、滇、浙所有的洋船货物都是我们家的。”
赵嬷嬷道:“那是谁不知道的?如今还有个俗语儿呢,说:‘东海少了白玉床,龙
王来请金陵王。’这说的就是奶奶府上了。如今还有现在江南的甄家,嗳哟好势派!
独他们家接驾四次。要不是我们亲眼看见,告诉谁也不信的:别讲银子成了粪土,
凭是世上有的,没有不是堆山积海的,‘罪过可惜’四个字竟顾不得了!”凤姐道:
“我常听见我们太爷说,也是这样的。岂有不信的?只纳罕他家怎么就这样富贵
呢?”赵嬷嬷道:“告诉奶奶一句话:也不过拿着皇帝家的银子往皇帝身上使罢了!
谁家有那些钱买这个虚热闹去?”
  正说着,王夫人又打发人来瞧凤姐吃完了饭不曾。凤姐便知有事等他,赶忙的
吃了饭,漱口要走,又有二门上小厮们回:“东府里蓉蔷二位哥儿来了。”贾琏才
漱了口,平儿捧着盆盥手,见他二人来了,便问:“说什么话?”凤姐因亦止步,
只听贾蓉先回说:“我父亲打发我来回叔叔:老爷们已经议定了,从东边一带,接
着东府里花园起,至西北,丈量了,一共三里半大,可以盖造省亲别院了。已经传
人画图样去了,明日就得。叔叔才回家,未免劳乏,不用过我们那边去,有话明日
一早再请过去面议。”贾琏笑说:“多谢大爷费心,体谅我,就从命不过去了。正
经是这个主意才省事,盖造也容易;若采置别的地方去,那更费事,且不成体统。
你回去说:这样很好,若老爷们再要改时,全仗大爷谏阻,万不可另寻地方。明日
一早,我给大爷请安去,再细商量。”贾蓉忙应几个“是”。贾蔷又近前回说:“下
姑苏请聘教习,采买女孩子,置办乐器行头等事,大爷派了侄儿,带领着赖管家两
个儿子,还有单聘仁、卜固修两个清客相公,一同前去,所以叫我来见叔叔。”贾
琏听了,将贾蔷打量了打量,笑道:“你能够在行么?这个事虽不甚大,里头却有
藏掖的。”贾蔷笑道:“只好学着办罢咧。”
  贾蓉在灯影儿后头悄悄的拉凤姐儿的衣裳襟儿,凤姐会意,也悄悄的摆手儿佯
作不知。因笑道:“你也太操心了!难道大爷比咱们还不会用人?偏你又怕他不在行
了。谁都是在行的?孩子们这么大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大爷派他去,
原不过是个坐纛旗儿,难道认真的叫他讲价钱会经纪去呢。依我说,很好。”贾琏
道:“这是自然。不是我驳回,少不得替他筹算筹算。”因问:“这一项银子动那
一处的?”贾蔷道:“刚才也议到这里。赖爷爷说:竟不用从京里带银子去。江南
甄家还收着我们五万银子。明日写一封书信会票我们带去,先支三万两,剩二万存
着,等置办彩灯花烛并各色帘帐的使用。”贾琏点头道:“这个主意好。”凤姐忙
向贾蔷道:“既这么着,我有两个妥当人,你就带了去办。这可便宜你。”贾蔷忙
陪笑道:“正要和婶娘讨两个人呢,这可巧了。”因问名字。凤姐便问赵嬷嬷。彼
时赵嬷嬷已听呆了,平儿笑着推他,才醒悟过来,忙说:“一个叫赵天梁,一个叫
赵天栋。”凤姐道:“可别忘了,我干我的去了。”说着便出去了。贾蓉忙跟出来,
悄悄的笑向凤姐道:“你老人家要什么,开个帐儿带去,按着置办了来。”凤姐笑
着啐道:“别放你娘的屁!你拿东西换我的人情来了吗?我很不希罕你那鬼鬼祟祟
的!”说着,一笑走了。
  这里贾蔷也问贾琏:“要什么东西,顺便织来孝敬。”贾琏笑道:“你别兴头。
才学着办事,倒先学会了这把戏。短了什么,少不得写信来告诉你。”说毕,打发
他二人去了。接着回事的人不止三四起,贾琏乏了,便传与二门上,一应不许传报,
俱待明日料理。凤姐至三更时分方下来安歇。一宿无话。
  次早贾琏起来,见过贾赦贾政,便往宁国府中来,合同老管事的家人等并几位
世交门下清客相公们,审察两府地方,缮画省亲殿宇,一面参度办理人丁。自此后,
各行匠役齐全,金银铜锡以及土木砖瓦之物,搬运移送不歇。先令匠役拆宁府会芳
园的墙垣楼阁,直接入荣府东大院中。荣府东边所有下人一带群房已尽拆去。当日
宁荣二宅,虽有一条小巷界断不通,然亦系私地,并非官道,故可以联络。会芳园
本是从北墙角下引了来的一股活水,今亦无烦再引。其山树木石虽不敷用,贾赦住
的乃是荣府旧园,其中竹树山石以及亭榭栏杆等物,皆可挪就前来。如此两处又甚
近便,凑成一处,省许多财力,大概算计起来,所添有限。全亏一个胡老名公号山
子野,一一筹画起造。
  贾政不惯于俗务,只凭贾赦、贾珍、贾琏、赖大、赖升、林之孝、吴新登、詹
光、程日兴等几人安插摆布。堆山凿池,起楼竖阁,种竹栽花,一应点景,又有山
子野制度,下朝闲暇,不过各处看望看望,最要紧处和贾赦等商议商议便罢了。贾
赦只在家高卧,有芥豆之事,贾珍等或自去回明,或写略节,或有话说,便传呼贾
琏赖大等来领命。贾蓉单管打造金银器皿。贾蔷已起身往姑苏去了。贾珍赖大等又
点人丁,开册籍,监工等事,一笔不能写到,不过是喧阗热闹而已,暂且无话。
  且说宝玉近因家中有这等大事,贾政不来问他的书,心中自是畅快;无奈秦钟
之病日重一日,也着实悬心,不能快乐。这日一早起来,才梳洗了,意欲回了贾母
去望候秦钟,忽见茗烟在二门影壁前探头缩脑。宝玉忙出来问他:“做什么?”茗
烟道:“秦大爷不中用了!”宝玉听了,吓了一跳,忙问道:“我昨儿才瞧了他还
明明白白的,怎么就不中用了呢?”茗烟道:“我也不知道,刚才是他家的老头子
来特告诉我的。”宝玉听毕,忙转身回明贾母。贾母吩咐:“派妥当人跟去,到那
里尽一尽同窗之情就回来,不许多耽搁了。”宝玉忙出来更衣。到外边,车犹未备,
急的满厅乱转。一时催促的车到,忙上了车,李贵茗烟等跟随。来至秦家门首,悄
无一人,遂蜂拥至内室,吓的秦钟的两个远房婶娘、嫂子并几个姐妹,都藏之不迭。
  此时秦钟已发过两三次昏,易箦多时矣。宝玉一见,便不禁失声的哭起来。李
贵忙劝道:“不可,秦哥儿是弱症,怕炕上硌的不受用,所以暂且挪下来松泛些。
哥儿这一哭,倒添了他的病了。”宝玉听了,方忍住近前,见秦钟面如白蜡,合目
呼吸,展转枕上。宝玉忙叫道:“鲸哥!宝玉来了。”连叫了两三声,秦钟不睬。
宝玉又叫道:“宝玉来了。”
  那秦钟早已魂魄离身,只剩得一口悠悠馀气在胸,正见许多鬼判持牌提索来捉
他。那秦钟魂魄那里肯就去?又记念着家中无人管理家务,又惦记着智能儿尚无下
落,因此百般求告鬼判。无奈这些鬼判都不肯徇私,反叱咤秦钟道:“亏你还是读
过书的人,岂不知俗语说的:‘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我们阴间上
下都是铁面无私的,不比阳间瞻情顾意,有许多的关碍处。”正闹着,那秦钟的魂
魄忽听见“宝玉来了”四字,便忙又央求道:“列位神差略慈悲慈悲,让我回去和
一个好朋友说一句话,就来了。”众鬼道:“又是什么好朋友?”秦钟道:“不瞒
列位:就是荣国公的孙子,小名儿叫宝玉的。”那判官听了,先就唬的慌张起来,
忙喝骂那些小鬼道:“我说你们放了他回去走走罢,你们不依我的话。如今闹的请
出个运旺时盛的人来了。怎么好?”众鬼见都判如此,也都忙了手脚,一面又抱怨
道:“你老人家先是那么‘雷霆火炮’,原来见不得‘宝玉’二字。依我们想来,
他是阳间,我们是阴间,怕他亦无益。”那都判越发着急,吆喝起来。
  毕竟秦钟死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11-11 21:25:04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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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1-12 05:03 资料 个人空间 主页 短消息 加为好友 QQ
第十七回 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荣国府归省庆元宵
  话说秦钟既死,宝玉痛哭不止,李贵等好容易劝解半日方住,归时还带馀哀。
贾母帮了几十两银子,外又另备奠仪,宝玉去吊祭。七日后便送殡掩埋了,别无记
述。只有宝玉日日感悼,思念不已,然亦无可如何了。又不知过了几时才罢。
  这日贾珍等来回贾政:“园内工程俱已告竣,大老爷已瞧过了,只等老爷瞧了,
或有不妥之处,再行改造,好题匾额对联。”贾政听了,沉思一会,说道:“这匾
对倒是一件难事。论礼该请贵妃赐题才是,然贵妃若不亲观其景,亦难悬拟。若直
待贵妃游幸时再行请题,若大景致,若干亭榭,无字标题,任是花柳山水,也断不
能生色。”众清客在旁笑答道:“老世翁所见极是。如今我们有个主意:各处匾对
断不可少,亦断不可定。如今且按其景致,或两字、三字、四字,虚合其意拟了来,
暂且做出灯匾对联悬了,待贵妃游幸时,再请定名,岂不两全?”贾政听了道:“所
见不差。我们今日且看看去,只管题了,若妥便用;若不妥,将雨村请来,令他再
拟。”众人笑道:“老爷今日一拟定佳,何必又待雨村。”贾政笑道:“你们不知:
我自幼于花鸟山水题咏上就平平的,如今上了年纪,且案牍劳烦,于这怡情悦性的
文章更生疏了。便拟出来,也不免迂腐,反使花柳园亭因而减色,转没意思。”众
清客道:“这也无妨。我们大家看了公拟,各举所长,优则存之,劣则删之,未为
不可。”贾政道:“此论极是。且喜今日天气和暖,大家去逛逛。”说着,起身引
众人前往。贾珍先去园中知会。
  可巧近日宝玉因思念秦钟,忧伤不已,贾母常命人带他到新园子里来玩耍。此
时也才进去,忽见贾珍来了,和他笑道:“你还不快出去呢,一会子老爷就来了。”
宝玉听了,带着奶娘小厮们,一溜烟跑出园来。方转过弯,顶头看见贾政引着众客
来了,躲之不及,只得一旁站住。贾政近来闻得代儒称赞他专能对对,虽不喜读书,
却有些歪才,所以此时便命他跟入园中,意欲试他一试。宝玉未知何意,只得随往。
  刚至园门,只见贾珍带领许多执事人旁边侍立。贾政道:“你且把园门关上,
我们先瞧外面,再进去。”贾珍命人将门关上。贾政先秉正看门,只见正门五间,
上面筒瓦泥鳅脊,那门栏窗俱是细雕时新花样,并无朱粉涂饰。一色水磨群墙,
下面白石台阶,凿成西番莲花样。左右一望,雪白粉墙,下面虎皮石砌成纹理,不
落富丽俗套,自是喜欢。遂命开门进去。只见一带翠嶂挡在面前。众清客都道:“好
山,好山!”贾政道:“非此一山,一进来园中所有之景悉入目中,更有何趣?”
众人都道:“极是。非胸中大有丘壑,焉能想到这里。”说毕,往前一望,见白石
,或如鬼怪,或似猛兽,纵横拱立。上面苔藓斑驳,或藤萝掩映,其中微露羊
肠小径。贾政道:“我们就从此小径游去,回来由那一边出去,方可遍览。”
  说毕,命贾珍前导,自己扶了宝玉,逶迤走进山口。抬头忽见山上有镜面白石
一块,正是迎面留题处。贾政回头笑道:“诸公请看,此处题以何名方妙?”众人
听说,也有说该题“叠翠”二字的,也有说该题“锦嶂”的,又有说“赛香炉”的,
又有说“小终南”的,种种名色,不止几十个。原来众客心中,早知贾政要试宝玉
的才情,故此只将些俗套敷衍。宝玉也知此意。贾政听了,便回头命宝玉拟来。宝
玉道:“尝听见古人说:‘编新不如述旧,刻古终胜雕今。’况这里并非主山正景,
原无可题,不过是探景的一进步耳。莫如直书古人‘曲径通幽’这旧句在上,倒也
大方。”众人听了,赞道:“是极,好极!二世兄天分高,才情远,不似我们读腐
了书的。”贾政笑道:“不当过奖他。他年小的人,不过以一知充十用,取笑罢了。
再俟选拟。”
  说着,进入石洞,只见佳木茏葱,奇花烂漫,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泻于石隙
之下。再进数步,渐向北边,平坦宽豁,两边飞楼插空,雕甍绣槛,皆隐于山坳树
杪之间。俯而视之,但见青溪泻玉,石磴穿云,白石为栏,环抱池沼,石桥三港,
兽面衔吐。桥上有亭,贾政与诸人到亭内坐了,问:“诸公以何题此?”诸人都说:
“当日欧阳公《醉翁亭记》有云‘有亭翼然’,就名‘翼然’罢。”贾政笑道:“‘翼
然’虽佳,但此亭压水而成,还须偏于水题为称。依我拙裁,欧阳公句:‘泻于两
峰之间’,竟用他这一个‘泻’字。”有一客道:“是极,是极。竟是‘泻玉’二
字妙。”贾政拈须寻思,因叫宝玉也拟一个来。宝玉回道:“老爷方才所说已是。
但如今追究了去,似乎当日欧阳公题酿泉用一‘泻’字则妥,今日此泉也用‘泻’
字,似乎不妥。况此处既为省亲别墅,亦当依应制之体,用此等字亦似粗陋不雅。
求再拟蕴藉含蓄者。”贾政笑道:“诸公听此论何如?方才众人编新,你说‘不如
述古’;如今我们述古,你又说粗陋不妥。你且说你的。”宝玉道:“用‘泻玉’
二字,则不若‘沁芳’二字,岂不新雅?”贾政拈须点头不语。众人都忙迎合,称
赞宝玉才情不凡。贾政道:“匾上二字容易。再作一副七言对来。”宝玉四顾一望,
机上心来,乃念道:
绕堤柳借三篙翠,
隔岸花分一脉香。
贾政听了,点头微笑。众人又称赞了一番。
  于是出亭过池,一山一石,一花一木,莫不着意观览。忽抬头见前面一带粉垣,
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众人都道:“好个所在!”于是大家进入,只见进
门便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面小小三间房舍,两明一暗,里面都是合
着地步打的床几椅案。从里间房里,又有一小门,出去却是后园,有大株梨花,阔
叶芭蕉,又有两间小小退步。后院墙下忽开一隙,得泉一派,开沟尺许,灌入墙内,
绕阶缘屋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贾政笑道:“这一处倒还好,若能月夜至此窗下
读书,也不枉虚生一世。”说着便看宝玉,唬的宝玉忙垂了头。众人忙用闲话解说。
又二客说:“此处的匾该题四个字。”贾政笑问:“那四字?”一个道是:“淇水
遗风。”贾政道:“俗。”又一个道是:“睢园遗迹。”贾政道:“也俗。”贾珍
在旁说道:“还是宝兄弟拟一个罢。”贾政道:“他未曾做,先要议论人家的好歹,
可见是个轻薄东西。”众客道:“议论的是,也无奈他何。”贾政忙道:“休如此
纵了他。”因说道:“今日任你狂为乱道,等说出议论来,方许你做。方才众人说
的,可有使得的没有?”宝玉见问,便答道:“都似不妥。”贾政冷笑道:“怎么
不妥?”宝玉道:“这是第一处行幸之所,必须颂圣方可。若用四字的匾,又有古
人现成的,何必再做?”贾政道:“难道‘淇水’、‘睢园’不是古人的?”宝玉
道:“这太板了。莫若‘有凤来仪’四字。”众人都哄然叫妙。贾政点头道:“畜
生,畜生!可谓‘管窥蠡测’矣。”因命:“再题一联来。”宝玉便念道:
宝鼎茶闲烟尚绿,
幽窗棋罢指犹凉。
贾政摇头道:“也未见长。”说毕,引人出来。
  方欲走时,忽想起一事来,问贾珍道:“这些院落屋宇,并几案桌椅都算有了。
还有那些帐幔帘子并陈设玩器古董,可也都是一处一处合式配就的么?”贾珍回
道:“那陈设的东西早已添了许多,自然临期合式陈设。帐幔帘子,昨日听见琏兄
弟说,还不全。那原是一起工程之时就画了各处的图样,量准尺寸,就打发人办去
的;想必昨日得了一半。”贾政听了,便知此事不是贾珍的首尾,便叫人去唤贾琏。
一时来了,贾政问他:“共有几宗?现今得了几宗?尚欠几宗?”贾琏见问,忙向靴
筒内取出靴掖里装的一个纸折略节来,看了一看,回道:“妆蟒洒堆、刻丝弹墨并
各色绸绫大小幔子一百二十架,昨日得了八十架,下欠四十架。帘子二百挂,昨日
俱得了。外有猩猩毡帘二百挂,湘妃竹帘一百挂,金丝藤红漆竹帘一百挂,黑漆竹
帘一百挂,五彩线络盘花帘二百挂,每样得了一半,也不过秋天都全了。椅搭、桌
围、床裙、杌套,每分一千二百件,也有了。”
  一面说,一面走,忽见青山斜阻。转过山怀中,隐隐露出一带黄泥墙,墙上皆
用稻茎掩护。有几百枝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里面数楹茅屋,外面却是桑、榆、
槿、柘各色树稚新条,随其曲折,编就两溜青篱。篱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
桔槔辘轳之属;下面分畦列亩,佳蔬菜花,一望无际。贾政笑道:“倒是此处有些
道理。虽系人力穿凿,却入目动心,未免勾引起我归农之意。我们且进去歇息歇息。”
说毕,方欲进去,忽见篱门外路旁有一石,亦为留题之所。众人笑道:“更妙,更
妙!此处若悬匾待题,则田舍家风一洗尽矣。立此一碣,又觉许多生色,非范石湖
田家之咏不足以尽其妙。”贾政道:“诸公请题。”众人云:“方才世兄云:‘编
新不如述旧。’此处古人已道尽矣:莫若直书‘杏花村’为妙。”贾政听了,笑向
贾珍道:“正亏提醒了我。此处都好,只是还少一个酒幌,明日竟做一个来,就依
外面村庄的式样,不必华丽,用竹竿挑在树梢头。”贾珍答应了,又回道:“此处
竟不必养别样雀鸟,只养些鹅、鸭、鸡之类,才相称。”贾政与众人都说好。
  贾政又向众人道:“‘杏花村’固佳,只是犯了正村名,直待请名方可。”众
客都道:“是呀!如今虚的,却是何字样好呢?”大家正想,宝玉却等不得了,也
不等贾政的话,便说道:“旧诗云:‘红杏梢头挂酒旗。’如今莫若且题以‘杏帘
在望’四字。”众人都道:“好个‘在望’!又暗合‘杏花村’意思。”宝玉冷笑
道:“村名若用‘杏花’二字,便俗陋不堪了。唐人诗里,还有‘柴门临水稻花香’,
何不用‘稻香村’的妙?”众人听了,越发同声拍手道妙。贾政一声断喝:“无知
的畜生!你能知道几个古人,能记得几首旧诗,敢在老先生们跟前卖弄!方才任你胡
说,也不过试你的清浊,取笑而已,你就认真了!”
  说着,引众人步入茆堂,里面纸窗木榻,富贵气象一洗皆尽。贾政心中自是欢
喜,却瞅宝玉道:“此处如何?”众人见问,都忙悄悄的推宝玉教他说好。宝玉不
听人言,便应声道:“不及‘有凤来仪’多了。”贾政听了道:“咳!无知的蠢物,
你只知朱楼画栋、恶赖富丽为佳,那里知道这清幽气象呢?终是不读书之过!”宝
玉忙答道:“老爷教训的固是,但古人云‘天然’二字,不知何意?”众人见宝玉
牛心,都怕他讨了没趣;今见问“天然”二字,众人忙道:“哥儿别的都明白,如
何‘天然’反要问呢?天然者,天之自成,不是人力之所为的。”宝玉道:“却又
来!此处置一田庄,分明是人力造作成的: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无脉,临水
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似非大观,那及前数处有自然之
理、自然之趣呢?虽种竹引泉,亦不伤穿凿。古人云‘天然图画’四字,正恐非其
地而强为其地,非其山而强为其山,即百般精巧,终不相宜……”未及说完,贾政
气的喝命:“出去!”才出去,又喝命:“回来!”命:“再题一联,若不通,
一并打嘴巴!”宝玉吓的战兢兢的,半日,只得念道:
新绿涨添浣葛处,
好云香护采芹人。
  贾政听了,摇头道:“更不好。”一面引人出来,转过山坡,穿花度柳,抚石
依泉,过了荼架,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药圃,到蔷薇院,傍芭蕉坞里盘旋
曲折。忽闻水声潺潺,出于石洞;上则萝薜倒垂,下则落花浮荡。众人都道:“好
景,好景!”贾政道:“诸公题以何名?”众人道:“再不必拟了,恰恰乎是‘武
陵源’三字。”贾政笑道:“又落实了,而且陈旧。”众人笑道:“不然就用‘秦
人旧舍’四字也罢。”宝玉道:“越发背谬了。‘秦人旧舍’是避乱之意,如何使
得?莫若‘蓼汀花溆’四字。”贾政听了道:“更是胡说。”
  于是贾政进了港洞,又问贾珍:“有船无船?”贾珍道:“采莲船共四只,座
船一只,如今尚未造成。”贾政笑道:“可惜不得入了!”贾珍道:“从山上盘道
也可以进去的。”说毕,在前导引,大家攀藤抚树过去。只见水上落花愈多,其水
愈加清溜,溶溶荡荡,曲折萦纡。池边两行垂柳,杂以桃杏遮天,无一些尘土。忽
见柳阴中又露出一个折带朱栏板桥来,度过桥去,诸路可通,便见一所清凉瓦舍,
一色水磨砖墙,清瓦花堵。那大主山所分之脉皆穿墙而过。贾政道:“此处这一所
房子,无味的很。”因而步入门时,忽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珑山石来,四面群绕各
式石块,竟把里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且一树花木也无,只见许多异草,或有牵藤
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岭,或穿石脚,甚至垂檐绕柱,萦砌盘阶,或如翠带飘摇,
或如金绳蟠屈,或实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香气馥,非凡花之可比。贾政不禁道:
“有趣!只是不大认识。”有的说:“是薜荔藤萝。”贾政道:“薜荔藤萝那得有
此异香?”宝玉道:“果然不是。这众草中也有藤萝薜荔。那香的是杜若蘅芜,那
一种大约是兰,这一种大约是金葛,那一种是金草,这一种是玉藤,红的自
然是紫芸,绿的定是青芷。想来那《离骚》、《文选》所有的那些异草:有叫作什
么霍纳姜汇的,也有叫作什么纶组紫绛的。还有什么石帆、清松、扶留等样的,见
于左太冲《吴都赋》。又有叫作什么绿荑的,还有什么丹椒、蘼芜、风莲,见于《蜀
都赋》。如今年深岁改,人不能识,故皆象形夺名,渐渐的唤差了,也是有的。”
未及说完,贾政喝道:“谁问你来?”唬的宝玉倒退,不敢再说。
  贾政因见两边俱是超手游廊,便顺着游廊步入,只见上面五间清厦,连着卷棚,
四面出廊,绿窗油壁,更比前清雅不同。贾政叹道:“此轩中煮茗操琴,也不必再
焚香了。此造却出意外,诸公必有佳作新题以颜其额,方不负此。”众人笑道:“莫
若‘兰风蕙露’贴切了。”贾政道:“也只好用这四字。其联云何?”一人道:“我
想了一对,大家批削改正。道是:‘麝兰芳霭斜阳院,杜若香飘明月洲。’”众人
道:“妙则妙矣!只是‘斜阳’二字不妥。”那人引古诗“蘼芜满院泣斜阳”句,
众人云:“颓丧,颓丧!”又一人道:“我也有一联,诸公评阅评阅。”念道:“三
径香风飘玉蕙,一庭明月照金兰。”贾政拈须沉吟,意欲也题一联。忽抬头见宝玉
在旁不敢作声,因喝道:“怎么你应说话时又不说了!还要等人请教你不成?”宝
玉听了回道:“此处并没有什么‘兰麝’、‘明月’、‘洲渚’之类,若要这样着
迹说来,就题二百联也不能完。”贾政道:“谁按着你的头,教你必定说这些字样
呢?”宝玉道:“如此说,则匾上莫若‘蘅芷清芬’四字。对联则是:‘吟成豆蔻
诗犹艳,睡足荼梦亦香。’”贾政笑道:“这是套的‘书成蕉叶文犹绿’,不足
为奇。”众人道:“李太白‘凤凰台’之作,全套‘黄鹤楼’。只要套得妙。如今
细评起来,方才这一联竟比‘书成蕉叶’尤觉幽雅活动。”贾政笑道:“岂有此理。”
  说着,大家出来。走不多远,则见崇阁巍峨,层楼高起,面面琳宫合抱,迢迢
复道萦纡。青松拂檐,玉兰绕砌;金辉兽面,彩焕螭头。贾政道:“这是正殿了。
只是太富丽了些!”众人都道:“要如此方是。虽然贵妃崇尚节俭,然今日之尊,
礼仪如此,不为过也。”一面说,一面走,只见正面现出一座玉石牌坊,上面龙蟠
螭护,玲珑凿就。贾政道:“此处书以何文?”众人道:“必是‘蓬莱仙境’方妙。”
贾政摇头不语。宝玉见了这个所在,心中忽有所动,寻思起来,倒像在那里见过的
一般,却一时想不起那年那日的事了。贾政又命他题咏,宝玉只顾细思前景,全无
心于此了。众人不知其意,只当他受了这半日折磨,精神耗散,才尽词穷了,再要
牛难逼迫着了急,或生出事来,倒不便。遂忙都劝贾政道:“罢了,明日再题罢了。”
贾政心中也怕贾母不放心,遂冷笑道:“你这畜生,也竟有不能之时了。也罢,限
你一日,明日题不来,定不饶你。这是第一要紧处所,要好生作来!”
  说着,引人出来,再一观望,原来自进门至此,才游了十之五六。又值人来回,
有雨村处遣人回话。贾政笑道:“此数处不能游了。虽如此,到底从那一边出去,
也可略观大概。”说着,引客行来,至一大桥,水如晶帘一般奔入。原来这桥边是
通外河之闸,引泉而入者。贾政因问:“此闸何名?”宝玉道:“此乃沁芳源之正
流,即名‘沁芳闸’。”贾政道:“胡说,偏不用‘沁芳’二字。”
  于是一路行来,或清堂,或茅舍,或堆石为垣,或编花为门,或山下得幽尼佛
寺,或林中藏女道丹房,或长廊曲洞,或方厦圆亭:贾政皆不及进去。因半日未尝
歇息,腿酸脚软,忽又见前面露出一所院落来,贾政道:“到此可要歇息歇息了。”
说着一径引入,绕着碧桃花,穿过竹篱花障编就的月洞门,俄见粉垣环护,绿柳周
垂。贾政与众人进了门,两边尽是游廊相接,院中点衬几块山石,一边种几本芭蕉,
那一边是一树西府海棠,其势若伞,丝垂金缕,葩吐丹砂。众人都道:“好花,好
花!海棠也有,从没见过这样好的。”贾政道:“这叫做‘女儿棠’,乃是外国之
种,俗传出‘女儿国’,故花最繁盛,——亦荒唐不经之说耳。”众人道:“毕竟
此花不同,‘女国’之说,想亦有之。”宝玉云:“大约骚人咏士以此花红若施脂,
弱如扶病,近乎闺阁风度,故以‘女儿’命名,世人以讹传讹,都未免认真了。”
众人都说:“领教!妙解!”一面说话,一面都在廊下榻上坐了。贾政因道:“想
几个什么新鲜字来题?”一客道:“‘蕉鹤’二字妙。”又一个道:“‘崇光泛彩’
方妙。”贾政与众人都道:“好个‘崇光泛彩’!”宝玉也道:“妙。”又说:“只
是可惜了!”众人问:“如何可惜?”宝玉道:“此处蕉棠两植,其意暗蓄‘红’
‘绿’二字在内,若说一样,遗漏一样,便不足取。”贾政道:“依你如何?”宝
玉道:“依我,题‘红香绿玉’四字,方两全其美。”贾政摇头道:“不好,不好!”
  说着,引人进入房内。只见其中收拾的与别处不同,竟分不出间隔来。原来四
面皆是雕空玲珑木板,或“流云百蝠”,或“岁寒三友”,或山水人物,或翎毛花
卉,或集锦,或博古,或万福万寿,各种花样,皆是名手雕镂五彩,销金嵌玉的。
一一,或贮书,或设鼎,或安置笔砚,或供设瓶花,或安放盆景。其式样或
圆或方,或葵花蕉叶,或连环半璧,真是花团锦簇,剔透玲珑。倏尔五色纱糊,竟
系小窗;倏尔彩绫轻覆,竟系幽户。且满墙皆是随依古董玩器之形抠成的槽子,如
琴、剑、悬瓶之类,俱悬于壁,却都是与壁相平的。众人都赞:“好精致!难为怎
么做的!”原来贾政走进来了,未到两层,便都迷了旧路,左瞧也有门可通,右瞧
也有窗隔断,及到跟前,又被一架书挡住,回头又有窗纱明透门径。及至门前,忽
见迎面也进来了一起人,与自己的形相一样,——却是一架大玻璃镜。转过镜去,
一发见门多了。贾珍笑道:“老爷随我来,从这里出去就是后院,出了后院倒比先
近了。”引着贾政及众人转了两层纱厨,果得一门出去,院中满架蔷薇。转过花障,
只见青溪前阻。众人诧异:“这水又从何而来?”贾珍遥指道:“原从那闸起流至
那洞口,从东北山凹里引到那村庄里,又开一道岔口,引至西南上,共总流到这里,
仍旧合在一处,从那墙下出去。”众人听了,都道:“神妙之极!”说着,忽见大
山阻路,众人都迷了路,贾珍笑道:“跟我来。”乃在前导引,众人随着,由山脚
下一转,便是平坦大路,豁然大门现于面前,众人都道:“有趣,有趣!搜神夺巧,
至于此极!”于是大家出来。
  那宝玉一心只记挂着里边姊妹们,又不见贾政吩咐,只得跟到书房。贾政忽想
起来道:“你还不去,看老太太惦记你。难道还逛不足么?”宝玉方退了出来。至
院外,就有跟贾政的小厮上来抱住,说道:“今日亏了老爷喜欢,方才老太太打发
人出来问了几遍,我们回说老爷喜欢;要不然,老太太叫你进去了,就不得展才了。
人人都说你才那些诗比众人都强,今儿得了彩头,该赏我们了。”宝玉笑道:“每
人一吊。”众人道:“谁没见那一吊钱!把这荷包赏了罢。”说着,一个个都上来
解荷包,解扇袋,不容分说,将宝玉所佩之物,尽行解去。又道:“好生送上去罢。”
一个个围绕着,送至贾母门前。那时贾母正等着他,见他来了,知道不曾难为他,
心中自是喜欢。
  少时袭人倒了茶来,见身边佩物一件不存,因笑道:“带的东西必又是那起没
脸的东西们解了去了。”黛玉听说,走过来一瞧,果然一件没有,因向宝玉道:“我
给你的那个荷包也给他们了?你明儿再想我的东西,可不能够了!”说毕,生气回
房,将前日宝玉嘱咐他没做完的香袋儿,拿起剪子来就铰。宝玉见他生气,便忙赶
过来,早已剪破了。宝玉曾见过这香袋,虽未完工,却十分精巧,无故剪了,却也
可气。因忙把衣领解了,从里面衣襟上将所系荷包解下来了,递与黛玉道:“你瞧
瞧,这是什么东西?我何从把你的东西给人来着?”黛玉见他如此珍重,带在里面,
可知是怕人拿去之意,因此自悔莽撞剪了香袋,低着头一言不发。宝玉道:“你也
不用铰,我知你是懒怠给我东西。我连这荷包奉还,何如?”说着掷向他怀中而去。
黛玉越发气的哭了,拿起荷包又铰。宝玉忙回身抢住,笑道:“好妹妹饶了他罢!”
黛玉将剪子一摔,拭泪说道:“你不用合我好一阵歹一阵的,要恼就撂开手。”说
着赌气上床,面向里倒下拭泪。禁不住宝玉上来“妹妹”长“妹妹”短赔不是。
  前面贾母一片声找宝玉。众人回说:“在林姑娘房里。”贾母听说道:“好,
好!让他姐妹们一处玩玩儿罢。才他老子拘了他这半天,让他松泛一会子罢。只别
叫他们拌嘴。”众人答应着。
  黛玉被宝玉缠不过,只得起来道:“你的意思不叫我安生,我就离了你。”说
着往外就走。宝玉笑道:“你到那里我跟到那里。”一面仍拿着荷包来带上。黛玉
伸手抢道:“你说不要,这会子又带上,我也替你怪臊的!”说着“嗤”的一声笑
了。宝玉道:“好妹妹,明儿另替我做个香袋儿罢!”黛玉道:“那也瞧我的高兴
罢了。”一面说,一面二人出房,到王夫人上房中去了。可巧宝钗也在那里。
  此时王夫人那边热闹非常。原来贾蔷已从姑苏采买了十二个女孩子、并聘了教
习以及行头等事来了,那时薛姨妈另于东北上一所幽静房舍居住,将梨香院另行修
理了,就令教习在此教演女戏;又另派了家中旧曾学过歌唱的众女人们,———如
今皆是皤然老妪,着他们带领管理。其日月出入银钱等事,以及诸凡大小所需之物
料帐目,就令贾蔷总理。
  又有林之孝来回:“采访聘买得十二个小尼姑、小道姑,都到了。连新做的二
十分道袍也有了。外又有一个带发修行的,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
因自幼多病,买了许多替身,皆不中用,到底这姑娘入了空门,方才好了,所以带
发修行。今年十八岁,取名妙玉。如今父母俱已亡故,身边只有两个老嬷嬷、一个
小丫头伏侍,文墨也极通,经典也极熟,模样又极好。因听说长安都中有观音遗迹
并贝叶遗文,去年随了师父上来,现在西门外牟尼院住着。他师父精演先天神数,
于去冬圆寂了。遗言说他:‘不宜回乡,在此静候,自有结果。’所以未曾扶灵回
去。”王夫人便道:“这样我们何不接了他来?”林之孝家的回道:“若请他,他
说:‘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王夫人道:“他既是宦家小姐,
自然要性傲些。就下个请帖请他何妨。”林之孝家的答应着出去,叫书启相公写个
请帖去请妙玉,次日遣人备车轿去接。
  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11-11 21:26:07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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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歌漫舞彩云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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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绮红颜掩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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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发表于 2005-11-12 05:07 资料 个人空间 主页 短消息 加为好友 QQ
第十八回 皇恩重元妃省父母 天伦乐宝玉呈才藻
  话说彼时有人回,工程上等着糊东西的纱绫,请凤姐去开库;又有人来回,请
凤姐收金银器皿。王夫人并上房丫鬟等皆不得空儿。宝钗因说道:“咱们别在这里
碍手碍脚。”说着,和宝玉等便往迎春房中来。
  王夫人日日忙乱,直到十月里才全备了:监办的都交清帐目;各处古董文玩,
俱已陈设齐备;采办鸟雀,自仙鹤、鹿、兔以及鸡、鹅等,亦已买全,交于园中各
处饲养;贾蔷那边也演出二三十出杂戏来;一班小尼姑、道姑也都学会念佛诵经。
于是贾政略觉心中安顿。遂请贾母到园中,色色斟酌,点缀妥当,再无些微不合之
处,贾政才敢题本。本上之日,奉旨:“于明年正月十五日上元之日贵妃省亲。”
贾府奉了此旨,一发日夜不闲,连年也不能好生过了。
  转眼元宵在迩。自正月初八,就有太监出来先看方向,何处更衣,何处燕坐,
何处受礼,何处开宴,何处退息。又有巡察地方总理关防太监,带了许多小太监来
各处关防,挡围幕,指示贾宅人员何处出入,何处进膳,何处启事种种仪注。外面
又有工部官员并五城兵马司打扫街道,撵逐闲人。贾赦等监督匠人扎花灯烟火之
类,至十四日,俱已停妥。这一夜,上下通不曾睡。
  至十五日五鼓,自贾母等有爵者,俱各按品大妆。此时园内帐舞蟠龙,帘飞绣
凤,金银焕彩,珠宝生辉,鼎焚百合之香,瓶插长春之蕊,静悄悄无一人咳嗽。贾
赦等在西街门外,贾母等在荣府大门外。街头巷口,用围幕挡严。正等的不耐烦,
忽见一个太监骑着匹马来了,贾政接着,问其消息。太监道:“早多着呢!未初用
晚膳,未正还到宝灵宫拜佛,酉初进大明宫领宴看灯方请旨。只怕戌初才起身呢。”
凤姐听了道:“既这样,老太太和太太且请回房,等到了时候再来也还不迟。”于
是贾母等自便去了。园中俱赖凤姐照料。执事人等,带领太监们去吃酒饭,一面传
人挑进蜡烛,各处点起灯来。
  忽听外面马跑之声不一,有十来个太监,喘吁吁跑来拍手儿。这些太监都会意,
知道是来了,各按方向站立。贾赦领合族子弟在西街门外,贾母领合族女眷在大门
外迎接,半日静悄悄的。忽见两个太监骑马缓缓而来,至西街门下了马,将马赶出
围幕之外,便面西站立;半日又是一对,亦是如此。少时便来了十来对,方闻隐隐
鼓乐之声。一对对凤龙旌,雉羽宫扇,又有销金提炉,焚着御香,然后一把曲柄
七凤金黄伞过来,便是冠袍带履,又有执事太监捧着香巾、绣帕、漱盂、拂尘等物。
一队队过完,后面方是八个太监抬着一顶金顶鹅黄绣凤銮舆,缓缓行来。贾母等连
忙跪下。早有太监过来,扶起贾母等来,将那銮舆抬入大门往东一所院落门前,有
太监跪请下舆更衣。于是入门,太监散去,只有昭容、彩嫔等引着元春下舆。只见
苑内各色花灯灼,皆系纱绫扎成,精致非常。上面有一灯匾,写着“体仁沐德”
四个字。元春入室更衣,复出上舆进园。只见园中香烟缭绕,花影缤纷,处处灯光
相映,时时细乐声喧,说不尽这太平景象,富贵风流。
  却说贾妃在轿内看了此园内外光景,因点头叹道:“太奢华过费了。”忽又见
太监跪请登舟。贾妃下舆登舟,只见清流一带,势若游龙,两边石栏上,皆系水晶
玻璃各色风灯,点的如银光雪浪;上面柳杏诸树,虽无花叶,却用各色绸绫纸绢及
通草为花,粘于枝上,每一株悬灯万盏;更兼池中荷荇凫鹭诸灯,亦皆系螺蚌羽毛
做就的,上下争辉,水天焕彩,真是玻璃世界,珠宝乾坤。船上又有各种盆景,珠
帘绣幕,桂楫兰桡,自不必说了。
  已而入一石港,港上一面匾灯,明现着“蓼汀花溆”四字。看官听说:这“蓼
汀花溆”及“有凤来仪”等字,皆系上回贾政偶试宝玉之才,何至便认真用了?想
贾府世代诗书,自有一二名手题咏,岂似暴富之家,竟以小儿语搪塞了事呢?只因
当日这贾妃未入宫时,自幼亦系贾母教养。后来添了宝玉,贾妃乃长姊,宝玉为幼
弟,贾妃念母年将迈,始得此弟,是以独爱怜之。且同侍贾母,刻不相离。那宝玉
未入学之先,三四岁时,已得元妃口传教授了几本书,识了数千字在腹中。虽为姊
弟,有如母子。自入宫后,时时带信出来与父兄说:“千万好生扶养:不严不能成
器,过严恐生不虞,且致祖母之忧。”眷念之心,刻刻不忘。前日贾政闻塾师赞他
尽有才情,故于游园时聊一试之,虽非名公大笔,却是本家风味;且使贾妃见之,
知爱弟所为,亦不负其平日切望之意。因此故将宝玉所题用了。那日未题完之处,
后来又补题了许多。
  且说贾妃看了四字,笑道:“‘花溆’二字便好,何必‘蓼汀’?”侍坐太监
听了,忙下舟登岸,飞传与贾政,贾政即刻换了。彼时舟临内岸,去舟上舆,便见
琳宫绰约,桂殿巍峨,石牌坊上写着“天仙宝境”四大字,贾妃命换了“省亲别墅”
四字。于是进入行宫,只见庭燎绕空,香屑布地,火树琪花,金窗玉槛;说不尽帘
卷虾须,毯铺鱼獭,鼎飘麝脑之香,屏列雉尾之扇。真是:
金门玉户神仙府,桂殿兰宫妃子家。
贾妃乃问:“此殿何无匾额?”随侍太监跪启道:“此系正殿,外臣未敢擅拟。”
贾妃点头。礼仪太监请升座受礼,两阶乐起。二太监引赦、政等于月台下排班上殿,
昭容传谕曰:“免。”乃退。又引荣国太君及女眷等自东阶升月台上排班,昭容再
谕曰:“免。”于是亦退。
  茶三献,贾妃降座,乐止,退入侧室更衣,方备省亲车驾出园。至贾母正室,
欲行家礼,贾母等俱跪止之。贾妃垂泪,彼此上前厮见,一手挽贾母,一手挽王夫
人,三人满心皆有许多话,但说不出,只是呜咽对泣而已。邢夫人、李纨、王熙凤、
迎春、探春、惜春等,俱在旁垂泪无言。半日,贾妃方忍悲强笑,安慰道:“当日
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这时不说不笑,反倒哭个不
了,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能一见!”说到这句,不禁又哽咽起来。邢夫
人忙上来劝解。贾母等让贾妃归坐,又逐次一一见过,又不免哭泣一番。然后东西
两府执事人等在外厅行礼。其媳妇丫鬟行礼毕。贾妃叹道:“许多亲眷,可惜都不
能见面!”王夫人启道:“现有外亲薛王氏及宝钗黛玉在外候旨。外眷无职,不敢
擅入。”贾妃即请来相见。一时薛姨妈等进来,欲行国礼,元妃降旨免过,上前各
叙阔别。又有原带进宫的丫鬟抱琴等叩见,贾母连忙扶起,命入别室款待。执事太
监及彩嫔昭容各侍从人等,宁府及贾赦那宅两处自有人款待,只留三四个小太监答
应。母女姊妹,不免叙些久别的情景及家务私情。
  又有贾政至帘外问安行参等事。元妃又向其父说道:“田舍之家,盐布帛,
得遂天伦之乐;今虽富贵,骨肉分离,终无意趣。”贾政亦含泪启道:“臣草芥寒
门,鸠群鸦属之中,岂意得征凤鸾之瑞。今贵人上锡天恩,下昭祖德,此皆山川日
月之精华,祖宗之远德,钟于一人,幸及政夫妇。且今上体天地生生之大德,垂古
今未有之旷恩,虽肝脑涂地,岂能报效万一!惟朝乾夕惕,忠于厥职。伏愿圣君万
岁千秋,乃天下苍生之福也。贵妃切勿以政夫妇残年为念。更祈自加珍爱,惟勤慎
肃恭以侍上,庶不负上眷顾隆恩也。”贾妃亦嘱以“国事宜勤,暇时保养,切勿记
念”。贾政又启:“园中所有亭台轩馆,皆系宝玉所题;如果有一二可寓目者,请
即赐名为幸。”元妃听了宝玉能题,便含笑说道:“果进益了。”贾政退出。元妃
因问:“宝玉因何不见?”贾母乃启道:“无职外男,不敢擅入。”元妃命引进来。
小太监引宝玉进来,先行国礼毕,命他近前,携手揽于怀内,又抚其头颈笑道:“比
先长了好些——”一语未终,泪如雨下。
  尤氏、凤姐等上来启道:“筵宴齐备,请贵妃游幸。”元妃起身,命宝玉导引,
遂同诸人步至园门前。早见灯光之中,诸般罗列,进园先从“有凤来仪”、“红香
绿玉”、“杏帘在望”、“蘅芷清芬”等处,登楼步阁,涉水缘山,眺览徘徊。一
处处铺陈华丽,一桩桩点缀新奇。元妃极加奖赞,又劝:“以后不可太奢了,此皆
过分。”既而来至正殿,降谕免礼归坐,大开筵宴,贾母等在下相陪,尤氏、李纨、
凤姐等捧羹把盏。
  元妃乃命笔砚伺候,亲拂罗笺,择其喜者赐名。因题其园之总名曰“大观园”,
正殿匾额云“顾恩思义”,对联云:
天地启宏慈,赤子苍生同感戴;
古今垂旷典,九州万国被恩荣。
又改题:“有凤来仪”赐名“潇湘馆”。“红香绿玉”改作“怡红快绿”,赐名“怡
红院”。“蘅芷清芬”赐名“蘅芜院”。“杏帘在望”赐名“浣葛山庄”。正楼曰
“大观楼”。东面飞楼曰“缀锦楼”。西面叙楼曰“含芳阁”。更有“蓼风轩”、
“藕香榭”、“紫菱洲”、“荇叶渚”等名。匾额有“梨花春雨”、“桐剪秋风”、
“荻芦夜雪”等名。又命旧有匾联不可摘去。于是先题一绝句云:
衔山抱水建来精,多少工夫筑始成。
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锡大观名。
  题毕,向诸姐妹笑道:“我素乏捷才,且不长于呤咏,姐妹辈素所深知,今夜
聊以塞责,不负斯景而已。异日少暇,必补撰《大观园记》并《省亲颂》等文,以
记今日之事。妹等亦各题一匾一诗,随意发挥,不可为我微才所缚。且知宝玉竟能
题咏,一发可喜。此中潇湘馆蘅芜院二处,我所极爱;次之怡红院浣葛山庄;此四
大处,必得别有章句题咏方妙。前所题之联虽佳,如今再各赋五言律一首,使我当
面试过,方不负我自幼教授之苦心。”宝玉只得答应了,下来自去构思。
  迎春、探春、惜春三人中,要算探春又出于姊妹之上,然自忖似难与薛林争衡,
只得随众应命。李纨也勉强作成一绝。贾妃挨次看姊妹们的题咏,写道是:
  旷性怡情(匾额)  迎 春
园成景物特精奇,奉命羞题额旷怡。
谁信世间有此境,游来宁不畅神思?

  文采风流(匾额)  探 春
秀水明山抱复回,风流文采胜蓬莱。
绿裁歌扇迷芳草,红衬湘裙舞落梅。
珠玉自应传盛世,神仙何幸下瑶台。
名园一自邀游赏,未许凡人到此来。

  文章造化(匾额)  惜 春
山水横拖千里外,楼台高起五云中。
园修日月光辉里,景夺文章造化功。

  万象争辉(匾额)  李 纨
名园筑就势巍巍,奉命多惭学浅微。
精妙一时言不尽,果然万物有光辉。

  凝晖钟瑞(匾额)  薛宝钗
芳园筑向帝城西,华日祥云笼罩奇。
高柳喜迁莺出谷,修篁时待凤来仪。
文风已著宸游夕,孝化应隆归省时。
睿藻仙才瞻仰处,自惭何敢再为辞?

  世外仙源(匾额)  林黛玉
宸游增悦豫,仙境别红尘。
借得山川秀,添来气象新。
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
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
元妃看毕,称赏不已,又笑道:“终是薛林二妹之作与众不同,非愚姊妹所及。”
原来黛玉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将众人压倒,不想元妃只命一匾一咏,倒不好违谕多
做,只胡乱做了一首五言律应命便罢了。
  时宝玉尚未做完,才做了“潇湘馆”与“蘅芜院”两首,正做“怡红院”一首,
起稿内有“绿玉春犹卷”一句。宝钗转眼瞥见,便趁众人不理论,推他道:“贵人
因不喜‘红香绿玉’四字,才改了‘怡红快绿’。你这会子偏又用‘绿玉’二字,
岂不是有意和他分驰了?况且蕉叶之典故颇多,再想一个改了罢。”宝玉见宝钗如
此说,便拭汗说道:“我这会子总想不起什么典故出处来!”宝钗笑道:“你只把
‘绿玉’的‘玉’字改作‘蜡’字就是了。”宝玉道:“绿蜡’可有出处?”宝钗
悄悄的咂嘴点头笑道:“亏你今夜不过如此,将来金殿对策,你大约连‘赵钱孙李’
都忘了呢!唐朝韩翊咏芭蕉诗头一句:‘冷烛无烟绿蜡干’都忘了么?”宝玉听了,
不觉洞开心意,笑道:“该死,该死!眼前现成的句子竟想不到。姐姐真是‘一字
师’了!从此只叫你师傅,再不叫姐姐了。”宝钗也悄悄的笑道:“还不快做上去,
只姐姐妹妹的!谁是你姐姐?那上头穿黄袍的才是你姐姐呢。”一面说笑,因怕他耽
延工夫,遂抽身走开了。
  宝玉续成了此首,共有三首。此时黛玉未得展才,心上不快。因见宝玉构思太
苦,走至案旁,知宝玉只少“杏帘在望”一首,因叫他抄录前三首,却自己吟成一
律,写在纸条上,搓成个团子,掷向宝玉跟前。宝玉打开一看,觉比自己做的三首
高得十倍,遂忙恭楷誊完呈上。元妃看道是:

 有凤来仪  宝 玉
秀玉初成实,堪宜待凤凰。
竿竿青欲滴,个个绿生凉。
迸砌防阶水,穿帘碍鼎香。
莫摇分碎影,好梦正初长。

    蘅芷清芬
蘅芜满静苑,萝薜助芬芳。
软衬三春草,柔拖一缕香。
轻烟迷曲径,冷翠湿衣裳。
谁咏池塘曲?谢家幽梦长。

    怡红快绿
深庭长日静,两两出婵娟。
绿蜡春犹卷,红妆夜未眠。
凭栏垂绛袖,倚石护清烟。
对立东风里,主人应解怜。

    杏帘在望
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
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
一畦春韭熟,十里稻花香。
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
元妃看毕,喜之不尽,说:“果然进益了!”又指“杏帘”一首为四首之冠,遂将
“浣葛山庄”改为“稻香村”。又命探春将方才十数首诗另以锦笺誊出,令太监传
与外厢。贾政等看了,都称颂不已。贾政又进《归省颂》。元妃又命以琼酪金脍等
物,赐与宝玉并贾兰。此时贾兰尚幼,未谙诸事,只不过随母依叔行礼而已。
  那时贾蔷带领一班女戏子在楼下,正等得不耐烦,只见一个太监飞跑下来,说:
“做完了诗了,快拿戏单来!”贾蔷忙将戏目呈上,并十二个人的花名册子。少时,
点了四出戏:第一出《豪宴》,第二出《乞巧》,第三出《仙缘》,第四出《离魂》。
贾蔷忙张罗扮演起来,一个个歌有裂石之音,舞有天魔之态,虽是妆演的形容,却
做尽悲欢的情状。
  刚演完了,一个太监托着一金盘糕点之属进来,问:“谁是龄官?”贾蔷便知
是赐龄官之物,连忙接了,命龄官叩头。太监又道:“贵妃有谕,说:‘龄官极好,
再做两出戏,不拘那两出就是了。’”贾蔷忙答应了,因命龄官做《游园》《惊梦》
二出。龄官自为此二出非本角之戏,执意不从,定要做《相约》《相骂》二出。贾
蔷扭不过他,只得依他做了。元妃甚喜,命:“莫难为了这女孩子,好生教习。”
额外赏了两匹宫绸,两个荷包,并金银锞子之类。然后撤筵,将未到之处复又游玩。
忽见山环佛寺,忙盥手进去焚香拜佛,又题一匾云“苦海慈航”。又额外加恩与一
班幽尼女道。
  少时,太监跪启:“赐物俱齐,请验按例行赏。”乃呈上略节。元妃从头看了
无话,即命照此而行。太监下来,一一发放。原来贾母的是金玉如意各一柄,沉香
拐杖一根,枷楠念珠一串,“富贵长春”宫缎四匹,“福寿绵长”宫绸四匹,紫金
“笔锭如意”锞十锭,“吉庆有馀”银锞十锭。邢夫人等二分,只减了如意、拐、
珠四样。贾敬、贾赦、贾政等每分御制新书二部,宝墨二匣,金银盏各二只,表礼
按前。宝钗黛玉诸姊妹等,每人新书一部,宝砚一方,新样格式金银锞二对。宝玉
和贾兰是金银项圈二个,金银锞二对。尤氏、李纨、凤姐等皆金银锞四锭,表礼四
端。另有表礼二十四端,清钱五百串,是赏与贾母王夫人及各姊妹房中奶娘众丫鬟
的。贾珍、贾琏、贾环、贾蓉等皆是表礼一端,金银锞一对。其余彩缎百匹,白银
千两,御酒数瓶,是赐东西两府及园中管理工程、陈设、答应及司戏、掌灯诸人的。
外又有清钱三百串,是赐厨役、优伶、百戏、杂行人等的。
  众人谢恩已毕,执事太监启道:“时已丑正三刻,请驾回銮。”元妃不由的满
眼又滴下泪来,却又勉强笑着,拉了贾母王夫人的手不忍放,再四叮咛:“不须记
挂,好生保养!如今天恩浩荡,一月许进内省视一次,见面尽容易的,何必过悲?倘
明岁天恩仍许归省,不可如此奢华糜费了。”贾母等已哭的哽噎难言。元妃虽不忍
别,奈皇家规矩违错不得的,只得忍心上舆去了。这里众人好容易将贾母劝住,及
王夫人搀扶出园去了。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11-11 21:26:44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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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头·步李白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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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发表于 2005-11-12 05:08 资料 个人空间 主页 短消息 加为好友 QQ
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
  话说贾妃回宫,次日见驾谢恩,并回奏归省之事。龙颜甚悦,又发内帑彩缎金
银等物以赐贾政及各椒房等员,不必细说。
  且说荣宁二府中连日用尽心力,真是人人力倦,各各神疲,又将园中一应陈设
动用之物,收拾了两三天方完。第一个凤姐事多任重,别人或可偷闲躲静,独他是
不能脱得的;二则本性要强,不肯落人褒贬,只扎挣着与无事的人一样。第一个宝
玉是极无事最闲暇的。偏这一早,袭人的母亲又亲来回过贾母,接袭人家去吃年茶,
晚上才得回来。因此,宝玉只和众丫头们掷骰子赶围棋作戏。正在房内玩得没兴头,
忽见丫头们来回说:“东府里珍大爷来请过去看戏,放花灯。”宝玉听了,便命换
衣裳。才要去时,忽又有贾妃赐出糖蒸酥酪来。宝玉想上次袭人喜吃此物,便命留
与袭人了,自己回过贾母,过去看戏。
  谁想贾珍这边唱的是《丁郎认父》、《黄伯央大摆阴魂阵》,更有《孙行者大
闹天宫》、《姜太公斩将封神》等类的戏文。倏尔神鬼乱出,忽又妖魔毕露。内中
扬幡过会、号佛行香、锣鼓喊叫之声,闻于巷外。弟兄子侄,互为献酬;姊妹婢妾,
共相笑语。独有宝玉见那繁华热闹到如此不堪的田地,只略坐了一坐,便走往各处
闲耍。先是进内去和尤氏并丫头姬妾鬼混了一回,便出二门来。尤氏等仍料他出来
看戏,遂也不曾照管。贾珍、贾琏、薛蟠等只顾猜谜行令,百般作乐,纵一时不见
他在座,只道在里边去了,也不理论。至于跟宝玉的小厮们,那年纪大些的,知宝
玉这一来了必是晚上才散,因此偷空儿也有会赌钱的,也有往亲友家去的,或赌或
饮,都私自散了,待晚上再来;那些小些的,都钻进戏房里瞧热闹儿去了。
  宝玉见一个人没有,因想:“素日这里有个小书房内曾挂着一轴美人,画的很
得神。今日这般热闹,想那里自然无人,那美人也自然是寂寞的,须得我去望慰他
一回。”想着,便往那里来。刚到窗前,听见屋里一片喘息之声。宝玉倒唬了一跳,
心想:“美人活了不成?”乃大着胆子,舐破窗纸。向内一看,那轴美人却不曾活,
却是茗烟按着个女孩子,也干那警幻所训之事,正在得趣,故此呻吟。
  宝玉禁不住,大叫“了不得”,一脚踹进门去。将两个唬的抖衣而颤。茗烟见
是宝玉,忙跪下哀求。宝玉道:“青天白日,这是怎么说!珍大爷要知道了,你是
死是活?”一面看那丫头,倒也白白净净儿的有些动人心处,在那里羞的脸红耳赤,
低首无言。宝玉跺脚道:“还不快跑!”一语提醒,那丫头飞跑去了。宝玉又赶出
去叫道:“你别怕,我不告诉人!”急的茗烟在后叫:“祖宗,这是分明告诉人了!”
宝玉因问:“那丫头十几岁了?”茗烟道:“不过十六七了。”宝玉道:“连他的
岁数也不问问,就作这个事,可见他白认得你了。可怜,可怜!”又问:“名字叫
什么?”茗烟笑道:“若说出名字来话长,真正新鲜奇文。他说他母亲养他的时节,
做了一个梦,梦得了一匹锦,上面是五色富贵不断头的‘’字花样,所以他的名
字就叫做万儿。”宝玉听了笑道:“想必他将来有些造化。等我明儿说了给你作媳
妇,好不好?”茗烟也笑了。因问:“二爷为何不看这样的好戏?”宝玉道:“看
了半日,怪烦的,出来逛逛,就遇见你们了。这会子作什么呢?”茗烟微微笑道:
“这会子没人知道,我悄悄的引二爷城外逛去,一会儿再回这里来。”宝玉道:“不
好,看仔细花子拐了去。况且他们知道了,又闹大了。不如往近些的地方去,还可
就来。”茗烟道:“就近地方谁家可去?这却难了。”宝玉笑道:“依我的主意,
咱们竟找花大姐姐去,瞧他在家作什么呢。”茗烟笑道:“好!好!倒忘了他家。”
又道:“他们知道了,说我引着二爷胡走,要打我呢。”宝玉道:“有我呢!”茗
烟听说,拉了马,二人从后门就走了。
  幸而袭人家不远,不过一半里路程,转眼已到门前。茗烟先进去叫袭人之兄花
自芳。此时袭人之母接了袭人与几个外甥女儿几个侄女儿来家,正吃果茶,听见外
面有人叫“花大哥”,花自芳忙出去看时,见是他主仆两个,唬的惊疑不定,连忙
抱下宝玉来,至院内嚷道:“宝二爷来了!”别人听见还可,袭人听了,也不知为
何,忙跑出来迎着宝玉,一把拉着问:“你怎么来了?”宝玉笑道:“我怪闷的,
来瞧瞧你作什么呢。”袭人听了,才把心放下来,说道:“你也胡闹了!可作什么
来呢?”一面又问茗烟:“还有谁跟了来了?”茗烟笑道:“别人都不知道。”袭
人听了,复又惊慌道:“这还了得!倘或碰见人,或是遇见老爷,街上人挤马碰,
有个失闪,这也是玩得的吗?你们的胆子比斗还大呢!都是茗烟调唆的,等我回去告
诉嬷嬷们,一定打你个贼死。”茗烟撅了嘴道:“爷骂着打着叫我带了来的,这会
子推到我身上。我说别来罢!——要不,我们回去罢。”花自芳忙劝道:“罢了,
已经来了,也不用多说了。只是茅檐草舍,又窄又不干净,爷怎么坐呢?”
  袭人的母亲也早迎出来了。袭人拉着宝玉进去。宝玉见房中三五个女孩儿,见
他进来,都低了头,羞的脸上通红。花自芳母子两个恐怕宝玉冷,又让他上炕,又
忙另摆果子,又忙倒好茶。袭人笑道:“你们不用白忙,我自然知道,不敢乱给他
东西吃的。”一面说,一面将自己的坐褥拿了来,铺在一个杌子上,扶着宝玉坐下,
又用自己的脚炉垫了脚,向荷包内取出两个梅花香饼儿来,又将自己的手炉掀开焚
上,仍盖好,放在宝玉怀里,然后将自己的茶杯斟了茶,送与宝玉。彼时他母兄已
是忙着齐齐整整的摆上一桌子果品来,袭人见总无可吃之物,因笑道:“既来了,
没有空回去的理,好歹尝一点儿,也是来我家一趟。”说着,捻了几个松瓤,吹去
细皮,用手帕托着给他。
  宝玉看见袭人两眼微红,粉光融滑,因悄问袭人道:“好好的哭什么?”袭人
笑道:“谁哭来着?才迷了眼揉的。”因此便遮掩过了。因见宝玉穿着大红金蟒狐
腋箭袖,外罩石青貂裘排穗褂,说道:“你特为往这里来,又换新衣裳,他们就不
问你往那里去吗?”宝玉道:“原是珍大爷请过去看戏换的。”袭人点头,又道:
“坐一坐就回去罢,这个地方儿不是你来得的。”宝玉笑道:“你就家去才好呢,
我还替你留着好东西呢。”袭人笑道:“悄悄儿的罢!叫他们听着作什么?”一面
又伸手从宝玉项上将通灵玉摘下来,向他姊妹们笑道:“你们见识见识。时常说起
来都当稀罕,恨不能一见,今儿可尽力儿瞧瞧。再瞧什么稀罕物儿,也不过是这么
着了。”说毕递与他们,传看了一遍,仍与宝玉挂好。又命他哥哥去雇一辆干干净
净、严严紧紧的车,送宝玉回去。花自芳道:“有我送去,骑马也不妨了。”袭人
道:“不为不妨,为的是碰见人。”花自芳忙去雇了一辆车来,众人也不好相留,
只得送宝玉出去。袭人又抓些果子给茗烟,又把些钱给他买花爆放,叫他:“别告
诉人,连你也有不是。”一面说着,一直送宝玉至门前,看着上车,放下车帘。茗
烟二人牵马跟随。来至宁府街,茗烟命住车,向花自芳道:“须得我和二爷还到东
府里混一混,才过去得呢,看大家疑惑。”花自芳听说有理,忙将宝玉抱下车来,
送上马去。宝玉笑说:“倒难为你了。”于是仍进了后门来,俱不在话下。
  却说宝玉自出了门,他房中这些丫鬟们都索性恣意的玩笑,也有赶围棋的,也
有掷骰抹牌的,磕了一地的瓜子皮儿,偏奶母李嬷嬷拄拐进来请安,瞧瞧宝玉;见
宝玉不在家,丫鬟们只顾玩闹,十分看不过。因叹道:“只从我出去了不大进来,
你们越发没了样儿了,别的嬷嬷越不敢说你们了。那宝玉是个‘丈八的灯台——照
见人家,照不见自己’的,只知嫌人家腌。这是他的房子,由着你们遭塌,越不
成体统了。”这些丫头们明知宝玉不讲究这些,二则李嬷嬷已是告老解事出去的了,
如今管不着他们。因此,只顾玩笑,并不理他。那李嬷嬷还只管问:“宝玉如今一
顿吃多少饭?什么时候睡觉?”丫头们总胡乱答应,有的说:“好个讨厌的老货!”
  李嬷嬷又问道:“这盖碗里是酪,怎么不送给我吃?”说毕,拿起就吃。一个
丫头道:“快别动!那是说了给袭人留着的,回来又惹气了。你老人家自己承认,
别带累我们受气。”李嬷嬷听了,又气又愧,便说道:“我不信他这么坏了肠子!
别说我吃了一碗牛奶,就是再比这个值钱的,也是应该的。难道待袭人比我还重?
难道他不想想怎么长大了?我的血变了奶,吃的长这么大,如今我吃他碗牛奶,他
就生气了?我偏吃了,看他怎么着!你们看袭人不知怎么样,那是我手里调理出来的
毛丫头,什么阿物儿!”一面说,一面赌气把酪全吃了。又一个丫头笑道:“他们
不会说话,怨不得你老人家生气。宝玉还送东西给你老人家去,岂有为这个不自在
的?”李嬷嬷道:“你也不必妆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为茶撵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
明儿有了不是,我再来领。”说着,赌气去了。
  少时,宝玉回来,命人去接袭人,只见晴雯躺在床上不动,宝玉因问:“可是
病了?还是输了呢?”秋纹道:“他倒是赢的;谁知李老太太来了混输了,他气的
睡去了。”宝玉笑道:“你们别和他一般见识,由他去就是了。”
  说着,袭人已来,彼此相见。袭人又问宝玉何处吃饭,多早晚回来;又代母妹
问诸同伴姊妹好。一时换衣卸妆。宝玉命取酥酪来,丫鬟们回说:“李奶奶吃了。”
宝玉才要说话,袭人便忙笑说道:“原来留的是这个,多谢费心。前儿我因为好吃,
吃多了,好肚子疼,闹的吐了才好了。他吃了倒好,搁在这里白遭塌了。我只想风
干栗子吃,你替我剥栗子,我去铺炕。”宝玉听了,信以为真,方把酥酪丢开,取
了栗子来,自向灯下检剥。一面见众人不在房中,乃笑问袭人道:“今儿那个穿红
的是你什么人?”袭人道:“那是我两姨姐姐。”宝玉听了,赞叹了两声。袭人道:
“叹什么?我知道你心里的缘故。想是说:他那里配穿红的?”宝玉笑道:“不是
不是。那样的人不配穿红的,谁还敢穿?我因为见他实在好的很,怎么也得他在咱
们家就好了。”袭人冷笑道:“我一个人是奴才命罢了,难道连我的亲戚都是奴才
命不成?定还要拣实在好的丫头才往你们家来?”宝玉听了,忙笑道:“你又多心
了!我说往咱们家来,必定是奴才不成,说亲戚就使不得?”袭人道:“那也搬配
不上。”
  宝玉便不肯再说,只是剥栗子。袭人笑道:“怎么不言语了?想是我才冒撞冲
犯了你?明儿赌气花几两银子买进他们来就是了。”宝玉笑道:“你说的话怎么叫
人答言呢?我不过是赞他好,正配生在这深宅大院里,没的我们这宗浊物倒生在这
里!”袭人道:“他虽没这样造化,倒也是娇生惯养的,我姨父姨娘的宝贝儿似的,
如今十七岁,各样的嫁妆都齐备了,明年就出嫁。”宝玉听了“出嫁”二字,不禁
又了两声。正不自在,又听袭人叹道:“我这几年,姊妹们都不大见。如今我要
回去了,他们又都去了!”宝玉听这话里有文章,不觉吃了一惊,忙扔下栗子,问
道:“怎么着,你如今要回去?”袭人道:“我今儿听见我妈和哥哥商量,教我再
耐一年,明年他们上来就赎出我去呢。”宝玉听了这话,越发忙了,因问:“为什
么赎你呢?”袭人道:“这话奇了!我又比不得是这里的家生子儿,我们一家子都
在别处,独我一个人在这里,怎么是个了手呢?”宝玉道:“我不叫你去也难哪!”
袭人道:“从来没这个理。就是朝廷宫里,也有定例,几年一挑,几年一放,没有
长远留下人的理,别说你们家!”
  宝玉想一想,果然有理,又道:“老太太要不放你呢?”袭人道:“为什么不
放呢?我果然是个难得的,或者感动了老太太、太太不肯放我出去,再多给我们家
几两银子留下,也还有的;其实我又不过是个最平常的人,比我强的多而且多。我
从小儿跟着老太太,先伏侍了史大姑娘几年,这会子又伏侍了你几年,我们家要来
赎我,正是该叫去的,只怕连身价不要就开恩放我去呢。要说为伏侍的你好不叫我
去,断然没有的事。那伏侍的好,是分内应当的,不是什么奇功;我去了仍旧又有
好的了,不是没了我就使不得的。”宝玉听了这些话,竟是有去的理无留的理,心
里越发急了,因又道:“虽然如此说,我的一心要留下你,不怕老太太不和你母亲
说,多多给你母亲些银子,他也不好意思接你了。”袭人道:“我妈自然不敢强。
且慢说和他好说,又多给银子;就便不好和他说,一个钱也不给,安心要强留下我,
他也不敢不依。但只是咱们家从没干过这倚势仗贵霸道的事。这比不得别的东西,
因为喜欢,加十倍利弄了来给你,那卖的人不吃亏,就可以行得的;如今无故平空
留下我,于你又无益,反教我们骨肉分离,这件事,老太太、太太肯行吗?”宝玉
听了,思忖半晌,乃说道:“依你说来说去,是去定了?”袭人道:“去定了。”
宝玉听了自思道:“谁知这样一个人,这样薄情无义呢!”乃叹道:“早知道都是
要去的,我就不该弄了来。临了剩我一个孤鬼儿!”说着便赌气上床睡了。
  原来袭人在家,听见他母兄要赎他回去,他就说:“至死也不回去。”又说:
“当日原是你们没饭吃,就剩了我还值几两银子,要不叫你们卖,没有个看着老子
娘饿死的理;如今幸而卖到这个地方儿,吃穿和主子一样,又不朝打暮骂。况如今
爹虽没了,你们却又整理的家成业就,复了元气。若果然还艰难,把我赎出来再多
掏摸几个钱,也还罢了,其实又不难了。这会子又赎我做什么?权当我死了,再不
必起赎我的念头了!”因此哭了一阵。他母兄见他这般坚执,自然必不出来的了。
况且原是卖倒的死契,明仗着贾宅是慈善宽厚人家儿,不过求求,只怕连身价银一
并赏了还是有的事呢;二则贾府中从不曾作践下人,只有恩多威少的,且凡老少房
中所有亲侍的女孩子们,更比待家下众人不同,平常寒薄人家的女孩儿也不能那么
尊重:因此他母子两个就死心不赎了。次后忽然宝玉去了,他两个又是那个光景儿,
母子二人心中更明白了,越发一块石头落了地,而且是意外之想,彼此放心,再无
别意了。
  且说袭人自幼儿见宝玉性格异常,其淘气憨顽出于众小儿之外,更有几件千奇
百怪口不能言的毛病儿。近来仗着祖母溺爱,父母亦不能十分严紧拘管,更觉放纵
弛荡,任情恣性,最不喜务正。每欲劝时,谅不能听。今日可巧有赎身之论,故先
用骗词以探其情,以压其气,然后好下箴规。今见宝玉默默睡去,知其情有不忍,
气已馁堕。自己原不想栗子吃,只因怕为酥酪生事,又像那茜雪之茶,是以假要栗
子为由,混过宝玉不提就完了。于是命小丫头子们将栗子拿去吃了,自己来推宝玉。
只见宝玉泪痕满面,袭人便笑道:“这有什么伤心的?你果然留我,我自然不肯出
去。”宝玉见这话头儿活动了,便道:“你说说我还要怎么留你?我自己也难说了!”
袭人笑道:“咱们两个的好,是不用说了。但你要安心留我,不在这上头。我另说
出三件事来,你果然依了,那就是真心留我了,刀搁在脖子上我也不出去了。”
  宝玉忙笑道:“你说那几件?我都依你。好姐姐,好亲姐姐!别说两三件,就是
两三百件我也依的。只求你们看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飞灰还不好,
灰还有形有迹,还有知识的。——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就散了的时候儿,你
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凭你们爱那里去那里去就完了。”急的袭人忙
握他的嘴,道:“好爷!我正为劝你这些个。更说的狠了!”宝玉忙说道:“再不
说这话了。”袭人道:“这是头一件要改的。”宝玉道:“改了,再说你就拧嘴!
还有什么?”
  袭人道:“第二件,你真爱念书也罢,假爱也罢,只在老爷跟前,或在别人跟
前,你别只管嘴里混批,只作出个爱念书的样儿来,也叫老爷少生点儿气,在人跟
前也好说嘴。老爷心里想着:我家代代念书,只从有了你,不承望不但不爱念书,
已经他心里又气又恼了,而且背前面后混批评。凡读书上进的人,你就起个外号儿,
叫人家‘禄蠹’;又说只除了什么‘明明德’外就没书了,都是前人自己混编纂出
来的。这些话你怎么怨得老爷不气,不时时刻刻的要打你呢?”宝玉笑道:“再不
说了。那是我小时候儿不知天多高地多厚信口胡说的,如今再不敢说了。还有什么
呢?”袭人道:“再不许谤僧毁道的了。还有更要紧的一件事,再不许弄花儿,弄
粉儿,偷着吃人嘴上擦的胭脂,和那个爱红的毛病儿了。”宝玉道:“都改!都改!
再有什么快说罢。”袭人道:“也没有了,只是百事检点些,不任意任性的就是了。
你要果然都依了,就拿八人轿也抬不出我去了。”宝玉笑道:“你这里长远了,不
怕没八人轿你坐。”袭人冷笑道:“这我可不希罕的。有那个福气,没有那个道理,
纵坐了也没趣儿。”
  二人正说着,只见秋纹走进来,说:“三更天了,该睡了。方才老太太打发嬷
嬷来问,我答应睡了。”宝玉命取表来看时,果然针已指到子初二刻了,方从新盥
漱,宽衣安歇,不在话下。
  至次日清晨,袭人起来,便觉身体发重,头疼目胀,四肢火热。先时还扎挣的
住,次后捱不住,只要睡,因而和衣躺在炕上。宝玉忙回了贾母,传医诊视,说道:
“不过偶感风寒,吃一两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开方去后,令人取药来煎好,刚
服下去,命他盖上被窝渥汗,宝玉自去黛玉房中来看视。
  彼时黛玉自在床上歇午,丫鬟们皆出去自便,满屋内静悄悄的。宝玉揭起绣线
软帘,进入里间,只见黛玉睡在那里,忙上来推他道:“好妹妹,才吃了饭,又睡
觉!”将黛玉唤醒。黛玉见是宝玉,因说道:“你且出去逛逛,我前儿闹了一夜,
今儿还没歇过来,浑身酸疼。”宝玉道:“酸疼事小,睡出来的病大,我替你解闷
儿,混过困去就好了。”黛玉只合着眼,说道:“我不困,只略歇歇儿,你且别处
去闹会子再来。”宝玉推他道:“我往那里去呢,见了别人就怪腻的。”黛玉听了,
“嗤”的一笑道:“你既要在这里,那边去老老实实的坐着,咱们说话儿。”宝玉
道:“我也歪着。”黛玉道:“你就歪着。”宝玉道:“没有枕头。咱们在一个枕
头上罢。”黛玉道:“放屁!外头不是枕头?拿一个来枕着。”宝玉出至外间,看了
一看,回来笑道:“那个我不要,也不知是那个腌老婆子的。”黛玉听了,睁开
眼,起身笑道:“真真你就是我命中的‘魔星’。请枕这一个!”说着,将自己枕
的推给宝玉,又起身将自己的再拿了一个来枕上,二人对着脸儿躺下。
  黛玉一回眼,看见宝玉左边腮上有钮扣大小的一块血迹,便欠身凑近前来,以
手抚之细看道:“这又是谁的指甲划破了?”宝玉倒身,一面躲,一面笑道:“不
是划的,只怕是才刚替他们淘澄胭脂膏子溅上了一点儿。”说着,便找绢子要擦。
黛玉便用自己的绢子替他擦了,咂着嘴儿说道:“你又干这些事了。干也罢了,必
定还要带出幌子来。就是舅舅看不见,别人看见了,又当作奇怪事新鲜话儿去学舌
讨好儿,吹到舅舅耳朵里,大家又该不得心净了。”宝玉总没听见这些话,只闻见
一股幽香,却是从黛玉袖中发出,闻之令人醉魂酥骨。宝玉一把便将黛玉的衣袖拉
住,要瞧瞧笼着何物。黛玉笑道:“这时候谁带什么香呢?”宝玉笑道:“那么着,
这香是那里来的?”黛玉道:“连我也不知道,想必是柜子里头的香气熏染的,也
未可知。”宝玉摇头道:“未必。这香的气味奇怪,不是那些香饼子、香球子、香
袋儿的香。”黛玉冷笑道:“难道我也有什么‘罗汉’‘真人’给我些奇香不成?
就是得了奇香,也没有亲哥哥亲兄弟弄了花儿、朵儿、霜儿、雪儿替我炮制。我有
的是那些俗香罢了!”宝玉笑道:“凡我说一句,你就拉上这些。不给你个利害也
不知道,从今儿可不饶你了!”说着翻身起来,将两只手呵了两口,便伸向黛玉膈
肢窝内两胁下乱挠。黛玉素性触痒不禁,见宝玉两手伸来乱挠,便笑的喘不过气来。
口里说:“宝玉!你再闹,我就恼了!”
  宝玉方住了手,笑问道:“你还说这些不说了?”黛玉笑道:“再不敢了。”
一面理鬓笑道:“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没有?”宝玉见问,一时解不来,因问:
“什么‘暖香’?”黛玉点头笑叹道:“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
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他?”宝玉方听出来,因笑道:“方才告
饶,如今更说狠了!”说着又要伸手。黛玉忙笑道:“好哥哥,我可不敢了。”宝
玉笑道:“饶你不难,只把袖子我闻一闻。”说着便拉了袖子笼在面上,闻个不住。
黛玉夺了手道:“这可该去了。”宝玉笑道:“要去不能。咱们斯斯文文的躺着说
话儿。”说着复又躺下,黛玉也躺下,用绢子盖上脸。
  宝玉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些鬼话,黛玉总不理。宝玉问他几岁上京,路上见何景
致,扬州有何古迹,土俗民风如何,黛玉不答。宝玉只怕他睡出病来,便哄他道:
“嗳哟!你们扬州衙门里有一件大故事,你可知道么?”黛玉见他说的郑重,又且
正言厉色,只当是真事,因问:“什么事?”宝玉见问,便忍着笑顺口诌道:“扬
州有一座黛山,山上有个林子洞。”黛玉笑道:“这就扯谎,自来也没听见这山。”
宝玉道:“天下山水多着呢,你那里都知道?等我说完了你再批评。”黛玉道:“你
说。”
  宝玉又诌道:“林子洞里原来有一群耗子精。那一年腊月初七老耗子升座议事,
说:‘明儿是腊八儿了,世上的人都熬腊八粥,如今我们洞里果品短少,须得趁此
打劫些个来才好。’乃拔令箭一枝,遣了个能干小耗子去打听。小耗子回报:‘各
处都打听了,惟有山下庙里果米最多。’老耗子便问:‘米有几样?果有几品?’
小耗子道:‘米豆成仓。果品却只有五样:一是红枣,二是栗子,三是落花生,四
是菱角,五是香芋。’老耗子听了大喜,即时拔了一枝令箭,问:‘谁去偷米?’
一个耗子便接令去偷米。又拔令箭问:‘谁去偷豆?’又一个耗子接令去偷豆。然
后一一的都各领令去了。只剩下香芋。因又拔令箭问:‘谁去偷香芋?’只见一个
极小极弱的小耗子应道:‘我愿去偷香芋。”老耗子和众耗见他这样,恐他不谙练,
又怯懦无力,不准他去。小耗子道:‘我虽年小身弱,却是法术无边,口齿伶俐,
机谋深远。这一去,管比他们偷的还巧呢!’众耗子忙问:‘怎么比他们巧呢?’
小耗子道:‘我不学他们直偷,我只摇身一变,也变成个香芋,滚在香芋堆里,叫
人瞧不出来,却暗暗儿的搬运,渐渐的就搬运尽了:这不比直偷硬取的巧吗?’众
耗子听了,都说:‘妙却妙,只是不知怎么变?你先变个我们瞧瞧。’小耗子听了,
笑道:‘这个不难,等我变来。’说毕,摇身说:‘变。’竟变了一个最标致美貌
的一位小姐。众耗子忙笑说:‘错了,错了!原说变果子,怎么变出个小姐来了呢?’
小耗子现了形笑道:‘我说你们没见世面,只认得这果子是香芋,却不知盐课林老
爷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呢!’”
  黛玉听了,翻身爬起来,按着宝玉笑道:“我把你这个烂了嘴的!我就知道你
是编派我呢。”说着便拧。宝玉连连央告:“好妹妹,饶了我罢,再不敢了。我因
为闻见你的香气,忽然想起这个故典来。”黛玉笑道:“饶骂了人,你还说是故典
呢。”
  一语未了,只见宝钗走来,笑问:“谁说故典呢?我也听听。”黛玉忙让坐,
笑道:“你瞧瞧,还有谁?他饶骂了,还说是故典。”宝钗笑道:“哦!是宝兄弟哟!
怪不得他。他肚子里的故典本来多么!就只是可惜一件,该用故典的时候儿他就偏
忘了。有今儿记得的,前儿夜里的芭蕉诗就该记得呀,眼面前儿的倒想不起来。别
人冷的了不得,他只是出汗。这会子偏又有了记性了!”黛玉听了笑道:“阿弥陀
佛!到底是我的好姐姐。你一般也遇见对子了。可知一还一报,不爽不错的。”刚
说到这里,只听宝玉房中一片声吵嚷起来。
  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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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发表于 2005-11-12 05:09 资料 个人空间 主页 短消息 加为好友 QQ
第二十回 王熙凤正言弹妒意 林黛玉俏语谑娇音
  话说宝玉在黛玉房中说“耗子精”,宝钗撞来,讽刺宝玉元宵不知“绿蜡”之
典,三人正在房中互相取笑。那宝玉恐黛玉饭后贪眠,一时存了食,或夜间走了困,
身体不好;幸而宝钗走来,大家谈笑,那黛玉方不欲睡,自己才放了心。忽听他房
中嚷起来,大家侧耳听了一听,黛玉先笑道:“这是你妈妈和袭人叫唤呢。那袭人
待他也罢了,你妈妈再要认真排揎他,可见老背晦了。”宝玉忙欲赶过去,宝钗一
把拉住道:“你别和你妈妈吵才是呢!他是老糊涂了,倒要让他一步儿的是。”宝
玉道:“我知道了。”说毕走来。
  只见李嬷嬷拄着拐杖,在当地骂袭人:“忘了本的小娼妇儿!我抬举起你来,
这会子我来了,你大模厮样儿的躺在炕上,见了我也不理一理儿。一心只想妆狐媚
子哄宝玉,哄的宝玉不理我,只听你的话。你不过是几两银子买了来的小丫头子罢
咧,这屋里你就作起耗来了!好不好的,拉出去配一个小子,看你还妖精似的哄人
不哄!”袭人先只道李嬷嬷不过因他躺着生气,少不得分辩说:“病了,才出汗,
蒙着头,原没看见你老人家。”后来听见他说“哄宝玉”,又说“配小子”,由不
得又羞又委屈,禁不住哭起来了。宝玉虽听了这些话,也不好怎样,少不得替他分
辩,说“病了,吃药”,又说:“你不信,只问别的丫头。”李嬷嬷听了这话,越
发气起来了,说道:“你只护着那起狐狸,那里还认得我了呢?叫我问谁去?谁不帮
着你呢?谁不是袭人拿下马来的?我都知道那些事!我只和你到老太太、太太跟前去
讲讲:把你奶了这么大,到如今吃不着奶了,把我扔在一边儿,逞着丫头们要我的
强!”一面说,一面哭。彼时黛玉宝钗等也过来劝道:“妈妈,你老人家担待他们
些就完了。”李嬷嬷见他二人来了,便诉委屈,将当日吃茶,茜雪出去,和昨日酥
酪等事,唠唠叨叨说个不了。
  可巧凤姐正在上房算了输赢帐,听见后面一片声嚷,便知是李嬷嬷老病发了,
又值他今儿输了钱,迁怒于人,排揎宝玉的丫头。便连忙赶过来拉了李嬷嬷,笑道:
“妈妈别生气。大节下,老太太刚喜欢了一日。你是个老人家,别人吵,你还要管
他们才是;难道你倒不知规矩,在这里嚷起来,叫老太太生气不成?你说谁不好,
我替你打他。我屋里烧的滚热的野鸡,快跟了我喝酒去罢。”一面说,一面拉着走,
又叫:“丰儿,替你李奶奶拿着拐棍子、擦眼泪的绢子。”那李嬷嬷脚不沾地跟了
凤姐儿走了,一面还说:“我也不要这老命了,索性今儿没了规矩,闹一场子,讨
了没脸,强似受那些娼妇的气!”后面宝钗黛玉见凤姐儿这般,都拍手笑道:“亏
他这一阵风来,把个老婆子撮了去了。”
  宝玉点头叹道:“这又不知是那里的帐,只拣软的欺负!又不知是那个姑娘得
罪了,上在他帐上了。”一句未完,晴雯在旁说道:“谁又没疯了,得罪他做什么?
既得罪了他,就有本事承任,犯不着带累别人!”袭人一面哭,一面拉着宝玉道:
“为我得罪了一个老奶奶,你这会子又为我得罪这些人,这还不够我受的,还只是
拉扯人!”宝玉见他这般病势,又添了这些烦恼,连忙忍气吞声,安慰他仍旧睡下
出汗。又见他汤烧火热,自己守着他,歪在旁边,劝他只养病,别想那些没要紧的
事。袭人冷笑道:“要为这些事生气,这屋里一刻还住得了?但只是天长日久,尽
着这么闹,可叫人怎么过呢!你只顾一时为我得罪了人,他们都记在心里,遇着坎
儿,说的好说不好听的,大家什么意思呢?”一面说,一面禁不住流泪,又怕宝玉
烦恼,只得又勉强忍着。一时杂使的老婆子端了二和药来,宝玉见他才有点汗儿,
便不叫他起来,自己端着给他就枕上吃了,即令小丫鬟们铺炕。袭人道:“你吃饭
不吃饭,到底老太太、太太跟前坐一会子,和姑娘们玩一会子,再回来。我就静静
的躺一躺也好啊。”宝玉听说,只得依他,看着他去了簪环躺下,才去上屋里跟着
贾母吃饭。
  饭毕,贾母犹欲和那几个老管家的嬷嬷斗牌。宝玉惦记袭人,便回至房中。见
袭人朦胧睡去,自己要睡,天气尚早。彼时晴雯、绮霞、秋纹、碧痕都寻热闹,找
鸳鸯、琥珀等耍戏去了。见麝月一人在外间屋里灯下抹骨牌。宝玉笑道:“你怎么
不和他们去?”麝月道:“没有钱。”宝玉道:“床底下堆着钱,还不够你输的?”
麝月道:“都乐去了,这屋子交给谁呢?那一个又病了,满屋里上头是灯,下头是
火,那些老婆子们都老天拔地伏侍了一天,也该叫他们歇歇儿了。小丫头们也伏侍
了一天,这会子还不叫玩玩儿去吗?所以我在这里看着。”宝玉听了这话,公然又
是一个袭人了。因笑道:“我在这里坐着,你放心去罢。”麝月道:“你既在这里,
越发不用去了。咱们两个说话儿不好?”宝玉道:“咱们两个做什么呢?怪没意思
的。也罢了,早起你说头上痒痒,这会子没什么事,我替你篦头罢。”麝月听了道:
“使得。”说着,将文具镜匣搬来,卸去钗,打开头发,宝玉拿了篦子替他篦。
  只篦了三五下儿,见晴雯忙忙走进来取钱,一见他两个,便冷笑道:“哦!交
杯盏儿还没吃,就上了头了!”宝玉笑道:“你来,我也替你篦篦。”晴雯道:“我
没这么大造化。”说着,拿了钱,摔了帘子,就出去了。宝玉在麝月身后,麝月对
镜,二人在镜内相视而笑。宝玉笑着道:“满屋里就只是他磨牙。”麝月听说,忙
向镜中摆手儿。宝玉会意,忽听“唿”一声帘子响,晴雯又跑进来问道:“我怎么
磨牙了?咱们倒得说说!”麝月笑道:“你去你的罢,又来拌嘴儿了。”晴雯也笑
道:“你又护着他了!你们瞒神弄鬼的,打量我都不知道呢!等我捞回本儿来再说。”
说着,一径去了。这里宝玉通了头,命麝月悄悄的伏侍他睡下,不肯惊动袭人。一
宿无话。
  次日清晨,袭人已是夜间出了汗,觉得轻松了些,只吃些米汤静养。宝玉才放
了心,因饭后走到薛姨妈这边来闲逛。
  彼时正月内学房中放年学,闺阁中忌针黹,都是闲时,因贾环也过来玩。正遇
见宝钗、香菱、莺儿三个赶围棋作耍,贾环见了也要玩。宝钗素日看他也如宝玉,
并没他意,今儿听他要玩,让他上来,坐在一处玩。一注十个钱。头一回,自己赢
了,心中十分喜欢。谁知后来接连输了几盘,就有些着急。赶着这盘正该自己掷骰
子,若掷个七点便赢了,若掷个六点也该赢,掷个三点就输了。因拿起骰子来狠命
一掷,一个坐定了二,那一个乱转。莺儿拍着手儿叫“么!”贾环便瞪着眼,“六!”
“七!”“八!”混叫。那骰子偏生转出么来。贾环急了,伸手便抓起骰子来,就
要拿钱,说是个四点。莺儿便说:“明明是个么!”宝钗见贾环急了,便瞅了莺儿
一眼,说道:“越大越没规矩!难道爷们还赖你?还不放下钱来呢。”莺儿满心委屈,
见姑娘说,不敢出声,只得放下钱来,口内嘟囔说:“一个做爷的,还赖我们这几
个钱,连我也瞧不起!前儿和宝二爷玩,他输了那些也没着急,下剩的钱还是几个
小丫头子们一抢,他一笑就罢了。”
  宝钗不等说完,连忙喝住了。贾环道:“我拿什么比宝玉?你们怕他,都和他
好,都欺负我不是太太养的!”说着便哭。宝钗忙劝他:“好兄弟,快别说这话,
人家笑话。”又骂莺儿。正值宝玉走来,见了这般景况,问:“是怎么了?”贾环
不敢则声。宝钗素知他家规矩,凡做兄弟的怕哥哥。却不知那宝玉是不要人怕他的,
他想着:“兄弟们一并都有父母教训,何必我多事,反生疏了。况且我是正出,他
是庶出,饶这样看待,还有人背后谈论,还禁得辖治了他?”更有个呆意思存在心
里。你道是何呆意?因他自幼姐妹丛中长大,亲姊妹有元春探春,叔伯的有迎春惜
春,亲戚中又有湘云黛玉宝钗等人,他便料定天地间灵淑之气只钟于女子,男儿们
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因此把一切男子都看成浊物,可有可无。只是父亲、伯叔、
兄弟之伦,因是圣人遗训,不敢违忤,所以弟兄间亦不过尽其大概就罢了,并不想
自己是男子,须要为子弟之表率。是以贾环等都不甚怕他,只因怕贾母不依,才只
得让他三分。现今宝钗生怕宝玉教训他,倒没意思,便连忙替贾环掩饰。宝玉道:
“大正月里,哭什么?这里不好,到别处玩去。你天天念书,倒念糊涂了。譬如这
件东西不好,横竖那一件好,就舍了这件取那件,难道你守着这件东西哭会子就好
了不成?你原是要取乐儿,倒招的自己烦恼。还不快去呢!”
  贾环听了,只得回来。赵姨娘见他这般,因问:“是那里垫了踹窝来了?”贾
环便说:“同宝姐姐玩来着。莺儿欺负我,赖我的钱;宝玉哥哥撵了我来了。”赵
姨娘啐道:“谁叫你上高台盘了?下流没脸的东西!那里玩不得?谁叫你跑了去讨这
没意思?”正说着,可巧凤姐在窗外过,都听到耳内,便隔着窗户说道:“大正月
里,怎么了?兄弟们小孩子家,一半点儿错了,你只教导他,说这样话做什么?凭他
怎么着,还有老爷太太管他呢,就大口家啐他?他现是主子,不好,横竖有教导他
的人,与你什么相干?环兄弟,出来!跟我玩去。”贾环素日怕凤姐比怕王夫人更甚,
听见叫他,便赶忙出来。赵姨娘也不敢出声。凤姐向贾环道:“你也是个没性气的
东西呦!时常说给你:要吃,要喝,要玩,你爱和那个姐姐妹妹哥哥嫂子玩,就和
那个玩。你总不听我的话,倒叫这些人教的你歪心邪意、狐媚魇道的。自己又不尊
重,要往下流里走,安着坏心,还只怨人家偏心呢。输了几个钱,就这么个样儿!”
因问贾环:“你输了多少钱?”贾环见问,只得诺诺的说道:“输了一二百钱。”
凤姐啐道:“亏了你还是个爷,输了一二百钱就这么着!”回头叫:“丰儿,去取
一吊钱来;姑娘们都在后头玩呢,把他送了去。你明儿再这么狐媚子,我先打了你,
再叫人告诉学里,皮不揭了你的!为你这不尊贵,你哥哥恨得牙痒痒,不是我拦着,
窝心脚把你的肠子还窝出来呢!”喝令:“去罢!”贾环诺诺的,跟了丰儿得了钱,
自去和迎春等玩去,不在话下。
  且说宝玉正和宝钗玩笑,忽见人说:“史大姑娘来了。”宝玉听了,连忙就走。
宝钗笑道:“等着,咱们两个一齐儿走,瞧瞧他去。”说着,下了炕,和宝玉来至
贾母这边。只见史湘云大说大笑的,见了他两个,忙站起来问好。正值黛玉在旁,
因问宝玉:“打那里来?”宝玉便说:“打宝姐姐那里来。”黛玉冷笑道:“我说
呢!亏了绊住,不然,早就飞了来了。”宝玉道:“只许和你玩,替你解闷儿;不
过偶然到他那里,就说这些闲话。”黛玉道:“好没意思的话!去不去,管我什么
事?又没叫你替我解闷儿!还许你从此不理我呢!”说着,便赌气回房去了。
  宝玉忙跟了来,问道:“好好儿的又生气了!就是我说错了,你到底也还坐坐
儿,合别人说笑一会子啊?”黛玉道:“你管我呢!”宝玉笑道:“我自然不敢管
你,只是你自己遭塌坏了身子呢。”黛玉道:“我作践了我的身子,我死我的,与
你何干?”宝玉道:“何苦来?大正月里,‘死’了‘活’了的。”黛玉道:“偏
说‘死’!我这会子就死!你怕死,你长命百岁的活着,好不好?”宝玉笑道:“要
像只管这么闹,我还怕死吗?倒不如死了干净。”黛玉忙道:“正是了,要是这样
闹,不如死了干净!”宝玉道:“我说自家死了干净,别错听了话,又赖人。”正
说着,宝钗走来,说:“史大妹妹等你呢。”说着,便拉宝玉走了。这黛玉越发气
闷,只向窗前流泪。
  没两盏茶时,宝玉仍来了。黛玉见了,越发抽抽搭搭的哭个不住。宝玉见了这
样,知难挽回,打叠起百样的款语温言来劝慰。不料自己没张口,只听黛玉先说道:
“你又来作什么?死活凭我去罢了!横竖如今有人和你玩,比我又会念,又会作,又
会写,又会说会笑,又怕你生气,拉了你去哄着你。你又来作什么呢?”宝玉听了,
忙上前悄悄的说道:“你这么个明白人,难道连‘亲不隔疏,后不僭先’也不知道?
我虽糊涂,却明白这两句话。头一件,咱们是姑舅姐妹,宝姐姐是两姨姐妹,论亲
戚也比你远。第二件,你先来,咱们两个一桌吃,一床睡,从小儿一处长大的,他
是才来的,岂有个为他远你的呢?”黛玉啐道:“我难道叫你远他?我成了什么人
了呢?我为的是我的心!”宝玉道:“我也为的是我的心。你难道就知道你的心,
不知道我的心不成?”黛玉听了,低头不语,半日说道:“你只怨人行动嗔怪你,
你再不知道你怄的人难受。就拿今日天气比,分明冷些,怎么你倒脱了青肷披风
呢?”宝玉笑道:“何尝没穿?见你一恼,我一暴燥,就脱了。”黛玉叹道:“回
来伤了风,又该讹着吵吃的了。”
  二人正说着,只见湘云走来,笑道:“爱哥哥,林姐姐,你们天天一处玩,我
好容易来了,也不理我理儿。”黛玉笑道:“偏是咬舌子爱说话,连个‘二’哥哥
也叫不上来,只是‘爱’哥哥‘爱’哥哥的。回来赶围棋儿,又该你闹‘么爱三’
了。”宝玉笑道:“你学惯了,明儿连你还咬起来呢。”湘云道:“他再不放人一
点儿,专会挑人。就算你比世人好,也不犯见一个打趣一个。我指出个人来,你敢
挑他,我就服你。”黛玉便问:“是谁?”湘云道:“你敢挑宝姐姐的短处,就算
你是个好的。”黛玉听了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他。我可那里敢挑他呢?”
宝玉不等说完,忙用话分开。湘云笑道:“这一辈子我自然比不上你。我只保佑着
明儿得一个咬舌儿林姐夫,时时刻刻你可听‘爱’呀‘厄’的去!阿弥陀佛,那时
才现在我眼里呢!”说的宝玉一笑,湘云忙回身跑了。
  要知端详,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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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贤袭人娇嗔箴宝玉 俏平儿软语救贾琏
  话说史湘云说着笑着跑出来,怕黛玉赶上。宝玉在后忙说:“绊倒了!那里就
赶上了?”黛玉赶到门前,被宝玉叉手在门框上拦住,笑道:“饶他这一遭儿罢。”
黛玉拉着手说道:“我要饶了云儿,再不活着。”湘云见宝玉拦着门,料黛玉不能
出来,便立住脚,笑道:“好姐姐,饶我这遭儿罢!”却值宝钗来在湘云身背后,
也笑道:“我劝你们两个看宝兄弟面上,都撂开手罢。”黛玉道:“我不依。你们
是一气的,都来戏弄我。”宝玉劝道:“罢呦,谁敢戏弄你?你不打趣他,他就敢
说你了?”四人正难分解,有人来请吃饭,方往前边来。那天已掌灯时分,王夫人、
李纨、凤姐、迎探惜姊妹等,都往贾母这边来。大家闲话了一回,各自归寝。湘云
仍往黛玉房中安歇。
  宝玉送他二人到房,那天已二更多了,袭人来催了几次方回。次早,天方明时,
便披衣鞋往黛玉房中来了,却不见紫鹃翠缕二人,只有他姊妹两个尚卧在衾内。
那黛玉严严密密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安稳合目而睡。湘云却一把青丝,拖于枕畔,
一幅桃红绸被只齐胸盖着,衬着那一弯雪白的膀子,撂在被外,上面明显着两个金
镯子。宝玉见了叹道:“睡觉还是不老实!回来风吹了,又嚷肩膀疼了。”一面说,
一面轻轻的替他盖上。黛玉早已醒了,觉得有人,就猜是宝玉,翻身一看,果然是
他。因说道:“这早晚就跑过来作什么?”宝玉说道:“这还早呢!你起来瞧瞧罢。”
黛玉道:“你先出去,让我们起来。”宝玉出至外间。黛玉起来,叫醒湘云,二人
都穿了衣裳。宝玉又复进来坐在镜台旁边,只见紫鹃翠缕进来伏侍梳洗。湘云洗了
脸,翠缕便拿残水要泼,宝玉道:“站着,我就势儿洗了就完了,省了又过去费事。”
说着,便走过来,弯着腰洗了两把。紫鹃递过香肥皂去,宝玉道:“不用了,这盆
里就不少了。”又洗了两把,便要手巾。翠缕撇嘴笑道:“还是这个毛病儿。”宝
玉也不理他,忙忙的要青盐擦了牙,漱了口。完毕,见湘云已梳完了头,便走过来
笑道:“好妹妹,替我梳梳呢。”湘云道:“这可不能了。”宝玉笑道:“好妹妹,
你先时候儿怎么替我梳了呢?”湘云道:“如今我忘了,不会梳了。”宝玉道:“横
竖我不出门,不过打几根辫子就完了。”说着,又千“妹妹”万“妹妹”的央告。
湘云只得扶过他的头来梳篦。原来宝玉在家并不戴冠,只将四围短发编成小辫,往
顶心发上归了总,编一根大辫,红绦结住。自发顶至辫梢,一路四颗珍珠,下面又
有金坠脚儿。湘云一面编着,一面说道:“这珠子只三颗了,这一颗不是了。我记
得是一样的,怎么少了一颗?”宝玉道:“丢了一颗。”湘云道:“必定是外头去,
掉下来,叫人拣了去了。倒便宜了拣的了。”黛玉旁边冷笑道:“也不知是真丢,
也不知是给了人镶什么戴去了呢!”宝玉不答,因镜台两边都是妆奁等物,顺手拿
起来赏玩,不觉拈起了一盒子胭脂,意欲往口边送,又怕湘云说。正犹豫间,湘云
在身后伸过手来,“拍”的一下将胭脂从他手中打落,说道:“不长进的毛病儿!
多早晚才改呢?”
  一语未了,只见袭人进来,见这光景,知是梳洗过了,只得回来自己梳洗。忽
见宝钗走来,因问:“宝兄弟那里去了?”袭人冷笑道:“‘宝兄弟’那里还有在
家的工夫!”宝钗听说,心中明白。袭人又叹道:“姐妹们和气,也有个分寸儿,
也没个黑家白日闹的。凭人怎么劝,都是耳旁风。”宝钗听了,心中暗忖道:“倒
别看错了这个丫头,听他说话,倒有些识见。”宝钗便在炕上坐了,慢慢的闲言中,
套问他年纪家乡等语,留神窥察其言语志量,深可敬爱。
  一时宝玉来了,宝钗方出去。宝玉便问袭人道:“怎么宝姐姐和你说的这么热
闹,见我进来就跑了?”问一声不答。再问时,袭人方道:“你问我吗?我不知道
你们的原故。”宝玉听了这话,见他脸上气色非往日可比,便笑道:“怎么又动了
气了呢?”袭人冷笑道:“我那里敢动气呢?只是你从今别进这屋子了,横竖有人
伏侍你,再不必来支使我。我仍旧还伏侍老太太去。”一面说,一面便在炕上合眼
倒下。宝玉见了这般景况,深为骇异,禁不住赶来央告。那袭人只管合着眼不理。
宝玉没了主意,因见麝月进来,便问道:“你姐姐怎么了?”麝月道:“我知道么?
问你自己就明白了。”宝玉听说,呆了一回,自觉无趣,便起身嗳道:“不理我罢!
我也睡去。”说着,便起身下炕,到自己床上睡下。
  袭人听他半日无动静,微微的打,料他睡着,便起来拿了一领斗篷来替他盖
上。只听“唿”的一声,宝玉便掀过去,仍合着眼装睡。袭人明知其意,便点头冷
笑道:“你也不用生气,从今儿起,我也只当是个哑吧,再不说你一声儿了好不好?”
宝玉禁不住起身问道:“我又怎么了?你又劝我?你劝也罢了,刚才又没劝,我一进
来,你就不理我,赌气睡了,我还摸不着是为什么。这会子你又说我恼了!我何尝
听见你劝我的是什么话呢?”袭人道:“你心里还不明白?还等我说呢!”
  正闹着,贾母遣人来叫他吃饭,方往前边来胡乱吃了一碗,仍回自己房中。只
见袭人睡在外头炕上,麝月在旁抹牌。宝玉素知他两个亲厚,并连麝月也不理,揭
起软帘自往里间来。麝月只得跟进来。宝玉便推他出去说:“不敢惊动。”麝月便
笑着出来,叫了两个小丫头进去。宝玉拿了本书,歪着看了半天,因要茶,抬头见
两个小丫头在地下站着,那个大两岁清秀些的,宝玉问他道:“你不是叫什么‘香’
吗?”那丫头答道:“叫蕙香。”宝玉又问:“是谁起的名字?”蕙香道:“我原
叫芸香,是花大姐姐改的。”宝玉道:“正经叫‘晦气’也罢了,又‘蕙香’咧!
你姐儿几个?”蕙香道:“四个。”宝玉道:“你第几个?”蕙香道:“第四。”
宝玉道:“明日就叫‘四儿’,不必什么‘蕙’香‘兰’气的。那一个配比这些花
儿?没的玷辱了好名好姓的!”一面说,一面叫他倒了茶来。袭人和麝月在外间听
了半日,只管悄悄的抿着嘴儿笑。
  这一日,宝玉也不出房,自己闷闷的,只不过拿书解闷,或弄笔墨,也不使唤
众人,只叫四儿答应。谁知这四儿是个乖巧不过的丫头,见宝玉用他,他就变尽方
法儿笼络宝玉。至晚饭后,宝玉因吃了两杯酒,眼饧耳热之馀,若往日则有袭人等
大家嘻笑有兴;今日却冷清清的,一人对灯,好没兴趣。待要赶了他们去,又怕他
们得了意,以后越来劝了;若拿出作上人的光景镇唬他们,似乎又太无情了。说不
得横着心:“只当他们死了,横竖自家也要过的。”如此一想,却倒毫无牵挂,反
能怡然自悦。因命四儿剪烛烹茶,自己看了一回《南华经》,至外篇《箧》一则,
其文曰:
  故绝圣弃智,大盗乃止;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剖斗折
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瞽旷
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彩,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
毁绝钩绳,而弃规矩,工垂之指,而天下始人含其巧矣。
看至此,意趣洋洋,趁着酒兴,不禁提笔续曰:
  焚花散麝,而闺阁始人含其劝矣;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灭情意,
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矣。彼含其劝,则无参商之虞矣;戕其仙姿,无恋爱之心矣;
灰其灵窍,无才思之情矣。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邃其穴,所以迷惑缠
陷天下者也。
续毕,掷笔就寝。头刚着枕,便忽然睡去,一夜竟不知所之。
  直至天明方醒,翻身看时,只见袭人和衣睡在衾上。宝玉将昨日的事,已付之
度外,便推他说道:“起来好生睡,看冻着。”原来袭人见他无明无夜和姐妹们鬼
混,若真劝他,料不能改,故用柔情以警之,料他不过半日片刻,仍旧好了;不想
宝玉竟不回转,自己反不得主意,直一夜没好生睡。今忽见宝玉如此,料是他心意
回转,便索性不理他。宝玉见他不应,便伸手替他解衣,刚解开钮子,被袭人将手
推开,又自扣了。宝玉无法,只得拉他的手笑道:“你到底怎么了?”连问几声,
袭人睁眼说道:“我也不怎么着。你睡醒了,快过那边梳洗去。再迟了,就赶不上
了。”宝玉道:“我过那里去?”袭人冷笑道:“你问我,我知道吗?你爱过那里
去就过那里去。从今咱们两个人撂开手,省的鸡生鹅斗,叫别人笑话。横竖那边腻
了过来,这边又有什么‘四儿’‘五儿’伏侍你。我们这起东西,可是‘白玷辱了
好名好姓’的!”宝玉笑道:“你今儿还记着呢?”袭人道:“一百年还记着呢。
比不得你,拿着我的话当耳旁风,夜里说了,早起就忘了。”宝玉见他娇嗔满面,
情不可禁,便向枕边拿起一根玉簪来,一跌两段,说道:“我再不听你说,就和这
簪子一样!”袭人忙的拾了簪子,说道:“大早起,这是何苦来?听不听在你,也
不值的这么着呀。”宝玉道:“你那里知道我心里的急呢?”袭人笑道:“你也知
道着急么?你可知道我心里是怎么着?快洗脸去罢。”说着,二人方起来梳洗。
  宝玉往上房去后,谁知黛玉走来,见宝玉不在房中,因翻弄案上书看。可巧便
翻出昨儿的《庄子》来,看见宝玉所续之处,不觉又气又笑,不禁也提笔续了一绝
云:
无端弄笔是何人?剿袭《南华》庄子文。
不悔自家无见识,却将丑语诋他人!
题毕,也往上房来见贾母,后往王夫人处来。
  谁知凤姐之女大姐儿病了,正乱着请大夫诊脉。大夫说:“替太太奶奶们道喜:
姐儿发热是见喜了,并非别症。“王夫人凤姐听了,忙遣人问:“可好不好?”大
夫回道:“症虽险,却顺,倒还不妨。预备桑虫、猪尾要紧。”凤姐听了,登时忙
将起来:一面打扫房屋,供奉“痘疹娘娘”;一面传与家人忌煎炒等物;一面命平
儿打点铺盖衣服与贾琏隔房;一面又拿大红尺头给奶子丫头亲近人等裁衣裳。外面
打扫净室,款留两位医生,轮流斟酌诊脉下药,十二日不放家去。贾琏只得搬出外
书房来安歇。凤姐和平儿都跟王夫人日日供奉“娘娘”。
  那贾琏只离了凤姐,便要寻事,独寝了两夜十分难熬,只得暂将小厮内清俊的
选来出火。不想荣国府内有一个极不成材破烂酒头厨子名叫多官儿,因他懦弱无
能,人都叫他作“多浑虫”。二年前他父亲给他娶了个媳妇,今年才二十岁,也有
几分人材,又兼生性轻薄,最喜拈花惹草。多浑虫又不理论,只有酒有肉有钱,就
诸事不管了,所以宁荣二府之人都得入手。因这媳妇妖调异常,轻狂无比,众人都
叫他“多姑娘儿”。如今贾琏在外熬煎,往日也见过这媳妇,垂涎久了,只是内惧
娇妻,外惧娈童,不曾得手。那多姑娘儿也久有意于贾琏,只恨没空儿;今闻贾琏
挪在外书房来,他便没事也要走三四趟,招惹的贾琏似饥鼠一般。少不得和心腹小
厮计议,许以金帛,焉有不允之理,况都和这媳妇子是旧交,一说便成。是夜多浑
虫醉倒在炕,二鼓人定,贾琏便溜进来相会。一见面早已神魂失据,也不及情谈款
叙,便宽衣动作起来,谁知这媳妇子有天生的奇趣,一经男子挨身,便觉遍体筋骨
瘫软,使男子如卧绵上,更兼淫态浪言,压倒娼妓。贾琏此时恨不得化在他身上。
那媳妇子故作浪语,在下说道:“你们姐儿出花儿,供着娘娘,你也该忌两日,倒
为我腌了身子,快离了我这里罢。”贾琏一面大动,一面喘吁吁答道:“你就是
‘娘娘’!那里还管什么‘娘娘’呢!”那媳妇子越浪起来,贾琏亦丑态毕露。一
时事毕,不免盟山誓海,难舍难分。自此后,遂成相契。
  一日,大姐毒尽癍回,十二日后送了“娘娘”,合家祭天祀祖,还愿焚香,庆
贺放赏已毕,贾琏仍复搬进卧室。见了凤姐,正是俗语云:“新婚不如远别。”是
夜更有无限恩爱,自不必说。次日早起,凤姐往上屋里去后,平儿收拾外边拿进来
的衣服铺盖,不承望枕套中抖出一绺青丝来。平儿会意,忙藏在袖内,便走到这边
房里,拿出头发来,向贾琏笑道:“这是什么东西?”贾琏一见,连忙上来要抢。
平儿就跑,被贾琏一把揪住,按在炕上,从手中来夺。平儿笑道:“你这个没良心
的,我好意瞒着他来问你,你倒赌利害!等我回来告诉了,看你怎么着?”贾琏听
说,忙陪笑央求道:“好人,你赏我罢!我再不敢利害了。”一语未了,忽听凤姐
声音。贾琏此时松了不是抢又不是,只叫:“好人,别叫他知道!”平儿才起身,
凤姐已走进来,叫平儿:“快开匣子,替太太找样子。”平儿忙答应了,找时,凤
姐见了贾琏,忽然想起来,便问平儿:“前日拿出去的东西,都收进来了没有?”
平儿道:“收进来了。”凤姐道:“少什么不少?”平儿道:“细细查了,没少一
件儿。”凤姐又道:“可多什么?”平儿笑道:“不少就罢了,那里还有多出来的
分儿?”凤姐又笑道:“这十几天,难保干净,或者有相好的丢下什么戒指儿、汗
巾儿,也未可定。”一席话,说的贾琏脸都黄了,在凤姐身背后,只望着平儿杀鸡
儿抹脖子的使眼色儿,求他遮盖。平儿只装看不见,因笑道:“怎么我的心就和奶
奶一样!我就怕有原故,留神搜了一搜,竟一点破绽儿都没有。奶奶不信,亲自搜
搜。”凤姐笑道:“傻丫头!他就有这些东西,肯叫咱们搜着?”说着,拿了样子
出去了。
  平儿指着鼻子,摇着头儿,笑道:“这件事你该怎么谢我呢?”喜的贾琏眉开
眼笑,跑过来搂着,“心肝乖乖儿肉”的便乱叫起来,平儿手里拿着头发,笑道:
“这是一辈子的把柄儿。好便罢,不好咱们就抖出来。”贾琏笑着央告道:“你好
生收着罢,千万可别叫他知道。”嘴里说着,瞅他不堤防,一把就抢过来,笑道:
“你拿着到底不好,不如我烧了就完了事了。”一面说,一面掖在靴掖子内。平儿
咬牙道:“没良心的,‘过了河儿就拆桥’,明儿还想我替你撒谎呢!”贾琏见他
娇俏动情,便搂着求欢。平儿夺手跑出来,急的贾琏弯着腰恨道:“死促狭小娼妇
儿!一定浪上人的火来,他又跑了。”平儿在窗外笑道:“我浪我的,谁叫你动火?
难道图你舒服,叫他知道了,又不待见我呀!”贾琏道:“你不用怕他!等我性子
上来,把这醋罐子打个稀烂,他才认的我呢!他防我像防贼的似的,只许他和男人
说话,不许我和女人说话。我和女人说话,略近些,他就疑惑,他不论小叔子、侄
儿、大的、小的,说说笑笑,就都使得了。以后我也不许他见人!”平儿道:“他
防你使得,你醋他使不得。他不笼络着人,怎么使唤呢?你行动就是坏心,连我也
不放心,别说他呀。”贾琏道:“哦,也罢了么,都是你们行的是,我行动儿就存
坏心。多早晚才叫你们都死在我手里呢!”
  正说着,凤姐走进院来,因见平儿在窗外,便问道:“要说话,怎么不在屋里
说,又跑出来隔着窗户闹,这是什么意思?”贾琏在内接口道:“你可问他么,倒
像屋里有老虎吃他呢。”平儿道:“屋里一个人没有,我在他跟前作什么?”凤姐
笑道:“没人才便宜呢。”平儿听说,便道:“这话是说我么?”凤姐便笑道:“不
说你说谁?”平儿道:“别叫我说出好话来了!”说着也不打帘子,赌气往那边去
了。凤姐自己掀帘进来,说道:“平儿丫头疯魔了,这蹄子认真要降伏起我来了!
仔细你的皮。”贾琏听了,倒在炕上,拍手笑道:“我竟不知平儿这么利害,从此
倒服了他了。”凤姐道:“都是你兴的他,我只和你算账就完了。”贾琏听了啐道:
“你们两个人不睦,又拿我来垫喘儿了。我躲开你们就完了。”凤姐道:“我看你
躲到那里去?”贾琏道:“我自然有去处。”说着就走,凤姐道:“你别走,我还
有话和你说呢。”
  不知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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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制灯谜贾政悲谶语
  话说贾琏听凤姐儿说有话商量,因止步问:“什么话?”凤姐道:“二十一是
薛妹妹的生日,你到底怎么样?”贾琏道:“我知道怎么样?你连多少大生日都料
理过了,这会子倒没有主意了!”凤姐道:“大生日是有一定的则例。如今他这生
日,大又不是,小又不是,所以和你商量。”贾琏听了,低头想了半日,道:“你
竟糊涂了。现有比例,那林妹妹就是例。往年怎么给林妹妹做的,如今也照样给薛
妹妹做就是了。”凤姐听了冷笑道:“我难道这个也不知道!我也这么想来着。但
昨日听见老太太说,问起大家的年纪生日来,听见薛大妹妹今年十五岁,虽不算是
整生日,也算得将笄的年分儿了。老太太说要替他做生日,自然和往年给林妹妹做
的不同了。”贾琏道:“这么着,就比林妹妹的多增些。”凤姐道:“我也这么想
着,所以讨你的口气儿。我私自添了,你又怪我不回明白了你了。”贾琏笑道:“罢!
罢!这空头情我不领。你不盘察我就够了,我还怪你?”说着,一径去了,不在话
下。
  且说湘云住了两日,便要回去,贾母因说:“等过了你宝姐姐的生日,看了戏,
再回去。”湘云听了,只得住下,又一面遣人回去,将自己旧日作的两件针线活计
取来,为宝钗生辰之仪。
  谁想贾母自见宝钗来了,喜他稳重和平,正值他才过第一个生辰,便自己捐资
二十两,唤了凤姐来,交与他备酒戏。凤姐凑趣,笑道:“一个老祖宗,给孩子们
作生日,不拘怎么着,谁还敢争?又办什么酒席呢?既高兴,要热闹,就说不得自己
花费几两老库里的体己。这早晚找出这霉烂的二十两银子来做东,意思还叫我们赔
上!果然拿不出来也罢了,金的银的圆的扁的压塌了箱子底,只是累我们。老祖
宗看看,谁不是你老人家的儿女?难道将来只有宝兄弟顶你老人家上五台山不成?那
些东西只留给他!我们虽不配使,也别太苦了我们。这个够酒的够戏的呢?”说的
满屋里都笑起来。贾母亦笑道:“你们听听这嘴!我也算会说的了,怎么说不过这
猴儿?你婆婆也不敢强嘴,你就和我啊的!”凤姐笑道:“我婆婆也是一样的
疼宝玉,我也没处诉冤!倒说我强嘴!”说着,又引贾母笑了一会。贾母十分喜悦。
到晚上,众人都在贾母前,定省之馀,大家娘儿们说笑时,贾母因问宝钗爱听何戏,
爱吃何物。宝钗深知贾母年老之人,喜热闹戏文,爱吃甜烂之物,便总依贾母素喜
者说了一遍。贾母更加喜欢。次日,先送过衣服玩物去,王夫人、凤姐、黛玉等诸
人皆有随分的,不须细说。至二十一日,贾母内院搭了家常小巧戏台,定了一班新
出的小戏,昆弋两腔俱有。就在贾母上房摆了几席家宴酒席,并无一个外客,只有
薛姨妈、史湘云、宝钗是客,馀者皆是自己人。这日早起,宝玉因不见黛玉,便到
他房中来寻,只见黛玉歪在炕上。宝玉笑道:“起来吃饭去。就开戏了,你爱听那
一出?我好点。”黛玉冷笑道:“你既这么说,你就特叫一班戏,拣我爱的唱给我
听,这会子犯不上借着光儿问我。”宝玉笑道:“这有什么难的,明儿就叫一班子,
也叫他们借着咱们的光儿。”一面说,一面拉他起来,携手出去。
  吃了饭,点戏时,贾母一面先叫宝钗点,宝钗推让一遍,无法,只得点了一出
《西游记》。贾母自是喜欢。又让薛姨妈,薛姨妈见宝钗点了,不肯再点。贾母便
特命凤姐点。凤姐虽有邢王二夫人在前,但因贾母之命,不敢违拗,且知贾母喜热
闹更喜谑笑科诨,便先点了一出,却是《刘二当衣》。贾母果真更又喜欢。然后便
命黛玉点,黛玉又让王夫人等先点。贾母道:“今儿原是我特带着你们取乐,咱们
只管咱们的,别理他们。我巴巴儿的唱戏摆酒,为他们呢?他们白听戏白吃已经便
宜了,还让他们点戏呢!”说着,大家都笑。黛玉方点了一出。然后宝玉、史湘云、
迎、探、惜、李纨等俱各点了,按出扮演。
  至上酒席时,贾母又命宝钗点,宝钗点了一出《山门》。宝玉道:“你只好点
这些戏。”宝钗道:“你白听了这几年戏,那里知道这出戏,排场词藻都好呢。”
宝玉道:“我从来怕这些热闹戏。”宝钗笑道:“要说这一出‘热闹’,你更不知
戏了。你过来,我告诉你,这一出戏是一套《北点绛唇》,铿锵顿挫,那音律不用
说是好了,那词藻中有只《寄生草》,极妙,你何曾知道!”宝玉见说的这般好,
便凑近来央告:“好姐姐,念给我听听。”宝钗便念给他听道:
  漫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
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宝玉听了,喜的拍膝摇头,称赏不已;又赞宝钗无书不知。黛玉把嘴一撇道:“安
静些看戏吧!还没唱《山门》,你就《妆疯》了。”说的湘云也笑了。于是大家看
戏,到晚方散。
  贾母深爱那做小旦的和那做小丑的,因命人带进来,细看时,益发可怜见的。
因问他年纪,那小旦才十一岁,小丑才九岁,大家叹息了一回。贾母令人另拿些肉
果给他两个,又另赏钱。凤姐笑道:“这个孩子扮上活像一个人,你们再瞧不出来。”
宝钗心内也知道,却点头不说;宝玉也点了点头儿不敢说。湘云便接口道:“我知
道,是像林姐姐的模样儿。”宝玉听了,忙把湘云瞅了一眼。众人听了这话,留神
细看,都笑起来了,说:“果然像他!”一时散了。
  晚间,湘云便命翠缕把衣包收拾了。翠缕道:“忙什么?等去的时候包也不迟。”
湘云道:“明早就走,还在这里做什么?——看人家的脸子!”宝玉听了这话,忙
近前说道:“好妹妹,你错怪了我。林妹妹是个多心的人。别人分明知道,不肯说
出来,也皆因怕他恼。谁知你不防头就说出来了,他岂不恼呢?我怕你得罪了人,
所以才使眼色。你这会子恼了我,岂不辜负了我?要是别人,那怕他得罪了人,与
我何干呢?”湘云摔手道:“你那花言巧语别望着我说。我原不及你林妹妹。别人
拿他取笑儿都使得,我说了就有不是。我本也不配和他说话:他是主子姑娘,我是
奴才丫头么。”宝玉急的说道:“我倒是为你为出不是来了。我要有坏心,立刻化
成灰,教万人拿脚踹!”湘云道:“大正月里,少信着嘴胡说这些没要紧的歪话!
你要说,你说给那些小性儿、行动爱恼人、会辖治你的人听去,别叫我啐你。”说
着,进贾母里间屋里,气忿忿的躺着去了。
  宝玉没趣,只得又来找黛玉。谁知才进门,便被黛玉推出来了,将门关上。宝
玉又不解何故,在窗外只是低声叫好妹妹好妹妹,黛玉总不理他。宝玉闷闷的垂头
不语。紫鹃却知端底,当此时料不能劝。那宝玉只呆呆的站着。黛玉只当他回去了,
却开了门,只见宝玉还站在那里。黛玉不好再闭门,宝玉因跟进来,问道:“凡事
都有个原故,说出来人也不委屈。好好的就恼,到底为什么起呢?”黛玉冷笑道:
“问我呢!我也不知为什么。我原是给你们取笑儿的,——拿着我比戏子,给众人
取笑儿!”宝玉道:“我并没有比你,也并没有笑你,为什么恼我呢?”黛玉道:
“你还要比,你还要笑?你不比不笑,比人家比了笑了的还利害呢!”宝玉听说,
无可分辩。黛玉又道:“这还可恕。你为什么又和云儿使眼色儿?这安的是什么心?
莫不是他和我玩,他就自轻自贱了?他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民间的丫头。他和我
玩,设如我回了口,那不是他自惹轻贱?你是这个主意不是?你却也是好心,只是那
一个不领你的情,一般也恼了。你又拿我作情,倒说我‘小性儿、行动肯恼人’。
你又怕他得罪了我,——我恼他与你何干,他得罪了我又与你何干呢?”
  宝玉听了,方知才和湘云私谈,他也听见了。细想自己原为怕他二人恼了,故
在中间调停,不料自己反落了两处的数落,正合着前日所看《南华经》内“巧者劳
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蔬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又曰“山木自寇,源泉
自盗”等句,因此越想越无趣。再细想来:“如今不过这几个人,尚不能应酬妥协,
将来犹欲何为?”想到其间,也不分辩,自己转身回房。黛玉见他去了,便知回思
无趣,赌气去的,一言也不发,不禁自己越添了气,便说:“这一去,一辈子也别
来了,也别说话!”那宝玉不理,竟回来,躺在床上,只是闷闷的。袭人虽深知原
委,不敢就说,只得以别事来解说,因笑道:“今儿听了戏,又勾出几天戏来。宝
姑娘一定要还席的。”宝玉冷笑道:“他还不还,与我什么相干?”袭人见这话不
似往日,因又笑道:“这是怎么说呢?好好儿的大正月里,娘儿们姐儿们都喜喜欢
欢的,你又怎么这个样儿了?”宝玉冷笑道:“他们娘儿们姐儿们喜欢不喜欢,也
与我无干。”袭人笑道:“大家随和儿,你也随点和儿不好?”宝玉道:“什么‘大
家彼此’?他们有‘大家彼此’,我只是赤条条无牵挂的!”说到这句,不觉泪下。
袭人见这景况,不敢再说。宝玉细想这一句意味,不禁大哭起来。翻身站起来,至
案边,提笔立占一偈云: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写毕,自己虽解悟,又恐人看了不解,因又填一只《寄生草》,写在偈后。又念了
一遍,自觉心中无有挂碍,便上床睡了。
  谁知黛玉见宝玉此番果断而去,假以寻袭人为由,来看动静。袭人回道:“已
经睡了。”黛玉听了,就欲回去,袭人笑道:“姑娘请站着,有一个字帖儿,瞧瞧
写的是什么话。”便将宝玉方才所写的拿给黛玉看。黛玉看了,知是宝玉为一时感
忿而作,不觉又可笑又可叹。便向袭人道:“作的是个玩意儿,无甚关系的。”说
毕,便拿了回房去。
  次日,和宝钗湘云同看。宝钗念其词曰:
  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
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
看毕,又看那偈语,因笑道:“这是我的不是了。我昨儿一支曲子,把他这个话惹
出来。这些道书机锋,最能移性的,明儿认真说起这些疯话,存了这个念头,岂不
是从我这支曲子起的呢?我成了个罪魁了!”说着,便撕了个粉碎,递给丫头们,
叫快烧了。黛玉笑道:“不该撕了,等我问他,你们跟我来,包管叫他收了这个痴
心。”
  三人说着,过来见了宝玉。黛玉先笑道:“宝玉,我问你:至贵者宝,至坚者
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宝玉竟不能答。二人笑道:“这样愚钝,还参禅呢!”
湘云也拍手笑道:“宝哥哥可输了。”黛玉又道:“你道‘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固然好了,只是据我看来,还未尽善。我还续两句云:‘无立足境,方是干净。’”
宝钗道:“实在这方悟彻。当日南宗六祖惠能初寻师至韶州,闻五祖弘忍在黄梅,
他便充作火头僧。五祖欲求法嗣,令诸僧各出一偈,上座神秀说道:‘身是菩提树,
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惠能在厨房舂米,听了道:‘美则美矣,
了则未了。’因自念一偈曰:‘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
埃?’五祖便将衣钵传给了他。今儿这偈语亦同此意了。只是方才这句机锋,尚未
完全了结,这便丢开手不成?”黛玉笑道:“他不能答就算输了,这会子答上了也
不为出奇了。只是以后再不许谈禅了。连我们两个人所知所能的,你还不知不能呢,
还去参什么禅呢!”宝玉自己以为觉悟,不想忽被黛玉一问,便不能答;宝钗又比
出语录来,此皆素不见他们所能的。自己想了一想:“原来他们比我的知觉在先,
尚未解悟,我如今何必自寻苦恼。”想毕,便笑道:“谁又参禅,不过是一时的玩
话儿罢了。”说罢,四人仍复如旧。
  忽然人报娘娘差人送出一个灯谜来,命他们大家去猜,猜后每人也作一个送进
去。四人听说,忙出来至贾母上房,只见一个小太监,拿了一盏四角平头白纱灯,
专为灯谜而制,上面已有了一个,众人都争看乱猜。小太监又下谕道:“众小姐猜
着,不要说出来,每人只暗暗的写了,一齐封送进去,候娘娘自验是否。”宝钗听
了,近前一看,是一首七言绝句,并无新奇,口中少不得称赞,只说“难猜”,故
意寻思。其实一见早猜着了。宝玉、黛玉、湘云、探春四个人也都解了,各自暗暗
的写了。一并将贾环贾兰等传来,一齐各揣心机猜了,写在纸上,然后各人拈一物
作成一谜,恭楷写了,挂于灯上。
  太监去了,至晚出来,传谕道:“前日娘娘所制,俱已猜着,惟二小姐与三爷
猜的不是。小姐们作的也都猜了,不知是否?”说着,也将写的拿出来,也有猜着
的,也有猜不着的。太监又将颁赐之物送与猜着之人,每人一个宫制诗筒,一柄茶
筅,独迎春贾环二人未得。迎春自以为玩笑小事,并不介意;贾环便觉得没趣。且
又听太监说:“三爷所作这个不通,娘娘也没猜,叫我带回问三爷是个什么。”众
人听了,都来看他作的是什么,——写道:
大哥有角只八个,二哥有角只两根。
大哥只在床上坐,二哥爱在房上蹲。
众人看了,大发一笑。贾环只得告诉太监说:“是一个枕头,一个兽头。”太监记
了,领茶而去。
  贾母见元春这般有兴,自己一发喜乐,便命速作一架小巧精致围屏灯来,设于
堂屋,命他姊妹们各自暗暗的做了,写出来粘在屏上;然后预备下香茶细果以及各
色玩物,为猜着之贺。贾政朝罢,见贾母高兴,况在节间,晚上也来承欢取乐。上
面贾母、贾政、宝玉一席;王夫人、宝钗、黛玉、湘云又一席,迎春、探春、惜春
三人又一席,俱在下面。地下老婆丫鬟站满。李宫裁王熙凤二人在里间又一席。贾
政因不见贾兰,便问:“怎么不见兰哥儿?”地下女人们忙进里间问李氏,李氏起
身笑着回道:“他说方才老爷并没叫他去,他不肯来。”女人们回复了贾政,众人
都笑说:“天生的牛心拐孤!”贾政忙遣贾环和个女人将贾兰唤来,贾母命他在身
边坐了,抓果子给他吃,大家说笑取乐。往常间只有宝玉长谈阔论,今日贾政在这
里,便唯唯而已。馀者,湘云虽系闺阁弱质,却素喜谈论,今日贾政在席,也自
口禁语;黛玉本性娇懒,不肯多话;宝钗原不妄言轻动,便此时亦是坦然自若:故
此一席,虽是家常取乐,反见拘束。
  贾母亦知因贾政一人在此所致,酒过三巡,便撵贾政去歇息。贾政亦知贾母之
意,撵了他去好让他姊妹兄弟们取乐,因陪笑道:“今日原听见老太太这里大设春
灯雅谜,故也备了彩礼酒席,特来入会。何疼孙子孙女之心,便不略赐与儿子半
点?”贾母笑道:“你在这里,他们都不敢说笑,没的倒叫我闷的慌。你要猜谜儿,
我说一个你猜,猜不着是要罚的。”贾政忙笑道:“自然受罚。若猜着了,也要领
赏呢。”贾母道:“这个自然。”便念道:
猴子身轻站树梢。打一果名。
贾政已知是荔枝,故意乱猜,罚了许多东西,然后方猜着了,也得了贾母的东西。
然后也念一个灯谜与贾母猜。念道:
身自端方,体自坚硬。
虽不能言,有言必应。打一用物。
说毕,便悄悄的说与宝玉,宝玉会意,又悄悄的告诉了贾母。贾母想了一想,果然
不差,便说:“是砚台。”贾政笑道:“到底是老太太,一猜就是。”回头说:“快
把贺彩献上来。”地下妇女答应一声,大盘小盒,一齐捧上。贾母逐件看去,都是
灯节下所用所玩新巧之物,心中甚喜,遂命:“给你老爷斟酒。”宝玉执壶,迎春
送酒。贾母因说:“你瞧瞧那屏上,都是他姐儿们做的,再猜一猜我听。”
  贾政答应,起身走至屏前,只见第一个是元妃的,写着道:
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
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打一玩物。
贾政道:“这是爆竹吗?”宝玉答道:“是。”贾政又看迎春的,道:
天运人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
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通。打一用物。
贾政道:“是算盘?”迎春笑道:“是。”又往下看,是探春的,道:
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
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打一玩物。
贾政道:“好像风筝。”探春道:“是。”贾政再往下看,是黛玉的,道:
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两无缘。
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无烦侍女添。
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
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打一用物。
贾政道:“这个莫非是更香?”宝玉代言道:“是。”贾政又看道:
南面而坐,北面而朝。
“象忧亦忧,象喜亦喜。”打一用物。
贾政道:“好,好!如猜镜子,妙极!”宝玉笑回道:“是。”贾政道:“这一个
却无名字,是谁做的?”贾母道:“这个大约是宝玉做的?”贾政就不言语。往下
再看宝钗的,道是:
有眼无珠腹内空,荷花出水喜相逢。
梧桐叶落分离别,恩爱夫妻不到冬。打一用物。
贾政看完,心内自忖道:“此物还倒有限,只是小小年纪,作此等言语,更觉不祥。
看来皆非福寿之辈。”想到此处,甚觉烦闷,大有悲戚之状,只是垂头沉思。贾母
见贾政如此光景,想到他身体劳乏,又恐拘束了他众姊妹,不得高兴玩耍,便对贾
政道:“你竟不必在这里了,歇着去罢。让我们再坐一会子,也就散了。”贾政一
闻此言,连忙答应几个“是”,又勉强劝了贾母一回酒,方才退出去了。回至房中,
只是思索,翻来覆去,甚觉凄惋。
  这里贾母见贾政去了,便道:“你们乐一乐罢。”一语未了,只见宝玉跑至围
屏灯前,指手画脚,信口批评:“这个这一句不好。”“那个破的不恰当。”如同
开了锁的猴儿一般。黛玉便道:“还像方才大家坐着,说说笑笑,岂不斯文些儿?”
凤姐儿自里间屋里出来,插口说道:“你这个人,就该老爷每日合你寸步儿不离才
好。刚才我忘了,为什么不当着老爷,撺掇着叫你作诗谜儿?这会子不怕你不出汗
呢。”说的宝玉急了,扯着凤姐儿厮缠了一会。贾母又和李宫裁并众姊妹等说笑了
一会子,也觉有些困倦,听了听,已交四鼓了。因命将食物撤去,赏给众人,遂起
身道:“我们歇着罢。明日还是节呢,该当早些起来。明日晚上再玩罢。”于是众
人方慢慢的散去。
  未知次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11-11 21:34:08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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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头·步李白韵
轻歌漫舞彩云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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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绮红颜掩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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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发表于 2005-11-12 05:12 资料 个人空间 主页 短消息 加为好友 QQ
第二十三回 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
  话说贾母次日仍领众人过节。那元妃却自幸大观园回宫去后,便命将那日所有
的题咏,命探春抄录妥协,自己编次优劣,又令在大观园勒石,为千古风流雅事。
因此贾政命人选拔精工,大观园磨石镌字。贾珍率领贾蓉贾蔷等监工。因贾蔷又管
着文官等十二个女戏子并行头等事,不得空闲,因此又将贾菖、贾菱、贾萍唤来监
工。一日烫蜡钉朱,动起手来。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那玉皇庙并达摩庵两处,一班的十二个小沙弥并十二个小道士,如今挪出
大观园来,贾政正想发到各庙去分住。不想后街上住的贾芹之母杨氏,正打算到贾
政这边谋一个大小事件与儿子管管,也好弄些银钱使用,可巧听见这件事,便坐车
来求凤姐。凤姐因见他素日嘴头儿乖滑,便依允了。想了几句话,便回了王夫人说:
“这些小和尚小道士万不可打发到别处去,一时娘娘出来,就要应承的。倘或散了,
若再用时,可又费事。依我的主意,不如将他们都送到家庙铁槛寺去,月间不过派
一个人拿几两银子去买柴米就是了。说声用,走去叫一声就来,一点儿不费事。”
王夫人听了,便商之于贾政。贾政听了笑道:“倒是提醒了我。就是这样。”即时
唤贾琏。贾琏正同凤姐吃饭,一闻呼唤,放下饭便走。凤姐一把拉住,笑道:“你
先站住,听我说话:要是别的事,我不管;要是为小和尚小道士们的事,好歹你依
着我这么着。”如此这般,教了一套话。贾琏摇头笑道:“我不管!你有本事你说
去。”凤姐听说,把头一梗,把筷子一放,腮上带笑不笑的瞅着贾琏道:“你是真
话,还是玩话儿?”贾琏笑道:“西廊下五嫂子的儿子芸儿求了我两三遭,要件事
管管,我应了,叫他等着。好容易出来这件事,你又夺了去!”凤姐儿笑道:“你
放心。园子东北角上,娘娘说了,还叫多多的种松柏树,楼底下还叫种些花草儿。
等这件事出来,我包管叫芸儿管这工程就是了。”贾琏道:“这也罢了。”因又悄
悄的笑道:“我问你,我昨儿晚上不过要改个样儿,你为什么就那么扭手扭脚的
呢?”凤姐听了,把脸飞红,“嗤”的一笑,向贾琏啐了一口,依旧低下头吃饭。
贾琏笑着一径去了。
  走到前面见了贾政,果然为小和尚的事。贾琏便依着凤姐的话,说道:“看来
芹儿倒出息了,这件事竟交给他去管,横竖照里头的规例,每月支领就是了。”贾
政原不大理论这些小事,听贾琏如此说,便依允了。贾琏回房告诉凤姐,凤姐即命
人去告诉杨氏,贾芹便来见贾琏夫妻,感谢不尽。凤姐又做情先支三个月的费用,
叫他写了领字,贾琏画了押,登时发了对牌出去,银库上按数发出三个月的供给来,
白花花三百两。贾芹随手拈了一块与掌平的人,叫他们“喝了茶罢”。于是命小厮
拿了回家,与母亲商议。登时雇车坐上,又雇了几辆车子至荣国府角门前,唤出二
十四个人来,坐上车子,一径往城外铁槛寺去了。当下无话。
  如今且说那元妃在宫中编次《大观园题咏》,忽然想起那园中的景致,自从幸
过之后,贾政必定敬谨封锁,不叫人进去,岂不辜负此园?况家中现有几个能诗会
赋的姊妹们,何不命他们进去居住,也不使佳人落魄,花柳无颜。却又想宝玉自幼
在姊妹丛中长大,不比别的兄弟,若不命他进去,又怕冷落了他,恐贾母王夫人心
上不喜,须得也命他进去居住方妥。命太监夏忠到荣府下一道谕:“命宝钗等在园
中居住,不可封锢;命宝玉也随进去读书。”贾政王夫人接了谕命。夏忠去后,便
回明贾母,遣人进去各处收拾打扫,安设帘幔床帐。
  别人听了,还犹自可,惟宝玉喜之不胜。正和贾母盘算要这个要那个,忽见丫
鬟来说:“老爷叫宝玉。”宝玉呆了半晌,登时扫了兴,脸上转了色,便拉着贾母
扭的扭股儿糖似的,死也不敢去。贾母只得安慰他道:“好宝贝,你只管去,有我
呢。他不敢委屈了你。况你做了这篇好文章,想必娘娘叫你进园去住,他吩咐你几
句话,不过是怕你在里头淘气。他说什么,你只好生答应着就是了。”一面安慰,
一面唤了两个老嬷嬷来,吩咐:“好生带了宝玉去,别叫他老子唬着他。”老嬷嬷
答应了。宝玉只得前去,一步挪不了三寸,蹭到这边来。
  可巧贾政在王夫人房中商议事情,金钏儿、彩云、彩凤、绣鸾、绣凤等众丫鬟
都廊檐下站着呢,一见宝玉来,都抿着嘴儿笑他。金钏儿一把拉着宝玉,悄悄的说
道:“我这嘴上是才擦的香香甜甜的胭脂,你这会子可吃不吃了?”彩云一把推开
金钏儿,笑道:“人家心里发虚,你还怄他!趁这会子喜欢,快进去罢。”宝玉只
得挨门进去。原来贾政和王夫人都在里间呢。赵姨娘打起帘子来,宝玉挨身而入,
只见贾政和王夫人对坐在炕上说话儿,地下一溜椅子,迎春、探春、惜春、贾环四
人都坐在那里。一见他进来,探春惜春和贾环都站起来。
  贾政一举目见宝玉站在跟前,神彩飘逸,秀色夺人,又看看贾环人物委琐,举
止粗糙,忽又想起贾珠来。再看看王夫人只有这一个亲生的儿子,素爱如珍;自己
的胡须将已苍白:因此上把平日嫌恶宝玉之心不觉减了八九分。半晌说道:“娘娘
吩咐说:你日日在外游嬉,渐次疏懒了工课,如今叫禁管你和姐妹们在园里读书。
你可好生用心学习,再不守分安常,你可仔细着!”宝玉连连答应了几个“是”。
王夫人便拉他在身边坐下。他姊弟三人依旧坐下,王夫人摸索着宝玉的脖项说道:
“前儿的丸药都吃完了没有?”宝玉答应道:“还有一丸。”王夫人道:“明儿再
取十丸来,天天临睡时候,叫袭人伏侍你吃了再睡。”宝玉道:“从太太吩咐了,
袭人天天临睡打发我吃的。”贾政便问道:“谁叫‘袭人’?”王夫人道:“是个
丫头。”贾政道:“丫头不拘叫个什么罢了,是谁起这样刁钻名字?”王夫人见贾
政不喜欢了,便替宝玉掩饰道:“是老太太起的。”贾政道:“老太太如何晓得这
样的话?一定是宝玉。”宝玉见瞒不过,只得起身回道:“因素日读诗,曾记古人
有句诗云:‘花气袭人知昼暖’,因这丫头姓‘花’,便随意起的。”王夫人忙向
宝玉说道:“你回去改了罢。老爷也不用为这小事生气。”贾政道:“其实也无妨
碍,不用改。只可见宝玉不务正,专在这些浓词艳诗上做工夫。”说毕,断喝了一
声:“作孽的畜生,还不出去!”王夫人也忙道:“去罢,去罢。怕老太太等吃饭
呢。”
  宝玉答应了,慢慢的退出去,向金钏儿笑着伸伸舌头,带着两个老嬷嬷,一溜
烟去了。刚至穿堂门前,只见袭人倚门而立,见宝玉平安回来,堆下笑来,问道:
“叫你做什么?”宝玉告诉:“没有什么,不过怕我进园淘气,吩咐吩咐。”一面
说,一面回至贾母跟前回明原委。只见黛玉正在那里,宝玉便问他:“你住在那一
处好?”黛玉正盘算这事,忽见宝玉一问,便笑道:“我心里想着潇湘馆好。我爱
那几竿竹子,隐着一道曲栏,比别处幽静些。”宝玉听了,拍手笑道:“合了我的
主意了,我也要叫你那里住。我就住怡红院,咱们两个又近,又都清幽。”二人正
计议着,贾政遣人来回贾母,说是:“二月二十二日是好日子,哥儿姐儿们就搬进
去罢。这几日便遣人进去分派收拾。”宝钗住了蘅芜院,黛玉住了潇湘馆,迎春住
了缀锦楼,探春住了秋掩书斋,惜春住了蓼风轩,李纨住了稻香村,宝玉住了怡红
院。每一处添两个老嬷嬷,四个丫头;除各人的奶娘亲随丫头外,另有专管收拾打
扫的。至二十二日,一齐进去,登时园内花招绣带,柳拂香风,不似前番那等寂寞
了。
  闲言少叙,且说宝玉自进园来,心满意足,再无别项可生贪求之心,每日只和
姊妹丫鬟们一处,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以至描鸾刺凤,斗草
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无所不至,倒也十分快意。他曾有几首四时即事诗,
虽不算好,却是真情真景。《春夜即事》云:
霞绡云幄任铺陈,隔巷蛙声听未真。
枕上轻寒窗外雨,眼前春色梦中人。
盈盈烛泪因谁泣,点点花愁为我嗔。
自是小鬟妖懒惯,拥衾不耐笑言频。
《夏夜即事》云:
倦绣佳人幽梦长,金笼鹦鹉唤茶汤。
窗明麝月开宫镜,室霭檀云品御香。
琥珀杯倾荷露滑,玻璃槛纳柳风凉。
水亭处处齐纨动,帘卷朱楼罢晚妆。
《秋夜即事》云:
绛芸轩里绝喧哗,桂魄流光浸茜纱。
苔锁石纹容睡鹤,井飘桐露湿栖鸦。
抱衾婢至舒金凤,倚槛人归落翠花。
静夜不眠因酒渴,沉烟重拨索烹茶。
《冬夜即事》云:
梅魂竹梦已三更,锦衾睡未成。
松影一庭惟见鹤,梨花满地不闻莺。
女奴翠袖诗怀冷,公子金貂酒力轻。
却喜侍儿知试茗,扫将新雪及时烹。
  不说宝玉闲吟,且说这几首诗,当时有一等势利人,见是荣国府十二三岁的公
子做的,抄录出来,各处称颂;再有等轻薄子弟,爱上那风流妖艳之句,也写在扇
头壁上,不时吟哦赏赞。因此上竟有人来寻诗觅字,倩画求题。这宝玉一发得意了,
每日家做这些外务。谁想静中生动,忽一日,不自在起来,这也不好,那也不好,
出来进去只是发闷。园中那些女陔子,正是混沌世界天真烂熳之时,坐卧不避,嬉
笑无心,那里知宝玉此时的心事?那宝玉不自在,便懒在园内,只想外头鬼混,却
痴痴的又说不出什么滋味来。茗烟见他这样,因想与他开心,左思右想皆是宝玉玩
烦了的,只有一件,不曾见过。想毕便走到书坊内,把那古今小说,并那飞燕、合
德、则天、玉环的“外传”,与那传奇角本,买了许多,孝敬宝玉。宝玉一看,如
得珍宝。茗烟又嘱咐道:“不可拿进园去,叫人知道了,我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宝玉那里肯不拿进去?踟蹰再四,单把那文理雅道些的,拣了几套进去,放在床顶
上,无人时方看;那粗俗过露的,都藏于外面书房内。
  那日正当三月中浣,早饭后,宝玉携了一套《会真记》,走到沁芳闸桥那边桃
花底下一块石上坐着,展开《会真记》,从头细看。正看到“落红成阵”,只见一
阵风过,树上桃花吹下一大斗来,落得满身满书满地皆是花片。宝玉要抖将不来,
恐怕脚步践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儿,来至池边,抖在池内。那花瓣儿浮在水面,
飘飘荡荡,竟流出沁芳闸去了。回来只见地下还有许多花瓣。宝玉正踟蹰间,只听
背后有人说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宝玉一回头,却是黛玉来了,肩上担着花锄,
花锄上挂着纱囊,手内拿着花帚。宝玉笑道:“来的正好,你把这些花瓣儿都扫起
来,撂在那水里去罢。我才撂了好些在那里了。”黛玉道:“撂在水里不好,你看
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儿什么没有?仍旧把花遭塌了。那畸角
儿上我有一个花冢,如今把他扫了,装在这绢袋里,埋在那里;日久随土化了,岂
不干净。”
  宝玉听了,喜不自禁,笑道:“待我放下书,帮你来收拾。”黛玉道:“什么
书?”宝玉见问,慌的藏了,便说道:“不过是《中庸》《大学》。”黛玉道:“你
又在我跟前弄鬼。趁早儿给我瞧瞧,好多着呢!”宝玉道:“妹妹,要论你我是不
怕的,你看了好歹别告诉人。真是好文章!你要看了,连饭也不想吃呢!”一面说,
一面递过去。黛玉把花具放下,接书来瞧,从头看去,越看越爱,不顿饭时,已看
了好几出了。但觉词句警人,馀香满口。一面看了,只管出神,心内还默默记诵。
宝玉笑道:“妹妹,你说好不好?”黛玉笑着点头儿。宝玉笑道:“我就是个‘多
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的貌’。”黛玉听了,不觉带腮连耳的通红了,
登时竖起两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一双似睁非睁的眼,桃腮带怒,薄面含嗔,指着
宝玉道:“你这该死的,胡说了!好好儿的,把这些淫词艳曲弄了来,说这些混帐
话,欺负我。我告诉舅舅、舅母去!”说到“欺负”二字,就把眼圈儿红了,转身
就走。宝玉急了,忙向前拦住道:“好妹妹,千万饶我这一遭儿罢!要有心欺负你,
明儿我掉在池子里,叫个癞头鼋吃了去,变个大忘八,等你明儿做了‘一品夫人’
病老归西的时候儿,我往你坟上替你驼一辈子碑去。”说的黛玉“扑嗤”的一声笑
了,一面揉着眼,一面笑道:“一般唬的这么个样儿,还只管胡说。呸!原来也是
个‘银样蜡枪头’。”宝玉听了,笑道:“你说说,你这个呢?我也告诉去。”黛
玉笑道:“你说你会‘过目成诵’,难道我就不能‘一目十行’了?”宝玉一面收
书,一面笑道:“正经快把花儿埋了罢,别提那些个了。”二人便收拾落花。
  正才掩埋妥协,只见袭人走来,说道:“那里没找到?摸在这里来了!那边大老
爷身上不好,姑娘们都过去请安去了,老太太叫打发你去呢。快回去换衣裳罢。”
宝玉听了,忙拿了书,别了黛玉,同袭人回房换衣不提。
  这里黛玉见宝玉去了,听见众姐妹也不在房中,自己闷闷的。正欲回房,刚走
到梨香院墙角外,只听见墙内笛韵悠扬,歌声婉转,黛玉便知是那十二个女孩子演
习戏文。虽未留心去听,偶然两句吹到耳朵内,明明白白一字不落道:“原来是姹
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黛玉听了,倒也十分感慨缠绵,便止步侧
耳细听。又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听了这两句,不觉点
头自叹,心下自思:“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戏,未必能领略其中
的趣味。”想毕,又后悔不该胡想,耽误了听曲子。再听时,恰唱到:“只为你如
花美眷,似水流年。”黛玉听了这两句,不觉心动神摇。又听道“你在幽闺自怜”
等句,越发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块山子石上,细嚼“如花美眷,
似水流年”八个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见古人诗中,有“水流花谢两无情”之句;
再词中又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之句;又兼方才所见《西厢记》中“花
落水流红,闲愁万种”之句:都一时想起来,凑聚在一处。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
驰,眼中落泪。
  正没个开交处,忽觉身背后有人拍了他一下,及至回头看时,未知是谁,下回
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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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头·步李白韵
轻歌漫舞彩云间,
解闷消愁君醉还。
罗绮红颜掩不住,
裳霓曲罢弃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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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轻 (轻解罗裳·好酒·酒之小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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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发表于 2005-11-12 05:12 资料 个人空间 主页 短消息 加为好友 QQ
第二十四回 醉金刚轻财尚义侠 痴女儿遗帕惹相思
  话说黛玉正在情思萦逗、缠绵固结之时,忽有人从背后拍了一下,说道:“你
作什么一个人在这里?”黛玉唬了一跳,回头看时,不是别人,却是香菱。黛玉道:
“你这个傻丫头,冒冒失失的唬我一跳。这会子打那里来?”香菱嘻嘻的笑道:“我
来找我们姑娘,总找不着。你们紫鹃也找你呢,说琏二奶奶送了什么茶叶来了。回
家去坐着罢。”一面说,一面拉着黛玉的手,回潇湘馆来,果然凤姐送了两小瓶上
用新茶叶来。黛玉和香菱坐了,谈讲些这一个绣的好,那一个扎的精,又下一回棋,
看两句书,香菱便走了,不在话下。
  且说宝玉因被袭人找回房去,只见鸳鸯歪在床上看袭人的针线呢,见宝玉来
了,便说道:“你往那里去了?老太太等着你呢,叫你过那边请大老爷的安去。还
不快去换了衣裳走呢!”袭人便进房去取衣服。宝玉坐在床沿上褪了鞋,等靴子穿
的工夫,回头见鸳鸯穿着水红绫子袄儿,青缎子坎肩儿,下面露着玉色绸,大红
绣鞋,向那边低着头看针线,脖子上围着紫绸绢子。宝玉便把脸凑在脖项上,闻那
香气,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腻不在袭人以下。便猴上身去,涎着脸笑道:“好姐姐,
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罢!”一面说,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鸳鸯便叫道:
“袭人你出来瞧瞧!你跟他一辈子,也不劝劝他,还是这么着。”袭人抱了衣裳出
来,向宝玉道:“左劝也不改,右劝也不改,你到底是怎么着?你再这么着,这个
地方儿可也就难住了。”一边说,一边催他穿衣裳,同鸳鸯往前面来。
  见过贾母,出至外面,人马俱已齐备。刚欲上马,只见贾琏请安回来正下马。
二人对面,彼此问了两句话,只见旁边转过一个人来,说:“请宝叔安。”宝玉看
时,只见这人生的容长脸儿,长挑身材,年纪只有十八九岁,甚实斯文清秀。虽然
面善,却想不起是那一房的,叫什么名字。贾琏笑道:“你怎么发呆?连他也不认
得?他是廊下住的五嫂子的儿子芸儿。”宝玉笑道:“是了,我怎么就忘了。”因
问他:“你母亲好?这会子什么勾当?”贾芸指贾琏道:“找二叔说句话。”宝玉
笑道:“你倒比先越发出挑了,倒像我的儿子。”贾琏笑道:“好不害臊!人家比
你大五六岁呢,就给你作儿子了?”宝玉笑道:“你今年十几岁?”贾芸道:“十
八了。”原来这贾芸最伶俐乖巧的,听宝玉说像他的儿子,便笑道:“俗话说的好,
‘摇车儿里的爷爷,拄拐棍儿的孙子’。虽然年纪大,‘山高遮不住太阳’。只从
我父亲死了,这几年也没人照管,宝叔要不嫌侄儿蠢,认做儿子,就是侄儿的造化
了。”贾琏笑道:“你听见了?认了儿子,不是好开交的。”说着笑着进去了。宝
玉笑道:“明儿你闲了,只管来找我,别和他们鬼鬼祟祟的。这会子我不得闲儿,
明日你到书房里来,我和你说一天话儿,我带你园里玩去。”说着,扳鞍上马,众
小厮随往贾赦这边来。
  见了贾赦,不过是偶感些风寒。先述了贾母问的话,然后自己请了安;贾赦先
站起来回了贾母问的话,便唤人来:“带进哥儿去太太屋里坐着。”宝玉退出来,
至后面,到上房,邢夫人见了,先站了起来请过贾母的安,宝玉方请安。邢夫人拉
他上炕坐了,方问别人,又命人倒茶。茶未吃完,只见贾琮来问宝玉好。邢夫人道:
“那里找活猴儿去!你那奶妈子死绝了,也不收拾收拾。弄的你黑眉乌嘴的,那里
还像个大家子念书的孩子?”正说着,只见贾环贾兰小叔侄两个也来请安。邢夫人
叫他两个在椅子上坐着。贾环见宝玉同邢夫人坐在一个坐褥上,邢夫人又百般摸索
抚弄他,早已心中不自在了,坐不多时,便向贾兰使个眼色儿要走。贾兰只得依他,
一同起身告辞。
  宝玉见他们起身,也就要一同回去。邢夫人笑道:“你且坐着,我还和你说话。”
宝玉只得坐了。邢夫人向他两个道:“你们回去,各人替我问各人的母亲好罢。你
姑姑姐姐们都在这里呢,闹的我头晕!今儿不留你们吃饭了。”贾环等答应着便出
去了。宝玉笑道:“可是姐姐们都过来了?怎么不见?”邢夫人道:“他们坐了会
子,都往后头不知那屋里去了。”宝玉说:“大娘说‘有话说’,不知是什么话?”
邢夫人笑道:“那里什么话,不过叫你等着同姐妹们吃了饭去,还有一个好玩的东
西给你带回去玩儿。”娘儿两个说着,不觉又晚饭时候,请过众位姑娘们来,调开
桌椅,罗列杯盘。母女姊妹们吃毕了饭,宝玉辞别贾赦,同众姊妹们回家,见过贾
母王夫人等,各自回房安歇,不在话下。
  且说贾芸进去,见了贾琏,因打听:“可有什么事情?”贾琏告诉他说:“前
儿倒有一件事情出来,偏偏你婶娘再三求了我,给了芹儿了。他许我说:‘明儿园
里还有几处要栽花木的地方,等这个工程出来,一定给你就是了。’”那贾芸听了,
半晌说道:“既这么着,我就等着罢。叔叔也不必先在婶娘跟前提我今儿来打听的
话,到跟前再说也不迟。”贾琏道:“提他做什么!我那里有这工夫说闲话呢。明
日还要到兴邑去走一走,必须当日赶回来方好。你先等着去。后日起更以后,你来
讨信,早了我不得闲。”说着,便向后面换衣服去了。
  贾芸出了荣国府回家,一路思量,想出一个主意来,便一径往他舅舅卜世仁家
来。原来卜世仁现开香料铺,方才从铺子里回来,一见贾芸,便问:“你做什么来
了?”贾芸道:“有件事求舅舅帮衬:要用冰片、麝香,好歹舅舅每样赊四两给我,
八月节按数送了银子来。”卜世仁冷笑道:“再休提赊欠一事!前日也是我们铺子
里一个伙计,替他的亲戚赊了几两银子的货,至今总没还,因此我们大家赔上,立
了合同,再不许替亲友赊欠,谁要犯了,就罚他二十两银子的东道。况且如今这个
货也短,你就拿现银子到我们这小铺子里来买,也还没有这些,只好倒扁儿去,这
是一件。二则你那里有正经事?不过赊了去又是胡闹。你只说舅舅见你一遭儿就派
你一遭儿不是,你小人儿家很不知好歹,也要立个主意,赚几个钱,弄弄穿的吃的,
我看着也喜欢。”贾芸笑道:“舅舅说的有理。但我父亲没的时候儿,我又小,不
知事体。后来听见母亲说,都还亏了舅舅替我们出主意料理的丧事。难道舅舅是不
知道的:还是有一亩地,两间房子,在我手里花了不成?‘巧媳妇做不出没米的饭
来’,叫我怎么样呢?还亏是我呢,要是别的死皮赖脸的,三日两头儿来缠舅舅,
要三升米二升豆子,舅舅也就没法儿呢!”卜世仁道:“我的儿,舅舅要有,还不
是该当的?我天天和你舅母说,只愁你没个算计儿。你但凡立的起来,到你们大屋
里,就是他们爷儿们见不着,下个气儿和他们的管事的爷们嬉和嬉和,也弄个事儿
管管。前儿我出城去,碰见你们三屋里的老四,坐着好体面车,又带着四五辆车,
有四五十小和尚道士儿,往家庙里去了。他那不亏能干,就有这个事到他身上了?”
贾芸听了唠叨的不堪,便起身告辞。卜世仁道:“怎么这么忙?你吃了饭去罢。”
一句话尚未说完,只见他娘子说道:“你又糊涂了!说着没有米,这里买了半斤面
来下给你吃,这会子还装胖呢。留下外甥挨饿不成?”卜世仁道:“再买半斤来添
上就是了。”他娘子便叫女儿:“银姐,往对门王奶奶家去问:有钱借几十个,明
儿就送了来的。”夫妻两个说话,那贾芸早说了几个“不用费事”,去的无影无踪
了。
  不言卜家夫妇,且说贾芸赌气离了舅舅家门,一径回来,心下正自烦恼,一边
想,一边走。低着头,不想一头就碰在一个醉汉身上,把贾芸一把拉住,骂道:“你
瞎了眼?碰起我来了!”贾芸听声音像是熟人,仔细一看,原来是紧邻倪二。这倪
二是个泼皮,专放重利债,在赌博场吃饭,专爱喝酒打架。此时正从欠钱人家索债
归来,已在醉乡,不料贾芸碰了他,就要动手。贾芸叫道:“老二,住手!是我冲
撞了你。”倪二一听他的语音,将醉眼睁开,一看见是贾芸,忙松了手,趔趄着笑
道:“原来是贾二爷。这会子那里去?”贾芸道:“告诉不得你,平白的又讨了个
没趣儿。”倪二道:“不妨。有什么不平的事告诉我,我替你出气。这三街六巷凭
他是谁,若得罪了我醉金刚倪二的街坊,管叫他人离家散!”贾芸道:“老二,你
别生气,听我告诉你这缘故。”便把卜世仁一段事告诉了倪二。倪二听了大怒道:
“要不是二爷的亲戚,我就骂出来。真真把人气死!也罢,你也不必愁,我这里现
有几两银子,你要用只管拿去。我们好街坊,这银子是不要利钱的。”一头说,一
头从搭包内掏出一包银子来。
  贾芸心下自思:“倪二素日虽然是泼皮,却也因人而施,颇有义侠之名。若今
日不领他这情,怕他臊了,反为不美。不如用了他的,改日加倍还他就是了。”因
笑道:“老二,你果然是个好汉!既蒙高情,怎敢不领?回家就照例写了文约送过来。”
倪二大笑道:“这不过是十五两三钱银子,你若要写文约,我就不借了。”贾芸听
了,一面接银子,一面笑道:“我遵命就是了。何必着急!”倪二笑道:“这才是
呢。天气黑了,也不让你喝酒了,我还有点事儿,你竟请回罢。我还求你带个信儿
给我们家:叫他们关了门睡罢,我不回家去了。倘或有事,叫我们女孩儿明儿一早
到马贩子王短腿家找我。”一面说,一面趔趄着脚儿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贾芸偶然碰见了这件事,心下也十分稀罕,想那倪二倒果然有些意思,只
是怕他一时醉中慷慨,到明日加倍来要,便怎么好呢。忽又想道:“不妨,等那件
事成了,可也加倍还的起他。”因走到一个钱铺里,将那银子称了称,分两不错,
心上越发喜欢。到家先将倪二的话捎给他娘子儿,方回家来。他母亲正在炕上拈线,
见他进来,便问:“那里去了一天?”贾芸恐母亲生气,便不提卜世仁的事,只说:
“在西府里等琏二叔来着。”问他母亲:“吃了饭了没有?”他母亲说:“吃了。
还留着饭在那里。”叫小丫头拿来给他吃。
  那天已是掌灯时候,贾芸吃了饭,收拾安歇,一宿无话。次日起来,洗了脸,
便出南门大街,在香铺买了冰麝,往荣府来。打听贾琏出了门,贾芸便往后面来。
到贾琏院门前,只见几个小厮,拿着大高的苕帚在那里扫院子呢。忽见周瑞家的从
门里出来叫小厮们:“先别扫,奶奶出来了。”贾芸忙上去笑问道:“二婶娘那里
去?”周瑞家的道:“老太太叫,想必是裁什么尺头。”正说着,只见一群人簇拥
着凤姐出来了。贾芸深知凤姐是喜奉承爱排场的,忙把手逼着,恭恭敬敬抢上来请
安。凤姐连正眼也不看,仍往前走,只问他母亲好:“怎么不来这里逛逛?”贾芸
道:“只是身上不好,倒时常惦记着婶娘,要瞧瞧,总不能来。”凤姐笑道:“可
是你会撒谎!不是我提,他也就不想我了。”贾芸笑道:“侄儿不怕雷劈,就敢在
长辈儿跟前撒谎了?昨儿晚上还提起婶娘来,说:‘婶娘身子单弱,事情又多,亏
了婶娘好精神,竟料理的周周全全的。要是差一点儿的,早累的不知怎么样了。’”
  凤姐听了,满脸是笑,由不的止了步,问道:“怎么好好儿的,你们娘儿两个
在背地里嚼说起我来?”贾芸笑着道:“只因我有个好朋友,家里有几个钱,现开
香铺,因他捐了个通判,前儿选着了云南不知那一府,连家眷一齐去。他这香铺也
不开了,就把货物攒了一攒,该给人的给人,该贱发的贱发。像这贵重的,都送给
亲友,所以我得了些冰片、麝香。我就和我母亲商量,贱卖了可惜,要送人也没有
人家儿配使这些香料。因想到婶娘往年间还拿大包的银子买这些东西呢,别说今年
贵妃宫中,就是这个端阳节所用,也一定比往常要加十几倍:所以拿来孝敬婶娘。”
一面将一个锦匣递过去。凤姐正是办节礼用香料,便笑了一笑,命丰儿:“接过芸
哥儿的来,送了家去,交给平儿。”因又说道:“看你这么知好歹,怪不得你叔叔
常提起你来,说你好,说话明白,心里有见识。”贾芸听这话入港,便打进一步来,
故意问道:“原来叔叔也常提我?”凤姐见问,便要告诉给他事情管的话,一想又
恐他看轻了,只说得了这点儿香料,便许他管事了。因且把派他种花木的事一字不
提,随口说了几句淡话,便往贾母屋里去了。
  贾芸自然也难提,只得回来。因昨日见了宝玉,叫他到外书房等着,故此吃了
饭,又进来,到贾母那边仪门外绮散斋书房里来。只见茗烟在那里掏小雀儿呢。贾
芸在他身后,把脚一跺,道:“茗烟小猴儿又淘气了!”茗烟回头,见是贾芸,便
笑道:“何苦二爷唬我们这么一跳。”因又笑说:“我不叫茗烟了,我们宝二爷嫌
‘烟’字不好,改了叫‘焙茗’了。二爷明儿只叫我焙茗罢。”贾芸点头笑着同进
书房,便坐下问:“宝二爷下来了没有?”焙茗道:“今日总没下来。二爷说什么,
我替你探探去。”说着,便出去了。
  这里贾芸便看字画古玩。有一顿饭的工夫,还不见来。再看看要找别的小子,
都玩去了。正在烦闷,只听门前娇音嫩语的叫了一声“哥哥呀”。贾芸往外瞧时,
是个十五六岁的丫头,生的倒甚齐整,两只眼儿水水灵灵的,见了贾芸,抽身要躲,
恰值焙茗走来,见那丫头在门前,便说道:“好,好,正抓不着个信儿呢!”贾芸
见了焙茗,也就赶出来,问:“怎么样?”焙茗道:“等了半日,也没个人过。这
就是宝二爷屋里的。”因说道:“好姑娘,你带个信儿,就说廊上二爷来了。”那
丫头听见,方知是本家的爷们,便不似从前那等回避,下死眼把贾芸钉了两眼。听
那贾芸说道:“什么‘廊上’‘廊下’的,你只说芸儿就是了。”半晌,那丫头似
笑不笑的说道:“依我说,二爷且请回去,明日再来。今儿晚上得空儿,我替回罢。”
焙茗道:“这是怎么说?”那丫头道:“他今儿也没睡中觉,自然吃的晚饭早,晚
上又不下来,难道只是叫二爷这里等着挨饿不成?不如家去,明儿来是正经。就便
回来有人带信儿,也不过嘴里答应着罢咧。”贾芸听这丫头的话简便俏丽,待要问
他的名字,因是宝玉屋里的,又不便问,只得说道:“这话倒是。我明日再来。”
说着,便往外去了。焙茗道:“我倒茶去。二爷喝了茶再去。”贾芸一面走,一面
回头说:“不用,我还有事呢。”口里说话,眼睛瞧那丫头还站在那里呢。
  那贾芸一径回来。至次日,来至大门前,可巧遇见凤姐往那边去请安,才上了
车,见贾芸过来,便命人叫住,隔着窗子笑道:“芸儿,你竟有胆子在我跟前弄鬼!
怪道你送东西给我,原来你有事求我。昨儿你叔叔才告诉我,说你求他。”贾芸笑
道:“求叔叔的事,婶娘别提,我这里正后悔呢。早知这样,我一起头儿就求婶娘,
这会子早完了,谁承望叔叔竟不能的!”凤姐笑道:“哦!你那边没成儿,昨儿又
来找我了?”贾芸道:“婶娘辜负了我的孝心。我并没有这个意思,要有这个意思,
昨儿还不求婶娘吗?如今婶娘既知道了,我倒要把叔叔搁开,少不得求婶娘,好歹
疼我一点儿。”凤姐冷笑道:“你们要拣远道儿走么!早告诉我一声儿,多大点子
事,还值的耽误到这会子。那园子里还要种树种花儿,我正想个人呢,早说不早完
了?”贾芸笑道:“这样明日婶娘就派我罢?”凤姐半晌道:“这个我看着不大好,
等明年正月里的烟火灯烛那个大宗儿下来,再派你不好?”贾芸道:“好婶娘,先
把这个派了我,果然这件办的好,再派我那件罢。”凤姐笑道:“你倒会拉长线儿!
罢了,要不是你叔叔说,我不管你的事。我不过吃了饭就过来。你到午错时候来领
银子,后日就进去种花儿。”说着,命人驾起香车,径去了。
  贾芸喜不自禁。来至绮散斋打听宝玉,谁知宝玉一早便往北静王府里去了。贾
芸便呆呆的坐到晌午。打听凤姐回来,去写个领票来领对牌,至院外,命人通报了,
彩明走出来要了领票,进去批了银数、年月,一并连对牌交给贾芸。贾芸接来看那
批上批着二百两银子,心中喜悦,翻身走到银库上领了银子,回家告诉他母亲,自
是母子俱喜。次日五更,贾芸先找了倪二还了银子,又拿了五十两银子出西门找到
花儿匠方椿家里去买树,不在话下。
  且说宝玉自这日见了贾芸,曾说过明日着他进来说话,这原是富贵公子的口
角,那里还记在心上,因而便忘怀了。这日晚上,却从北静王府里回来,见过贾母
王夫人等回至园内。换了衣服,正要洗澡,袭人被宝钗烦了去打结子去了,秋纹碧
痕两个去催水。檀云又因他母亲病了,接出去了;麝月现在家中病着;还有几个做
粗活听使唤的丫头,料是叫不着他,都出去寻伙觅伴的去了。不想这一刻的工夫,
只剩了宝玉在屋内。偏偏的宝玉要喝茶,一连叫了两三声,方见两三个老婆子走进
来。宝玉见了,连忙摇手说:“罢罢,不用了。”老婆子们只得退出。宝玉见没丫
头们,只得自己下来,拿了碗,向茶壶去倒茶。只听背后有人说道:“二爷看烫了
手,等我倒罢。”一面说,一面走上来接了碗去。宝玉倒唬了一跳,问:“你在那
里来着?忽然来了,唬了我一跳!”那丫头一面递茶,一面笑着回道:“我在后院
里。才从里间后门进来,难道二爷就没听见脚步响么?”宝玉一面吃茶,一面仔细
打量那丫头:穿着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倒是一头黑鸦鸦的好头发,挽着儿,容
长脸面,细挑身材,却十分俏丽甜净。宝玉便笑问道:“你也是我屋里的人么?”
那丫头笑应道:“是。”宝玉道:“既是这屋里的,我怎么不认得?”那丫头听说,
便冷笑一声道:“爷不认得的也多呢,岂止我一个。从来我又不递茶水拿东西,眼
面前儿的一件也做不着,那里认得呢?”宝玉道:“你为什么不做眼面前儿的呢?”
那丫头道:“这话我也难说。只是有句话回二爷:昨日有个什么芸儿来找二爷,我
想二爷不得空儿,便叫焙茗回他;今日来了,不想二爷又往北府里去了。”刚说到
这句话,只见秋纹碧痕嘻嘻哈哈的笑着进来,两个人共提着一桶水,一手撩衣裳,
趔趔趄趄泼泼撒撒的。那丫头便忙迎出去接。
  秋纹碧痕,一个抱怨“你湿了我的衣裳”,一个又说“你踹了我的鞋”。忽见
走出一个人来接水,二人看时,不是别人,原来是小红。二人便都诧异,将水放下,
忙进来看时,并没别人,只有宝玉,便心中俱不自在。只得且预备下洗澡之物。待
宝玉脱了衣裳,二人便带上门出来,走到那边房内,找着小红,问他:“方才在屋
里做什么?”小红道:“我何曾在屋里呢?因为我的绢子找不着,往后头找去,不
想二爷要茶喝,叫姐姐们,一个儿也没有,我赶着进去倒了碗茶,姐姐们就来了。”
秋纹兜脸啐了一口道:“没脸面的下流东西!正经叫你催水去,你说有事,倒叫我
们去,你可抢这个巧宗儿!一里一里的,这不上来了吗?难道我们倒跟不上你么?你
也拿镜子照照,配递茶递水不配?”碧痕道:“明儿我说给他们,凡要茶要水拿东
西的事,咱们都别动,只叫他去就完了。”秋纹道:“这么说,还不如我们散了,
单让他在这屋里呢。”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正闹着,只见有个老嬷嬷进来传凤姐的话
说:“明日有人带花儿匠来种树,叫你们严紧些,衣裳裙子别混晒混晾的。那土山
上都拦着围幕,可别混跑。”秋纹便问:“明日不知是谁带进匠人来监工?”那老
婆子道:“什么后廊上的芸哥儿。”秋纹碧痕俱不知道,只管混问别的话,那小红
心内明白,知是昨日外书房所见的那人了。
  原来这小红本姓林,小名红玉,因“玉”字犯了宝玉黛玉的名,便改唤他做“小
红”,原来是府中世仆,他父亲现在收管各处田房事务。这小红年方十四,进府当
差,把他派在怡红院中,倒也清幽雅静。不想后来命姊妹及宝玉等进大观园居住,
偏生这一所儿,又被宝玉点了。这小红虽然是个不谙事体的丫头。因他原有几分容
貌,心内便想向上攀高,每每要在宝玉面前现弄现弄。只是宝玉身边一干人都是伶
牙俐爪的,那里插的下手去?不想今日才有些消息,又遭秋纹等一场恶话,心内早
灰了一半,正没好气,忽然听见老嬷嬷说起贾芸来,不觉心中一动,便闷闷的回房,
睡在床上,暗暗思量,翻来覆去,自觉没情没趣的。忽听的窗外低低的叫道:“红
儿,你的娟子我拾在这里呢。”小红听了,忙走出来看时,不是别人,正是贾芸。
小红不觉粉面含羞,问道:“二爷在那里拾着的?”只见那贾芸笑道:“你过来,
我告诉你。”一面说一面就上来拉他的衣裳。那小红臊的转身一跑,却被门槛子绊
倒。
  要知端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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