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豪杰曰浮生,轻财亡命,跅弛酒色,寄生足与不法,州官莫能奈之何。剩闲唯其聚,盗贼唯其从,虽三万户侯莫之媲。
群其众尝饮于郭下,通宵达旦,不觉失当游于冥冥。茫茫然天地尽失,孑然孤身竟失所助。俶尔,杳杳之际若有物来,即之则见一妪。是妪则藜杖婆娑而至,然不辨其所履之途。于是蹴身而侍,犹童稚矜于师道。至,谨而莫敢视其面目,隐约并无喜怒之色,亦不能察其寿相万岁。
已而是妪数之曰:“听吾之教,子且复之。”
曰:“诺。”
于是焉妪诵之淡漠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浮生也以为易,复之竟失十数之伦次,欲再数复之以示不愚,然见老妪缓旋其所来由。浮生大窘,疾伸指仰掣其肘,然咫尺之距竟若千里之遥而不得牵其袂,瞬间即逝。于是大觉,陡谙天地,正是黄昏时分,亲友环伺,娇妻带泪,视浮生醒目,皆现惊诧。询之乃知,已死一日,已而复苏故而诧之。
于是皆尽欢喜,独浮生郁郁不已,其衷莫之能察。
及夜,群豪散尽,复与夫人床第相语冥冥之事,不顾夫人愕然,继之曰:“吾向来逞强,虽帝王将相吾实耻之,以吾资质不逊也。然冥冥一妪,即之则蹴吾身,卑吾志。吾之辱也。吾今不欲平凡之世而将务阴阳之法,已而觅其妪弥我日前之羞可乎?”
夫人闻言啜泣,哽哽咽咽有聚散之声曰:“夫豪杰之躯,达所以畏而后俱其生,知所以爱而后得其名。若以虚无飘渺之辱而欲弃人之所畏,犹不恋生之所爱,鄙夫之径也。且妾以为,鬼神之能莫能生世,生世仓促,瞬间即逝。是日不得不往,勇气不失,有亘久之时足以弥日前只羞也。若也疾一时之辱而不待日后,则两失也。且若恒心相向,不得其法,未必复逅老妪之界,如是则若何?”言罢泪浸枕衾不能复语,竟昏昏睡去。独浮生辗转,前后计策。
荏苒三载,故世如旧,人人蹉跎,悲喜自生。叶有衰荣春秋,花有红残之羞。独浮生惴惴心情莫之能解,虽娇妻赤子莫之能欢。浮妇知其所由,私下饮泪,不可话数。
忽一日,州府榜示通缉,以浮生积案数发,欲以绳之。浮妇知之大骇,语与浮生曰:“前日,夫君以酲亡之辱而不振至今,且今有鼎镬之罪欲索夫君之命,妾即知彼此之缘尽矣。然妾亦知丈夫不避命以累他人,今故事已发,孰能避之?唯妾身少女相许,独夫君天下丈夫也。故尝祷诸天地以祈长久相厮,然天地不尽人意,竟有今日之事。唯妾悲夫君三年行尸,亦在三载千余日悉所闻。所闻者,东海虚卜者,神灵也,前识浑沌,后知宇宙,生死兴衰计在其策。以夫君资质可以缚之,然后觅其前辱之界,羞当可弥也。”
浮生闻是,即大振,本不欲避其官司遗人语柄则于是时异计。于是乎挟刀刃,裹钱财泣别妻子不述,征其东海虚卜去矣。
浮生泛海,出烟台,过朝鲜,搜藐姑射之山,经蓬莱之屿,发东瀛之岛而至东海琉球之国期三年矣,然所得人物必竟无知,亦蝇营狗苟不识所终之辈。于是从者皆病,私相散焉。于是,浮生资财已尽,寡身孤孓,长有叹嘘之声而不能自已。
是日,浮生西面涯岸,策划去从,隐约蜃景之中哼哈作声。凝目视之,一翁仰卧沙坻,辗转不测,堪其坚苦。浮生怜其状,盘旋而下,泅海而至,遂挈其领欲释其难,然力发不至,事竟不成。浮生虽怪之,亦不多言,乃施力提之,竟于沙中携起一物。视之,方圆有度,棱角有数,赫然甲也。浮生疑之,以其背有兆卜吉凶之策也。故欲取其甲以策与虚卜之缘所以得失之状也。于是焉不懈余力,挈之不怠,犹恐失之。翁虽力大,几度挣索,然神勇不及,终不得脱。
浮生生挟之,还至居所,缚其手足,置其灶舍,然后具刀火欲焚其能言吉凶之策而得其虚卜之情。
翁俯伏于地,左右不得。于是焉哀告浮生曰:“吾东海之神,名虚卜者也。且与盘古同鷇,知伏羲之帝,识女娲之补,虽有吉凶吾能辨之,唯生人之欲吾能证之不能释之。”
浮生闻言大喜,然不教表于色。故问焉:“尔也知吉凶之事,何必陷沙坻而不自拔焉?且吾欲索虚卜者久矣,概解吾心悬则已,不能,必烹之而焚其兆。”
虚卜乃曰:“世者,知之者,事也;不知者,亦事也。事,知之与未知皆不可逃也。吾于六万万岁之先,犹知今日与洛阳侠客浮生有
一会焉。于是,于一旬之先至其沙坻以候是期,以是期之事不可避也,虽潮汐不负此约,故覆沙坻之难为子所得也。”
浮生大惊,并不释其缚,乃伏身而蹴,询之曰:“吾,洛阳浮生也,因一辱而惑于生世。尔且言其状,可,吾释之;不可,吾卜之。”于是,细言前事,以求其尽。
虚卜与地上告之曰:“荣辱者,生人之情也,非鬼神之列也。汝曩所遇者,王母也。王母,造人补天者也。是故,人见之,莫不若赤子之待哺也。且昭昭之世,动静相参,阴阳相衍,以上帝之德也。故,昭昭者父也,冥冥者母也。自冥冥入昭昭,伏羲引之;自昭昭入冥冥,王母导之。然后,生而不有,为而弗恃,上帝王母之德也。是以,世事未闻辱其父,殴其母者,谓之勇也。而汝也何必患之哉?”
浮生踟蹰不能自觉,虚卜视之状乃继之曰:“生死相侔,失此勿彼,失彼勿此。以老庄之道,人固信之,不能行之,以相与生也;以孔孟之道,人能知之,不能自之,以自生也。自生与相生相违相责,所以无所适也。自生者,欲加诸人;相生者,愈施诸己,然后构诸礼法相与动静而已矣!若知失诸鬼神之道,迷不知返,祈诸神谅而不察人情则与创世之旨相非也。所谓神,世之善者,其不知也;世之恶者,亦不知也。其也载善恶于一舟浮桴浩瀚,使生者自相夭寿而不即不离也。所以神不喜世之有道不悲人之无行,以其宥也。其也不慕世人之谅以谅世人,故吾以世人谓其子也。是以,天下所谓创世,同出而异名,以人之情名之者也,以慰其恩之所以也。然后各凭其资相生自生与利害而已矣!”
浮生愈无言,缓释其缚,延之室使之座。即尔问之曰:“我亦桀骜,今悉若言,稍有悟,欲知事,望乃翁告之。”
虚卜曰:“诺,言之不易,当以吾所能言言之,勿以为浅。”
曰:“弗敢。”
曰:“人者,男女老幼耳;名者,贵贱尊卑耳;事者,成败功过耳;别者,贫富之异,劳逸之差耳。生老病死,人之不可逃也;贵贱,势之形也;尊卑,宰与役也。宰之者以赏功罚过,论成定败;之宰者,役其筋骨,竭其谋略然后措其得失,知其贫富而已。故,宰之者以怀刑,之宰者以怀利而势相属也。”
“然,贫者欲富,富者欲寿,老朽舍其万钱购其须臾喘息之命,少年抛其头颅争其片刻寸金之欢;妇人好其色以征天下之人,男儿仗其力以成春秋之世。然后,贵者饲之,贱者食之。饲之者招之来之,斥之去之;食之者,事之报也,功之利之。所谓一生一杀,一仰一待。故,贱人问卜,以求富贵;贵人问卜,欲知夭寿;儿男问卜,谋所成败;妇人问卜,将计得失。其所以老而思逸,贫而思安,安而思乐,乐而思寿,寿而欲其不死也,虽穷其能而不达也。”
“然,将来之世,即定之事,数之定之,福祸生于欲,生死制于天;有所恃者武,无所恃者文。所以,依于能者进其功,信于行者守其业,皆凭可恃之资而后得失之数也。其所以将相之子虎狼之资,贫贱之门鸡犬之质也。是故,人事相择,利害相生。趋利弊害,性也。
唯,凡构其利害者,吾谓之武,而养其言行者,吾谓之文。然,人世茫茫,争之者文武莫辨,或以利害驱其文信,或以言行损其武功,是其所以文武之道乱之而不得相彰也。”
“言行,以文证之;利害,以武取之。以其言行之恭而教其受利害之事则如使善游之鱼与狐兔相争于道也。是故不善;以其利害之技而欲其言行之卑则如缚爪牙之利而投诸猎也。亦不善。是以,任之可以利之则亲,任之不可以利之则疏;缚之可以利之则顺,缚之不可以利之则逆。”
“所以亲疏顺逆,生者取其便宜,所以为之者,人不解,自谅之。自谅之,知其尽力于所以也。是以,世之有人,予其有形,居其有心,其所以思,以善其生;其所以为,以养其形。所善所养,义也。”
“是以,吾之言,卜在其中矣!汝也以为尽乎?”
浮生闻是,悚然敬之。起而揖曰:“神,小子不才,醒世鲜矣,今聆若言,犹敢问。”
虚卜曰:“诺。”
曰:“小子旷荡,舍身存名。概无损亲亲疏疏之情,亲之者手足待之,疏之者草芥视之。自之贱命,实之则贱人之命。所谓智者不得夸其谋,勇者不敢称其力,美者不能矜其色是与我者也。又尝害数十生累万金之家而善所善恶所恶,唯一命之资,然苟生至今天下不能奈何,敢问其由?”
曰:“夫命,天、地、人也,自贵实贱之,自贱实贵之;贵人实寿之,贱人实夭之。夫地命者,父母之德,生息之所也。自生生及弱冠,双亲执之,处境庇之,然后成之。夭与是者,谓地不佑;夫人命者,恃其资质,利害之纪也,自成年及不惑,世事争之,得失患之,然后丧之。殇于是者,谓人不德;夫天命者,是非忘之,善恶一之也。自不惑及终世,修其所乐,安其所有,然后尽矣。逝于是者,谓天之收。唯若以自贱而贱人,所以未至夭殇者,以地命足修,父母有行,若承其德,少而有知。及至人命之纪,吉凶化之而未害命也,然若贱世,虽顿止而害后。故,若今遁世儿孙承若无行之果,是无德于后,若儿孙必苦。所谓苦者,寿长则忧长,寿夭则恨寡,于此者,何谓生焉?”
浮生错愕,于是思及妻子,犹惑世事凌侮,艰苦龃龉,又无可倾之泪,是故心伤,良久不语。
稍时有觉,叩首请曰:“吾今至此,何以弥寿?”
曰:“若亡命之余,苟得自便尚祷天佑,毋奈欲弥前事,不可得也。唯儿孙有幸,修行二世则汝之举止后世不承可谓兴衰之宗也,孰可易之?”
“凡人者,非不知所以善恶也,决其所欲则苟其快不虞其后,常也。且人者,非不知其所欲得,而以不知得其所欲得之术而后惑也。若也欲贵,若也欲安,若也欲福后,然乏其得之之术而尽失所欲也。”
浮生复叩首,曰:“敢问其术?”
曰:“绝学无忧则圣,绝学事欲则剩,好学忘情则闲,好学为计则贤。人之与事,莫不尽其才智以善其成,然耳目之快,决于稍安;
虑后之静,必于刻苦,是谓两难。积于刻苦者,虑于后成;逸于稍安者,殆于晏安。其所以者,世之所予,不可逃也。不可逃,顺之之谓术。”
“夫英雄不竟事而悲死,儿女不尽欢而惜时。今日之以为苦,来日思之犹以为乐。乐不在当时而在已逝,逝者积人之识。若不闻颓发者乎?今朝犹惜多发之春,明晨又念今朝谢顶之秋。今日之以为惑,来日忆之犹以为稚,唯来日之不解疑其惑。故,惑不在当时而在将来,将来之世无欲知之。若不悉酣饮者乎?未饮而欲其酲,虽酲则悔其失。是以,生世茫茫,虽死难解;生事淡淡,得失由天。”
浮生复拜,曰:“敢问人。”
曰:“乐与音,是耳之所以不背声;悦与色,是目之所以不挠妍;欣于嗅,是鼻之所以不欺觉;爽于味,是舌之所以不亏食;快于情,是心之所以不伤识,然后动静择之,善恶辨之,是所以阴阳之主以生生为善而人以相生为恶也,其所谓是非之本也。”
“凡人,知有命而后划其生,无男则不成世,无女则不成家。勇以构事,智以宁人。贱者贵者之资,贵者贱者之师。爱其资则不能兼济,恶其师则不能自善。其所以不爱则兼爱,不恶则自善,以自善兼爱之识与天下岂不圣人者乎?”
“文当修身,武足御辱,佞可辨给,所谓完国。完国若是,完人亦若是。完国以立谓完,人亦是。所以以立为本,完也。”
浮生曰:“敢问之,足以备,何以成?”
曰:“文武加诸则信,佞词辨给则率;诈伪加诸则侮,谄谀欺凌
则怒。是以,文迹则利,文墨则欺:文律则治,文德则乱;文进退之法则功,文得失之计则辱。是故,文,本也;不可文者,谋也。是所以与世之计,知之者可与虑,不知者可以欺;不知者不可与虑,知之者不可以欺,已而成也。”
“是以,道以无德而后成其德,法以无术而成其术,然后成其天下也。天下成,势而后率则成其事,权而后虑则成其功,智而后勇则成其名,事而后动则成其仁。天下成,失势而率则怠其事,失权而虑则怠其功,不智而勇则堕其名,逾事而动则侮其仁。是言者,可以辨道德权谋之旨乎?”
曰“可。”
犹问之曰:“吾观世事,举人以权,废人以谋。今闻若言乃知冥冥之形昭昭之情,皆在万有只端其也若无,然天下有有之身皆见有有之物而未察无有之情,何以信之?”
曰:“若不闻盗乎?其天下之大,巧莫于斯,智莫于斯,勇莫于斯。然其窃万万之一则幸矣。其也以有有之身窃有有之世而苟得其一,况无有之情可与不可以天下由之,有万万之一使知亦幸也,何必加诸天下。”
浮生乃问,曰:“道无加诸人,可以御加诸乎?”
曰:“粪衣之金,人固取之;金隐于粪,人固遗之。夫所以智勇之士贫贱衣食不发其身,愚钝之贼衣冠天下而无穷其欲。其所谓宗祖金粪之差而子孙粪金之异也。此即常情也。不发其身以为辱,则辱至焉;无穷其欲犹不足则祸构焉。其所以自加诸也,何以御加诸乎?毋
乃务衣金隐粪之术而加诸愈甚乎?”
浮生慨然,曰:“神之言省世,吾故不欲争之,唯欲悉古今养生之道,虽然勿敢奢不死,唯愿闻。”
曰:“富贵足则患夭寿,寿夭识则卜福后,后人若是,不可复也。虽然,愿悉所闻,吾乃以告。饮鸩必死,犯磔则裂,辨天下之鸩则寿,远人世之磔则全。毋乃是非之纪无有鸩磔乎?毋乃情欲之道无有寿夭乎?”
“生死之纪,雌雄之道,至阴者,呵语成冰,至阳者,金石为柴。阴阳之间有始衔之国,岁在炎黄之先,其始也有今世之情,然则其世也以为缚,已而每每易道,必欲解其时困,已而盛及世界。”
“男儿主欲,女子主育,残之至圆;女子主欲,男子主情,满之将损。盛极则衰,世之道也,人所以亘古前后循其理也。以衔始盛极,男儿之力无所措,女子之智不欲育。力无所措则不主,不主则不敬;育无所出则不逊,不逊则纵欲。是时,娶多则辱多,媾众则载誉。是故,其于衔始之国,男儿不娶,女子不得嫁;男儿纵情,女子任性,儿孙母系,兄弟杂错莫知其父谁可。其民生老病死皆从天行,女子虽不堪其苦,奈何并无依托;男儿则发其情动其性,并从自然,以事其生。是故女子多夭,男儿多寿。当时之世,世风若此,无可厚非。已而天地有难,男儿勇力是故多存,女子体馁是故少生。已而争竟生天,始有圣人作而有今世之道。”
“今世之道,家室以成,贪其欢爱则竭其力,虽无欲强行之,以
慕欢颜为己荣。故,纵色则劳精,遍食则伤内,逞情则殆事,妄行则侮于世。然后病及儿孙,儿孙不修,是故绝嗣。其所以非性之所求而欲之躁者也。毋乃以精尽而媾,不饥而食,非死生而争可以寿终福后乎?”
“且知其理,然后适筋骨之法,养精气之益不亦生一日乐一日,生一世欢一世之术乎?”
浮生闻罢欣然,既不欲虚卜就此缘尽,挽之曰:“小子向不闻道,今欲从乃翁游,可乎?”
止之曰:“自是成贼,相是成非,吾言兴衰不言是非,不敢为贼也。吾枵然往返而无主所从,顺天而不敢为非也,请行。”
浮生苦留不得,于是送之海,慨然忍独以是世之人皆不足语而见虚卜飘然隐于水,然后郁郁而去。
其后,世人莫知其迹,故失之载。然,传记虽不见其踪,而世事若有其神,略感其情者莫不遁世隐形而蹈之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