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见死不救
还没有到晌午,秦文庆就收工回家了。
这个小学毕业生,从小时候起,就爱看唱本,爱瞧戏,土改运动里,又参加了俱乐部的活动。艺术这个奇妙的东西,给他的性格印染上不少正义感和同情心的色彩,也把他从“小算盘”编夹了多半生的那个篱笆寨子里拉了出来,让他有机会跟一群心地干净、助人为乐的庄稼人站在一块儿。这样,那些新的思想,经常地充实着他的感情,党员、积极分子们的崇高行动,又不断地为他树立追逐、攀登的人生目标。
土改运动中,他参加演剧组,平生提笔写的第一个作品,就是描绘已故的老贫农乐二叔跟刘祥的故事。在这个小剧本里,他把地主歪嘴子的惨无人道和刘祥的好义勇为加以鲜明对照,表现了他那朴实的爱与憎的感情。通过这次写作,他对刘祥产生一种特别的尊敬。后来,他走了一段糊糊涂涂的弯路。高大泉从北京归来,立刻又把他拉回原来那条正道上。前几天那个晚上,在民校里,高大泉跟刘祥说的几句顺口搭音的话,却深深地印在他脑海;事后他问过周忠老头,他知道了刘祥在旧社会被逼借债的故事,他正酝酿着另一个新节目。
这一切,都是他在地头上听了朱铁汉的要求,立刻慷慨应允的根据。他觉着,帮助像刘祥这样的人解决困难,是义不容辞的,没有别的话可说。他也有信心说服他爸爸成全这件好事。因为他认为自己的爸爸不是坏人。
他叫开了那照例关闭着的门。
开门的是他嫂子、秦文吉媳妇赵玉娥。
这个青年妇女二十四岁。瓜子形的脸,中等个儿,眼睛不大,显得温和、懂事;过门那会儿,后脑勺上梳着一个小发髻;最近走了一趟娘家,小髻剪掉了,乌黑的头发上还残留着旧时的卷曲形状。她腰上系着围裙,手里提着火棍子,看样儿正在烧火做饭。她看见小叔子走进来,先微微一笑,开口就请罪:“文庆,你放在桌子上的那些纸片子,我一时没留神,让你小侄儿撕了一张,真糟糕。”
秦文庆边往里走边说:“撕了你赔我。”
赵玉娥跟在后边说:“行。你先教我识字,然后我再替你写。”
秦文庆说:“我才不教落后分子哪。”
赵玉娥说:“不要胡桃栗子一齐数,告诉你!”
秦文庆说:“这口缸里还能出白布?”
赵玉娥说:“你呢?”
秦文庆说:“我是搭在缸沿上的布头!”
在这个小院子里,笑话只能流行在这叔嫂之间。他们是比较对劲儿的。赵玉娥是秦文庆处在这个家庭里唯一的精神支持者。这种笑话,一进了二门口,自然停止了。一个奔到灶火跟前,接着忙碌,另一个停住,身子转向东窗前,那里蹲着秦富的大儿子、秦文庆的哥哥秦文吉。
秦文吉蹲在那儿,从一筐子破烂里寻找一块补套包的皮子,越急越找不到,正在乱翻。他抬起头,朝兄弟微微一笑,说:“回来了?”
秦文庆嗯了一声,问:“爸爸呢?”
秦文吉回答:“在后院。”
秦文庆又转过身,往里走。
这两个人,可算“兄宽弟让”。他们从不吵嘴,从不红脸,也从不开玩笑,彼此很恭恭敬敬,又像干萝卜缨熬的汤那么清淡寡味。他们的父母认为这样最合乎秦家的传统标准。因为秦富跟秦恺就是这样的关系。他们和气一生,也淡薄一生。在当时的农村里,像秦富这样的庄稼主儿,兄弟分家的时候,是各种各样吵架中最复杂、最剧烈的吵架,是吵架范围里的高峰。因为这个时候,要决定私有财产的最后归属和所有权的问题:分给你了,就不是我的了;分给我了,就不是你的了。谁不红眼呢?在这红了眼睛的关键时刻,他们可以为他们死去老娘的嫁妆里的一个只剩单个儿的撢瓶,这撢瓶又是缺了耳朵、摔豁了瓶口的,而吵得动刀子。没办法开交,只好动请亲友说和、抽签,最后平息收场。这期间,他们要轮流管亲友们两天烙饼摊鸡蛋。手头紧,就去借,也得这么办。秦家上辈兄弟却不是这样的。他们分家的时候,头天晚上连姥娘家的人都不知道,左邻右舍更没有发现丝毫迹象。哥俩、妯娌没吵没闹,和和气气,更没有请客、动说和人,只在写分家单那个晌午,给中保人和写字先生做了一顿花椒叶炸酱过水面。可是弟兄两个至今不来往,也很少说话,却又是在分家的时候结下的疙瘩。秦富常说:“一家人吵架最不合算,不管谁输谁赢,都添不了东西。我不干那种上当的事儿。”
秦文庆离开他哥,穿过堂屋,来到后院。
后院里的菜畦都整出来了,好像刀裁笔画的,又平又齐。后院门也打开了。从这儿能看到刘祥家那所空宅院,院里有一棵桃树,开着粉嘟嘟的花团,像云霞一般。
秦富变成了木匠,蹲在菜畦边上,乒乒乓乓地修理着一张使坏的旧木犁。他见儿子过来了,就说:“来,快给我扶着点。你看,才使几天,就坏成这个样子了。”
秦文庆赶快过去,扶住木犁的把儿。
秦富继续敲打着,又说:“这么早就收工啦?坷垃砸净了没有?可不能留下,将来它要咬小苗的。”
秦文庆带着几分讨好的意思回答说:“全砸净了,一点也没剩,像用罗筛过一般。”
秦富又问:“你扒开土看看没有,种子该扭嘴了吧?”
秦文庆根本没想到过干这个事儿。因为需要,他对爱打小算盘的爸爸说了一句假话:“我看了,有的扭嘴了,墒情不错,又下种早嘛。”他说着,看看爸爸的表情,又说:“刘祥大叔家的地,不要说下种,到今天还没有耕哪!”
秦富“嗯”了一声。
秦文庆想先唤起他爸爸的同情心,再谈正题,就试试探探地说:“开头,大婶突然病了,请医生、吃药,折腾了好几天。没想到刘祥大叔又砸了脚。一事接一事,把种地的事情耽误了。眼看季节就要过去,地要不下种,没个收成,他那一家大小这一年可怎么生活呀?”
秦富端详着那木犁修理得合格不合格,信口回答儿子说:“庄稼人,地是根本嘛。”
“好多人都替他家着急作难……”
“庄亲爷们一个庄上住着,别人过好了,比别人过穷了强。虽说咱们求不着谁,起码不用担心他们穷得揭不开锅,偷着摘你的豆角子,掰你的棒子吃。”
“别的家牲口人力不凑手,地还没种上,对刘家的难处,心里急,帮不了他。”
“唉,这年月,谁能顾谁呢?”
“咱家地种上了,想让咱家给他耕耕地……”
秦富停住手,盯着儿子的脸问:“他找你了?”
秦文庆见爸爸没有着急,心想有门儿,就说:“别人替他找的。”
秦富笑笑说:“我捉摸着,他该找上门来了。”
秦文庆没想到他这个爸爸,一下子变得这么开通,真想像别人家的儿子对爸爸那样,跟他亲一亲,乐一乐。他问:“您看咱啥时候给他家耕呢?他们还等着我回话哪。”
秦富说:“这得看看啥吃食,啥……”
秦文庆连忙说:“他家的粮食钱都给病人治病用了,咱们就别到他家吃那三顿饭了。您看怎么样?”
秦富说:“行。”
“您真好。这才叫团结友爱!”
“啥爱不爱的,反正给谁干也是干,在本庄干,比到外村强,来回少走路,人和牲口都省点力气。”
“宜早不宜退,那就明天动手吧,我去告诉他们。”
秦富拦住儿子:“你别急。到底啥价呀?”
秦文庆一楞:“什么啥价?”
秦富向儿子伸出手掌,说:“咱给他耕一亩地,他给咱多少工钱呗。”
秦文庆着急地说:“他哪掏得出工钱呀……”
秦富一眨眼,说:“眼下拿不起,折成粮食,秋后给也可以,利息多少,我不在乎。”
秦文庆说:“咱们帮人家,不能跟人家计算这些。”
秦富一翻白眼:“白给他干?”
秦文庆说:“以后刘祥大叔病好了,给咱们补人工。”
秦富摇着脑袋,说:“我们人工还用不完呢,用他的干什么。要是不掏钱,那就别说了。”
秦文庆瞪大两只眼睛瞧着他爸爸,他爸爸好像从五层楼那么高的架势一下子缩到地皮那么矮了。他忍住心头的火气,耐着性子劝他爸爸,给他讲团结,谈友爱;可是不管怎么说,他爸爸也只是一个劲儿摇脑袋;他的耐性被磨得没劲儿了,火气冒上来,大声地跟他爸爸争吵,声言他爸爸要是不答应,明天他就自己拉着牲口去给刘祥耕地。
他的哥哥秦文吉被吵声惊动,过来解劝。他看看他爸爸,又看看他兄弟,听了几句,立刻就明白了。为了两头都不得罪,他装作不明白,也不细打听,囫囵吞枣地说了几句让兄弟熄火的话,就把他兄弟往屋里推。
秦富一见大儿子,觉着知音到了,立刻大举反攻,伸着脖子大喊大叫:“这叫他娘的什么事儿呀!到我这窝里找便宜来了,也不怕便宜咬了手哇?他们不是翻身户嘛,不是反对剥削嘛,怎么这回又不反对了?想什么不给,饭碗也不让摸摸,就让我这人和牲口白给他们干,这叫啥政策呢?你个小兔崽子,还念书识字,还跟我吵?咱们到区里,找王书记去,让众人评评谁有理?你倒说呀!”
秦文庆被他爸爸这番话说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觉着跟这种只认识金钱的榆木脑袋没什么道理可讲,用不着白费唇舌。哥哥推他,也不再挣着,就气呼呼地进了屋。
他妈一见男人和儿子吵起来,吓得变了脸色。她疼儿子,怕汉子,一边不能惹,一边不敢惹,又急又怕,蹲在灶膛前边,只顾发抖,顾不得什么。火焰漫到灶坑外边,快燎着她的脚了,她才笨重地朝后边挪挪。
唯有赵玉娥,依旧不动声色。她对这个小院子的一切都司空见惯,都看得清清楚楚。她同情小叔子,只是用一种高傲式的沉默表示着支持。
秦文吉把兄弟推到屋里以后,又两边讨好地劝说几句,嘴里喊着:“饭熟了,吃饭吧,吃完该干什么都干什么去。”同时手忙脚乱地放桌子,拿碗筷,随后又端盆子。他见满满一盆子稀粥,揭开锅看看没米饭,扒着篮子看看没饽饽,就问媳妇:“干的放在哪儿了?”
赵玉娥赌气地说:“妈没让做干的。”
秦文吉说:“大忙季节,晌午这顿饭最要紧,怎么光喝粥哇?”
应声虫的妈这会儿脸色稍稍好转一些,听儿子追问,先朝后院瞥一眼,见男人没有跟过来,也没留神这边,就小声地对儿子说:“这是你爸爸吩咐的。他说明天你们爷仨出去给别人家耕地,到别人家吃好饭,今天咱家就做稀的吃,肚子空,明天好多吃点……”
屋子里那个被他爸爸气得哭笑不得的秦文庆,听到妈这番话,觉着非常恶心。他说什么呢?只能冲着窗户非常凄惨地冷笑了几声。
妈和他哥哥秦文吉被他这突然的笑声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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