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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小说转载] [原创] 楼兰神秘传奇《楼兰阴谋》连载
楼兰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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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楼兰神秘传奇《楼兰阴谋》连载


      楼兰人为何自取灭亡?
     楼兰是天诛地灭还是人类的阴谋?
     楼兰人的后代究竟在哪?
     楼兰的宝藏花落谁家?
     楼兰为什么大受日本人重视?

   
  楼兰古国无疑是世界文明史上的一朵奇葩,由于千百年来湮灭在漫漫黄沙下,越发显得神秘莫测。
  故事的背景大致如此:作为连接八方的贸易中转站,楼兰曾是古代西域最繁华富庶的城邦之国,而处于汉匈交锋民族融合的混乱阶段,在夹缝中生存的境遇也非常艰难。当楼兰王后承恩受孕,出于辖制拉拢的目的,汉廷和匈奴分别向楼兰王提出了质子的约请。楼兰王不敢得罪任何一方,只得同时应承,暗地里却惴惴不安,苦心焦思后,想出了一条两全之策。在王后分娩之日,对外宣称婴儿夭折,并举行了正式的葬礼,用以搪塞汉匈双方的请求。而实际上却将新生儿悄悄抱出宫外,从此匿影藏形。不料,这段讳莫如深的宫闱秘辛却引起了日后的一场争逐较量。
  二十年后的楼兰,看似安宁昌盛,实则暗潮汹涌。国王懦弱无能,缠绵病榻;两位柱石重臣政见分歧,貌合神离;唯一的王位继承人血胤不明;原始教徒和僧团之间恩怨纠结;早年败退的匈奴意欲卷土重来。
  为了制止奸臣勾结外敌独霸朝纲的野心,国师府的女奴苏曼莎决定寻找隐匿的嫡亲王子,恢复正统,力挽狂澜。因缘机巧,本书的主人公方品奇来到了古老神奇的楼兰国,又阴差阳错地参与了这个秘密行动,于是以现代人的视角见证了一段惊心动魄的历程。
  他们的足迹遍及楼兰境内,恢宏肃穆的王陵,繁华热闹的集市,烟波浩淼的蒲海,剑戟森森的边关,汉军驻防的轮台以及苍凉壮观的太阳墓等。接触了各类鲜活生动的人物:威严刻薄的权臣,老谋深算的僧团长老,睿智诡异的巫师,沉毅稳健的汉军校尉,凶神恶煞的匈奴王子,妖冶风流的楼兰娼女;也目睹了一系列离奇惊险的场景,神圣庄严的“浴佛礼”,官府密探的穷追不舍,落难法师诡异的“通灵术”,冷兵器时代的血腥拼杀,尔虞我诈的宫廷争斗。
  苏曼莎和方品奇患难与共,根据几条朦胧的线索不懈努力,几度濒临死亡边缘,寻幽探秘的过程中认识到了险恶贪婪的人性,也滋生出刻骨铭心的爱情。然而,当疑团逐渐破解,真相浮出水面,他们却发现,期待的愿望非但没有达到,包括一段诚挚的爱恋,整个楼兰也陷入了危如累卵的绝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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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姓名?”
     “方品奇。”
     “年龄?”
     “34岁。”
     “血型?”
     “A。”
     “目前从事的具体工作?”
     “用不着这么繁琐吧?”方品奇感到诧异,“只是报名旅行而已。”
     “请别介意,先生,”提问者笑容靓丽,“您应该清楚这不是一般的旅行,多方面掌握客户的信息,便于我们提供更加体贴周到的服务。”
     方品奇释然,如实相告:“东方大学古代文献研究所副主任。”
     “哦,贵所曾参与过本社关于秦汉民俗资料的修订工作,相信职业特征有助您完成一次圆满的旅行。”
     言词不乏溢美之意,方品奇报以矜持的微笑,趁她在电脑前操作,好整以暇的打量起来。对方年纪很轻,双眸清澈,眉若黛染,浅褐色的秀发和白皙的皮肤搭配协调,微凹的眼眶和挺直的鼻梁别具立体感。宝蓝色的制服十分合身,左衣领下佩戴一枚精致的胸卡,上面注明:寻梦之旅亚洲分部 1668
     “小姐是维族?”方品奇搭讪。
    “是的,家乡在新疆鄯善。”
    “我能有幸得到你的全程陪伴吗?”
    “当然,那是我的职责所在,只不过我要照顾的是大约30位客人,况且您似乎已经不缺旅伴了。”年轻姑娘笑语嫣然,灵巧的目光瞥向方品奇身后,一个矮胖的男子正在附近驻足等待,随意欣赏着屏幕墙上的广告短片。
     她所指的是戴思聪,方品奇的同事兼好友,两人合作编纂的《古汉语演变考略》获得了国家级学术奖项,校方在通报表彰之余,又出资安排了这次度假以示鼓励,大概结伴进门的时候被她看在眼里。
    也许等候的时间稍久,戴思聪缓步走来,留意到模样标致的接待员,神色也为之一动,脸上泛起几分心照不宣的笑容。
    “难怪例行手续这么拖沓,”他的视线掠过接待员的胸卡,“一组很吉利的数字,注重心理暗示的方主任想必挺满意吧。”
    方品奇没有理会他的揶揄,1668号接待员则温和地提醒他办理登记事宜。拿出信用卡交足相关费用,接待员把类似登机牌的旅行证件分别交给方戴两人,然后欠身笑道:“欢迎加入寻梦之旅,接下来需要度过一个短暂的准备阶段,在此之前两位还有什么问题吗?”
    “哦,”方品奇说,“希望你能够介绍一点关于时空旅行的原理以及贵社开发的系列项目。”
    “你今天的求知欲好像格外强盛,”戴思聪继续调侃,认定同伴别有用心。“记得你已经看过不少旅行社的宣传品了。”
    “我是看过,但基于对新生事物的好奇,还是乐意倾听业内人士的阐述。小戴,你能准确告诉我‘虫洞’是什么意思吗?”方品奇慢条斯理地回应。
    “‘虫洞’嘛,是一种很玄妙的理论,其实就是……”只说了一句,戴思聪的嘴里就像含了一口强力胶,瞠目结舌,再无下文。
    “就是由两个相连的‘黑洞’所构成的时空结构中‘豁口’的存在,”旁边的姑娘接过话题,“简而言之,是一条贯穿空间和时间的隧道,也就是说,只要能够建造一个稳定的虫洞,就可以跨越时间和空间。”
    方品奇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忽然感慨系之。“穿越时间隧道,前往遥远的年代体验历史,本来只是个天方夜谭式的梦想,没料到这么离奇的愿望在今天居然实现,真该感谢那些不懈努力的探索者。”
    “是的,第一个不能忘记的是伟大的爱因斯坦,”1668号接待员似有同感,“正是他著名的能量质量关系式E=mc2 为后人的研究提供了最初的理论基础。1905年,爱因斯坦首先在‘狭义相对论’中向人类解释了一个奇异的世界:我们所处的宇宙可以看作一个四维时空,随着物体运动的速度增快,时间流程将会变慢,空间尺度将会缩短。1935年,爱因斯坦发表了‘广义相对论’不久,又在理论上发现了‘虫洞’……”
    语调舒缓,嗓音甜润,只是“反物质”“负能量”等专业词汇脱口而出。方品奇全神贯注,试图尽量理解,却终究不得要领,懵懵懂懂地看了一眼老友,戴思聪更是满脸迷茫。
    察觉到两人的窘态,1668号接待员及时停止了陈述,笑道:“其实先生们也没有必要刨根问底,只需相信一个事实就够了,在如今的科技条件下,载人飞行器已经可以穿越时间通道,到达任何一个指定的年代。”
    方品奇表示同意,不再究其根本。“时间隧道”的利用已经不存在阻碍,但“寻梦之旅”开发的“观光时段”并不算多。原因很简单,人类的历史充斥着战争和灾难,以古代中国为例,所谓民康物阜百兽率舞的“清平天下”寥若晨星,比如管仲当权时的临淄,子产执政时的郑国,贞观之治,开元盛世,以及康雍乾三朝等等,考虑到游览环境和安全因素,选择的范围也就有限了。试想,如果去往兵戈扰攘的战国,血雨腥风的“五胡乱华”时期,抑或蒙古铁骑横扫中原的年代,除了心惊胆寒,来自文明世界的旅客也体味不到什么乐趣。
    即便如此,取舍也不容易,因为在方品奇和戴思聪看来,旅行社推介的“时段”各具风格,李白笔下“一百四十年,国容何赫然,隐隐五凤楼,峨峨横三川”的盛唐气象固然可喜,张择端《清明上河图》里的北宋风貌也令人向往。可惜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寻梦之旅”不仅花销昂贵,游客的资格审定也异常严格。反复斟酌后,两人选定了公元前2世纪的长安城作为目的地。当时国内大体统一,朝廷持续采取“与民休息”“轻徭薄赋”的举措,屡诫百官守令劝课农桑,兴修水利,促进社会的安定和生产进步,出现了“京师之钱累百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的繁荣局面。在这个被后人称作“文景之治”的阶段,汉文化的发展如日方升,文字,语言,礼仪之外,许多流传千古的民俗节日也渐次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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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寻梦之旅”的运作程序大致如此,游客乘坐载人飞船抵达目标时域,除了1668号这样随从陪伴的服务小姐,“时间隧道”的彼端还有旅行社的派出人员,他们以特定的身份作掩饰,负责迎送和保护自己年代的客人。通常的做法是,依照当时的背景打扮客人,比如改变服饰,发髻,乔装成坐贾行商,贵游子弟或田夫野老等各类角色,按照事先勘定的线路游览观光。
    既然会和古人发生近距离的接触,准备期的相关培训就很有必要,涉及到言谈举止,风俗礼节,人文环境等基本常识,这些内容曾是方品奇和戴思聪的研究课题,所以驾轻就熟,顺利过关。接下来被告知旅行期间的各种规则及注意事项,虽然条目繁多,却不可掉以轻心。例如,旅游者切记谨言慎行,不要触犯当时的忌讳甚至律法,一旦引起纠纷,诉诸公堂,虽有旅行社的工作人员设法解救,毕竟颇费周折。再者,游览过程里,客人会获得少量当时流通的货币,以便在茶坊酒肆亲自领略旧日风情,但不允许购买任何物品留作纪念。这倒不难解释,除了技术层面的原因,如果游客满载而归,当今的博物馆很快就会失去存在的价值。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在和古人交流之际,无论如何不能暴露真实身份,那将大大超出他们理解程度的极限。
    总算接近了预备出发阶段,方品奇和戴思聪都处于一种高度兴奋状态。接受体检,进入发射场,不停地左顾右盼,直到坐在载客舱的座椅上,激动的情绪才有所平复。
    和寻常交通工具上毗连紧凑的座位不同,这里的座椅是完全独立的结构。后面和两侧部分呈半封闭的弧形,覆盖了从头顶到足底的空间,乘客就座后,整个人如同嵌入半只巨大的蚌壳内。“蚌壳”厚约5公分,外层坚实,内层柔软,伸手可及的地方有若干按键。方品奇凝神察看,浑然不解,风采迷人的1668号接待员又翩然而至。
    “很特别的感受,是吗?”
    “是啊,”方品奇说,“如果调整一下角度,这副座椅倒像是一个婴儿的摇篮。”
    “您的想象力挺丰富,我可以保证,它会比摇篮安全得多。”1668号小姐笑着说。
    “哦?”方品奇摆出愿闻其详的姿态。
    “普通民航上的‘黑匣子’听说过吧?”对方先问一句。
    “嗯。”方品奇知道,“黑匣子”是飞机上的记录仪器,能够收集储存座舱话音以及飞行过程中的各类系统数据。它可以抗御强力挤压,高温烈焰,也能在汽油、电池、酸液、海水中长时间浸泡,是遭遇空难后最有可能完整遗存的东西。
    “看看您的座椅外层,”1668号小姐说,“所用材料要比‘黑匣子’的更加坚固,甚至可以承受光速运动时强大潮汐重力场的压迫。这也体现了设计者‘以人文本’的思路,假如出现意外,每个座位的外层会在瞬间合闭,形成一个牢不可破的逃生舱,即使飞船扭曲断裂,乘客的危险也能降到最低限度。”
     “呵,确实无懈可击,我没有问题了,你继续帮助方先生缓释压力吧。”戴思聪返回座位。1668号小姐转过身来,笑容可掬的看着方品奇,虽然谈不上压力,方品奇的困惑却似乎层出不穷,踌躇了一下说:“我对人身安全也没有担心,只是在飞行方向上还存在疑虑。据说‘时间隧道’的进出两端是相对薄弱的环节,那么有没有这种可能呢?由于技术故障或者计算方面的失误,飞船运行的轨迹最终偏离了当初计划的区间。”
    “您是说,乘客没有到达指定年代?”
    “是呀,”方品奇说,“哪怕微小的偏差也会导致截然相反的效果,回顾历史,‘长治久安’只是人们望尘莫及的奢望,歌舞升平的年代和动荡不定的岁月几乎没有明显的分界。譬如‘文景之治’伴随着‘七国之乱’,‘开元盛世’的主角还没有谢幕,安禄山的虎狼之师已经逼近潼关。”
    “先生,请您相信,‘寻梦之旅’在投入运行前通过了反复的论证尝试,迄今为止载客人次上万,从没有发生超出解决范围的重大事故。”1668号小姐气色从容,“经过精密的设计推算,技术控制单位也有能力将‘时差’保持在恒定状态。当然,您的假设或许在理论上不能排除,但也只会是阴差阳错的小概率事件。”
    “小概率事件?能举例说明吗?”方品奇追问。
    1668号小姐浅浅一笑,说:“比如,您在打麻将的时候,连续两把摸到了‘天和’的牌面。”
    “嘿,这样的巧合倒是我常常期待的,可惜百年不遇……”方品奇也笑了。话声未落,客舱内的扩音器里通知,飞船动力系统即将开启,请所有人员做好出发准备。
    谈笑未已,扩音器里播报的倒计时读数临近尾声,座位上的安全带自动弹出,稳妥而贴切的维系着乘客的身体,几乎在此同时,飞船已经进入了时间隧道的开口。
    由于飞行情况平稳,莫名的紧张渐渐消退,至于飞行持续了多久却无从估算。方品奇发现,自己忽然丧失了对时间的判断能力,暗自忖度,难道是“只缘身在此山中”的原故?不仅这样,四肢百骸也变得轻盈虚空,若非安全带束缚,似乎会不由自主地离座而去。而锁不住的是浮游无根的思绪,伴随着深邃典雅的古筝旋律飘向远方。
    对于“寻梦之旅”方品奇有过无数臆测,只是未曾身临其境,永远也得不出答案。心驰神往之际,突然听到“波”的一声怪响,方品奇的身体频繁地晃动起来,紧接着又是“嘭”的一响,座位外层遽尔合闭,逃生舱左侧内壁上一盏微弱的指示灯自动开启,却只能照亮面前狭小的空间。
    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可以肯定遭遇了重大变故,方品奇惊慌失措。很明显封闭的逃生舱已脱离了原来的位置,翻滚转动之后,沿着一个不明的轨迹滑落。方品奇忍受着眩晕的折磨,迷离倘恍之间,逃生舱的运动戛然而止,虽有安全带和柔软内层的保护,仍未避免强烈的震荡,方品奇的意念来不及集中,就一下子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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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部空间有大气层保护,达到人类生存条件,紫外线指数4级,温度9~11℃,风力<5级,湿度42%,污染指数3级,空气中有沙尘扩散,乘客可以选择开启舱门外出活动,也可以静候救援人员到来……”
    方品奇苏醒过来,耳边不断重复着语音提示,转侧身体,除了骨软筋酥外并没有受伤,头脑仍感昏沉,却已经能够开始思考判断。是坐等救援还是走出舱外?本来性格沉稳的他倾向于前者,但很快又自我否定,毕竟人们还是向往自由广阔的天地,拘束在仅可容身的逃生舱内,即使安全更有保证,却会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抑。
    解去安全带,揿动按键,舱门打开的瞬间,立刻闻到一股久违了的清新气息,缓缓爬出舱外,察看周围的环境,不由得六神无主。天色微亮,像是晨曦初透的样子,举目四望,除了连绵起伏的沙包,竟然看不到一点生命迹象。这就是适合人类生存的条件吗?分明是一片荒漠的中心地带,而座舱究竟降落在什么年代,同行的伙伴又在哪里,方品奇茫然无绪,忍不住放声呼喊,“小戴,戴思聪,有人没有……”
    声音近乎嘶哑,却如同向沉寂千年的深潭里投入了一粒小石子,甚至没有泛起一丝涟漪。毋庸置疑,自己和同伴们失散了,方品奇惴惴不安,正想重新钻进逃生舱,又发现了一个十分严重的现象。原来,他所处的位置是一座高大的流动性沙丘的侧翼,坡度虽不算陡峭,但由于逃生舱坠落时的冲击力,附近沙层断裂松动,逃生舱正持续地下陷滑落,沙丘顶端的沙层也在不停向下流动。这种趋势已经无可阻挡,倘若风力加强,不消片刻就会将逃生舱覆盖。方品奇对于沙漠的知识掌握不多,却也了解流动性沙丘的可怕威力,它们的形态极不稳定,移动变化不过指顾间事,有时候简直像个可以吞噬一切的恶魔。那么重返逃生舱的结果就不难想象了,好比躺进一具造型别致的棺材里,被厚重的流沙深深掩埋,即使救援人员收到特定频率赶来,挖掘沙层探寻目标也不容易,何况困于舱内能否等到后援出现,因为沙砾的侵蚀导致发射器或换气系统失灵又该如何?
    一念至此,方品奇悚然心惊,他可不愿意从此长眠沙海,于是没有迟疑,转身朝着沙丘顶部迅速攀爬。沙层松软,踩上去如同失足踏空,面前的流沙又不断回落,每挪动一步都非常艰难。他却丝毫不敢懈怠,手脚并用,连续加大动作节奏,终于依靠一股绝境中迸发出的超强耐力登顶成功。气喘吁吁地回头张望,除了无声流淌的黄沙,承载自己降落的逃生舱已然不见踪迹。
    方品奇眼张失落,但来不及体会后怕的感觉,新的困扰就接踵而至。逃生舱没入流沙,也就意味着失去了应急装备中的水和食品,没有任何补给的情况下,孑然一身滞留在沙漠腹地的危险不言而喻。他无法确定救援人员何时到来,却清楚沙漠里的气候变化莫测,一旦风暴肆虐,飞沙走石,人类的生命力不会比一只蚂蚁更加坚强。所以,与其在焦灼中迷惘守候,不如立刻做一个明确的决断。想到这里,又感叹自己的时乖命蹇,祸不单行的遭遇令他产生了一种被遗弃的感受,也让他想起了孤身漂流的鲁滨逊。可是,笛福笔下的主人公可以凭借海岛上的丰富物产开辟一片天地,在这寸草不生的荒漠里又能指望什么创造奇迹。
    唏嘘之余,极目远眺,依稀望见西南方向有一抹阴影,难道是成排的树林?他的心底升起一线希望,有树木必定有水源,生命之花也就不会枯萎凋零。目测距离,似乎并不遥远,如果不是海市蜃楼的幻景,用不了多久就可以脱离困境,方品奇不再犹豫,振作精神,沿着倾斜的沙梁大步前进。
    由于心急如焚,方品奇恨不能摇身变作“神行太保”,腿上绑上四个甲马,口念法咒腾空而去。但这正是缺乏经验的表现,起始阶段发力过猛,使他很快就尝到了苦头,腿肚子如同灌铅,足底火辣辣的生疼,抬头观察目标,距离竟无改变。
    不得已调整步伐,在绵延错落的沙丘间踽踽独行。值得庆幸的是天气还算平静,风速仍然稳定,只是随着太阳露出云端,气温也大幅上升。这一点足以加重方品奇的负担,饥肠辘辘的感觉还能支撑,口干舌燥的滋味却难以忍耐。
    但他没有放弃或逃避的余地,惟有矢志不渝,一往无前,并根据日影的变换估算着时间。大约过去了十几个小时,摩顶放踵的努力初见成效,视野里出现了一些灌木类的植物,脚下的沙层也硬实了许多,只不过一个健康男子的全部体能已到了强弩之末。咽喉肿胀,呼吸困难,空瘪的肠胃象是萎缩成一团,阵阵刺痛苦不堪言。脚底的血泡粘连一片,没有绷带,就解开外套,脱下衬衣,用尖利的砂石分割成布条草草包裹。纵然勉强止血,虚弱的身体却已拖不动沉重的双腿,最后只能膝行向前,直至匍匐移动。
    渐渐地,眼前的绿色越来越近,方品奇却没有了坚持到底的自信。由于大量出汗,他已经处于严重的脱水状态,气若游丝,心率变异,神志也越发模糊,偶尔听到几下驼铃声响,却分不清是确有其事还是耳鸣造成的错觉,想挣扎着翘首察看,又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紧接着脑袋一歪,不醒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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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仿佛深陷于朦胧虚幻的梦境,方品奇的意识像一缕时断时续的轻烟,感觉身体在颠簸动荡,耳边的“叮当”“叮当”驼铃声此起彼伏,并夹杂着一些人的交谈。那是一种奇怪的语言,间或有几个熟悉的词汇,方品奇试图分辨,却又一次昏厥,直到一股清凉的东西顺着自己的喉咙汩汩注入胃腔,头脑才慢慢地清醒过来。
    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座帐篷里,四下弥漫着一种动物脂肪燃烧的气味,侧身观察,看到一盏摇曳闪耀的油灯,由此可见帐外已是夜幕降临。卧榻前坐着两个男人,一个高鼻凹目,须发卷曲,穿一件类似马甲的酱紫色对襟小衣;另一个则和方品奇相同的黄面黑发,穿一件青色粗布短褐。
    陌生的脸庞和奇特的打扮让方品奇顿生悚惕,但随即看到两人面含微笑,神情友善,其中一个手里拿着盛水的木勺,想必正是那一勺清水让自己止步于濒死的边缘。面对救助者,方品奇的戒心很自然的松懈,勉强坐直身子想要开口致谢,感觉喉间依然肿痛,只能发出“嗬嗬”的嘶哑声音。
    两人相视一笑,穿青色短褐的人对同伴说了句话,用的是方品奇听不懂的言语。高鼻卷发的汉子点头答应,两人相继走出帐外。不一会儿,穿短褐的人去而复返,又领进来一位四十多岁的男子。
    这人相貌端正,气度沉稳,鬓角已经斑白,梳理整齐的发髻被一根玉簪固定在头顶。和前两者不同,他的服饰更加考究,一袭织工精细的锦衣,宽敞的领口和袖口纹有花边,裁制成月牙弯曲状的前襟下摆打着一排密裥。
    根据自己的学识,方品奇认出这就是汉代服装里的“襜褕”,当即不免心神激荡,莫非自己果真来到了两千年前,对方的发式及坐姿也是充分的佐证。可是,究竟具体什么朝代,处于什么区域,最先看到的两个人说的又是哪种语言,似乎有太多的谜团需要解开。
    “敝姓宋,单名一个‘钧’字。”来人先作自我介绍,又问:“请教足下尊姓?来自何方?”
    言辞略显隐晦,却是明白无误的汉语。方品奇越发激动,支支吾吾地急于回答,只是干涩的嗓子仍然不听使唤。宋钧淡淡一笑,缓缓伸手捉住方品奇的左腕,三根手指轻轻搭在上面,稍作停顿又换右腕,然后沉吟着说:“左寸无力,右关沉紧,脏腑虚弱皆因劳乏饥渴,邪热鼓动又导致暂时失音。所幸本身体质健旺,只需饮食调理即可复原。”
    诊断结果完全对症,方品奇颇有意外之喜,脱险伊始遇到一位道行高深的医士,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犹自欣慰,饥渴感再度袭来,不由得目眩神药,冷汗直冒。
    “朱兴,”宋钧吩咐旁边穿短褐的人——大概是他的仆从,“去看帕昆准备的食物如何,好了就端来这里。”
    “是,”朱兴答应着起来,却又踯躅不行。
    “还有何事?”宋钧问。
    “宋公,”朱兴瞟了一眼萎靡不振的方品奇,趋步来到主人身侧。小声说:“这个人身上没带‘过所’,衣裳和鞋子的样子也很古怪……”
    “喔,知道了。”宋钧摆手打断他的话,朱兴顿口不言,欠身退下。稍后帕昆,也就是最先出去的那个卷发汉子重新进帐,双手端着一只食盘,散发出扑鼻的香味。
    食盘放在方品奇身前,上面有一碗熬得很够火候的米粥,两只颜色焦黄的烤饼,类似新疆维族的主食——馕,还有一碟青韭和一碟干肉脯。虽不是什么珍馐佳肴,但对方品奇的诱惑无与伦比,迟疑地看了一眼宋钧,脸上的渴望无从掩饰。
    “请吧,”宋钧做一个肃客的手势。方品奇巴不得这一句,早抓过一个馕大嚼了一口,又就着两只食碟开始喝粥。
    “慢点,不要急。”宋钧善意地提醒。
    方品奇充耳不闻,被热腾腾的米粥烫得呲牙咧嘴,索性将青韭和肉脯倒入碗里,泡着掰碎的馕狼吞虎咽。不消片刻,粥碗见底,一只馕也下了肚,当他的手伸向另一只馕时,却被宋钧坚决阻止。
    “饥馁过度,最忌暴食,还是先歇一下。”
    方品奇也看过资料,灾年荒月官府开仓放赈期间,总有饥民胀毙的例子,足见空腹贪食的危害,于是只得怏怏作罢。
    宋钧命帕昆撤去食盘,只留一盂清水在卧榻边,又对方品奇说:“足下体气尚亏,重在静摄,请早些安置吧,明日启程前定有起色。”
    方品奇感激地点头致谢,目送两人出帐。接下来独卧榻上,思绪万千。首先是面临飞灾横祸的凄惶挥之不去,戴思聪和其他同伴在什么地方,是安然无恙还是遭遇不测?怎么样和他们取得联系,还有没有机会返回自己的时代?倘若既成事实无法改变,又如何适应一个完全生疏的环境呢。想到这里,忽然有所警醒,自己固然需要了解周围的一切,譬如眼下处于什么方位,宋钧是什么人,明日启程要去哪里,而与此同时,他们对自己岂非也存在着疑团莫释的观感,如果不能建立一种融洽的沟通模式,想要获得更多的帮助只怕极其困难。所以,在和宋钧等人进一步接触前,必须虚拟一套完整的身份背景,以便消除双方之间的隔膜。本来这些内容归旅行社策划安排,目前无所依傍,只能自行构想。此刻他的专业特征起了作用,冥思苦索,几乎把关于汉代的知识在脑海里过滤了一遍,基本上形成了相对合理的方案,无奈身体状况欠佳,未及仔细推敲,就感到神思倦怠,旋即沉沉睡去。
    诚如宋钧所言,补充了饮食,再加上一夜好睡,方品奇的身体状况明显改善。脚底的血泡已经结痂,四肢关节的多处擦伤经过药敷痛楚大减,早晨帕昆又送来一套洁净的衣物,洗漱过后,替他换下了原先磨损不堪的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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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3-15 13:25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加为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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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衣是一套“短夹衫”,外面是深紫色的直裾禅衣,一条裆裤的质地是细绢的。方品奇略感好笑,他知道细绢做成的裤子在汉代被称作“纨绔”,也就是后世浪荡公子的代名词,足见宋钧手面阔绰,非富即贵。由于身在行旅,特意预备了一双皮革制成的鞋子,叫作“鞜”,结实耐磨,也相当轻便。
    整束停当,吃罢早饭,方品奇走出帐外,阳光明媚,清风徐来,开始留心察看四周的景象。这里毗邻一条蜿蜒曲折的道路,隔路相望就是那片险些埋葬自己的沙漠,虽然荒僻空旷,却已没有了的凶恶死寂的氛围,因为随处可见稀疏的胡杨、红柳以及难以辨认的灌木草甸,偶尔还听到一两声清脆的鸟叫,传达着生命的讯息。
    宋钧等人象是一支小小的旅行团队,以宋钧为首共有七人,仆从中除了朱兴外都类似帕昆的体貌特征,服饰语言也有别于中原民族。宋钧正招呼手下拆卸帐篷,收拾行李放置放置骆驼和马背上,看见方品奇,施施然走了过来。
    方品奇仍感觉咽部不适,但已确定自己恢复了语音功能,只是内心打定主意,与对方交流必须随机应变,切忌率先开口,以免露出破绽。于是按照汉代礼节对着宋钧作了个揖,便微笑静立。宋钧以礼相还,之后重复了昨晚的征询。
    姓名年龄无须杜撰,结合本身的口音,方品奇自称世居南阳——秦昭王三十年设郡,汉朝已是国内五大都会之一。
    “咦,”宋钧颇感诧异,“贵乡富冠天下,何以奔波万里,来到这正朔不通的西域塞外?”
    西域?方品奇更加惊讶,虽然凭印象大致推断眼前属于北方地区,但西域的概念何其抽象,狭义上指玉门关以西,葱林以东的地方,广义上则包括中亚以及印度半岛等区域。究竟身处何地,还是无从参详。
    “家门不幸,遭了无妄之灾,”方品奇含糊其辞应付着提问,“乡里无可安身,不得已和几个朋友结伴外出做买卖,辗转来到此地。”
    “自从博望侯出使西域,几十年来出关经商者倒是越来越多了。”宋钧说,“可是,你怎么只剩下一个人了。”
    “唉,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出关不久我们遇到了一伙强盗,驼马货物尽被掳去。更糟的是,仓皇逃命之际又和同伴失散,以致身陷迷途。”方品奇一边回答,头脑里一边加紧分析捕捉到的信息。宋钧提起的博望侯就是因凿空西域而名垂千古的汉使张骞,由他开辟的东西交流大道促进了人类文明的发展,在2000年后被德国地理学家李希霍芬男爵命名为“丝绸之路”。方品奇记得,张骞首次从西域返回长安是武帝元朔三年,即公元前126年。如果过去了几十年,此时应该是武帝末年或昭帝初年,无疑比“寻梦之旅”设定的年代晚了不少,但不容细想,宋钧又开口了。
    “难怪既无旅伴向导,又无车马给养,昨日初会,还以为碰到一位苦行修法的僧伽呢。呵,不知方公子此行经营什么货物?”
    “从敝乡收购了几包丝绢,原指望将本图利,谁曾想……”方品奇随口回答,摇头叹息。
    “噢,”宋钧似乎相信了这一套托词,只是眼神深邃无比,难以洞察真实的内心感受。“无论如何,总算是化险为夷,方公子接下来有什么计较?”
    “还能有什么计较?若非宋公施救,我已经倒毙荒漠,如今举目无亲,身无一物,再也没有什么发财的念想,只愿找到来时的同伴,早日返回故乡。”方品奇愁眉锁眼,一半是做作,一半也是切实的反应,暗暗希望颓丧的表现能够博取对方的同情,最好带着自己一起上路。
    宋钧却像是若有所思,沉默了片刻忽然冒出一句。“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么?”
    “不知道,”方品奇说,“我是第一次出关远行,和朋友走散后,一路颠沛转徙,早已迷失了方向。”
    “你的境况确实窘困,”宋钧说,“斧资缺乏不足为虑,宋某行囊颇丰,可以勉力襄助,但另有一样东西少了就极其麻烦。”
    “什么?”方品奇脱口问。
    “过所,”宋钧说,“你不该忘记这个吧。”
    “过所?”方品奇一愣,随即猛然想起,“关传”与“过所”是秦汉以来吏民出入关津要道时必须携带的身份证明,它的特征功用在《汉书》里曾有记载:“两行增帛,分持其一,出入关合之,乃得过,谓之传也。”随着汉廷势力的不断延伸,过所制度在西域范围也逐渐通行。
    “是呀,我的‘过所’夹在行李中,也被强盗抢去了。”方品奇辩解。
    “这就很棘手了,”宋钧说,“西域诸国的政令虽不及关内严明,但没有了‘过所’,照样无法入城通关,只能在城邑之间的山岭荒地奔走游荡,一则会受到虎狼虫豸的侵害,二则有被兵丁当作盗贼缉拿之虞,况且你的朋友也不可能长久滞留旷野,寻找起来更加不易。”
    形势讲解得很透彻,方品奇越发忧心忡忡,看着宋钧,几度欲言又止,仿佛失去了告哀乞怜的勇气。素昧平生,对方不仅对自己有活命之恩,而且也有慷慨资助的表示,这时候若继续奢求,似乎于理不合,也显得贪得无厌了。
    见他疾首蹙额,宋钧安慰道:“方公子无须气馁,不妨先听听宋某的想法。”
    “宋公请讲。”方品奇毕恭毕敬。
    “老实说,”宋钧慢条斯理,“眼前我无法断定贵友的去向,也腾不出空来陪你沿原路查访。倘若不弃,你可以先随我同行南下,到时候我设法托人领取一道‘过所’,之后的进退行止就会方便许多,不知你意下如何?”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方品奇惊喜过望,一揖到地。
    “何必如此,”宋钧逊让不遑,“也许我们去往的方向和贵友南辕北辙,反而费你不少周折呢。”
    “寻梦之旅”的同伴渺不可期,是否在此时此地降落也是个未知数,势孤计穷之际只有先求自保,方品奇不便明言,只好反复称谢。“宋公真乃仁义君子,深恩厚德何以为报?”
    “不必介怀,”宋钧笑着说,“在这条人迹罕至的路上相逢算是难得的机缘,何况同属大汉子民,在异域彼此照应也是本分。足下的面相望之福泽厚重,即使没有宋某援手,也自会化解横祸。”
    谦和诚恳的态度让人更加钦佩,方品奇还要表达谢意,朱兴跑来请示,营帐行李俱已收束完毕,问什么时候动身。
    “时辰不早了,这就走吧。”宋钧说,吩咐仆从过来搀扶方品奇。走向驼马的时候,方品奇突然想起一件事,问:“不知宋公此行来自何地?又将去往什么地方?”
    “哦,我们是从渠犁国出发的,”宋钧缓缓答道:“准备去的地方是楼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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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4-14 16:48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加为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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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汉代的天山南北,即狭义称作西域的地方,参差错落分布着许多国度,后被总称“西域三十六国”,但实际数量远不止此,先后差不多出现过五十余个国家。这些所谓的“国家”是以城邑为中心大小绿洲,势力范围相对独立,行政管理比较松散,故又称为“城廓之国”。如果把这些国家比作撒落在广袤西域的明珠,楼兰无疑是其中最璀璨的一颗。
  原因之一是重要的地理位置,由玉门关西行,无论到天山南麓的北道诸国,如车师前国、焉耆、龟兹、姑墨、温宿、疏勒等,或是去昆仑山北麓的南道诸国,如于阗、莎车等,楼兰都是必经之地,作为连接中原和西域的交通枢纽,它在世界文化史上起到的作用无可估量。
  原因之二是莫可究诘的神秘色彩,经过千百年的沧桑变化,曾经盛开在西域的文明奇葩陆续烟消云散,而作为丝路古道上的咽喉重镇,楼兰的消亡留给后世谜团似乎更多。且不说方品奇时代的茫然无绪,只不过在数百年后的唐朝,楼兰就只存在于边塞诗人的想象中,“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黄金百战穿金甲,不斩楼兰誓不还。”
  错过了“文景之治”,却可以亲历一方更加神奇的时空,方品奇颇有一种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的感受,只不过和古人同行,需要时刻抑制亢奋情绪的流露。手边没有地图,但凭借不算糟糕的历史地理知识,在他的脑海里仍可勾勒出一幅大致的轮廓,渠犁位于吐鲁番地区,而楼兰则处在日后的罗布荒漠,行进的方向应该由西北至东南。
  队伍在空灵悠远的驼铃声中迤逦前进,方品奇的身体日渐康复,通过小心翼翼的交流,对自己的恩公有了基本的了解。宋钧是陇西人氏,自幼研习医术,十多年前作为戍边移民进入西域,先在屯田轮台的汉军中效力,并因功劳获封爵位——“公乘”,虽不如何高贵,但也接近士大夫阶级了。后来不耐营规约束,毅然辞差离去,却没有返回故里,只在北道诸国间行医游历,由于手段高明而深得众望,目前是受一位楼兰显贵的邀请前往施诊。
  在方品奇看来,宋钧固然是位蔼然仁者,却也具备深藏不露的睿智,一双敏锐的目光似乎可以通幽洞微,因此不敢过分亲近,唯恐被对方识破端倪。于是,交谈间或是信口敷衍,或是王顾左右,尽量避免提及关内的时事政况,而把话题引向自己本该懵懂的西域风情。事实上,即使没有这层顾虑,周围的一切对他的吸引也难以抗拒,比如姿态多变的地貌环境,形状奇特的鞍辔,以及帕昆等人所使用的古怪的语言。
  “帕昆讲的是渠犁的方言吗?”方品奇请教宋钧。
  “不,那只是北道诸国的通行语之一,大概起源于粟特人。”
  粟特又称粟弋或康国,位于泽拉夫善河流域,该民族善于经商,长期活跃在丝路古道,其文化也得以广泛流传。对于这种后世逐渐消亡的语言,方品奇自然兴趣浓厚,抽空就向帕昆等人学习,潜心默记,孜孜不倦。
  宋钧却不以为然,笑着劝道:“方公子何必劳神,西域的语言混杂不一,一时哪能学得过来?其实,随着汉军声威远播,本朝的文字语言在这里已经相当普及,不仅各国的向导、译长运用纯熟,就连诸王互致书简也常常采用汉文,所以根本不必担心交往方面的阻碍。”
  方品奇不无自豪感,但也未改初衷,认为多掌握一些现时的知识毕竟有益,而且本身职业也涉及到古代文字语言研究,懂得如何把握要领,数日过去,已经学会了不少语句词汇,并能够和帕昆进行简单的沟通。
  驼背上的旅行享受到的是从容闲适,但体验过瞬间跨越时空的方品奇未免感觉拖沓,漫漫前路仿佛永无尽头,忍不住相机询问宋钧。
  “快了,”宋钧说,“至多三百里,四五天的工夫就到了。”
  “四五天?就靠这些驼马?”方品奇诧异,汉制的“里”稍短,但估算一下,这几天日行不过四十里,如何在四五天内走完三百里的路程呢。话刚出口,又觉得不妥,以当前的物力,不靠驼马靠什么?
  宋钧似乎没有留意到他的紧张,说:“驼马由帕昆带领,我们改走水路。”
  “水路?”方品奇更是困惑,且不说走水路的先决条件是存在江河湖海,作为承载工具的舟楫又在哪里呢,虽然道路两旁生长着不少粗枝大叶的树木,但若临时斫伐造船也太费事了吧。
  这次没有贸然打听,事实上没等他表示疑问,谜底已经揭开,驼队又行进了半日,大片的芦苇沙柳映入眼帘,淙淙的流水声越发清晰,接下来一道宽阔的河水横亘在面前。
  “看,这就是孔雀河,”宋钧伸手指点,“源自西海,通往楼兰,河面上每天都有行船。”
  “西海”即博斯腾湖的旧称,方品奇释然,原来宋钧要搭乘顺风船,看那湍急的水势,在此改弦易辙确实能够节省许多时间。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便利,”宋钧又说,“不日到达楼兰,方公子要向当地权贵求索‘过所’,两手空空总不合礼数。这水路上来往的多是商船,我会先替你置办一份晋见之仪。”
  替人设谋如此周全,方品奇感谢不迭。宋钧顾不上客套,下马安排仆从分拣行李,没过多久,旁边守望的朱兴跳脚高喊:“有船了,有船了——”
  果然,四条形制相等的木船由西驶来,船身扁平,两头高翘,发现有人招呼,依次停泊靠岸。让方品奇感到稀奇的不仅是船的样子,还有船员的身份,据称来自乌孙国,目的地恰好也是楼兰。
  乌孙人是哈萨克族的先民,唐代颜师古称:“乌孙于西域诸戎,其形最异,今之胡人,青眼赤须,状类猕猴者,本其种也。”亲眼得见,才知是夸张之语,这些人不过保留着欧罗巴种的面部特征,鼻骨较高,皮肤白皙外,眉目须发都是黑色的,尤其那个体态壮硕的船主,浓密的黑胡子几乎遮住了大半个脸,只留下一张笑口常开的嘴巴和一对透射着练达之气的明亮眼睛。他穿着一件丝织的红色长袍,白帽子上嵌着一颗杏核大小的碧绿翡翠。
  互通姓名,船主叫赤朗,是常年奔走西域的商人,看起来生意做得很红火,能讲一口不大流利的汉话,对盛名遐迩的宋钧也有耳闻。 “久仰,久仰,能与妙手施众的宋公同渡实在荣幸,诸位快请吧。”
  除了帕昆及两名驼夫继续走旱路,宋钧和方品奇等人相继登船。赤朗的热情令人倍觉亲切,先让僮仆腾出空间供客人安坐,船开以后,又命人端来了飘香的奶茶和糕点瓜果。
  “先生太客气了,容留我们搭船已经求之不得,怎么还好意思叨扰?”宋钧由衷致谢。
  “宋公不要见外,行旅间相互给与方便也很平常,你不是第一天走在这条道上了,遇到相同的情形还不和我一样?”赤朗笑容可掬,亲自斟满一杯奶茶。
  “先生真乃慷慨义士,不知这一趟做些什么生意?”宋钧注意到后面三条船吃水颇深,想必满载货物,暗忖,即使不为方品奇所计,也要先照顾一下赤朗的买卖,以报相助之德。
  “我带来的是安息的香料和美酒,馈赠亲友十分体面,脱手转卖也利润可观,宋公有兴趣吗?”
  “原有此意,”宋钧看着方品奇说,“这位方公子要去楼兰城探望朋友,正好需要备办礼品。”
  “那太巧了,这条船上就有现货,两位不妨挑选。”赤朗倒是懂得把握商机,立刻叫人搬来了两坛酒和四五盒香料。
  宋钧低头察看,犹自沉吟,方品奇说:“宋公,就选酒吧。”在他想来,作为奢侈品的香料自然昂贵,所以不忍让宋钧破费。
  “嗬,这位方公子气宇不凡,眼光也很独到呀,”赤朗用一种略显异样的目光看了一眼方品奇,笑道,“这酒入口绵软,醇冽无比,去年昆莫遣使长安,敬献大汉天子的贡品里就有此酒。”
  昆莫是乌孙王的称号,张骞通西域后,乌孙一向与汉朝交好,武帝元封六年,汉宗室细君公主下嫁乌孙昆莫猎骄靡,被封右夫人。这段联姻促深了两国的关系,为汉廷在西域的拓展起到重要作用,只是苦了远离故土的刘细君,从锦绣中华去往荒岭草原,衣食住行皆不适应,加上思乡情切,终日以泪洗面,愁闷难解,曾经作歌一首: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
  远托异国兮乌孙王。
  穹庐为室兮旃为墙,
  以肉为食兮酪为浆。
  居常土思兮心为伤,
  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好吧,照方公子的意思,就要这两坛酒了。”宋钧对赤朗说,“价钱怎么算?”
   “价钱自然公道,”赤朗笑眯眯地抚弄着自己的胡须,“不过,既然准备支付帐目,不如把乘船的费用一并清算了,也省得回头麻烦。”
  “乘船的费用?”不独宋钧,方品奇和朱兴等人都讶异莫名,本来以为搭一趟便船无需花费,谁知道看似豪爽的船主另有打算。
   “不错,我准许诸位上船是出自一番好意,但好意也是需要报答的。念及我们跋山涉水的辛劳,适当索取一点酬佣也无可厚非吧,总是徒劳无益,今后谁还肯做善事呢。”赤朗不紧不慢地说。
   “先生所言极是,那么就请你报一个价目,宋某自当全数奉上。”宋钧尴尬地应承着,摸索着打开行囊。
   “宋公到底是明白人,”赤朗挑起大拇指,小声念叨了几句,说:“两坛美酒加上船钱,合计五金差不多了。哦,这些瓜果奶茶就不必算了,权当鄙人孝敬,相识一场不易,我也想交几个朋友。”
   话讲得轻描淡写,却不啻狮子大开口。汉代作为货币的黄金,以斤为计算单位,“一金”即“一斤金”,而一金又相当于万钱,当时的粮价一石粟米不过百余钱,文帝就曾因百金为中人十家之产罢修露台。若按赤朗的说法,好比在路边吃了一碗阳春面,却要付出超过三桌燕翅席的价钱,难怪宋钧惊得瞠目结舌。
   “先生弄错了吧,两坛酒不可能这么贵吧,况且我们是租船,就算买下一条船也用不了这么多呀。”
   “这话不对,酒的本身也许不贵,但诸位算过没有,从安息来这里要走多久?整整一年哪。如果进了玉门关,只怕酒价还得上涨。另外,你们倒是想买船,可惜这条水路上找不到卖家吧。”赤朗振振有词,脸上居然始终保持着笑容,只是越发让人感到厚颜无耻。
   “算了,宋公,咱们不要他的酒就是了。”方品奇愤愤不平,大声说。
   “方公子,此刻反悔来不及了。刚才忘记告诉你我的规矩,凡上船者一定得买些东西,不然换成香料也行,两盒一金,十盒起卖。”赤朗哈哈笑着,像个十足的无赖。
   “大不了我们重新上岸,反正孔雀河上天天都有船过。”
   “是吗?我们从西海出发的时候,特意探听了一下附近商家的情况,五天以内发往楼兰大船只有我们一拨,剩下的就是无法载客的独木舟了。如果诸位不怕耽搁日程,尽管下船就是,当然,前提是完成一次交易之后。”赤朗应对自如,看来早有预谋沿途敛取不义之财。
   “哼,你这种卑鄙行径和趁火打劫有什么区别?”方品奇斥责。
   “方公子,你连看望朋友的礼金都要别人代付,还有什么颜面在这里大发牢骚呢。”赤朗不无嘲讽地笑道,“宋公行医多年,驰名四方,想必早已席丰履厚,没准儿根本不在乎这几个花销。”
   方品奇气不打一处来,正要反唇相讥,却被宋钧拉住。“方公子,不必争执了,宋某答应过你的事一定不会失信,再者也不愿在旅途中多费周折。”
   说着,如数取出五金,双手递交赤朗。
   “我可以毫不还价,但必须纠正先生的论调。宋某行医资以生计,向来不敢索求过奢,病家的谢礼只是用来维持日常用度,即便不施一钱,也绝不会袖手不顾。所以根本不象你说的那样积财丰厚,就连这次去往楼兰的旅费,也是出自几位富庶人家的捐助。”
   赤朗得到金子,早乐得眉开眼笑,哪里还在乎宋钧的表白,说:“相信宋公仁德为怀,可惜我和你是不一样的,商人的本性就是唯利是图,否则何苦四处漂泊呢,干脆回家种田算了。好了,我不妨碍各位欣赏景致了,还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宋钧置若罔闻,默默地系紧行囊,神容凝重苍白,与其说是由于川资靡费过半而痛心,不如说是蒙受屈辱后的懊丧。方品奇看在眼里,有一种形容不出的难过,虽然恼人的结果缘自赤朗的贪婪,但宋钧替自己设谋而落入圈套也是不争的事实。想要说些宽慰的话却无可措辞,只有盯着舷外的激流发呆,抑郁的情绪不逊于望风怀想的细君公主。
   十二名艄公努力划桨,木船破浪前进。赤朗象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一会儿捧着一片蜜瓜大嚼,一会儿颐指气使地呼喝仆人,或是懒洋洋地躺在甲板上,翘起二郎腿,嘴里哼唱着一支小曲儿,悠闲自得地晒着太阳。宋钧等人的情形则完全不同了,挤坐在船舷一侧,相对无语,没精打采,看起来就像几个押解途中的囚犯。
   单调无味的航行没有持续太久,沉闷的气氛就被突如其来的变化打破。随着一股劲风掠过,一名艄公惨叫跌倒,右肩赫然多了一支长杆雕翎箭,当时鲜血迸出,痛呼翻滚。众人悚然变色,引领四顾,看见河道北岸的草甸中出现一支马队,约有几十人,挥舞着寒光闪闪的弯刀逼向水边。
   赤朗的眼里满含惊惧,嗓音也一下子变得嘶哑。“不好,是匈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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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战马嘶鸣,喊声雷动,匈奴人剽悍的身影近在眼前,刀弓敲击鞍背和铠甲摩擦发出的声响此起彼伏。他们没有继续放箭,大声吆喝着冲着木船招手,明显是示意靠岸的意思。其中有个骑红鬃马的象是首领,毡帽上点缀着鹰形金冠饰,腰间束着一条虎咬牛纹银带,右手横握一柄宽刃短剑。他的年纪很轻,有着一副黝黑的面孔和凶神恶煞般的表情,即使相隔三四丈远,阴森的目光也令人不寒而栗。
   “主人,怎么办?”一名艄公请示赤朗。
   “用力划浆,冲过去。”
   “不可,”宋钧提出反对意见,“激怒了匈奴人,你知道后果是什么吗?”
   赤朗目露惊悸,稍作迟疑又说:“不要紧,他们人少,这段河水又深,我们有机会逃掉的。”
   于是舵手们运桨如飞,同时招呼后面的船一起向前疾驶,试图摆脱拦截。但赤朗的决定还是失于轻率了,匈奴人虽少,强弓硬弩的威力丝毫未减,首领一声令下,顿时飞矢如蝗。木船上除了货物,并没有篷盖之类可供躲藏,赤朗和一些仆人拿着防身用的刀剑拼命拨打,却如杯水车薪,于事无补。顷刻间已有五六名艄公中箭受伤,哀嚎声不绝于耳。宋钧和方品奇等人蜷伏在一堆酒坛后,栗栗危惧,狼狈不堪。
   即使这样也不能涉险过关,此段河水虽深,水面却相对狭窄,而且面临一处转弯。匈奴人确实有备而来,早在不远的前方伐断两棵高大的红柳平放水中,正好阻挡了木船的去路。
   “主人,放弃反抗吧,”有艄公乞求,“不然船会撞翻的,大家谁也活不了。”
   赤朗无奈,只得下令丢掉刀剑,停船靠岸,放下跳板。匈奴人纷纷下马,分别登上四条木船,那名首领模样的年轻人带着五六名随从径直来到第一条船上。他捉住一个艄公的衣领,厉声咆哮着,原本冷酷的脸庞因愤怒而显得愈加凶狠。
   后世研究,匈奴人使用的语言是中国北方诸族最古老的语种之一,接近蒙古语系或通古斯语系,换作平时,必会激起方品奇无穷的考究热情,但此刻已全无兴趣。年轻首领的惩罚没有停留在口头层面,痛斥了几句,扬手就是一剑。那名艄公算得上赤朗的忠实手下,刚才奉令划桨不遗余力,付出的代价却沉重无比。整条喉管被锋利的剑刃割断,鲜血标出两尺多远,连一声惨叫都不能发出,就一头栽落船外的河水里。
   方品奇大骇,生平何曾见过如此场面,头皮发麻,双腿绵软以外,另有一种强烈的干呕反应。由于神昏意乱,眼皮灼热,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也像是一场梦魇。
  匈奴首领没有再开杀戒,把沾满血迹的短剑拿到嘴边,平静地舔舐了几下,“啧啧”的咂舌声使人惊心悼胆。随后迈步走到甲板中央,睥睨扫视,目光首先停留在一堆货物上。他伸手一指,几名部下立刻蜂拥而上,准备开始搬运。这时候,本来呆若木鸡的赤朗忽然上前拦阻,继而跪在首领面前,大呼小叫,告哀乞怜。
  首领先是一怔,旋即飞出一脚,把赤朗踢了个跟头。赤朗痛呼一声,却锲而不舍,又挣扎着爬到首领身前,喋喋不休,百般申诉。他讲的话类似帕昆的语言,方品奇只能听懂大概意思,象是说船上的货物是自己的全部家产,请求对方高抬贵手,不要掠夺。
  在场众人如芒在背,都替赤朗捏着一把汗。方品奇尤其感到愤恨和不解,赤朗的鄙吝贪财固然是本性,但面对残暴的匈奴人,当务之急是保全自己的性命,这种愚蠢的行为有可能累及全船人的安危。
  果然,匈奴首领不耐烦地咒骂着,手里的短剑再度扬起,但不等落下,赤朗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方木简,高举过顶,大声喊道:“且慢,我是乌孙国的臣民,曾经替高贵的左夫人效过力,您不能随便杀我。”
  那方木简上镌刻着数行文字,并有几处火烙的印记,大概是乌孙国颁发的“关传”。据《汉书》记载,当初乌孙“户十二万,口六十三万,胜兵十八万”,作为西域大国,自然受到汉朝和匈奴的重视,也是双方结交拉拢的对象。在汉朝先后遣嫁细君公主和解忧公主的时期,乌孙昆莫也迎娶过匈奴女为妻,并封以“左夫人”名号,地位甚至超过汉公主。赤朗刻意提起“左夫人”,就是希望匈奴首领念及这份香火之情网开一面。
  匈奴首领稍作迟疑,缓缓收起短剑,却还是一脚踹倒了赤朗,嘴里用北道诸国的通行语嘟囔了一句。“乌孙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转过头来,忽然发现了宋钧和方品奇等人,眼神中闪过一丝凶狠的光芒,一步一步走上前来。
  方品奇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根本不敢正视对方的脸庞,一股扑鼻膻味接近的同时,也感受到了一片浓重的杀气。
  “汉人,你们从哪里来?叫什么名字?”首领发问。
  “鄙人宋钧,从渠犁来。”宋钧抢先答道。
  “哦,你就是那个很有名的医士?去年僮仆都尉征召,为什么不见人影,难道没把大匈奴的号令放在眼里吗?”
  大约在汉文帝前元年间,匈奴骑兵西进,攻入准噶尔盆地,并从天山东麓的缺口打入塔里木盆地的东北,征服了西域的许多国家,后在焉耆、尉犁等地设置“僮仆都尉”,控制商道,掠夺财富,“敛税重刻,诸国不堪命”。匈奴使者所到之处,沿途各国还须供应一切用度,不得留难。
  “当时宋某在龟兹游历,确实不知僮仆都尉传唤的事情,医者以救死扶伤为天性,原本没有畛域之分,还望首领明察。”
  从前额的细汗看得出宋钧的紧张,却又尽量表现得不卑不亢,沉着应付着对方的指责。匈奴首领对他的解释不置可否,转而盯着方品奇,大声问:“你又是什么人?”
  “我……我是……”方品奇喉头发堵,嘴巴开合了几次难以成句。
  “你是哑了?还是聋了?我的问题不难回答吧。”首领催问,方品奇越发张口结舌,手足无措。
  “他是……”宋钧试图替方品奇解围,却遭到呵斥。“闭嘴,”同时下令,“搜查他们,一个也不放过——”
  四五名如狼似虎的匈奴兵冲过来,挨个搜检宋钧一行的衣物行囊,川资、药匣、干粮统统翻了一遍,并没有多出什么可疑的物件,只是少了一样十分重要的东西,那就是证明方品奇身份的“过所”。
  “出门竟然不带任何信符?你究竟是什么人?怎么来到这里的,莫非汉军的奸细?”匈奴首领的质问一声高过一声,拔出短剑压在方品奇肩头。
  “宋某担保,这位方公子绝不是汉军的细作……”宋钧又挺身而出,却被匈奴首领一掌掴在脸上。“废什么话,给我跪下,全部跪下!”
  慑于淫威,宋钧和赤朗等人只得纷纷屈膝,莫敢仰视。方品奇的身子也不由自主地矮了一截,从小生长在久已废除跪拜礼的年代,他难免产生奇耻大辱的感受,但更多的还是悚惶和畏惧,暗暗猜测,匈奴人是不是要血洗全船?自己是不是即将化作剑下的一缕冤魂?
  深深地低着头,甲板上的木纹清晰呈现,他的意识却逐渐模糊,忽然听到一下尖锐的口哨声。根据位置推断,似乎是旁边的匈奴首领把两指塞入口中发出的啸叫,难道是开始动手的号令?方品奇的惊恐达到极致,心底也涌动着一股求生的本能,就想振臂而起做最后的拼争。但不等他有所反应,又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唏聿聿的马嘶不断响起,竟象是离船远去的样子。
  船上的沉寂又持续了片刻,不知是谁率先抬头,颤声喊道:“看,匈奴人都不见了。”
  大家相继起身,这才发现四条船上的匈奴人果真全部撤退,而且纵马向北疾驰,此时只能看到一片腾起的尘烟。检点损失,赤朗的惊喜溢于言表,除了几坛美酒,匈奴人居然什么也没有带走。
  从命悬一线的关头倏尔解脱,人们的心情不言而喻,但激动之余又产生疑惑,匈奴人来去如风,却没有大肆劫掠,莫非只为了虚张声势?那么,当初何必穷追不舍截断水道呢。
  “真是太幸运了,原以为这几船货都保不住了呢。”赤朗笑逐颜开,“看来乌孙国的‘关传’还是顶用的,匈奴人也不得不给面子。”
  喋喋不休引起了方品奇的反感,忍不住说:“你的面子不见得有多大吧。一名艄公惨死,六人中箭受伤,难道你心里就没有一点不安的感受?”
  “你大概没听说过匈奴人屠城的事情吧,相比那些血流成河,玉石俱焚的场面,今天就算是秋毫无犯了。”赤朗冷笑,“再说了,如果我们避免不了更加深重的灾难,也是因为你的神秘身份引起匈奴人的怀疑而造成的后果。凭这一点,你就没有资格在我面前指手画脚。”
  “赤朗先生误会了,方公子并没有冒犯您的意思。”宋钧连忙过来打圆场,“他的‘过所’在途中遗失,想不到差点给诸位带来祸患,为此宋某深表歉意,还望先生见谅。”说着冲着对方作了一揖。
  “不必多礼,”赤朗摆了摆手,说:“你能明白我的营生艰难就好,也不会为了刚才的花销耿耿于怀了。不过,这条道上多年没有出现过匈奴人的身影了,忽然卷土重来,是否昭示着以后的日子不再太平?细想今天的情形也实在蹊跷,匈奴人已经拦截成功,却又莫名其妙地空手而归,真不知他们玩得什么把戏?宋公,你见多识广,能不能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唔……”宋钧似乎颇费踌躇,思索了一会儿说:“我想不外乎三种可能,其一,如今匈奴人还不愿与乌孙为难,赤朗先生的‘关传’起到了保护作用;其二,他们确实在追捕所谓的‘细作’,经过搜查,并没有发现目标;其三,这支匈奴小队另有要务,不便携带大批辎重,所以只能对满船的货物弃之不顾。”
  赤朗的眼珠骨碌碌转动了几下,说:“嗯,有些道理,但似乎应该补充一条。”
  “什么?”
  “此处距匈奴人的领地相去甚远,他们孤军深入,不敢滞留,以免遭遇时常沿河巡逻的汉军,而且那个年轻首领看起来身份尊贵,更不能久居险地。”
  “哦,赤朗先生认识那个首领吗?”宋钧说。
  “不认识,”赤朗缓缓道,“只是看他的相貌、服饰,以及行事作派,很像是传闻中的日逐王的大儿子。”
  “啊,”宋钧神情骤改,“你是说……那个嗜血成性的伊都王子?”
  赤朗沉重地点点头,仿佛心有余悸。方品奇不明所以,小声问朱兴。“伊都是什么人?”
  朱兴也似谈虎色变,说:“伊都是匈奴日逐王的长子,性情暴烈,天生神力,据说每餐必饮人血,最多时可达一斗。”
  方品奇顿感毛发直立,回想起刚才匈奴首领添吸剑上血迹的行状,不觉得朱兴是在危言耸听。于是倒吸一口冷气,暗自庆幸,遇到这样一位凶残角色而能安然无恙,也算是一次难得的小概率事件了。
  周围诸人犹自后怕,赤朗大声说:“咳,既然逃过一劫,何必自己再找不痛快呢。好了,大家赶紧收拾东西,准备开船,总不想等着那些匈奴人去而复返吧。”
  众人如梦初醒,随即各行其事。有的归拢行李货物,有的替伤者包扎,处理遇害艄公的遗体,也有的下船移开断树,疏通河道。忙过了将近半个时辰,一切才算安顿就绪,木船在赤朗的调令下重新向前行驶。
  方品奇身无长物,不必清点收束,又无心找人攀谈,就独立于船舷旁,望着远方的白草黄云,默默整理着自己的思绪。他对匈奴人的了解不是很多,这个《汉书》记载为夏后氏苗裔的游牧民族大约在公元前三世纪崛起于中国北方,其民“逐水草迁徙,无城郭常居耕田之业”,而“士力能弯弓,尽为甲骑”。秦汉交替之际,匈奴的伟大首领冒顿单于完成了统一大业,开始频繁地南下入侵中原地区。而随后的几百年历史,也如同在演奏一支时断时续的汉匈之间战争进行曲。起初,汉朝国力薄弱,且奉行“清静无为”的黄老之学,对于匈奴的挑衅只能忍气吞声,采取了“和亲”等妥协举措。这种局面到了武帝即位后发生转变,随着国库充盈,武备修整,雄心勃勃的刘彻从元光六年(公元前129年)持续对匈奴用兵,先后启用了卫青、霍去病等军事天才,并于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汉军横穿戈壁,深入匈奴帝国中心,袭击了伊稚斜单于,消灭俘获了两万匈奴人,从此直至西汉结束,匈奴再也没有对长城脚下和漠南地区产生过威胁。
  不过,匈奴人是不甘雌伏的民族,之后和汉朝的争夺又围绕着西域诸国的宗主权展开。汉廷在轮台、渠犁等地设置屯田校尉时期,匈奴也于西域设立了日逐王及僮仆都尉,双方互有攻守,此消彼长。方品奇判断,自己降临的年代正是这个风云变幻的时段。
  和“寻梦之旅”最初确定的目的地长安比较,形禁势格的西域无疑充满更多的风险,本来无须和异族人正面接触,在此却已经领教了匈奴的凶悍野蛮。他感到无所适从,对来时同伴的期盼越发迫切,又越发觉得难以指望,不得已惟有暗自祈祷,但愿这是最后一次见到匈奴人,至少再也不要碰上那个残忍变态的伊都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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