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狗窝。
“你流血了?!”
当然会流血的。
慕容晓白的刀不是摆设更不是小孩子的玩具,那是吹毛可断的利刃,老哈躲闪得已经很快了,还是免不了被刀锋和杀气划开了皮肤的最表层。原本其实算不得受伤的,但接下来他拎着水桶上串下跳的,撕扯拉拽之下,皮肤崩裂出浅浅的口子就成了很正常的事。而且还就是这类再浅不过的伤口才会流血多,乍看去,一片惨淡的殷红,触目惊心。
----是不是真的伤到了心魂深处的时候,反而不会流血?
身后有叹息声。
触在他肩头的手指也有微微的颤动,那可不止是倾倒药粉时正常的颤动。
老哈的心一缩。他实在不想因为“这么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让她负疚的,他不过是做了一个捕快该做的事,所谓职责,就是说无论你做多少,领受的人都不必产生任何感念或者愧疚,要不怎么叫职责呢?
她默默的收起了药瓶,把它们放进了一个镶嵌着雕花银板的沉重木箱里,然后她就站在窗前,背对着他,望向清空朗月,双手交叠在胸前。
老哈看不见她身前的动作,但那挺拔俏丽的背影让他一瞬间有些恍惚-------------
她是在祈祷么?还是在下一个很大的决心?抑或只是在踌躇,在想,要做什么说什么来感谢他?
老哈准备表现一下豁达和从容,以免让气氛继续变得……嗯…….变得尴尬?或者是变得更暧昧温暖?不知道,也许都是吧,反正其实老哈挺期待的…….
她没给他表现的机会,因为她转过身的时候,已经恢复了那种说不清是戏谑还是亲近的笑容。
“好看么?”她把手臂伸到他眼前。
好看,当然好看。
剔透的肌骨,笼罩着灯辉月华,本就琉璃般明澈,再配上那枚青铜底座的血色宝石戒指,那一环湛蓝的手镯,生生的把浓醇和清丽铸成了浑然的,盛满了他的眼。
老哈的耳朵又红了一下。
但他立即明白了,要给他看的可不只是这份清辉玉臂寒的幽香旖旎,她的掌心向下,手指并拢,一定有什么东西正吊挂或者夹持在她的手里。
但她就是不肯翻过手来,就那么笑着,看着,等着他。
老哈握住她的手,轻轻的翻转,触碰之处,是一阵滑腻温润,他的胸腔里抽动了一下,好像有冰或者瓷器碎裂了,洒出了再难收回的流淌。
她手上,停着一只蜻蜓。
小小的,头眼鲜活,翅翼玲珑的蜻蜓,有着淡柔的黄色光晕,端的是巧夺天工。饶是老哈见多了各门各派各家的奇巧玩意儿,一时间也看不出那是用什么做成的。他只是发觉那小小的躯体有一部分是空的,里面有淡黄色的水或油在流动。
她轻轻的抽回手,轻轻的捏住蜻蜓尾巴,轻轻的拉动。
原来它是挂在戒指上的,随着拉动,蜻蜓纤细的脚在变长-----那是从戒指中拉出的两根极细、极坚韧的丝线,好像还越拉越紧,以至于她的手指都失去了血色。然后她放手,小蜻蜓划出一道灿亮的光带,撞上地面的青砖,转眼间就燃烧成了嫣红的火球,烧得迅猛炽烈,离着七八尺远,老哈都能感觉到那燃烧带来的灼热。
“这就是刚才我烧着房子的东西,”她笑得像一只刚刚偷到一整窝天鹅的小狐狸,但在她的笑靥上也带着一丝藏不住也不想再藏的伤感,“我的家毁了,也是因为它;那些人要杀我也是因为它,我还不知道的是,你救我……是不是也因为它。”
………………………..
那是一片西域的天地,那里的土地出产一种黑色的粘稠的油,人要是不小心踩进去的话会有很大的麻烦,于是有些人讨厌这东西,巴不得离它远点。当然也偶尔有人掘取一些拿回去做燃烧之物,但其实也并不太好用,远不如煤炭。所以很久以来多数的人们并不太在意它,甚至有些熟视无睹。
但有一个人却对这黏黏黑黑的东西着了迷,他认准了这东西会有大用,很可能用处会大得难以想象。他开始琢磨它,试着炼制它,并为它制作出一个又一个奇奇怪怪的用具。起初并没有人关注他,毕竟他就是一个烤肉做得很香的杂役,干的是看守经文和打扫寺院的活,就和这黑油一样的普通。
就连他的女儿,那个无论他做什么都要跟着学的女孩也没觉得爸爸这次做的东西有什么特别。反正他做过的小玩意太多了,放在水壶上就会自己转的盘子啦,扭紧钥匙就能自己跑的木马啦,都比这次有趣得多,不也就只是些能让孩子们欢笑的小玩具么,连柴米钱都换不回来的。
直到--------------------
……………….
“直到,那些人打进我的家。”
她半垂着头,脸颊上有一滴泪,但没有落下,就凝在了唇边,像冰晶。
“他们?”
“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样的人都有,说什么语言的人都有,我只知道一件事----他们至少是两伙人。”
如果不是趁着双方的厮斗,就算她的哥哥们都是勇武的武士,拼尽了全力反击,那她也不可能逃出来。
“所以,我不逃了,如果你也是为它而来,那你现在就杀了我吧,剩下的蜻蜓都在箱子里,我懒得都搬出来了。”
“我们得离开这。”
“干嘛?去哪?”
既然他们为了这个东西大动干戈,她逃亡千里都会被找到,那他们就不可能放手,今天她这把火加上官军的驰援那也只是暂时退了敌兵,解决不了根本。
她租用的这处房子已经再也不能住了。
老哈并没有把全部情形都告诉陆燕川,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全部”到底包括了哪些事之前他是不会把军队扯进来的,即便是师兄也不能说,更不能凭空给师兄招来麻烦。所以兵营她是不能去的。而且就算没有进一步的麻烦,把这么一个人儿扔到五百多匹狼的窝里也绝对不是个明智的办法。
官衙好像也不行。她不是上差,也不是嫌犯,能把她放在哪里呢?
驿站客店更住不得了,那简直就是在告诉敌手“我在这,来找我啊”。
想来想去,貌似只有一个地方合适。
所以老哈就把她的箱子搬回了自己的家,当然还有她。
“这就是你住的地方?”她从厨房到卧房踱了一整圈之后问,鼻子又开始朝向天际了,“上次被你追的那条狗狗住的地方都比你这里…咳咳…我是说…..不一定比你这里还差是吧?”
老哈长长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好心没好报”这句至理名言飞快的闪过他的脑海,连带着闪现的还有另一句比较文雅的感慨:“问人生,到此凄凉否,千万恨,为君剖”。(注3)
“我们这一行一般被叫做狗腿子,我住的地方当然也就是狗窝了,这样算不算很般配?”
注3,:此句因子清初顾贞观的名词《金缕曲》,但故事总归只是故事,未必要遵循史实,所以不能因此就说老哈他们的事一定发生在清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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