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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金光大道(一)
旱地惊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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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光大道(一)

看到大道的小说,我也借这个宝地把金光大道放在这里让各位朋友领略一下,算是补一点新中国的农村史。

引子

一九三二年,山东省水泊梁山地区又是大灾大难。
黑夜,没头没脑的黑夜,好像把一切都扣在锅底下了。干燥的狂风,卷着沙子粒儿、烂树叶子,吼吼地惨叫,滚过荒野,折断了树枝,摇撼着汶河庄西头两间孤零零的小土屋。
屋里边,一盏熬干油的灯,那火珠像喘气似的飘动着;浑浊的光亮,照着颤抖的土墙壁,照着叫喊的破窗户,照着躺在床上的男人和守在床边的女人。
男人咬咬牙说:“我不行了,你带上两个孩子走吧;离开这个火坑苦海,找一条活路……”
女人抹着泪说:“这个大荒大乱的年月,我一个女人家,哪有什么道路可走呢?就是死,咱全家也要死在一块儿!”
男人说:“天不能总黑,道不会走绝;他们越想逼得咱们家败人亡,咱们越要挺起来,活下去。你们先去,我在家里熬着,活了,就去找你们;死了,能留下咱高家的后代根苗,我死也合眼了……”
这夫妻俩一边商量,一边哭,反反复复地折腾了一夜,才把逃荒的事情定下来。他们听别人说,一个表侄女婿在河北混得不错,想投奔他那儿去,闯一闯活下去的道路。
动身的那天早晨,左邻右舍的男男女女,凑到高家的小土屋里;这个一言,那个一语,说的都是一些让人宽心的吉利话,祝福他们从这一步起,就时来运转,诸事如愿。
弯在床上的男人颤颤抖抖地抬起他那枯瘦如柴的手掌,轻轻地抚摸着小儿子二林的头顶,看不够,亲不够。他悲愤地向儿子,也是向妻子和邻居诉说自己的不幸。他说自己白给地主“积善堂”卖了三十年命,病倒三天没干活,就被赶出大门;他说自己耿直本分,勤劳半生,如今却落个两手空空,妻离子散;劝妻子不要惦记他,嘱咐儿子听娘的话,长大了当个有志气的人,要替他报仇雪恨。他说着话,流着泪,又很费劲地转动着脑袋问:“大泉呢?过来,过来,我再跟你说几句话。”
痛苦万分的女人忽然被提醒了。她发觉大儿子从早晨起来到这会儿一直没有在屋呆过,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她一面朝外走,一面又气恼又奇怪地想道:这孩子本来很懂事儿,怎么忽然间变了呢?自从决定往河北逃荒,他就像遇到喜事似的慌了神,出出进进,坐立不安,光会催着动身,还不如二林,知道跟爹亲热亲热……
她出了小土屋,来到残破的院墙门口,只见要跟他们搭伴逃荒的侄儿高贵举正往拱车子上拴绑行李,一群小孩子围着看热闹。这孩子群里有邻家的,还有“积善堂”的两个穿着绸缎、背着书包的“小少爷”,就是没有她的大儿子。她又抬头朝远处张望。破烂的街道,荒凉的野地,都是静静悄悄的,没有行人和声音;忽然,一群鸟儿叫唤着,从远处大水坑西边的小树丛里飞起来,紧接着走出一个男孩子。
这男孩子,细瘦的个子儿,上身是开了花的破棉袄,下身是条条缕缕、辨不出颜色、看不清形状的灯笼裤子。他提着一只大瓦罐,摇摇晃晃地往这边走来,两只光着的大脚丫子,“巴嗒”、“巴嗒”地拍打着路面上的浮土。
她立刻认出,那是自己的儿子高大泉。她还发现路上有一条水印儿,从儿子走来的那个方向,点点滴滴,一直连上了自家的院子;灶屋外边那只破水缸里,盛满了清清亮亮的水。看到这里,她的心头一热,赶紧迎上去,要接过儿子手里的大瓦罐。
高大泉扬起通红的脸蛋,躲闪着娘,又把那盛满井水的瓦罐从这只手倒换到另一只手上,用胳膊腕子抹抹脑门上的汗珠,那俊气的眼睛一眯,笑了,说:“娘,我提得动。”
娘说:“水缸都满了,怎么还提呀?”
高大泉说:“我多提一罐放着,留给我爹洗野莱用。”
娘说:“看把你累的,快给娘提。”
高大泉说:“你去多跟我爹说几句话儿吧。”
娘的手已经扯住了瓦罐上的吊绳,听到儿子这句话,两行热泪忍不住地涌了出来,滴在儿子那破棉袄的袖子上了。当她把水罐提到灶屋,听到街上传来儿子和“积善堂”“小少爷”吵嘴的声音;想出去劝开他们,迈出半步又停住了。
“小少爷”说:“我问你出门串亲戚为啥不穿新衣裳,这也是坏话吗?”
高大泉说:“你都知道,还问什么?我们家里所有的东西,都让你们家给霸占去了!”
“你们欠我们的,就应当还,怎么是霸占?”
“我们一家人给你们卖命干活,总还不清你们了?不讲理!我们这回要远走高飞,到最好最好的地方去,挣好多好多的新衣服来,气死你们!”
儿子说出娘的心里话。她听得字字真切,句句入耳。有这样一个懂事儿又有志气的儿子,再难不算难,再苦也下算苦,活着就有了奔头。她那装满了苦水的胸膛,激发起一股甜丝丝的希望波纹。
逃荒的人上路了,谁能知道这是一条死道,还是活道呢?
正是三月底四月初的季节,在这一望无边的大平原上,春天来得又迟,又没有生气。朝阳的土坡子上,星星点点的野草开始吐出了绿叶儿,偶尔能看到一朵两朵蒲公英的小黄花儿。大雁排着队,从雾气腾腾的南边飞来,往灰暗的北方飞去;它们发出阵阵叫声,不知是疲累的呻吟呢,还是饥饿的呼唤。那弯曲不平的道路正反浆,不是泥就是水。一群一伙的人,被灾难从家乡热土中赶了出来,在这泥泞的路上跋涉着;背包的,挑担的,推车的,拄棍的,一个个面黄肌瘦,破衣拉花;那一张张没有表情的脸,一双双无神的眼,好像有千愁万苦无处诉说,也用不着去诉说,都压在心头,化成了无声的反抗,不息的追求;他们来自何方,又投奔何处,都是很难断定的。一辆罩着锦缎绣花围幔的小轿车飞奔而来,又急驰而去;鞭抽铃响,泥水溅在步行人的身上;几个人躲闪迟慢了一点儿,肩上挨了鞭子;轿车过后,留下的是难闻的烧酒气味和女人的尖笑。远处残碑枯树下边的乱坟中间,有几堆崭新的黄土,青烟升腾,风扯挂纸,接着是一声声凄凉的哭啼……
这一切一切,都给背井离乡的大泉娘增添着悲伤和烦恼。她坐在高贵举推着的小拱车上,一手拉着坐在车子另一边的二林,一手紧紧地抓着拴行李的粗麻绳;看着,想着,不断地掉泪。她活了四十多年,没有离开过方圆二十里的地盘;如今穷困逼迫,丢下病危的亲人,带着不懂事的孩子,往千里之外的陌生的地方投奔,真不知道走的是一条什么道路啊!
高大泉的心情却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他在车前边拉纤,胸膛挺得高高的,脚步迈得稳稳的,绳子绷得紧紧的,又认真,又用劲儿。他仰着脸,观看着从身边闪过的一切,一切对他都是新鲜的、有趣的。过去的景物他不留恋,新来的东西他热烈迎接。什么汶河庄,什么家乡故土,在他那小心田里全不占地方。从高大泉“哇啦”一声来到人世到如今,整整十个年头,汶河虽大,物产虽多。他却没有得过它半点好处:没有吃过一顿净米净粮的饭,没有穿过一身不露皮肉的衣服。汶河给他的是饥饿寒冷,财主羔子的辱骂,高门大户的恶狗撕咬,还有爹的悲愤呻吟,娘的痛苦泪水,以及有钱的坏人们对穷人家那种明夺暗抢的可恶的场景。……这个坏地方,赶快离开它,远走高飞,奔好地方去。他把爹的嘱咐牢牢地记在心上,要立大志,长本领,要报仇雪恨。他头几年就产生了一个美妙的想法,认为最好的地方是河北。他想。河北要是不好,为什么那么多的老乡和亲戚们遭了难,就扔掉家,扔掉亲人,拼命往那边奔呢?他想,河北那边一定没有“积善堂”,一定没有专门逼着穷人要钱的财主,也一定没有光咬穷人孩子的黄毛红眼大狗,那里的人一定都好。他听别人说过,那地方离北京很近,北京有金銮宝殿,有天桥小市,还有养着老虎大象的花园……,总归一句话,高大泉认为山东好比地狱,河北好比天堂。眼下是走出地狱上天堂,他怎么能不高兴呢?他像盼年盼节一样盼着快点儿到河北。
他在前边拉着纤,累不喊,渴不说,肚子饿了,头发昏,眼发花,也不吭一声。他挺着胸脯子,仰着脸,望着天空,望着云片中一行奋飞的雁群……
高大泉的人生道路的第一步,就这样开始了。

[ 本帖最后由 旱地惊雷 于 2017-8-8 19:27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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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山东到河北,虽不是千山万水,大大小小的山谷,宽宽窄窄的河流可也不算少。他们过了一道难关,又是一道难关,好不容易挪到了河北地区,浑浑浊浊的蓟运河又横在面前。
渡口旁边是一个小镇子,正巧是集日,老远就能听到这里是一片由各种腔调汇合起来的喧闹声浪,老远就能看到这里拥挤着一团穿得破破烂烂和花花绿绿的人群。
他们又累又饿,把车子停在三岔路口,高贵举想带着高大泉到街里讨要点东西吃,就朝那乱乱哄哄的街口走。
街道上全是逃荒的人。靠两边墙根下是躺着卧着的人,靠路边是叫卖破被窝、烂衣服、杂乱家具的人。
“修好积德,一斗高粱,一斗高粱……”
高大泉顺着声音看去,只见一个中年男人站在一个跪在地下的小女孩旁边,连声地吆喝着。那小女孩约有七、八岁,大概因为跪久了,累了,两只又瘦又小的手按着地,脑袋直垂在破棉袄的前襟上,蓬乱的头发上插着一根草棍儿……
忽然,又传来一阵撕人心胆的哭叫声。一个披散着头发、光着脚丫子的女人,朝河堤那边跑;她的身后,一个五、六岁的男孩一边追一边哭叫:“妈你别去死,妈你别去死,我再也不喊饿了……”
高贵举拉着高大泉赶紧往街里走。
一个好像集镇官府的大门前边,挤着一群愤怒的庄稼人。
一个瘦骨嶙嶙的老头,瞪着两只发红的眼睛,往前猛挤,声音嘶哑地喊着:“你给我道儿走,你给我道儿走!”
几个拿着枪的坏人,护着一个穿长袍马褂的胖子。胖子说:“你这是耍赖。没道走跟我说得上吗!”
一个农民说:“你在他家屋前垒墙,屋后挖沟,有道你不让走,不朝你说朝谁说?”
另一个农民说:“你们有钱的人,出门的时候,都把腿卸下来扛在肩上吗?天下有你这么赶尽杀绝的吗?”
穿长袍马褂的人说:“诸位别听这个老家伙胡说,他是疯子……”
那个瘦老头已经蹿到他的跟前,指着他的鼻子喊:“我是疯子,我是让你们有钱的人逼疯的。我爸爸借了你家二斗高粱,给你喂一冬牲口,算是顶了账。他死了三十年,你又拿着借单子找我,夺走我门前那一块命根子地。我们一家人要饭、挑水,从地上走一走都不行。你成心要把我们穷人困死呀!反正也没活着的道儿走,我今个跟你拼了!”他喊着,一头扎在那个穿着长袍马褂的人身上。
挤在门口的庄稼人趁势呐喊着,挤进了大门。
这时候,只听院子里传出一片人的厮打和砸东西的响声……
高贵举又拉着高大泉往前走。
高大泉小脸涨红,两只眼睛好像要冒火,牙齿咬得“吱吱”响。他推着高贵举的手说:“你自己进街里去吧,我到西边那个村子要点去。”
他端着一只破碗,艰难地移动着两只绵软无力的脚丫子,走进镇子西边的一个村庄,很远就看见一座高大的门楼,一条黄毛大狗卧在那石头的台阶上。他加着几分警惕地走到街心,想从那个大门口前边穿过去。就在他刚刚迈出五、六步远的时候,只听得“呲”的一声,一个黄乎乎的大家伙蹿到他的跟前。他先瞧见了两只凶恶的红眼珠,四只尖利的牙齿,像盆子一样的大嘴——正是那只大黄狗,朝他疯狂地叫着。他正朝后边退,瞧见门道里走出一个小孩子。这孩子跟“积善堂”的孩子也不一样:“积善堂”的孩子穿的是袍子、马褂,后脑勺留着小辫,戴着金银串串的脖锁。这个孩子穿着一身白,戴着大盖帽子,腰上扎着皮带,手里拿着一把小马刀,完全是洋式的。高大泉赶紧朝那孩子喊:“快瞧你家的狗!”
那个洋式孩子向他端详一阵,又呲牙一笑,说:“嘿,好极啦,是个山东小侉子!咬,咬,咬这个小侉子!”
高大泉气得骂了一声,转身就走。凶恶的狗追上来,一口咬住了他的脚脖子。
高大泉感到一阵裂心般的疼痛。他转过身,举起手里的饭碗。朝狗的头上猛砸过去,就咬着牙,一口气跑出了村口。跑进一道土沟,摔倒在坡坎上。他喘口气,抓一把土堵住流着鲜血的伤口,又顺着沟往前爬。
他爬呀,爬呀,爬不动了,歇歇再爬。土沟很深,看不到野地,也看不到太阳,只在西坡的上半截有一条光亮。他忽然瞧见在那条窄窄的光亮里映出一个人影,扭头朝高高的土坎子上一看,那儿站着一个人。
这是一个又高又壮的大汉,背后的阳光给他镀了金似的,显得更加魁悟。他四方脸,笤帚眉,又大又亮的眼睛,满腮都是黑森森的胡子茬儿。他穿着破旧的黑裤白褂,肩上挑着担子,一头是水桶,一头是筐子。他把高大泉上下打量一下,问道:“小老弟,这是干嘛哪?”声音轰轰响,好像打雷。
高大泉两眼盯着这张和善的脸孔,听着这句亲切的询问。好像见到了爹,见到了娘,见到了亲人,“哇”的一声哭起来了。
大个子赶忙放下担子,跳到沟里,蹲下身子,扳起高大泉的肩头,哄着说:“别哭,别哭,男子汉大丈夫,掉眼泪多没出息呀!怎么回事儿,快快告诉我。”
高大泉擦掉眼泪,把自己的来历遭遇诉说一遍。
那个大个子听完,楞了好长一阵儿,没说什么,连叹息一声也没有。他看看高大泉的伤,又摸摸高大泉的头,随后不声不响地上了土坎,从筐子里拿出一个玉米饼子。从桶里舀了半碗汤,回到高大泉的踉前说:“吃吧,吃完了去找你妈妈,好赶路。”
高大泉没有伸手,问他:“我吃了,你呢?”
大个子说:“我们几个长工伙计一个人节省一口不算啥。”
高大泉这才接过饼子,赶紧往破棉袄里面揣。
大个子说:“惦着你妈妈他们吧?这个是给你的,吃完再拿上两个带回去。”
高大泉咬了一口饼子,一边嚼着,一边想着心事。几天的经历,乌七八糟的见闻,乱乱哄哄的印象,使这个来到世界上只有十个年头的孩子,在脑海里对这个世界提出了第一个大问号。他仰起脸,望着面前的青年大汉,忍不住地说:“叔,我问问你:为什么我们山东的穷人没有活着的道儿走,河北这边的人也没有活着的道儿走呢?为什么咱们穷人到处都受别人欺负呢?你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呀?”
大个子从孩子嘴里听到这个问题,先是一楞,接着,嘴角使劲儿抽动了一下。
高大泉这才发现,他那左腮上有一块鲜红的月牙似的疤拉。
大个子半弯下身子,一手摸着自己腮上的伤疤,一手摸着高大泉的头顶,沉默了一阵才说:“小老弟,你还小哇。我都快三十岁了,对这种事儿,想了好多年,还没有想出道道来哪,你就能想出来了?别急,总有个水落石出的日子。带上两个饼子,快去找你妈妈吧。”
高大泉勉强地吃了半个饼子,又把另外两个饼子揣在怀里,谢过了好心的人,就摇摇晃晃地朝前走了。他身后的沙土路面上留下了一串歪歪斜斜的小脚印,那里边仿佛印下了对这人世间的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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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大泉终于来到他梦想的“天堂”。
那天晌午,他们走进了冀东平原上的一个大草甸子,走进一个神秘的境界里。
横跨着万里长城的燕山群峰,孕育着千万道清泉,汇集成彩霞河,还有春水河,经过弯弯曲曲的百里长途,碰到一块儿,进入蓟运河。大草甸子就在这两条不出名的小河中间的三角地带。方圆四十里的地盘上,碱荒连着沙丘,沼泽连着草滩,远代和近代逃荒来的庄稼人,用他们的双脚踏出一条条坎坷的小道,荒漠的低洼地区又出现了稀稀落落的村庄。他们自己和北部高原上的人都管这儿叫“苦洼子”。
劳动人民用自己的双手和血汗创造着世界上一切最美好的东西,“苦洼子”的自然风景是美的。一丛丛树林,一条条水沟,一片片芦苇。一汪汪藕坑,一块块开垦的土地,还有一簇簇低矮的农家小屋。这当儿虽不是百花齐开的季节,景色也是很动人的。特别是偶尔出现一两枝杏花,点亮了这里的一切景物,使它充满着生气。
高大泉沿路走着看着,很快就喜欢上这块地方了。他觉得这里的村庄没有汶河那种生离死别的紧张气氛,这里的土地上没有汶河那种水淹旱裂的惨败气象;虽是千里外的生地方,却能随时听到熟悉的乡音,倒好像什么时候来过,又住了好久一样。
他们的小车穿过一片草地,一片苇坑,一片槐树林,来到草甸子北部的一个较大的村庄芳草地。他们在街上跟好几个人打听,才找到了高大泉的表姐家。只见那一片低门矮户中间,有一座刚用黄土打起不久的院墙,围着里边的三间新土屋和几间小棚子。
正害病的表姐听到喊声迎出来,抱起二林,拉过高大泉,一边招呼高贵举,一边引着表姑姑进了屋。
高大泉把沿途的苦难都放在一边了。他看看这看看那,两只眼睛都忙不过来。他说:“表姐,我表姐夫呢?”
表姐说:“他在西屋吃饭哪。”她怕姑姑挑了礼儿,又解释说:“晌午头出去替东家讨一笔债,跑累了,这几天他的身子骨也不合适。”
高大泉没等表姐把话说完,早就跳出了东屋,一撩门帘儿进了西屋,没见人就先喊:“表姐夫,表姐夫!”定神一看,又楞住了。
屋里有个三十岁出头的壮年人,穿着一身干净的粗布衣服,坐在一张旧八仙桌旁边,端着小酒盅喝酒。看样子这个人好像比表姐夫年纪大,也胖一些,他朝高大泉咧咧嘴,没说话儿。
高大泉看清屋里只有这个人,认定是他的表姐夫冯少怀,就连声不断地问:“表姐夫,快告诉我,北京在哪儿?金銮殿在哪儿?天桥在哪儿?还有老虎大象都在哪儿呀?”
表姐夫冯少怀把酒盅里的酒喝干,用筷子敲着桌子边说:“看你满脸满身的土。桌子下边有盆,自己打水洗洗。”
高大泉又看表姐夫一眼。没有拿盆,也不再问什么了,站了片刻,就到院子帮高贵举卸车子。
小院子干净利索,柴草垛、草料仓都是整整齐齐的。那堆着的砖块,新栽的槐树,都向别人显示:这家主人的小日子正在上升。  
这当儿,从外边走进一个人,看样子五十来岁,中等个子,不粗不壮,透着结实。他眉毛很黑,眼窝很深,高鼻梁,薄嘴唇,不是多么英俊,却显出一股子很有精神又很和善的神态。他把高大泉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又绷起脸来问:“小家伙,你是大泉吧?嘿,这么看我,不认识吗?”
高大泉点点头。
那个人说:“这当然啦。你没见过我,我也没见过你,咱们是长这么大,头一回碰着脑门儿。”
高大泉说:“那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呢?”
那个人说:“早听你表姐说,咱山东老家有一个又淘气,又鬼头的大泉;看你那模样,也像你爹。我跟你爹在‘积善堂’干了二十年活哪!明白吗,两个你这么大的汉子加在一块儿才是二十年呀!”   
高贵举没有认出,已经猜到他是表姐夫的表叔,还是表姐的媒人,就上前问好,招呼他表亲老。
那个人连忙摆手说:“呃,可别这么称呼。咱姓吕,大号长乐,排行老二,平辈叫乐二哥,你们是小字号的,就叫乐二叔吧。长乐长乐,混吃混喝,不图发财,不想成佛;你要问我身子好不好,还有二斗谷糠的罪没有受完,倒也挺结实。”他说着,自己先哈哈地大笑起来。
高大泉立刻喜欢上乐二叔了,凑上去问:“乐二叔,金銮殿到底在哪儿呀,让看吗?”
乐二叔说:“唉,看它干什么呀!那里边住着的,是专啃穷人骨头的总头目、老祖宗。”
高大泉缠住乐二叔不放,还是刨根问底儿。
乐二叔摸着高大泉的头,朝北屋呶呶嘴,说:“吃完晚饭咱们再聊大天,这会儿得干活啦!”他说着,撇下高大泉,朝北屋前边走几步,又停住,冲窗户喊:“掌柜的,东边的地耕完了,还耕哪儿?你得早传圣旨呀!”
高大泉听到“掌柜的”这三个字非常刺耳。爹娘管“积善堂”那个财主叫“掌柜的”。那个掌柜的又毒又狠又不讲理,逼得他们骨肉分散,千难万险逃到河北。在高大泉看来,“掌柜的”跟乐二叔刚才说的那个“吃人精”,跟山东、河北的那些黄毛红眼大狗是一个样儿。乐二叔为什么在这儿又喊这个词儿呢?
冯少怀从屋子里出来,比比划划地跟乐二叔说什么。
高大泉忽然发现表姐夫的样子非常难看。这当儿,他腿上那狗咬的伤处又疼起来了。他咬着牙,一瘸一拐地进了屋,坐在娘的背后,直到睡觉,没动弹一下,也没开口。他好不容易才睡着,半夜的时候,忽忽悠悠地听到娘一边低声哭,一边诉说他家的灾难,还听到表姐在旁边劝解。
冯少怀说:“唉,我这几年过得好像宽绰一点儿,其实也是驴粪蛋子外边光。怎么紧,这个脸面也得撑着,要不然,谁敢把那么多的地租给你种呀。”
娘说:“我也知道你不容易,谁让你摊着这么一门穷亲戚呢?熬上几年,孩子大了,世道总有个变化,我们忘不了你……”
高大泉做了一个梦,梦见了金銮殿,像县城的大门洞,“哗啦”一声倒了,把他吓醒了。他感到浑身发冷,一边缩着一边说:“娘,冷,冷!”
娘用那刚刚擦过泪的手摸摸儿子的头,吓了一跳:“这孩子,烧得像块火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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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大泉像一颗被狂风吹来的树籽儿,降落在芳草地。他在冷和暖、恨和爱两掺着的土壤里,长身个,长见识,长本领。
他的表姐夫冯少怀,过去在山东老家种着十几亩好地,养着牲口,过着肥溜溜的日子;不料想连年大旱,又闹起兵乱,没多久就破产了。他挑起八根绳串四乡,专卖丝线、花样、梳头油。不久,他跑到芳草地投奔乐二叔,一边做小买卖,一边租地种。他有算计,敢冒险,能巴结地主,转眼之间发了家,拴牲口,雇短工,租地年年增加。正在他千方百计拼命往上爬的时候,高家来了四张嘴,把他吓了一大跳,就来了个随机应变巧安排。他让高贵举用小车给他推脚挣钱,让高大泉和二林给他放小牛、打猪草,让大泉娘给他缝洗做饭,整夜地织布纺线。
一天中午,高大泉打草回来,见娘一边纺线还一边看着猪食锅,因为手腕子累得疼,不住地皱眉头,就赶忙帮着娘喂猪。冯少怀舍不得花钱买猪食桶,就用一个大瓦盆。那盆子早就两半儿了,用铁丝箍着用;只有捧着盆底儿走,才有几分保险。可是高大泉没留神,端着沿儿就走。他刚到院子里,“叭嚓”一声,盆子片、猪食渣闹了一身,洒了一地。
摔盆子的声音刚住,冯少怀己经跳到高大泉跟前。那盆子好像金的银的无价宝,像是动了他的心肝,眼睛瞪得像牛蛋子似的盯着高大泉,扯开整嗓子喊叫起来:“你要干什么?摔我的盆子,啊?”
高大泉抬起头看了冯少怀一眼,说:“我也不是净意摔的。”
冯少怀还是喊叫:“你不净意,它就在地下摔了?你这是想方设法地败坏我呀。”
高大泉说:“我都败坏你什么了?不就是个破盆子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呀!”
冯少怀更火了:“嘿,吃饱了肚子,说话气粗了……”
高大泉说:“我吃饱没吃饱,也没白吃你的。”
冯少怀要发疯了:“你说说,这套话是谁教给你的?”
院子里的娘、表姐,还有二林,听到吵声都跑出来。
娘过来责怪儿子说:“你这孩子,怎么越长越没出息了?办错了事儿,应当服大人管教。往后不许再顶撞你表姐夫。”
高大泉仍然挺着胸脯说:“我没错。穷人也不能随便让别人欺负!”
冯少怀在一旁又添火加油地说:“你们看看,听听,摔了盆子,不许问;我还成了别人,欺负了你?”他一边朝屋里走一边说,“我何必要当你的仇人呢?有福你去享,没有人挡你的道儿。”
侄女婿进了屋,那几句软中带硬的话,却像钢针一般刺在大泉娘的心上了。怨与恨,她只能对着儿子发泄:“我白养活你这么大了,你任什么都不懂,你是个天生的犟种,你恨我死得晚哪。”她越说越气,就要打儿子。
高大泉站在瓦盆的碎片中间。几只鸡跑过来,围着他跳着叫着,在洒到地下的糠粃里寻找粮食粒儿。他不动,也不躲,泪水在眼里转,咬紧牙关不让它掉下来。
娘朝他喊着:“给我打扫干净,到屋里给你表姐夫赔个不是。快去呀!”
高大泉转身朝着院子里走,一直进了屋……
娘这才松了口气,正要跟进去,忽见儿子又出来了,肩头扛着小破被,“登登”地走到院子里;她忍不住地哭了,喊着:“我的小爷,你要干什么呀?”
表姐楞了一下,赶忙拉扯高大泉。
高大泉甩开表姐的手,对娘说:“我回咱们汶河去,另找道儿走!”
这当儿,乐二叔出现在大门口,赶紧走过来,拦住高大泉说:“你要另找道儿走?我看哪,杏熬窝瓜,一个颜色,走遍天下也没有穷人伸腰出气的地方!什么也不如学一身本事,长一身力气,咱们就凭它慢慢熬日子。如今呢,只能是忍着,忍着,再忍着。这就算受气了?你才几岁,受气的日子还在后边哪!”
高大泉转过脸去,眼泪忍不住地涌了出来。
乐二叔从小没爹娘,送给这家,卖给那家。来回折腾了好几次;好不容易熬大了,娶上个媳妇,没想到遇上大灾年,女人连病带饿,扔下个刚满周岁的闺女,就死去了。乐二叔把孩子丢给一个远房嫂子,独自一人逃到河北。他在各样人群里混过半生,经的多,见的广,庄稼活儿样样行,样样通,在整个草甸子上都是有名的“把式”。他快五十岁还没续亲,自己不张罗,别人想帮忙,他也不热心。有人说他光棍苦,他说:“肩膀头上扛着嘴,出门不怕家里饿死小板凳。”据说,天门镇有个年轻的寡妇,发誓不改嫁,自从认识了乐二叔,却动了心。乐二叔发觉之后,从此不登寡妇的门儿。伙计们说他心狠。他说:“不是心狠,是心软。咱穷得叮当响,小命贴在缸沿上,说不定哪天让瓢子蹭掉,让水涮走;人家那么一个好人,让她跟咱受这死不死活不活的罪干啥呀!”不知为什么,他特别怜爱高大泉这孩子,见面有缘,越在一块儿滚越喜欢。高大泉跟冯少怀吵架的那天晚上,乐二叔就把他带到南场屋里住了。冬天,他们伙盖着一条破烂的被子。晚上,高大泉先躺,给二叔暖被窝;早上,二叔先起,到灶坑给大泉烤棉袄棉裤。有时候,乐二叔不知想起什么心事不高兴,或是跟冯少怀闹点别扭,总要喝点闷酒。高大泉就在一边数酒盅,喝一盅,数一盅,到了数目,他就抢酒瓶子。
这一老一少、在愁苦和欢乐交流的时光里,度过了两个年头。
高大泉长高了,壮实了。他按照乐二叔的心意出落到一副好性格,两手好活计。虽说力气抵不住成年人,许多活儿他拿起来对门路,不要说那些临时短工和冯少怀比不了,就连乐二叔,背后还不断地说:“这孩子有骨气、透亮、能干,真像他爹。照这样下去,过不了几年,一定会出息个好庄稼把式。”
就在这一年,一连串不幸的事情又发生在高大泉的身上了。
先是老家来了信,说他爹病重危急。娘带上二林慌慌张张地回山东了。高贵举要成亲,也跟着走了。棒子一登场,刚刚听到爹死的信儿,表姐又离开了人间。
场干地净,短工散伙,南场屋只剩下一老一少。一天晚上,两鬓已经出现白头发的乐二叔,从被窝掏出酒瓶子,喝了一口,说:“大泉,我要离开这儿了。冯少怀这个人,只能跟他一块儿受罪,不能跟他一块儿享福。他越是地多囤满,越没有人味儿,那心性跟歪嘴子没有两样。咱们这么不清不混地给他卖命,何时是个了结?我反反复复地想过,该跟这个忘恩负义的人两便着了。你呢,这几年学了一点东西,说话就大了,也该早点儿虑虑成家立业的事儿了。这样,对得起你那在千里之外的娘,也对得起你那埋在黄土下边的爹……”
高大泉沉思了一下说:“这份窝囊气我早就受够了。应当想办法闯一条道儿走。”
乐二叔说:“搬到西头,给歪嘴子干几年,搭个桥,再往前走。那边打头的是张金发,他在歪嘴子手下吃得开,对咱们总有个照应。我当车把式,你当小半活,把工钱攒着,来年租上几亩地种,自己立个门口。这样。你有了奔头,我将来也有个归宿……”
高大泉听到这里,蹦到地上,高兴地说:“二叔,好,好。一定干个样子给冯少怀看看!”
三天之后,这一老一少,两手空空地离开冯家,进了地主歪嘴子孟福璧的高台阶的大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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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腊月的深夜,狂风暴雪扑打着长工们住的这间摇摇晃晃的小屋子。屋檐、树枝和破窗户纸发出各种怪叫,像哭啼,又像呐喊。灯碗里的油快干了,捻子上又裹着尘土和旱烟末子,绿豆粒似的火亮儿,一闪一闪,“滋滋”地怪响……
高大泉披上一块麻包片,走出小屋。他打算到高台阶去一趟,跟看门打更的张金发问问,到城里替地主亲友送礼品的乐二叔,怎么这样晚还不回来。风雪立刻把他包围了,推他,卷他,要把他抬起来,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清;地主内宅的高大院墙,白色岗楼,都是阴森森的一个轮廓。
这当儿,大门打开一条缝,一盏贴着“福”字的灯笼闪了一下又不见了,响起上大门拴的声音;接着,一个人缩着脖子抱着肩,下了高台阶,摇摇晃晃朝这边走过来;到了跟前,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开口说:“大泉侄子,这是吃人肉、喝人血呀!你说说,天下有这么害人的吗?”
这个人叫刘祥。他女人给歪嘴子的叔伯兄弟推碾子,累得小产了,病在炕上,死活难定。这两天他正拼命奔波,想过一个太平年。
高大泉说:“听二叔讲,歪嘴子答应借给你钱了。”
刘祥说:“嗨,上当啦!刚才我去拿钱,借的一百二十块,我一数,是九十。我说,掌柜的,不对。他说,这叫‘出门三声炮’,先扣下半年的利息。我赶快说这钱我不借了。他说,钱到手了,不借也得交半年利息。”
高大泉气得直咬牙,急着问:“最后怎么办的?”
刘祥叹口气,说:“我把钱退了。过了年,就跟你一块儿干啦;得补还那半年的利息……”
高大泉望着刘祥的身影被狂风暴雪吞没了,回头狠狠地朝高台阶瞪了一眼,就转回屋子。
风更狂了,雪更大了,屋子里更冷了。他把那破麻包片团在一起,塞在窗户洞上,又把破门关紧,上了插关。随后,他坐在炕沿上,一边拨着灯捻,一边想开了乱七八糟的事儿,绿豆粒般的火珠,不停地跳着、爆着,浓浓的黑烟子,缕缕地冒着。他忽然想起死去的爹,想起在千里之外受苦的娘和可爱的小弟弟。他还想起汶河庄南坑沿那两间土屋会不会被大雪压倒……
他想着想着,觉得头发沉,眼发涩,不知不觉地靠在破被垛上睡着了。
窗棂“笃笃”地响了几下。
高大泉被惊醒了。不知那灯什么时候灭的,屋子里黑洞洞。他当是乐二叔回来了,一面应声,一面跳下炕,打开了门。
冷风灌满了屋子。
叫门的人一闪进屋,又用背靠住门板,低声说:“点上灯吧,老乡亲。”
高大泉一听声音不是乐二叔,虽然看不清,可是感觉到进来的这个人个子很大。
那个人又说:“怎么不点上灯啊?”
高大泉一边在炕上摸着一边说:“找不到洋火。”
从那个人的身上发出掏兜摸索的声音,又忽然高兴地说:“嘿,真有一根。灯在哪儿呀?慢着,别动。”接着,“嚓”的一声,火柴划着了。
高大泉看清这个人果然是个大个子,又粗又壮,浑身有劲头;就赶紧端起小油灯,递过去。
这个人穿着黑棉袄棉裤,腰上系着一条很粗的搭布,头上戴着大耳朵狗皮帽子;落在帽子上的雪化了,水珠滴到他那两道小笤帚似的黑眉毛上;他的手像两把小扇子,合在一起,捧着燃烧的火柴,凑到高大泉跟前。
小油灯点着了,屋子里亮堂了。高大泉的两手猛地一抖,小油灯差点儿掉下来,眼睛紧紧地盯着那个人的脸,那脸的左腮上有一块鲜红的月牙儿似的疤拉。他忍不住地叫了起来:“嗨,是你呀,大叔!”
那个人被他闹得一楞,大眼睛一眨巴一眨巴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高大泉兴奋地说:“你忘了。三年前,我们从山东老家逃荒,走到蓟运河边上一个村子,我去要饭,让狗咬了,你给我好几个饼子。想起来了吧,是不是?”
那个人听着,笑着。也许因为他经历的类似事情太多了,想了好久才想起来;拉住高大泉的手,亲热地问:“小老弟,怎么样,家里人这几年过得还好吧?”
高大泉摇摇头说:“唉,咱们穷人还好得了?”
那个人满有信心地说:“快好啦!”又把声音压低,“出救星了,你知道吗?穷人的军队,红军,已经开到陕北,专门为咱们报仇雪恨,帮咱们过上好日子!”
高大泉听着,两眼放光:“真的?那可太好了!”
那个人点点头,又说:“我记得咱们头一回见面,你就给我出了个难题儿,对吧?这回我弄明白啦。为什么咱们穷人有理没处讲,有冤没处伸?天下这样宽大,为什么没有咱们的道儿走?因为手里没有印把子!”他攥着两只大拳头,“要夺回来!有了印把子,就不受穷啦,就不受苦啦,就能过好日子啦!”
高大泉乐得直搓手,又拉住那个人的胳膊说:“大叔,你叫什么名字呀?”
那个人拍拍他的肩头,说:“我叫齐志雄。别叫叔,叫我老齐大哥就挺好。我今个有点事儿,你能把张金发叫到这儿来吗?”
高大泉说:“当然行啦!”
齐志雄说:“他这会儿正在赌钱场。你自已去不害怕吗?”
高大泉把胸脯子一挺,说:“这有什么害怕的!”说着,拉开门就往外跑。
齐志雄见他光着两只大脚丫子,就喊:“小老弟,穿上鞋!”想拿鞋追他,转一圈,炕上地下,没有发现一只鞋。
高大泉顶着风,踩着雪,一口气跑进了小酒铺。掺和着烟酒味儿的热气向他扑过来,非常难闻。
卖酒的老头趴在靠门的那个酒坛子上睡着了。炕沿下边站着人,炕里坐着人,吊得很低的罩子灯,埋在许多人的脑袋里边;每个人都是半边明,半边暗,脸色像草纸那么黄,看着有点吓人。炕中央铺着一条口袋,口袋上是骨头的牌。一个披着棉袄、叼着烟卷的二十多岁的青年人,把牌掺在一块儿,“哗哗啦啦”地一个劲划拉,好像要把牌全弄碎。
高大泉钻进人群,抻了抻那个青年的袖口,小声说:“金发哥,有急事儿,你赶紧回去。”
张金发转过脸来。他那两只眼睛红极啦,好似两颗烧着的煤球。他看清高大泉,这才恋恋不舍地放下牌,跟高大泉出了赌钱场,问了几句,拔腿就往西跑。他进了长工们住的小屋,亲亲热热地扳住了齐志雄的肩头,连声说:“少见,少见,真让我好想啊!你从哪儿来?”
齐志雄说:“我这会儿又在火车站上扛大个哪,瞎混呗。金发,这回大哥来求你。”
张金发说:“你是不轻易跟朋友张嘴的,想必家里遭了难处?”
齐志雄说:“家里倒没有大难处。你嫂子带着两个孩子到娘家躲穷去了,如今只顾全我一个人的肚子。这回,为穷哥们的事儿来找你……”说到这里,他把话打住了,对高大泉说:“小老弟,再辛苦一趟,给我们打点酒,买点花生豆。”
张金发要掏钱,齐志雄已经把一张纸票子塞到高大泉的手里。
高大泉一阵猛跑,打了酒,买了花生豆,又往回返。到了门前,他多了个心眼。他把步子收住,悄悄地挪到窗根下,耳朵贴在破洞上。
屋子里传出张金发深深的叹息声:“不是兄弟软骨头,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情啊。”
齐志雄说:“当然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情。一进腊月,他歪嘴子逼着几百户穷人还账。昨个一天,他把十几家的锅碗瓢盆都给抢走了。还让局子抓走三个人。眼下离腊月三十的半夜还有十几天,不治治他,还得有多少人家遭难呀!不求你别的,你给我们开开大门,就可以走;抓歪嘴子,跟他讲条件的事儿全由我们干。”
张金发说:“你们干?那枪可没眼哪!”
齐志雄说:“要不是因为你们这些护院子的有枪,还用得着求你呀?”
张金发说:“今天不该我的班。就算该班,两支枪,两个人,我管得了自己,还管得了别人?”
齐志雄说:“谁不知道你是有心劲的人呀!这点事还办不了?把他们哄到屋,打二斤酒,全有了。”又说:“金发呀,这两年我在火车站上混,开了耳目。咱可不能再傻乎乎地给这群狗日的们当奴才了。我们应当组织起来。跟他们拼!不拼,就没有活路!”
高大泉听到这儿,浑身像着了火一般。他真想闯进屋里,抱住齐志雄。他离开了窗子,像岗哨似的站了许久,直到两只脚都疼痛麻木得站不住了,才推门进了屋。
这当儿,张金发又拍着齐志雄的肩头,说:“行。就这么办。我是为朋友两肋插刀哇。”
齐志雄说:“好,事不宜迟,今个后半夜动手吧。”说着,他跳下炕,从高大泉手里接过酒瓶,拧开塞子,嘴对瓶口,一仰脖,“咕嘟,咕嘟”,一口气,半瓶子酒进了肚子。他把瓶子递给张金发,“全是你的。”
张金发接过酒瓶,喝了五次,也喝光了。
齐志雄冲着高大泉笑笑,说:“小老弟,我走了。”说罢,他已经跳出门外。
高大泉想喊他,被张金发拦住说:“你快睡觉吧,我也回去睡了。今晚上的事儿,可不要对别人讲。我知道你的嘴严。”说完,他也走了。
高大泉插上了破门,吹熄了油灯,坐在炕沿上,想着刚才见到、听到的一切,胸膛像打鼓一般猛跳不止。他对于身边发生的和将要发生的事儿,不能说得很清楚,可是他觉得一切都是很痛快、很神圣的,心里产生一种说不出来的振奋。
狂风暴雪,紧一阵慢一阵地刮着、下着……
过了很久,地主西大院的凶狗忽然发疯般地叫起来,接着是人的喊叫声。
高大泉猛地跳下炕,把耳朵贴在破门上。
又是一阵狗叫人喊,“砰!砰!”两声枪响。一切又都像死了一般地寂静下来。
高大泉感到周身的肌肉都紧绷绷的,心里直跳。他从门口回到炕上,又跳下炕回到门口,折腾了好久好久。
窗棂又“笃笃”地响了几下。
高大泉机警地扑向窗户:“谁?”
齐志雄在外边低声说:“小老弟,是我。”
高大泉连忙说:“等我给你开门。”
齐志雄说:“跟你说一声,我们就走了。”
高大泉问:“你找张金发吗?”
齐志雄说:“不用啦。”说着,推开堵在窗洞上的麻袋片,“给你吧!”
高大泉伸手一接,是一双棉鞋。他一步跨到门前,拉开了门扇。可是,几个黑乎乎的身影,已经出了村口,被大雪藏起来了。
街上又是一阵凶狗的狂叫。
高大泉抱着那双棉鞋。木呆呆地立在长工屋门口。这双鞋外边沾满冰雪泥水,里边还保存着人体的热气。……他不知道自己在这儿站了多久,积雪己经埋上了膝盖;直到乐二叔气喘吁吁地来到跟前,喊了好几声,他才如同从梦里醒来。
乐二叔说:“你怎么在这儿站着哇?”
高大泉没法儿回答二叔,反过来问:“您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呀?”
乐二叔进了屋,点上灯,一边拍打着身上的冰雪,一边说:“别提了,真叫倒楣。回来路上翻了车,要不是刚才碰上过路的几条汉子帮忙,蹲到天亮,非把我冻死不可!”
高大泉知道那几个过路的汉子里边有谁。
乐二叔从怀里掏出小酒瓶,说:“刚才我卸车,听说大院里闹事了。不知道为什么,歪嘴子在半夜三更的时候钻了地洞,还加了岗。不然,这个王八蛋准得吃点苦!”
高大泉又打个楞。
乐二叔喝着酒,叹口气说:“这些狗财主们,真会蹧害咱们穷人哪。他为了给衙门口的人拍马屁,差点儿把我留在年这边。哪还有一点人心哪!”
高大泉忽然说:“穷人快好了!”他凑到乐二叔跟前,两眼放光地说:“出救星了,起红军了,专替咱穷人伸冤报仇,帮咱们过好日子!”
乐二叔奇怪地看着高大泉:“你说的都是什么呀?”
高大泉说:“告诉您,要夺回印把子,穷人才能见太阳,才有活着的道路走。您就等着吧!”
乐二叔有几分吃惊了:“大泉,你今个怎么啦?”
高大泉说:“我今个才真正解开了心里的一个大疙瘩,闹明白一个大道理!”
狂风暴雪,正在小屋周围施展着威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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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人把汗水流给了土地,土地把收成捧给了富人。彩霞河两岸的麦子丰收了。
富人们急眼了,急着把麦子抢到手,好买田置地,吃喝玩乐。
那一天刚过半夜,高大泉被地主歪嘴子叫起来,让给他备上骡子,跟他上天门雇短工。  
到了天门镇“人市”上,歪嘴子往高土台上一站,两只手扠着腰,肚子一挺,扯着破锣似的嗓子喊开了:“拔麦子的活儿,开大工钱,给我干,一天四块半;三顿饭,三顿干的,面条米饭大烙饼,豆腐燉肉管你够,最后一顿外加二两烧酒!”
他的喊叫声还没完,早被一群人围住了。黎明的星光里,只见一片破草帽子浮动着。
歪嘴子见这么多人要干,就又喊:“咱们还得按老规矩办:不吃不喝,先让打头的领着干一盘活儿;跟得上的,吃饭,接着干,跟不上的,散伙,算白干!”说着,他就在人群里挑了二十五个短工。
来到歪嘴子的地头上,高大泉才看出,今年拔麦子打头的是张金发。他心里想:张金发拔麦子不如乐二叔快,跟这些人干不一定能跟上趟;地主为啥偏叫他打头,又安的什么心呢?
这时候,张金发不声不响地下手了,“呼嗤,呼嗤”,两三下就是一个麦个子。他后边是二打头的,下边是短工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紧张的神情。
高大泉赶快跑回村,通知乐二叔,把饭食用大车拉到地头上,等候给短工们开饭。
他坐在车上,兴致勃勃地跟乐二叔讲起在“人市”和麦地里见到的一切;讲歪嘴子怎么吆喝,讲张金发今天怎么能干;还说,如果乐二叔今天上阵,准能露一手……
乐二叔听着,只是应付地笑笑,没说什么。
到了麦地边上,高大泉抬头一看,立刻呆住了。
两个浑身汗水淋淋的短工,趴在地头上,一个有气无力地呻吟着,一个不住地大口大口往外吐绿菜水。还有五、六个短工,知道自己跟不上趟,不愿意白干,自动退下阵去,无精打采地坐在土坡子上发呆。麦地里,有七、八个短工已经被打头的张金发远远甩在后边,也许还抱着一线希望,正挣扎着。另一伙短工,大概也有七、八个,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在一个穿着月白布背心、扎着红腰带的人率领下,紧紧盯住二打头的和张金发的身后边。
高大泉被那个穿月白背心的小伙子吸引住了。他跳下车,跑到麦地里,两眼紧紧地盯着那个小伙子,两只手不知不觉地攥起拳头,心里边替人家使劲儿。
张金发端着一副非常沉着、非常有把握的架子,直腰擦汗的工夫,扭头看了一眼正在树底下观阵的歪嘴子,立刻又拿出一股子邪劲儿,“噌噌噌”,一口气地拔起来。
太阳升高,越来越热得难受。高大泉看着这幅情景,急得咬牙,气得冒火。他看见又有几个短工被丢在大后边了,最后只剩下那个穿月白背心的一个人了。按规定拔一个来回开饭,这会儿已经拔了一遭半,再等一阵儿,小伙子就算闯过了鬼门关哪!
可是张金发像发了疯,又一用劲儿,甩下那个穿月白背心的小伙子,拔到地头上了。
树下边的歪嘴子举起细麻杆似的胳膊喊:“开饭!开饭!”
这是命令。这命令就是说:到了时间,没有一个合格的,二十五个人这一早上全给他白干了。
好些短工围上歪嘴子,要求让他们把这一天对付下来。
歪嘴子藏起满肚子欢喜,奸笑着说:“我是急着用人的。我要用干活的人,不能用白吃饭白拿钱的!你们要干一天也行。得吃平常饭,工钱折一半儿;明天咱们在南边那块地里再重新试试,合格了,咱们照合格的吃饭开钱,干不干都随便!”
那些又饿又累的短工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泪只能往肚子里流。
歪嘴子见他们入了圈套,非常得意,扯着破锣似的嗓子喊:“给他们几位开饭!”
高大泉赶紧跑到车前边去搬馒头笸箩。
歪嘴子又喊:“搬后边那个!”
高大泉又转到车尾,掀开笸箩上的屉布一看,里边全是棒子面窝头。
那个穿月白背心的小伙子没有过来吃饭。他跟另一个壮年人,把两个晕倒的短工扶起来,一人搀一个,慢慢地朝槐树林子走去。
这一天,高大泉的心里总是别别扭扭的,走路没劲儿,吃饭没味儿。歪嘴子嚷嚷着要“犒劳”长工们,黑面馒头,熬菠菜。里边还有点粉条。可是那馒头光在高大泉的嘴里来回转悠。不进嗓子眼儿。
晚上,乐二叔正缝补他的破鞋,见高大泉愁眉苦脸的神态,就说:“别胡思乱想了。看不透嘛,就是这么一回事儿。”
高大泉说:“我看不透。张金发为什么那么傻呢?别人都是拼命帮穷人,他是拼命给财主拉套。那是白干,财主是不会对穷人使好心眼的!”
乐二叔说:“他才不傻哪。他想爬上高枝儿,走的是歪门儿。”
高大泉说:“还有件让人纳闷的事儿。张金发平时并不咋样,今天为啥那么多的壮汉子都干不过他呢?”
乐二叔说:“你要想弄明白这个很容易。这会你到高台阶的大院里走一趟,揭开歪嘴子的门帘子朝里看看,全清楚啦。”
高大泉没顾多想,赶紧奔高台阶,走进北屋,轻轻地把门帘子揭开一点缝儿。他只看一眼,浑身的血液好像腾地一下子着了火。
这屋里三个人,歪嘴子、张金发和二打头的。他们正吃饭,一桌子鱼、肉、白面馒头;歪嘴子正给张金发斟酒,张金发把脸都喝黄了,两眼泪汪汪的。
高大泉转身往外走,忽忽悠悠地下了高台阶,进了小屋。他现在才算把事情看透了。怪不得从打一收麦子,两个打头的就不再跟长工们一个桌子上吃饭了,原来是另外给他们加料啦;怪不得张金发那么有劲,你一肚子鱼肉,当然能干过吃了一肚子野菜的短工们;怪不得歪嘴子那么器重张金发,张金发喝了迷魂汤啦!……
五更天,歪嘴子把高台阶内外的人都喊起来。长工们上场的上场,套车的套车,两个打头的自然还是拔麦子。
一夜没有睡好觉的高大泉,接着干送水送饭的老差事。他趁着人们忙乱的时候,溜出村,撒腿往南地跑。麦穗抽打他的脸,柳茬子刺破了他的脚;睡在麦垅草棵的小鸟儿,被他惊得四处乱飞,一只大蛤蟆让他吓得跳进了枯井里。
麦地边,土埂上,坐着一群忧愁的亲人哪!
高大泉看见了那些身影,心头一阵发酸。他从那些身影中,一眼就看出站着的那个是穿月白背心的小伙子,正跟大伙说什么。他跑到他们跟前,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说:“你们快走吧,千万不要给歪嘴子干了。”
一群愁眉苦脸的人都被这少年的慌张神态震动了,一个个跳起,围了过来。
那个穿月白背心的小伙子赶紧问他:“老弟,出什么事儿了?”
高大泉说:“这是圈套,黑着心要坑你们,害你们!”接着,他把昨晚上在歪嘴子屋里看到的情形,还有他心里的话,一骨脑儿都掏给对面的这伙人了。
惊慌的人们听了他的诉说,闷闷地站了一会儿,又都坐在土坎子上了。
只有那个穿月白背心的没有坐下。他紧锁眉头,拍着高大泉的肩头说:“谢谢你的好心,老弟。可是,我们不能不干呀!拿我来说吧——我叫田雨,往后咱们还会打交道哪!——我是从长城外边逃荒,来投奔我哥哥的。哪想到,头半个月他在火车站上扛大个儿,给轧死了。这会儿一家老小,都在半途中的山洞里,前走后退都没有道儿。我跑到这儿混几天,要是一个钱弄不回去,他们怎么活呢?明知火坑也得跳,明知毒药也得吃,就是这样一个黑白颠倒的世道。”
高大泉还能说什么呢?他无力地坐在麦地边上一丛野马兰花上,顺手揪了一棵苦菜,撕扯着。他想起齐志雄,想到穷人手里没有印把子,就这样受财主的欺负、敲诈,没有一条道路可走,心里愤怒极啦!……
歪嘴子、张金发和二打头的吃得酒足饭饱,来到地头上。
歪嘴子又是那么胸有成竹地喊叫:“你们都来了?好哇,今个再试试,一切照旧。打头的,动手吧。”
张金发又神气十足地挽挽袖子,弯下腰去,拔开了。
歪嘴子看见了高大泉,立着眼说:“小半活,你这会儿跑到这儿干什么?”
高大泉看他一眼,忽地又想起齐志雄的另一句话:“……跟他们拼!”于是,他把手里的苦菜碎叶儿一扬,噌地跳了起来,说:“我来拔麦子!”说着,就占下了二打头身边的两个垅。
歪嘴子乐了:“嗨,小东西,也知道卖劲儿了。干干试试,干得好,明年咱们上大锄板,开整工钱。”
天亮了,东方地平线喷吐着嫩红鲜艳的光芒;晨风摇动着麦穗头,像水波滚动起来……
高大泉一声不响,紧紧地跟在两个打头的后边。他一下手就拿出了他的全部技能和力气,威风凛凛,猛打猛冲。从千里迢迢的水泊梁山,来到这“皇都福地”的冀东平原上,五年间,他接受了日月星辰的照耀,接受了阶级搏斗的锤打,也接受了劳动智慧的熏陶,自然界的恩惠,穷苦人的美德;亲与仇,爱与憎,一起铸造着他的心灵。如今,在一个特殊的时刻里,这一切都在这个十五岁刚出头的少年身上发挥了出人意料的威力。
他拔呀,拔呀,不多远就超过了两个打头的。于是,他就开始施展他的计策了:本来应当拔完一个麦子磕打一次土,捆好放下,就完了;他却拔一把,磕打一下,把泥土甩出老远,一点不剩,全部落在两个打头的脸上。
张金发不甘心让小半活丢下,一直猛追,可惜那泥土抽脸迷眼,躲一躲,闪一闪,再揉揉眼睛,不知不觉地耽误了工夫。这下他可慌神了,一慌神,步伐乱了,再也拿不出劲儿来。
高大泉见计已成,心里非常高兴。他开始变得不慌不忙。不快不慢,压住阵脚,不让两个打头的超过去。
那个名叫田雨的短工,立刻领会了高大泉的用心,朝伙伴们使了个眼色,一个个精神抖擞地跟上来了。
歪嘴子站在地头的柳树下边,歪着嘴巴笑。他想,两个加了油的打头的拔麦子够快了,今儿个都追不上小半活,可见这个小半活有多快;往后给他点甜头吃,又多了一个拉硬套的。他不住声地喊:“小半活,好样的!”
到了开饭的时间,歪嘴子可傻眼了:所有的短工,没有一个被丢下。歪嘴子这个混蛋怎么想也没弄明白;张金发有苦难言,牙掉了只好咽到肚子里。
二十五个短工吃饱了白面馒头,又受到精神鼓舞,浑身是劲儿,一直干到晚,全部领到了整工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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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二年,高大泉已经长大成人了。他中等身个,大手大脚,圆脸膛,大耳轮,浓眉俊眼;站在人群里,不卑不俗,淳厚朴实,显得很有根基。他穿着白褂子,黑裤子,头上戴着大檐草帽子,手里拿着长把鞭子,“噼啪”一甩,赶着大车直奔天门。
歪嘴子的一个叔伯兄弟当了伪乡长,在天门镇安了一个下处;歪嘴子让长工们隔些时候就往这里送一趟吃用的东西。
这是一条新修起来的土公路。路上行人不多,只有一些挑着青菜、背着柴禾的庄稼人。歪戴帽、斜瞪眼、腰上挎着盒子枪的汉奸,骑着自行车过去了;一会儿,一辆小汽车横冲直撞地跑来,在路上卷起一股土浪,好久不散。老远就能看到的天门镇鬼子炮楼,四层高,说圆不圆,说方不方,好像一口棺材立在那儿似的。一条壕沟,两道铁丝网,进口的地方,四个鬼子把守。要进镇的男男女女排成长长的一溜,查证、搜身,一切都履行完了,最后那个像猪一样的家伙,还得用枪托子在每个人身上墩一下子,那意思是可以走了。
高大泉忍着怒火经过了门岗,进了镇。
镇子上景象很萧条,气氛很紧张,来往的人都是东张西望,急行快走。买卖家多半关闭了,没关的也是半开门,半下板,有的干脆从一个小窗口接钱送货,最热闹的是小酒馆,从那里传来一片鬼子兵的狂笑和嚎叫。
高大泉憋得出不来气,就急赶车辆,来到一个倒闭的酒烧锅,伪乡长在这儿歇脚、养小老婆。
高大泉把车辆停在大门外边,卸下一口袋麦子,扛着直奔厨房里;解开口袋嘴儿刚要往那个柳条囤里倒,猛然从里边跳起一个人。
这个人也是芳草地的,名叫秦富,是个有牲口有地的小庄稼主。他四十多岁,干瘦矮小,这会儿浑身打抖,脸色发黄。他看清了高大泉之后,颤着声说:“你把我吓死了!”
高大泉说:“这么大的地方,你干嘛钻到囤里去呀?”  
秦富小声说:“别提啦!大乡里硬要让我出三石麦子的治安费,我哪儿交得起呀!交不出麦子,要收我的地。唉,那地是我一家人的命根子,还不如要我的命哪!我来找东家求求情;怎么着,一个庄的,总得另眼照看哪!我一进门,就赶上日本鬼子‘审案子’,正吊着打人。我怕看这种事儿,没处躲,就钻到里边来了。”
高大泉问:“他们打的是什么人哪?”
秦富说:“学校的老师。听说他家是大仓镇的谷家大财主,偏偏跟他爹闹别扭,唉,自找苦吃。”
高大泉赶紧倒了口袋,把车上别的东西也都卸下来;当他站在厨房门口一边卷空口袋,一边捉摸秦富那几句话的时候,只听得上房的独扇门子“哐”的一声打开了,两个挎着盒子枪的伪军架着一个浑身水淋淋、血糊糊的人出来,朝东边那个小旁门走去。
伪乡长陪着一个戴眼镜的日本人出现在上房门外,凶狠狠地喊了一声:“谷新民,太君说了,再给你个机会,两分钟,你是招不招吧?”
那两个伪军听到伪乡长喊叫,就停住了,把架着的那个叫谷新民的人转过身子,又使劲儿摇他,用脚踢他,让他说话。
谷新民用力站稳,昂起头来,大口地喘着气,从嘴角往外滴着血,用很大劲儿说了声:“抗日是没有罪的!”他就又昏过去了……
高大泉赶着空车往回走,他的心头总是翻腾着谷新民那个昂头滴血的神态,和他那坚强有力的声音。
突然间,一阵枪响,一阵摩托车声,满街人呼喊奔跑,家家关门闭户,乱成一团。
高大泉一边使劲儿抓着受惊的马,一边左看右瞧,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人蹿过来,夺过他手里的牲口缰绳往地下一扔,拉着他跑进路边的一个小院子里;站稳之后,他才认出,这个人是那年麦收打短工的田雨;刚要打招呼,一阵皮靴的“咔咔嚓嚓”的怪响己经到了门口,田雨又拉着他钻进一丛石榴树下边。
田雨小声说:“快蹲下。他们不进来,咱们就在这儿蹲着;进来了,咱们就翻过后边这道墙。看见没有?这墙外边也是一条街,还能跑。”等街上的皮靴声过后,他又说:“刚才你怎么还傻乎乎地在街上站着哇?你还管牲口车干啥,多险呀!”
高大泉不好意思地笑笑,问:“这到底闹的什么事儿?”
田雨伸出大拇指和二拇指,比划着一个八路军的“八”字,说:“炸市了,捉人哪!”
高大泉眼睛一亮:“八路军到咱们这儿来了?”
田雨说:“他们的根据地在蓟运河南边,还有北山根前边,有空子就过来干一下子;咱这地方虽是鬼子的老窝,也挡不住他们,真叫神哪!前几天大晌午,游击队长亲自带着人进了鬼子炮楼,把一挺机枪扛走了;火车站上的两个鬼子正在井台上洗澡,偏巧游击队长从那儿路过,他顺手就把两个狗东西塞到井口里了……”
高大泉听得出了神。
田雨站起身说:“没事儿了,咱们走吧。”
高大泉问他:“你还在镇上扛活吗?”
田雨抖落抖落在身上的花瓣,说:“今儿个还是,明儿个可就说不定了。”
高大泉说:“你想打短工干零活?”
田雨摇摇头:“不,我正找别的道儿!”

不久,日伪县政府发下一张大布告,贴在高台阶的墙上了。布告的内容是“通缉”一个游击队长。说谁要拿住他献给宪兵队,赏给大洋一万元。还说,这个人三十多岁,高个、方脸、黑眉毛,左腮上有一块月牙疤。
不用说姓名,高大泉立刻就断定那是他认识的齐志雄。这一来他可慌神了,坐不安,立不稳,不住地东问西打听。夜间,他故意点着灯烛坐很晚,等候亲人来敲打他的窗棂;白天他赶车、干活,凡是路上过往行人,他都要仔细地看一遍,寻找那块月牙似的红色伤疤……
各种好消息不断传到长工住的土屋里:
铁路让游击队扒了!
京榆公路上的电线让游击队割了!
梨花渡一个汉奸乡长,被游击队从被窝抓出去枪毙了!
彩霞河边三座炮楼,一个晚上都被游击队烧了!
有一程子传说队长齐志雄到盘山去学习,又传说他在蓟运河南边办起了游击队训练班。
游击队和齐志雄到这里,到那里,一直没到芳草地来。
八月,日本鬼子往大草甸子和蓟运河两岸调兵遣将。他们要死守西南的铁道和北边的公路,开始了疯狂的大“扫荡”。一个闷热的晚上,打草回来的乐二叔,饭没吃,脸没洗,就跑到街上把高大泉找回小土屋。他忍不住兴奋的情绪,压着声说:“嘿,总算没白活,今个可开了脑筋。我见着你常叨念的那个齐志雄啦。”
高大泉一把抓住乐二叔的手:“你真见着他了?”
乐二叔说:“一点没错。我在草甸子里光顾低着头割草,听着前边什么地方有响声,抬头一看,好家伙,树林边上有两个端枪的大兵。再往林子里一看,嗬,坐满了人,都带着大枪。我拿起镰刀,撒腿就跑。谁知道身后边早有人站在那儿盯着我哪,差点撞到他身上。我算给抓住了,顺顺当当地跟他走进树林子里。你说巧不巧,碰上个熟人,就是那年拔麦子打短工的田雨。”
高大泉心里一动:“田雨也当游击队了?”
乐二叔说:“他说刚当上三天。他可救了我啦。他把我拉到一个人跟前,说这个人是他们的首长。我抬头一看,草地上坐着个大个子,灰布帽,老百姓的衣裳,腰里系着皮带,腿上打着裹腿,没说话先朝我笑,还递给我一根烟卷儿;我不敢接,又不能不接,这当儿,我瞧见他左腮帮子上有一块月牙儿疤……”
高大泉说:“是他,是齐志雄!”
这以后的三天里边,高大泉把一切事情都料理好了,连借邻家的一根针也归还了。接着他歇了三天工。他大早起,把小包拴在腰上,盖在褂子里边,手拿镰刀,进了荒滩草甸子;这儿转悠,那儿转悠,一直转到晚,摸黑才回来。第二天,他又进了草甸子,一直走到太阳偏西,已经临近了蓟运河边,好不容易碰到一个放牛的老头子。
老头子左右看看,小声说:“小伙子,别往前去了,鬼子正在那边拉电网哪。前天,游击队好像从天上掉下来的,在河边上打埋伏,消灭了一车鬼子。事后,他们就撤出封锁线,往远处开去了。可惜,有两个打后阵的,拼到最后,把子弹打光了。一群鬼子想捉活的。那两个好汉把枪砸烂,扑到鬼子中间,又把最后一颗手榴弹拉响了!听说,里边有一个是队长。”
高大泉连忙问:“那个队长姓齐吗?”
老头子说:“要问详细情况,我也不知道。刚才一个从雁庄来上坟的老太太跟我说的。你看,那就是英雄好汉们……”
高大泉往东方树林子边上望了望,只见青草深密,一片野花盛开,非常鲜亮,像火,像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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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
人们千盼万盼,好不容易盼到日本鬼子投降。没有想到,赶走一群狼,又来了一群狗。天门镇上的膏药旗换了狗牙圈圈,日本鬼子变成了美国鬼子。
一九四七年,国民党反动派疯狂之极。他们的几十万军队从北面的长城外,从南面的铁道线,从东边的山海关,又从西边的北平,“扫荡”合围,挖壕沟,修据点,冀东地区变成了人间地狱!春节刚过,莲子坑发生了一件抓兵事件。夜静更深,一队国民党匪兵摸进村庄,挨门砸,从被窝里掏出十几个年轻力壮的男人带走了。
第二天早上,这消息传到了芳草地。高大泉赶紧找乐二叔商量说:“蒋介石越打败仗,越得抓兵,好在临死的时候多挣扎一阵儿。咱们一定得早防备。我想串联串联年轻人,一块到野地睡觉,至死也不能给敌人当炮灰!”
吃过晚饭,芳草地的青壮年都背着被子,扛着棍棒,钻进野草甸子的树林里。
一天晚上,一队匪军摸进芳草地抓人,狗东西们扑空了。人们逃抓兵的信心更足了。可惜,就在这个时候,乐二叔病倒在炕上。他先是发烧、咳嗽,后来痰里边带着血块子。找人看了,说是伤力病,一天两天不容易养好。
高大泉的心里又紧张又难过,有空就守在老人的身边,给他端水,给他捶背,给他说宽心话儿,还把大个子刘祥找来给乐二叔做伴儿。
桃红三月的一个早晨,高大泉背着湿漉漉的被子从草甸子回到村里,一进村,就听见歪嘴子扯着破锣一样的嗓子喊叫。他紧走几步,瞧见小土屋门口围着好多人,歪嘴子在中间发疯撒野,就急忙挤进人圈里。
人圈地下有一只摔碎的碗,一滩棒子粥,歪嘴子一面用手里的文明棍戳着地皮,一面冲着大个子刘祥训斥:“你今儿个得说说,你是谁雇的,你应该听谁的?”
刘祥说:“我是你雇的,可你管三尺门里,你管不着三尺门外;下了工,我有工夫,想替谁干什么,就替谁干什么,碍着你了?”
歪嘴子说:“你随便拿我的饭给别人吃,你还有理啦?我昨晚上没跟你说吗?我们散伙了,他早起得给我走人!你干嘛还盛我的饭给他吃?”
刘祥说:“他给你干了十几年,到头来一算账,你不给他一粒粮半个钱,他倒欠了你的。他病成那样,你连顿饭都不管,还要赶他走,你讲点良心不讲啊?”
高大泉听到这儿,立刻感到当年爹爹被“积善堂”残害的悲剧又在乐二叔身上重演了。他想:那时候,我们听天由命,没道可走,任你们胡作非为;如今,我们懂得了“拼”,再想这样做,绝对办不到。他一步跨到歪嘴子跟前,高声喊道:“乐二叔的病是给你干活累的,你看他身上没油水了,不能给你拉套了,想一脚踢开呀,告诉你,我们不答应!”
歪嘴子说:“我这儿不是药房、养老院,不能给我干活儿,就得两方便。”
高大泉说:“你欠我们穷人的账,山一般高,河一样长,一笔还没算,你就想两方便,能行吗?”
歪嘴子把三角眼一立:“嗨,高大泉,你好厉害呀!你想跟我闹共产是怎么着,这儿不是长城根,也不是老山沟,这儿是国军、友军的地盘,那种事儿,永世办不到,你别做梦啦!”
高大泉哈哈大笑,说:“真正做梦的是你,以为印把子在你们手里掌定了?你们是秋后的蚂蚱,蹦不了几天啦!告诉你,乐二叔的工你不能散,饭你得管,病你得治。你如果不这样办,咱们就试试看!”
歪嘴子真没想到高大泉这么坚决勇敢;见围着的人都给他喝彩,只好自找台阶,把文明棍一扔,拍着长袍大襟又喊又叫:“高大泉跟八路串气了,要造反了!我告你去!”接着,他又抖又颤地进了大院。
第二天清早,高大泉从草甸子回到村里,在厨房里匆匆忙忙地吃了点东西,就给乐二叔打了一碗粥,一碗咸菜,一手端着一只,往小土屋走。他的一只脚刚迈出大门口,两把雪亮的刺刀对准了他的胸膛。
两个气势汹汹的匪兵,全副武装,瞪着血红的眼珠子,一个喊:“你就是带头逃避当兵救国、起头闹事的高大泉吗?走!走!”
高大泉见势不好,来不及多想,手疾眼快,用尽平生力气,两只碗同时扔出手:一碗热粥扣在左边那个兵的头上,另一只菜碗,打在右边那个兵的脸上。在这一眨眼的工夫,他急转回身,往院子里飞跑。
正在北屋门口观阵的歪嘴子见此光景慌了神,连声喊:“抓住他,抓住他,可别让他跑了!”
高大泉想从两个房山中间的一条窄窄的胡同穿过去,正巧在这胡同里碰上了张金发。
张金发听见喊声从厨房跑来,跟高大泉撞个对面。他想也没顾想,就朝边上一闪身子,放高大泉过去了。这当儿,歪嘴子的声音已经出现在胡同口,张金发灵机一动,做一个摔倒在地、要爬起来的姿势,等歪嘴子一露面,他又跳起身,朝北边追。
高大泉正往北墙上蹿,因为墙高、土松、加上慌张,溜下来好几回。
两个匪兵,刚刚转过方向,带着满头满脸粥渣子、菜叶子和鲜血追过来。
歪嘴子喊:“快开枪,快开枪,打死他!”
没容两个匪兵把枪举起来,高大泉像小燕子似的翻过墙头,不见了。
茂密的苇塘成了最好的掩护。
高大泉在这绿色波浪里钻着,又在荒滩上跑着。他使劲儿拔着两只腿,一口气来到青草甸、树林边,像一堵坍倒的墙,仰面摔在地上了。
大地在他身下颤抖,乌云在他头上翻腾。
高大泉觉着一切像梦,都来不及仔细地去回味,心里只惦着病在炕上的乐二叔。他想:狗东西们没有抓到人,反而挨了打,会不会拿老人家煞气呢?老人家听到这件事,吉凶不知,会不会把病吓重呢?这么多年,他们相依为命,形影不离;他跟乐二叔一起过的岁月,比跟自己的亲生父母一块生活的还要长,他不能没有乐二叔,他不能失去这个亲人。
天空布满了浓云,一会儿裂开一道缝,泄出一片使人晃眼的光线,水泽变明了,绿草变亮了;几只野鸟拍拍翅膀,深沉地叫了几声,高高飞起,在丛林的梢头上盘旋着。
高大泉躺下坐起,坐起躺下,一直熬到天黑,等到夜静,便跳起来,拍拍身上的潮土,踩着柔软的嫩草,往前边摸索。
远处的路上有行人,那是来草甸子躲抓兵的。
丛林背后有灯火,那是匪军的巡逻队。
芳草地家家都关门闭户,没有一点声音。
高大泉摸进村,在昏暗的夜色里,他看到小土屋的轮廓,紧走几步扑到门前。
破烂的木板门加了封条,上了铁锁。
他摸着熟悉的门扇,摸着那挂着锈的铁锁,又焦急又痛苦地想:乐二叔到哪儿去了呢?坏人把他赶走,还是向他下了毒手?他忽然想起大个子刘祥,这人热心又可靠,一定知道乐二叔的下落。他这么想着,就沿着墙根,往西走,往北拐。在一片低矮破烂的宅院中,他摸到了那个半坍的破墙……纵身跳进院子里,走到窗根下,轻轻地叫了一声。
屋里的刘祥立刻应声了,传出下地穿鞋声,撞倒了扁担声,抽开门插关的响声:“大泉,你可回来了!太好了!乡亲们把你乐二叔救出来了,在屋里;就是,咳,恐怕他不行了,你们爷俩再见一面吧……”
高大泉冲进了小屋。
刘祥关着门说:“不能点灯,摸瞎呆着吧。在炕头上。二哥,二哥,大泉回来了,到你跟前了,你快摸摸他吧。”
高大泉扑到炕边,碰到了一只正在摸索的大手,就紧紧地攥住了。
黑暗中,乐二叔有气无力地说:“大泉,我还当咱爷俩今生见不着面了!”
高大泉立刻感到一串热泪漏进他和老人紧握在一起的手指间。
乐二叔接着说:“你十岁跟上我,到如今整整十五年,在这人世上,独有你最摸我的底儿。这几天,我把自个这一辈子所干的事情,还有所想的事情,全都理了一遍,想来想去,我觉着自己对这个世界没有半点亏待,干的想的,我没有半点过分的地方。怕再走你爹的老道儿,亲生骨肉不敢养,连个老婆都不敢续。没想到,天罗地网安排好,纵然插翅也难逃。躲来躲去,没有跳出财主们设下的圈套。你说,我走到这一步,跟你爹的下场该是多么一样啊!”
老人家悲愤的控诉,点起高大泉的满腹火焰。他从乐二叔的一生和乐二叔的醒悟中受到了启发,受到了教育,心里豁然开朗,眼睛感到明亮,十几年积压在心头的沉重压迫立刻摆脱了。他轻轻地抚摸着老人的手掌说:“二叔哇,您还记得那年齐志雄大哥在草甸子里跟您说的话吧?他说,要不推倒压在咱们头上的大山,要不夺回印把子,穷人就没有出头之日。不要说您,就是我,按照老道走下去,再混个一、二十年,也得落个跟您和我爹一样的下场啊!眼下,有了共产党、毛主席,有了革命的大道了,咱们能走活路,能不走那条死路了!”
乐二叔说:“是呀,我等你回来,不咽这口气,就是要跟你说这件事儿!唉,过去我教你做庄稼活,教你安分守己,都是教你走你爹和我走过的死路一条。你赶快离开这儿,不能再给他们卖命了!去找共产党吧,跟他们一块干,给我报仇!”
高大泉万分激动的说:“二叔,好二叔,我早就打定了这个主意!让国民党抓去,是给敌人当炮灰;咱们穷人世世代代给地主老财扛长活,喂饱了他们,让他们更有劲儿干坏事儿害穷哥们,让他们能抓着印把子不放手,这也是给敌人当炮灰呀!”他又精神抖擞的说:“我要走应当走的道路,拆这个地狱,为穷人夺印把子!”
乐二叔又紧紧抓住高大泉的手:“孩子,有一桩心愿,我藏在肚子里十五年,没对你讲……你知道,我还有一条根子,在咱老家……你娘走那年,我们俩私下里商量妥了……我想她,惦着她,不知她是死是活……你千万想个办法,找找她,找到了,带上她,你们一块儿走新道儿,我,我死也合眼了……”
在黎明到来之前,勤劳智慧、劳苦一生的乐二叔离开了人世……
高大泉怀着悲痛和复仇的决心,离开了芳草地,大步地朝前走去。
那肥沃松软,长满嫩草、开满野花的草甸子上,留下他那一串深深的、永不会磨灭的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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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浓的云彩,在群山上空暴怒地翻卷着……
敌机像一群黑老鸹,穿着云层,发出怪叫……
弯弯的河堤那边,响起了“轰轰”的爆炸声……
送公粮的民工队,在通往山区的大道上飞奔……
低声说笑,高声歌唱,伴随着牲口蹄子的“嗒嗒”声和车轮子的“吱吜”响,还有解放区农民充满胜利信心的脚步声。
领队的区干部放下自己的小推车,跑步登上河堤,瞭望一下,又转身向队伍大声喊:“暂停前进,浮桥让敌机给炸坏了!”
一群人涌上河堤,焦急地议论起来。
河边柳丛里,忽然站起一人。他是走在中途路上的高大泉。
他看着这么多正干着不平凡事业的农民,兴奋的情绪立刻赶走了跋涉的疲劳。他爬上河坡,挤进了人群,对那个领队的区干部说:“我刚蹚过来的。”他用手指指岸边长着柳丛的地方,“那一弯水不深,把驮子和小车抬过去就行了。”
那个区干部把高大泉上下打量一遍,说:“这倒是个办法,咱们试试看吧!”
人们又高兴地喊起来了:
“嗨,抬驮子过河啦!”
“快动手哇!”
有的抬驮子,有的牵牲口,走进那没到大腿根的水里。河水奔流着,波浪围着人们打转转。
高大泉把小包往腰上一系,加入了抬车的人群。
粮食驮、牲口和小推车被人们一趟一趟地运过河去,又在大道上前进了!
最后的一辆车子抬过河之后,那个区干部紧紧地握住高大泉的手,激动地说:“同志……”
高大泉平生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称呼,感到特别的亲切,特别的神圣,周围的一切都好像放了光彩。他看看那一张张庄严、兴奋的面孔,对那个区干部说:“我是来找救星、投奔共产党的,今天总算找到了,就让我跟你们一块儿干吧!”说着,他推起区干部那辆车子,跟着队伍在大道上前进了。
三个月之后,高大泉跟随一支运送重要物资的远征民工队,开到山东境内。等到完成了任务,他便带着一张“支前模范”的奖状,取路赶回他阔别十五年的故乡汶河庄。
他又看到了清水粼粼的大坑,看到高高屹立的“积善堂”的大灰楼。如今那楼上插起一面红旗,呼啦啦地飘扬,接着,他走进了自己出生的小院子。
院子干净利落,东边一垛柴草。西边一堆粪肥;土屋是新泥抹的,窗户也是新糊的……
高大泉朝里边喊了几声没人应,正要推门进屋,忽然听到背后有脚步声,转身一看,走进一个提水的人。
这是个二十多岁的姑娘,细高个儿,身上穿着旧衣褂,却缝补得整洁干净。她一手提着瓦罐,一根大辫子垂在胸前,随着走动,摆来摆去。她停住脚步,那两只俊美的眼睛看着高大泉,问:“你找谁呀?”
高大泉当是自己走错了门,就说:“这不是高二林的家吗?我是从河北来的……”
那姑娘没把话听完,圆圆的脸上腾一下红了,连忙说:“是这儿,是这儿,进屋吧!”她说着,提着水慌慌张张跑进灶屋里去了。
高大泉楞楞地在院子里站了好久,想等那姑娘出来再仔细问问,好久没有把她等出来。
这当儿,正巧那个在大车店当打杂的高二林回来取东西,发现了他,高兴地喊着:“嗨,这不是我哥吗?我哥回来了!我哥回来了!”
高大泉回来了。可惜,他那受尽人间苦难折磨的娘没有熬到这幸福的来临。十二年前,她就把乐二叔的独生女、孤苦伶仃的吕瑞芬接到自己的身边,像乐二叔对待高大泉那样,把吕瑞芬拉扯成人,才离开了他们……
解放的喜庆,斗争的热情,冲淡了失去亲人的悲痛。高大泉跟吕瑞芬成亲的第三天,又参加了担架队,战斗在夺取政权的行列中。
吕瑞芬很快就熟悉了高大泉,深深地爱上了这个热情能干的庄稼汉。他们很幸福。这种幸福,他们的爹娘是没有尝过的。
一九四九年秋天,高大泉的儿子刚过一周岁的时候,他接到大个子刘祥写来的一封信。这封信向他描述了芳草地的穷哥们政治解放,当家做主,扬眉吐气,欢天喜地的各种情景和消息。他呆不住了,一火心要回河北,要回芳草地。
他说:“我先到那儿看看,安排安排,过了年,就来接你们。”
吕瑞芬说:“如今解放了,太平了,很快就要土改了,一家人团聚在一块儿,多好,为什么偏要离开这个家乡热土,到外地去呢?”
高大泉说:“我的家乡热土不是汶河庄,是芳草地。我今年二十七岁,多一半的时间是在芳草地呆过来的,你爹在那里把我抚养成人,我喜欢那块地方。那儿的好多人都跟我共过甘苦,我想他们;那个地方的地主夺去了你爹的性命,也把我剥削得最惨。我要回去,挺着胸膛回去,跟乡亲们一块儿闹土改,算苦账,分土地,分房屋,过好日子,尝尝人民坐天下的甜滋味儿……”
这一次,高大泉乘坐着人民列车前进!
人民列车,在祖国广阔无边、获得了新生命的大平原上前进!
列车的广播室,传出最欢乐的音乐声,广播员用一种抑制不住的因兴奋而颤抖的声音,宣布着一件特大喜讯:“各位旅客同志们,今天是十月一日,我们的伟大首都北京天安门广场上,正举行开国大典的盛大集会,我们要马上给大家转播实况……”
车厢里立刻沸腾起来了。
旅客们的欢呼声和广播声汇合在一块儿。
隆隆的礼炮声,雷鸣般的口号声,优美的欢歌声,震撼着天地。
在片刻静穆之后,伟大领袖毛主席向全国人民,向全世界人民庄严宣布: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
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
前进的列车上,从祖国四面八方汇集到一起的、各行各业的旅客们,万分激动地踊跃啊,欢呼啊。
“毛主席万岁!”
“中国共产党万岁!”
“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
………………
高大泉被拥在欢腾高歌的人群里,幸福的热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他的心头涌起无限的感激的波涛,想起那些为人民夺取政权,英勇奋战,用鲜血染红祖国万水千山的烈士们。他们是幸福的奠基人。
他的心头闪过一种惋惜之情,想起挣扎终生,在黎明前倒下去的乐二叔,还有怀着深仇大恨,埋在三尺黄土下的父母和无数穷苦人。他们没有看到今天的幸福。
感激和惋惜化成了从来没有过的喜悦。他想到跟他一起沐浴在新中国灿烂阳光下的妻子、儿子、兄弟,芳草地的乡亲们,以及就要开始的幸福日子……
同座位的几个人推着高大泉去参加车厢里举行的庆祝大会。可是,旅客们已经把通路堵塞了,所有椅子上都站满了,只能听到那边的人在激动地讲话,车厢里热烈的掌声。
第一个讲话的是一个工人代表,第二个是农民代表,第三个是解放军战士代表;现在已经轮到第四位,他是被同车人发现后推荐的。列车员介绍说:“现在,我们欢迎老革命干部的代表梁海山同志讲话!”
在热烈的掌声中,那位老革命干部的讲话开始了,尽管距离很远,而且根本看不到他的容貌,那声音却如同敲击钢铁一般高昂洪亮、震动人的心弦:
“同志们,这个时刻,是我们中华民族有史以来最光荣的时刻,是我们每一个公民终生最幸福的时刻,是我们子孙万代永远要纪念的时刻,是我们五湖四海的朋友们最高兴的时刻,也是一切帝国主义和反动派最倒楣、最丧气、最咬牙切齿的时刻……我们是一个伟大的民族,近百年来,革命斗争风起云涌,前仆后继;只有在伟大领袖毛主席领导下,无产阶级的先锋队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在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的指导下,我们才推翻了压在头上的三座大山,夺取了政权,争得了胜利!”
一片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又一次响遍整个车厢。
“……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是新的革命斗争的开始,而不是结束。我们要将革命进行到底!在解放全中国的前夕,毛主席英明的教导我们:‘夺取全国胜利,这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如果这一步也值得骄傲,那是比较渺小的,更值得骄傲的还在后头。在过了几十年之后来看中国人民民主革命的胜利,就会使人们感觉那好像只是一出长剧的一个短小的序幕。剧必须是从序幕开始的,但序幕还不是高潮。中国的革命是伟大的,但革命以后的路程更长,工作更伟大,更艰苦。’……同志们,我们人民夺取了政权,还要巩固政权,我们要建设新中国,搞社会主义……”
高大泉坐在猛进的火车上,在潮水般的掌声和欢呼声里,陷入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奇妙而严肃的沉思里。
高大泉哪,你这个在血与泪里挣扎了几千年的劳动人民的后代,那个灾难深重、罪恶无边的旧社会所反复重演的一切历史悲剧,你都亲眼看到,你都亲身遭遇,然而,这些已经彻底结束,因为政权掌握在无产阶级的手里了;那么,从今以后,在那更伟大、更艰苦的斗争“长剧”里,你,还有你的伙伴们,将怎样担负起历史使命,又将怎样行走你们的人生道路呢?
你快觉悟,你快回答!
用你的心,用你的脚步回答吧!
………………
人民列车,在祖国那广阔的、欢腾的平原上奔驰,车轮滚滚向前,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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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不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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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发表于 2016-3-30 17:03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加为好友
这个貌似不是你一直说的那个《金光大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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旱地惊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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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发表于 2016-4-1 13:25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加为好友
回复 #10 大道不空 的帖子

这个就是我说的那个金光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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旱地惊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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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发表于 2016-4-1 13:26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加为好友
这是引子,随着时间变化,就会引出来在农村的社会主义改造初期的各种矛盾,以及各种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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