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故事】月圆
朱家在晚饭后总是照例要商量些家事，遇到没有事情可商量的时候，老朱就会谈谈白天里在厂里的见闻，或者说说报纸上看来的消息。而今天，显然是不能闲谈的。妻子撤掉盘碗，给老朱递来烟灰缸。这只茶色的烟灰缸用得很久了，边缘还磕破了些，但总是被朱嫂洗得干干净净。老朱点了支烟，看看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女儿，说，颜颜，还是你去吧。朱颜的眼睛盯着屏幕，手里按着遥控器不停地换台，并不言语。朱嫂过去轻轻推推女儿的肩膀，颜颜，你爸跟你说话呢。朱颜扔下遥控器，喉咙里咕噜出一句，我不去。
白晃晃的灯光下聚集着几只小小的虫儿，电视的声音使屋子里显得格外寂静。老朱在烟灰缸里按灭了烟，缓缓踏着拖鞋走到女儿身边坐下，两手放在膝盖上，犹豫着说，颜颜，咋说也是你自己的事。别耽误了实习。朱颜腾得站起来，我不去！说完扔下遥控器回自己房间去了。老朱望着女儿的背影，心里爬过一丝苍凉。是什么时候女儿和他疏远了呢？从女儿上大学开始吗？他叹口气，又点了支烟。朱嫂低声说，颜颜年轻，拉不下脸。要不我去？老朱粗声说，你去干什么？接着又是叹气，我在厂里干一辈子活儿，没本事给女儿安排个实习单位。朱嫂说，要不再和颜颜说说。老朱说，那孩子犟得很，唉。辛辣的烟雾一团团弥散开，朱嫂皱皱眉，埋怨道，你能不能别在屋子里抽烟，呛死人了。
朱颜靠在门背上，鼻子发酸，泪水一点一点地掉出来。父母的话她自然都听到了，她是爱他们的，可是往往用这样的冷漠去对待他们。为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楚。那盒月饼静静地放在窗台上，朱红的礼盒用缎带缚着，礼盒上画着一轮满月，黄澄澄的，月下几朵粉红的荷花，看上去温馨而祥和。朱颜走过去，将礼盒打开看，金黄的缎子里裹着六只包着精巧纸盒的月饼，还有一罐茶叶。朱颜想，这样好的月饼，隔着包装也能闻到香甜的味道。她拿起一只，是莲蓉蛋黄的。她今年还没有吃过月饼，每年父亲厂里都发月饼的，可那月饼很油腻，馅儿也粗糙。母亲总说，不过应个景儿，随便吃几块就行了。她皱皱眉，将月饼放回去。合上盖子的时候，无意中将盒盖上的缎带弄抽了丝，朱颜找来剪刀小心地减去，又怕再脱丝，用打火机将脱丝处燎了一下。好在缎带颜色深，看不出来。窗外的月已经升起来了，皎然的白色，看上去冷冰冰的。梧桐树的影子在路面上一晃一晃的，像游移不定的阴影。朱颜抹抹眼睛，微笑了一下，深呼吸一次，打开房门，走到客厅里对父母说，明天我自己去找程阿姨。老朱看看女儿，眼里闪烁着一些光亮，嘴唇动了动，却只发出嗯的一声。朱嫂说，你小姑和程阿姨那么好，从大学到研究生都是同学。她让你去，不会有问题的。朱颜淡淡地答应着，转身回房去了。
朱颜心里是搁不下这样的事情的，那程阿姨她虽见过几次，但独自去找她说实习的事，还要送月饼，心里总觉得忐忑。程阿姨已经是中学的校长了，会不会和她打官腔？会不会对她很冷淡？朱颜翻来覆去想着，不知不觉也困了，她想，明天的忧虑自有明天担当。月亮正悬在窗边，月光柔和地洒进来，朱颜在这一片温柔的月色里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朱颜换了整洁的衣服，提着月饼去程阿姨家。出门前，母亲叮嘱她，要有礼貌。朱颜说，我懂得的。放心吧。一路上她都尽量让自己心绪平静，可是到达那幢高层住宅下面的时候，她的心不由自主砰砰地跳了起来。随着电梯的上升，她的心跳速度也跟那变化的数字一起上升着。她对着镜子对自己说，没什么好紧张的，没事的。当她按响门铃的那刻，她的手却已经变得冰凉了。
程阿姨将防盗门的小窗口打开，问，谁呀？朱颜看到一双戴着眼睛的明亮的眼睛在看她，她蓦地红了脸，却强迫自己微笑着，尽量清楚地说，程阿姨，我是朱颜。程阿姨很快打开门，柔声笑着说，我知道你，快进来吧。程阿姨的家的客厅很大，可是朱颜却不知道把手里提着的月饼放在哪里好，她只觉得自己在这儿都显得局促。程阿姨给她倒水，递给她，你姑姑已经给我打过电话了，我前段时间太忙，也没顾得上。这样，国庆节后你来学校找我，我给你安排，行吗？朱颜没想到自己还没开口事情就解决了，脸上露出了笑容，手也不再冰凉了。她说，谢谢程阿姨。然后将月饼放到茶几上，边起身边说，快中秋了，这月饼……程阿姨打断她，我和你姑姑什么关系？还用这些，把月饼拿回去。朱颜慌忙把摆手，急急地向门口走，一边说，您留着吃吧，我回去了。然后几乎逃走似的离开了程阿姨的家。
实习的事情定了，老朱和朱嫂的脸上也有轻松的笑意了。朱颜虽对自己那天的表现不满意，但终究没有坏事。她这两天心情也好起来，常陪着母亲去菜场置办过节的食物。虽然一家人一直生活在一起，但对于团圆还是很看重的。中秋那天，一家人吃了丰盛的团圆晚餐。月饼仍旧是老朱从厂里带回来的，仍旧那么油腻，格外地甜。朱颜只吃了半块，便撂在那里。朱嫂有些不悦，这孩子，净浪费。老朱说，我看这月饼也不怎么样，不吃就不吃，反正是发的嘛。朱嫂将半个月饼包好放进塑料袋，不理这父女俩，走进厨房洗碗去了。
过完中秋的第二天，堂哥朱骏提了月饼和水果来看朱颜家看她的父母。老朱很高兴地要朱颜去买酒回来，要跟朱骏喝两杯。堂哥家在外地，刚考上这里大学的研究生，一身的书生气，人也清爽，朱颜挺喜欢他。朱骏说，朱颜你猜我的导师是谁？原来就是从前教姑姑的那个教授。我一说姑姑的名字，他还记得呢。朱颜笑，真巧。老朱说，颜颜好好学习，毕业了也考研，多读书，有好处。将来多挣钱。朱颜说，爸你真啰嗦。老朱说，树老根多，人老话多嘛。朱骏说，颜颜好好努力，大伯，咱俩干一杯。老朱呵呵笑着，将一杯啤酒一饮而尽。朱骏说，其实我这也是借花献佛，昨天导师要去他家过节，临走时还给了我一盒月饼，我想女孩子都喜欢甜食，就给颜颜拿来了。老朱说，你这孩子，自己留着吃嘛，来来，吃菜吃菜……
朱骏走后，老朱因为喝多了些躺着睡去了，朱嫂照例在厨房里忙碌，她总要把家里每一处都擦干净才肯罢休。朱颜打开朱骏提来的袋子想把葡萄拿出来洗了吃，却看到一盒朱红盒子的画着黄澄澄月亮的月饼。她心里无端一惊，连忙将盒子端出来，就着灯光，她看到那个被她用打火机燎过的痕迹。忽然她什么都明白了，这盒月饼送来送去，还是回到了自己家里。她蹲在地上笑了，而且笑意越来越浓。朱嫂从厨房里出来，问，你笑什么？朱颜捧着那盒月饼说，妈妈，堂哥送给我们一盒一模一样的月饼。朱嫂凑过来看，果然，盒子上还画着那些粉色的荷花呢。朱嫂也笑了，真是一样的呢。送出去一盒，又得到一盒。不吃亏。朱颜看着母亲的笑颜，只觉得心里有些酸涩却又温暖。她将月饼取出来，拆开包装递给母亲，妈妈快吃吧，好月饼可别浪费了。母亲接过去，说，你也吃，你爱吃的，这比你爸发得好。嗯，给你爸留两块……
深蓝的夜是那么静，朱颜的嘴里仍留着月饼的甜香。她想象着自己的未来，对自己说一定要努力，让生活变得美好。窗外的那轮月，那么圆，那么亮。老话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是的，这个夜，月真的圆了。朱颜露出一个美丽的微笑，也许只有月亮看得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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