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日休诗作鉴赏
皮日休
橡媪叹
皮日休
秋深橡子熟, 散落榛芜冈。
伛偻黄发媪, 拾之践晨霜。
移时始盈掬, 尽日方满筐。
几曝复几蒸, 用作三冬粮。
山前有熟稻, 紫穗袭人香。
细获又精舂, 粒粒如玉珰。
持之纳于官, 私室无仓箱。
如何一石余, 只作五斗量!
狡吏不畏刑, 贪官不避赃。
农时作私债, 农毕归官仓。
自冬及于春, 橡实诳饥肠。
吾闻田成子, 诈仁犹自王。
吁嗟逢橡媪, 不觉泪沾裳。
《橡媪叹》是皮日休的一篇代表作。诗人通过对“橡媪”这一老妇进行具体描写,深刻地揭示了唐末农民起义前夕的社会现实。诗人把他对人民的深厚感情,不加修饰、不事雕琢地流注笔端,使作品质朴无华,自然动人。
首先描写老妇拾橡子为食的艰辛生活。一开始诗人就用四句诗勾勒出一幅老妇深山拾橡子的图画:深秋季节,正是橡子熟的时候,一个黄发驼背的老妇人,爬上草木丛生的山冈,踏着晨霜,来拾橡子。“黄发”,说明人已经很老了,再加上生活的重担,压得她弯腰曲背。深秋早晨,风冷霜寒,拾一点橡实,她要付出多少艰辛!紧接着,又细细描绘她拾橡子的过程。“移时始盈掬,尽日方满筐”,由“盈掬”到“满筐”,她要花费一整天的劳动。拾来橡实经过几番蒸晒,整个冬天全靠它充饥。
为什么黄发老妇要以橡实充饥?是因山区土地瘠薄,还是因灾荒歉收?诗人先不作正面回答,他笔墨一新,用四句诗写出了一派丰收美景:新稻初熟,紫穗飘香。“袭人香”三字,描写出秋风习习、送来阵阵稻香的喜人情景。“紫穗袭人香”,一句诗色香俱全,是一幅农村秋景的写意画,充满了生活气息。农民用辛勤的汗水换来了稻谷的丰收。他们仔细收割,避免带进杂质;又精心舂米,舂好的米,粒粒都象玉耳坠般的圆润晶莹。一面是丰收美景,一面是橡实充饥的现实,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景象,又怎么会同时发生呢?诗人笔锋又一转,写出了橡媪身受的三种压迫:一是租税之苛重。农民的全部收获,除了“纳于官”之外,竟一无所余。丰年尚且如此,荒年就更不堪设想了。二是贪官污吏的勒索。他们趁丰收之年大捞一把。“如何一石余,只作五斗量!”官吏从中剥削比官税还要多!这“如何”二字,表现了农民出乎意料之外的惊诧心理。三是“私债”的剥削。晚唐社会“狡吏不畏刑,贪官不避赃”,他们利用“农时”以官粮放私债,“农毕”自己获得厚利,再把本钱归回“官仓”。国家的官粮竟变成了官吏残农害民、大饱私囊的本钱。这三重剥削夺了农民的口中食,农民只好“自冬及于春,橡实诳饥肠”。橡实本不是食粮,却硬要当作食粮吞下肚去。一个“诳”字,我们仿佛听到了农民的辘辘肠鸣!面对人民的悲惨境遇,面对统治者的残酷剥削,诗人按捺不住自己的激情,他直接出面发表感慨了。当时的统治者连假仁假义这层伪装都不要了,一心只想从人民身上刮取更多的财富。通过橡媪的遭遇,诗人感到了现实的可悲可惧,于是“不觉泪沾裳”了。在诗的结尾几句中,诗人用对比的手法,把批判的矛头,直接指向封建统治者。他没有把统治者同古圣先贤进行对比,而是同被人唾骂的田成子进行对比。连田成子都不如!意思更深了一层。
描写拾橡老妇的苦难生活时,侧重刻画人物的形体外貌和行为过程,让人同情,催人泪下;揭示造成这种恶果的根源时,则侧重在刻画人物的心理情绪,让人愤怒,使人扼腕。诗人是用事实讲话,用真挚热烈的感情打动读者的。
(张燕瑾)
馆娃宫怀古(其一)
皮日休
绮阁飘香下太湖, 乱兵侵晓上姑苏。
越王大有堪羞处, 只把西施赚得吴。
这是皮日休《馆娃宫怀古五绝》的第一首。馆娃宫以西施得名,是春秋时期吴王夫差建造的宫殿,故址在今苏州市西南灵岩山上。夫差和西施的故事,见《吴越春秋》和《越绝书》。吴败越后,相传越王采纳大夫文种的建议,把苎萝山“鬻薪”女子西施献于吴王,“吴王大悦”。伍子胥力谏,吴王不听。后越师袭吴,乘胜灭了吴国。此诗是皮日休在苏州任职时,因寻访馆娃宫遗迹而作。
“绮阁飘香下太湖”,这句完全从侧面着笔。它写馆娃宫,仅仅用一个“绮”字状“阁”,用一个“飘”字写“香”,这样,无须勾画服饰、相貌,一个罗縠轻飘、芳香四溢的袅娜倩影,便自在其中了。特别是“下”字很有分量。从“绮阁”里散溢出来的麝薰兰泽,由山上直飘下太湖,那位迷恋声色的吴王如何沉溺其中,不能自拔,以至对越王的复仇行动,连做梦也没有想到,就不言而喻了。
“乱兵侵晓上姑苏”,这句省去越王卧薪尝胆等过程,单写越兵夤夜乘虚潜入这一重要环节。“乱兵”,指吴人眼中原已臣服现又“犯上作乱”的越军。侵晓,即凌晨。吴王志满意得,全无戒备。越军出其不意进袭,直到爬上姑苏台,吴人方才察觉。一夜之间,吴国事实上就亡了。这是何等令人心悸的历史教训啊!
前二句对起,揭示了吴越的不同表现:一个通宵享乐,一个摸黑行军;一边轻歌曼舞,一边短兵长戟,在鲜明对比中,蕴含着对吴王夫差荒淫误国的不满。
然而诗人不去指责吴王,却把矛头指向了越王。
三、四句就勾践亡吴一事,批评勾践只送去一个美女,便赚来一个吴国,“大有堪羞”之处,这是很有意思的妙文。吴越兴亡的史实,诸如越王十年生聚,卧薪尝胆;吴王沉湎酒色,杀伍子胥,用太宰嚭,凡此种种,诗人哪得不知。难道吴越的兴亡真就是由西施一个女子来决定的么?显然不是。但写诗忌直贵曲,如果三、四句把笔锋直接对准吴王,虽然痛快,未免落套;所以诗人故意运用指桑骂槐的曲笔。他的观点,不是浮在字句的表面,要细味全篇的构思、语气,才会领会诗的意蕴。诗人有意造成错觉,明嘲勾践,暗刺夫差,使全诗荡漾着委婉含蓄的弦外之音,发人深思,给人以有余不尽的情味,从艺术效果说,要比直接指斥高明得多了。
(陶道恕)
春夕酒醒
皮日休
四弦才罢醉蛮奴, 酃醁馀香在翠炉。
夜半醒来红蜡短, 一枝寒泪作珊瑚。
本诗写诗人酒醒后刹那间的观感。
伴酒的乐声停了,赴宴的人们散了;诗人不胜酒力,醉倒了。当他一觉醒来,那翡翠色的烫酒水炉,还在散发着诱人的香味。诗人睁开矇眬睡眼,呵,照明的红蜡已经烧短了,剩下那么孤零零的一枝,若明若暗地闪烁着微弱的光。蜡脂融化着,点点滴滴,象凄凉的眼泪,不停地流,凝聚起来,竟化作了美丽多姿的珊瑚模样。
诗从“四弦才罢”、蛮奴醉倒落笔,不正面描写宴会场面,但宴会气氛的热烈,歌伎奏乐的和谐悦耳,朋友们举杯痛饮的欢乐,诗人一醉方休的豪兴,无不透过语言的暗示作用流露出来,给读者以想象酒宴盛况的余地。这种侧面透露的写法,比正面直述既经济而又含蓄有力。“蛮奴”上着一“醉”字,煞是妙极:既刻画了诗人畅饮至醉的情怀,又表明酒质实在醇美,具有一股诱人至醉的力量;这“醉”字还为下文的“醒”渲染了醉眼矇眬的环境、气氛。当诗人一觉醒来,“翠炉”的酒气仍然扑鼻,“馀香”诱人。这个细节,不仅写出了酃醁质量高、香味历时不散的特点,而且点出了诗人嗜酒的癖性。在古代,不得志的正直之士,往往和酒结下不解之缘。这里,诗人虽只暗示自己嗜酒,但却掩饰不住内心的愁。手法可谓极尽含蓄、曲折之能事。
诗的后两句,写酒醒所见景象:“短”字,绘出红蜡残尽的凄清况味;“一枝”,点明红蜡处境孤独;“寒泪”的形象则使人仿佛看到那消融的残烛,似乎正在流着伤心的泪水。诗人运用拟人手法,不仅把“红蜡”写得形神毕肖,而且熔铸了自己半生凄凉的身世之感,物我一体,情景交融。这时作者已进入中年,壮志未酬,人生道路不正象这一枝短残了的红蜡吗?
明胡震亨谓:皮日休“未第前诗,尚朴涩无采。第后游松陵,如《太湖》诸篇,才笔开横,富有奇艳句矣”(《唐音癸签》卷八)。我们将这首中举后写的《春夕酒醒》与得第前写的《闲夜酒醒》作比较,不难发现风格上的迥异。《闲夜酒醒》大概是隐居于襄阳鹿门山时所作。诗写道:“醒来山月高,孤枕群书里。酒渴漫思茶,山童呼不起。”也是写酒后醒来孤独之感。诗虽“朴涩无采”,但语言清新,风格隽爽,意境幽豁,自不失为情韵飞扬的好诗。《春夕酒醒》却完全是另一种风格。“四弦”的乐声,酃醁的“馀香”,“翠炉”“红蜡”的色彩,“珊瑚”的美丽多姿,辞藻华丽,斐然多彩,正表现出“才笔开横”、文辞“奇艳”的艺术特色。
(邓光礼)
汴河怀古(其二)
皮日休
尽道隋亡为此河, 至今千里赖通波。
若无水殿龙舟事, 共禹论功不较多?
汴河,亦即通济渠。隋炀帝时,发河南淮北诸郡民众,开掘了名为通济渠的大运河。自洛阳西苑引谷、洛二水入黄河,经黄河入汴水,再循春秋时吴王夫差所开运河故道引汴水入泗水以达淮水。故运河主干在汴水一段,习惯上也呼之为汴河。隋炀帝开大运河的动机,不外乎满足一己的淫乐,大量耗费民脂民膏,成为他最著的暴行。唐诗中有不少作品是吟咏这个历史题材的,大都指称隋亡于大运河云云。
此诗第一句就从这种论调说起,而以第二句反面设难,予以辩驳。诗中说:很多追究隋朝灭亡原因的人都归咎于运河,视为一大祸根,然而大运河的开凿使南北交通显著改善,对经济联系与政治统一有莫大好处,历史作用深远。用“至今”二字,以表其造福后世时间之长;说“千里”,以见因之得益的地域之广;“赖”字则表明其为国计民生之不可缺少,更带赞许的意味。此句强调大运河的百年大利,一反众口一辞的论调,使人耳目一新。这就是唐人咏史怀古诗常用的“翻案法”。翻案法可以使议论新奇,发人所未发,但要做到不悖情理,却是不容易的。
大运河固然有利于后世,但隋炀帝的暴行还是暴行,皮日休是从两个不同角度来看开河这件事的。当年运河竣工后,隋炀帝率众二十万出游,自己乘坐高达四层的“龙舟”,还有高三层、称为浮景的“水殿”九艘,此外杂船无数。船只相衔长达三百余里,仅挽大船的人几近万数,均著彩服,水陆照耀,所谓“春风举国裁宫锦,半作障泥半作帆”(李商隐《隋宫》),其奢侈糜费实为史所罕闻。第三句“水殿龙舟事”即指此而言。作者对隋炀帝的憎恶是十分明显的。然而他并不直说。第四句忽然举出大禹治水的业绩来相比,甚至用反诘句式来强调:论起功绩来,炀帝开河不比大禹治水更多些吗?这简直荒谬离奇,但由于诗人的评论,是以“若无水殿龙舟事”为前提的。仅就水利工程造福后世而言,两者确有可比之处。然而“若无”云云这个假设条件事实上是不存在的,极尽“水殿龙舟”之侈的炀帝终究不能同躬身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大禹相与论功,流芳千古。故作者虽用了翻案法,实际上只为大运河洗刷不实的“罪名”,而炀帝的罪反倒更加坐实了。这种把历史上暴虐无道的昏君与传说中受人景仰的圣人并提,是欲夺故予之法。说炀帝“共禹论功不较多?”似乎是最大恭维奖许,但有“若无水殿龙舟事”一句的限制,又是彻底的褫夺。“共禹论功”一抬,“不较多”再抬,高高抬起,把分量重重地反压在“水殿龙舟事”上面,对炀帝的批判就更为严正,斥责更为强烈。这种手法的运用,比一般正面抒发效果更好。
作者生活的时代,政治腐败,已走上亡隋的老路,对于历史的鉴戒,一般人的感觉已很迟钝了,而作者却有意重提这一教训,是寓有深意的。此诗以议论为主,在形象思维、情韵等方面较李商隐《隋宫》一类作品不免略逊一筹;但在立意的新颖、议论的精辟和“翻案法”的妙用方面,自有其独到处,仍不失为晚唐咏史怀古诗中的佳品。
(周啸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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