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七绝之流变及择要浅析（作者留取残荷）
浅谈七绝之流变及择要浅析（作者留取残荷）
因为我们并非专门的学者，所以对于绝句的由来往往并不特别关心，所以这里不谈绝句的起源，需要澄清的是“绝句是由律诗截取一半而成”的说话是无稽之谈，因为绝句的起源和成熟都远早于律诗。本讲我将对七绝之流变略做梳理，中间我会穿插讲解历代七绝大家之部分代表作品，以期给我们当下的创作提供一些参考。分六点来讲：
1、王与李
关于王李七绝的论述不胜枚举，这里但掇拾其要。王李奠定了七绝的最为人喜的一种格调，宋人出，才有另一种风调与之并立。这点后面再谈。奠定了什么格调呢？可以举两首看看：
从军行其四王昌龄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陌上赠美人李白
骏马骄行踏落花，垂鞭直拂五云车。美人一笑褰珠箔，遥指红楼是妾家。
可以看出，王诗厚重，李诗潇洒。字面都比较的华美明丽，情调上都是风华摇曳，这就是所谓的盛唐气象，绝无一丝一毫的衰飒之音。此外，与李相比，王昌龄七绝还有好雕琢的特点，如：
奉帚平明金殿开，暂将团扇共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
玉颜一句可谓石破天惊之语，固非苦心雕琢而不可得者。李白相对而言更尚自然，所以会有“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的吟唱。
李白在游记诗方面成就甚大，姑举一首：
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
天门，东流，青山，日边，气象宏阔，这样的作品和宋人杨诚斋好取小景的视角有着极大的不同，里面透露出丰富的时代气息。
2、小李杜
有唐七绝高手其实很多，中唐的刘禹锡（其竹枝体对后世有重大影响）、柳宗元、李益、张祜都是这方面高手。比较而言，小李杜成就尤其突出。
杜牧，风格近李白，尤好咏史怀古，而且特别喜欢和别人唱反调。这点对后人启发很大（王安石继承发扬了这一点）。不妨对比：
旧苑荒台杨柳新，菱歌清唱不胜春。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李白）
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杜牧）
很显然李白所发感慨是普遍的，但好谈兵事的杜牧就项羽忍耐力不足，江东子弟多才俊，为何就不能忍死须臾呢？这样的反调，很能看出作者别样的胸襟来。
小李的七绝成就在我看来，比小杜还大，曾经对我的创作也有不小的影响。在情调深婉上和王昌龄相近，但是他最特别的部分在于，他的七绝不仅仅华丽，更有奇幻的特点。所以后人评价其七绝为：丽密深细。也许还可以加个奇字。后人甚至这样评价他道：“李义山用意
深微，使事稳惬，直欲于前贤之外，另辟一奇。绝句秘藏，至是尽泄，后人更无可以展拓处也。”选两首看看：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日射纱窗风撼扉，香罗拭手春事违。回廊四合掩寂寞，碧鹦鹉对红蔷薇。
第一首的奇幻，第二首的精工都是小李之前所没有的。
当然和小杜一样，小李的咏史诗同样杰出，他特别擅长选择深刻和耐人回味的细节，如：
永寿兵来夜不扃，金莲无复印中庭。梁台歌管三更罢，犹自风摇九子铃。
结句真可谓余音袅袅。比较而言，杜牧七绝动而健，李商隐七绝静而深。
小李杜和李商隐一样，还有一类特别拿手的题材，即感怀身世之作。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曾逐东风拂舞筵，乐游春苑断肠天。如何肯到清秋日，已带斜阳又带蝉!
小杜潇洒。而李诗则满篇带有暗示性的痛苦的意象。正是因为意蕴的丰富，所以小李诗是特别耐咀嚼的。
3、杜甫
杜甫历来认为是律诗古诗的大家，为何这里却要谈他的绝句？实际上，历来有许多评家都认为老杜绝句无足称道，现在这是偏见（不过现在有这偏见的人还颇为不少）。老杜七绝有这样几个特别之处
1）构思时多漫兴之笔，如：
复忆襄阳孟浩然，清诗句句尽堪传。即今耆旧无新语，满钓槎头缩颈鳊。
题目为解闷，是不是很奇？从资料显示，杜甫是第一个这么起题目的诗人。
2）手法上多用对仗、拗折之笔，如：
凭韦少府班觅松树子栽
落落出群非榉柳，青青不朽岂杨梅。欲存老盖千年意，为觅霜根数寸栽。
3）而且经常对时事发议论：
殿前兵马虽骁雄，纵暴略与羌浑同。闻道杀人汉水上，妇女多在官军中。
事实上，老杜的这几点创新都为后人继承了。现在题作漫兴的诗比比皆是。拗折之笔则时见于宋人笔底。用七绝对时事发议论《己亥杂诗》尤其多。
4、王苏黄
王安石七绝风调近唐人，但另外有几个特点：好炼字；喜对仗；渐有理趣。如：
北山输绿涨横陂，直堑回塘滟滟时。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
苏东坡七绝时近太白，亦尚自然，但理趣时时贯注笔底，遂和唐调有别，如：
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赠刘景文
这首其实和上面老杜的凭韦少府班觅松树子栽颇类似。可见老杜七绝的开辟之功。
黄庭坚对于老杜七绝的开辟处多有继承，如：
瘦藤拄到风烟上，乞与游人眼豁开。不知眼界阔多少，白鸟飞尽青天回。
转结皆拗句。诗富有理趣。另外黄诗好用各种典故，对后人也多有影响。如;
翰墨场中老伏波，菩提坊里病维摩。近人积水无鸥鹭，时有归牛浮鼻过。
5、陆杨范姜
陆游七绝最大特点是富有爱国主义精神，气势慷慨，情调悲壮，另有些写梅花的七绝亦好。如：
公卿有党排宗泽，帷幄无人用岳飞。遗老不应知此恨，亦逢汉节解沾衣。
闻道梅花坼晓风，雪堆遍满四山中。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
杨万里的七绝被称为“诚斋体”。特点是新鲜泼辣，无材不取，思路灵活。这样的源头虽可以追溯到老杜和退之，宋代的曾几陈与义也常有类似的作品，但对天然景物和日常生活中的诗意广泛进行挖掘而以七绝的体裁来呈现，则不能不推诚斋为个中大家。这种鲜活、清新、风趣的精神后来为清代乾隆年间诗坛盟主袁枚所发扬和继承。杨诗如：
莫言下岭便无难，赚得行人错喜欢。正入万山围子里，一山放出一山拦。
上山下山，题材极其普通。赚字极其鲜活。
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仿佛摄影。尖尖角的形容亲切异常。
自诚斋体出，类似作品比比皆是。几乎每个写诗的人都免不了有几首这样鲜活的写景之作。
范成大七绝成就主要体现在其《四时田园杂兴》60首里，力避过于雅致，整体朴实平易，所谓“纤悉毕登，鄙俚尽录，曲尽田家况味”。其中有许多作品的视角成为后人创作的范式，如：
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
总体而言，宋人七绝较之唐人的有个显著的特点，即清。读王安石、杨万里、姜夔的七绝都可以看到这点。姜夔个性孤高，怀抱冷淡，又受过江西诗法，几变而悟，使得其七绝具有清雅精工的特点，如：
桥西一曲水通村，岸阁浮萍绿有痕。家住石湖人不到，藕花多处别开门。
细草穿沙雪半销，吴宫烟冷水迢迢。梅花竹里无人见，一夜吹香过石桥。
面貌类杜牧，但无其俊逸。取象类半山，但益见孤清。
6、王士祯与龚自珍
明代七绝个人较喜欢的有徐渭的，作品棱棱见骨，如：
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
有清七绝名家以王士祯和龚自珍最为著名，王注重神韵的渲染烘托，如：
东风作意吹杨柳，绿到芜城第几桥？欲折一枝寄相忆，隔江残笛雨潇潇。情调颇近乎词。
又王渔洋七绝多有咏史之作，情调与义山为近，如：
青溪水木最清华，王谢乌衣六代夸。不奈更寻江总宅，寒烟已失段侯家。
特别值得一说的其实是龚自珍的七绝。其代表作为组诗《己亥杂诗》，题材上，龚将七绝之体用于内容庞杂的社会批判，类似的作品虽然见于前人诗中（如老杜以及小李杜等），但绝没有像《己亥杂诗》这样广泛和深入的。意境上，龚诗雄奇哀艳，本来雄奇（如唐人的边塞七绝）和哀艳（如小李七绝）的风格都能在古人绝句里找到，但合雄奇哀艳于一手从而制造出一种哀感苍凉之境，不能不推定庵为七绝史上之大家。如：
狂胪文献耗中年，亦是今生后起缘。猛忆儿时心力异，一灯红接混茫前。
猛忆，红接混茫都是定庵特有的表达方式。
少年哀乐过于人，歌泣无端字字真。既壮周旋杂痴黠，童心来复梦中身。
定庵诗有少年的真率与壮迈。
罡风力大簸春魂，虎豹沈沈卧九阍。终是落花心绪好，平生默感玉皇恩。
太行一脉走蝹蜿，莽莽畿西虎气蹲。送我摇鞭竟东去，此山不语看中原。
风云才略已消磨，甘隶妆台伺眼波。为恐刘郎英气尽，卷帘梳洗望黄河。
凡此种种，对后来的丘逢甲、黄遵宪、郁达夫等人都有极大的影响，甚至今日网上的旧体作者也多有步武《己亥杂诗》风格的。
思考题：
以下一组今人的七绝和哪位古人的风格更为相近。
山东道中
群山夹道竞相从，鹤立蛇行几万重。纵使青山微断处，白云还作更高峰。
夏日雨后
夜雨连宵溪涨些，黄瓜新蔓过邻家。清风无赖追蝴蝶，翻蹴一庭栀子花。
晨起得句
一出朝曦彩画开，天公为我送诗材。当知我老慵思索，随口咿呀吐出来。
癸未夏秋平水杂咏
女生早着凤凰裙，折扇青年亦不群。我有诗家消暑法，雪山万丈想红军。
绝句
圬人传厌王承福，种树书求郭橐驼。隙地难寻子皮笑，当年缘此托沧波。
九曲瀑
九曲清流下碧山，小潭卷雪泻潺潺。行人到此挹晴色，多在霏微雾雨间。
孤山作
一枝荷笔一遗簪，十里碧云红玉深。日暮无人荡双桨，披香来卧藕花衾。
登白云山摩星岭
平川迤逦此峰尊，几见长鲸入虎门。漫向天南矜第一，昆仑谁正俯中原？
听雨绝句之三
皖南山水又吹红，檐落潺潺午梦空。堤外人烟归渺渺，雨声一伞过桥东。
过青川选一
劫后江山何处家，秋来白发又增些。一年生计难为补，聊倚危墙卖地瓜。
雪乡素描（四首选一）
悬灯贴福过新年，大雪封门梦正甜。一片曦光真捷足，先掀夜色照春联。
己卯上元寄石窗丈海上五首（选二）
命蹇常因破茧忙，夜蛾心事总堪伤。拼教残火焚身处，一刹幽光炫混茫。
倘有长鞭能驭日，匆匆不让堕虞渊。坐看大野云飞尽，狂彗无言扫黯天。
蘇堤
桃依淺黛柳依朱，點綴遙情入畫圖。堤上方驚坡老筆，波中一捺兩西湖。
移花口号
北屋花满南屋贫，剪枝移盆细细匀。莫问人间贫富事，吾家吾主吾能均。
夜乘过路车归乡
下车尘面野荒荒，踽步星稀堕暖芒。老父桥头倚灯火，算来相接逾十霜。
主要参考资料：周啸天《唐绝句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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