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谁的功过
经过了千难万难,让人们操碎了心,刘祥家那一块从地主手里夺过来的、沉睡了一冬的土地上,总算又响起了鞭子声,翻开了新鲜的土花。
瞧吧,野地里有多少人用吃惊的神态听着这种声音,看着这个场面呀!
周永振一手扶梨,一手摇鞭子,轰赶着并成一犋的三头毛驴,来回耕了两遭地。
高大泉的脸上放着光。他一会儿跑在前边,观看牲口的步伐和力气,一会儿落在后边,弯腰瞧瞧犁得深浅。当他看着枯干的谷茬和开了小花的野草,被翻进湿润乌黑的泥土下边的时候,心里有一股子说不出来的兴奋。最后,他搓着沾了泥的手指头,嘱咐周永振再耕两遭就歇歇,不要累着性口;说他回村去看看朱铁汉;因为朱铁汉早起到自己的家里去了,需要向铁汉妈交代几句话。
他迎着早晨的太阳往路上走。欢乐的小鸟在他前边飞舞,新翻开的沃土向他喷吐着香气。
刘祥拄着棍子、提着壶,停在地边的小路上迎着高大泉。他用一只手遮着眉头上的光亮,笑呵呵地喊着:“大泉,快来喝碗水吧!”
高大泉站在刘祥的面前,捧起递过来的水碗,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地全喝下去了,抹着嘴角说:“您快去看看吧,开犁了,耕得满好,一点也不比牛慢。”
刘祥心满意足地说:“不管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大难,总算不会撂荒了。这是我一年的奔头,也算没让你们白操心。”
高大泉说:“你就大胆放心地干吧。我们有奔头的日子刚刚开始。我敢说,只要咱们大伙同心协力地干,过不太久,咱们不光要使上牛马,还要用上机器。”
刘祥刚要说什么,猛听背后一串自行车的车铃响,就收住话,一边朝路边躲,一边扭头去看。
骑自行车的人是从村子那边来,到了他们跟前,“卡喳”一声刹住闸,农业助理李培林从车子上跳下来了。他冲着高大泉笑嘻嘻地说:“这一场春耕,把你忙得够呛吧?”
高大泉也笑着说:“是呀,不光是忙,急没少着,气没少生。当然啦,最重要的,学问没少学,见识也没少长,脑瓜里的东西多了。”
“听说一个叫刘祥的,家里遭了事儿?您就是吧?大泉,你那时候怎么不去找找我呀?”
“本来要去找你,又一想,没啥贡献,总向上伸手,不合适。我们大伙儿帮着解决了。”
“你们今年春耕春播工作搞得不错,全区头一份。”
“老李,你别挖苦我们了……”
“实在话。我这两天跑了半个区,专门了解春播进度,最快、最好的是芳草地。”
“我看你犯了官僚。”
“没错,我到哪个村都是找群众小组长,挨着门口,一户一户算的。你们的确是又快又好的村子,到现在,春播任务已经完成了百分之九十九。”
“要是光算数字,是百分之百了。”
“九十九,没错。”
“这块地今天耕,明天就能播上。”
“这块地是刘祥的吧?对了,已经算在里边,算完成的户了。据小组长汇报说,还有一户地荒着。”
“是吗?”
“伙计,不用又发楞了,全区达到百分之七十的都很少,你们达到了百分之九十九,够不简单的了。三天后全区要总评比,芳草地肯定名列前排了。我看,这都是你们在北京加的油、长的劲发挥了作用。唉,咱们这个区,比人家燕山区可差远了。过几天梁书记和谷县长要召开春耕生产总结会,我看咱们区十成有八成得挨批评。你就等着上边的新指示吧。等有空再聊,我还得赶紧到别的村跑数字去。”
高大泉望着李培林骑上车子、一转眼就拐过小树丛的背影,心里不住地嘀咕着他刚说的那一片话。
刘祥在一旁说:“要论实际,咱芳草地今年春耕春种真算抓挠得不错。我前几天路过一些村子,都属于咱们这个区,地还没种一半儿。刚才那位同志说咱们要成了第一名,我看不是随便说的。”
高大泉沉思地说:“我们不能满足这个,我们没有把工作做好。真的。翻身农民有了土地,翻身农民热爱党,热爱国家,热爱自己的新生活,一心往前奔,从心坎上升起了生产劳动的劲头。这些好条件,咱们要是抓得早一点,抓得好一点,比如,一插手就把困难户都编成互助组,进度得比现在快,成绩得比现在大呀。”
刘祥笑笑说:“你讲得对。不过,芳草地的小孩子也清楚,从冬到春,要是没有你们带头宣传鼓动,拼了命地帮助,火也着不大,路也走不正啊。”
高大泉思索着,摇摇头:“您还没有坐下来细细致致地想一想。咱这工作里边毛病很多,漏洞不少,种上地,斗争刚开始;往长想,往远虑,还是让人悬着心哪。”
刘祥不明白高大泉这会儿的心境,就说:“你想得比我远。可是不管怎么着,有苗不愁长,咱翻身户让你们几个人拼命地帮着、拉着,总算把种子下到地里,这就有了指望。”
高大泉忽然问:“你估计一下,那个还没有耕地的户是谁家呢?”
刘祥这才明白高大泉又被李培林说的那个没耕地的户缠住心,想了想,说:“我这些日子没有串门,估计不准。不会是朱占奎吧?他家也没牲口。”
高大泉说:“他已经雇了套。”
刘祥说:“滚刀肉呢?村长有牲口力量,不会不管他吧?”
高大泉把手里的水碗交给刘祥,就往村子走。他那两只沾着泥土的脚沉重地迈着;两眼极力地朝四周张望,想要找出那块没有耕的土地。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村庄上。村庄已经被一派新绿笼罩了,跟那长出青苗的土地连成一色,树木间露出一层层房屋,一道道围墙,一个个窗户和门口。他心里焦灼不安地想:到底谁是那个百分之一的户呢?
就在这个时候,在朱家院里,在那个小厢屋,朱铁汉和村长张金发正争吵得非常厉害。
上了心火、疲劳过度的朱铁汉,经过休息,好了许多。他用被子围着腿,坐在炕上,满脸通红、眼睛冒火地盯着张金发,身子朝前倾着,两只手使劲儿攥着拳头,那副姿态好像随时准备跳下炕,跟别人搏斗一番。
张金发挨着墙柜半依半靠地立着。他那从心坎里发出来的高兴劲儿,并没有因为朱铁汉对他的态度比过去生硬而有所消减。他的两条腿搭在一块,一只胳膊肘拄着柜,扭着身子,望着发怒的朱铁汉,那脸色眼神完全是一种宽大为怀、“大人不见小人怪”的样子。
朱铁汉大声地喊着:“你为什么要这样向上级汇报?今个非得说清楚!”
张金发温和地回答:“你病着,找不到大泉,李同志又急着要材料、急着走,我们几个组长就往一块儿凑凑情况,赶快完成上级的任务,有什么不合适?”
“我问你为啥跟领导说假话!”
“假话?谁说假话?”
“你汇报的情况不是真的!”
“这就怪了。咱们没耕那么多地吗?”
“耕了。”
“没下那么多的种吗?”
“下了。”
“这你还有什么说的?我跟组长挨门挨户统计的,区里的李同志在一边又听又记,斤斤两两全都不差,怎么会有假呢?这回芳草地是全区第一名,谁能抹了?”
“你觉着挺光彩吗?”
“那当然。反正没给领导丢脸,没让别人称心。”
“这个光彩,这个成绩,你说说,到底是怎么来的?”
“算了,算了,别乱扯下去了,你好好养病吧……”
朱铁汉见张金发要溜,就一抡被子,一颠身子,到了炕沿上,伸着胳膊拦着他喊:“你别走!我得问问你,今年,土改以后的第一个春耕搞成这个样子,是你推行的那个‘发家致富’、‘发家竞赛”,致的、赛的吗?”
张金发停在门口、靠在门框上,有点吃惊地看着朱铁汉,心里打个转,这才说:“这个问题不难回答。我得先问问你,是谁让你这么质问我的?”
朱铁汉一挺胸脯子:“我自己。我早就要质问你,你必须回答我!”
张金发也提高声音说:“我早就把这一步估计到了,一分胜利果实,伸手的,鸡蛋里挑骨头的人就得围上来。何必呢?谁也不是为了个人,成绩也是大家的……”
朱铁汉不听他说,接着喊:“你回答我,得到这个成绩是不是因为你推行了‘发家致富’、‘发家竞赛’?”
张金发发觉朱铁汉盯得很紧,想避也避不开,就理直气壮地回答:“是,一点没错。我张金发对党忠心耿耿,在执行党的这个政策的时候,别人不帮一把,还拆我的台;我一个人在那儿忍气吞声,孤军作战。这会儿,闹这个,为啥呢?”他说到这儿,心里确实有点发酸,又继续说:“我张金发是共产党从火坑里解放出来的,我没二心。铁汉你不提到这儿,我有话咽下去,有泪让它往肚子里流,我不向谁摆功,也不会跟谁诉苦。你不是两事旁人,你对头头尾尾最清楚,你为什么不说上几句公正的道理,反而越说越往外冒糊涂话呢?”
朱铁汉见他这死不认错,又动心动肝的样子,就故意缓缓口气:“好吧,这些都算我说的糊涂话,就算你说的全是真的,行不行?”
张金发说:“不是算,就是真的,铁汉你正做着糊涂梦,日久天长总能清楚……”
“是真的,今年春耕的成绩全是你干出来的。好吧,现在不是还有百分之一那个户没有耕地吗,你用你那‘发家致富’、‘发家竞赛’给他耕出来、撒上种吧!”
“什么?”
“再发扬你那成绩呀,赶快给找牲口找人吧!”
“他不是烈军工属,又舍不得雇套,我管不着……”
朱铁汉仰面大笑:“哈、哈、哈。这一下子露馅了!这一下子露馅了!”
张金发被闹得满脸焦黄,就以真当假,自我解脱地推推朱铁汉说:“你发烧了,你发烧了,快躺躺、歇歇吧!”说着踉踉跄跄地往外走,没留神碰倒了水缸旁边的扁担,“哗啦”一声,把他吓了一跳。
在窗户外边偷偷观阵的吕春河和秦文庆,听到堂屋扁担响,互相看了一眼,一个朝大门外跑,一个蹿进铁汉妈住的那间屋子里。
铁汉妈和邓三奶奶也在屋里听着那边的争吵,见秦文庆进来,都会意地笑笑。
铁汉妈说:“我真怕铁汉这一吵一闹,病又重了。”
邓三奶奶说:“你放心吧。该病就病,出出火,发发汗,就轻快了,要不然会做成大病。我看,铁汉这回病一好,要有个彻底的大变样。”
秦文庆沉思地说:“好多人在变化着,好多事情在变化着,芳草地在翻个儿。我也在变,不变不行……我这一程子看到了最高尚的人,也看到了最没出息的人。”
吕春河跳出大门,在街口正巧遇见刚进村的高大泉,就迎上去说:“快去看看吧,铁汉跟村长吵哪!”
高大泉停住问:“为啥吵?”
吕春河说:“为了争功劳。”于是他把张金发在小组长会上怎样跟李培林汇报,秦恺怎样跑到朱铁汉家透露了消息,朱铁汉又怎样打发秦文庆把张金发找到家,两个人怎样争吵起来,等等,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高大泉听罢,笑了笑说:“实在没意思,现在忙正事还忙不完,哪有空闲时间论这个功过呀?我得赶快找那户没有耕地的主去。你听说是谁家了吗?”
吕春河说:“你准没想到,是邓久宽家。”
高大泉果然打个楞:“不会吧?春耕一开始,我问过他,咱们成立互助组那天,我跟铁汉挨户检查的时候,又问了他,还问了他家黑牛,都说跟刘万家搭伙了。”
吕春河愤愤地说:“他们两家本来早就说定了,要一块干,搞得也挺和气。后来,不知刘万是听了谁的挑唆,还是看见别的有牲口人家又是吃又是拿的眼馋了,也想去卖套挣钱,中途路上,把邓久宽给甩了!”
高大泉听罢,沉默了片刻,说:“怪咱们的工作太粗了。还来得及,我们一块想想办法。”
吕春河说:“听到这个信之后,周忠大伯就跟铁汉、邓三奶奶一块商量了。周忠大伯还跑了几家串牲门,咱们能够张嘴的户,除了宋老五家的老驴明天能抽出来,别人家都要等三、五天之后。那不太晚了吗?”
高大泉挺起胸膛,对面前的小伙子说:“今年春耕春播的大江大河都过来了,光剩下这个小水沟,拦不住咱们。不论想什么法子,也得在三天里边给他种上地,不能让芳草地那个百分之一是翻身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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