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拆墙
村长大兴土木之工,一些人热心帮忙。
平时闭门自守、不大跟别人来往的周士勤来了。
一向横草不捏、竖草不拿,懒得后脖筋疼的滚刀肉来了。
难得回家休假,又有好多事情要办的范克明来了。
半辈子只能找便宜、不能吃亏的小算盘秦富,也打发他的大儿子秦文吉来了。
那个“心里有坎面上平”的秦恺,不十分热心,顾全关系,也勉强地来了。
连地主歪嘴子,都不声不响地跟在后边拣砖头。
………………
诸如此类,来了一群。就是这样一群人,组成了队伍。一齐动手,帮着村长拆墙。
钢镐叮叮当当地刨,小车吱吱吜扭地推,土烟飞腾,喊声一片,真有点办大事情的气氛。这墙本来就是浮垛着的,外边抹着一层泥,把泥皮铲掉,用镐一扒一撬,整排整块的青砖就下来了。这里重要的工夫是推小车搬运。
张金发一肩满脸的灰土,手脚不停,跟着来回跑。到家里,他指给别人垛砖的地方,亲自动手码好垛砖的底盘;到拆墙的地方,他又指点别人小心刨,轻轻装,别碰坏砖,也别砸着人。他看着这又大又结实的青砖,从心里高兴。他想,弄到了这些等于白拣的砖,又因为这个引子从范克明手里借到一笔用不着打利的钱,新房稳稳当当地盖上了;原来准备买砖、盖房的钱,就可以提前实现他发家计划的第二步,买大牲口。今年他要多种棉花,旧房土使到地里,再下一番功夫,闹个好收成,秋后还许拴上车哪。有了胶皮车,就是个摇钱树,再添置别的产业,那就容易多了。他想,在今天这个新形势之下,只有“一村之长”真正发了家,在领导面前脸上才有光,在群众面前说话才占地方。这真是对公对私两全其美,没有比办这个事儿再让人心里痛快的了。因为他今天特别高兴,也为了讨好周士勤,一边干活,一边当着大伙喊:“我说士勤,操持这土木工,我可是个外行,一点儿算计都没有。这摊子事儿,我全交托你了。你就出谋划策,说怎么办咱们就怎么办,你就是总监工的。”
周士勤笑了笑,故意说:“我也没经过什么大阵势,反正村长瞧得起我,我就尽力。丑话说在前边,要是砸了锅的时候,你可别后悔呀!”
张金发摇晃脑袋说:“没事儿,没事儿,你就撒开手干吧。凭你那身真本领,能砸锅,那才怪呢。我信得住你。”说着,又跑到另一边帮着装小推车,“金寿二哥,你不能再借辆车子,跟文吉一起去推呀?快点把这段弄完了,咱们好喝酒哇。”
滚刀肉咧着大嘴像笑,又像哭,假装疯魔地擦擦脸上的汗,说:“我上哪儿借车子去?谁家有车敢借给我呀!”
张金发说:“刚才冯少怀上赶着找我说,要是有车,他把他的骡子借给我使。我没领这个情。喂,你跟邓久宽土改那会儿分的那辆四网子车呢?”
滚刀肉说:“好东西还能分到我手?他娘的轴是折的,废物玩艺儿,没用处,过八月节我要劈木柴烧它了。”
张金发冲着搬砖的范克明唉了几声:“老范,你看看他,这哪能过好日子。唉,真让我没办法呀。”说着又转向秦文吉,“文吉,听说你爸爸最近老往砖瓦窑上跑,也要盖房是怎么着?”
秦文吉扶着小车把,左右看看,小声地回答说:“他听说您要盖房,心里边有点活动了,八字还没有一撇。”
张金发说:“我家那屋子要是还能对付几年不坍的话,我不盖房,先置上几亩好地。没媳妇生不了孩子,没地长不了庄稼,地是根本哪!你家又是正房,又是厢房,满够用,跟我比着盖房干啥呀?”
秦文吉挺认真地说:“眼下当然好对付,要是再过几年,我家的房子也不够住了。你想想,哥仨,三股,将来一分家,一家一间,有吃处,没拉处;再说,那老俩口也得有个地方住哇。”
张金发感叹地说:“你爸爸这个人哪,打一辈子小算盘,不打大算盘,打一辈子也没发财。我看他什么也不缺,就缺点胆量。去年冬天开那个发家竞赛大会,我见他的胆儿壮起来了,心想这回他该绷绷脑筋,往高跳跳了;没想到三天热,四天凉,直到如今还在那儿光观阵,不发兵。连我的话都不敢信,我看他等到哪时哪刻才迈腿!”
范克明在旁边插了一句:“文吉回去告诉你爸爸,就说我讲的,不用看了,快响应区里的号召,干吧,保险没错。我在区里呆着,发家致富的典型事可知道不少。香云寺,那是王书记亲自抓的点,有一户哥三个,今年一过年就拴了一挂胶皮车、盖了两个猪圈,还买了五亩河套地。王书记亲自写他们的模范材料,往谷县长那儿报,准备推举他参加劳动模范大会,还要给他们发奖。你看光彩不光彩?”
他的这几句话,很惹人注意,不仅在场干活的人把眼听直了,连在旁看热闹的几个老头都直咂舌头。
砖墙一层一层地拆下去了,这边站着的人能看到那边的一切东西了,这边的人一迈腿能够迈过去了,很快就会通行无阻,往来自由。
一群小学生排着整齐的队列,唱着歌,走过来,一双双小眼睛好奇地看着拆墙的人。接着,从里边跑出一个大脑袋、细身子的男孩子。他奔到这边,蹬在乱砖头堆上,紧闭着小嘴巴,鼓着大眼珠,看看这个,瞧瞧那个,又一蹿一蹦地进了小土屋。过一会儿,他又出来了,左手托着一只花茶碗,右手提着一把大茶壶,往拆墙的这边走来。
滚刀肉不正经干活,净想直着腰,东张西望,盼着收工,赶快大吃大喝。所以他先看到了走过来的歪嘴子小儿子起山,正巧口渴,立刻咧开瓢似的嘴巴,喊着:“嗨,你他娘的真有点眼里见,寿二爷想水喝,就送来了。”
起山没朝他这边来,拐弯了。
滚刀肉又喊:“嗨,这儿来呀!”
起山摇摇大脑袋,还是照直走。
推车子的秦文吉也故意凑热闹,插了一句:“我看哪,小家伙这壶水准是专门给村长送来的,不信咱们谁也别说,都瞧着他到底给谁。”
滚刀肉骂了一句十分难听的话,又说:“人哪,没学会叫娘,就先学会给当官的溜须拍马屁,这是天性,永世千年也不用想改变,我算看透了。”
起山没有奔村长张金发,从他身前绕过去了。
这一下引起好多人的兴致,都停住手里的活儿,看这场虽不算大,可是挺有意思的热闹。谁都猜不着,这孩子送茶水的目标是这伙人中的哪一个。
周士勤笑眯眯的眼睛跟着起山的小脚动。这个好体面的人,倒希望这孩子能把茶碗捧到跟前来;虽说没啥了不起,有点儿意思,有点儿露脸。
秦恺赶紧转过身子,心里还有点儿紧张;恐怕起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壶碗送给他,这不好看,容易让人家误会。
起山绕过几个弯子之后,一直走到范克明的跟前,这个举动,使所有的人都感到很意外,那种天真的亲热表情,更是人们想不到的。
范克明和蔼地迎着地主的小儿子。
起山把碗举给他说:“喝吧,喝吧。”
范克明接过茶碗,故意大声地冲着众人说:“好,小学生,懂礼貌,先照顾年纪大的,对啦。”他又对起山说:“放下,快回家吃饭去吧,去吧。”
起山挺高兴地连蹿带跳地回土屋了。
滚刀肉泼口大骂:“地主羔子,我日你娘了!你拍马屁还挑门口,专找腰粗个子大的。嘿嘿,依我看,土改还是不狠,不彻底,应当把小杂种的脑袋揪下来,斩草除根。”
秦文吉又笑着说:“小孩子把范大叔当成区里的官了,区里的官当然比村长高一头啦。”
周士勤挺不痛快地说了句笑话:“他是区里火头军的官嘛,辖管着锅碗瓢勺。”
秦恺对这个结果挺满意,只听别人议论没说什么。
这里只有村长张金发自认为摸根底,心里想:这是那个白面馒头发挥的作用;小人儿跟小狗一样,谁喂他跟谁熟,谁对他好跟谁亲;又想,这个老范上下左右,老老少少都团结,真有两下子。
人们议论几句,又干起活来,这件事没有人再去多想,很快就过去了。只有地主歪嘴子心里边还嘀嘀咕咕,怕小儿子这个奇怪的举动引起意外,妨碍他一步一步靠近张金发这个掌权人的打算。
范克明喝了几口水,抹抹嘴唇,就一手提壶,一手托碗,挨个让大家喝。有人喝了一碗,有人说不渴。一壶水光了,他摇了摇,就往小土屋那边走。
歪嘴子赶紧追上去:“给我吧,还劳你送。够吗?我再烧点热的?”
范克明背冲着他停住,等他赶到跟前的时候,把壶递给了他,没递碗,那脸像一块铅似的,对他说:“从土改之后,我还没有瞧见过你。看这样子,你倒结实了。”
歪嘴子点头哈腰,咧着歪嘴:“啊,啊!”
“你死不了啦?”
“啊……”
“你别死,活着吧,看看我们这个社会的变化!”
“啊……”
“这堵墙一拆,可豁亮多了吧?”
“是。”
“往村长那边走,也顺当了吧?”
“是……”
“你想公开大卖地拉拢收买村长吗?”
“哎呀。范大哥……”
“住嘴!你瞒不过我的眼睛,你没死心!你梦想变天,梦想东山再起!”
“不,不……”
“当然啦,你偷偷摸摸,不露馅,抓不住你现行活动,我们没办法治你;只要你什么不顾,露了马脚,让我们抓住你的小辫子,哼,我们饶不了你!”
“这,这……”
范克明把茶碗往歪嘴子手里一塞,气汹汹地说:“我看你还敢不敢得意忘形,地主、反革命!”说着,迈着“嗵嗵”步子,回到拆墙的人那边去了。
歪嘴子脑袋发胀,眼睛发呆,全身失去平衡,直到看见范克明又干起活来,他才站稳。范克明的话,在他心里翻腾着,一字一句地掂着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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