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 稳如山
高家突然闹分家的事儿,像一颗地雷在芳草地爆炸了,几乎每一个庄稼院都受到震动。经过一番暗地里嘀咕,又转入公开的议论之后,那些当家理事或是经常出头露面的人,很快就自然地分成三大类型。
第一类人数最多。他们出于善良的愿望,加上不知底细,没有把这件突然爆发的事情跟芳草地的命运和自己的命运联系到一块儿看。他们认为哥们弟兄分家,这是古传的习惯,人之常情,必然的发展规律,当然早分开不如晚一点儿好。他们本着道德习惯,庄亲爷们的情分,履行着各自的义务:男的跑去开导开导高二林,女的过来安抚安抚吕瑞芬,说一些有分寸的、不疼不痒的、又只能维持人而不至于得罪人的话;见无效果,也就惋惜地咂咂发干的嘴唇,回家干自己的活儿去了。在这类人里边,应当推周士勤两口子为代表人物。周士勤跟高大泉家平时来往不多,也没啥疙瘩,采取这种态度是很自然的。
第二类人数目很少。他们在家里拍手叫好,心里边幸灾乐祸,出门来装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他们碰到隔心的,敷衍几句堂堂皇皇或是阴阳怪气的话;碰到对劲的,就借题发挥,把高大泉褒贬一番,说他这是自找苦吃,说他如何越来越不得人心,说他这回遭了这件事儿,再也不用想打起精神抬起头了;说他没了高二林这个帮手,再不会像过去那样,只顾外边不顾家了,从此没了“积极的本钱”了。他们不去解劝费唇舌,也不靠到近边看热闹、担嫌疑,而是蹲在或站在远远的地方观风向,等消息,盼着把事儿闹大点儿,搞乱点儿,以便称心如意,浑水摸鱼。在这类人里边,除了对翻身农民有刻骨仇恨的歪嘴子,除了策划这个事件的主谋冯少怀,除了准备趁人之危捞回一点失去的资本、登梯子上房的村长张金发,这几个人物之外,秦富和秦文吉也必然是代表人物。秦家父子跟高大泉倒也没有什么大仇大恨,可是春天耕地那会高大泉带头一闹腾,挖了他的生财之路,同时把他家那个“叛逆”秦文庆带得更不顺垅了。因为这个,他们必须采取这种态度。
第三类人比第一类人数少,又比第二类人数多。他们受到的震惊最大,一个个全都动了心。
看吧,那些带着一脸汗水和愁容的人们,正在慌张地互相传告着这个糟心的消息,正在想方设法地商量着怎样调解、平息这件倒楣的事情。
心地畅快、一向乐呵呵的贫农朱占奎,嘴里嚼着一口玉米饼子,就从后街跑来了。在十字街口,他碰见了邓久宽。
老实巴脚、肚子里装事儿的邓久宽,破白布褂子伸上一只袖,就蹿到街上,急得团团转,不知道找谁说说才好。
朱占奎问:“二林吵着分家,你知道啦?”
邓久宽回答:“刚听说。那哥俩膀对膀心靠心,日子过得小铁筒似的,怎么说散就哗啦一下子呢?”
“依我看哪,冰冻三尺,不是一日之寒。早就安下了这份心,单等日子挨时辰哪。”
“大泉要是在家里,他不敢这样子……”
“嗨,二林的疙瘩就是系在他身上。二林反对大泉净一个心眼儿帮着翻身的穷哥们。”
“唉!我们把大泉给拖累了……”
“久宽,这你倒不用往心里放。大泉要不是个真疼咱们的人,咱们也不会为他着这个急。要说,这回真够他伤心的了。”
“是呀,占奎。今年亏了他,他真是为别人不为自己。实指望等他从县城回来,带个好办法,领着咱们闯,没想到从地下钻出这号事儿。这一闹,他还有啥心绪。”
“这你放心。大泉不是那号车胎皮球似的人,那股心气,不会说鼓就鼓,说泄就泄。我就是担心他将来心有余力不足,里外顾不上。”
“唉。二林真没良心。”
“哼,他害了咱们大伙儿。”
就在两个人脸对脸叹息的当儿,街中间的广播台上响起了吕春河的哥哥吕春江的声音:
“男女民兵请注意,吃过晌午饭,别歇晌,马上到周永振家集合!……”
朱占奎忽然想起了一个人,说:“哎,周忠老头要是劝劝二林,准行。”
邓久宽摇摇头说:“二林就像吃了秤陀,铁了心,铁汉劝他半天都不行。”
“别看铁汉跟他是年一年二的好朋友,他跟大泉一样,不对二林的心劲儿。话也听不进去。”
“那倒是,周忠老头能降住人。搬搬他去吧。”
“还用搬?周忠对别人家的事儿都那么热心,高大泉家出了事儿,还能不管?我估计他早跑去了。咱们找人打听打听结果吧。”
在人们出于各种心思被这个突然事件闹得慌慌乱乱的时候,唯有周忠这个举足轻重的人,表现出一种出人意料的无动于衷的样子。
他从地里回来就听说这件事儿了。他没慌张,没吭声,没急着去解劝,连家门口都没有出;不知从哪儿来了一股子闲心,独自钻进盛东西的小厢屋里。他搬走筐子,挪开口袋,拿过笤帚仔仔细细地扫了一块空地方,又蹬着荆囤,从柁上拉下一大捆攒了好些年的麻纰子和绳子头;随后,提过一只木头墩子,吹吹上边的灰尘,稳稳当当地坐在那儿鼓捣起来了。烟土腾腾,麻屑飞舞,乱乱糟糟一大团,很难找出它们的头尾。
他择呀,缕呀,粗的跟粗的放在一起,细的跟细的堆在一块,不慌不忙,不紧不慢,耐心又仔细,好像大姑娘悄悄地做嫁装那样子。
院子里有人出来进去,不断响着各种脚步声,嘁喳声,高一句和低一句的吵闹。他不看是谁,不问是谁,也不推开门探出头看一眼。
这是多么奇怪的反应啊!
北屋的婆媳俩首先对他这种状况不满了。
老伴是个心广体胖的老太太,平时急性子,这会儿性子更急,推开门,带着怒气对他说:“你的脚步怎么这样贵重?你的大驾怎么这样难请?你应当快着点到街上打听打听,过去劝解劝解。大泉不在家,发生了事儿,你躲起来,像话不像话,我说老祖宗!”
周忠没吭声,依旧择着乱麻团。
老伴吵了一顿,不顶事儿,就气扑扑地走了。
周永振的媳妇谭雅琴是个秀气伶俐的青年妇女。平时不多说不多道,今天也有点发急。她走进小厢屋,对这个既是姑父,又是公爹的老人带着笑模样说:“这些乱麻不等着用,忙活也不在这一会儿。您快去辛苦一趟吧。邓三奶奶、吕春河,还有朱铁汉,好多人说劝,都动不了二林的心。干部虽然正在开会,我看也不一定能够帮上忙。就是一定分家,您也得出出面,说说公道话,要不然,大泉嫂子一个妇女,怎么能干,也对付不了二林他们两个,准得吃亏。”
周忠摇摇脑袋,继续缕着绳子头。
谭雅琴轻轻叹口气,不好再强说什么,回北屋了。
最后,他的儿子周永振因为叫了他三趟都没叫动,真发火了。他往厢屋门上一靠,像下最后通牒似地说:“跟您说,明天我要跟春江走了。到北京去。我们去年呆过的那个车站好着哪。我们也干熟了,人家愿意留我们,当个装卸工人,铃一响上班,铃一响下班,大家全是一条心,多带劲儿。省得在芳草地生这份窝囊气。”
周忠看儿子一眼,皱皱眉头。
周永振说:“反正我已经看清了,咱们七事八事总不断,没有一件舒心的事,农村搞社会主义,早着哪。我跟您说了,别怪我先斩后奏。”
周忠放下手里的麻团,拍拍腿上的麻毛毛,又装上了一袋烟。
周永振说:“眼不见,撂一片,芳草地爱啥样就啥样,管不了,我也不管啦。”
周忠这才开口:“你呀,这是让人家吓得要逃跑!”
周永振用鼻子哼一声,说:“逃跑,总比您这种守在跟前当好人强。”
周忠大手一摆:“拉倒吧。因为你想当好人当不成,你跟人家好,人家不跟你好,不让你好,人家呲牙瞪眼一闹,你就害怕了,空着两只手没办法了,这才变成逃跑!”他缓口气,抽几口烟,又说:“整天喊搞社会主义,搞社会主义,碰上一点小钉子,就懵头转向;这钉子是长的,还是短的,是别人钉的,还是自己钻出来的,都还没有弄清楚,就要拿起大腿跑。别给我丢人啦!”
“搞社会主义哪儿不能搞?总得在芳草地受这份罪,生这份气吗?”
“要我看哪,在芳草地搞不成社会主义的人,到哪里他也搞不成。你当搞社会主义就跟吹糖人那么容易呀,嘴巴使劲一鼓,它就起来啦?要是那样容易,人家早几辈子就搞了,还等到今天,给咱们留着干什么呀?”
这当儿,秦恺匆匆地进了院子,听这边有人说话,急忙走过来。
“周忠大哥,我可找你拿主意来了。”
“来,来,来,里边呆着。”
“不行。我是从会场上溜出来的,正扯皮哪。”
“不用管它。”
“他们硬要干部出面,先给草草地分开,等大泉回来再写分家单。这不是想要来个生米做熟饭,硬得揭锅吃嘛。”
周永振一拍腿说:“看看,帮倒忙的人多能卖力气!”
周忠扯了秦恺一把,说:“来,帮我把这条绳子搓上。”他又叫儿子,“你也伸伸手。”他说着,把一缕麻分成两半儿,一半递给秦恺搓,一半交给周永振,让他两个一齐搓,自己攥着头儿,让两股麻纰子并成一股绳。
秦恺对这位受尊敬的老贫农的要求不好意思推辞,周永振对这个严父的指派也无可奈何。他两个只好听从周忠的调遣了。这是啥时候,干这个事儿,多急人。他们偷眼看看周忠,更增加了急火。
周忠是那么安然自在。他那刻满皱纹的宽大头额是舒展的,那挂着小刷子一般的眉毛下的眼睛是平静的,那围着花白胡子的嘴巴,好像随时准备大笑大乐那样闭着。他一边用心使劲地拧着绳子,又像个闲暇无事的人那样,一边对两个人说:“这屋子有老鼠,一只很大的,小猪崽子一般,贼着哪。我捉了它好久,硬是捉不着。杂种,早晚跑不了它!”
两个搓麻纰子的人,谁也没搭话茬儿。
周忠仍然津津有味地说:“秦恺,你知道老鼠偷鸡蛋怎么偷吗?”
秦恺应付地笑笑说:“我丢过鸡蛋,没见过它怎么偷。”
周忠说:“嘿,我可瞧见过,是这样。”他比划着,“一个老鼠偷偷地爬进你那盛鸡蛋的篓子里,闻一闻,看一看,用四只小爪子把挑好了的鸡蛋抱住,抱得紧紧的之后,一翻跟斗,从篓子里滚到地上,仰着躺在那儿叫唤几声,不动窝。一会儿,又从洞里钻出一只老鼠,四外看看,转两圈,就用嘴叼住那个抱鸡蛋的老鼠的尾巴,拼命往后倒退着拉;拉呀拉呀,最后把那老鼠和鸡蛋一起拖进洞里去了……”
秦恺听到这儿忘了焦急,忍不住地笑了:“嘿嘿,这东西真鬼,真猾呀!”
周忠没笑,看儿子一眼,又说:“永振,你见过长虫怎么吃鸡蛋吗?”
周永振摇摇脑袋:“我没留神过这种事儿,管它干什么,真是闲的。”
周忠像逗小孩似地说:“可有意思了。我留神过,是这样。”他又比划着,“那条早就安下心要吃鸡蛋的长虫,你看不见它的影子,听不到它的动静。它先盘在鸡窝旁边的砖头缝里,压着尾巴,卷着头,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的,简直像死了一样。等着那只趴在窝里的老母鸡辛辛苦苦地下了蛋,洋洋得意地跳出窝去,飞到高处大喊大叫的时候,那长虫就从砖缝里蹿出来,大嘴一张、舌头一伸,往前一扑,热呼呼的鸡蛋就吸到它的嘴里,一摇脑袋,鸡蛋就到了它的长肚子里……”
周永振忘了生气,说:“鸡蛋用手攥都碎不了,长虫哪能消化?还不撑死它呀!”
周忠说:“各种动物有各种动物的法术,干啥事有干啥事的手段嘛。听我告诉你。”他又比划着说,“那长虫吞了鸡蛋之后,就拖着那撑了个大疙瘩的肚子,爬呀爬呀。它爬到一棵树跟前,慢慢转几圈,把身子缠绕在树干上,有时候猛劲儿紧缠紧勒,有时候就用尾巴勾着树,吊起脑袋,狠狠地往树干上摔身子;勒呀,摔呀,吞到肚里的鸡蛋就叭嚓一下子碎了!……”
两个听故事的人哈哈地笑了起来。
周永振说:“这长虫真毒狠哪!”
笑过之后,他们又想起了心事。
秦恺说:“周忠大哥,你不用拿这些给我们解心宽,不行,你得赶快帮我出出主意。”
周永振说:“就是嘛。再这么不慌不忙地聊闲篇儿,那边家也分了,真是生米做熟了饭,可怎么收拾?”
周忠看看他们,又指指地下的麻团,说:“这件事儿跟它一个样,咱们得择一择,缕一缕,找找头绪,看看茬口……”
突然间,院子里响起“嘟嘟”的哨子声。接着是朱铁汉的喊声:“全体集合,全体集合,屋里的都出来呀!”过一会儿,厢屋门被撞开了,朱铁汉十分严肃,也十分得意地探头朝里一看,又皱眉头说:“喝,周老头子,您真是稳如泰山哪?别人都急疯了,您自己按兵不动,在这儿还按着两员大将。”他又冲着周永振说:“你快出去集合吧。”
周永振扔下绳子就往外跑。
周忠一把扯住朱铁汉问:“中午你集合人干什么哪?”
朱铁汉挺挺胸膛,说:“执行特殊任务!”
“什么特殊任务?”
“嘿,他张金发有村政权,我朱铁汉有兵权!”
“兵权?”
“对啦。全体民兵,兵分三路,解决高家的问题。”
在一旁的秦恺先吓黄了脸:“好家伙,我的老天爷,你可要干什么呀?”
朱铁汉很神气地扳着手指头说:“先挑出能说会道的男女民兵各十人,分成两队;一队男的,找高二林,一队女的,找钱彩凤,其余为一队,保护高大泉同志的宅院财产。看他们哪一个敢动一根草节儿,这个办法怎么样?”
秦恺只管“哎呀”,说不上怎么样了。
周忠老头松开手,冲出厢屋。
男女青年民兵,足有三四十人,已经列队在二门以外,一个个雄赳赳,气昂昂,甚是威武。
周丽平和秦文庆每人拿着一个本子,正从队伍里边点人名。周丽平专叫女民兵,秦文庆专叫男民兵。
最后赶进来的吕春河不知啥馅,正拉着周永振打听,周永振刚出屋,没明白底细,直摇头。
周忠老头到二门外看一眼,张开两只胳膊,把朱铁汉截在二门里:“等等,铁汉,咱们研究研究。”
朱铁汉说:“有话您快讲,事不宜迟,那边干部会要散了。”
周忠说:“一句话,我反对你们这样干!”
朱铁汉打个楞:“反对?”
周忠说:“不仅反对,还是坚决反对!”
“为什么呀?”
“我先问你,为什么派民兵找人家高二林?”
“他不是团员,不是党员,是民兵,民兵组织要对他进行教育。”
“钱彩凤也是你们的民兵吗?”
“我们女民兵要搞群众工作,开导开导她。”
周忠摇晃着手里的绳子,吼道:“你们这是胡闹!什么教育?什么开导?纯粹是要斗争高二林和钱彩凤!”
朱铁汉说:“别人怎么认为都行,反正我们商量了半天,只有这个办法能够压压邪气,转转局面。”
周忠缓了缓口气说:“你们对高二林和钱彩凤这样一‘教育’,一‘开导’,他们就能立刻答应不吵不闹,不再跟高大泉分家了吗?”
朱铁汉早有准备,对答如流:“管事不管事,干着看;他不让我们好受,我们也不能让他好受,起码能出出气。”
周忠伸出手掌,说:“党章上,国法上,上级的指示和报纸上,哪一条写着‘教育’人‘开导’人是为了出气的?拿来我看看,开开眼,长长见识!”
朱铁汉被问住了,嘴巴张了几下,说不出什么来。
周永振已经从他妹妹和秦文庆那里摸清了战斗部署,就跑进来,急扯白脸地冲他爸爸说:“您真是故意难为人。要不就钻到屋里不闻不问,要不就泼冷水。”
周忠一摇胳膊,打断了儿子的话:“这个冷水我泼定了!”他说着,嗵嗵地迈着大步,走出二门。
人们都楞住了,不知道这老头子是生气还是要发火,只见他到了二门外,把吕春河拉到一边,小声地嘁喳几句。
吕春河立刻领会了老人家的意图,点点头,跑回队列前边,朝那些正在分组的男女民兵们大声宣布:“民兵同志们,今天这个集合演习搞得不错,大伙儿都挺机灵,都很积极,动作麻利,士气旺盛,值得表扬。现在演习完毕,任务完成了,各回劳动岗位,等候命令,一,二,三,解散!”
青年男女们听到他们的副队长下了命令,嚷着,笑着,散开了。
这可急坏了周丽平和秦文庆。因为朱铁汉要采用的这个办法是他俩提的头。他们原来打算找几个青年妇女去劝劝钱彩凤,再让钱彩凤回过头来给高二林撤撤火;朱铁汉一听,不仅赞成,而且来了个大发挥;赶在火头上,就都同意了。他们想,为啥兵马还没出征,就解散了呢?
他俩跑进院子里问朱铁汉到底怎么回事儿。
朱铁汉把嘴一噘,往台阶上一坐,一句话不说。这个满身都要着火的小伙子一来怕周忠,有多大的火也得压着;二来,经周忠这么一追一问,也觉察到这一举动有点冒失。
丽平妈在一边打抱不平,在老头子背后指指点点,骂他是“老倔驴”。
谭雅琴也不高兴,拉着小燕,不住地小声叹息。
周永振呢,早气得蹿到屋里打行李,找东西,要离开这个憋气的地方,
周忠老头见院子里只剩下几个头头和知底的人,就掩上了二门,站在院子中央。他把大家环视一下,胸脯一挺,拉开一副要辩论的架式,大声说:“都别发火,都别生气,咱们有理讲倒人嘛。我现在提一个问题,如果你们回答得上来,回答得对,又能服人,你们的行动我就支持,我就赞成。咱们不光集合民兵,还可以集合起全体贫农团成员一齐上阵,我来个老将出马,好不好?”
周丽平应声说:“啥问题,您说吧。”
周忠说:“高二林为什么要跟高大泉分家?”
周丽平说:“这还不好说,钱彩凤挑唆的。”
“她为啥要挑唆高二林分家呢?”
“她想进门当家把钥匙,好拉着高二林‘发家致富’走歪门邪道。”
“她既然打好了这样的如意算盘,为啥跟二林搞着搞着对像凉了、远了;忽一下子又热了、又近了呢?”
“那娘儿们根本就思想落后,没有主心骨。”
“你们想想,头天傍黑,他们先散出一股小风,还找活电报替他们到处嚷嚷,说她姑姑给她找了个养老女婿。第二天一起早,又拉着二林去看她姑姑,都是因为没有主心骨吗?”
“她姑姑是有名的活观音,也不是个好东西。”
“这样说服不了人。还有,她为啥早不挑唆分家,晚不挑唆分家,偏偏在高大泉找到了县委书记,我们马上就可有办法奔社会主义的这个紧要当口,来这一下子呢?”
一连串的问题把满院子人的眼问直了,心问动了,噘嘴的收回了,扭脖子的转正了,跑到屋里的也出来了。
周忠语气沉重地对大家说:“同志们哪,你们脑瓜子发热了,你们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常言说,无风不起浪,无根不长草,高家冷不防地冒出这个事儿,总不会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风在哪儿?根又在哪儿?我们得像择乱麻那样择一择,缕一缕;不能凭着一股火,一口气,瞎扑乱撞。你们那样干,不是爱护咱们的领头人高大泉,是害他;不是给他争气,是想让全芳草地的人都看看咱们这些积极分子是多么愚蠢、多么野蛮、多么不顾党的政策。结果呢,让大多数的人都怕我们,都躲开我们,等大泉回来,就是找到了一步登天的大道,人们也不敢跟着他走。你们想过这些吗?”
秦恺连声说:“周忠大哥,你说得好,说得好,就是这么一回事儿!”他又恳切的说,“你再指点指点我,这风,这根儿,到底在哪呢?”
周忠说:“反正不在高二林身上,也不在钱彩凤身上。这风是从水沟眼子里吹的,这根儿是从茅房坑子钻出来的。咱们得留神,得小心,不能让他们这阴风吹得团团转,不能让毒草绊住脚。我估计,他们的阴谋诡计是一整套的,这次闹分家只是个开端,老鼠拉木锨,大头还在后边。咱们得把眼睛擦亮一点儿,把斗劲鼓足一点儿。”
秦恺听到这里,忽然想到那个狡猾的,偷鸡蛋的老鼠。
周永振也同时想到了那条狠毒的、吞鸡蛋的长虫。
朱铁汉比他们想得更多一些,更深一点。他朝周忠的脸上看一眼,难过地说:“咱们就眼看着让他们把家分开吗?”
周忠说:“咱们当然要想尽办法往一块儿圈拢。就算非分不可,我看也没有啥了不起。他们搞的这第一步,目标并不完全在分家上边。他们想让咱们乱了营,慌了心,错了脚步;接着,再让高大泉心里不舒坦,松了革命的劲儿,让他家里没帮手,干不了革命的事儿。他们达到了这一步,才能迈第二步。他们要是捞不着一把,就迈不开第二步。咱们应当怎么对付呢?依我说,先给他个稳如山,坚如钢,脚不乱,心不慌,让他们摸不着咱们的底儿,干着急。一切等大泉回来,再按照上级的指示,根据他的思路,通盘计划,打大主意。”
朱铁汉使劲儿搓着手掌说:“您的看法,我同意;您的做法,我也赞成啦。可是大泉哥一回来,一迈家门口就是这个糟心的大窟窿等着他,……唉,唉,他是我的好同志呀,周忠大伯,我,我可对他说啥呢?”
周忠朝前跨了一步,半俯下他那老年人强壮的身子,轻轻地拍着朱铁汉的肩头,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铁汉,你的心意我知道,你的为难我同情。其实呀,咱们肩头上担的分量都是一个样的。有人想用这件事儿把大泉压倒,我们要设法把大泉扶住。我们怎么办才能让大泉腰杆子硬、站立得住,有劲头干革命的事儿呢?这也得对症下药。”他说着,举起手里那条刚刚搓出来的粗麻绳,“咱们得这样。紧紧地拧在一块儿,拧成一根绳,并成一股劲儿。冲啊,干哪,给咱们的好带头人当好后盾。从他身边分裂出去一个高二林,咱们把几十个、几百个好兄弟拉到他的身边,跟他合成一条心。他呀,保证他就挺住了,就有劲儿啦。你说对不对呢?”
朱铁汉抬起了头,站起了身,举起了拳头使劲儿说:“对,对,就是这样,就这样吧!”他又转过身,冲着大家扫一眼,仔细地看看周丽平、周永振、秦文庆,还有吕春江和吕春河兄弟两个,说“伙计们,我可想通了,真的。你们呢?干脆,你们也得想通,就照周忠大伯的主意办吧!”
人们不知道应该先笑他的简单呢,还是应当先赞美他的真诚,一个个都是严肃的、认真的用最友好的眼光看着他,脸上闪露出笑模样。
老周忠用更加高昂的声音对大伙儿说:“只要咱们都能够做到我上边说的那样两条,咱们就能够稳坐如山;咱们一稳坐如山,那些老鼠、长虫、使毒计的、冒坏水的、嘎杂种们,就会自己乱了营,慌了心,错了脚步;就会瞎子点灯白费蜡,空闹一场,什么也捞不着,最后,他们自己来一个大大的不舒坦!”
满院子的人都被他这一番话说得心里有了底,身上有了劲儿,一个个眉开眼笑了。
他的闺女、儿子、老伴、儿媳妇,是最高兴的;他的孙女小燕也受到感染,乐得直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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