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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金光大道(一)
旱地惊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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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谁的功过

经过了千难万难,让人们操碎了心,刘祥家那一块从地主手里夺过来的、沉睡了一冬的土地上,总算又响起了鞭子声,翻开了新鲜的土花。
瞧吧,野地里有多少人用吃惊的神态听着这种声音,看着这个场面呀!
周永振一手扶梨,一手摇鞭子,轰赶着并成一犋的三头毛驴,来回耕了两遭地。
高大泉的脸上放着光。他一会儿跑在前边,观看牲口的步伐和力气,一会儿落在后边,弯腰瞧瞧犁得深浅。当他看着枯干的谷茬和开了小花的野草,被翻进湿润乌黑的泥土下边的时候,心里有一股子说不出来的兴奋。最后,他搓着沾了泥的手指头,嘱咐周永振再耕两遭就歇歇,不要累着性口;说他回村去看看朱铁汉;因为朱铁汉早起到自己的家里去了,需要向铁汉妈交代几句话。
他迎着早晨的太阳往路上走。欢乐的小鸟在他前边飞舞,新翻开的沃土向他喷吐着香气。
刘祥拄着棍子、提着壶,停在地边的小路上迎着高大泉。他用一只手遮着眉头上的光亮,笑呵呵地喊着:“大泉,快来喝碗水吧!”
高大泉站在刘祥的面前,捧起递过来的水碗,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地全喝下去了,抹着嘴角说:“您快去看看吧,开犁了,耕得满好,一点也不比牛慢。”
刘祥心满意足地说:“不管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大难,总算不会撂荒了。这是我一年的奔头,也算没让你们白操心。”
高大泉说:“你就大胆放心地干吧。我们有奔头的日子刚刚开始。我敢说,只要咱们大伙同心协力地干,过不太久,咱们不光要使上牛马,还要用上机器。”
刘祥刚要说什么,猛听背后一串自行车的车铃响,就收住话,一边朝路边躲,一边扭头去看。
骑自行车的人是从村子那边来,到了他们跟前,“卡喳”一声刹住闸,农业助理李培林从车子上跳下来了。他冲着高大泉笑嘻嘻地说:“这一场春耕,把你忙得够呛吧?”
高大泉也笑着说:“是呀,不光是忙,急没少着,气没少生。当然啦,最重要的,学问没少学,见识也没少长,脑瓜里的东西多了。”
“听说一个叫刘祥的,家里遭了事儿?您就是吧?大泉,你那时候怎么不去找找我呀?”
“本来要去找你,又一想,没啥贡献,总向上伸手,不合适。我们大伙儿帮着解决了。”
“你们今年春耕春播工作搞得不错,全区头一份。”
“老李,你别挖苦我们了……”
“实在话。我这两天跑了半个区,专门了解春播进度,最快、最好的是芳草地。”
“我看你犯了官僚。”
“没错,我到哪个村都是找群众小组长,挨着门口,一户一户算的。你们的确是又快又好的村子,到现在,春播任务已经完成了百分之九十九。”
“要是光算数字,是百分之百了。”
“九十九,没错。”
“这块地今天耕,明天就能播上。”
“这块地是刘祥的吧?对了,已经算在里边,算完成的户了。据小组长汇报说,还有一户地荒着。”
“是吗?”
“伙计,不用又发楞了,全区达到百分之七十的都很少,你们达到了百分之九十九,够不简单的了。三天后全区要总评比,芳草地肯定名列前排了。我看,这都是你们在北京加的油、长的劲发挥了作用。唉,咱们这个区,比人家燕山区可差远了。过几天梁书记和谷县长要召开春耕生产总结会,我看咱们区十成有八成得挨批评。你就等着上边的新指示吧。等有空再聊,我还得赶紧到别的村跑数字去。”
高大泉望着李培林骑上车子、一转眼就拐过小树丛的背影,心里不住地嘀咕着他刚说的那一片话。
刘祥在一旁说:“要论实际,咱芳草地今年春耕春种真算抓挠得不错。我前几天路过一些村子,都属于咱们这个区,地还没种一半儿。刚才那位同志说咱们要成了第一名,我看不是随便说的。”
高大泉沉思地说:“我们不能满足这个,我们没有把工作做好。真的。翻身农民有了土地,翻身农民热爱党,热爱国家,热爱自己的新生活,一心往前奔,从心坎上升起了生产劳动的劲头。这些好条件,咱们要是抓得早一点,抓得好一点,比如,一插手就把困难户都编成互助组,进度得比现在快,成绩得比现在大呀。”
刘祥笑笑说:“你讲得对。不过,芳草地的小孩子也清楚,从冬到春,要是没有你们带头宣传鼓动,拼了命地帮助,火也着不大,路也走不正啊。”
高大泉思索着,摇摇头:“您还没有坐下来细细致致地想一想。咱这工作里边毛病很多,漏洞不少,种上地,斗争刚开始;往长想,往远虑,还是让人悬着心哪。”
刘祥不明白高大泉这会儿的心境,就说:“你想得比我远。可是不管怎么着,有苗不愁长,咱翻身户让你们几个人拼命地帮着、拉着,总算把种子下到地里,这就有了指望。”
高大泉忽然问:“你估计一下,那个还没有耕地的户是谁家呢?”
刘祥这才明白高大泉又被李培林说的那个没耕地的户缠住心,想了想,说:“我这些日子没有串门,估计不准。不会是朱占奎吧?他家也没牲口。”
高大泉说:“他已经雇了套。”
刘祥说:“滚刀肉呢?村长有牲口力量,不会不管他吧?”
高大泉把手里的水碗交给刘祥,就往村子走。他那两只沾着泥土的脚沉重地迈着;两眼极力地朝四周张望,想要找出那块没有耕的土地。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村庄上。村庄已经被一派新绿笼罩了,跟那长出青苗的土地连成一色,树木间露出一层层房屋,一道道围墙,一个个窗户和门口。他心里焦灼不安地想:到底谁是那个百分之一的户呢?
就在这个时候,在朱家院里,在那个小厢屋,朱铁汉和村长张金发正争吵得非常厉害。
上了心火、疲劳过度的朱铁汉,经过休息,好了许多。他用被子围着腿,坐在炕上,满脸通红、眼睛冒火地盯着张金发,身子朝前倾着,两只手使劲儿攥着拳头,那副姿态好像随时准备跳下炕,跟别人搏斗一番。
张金发挨着墙柜半依半靠地立着。他那从心坎里发出来的高兴劲儿,并没有因为朱铁汉对他的态度比过去生硬而有所消减。他的两条腿搭在一块,一只胳膊肘拄着柜,扭着身子,望着发怒的朱铁汉,那脸色眼神完全是一种宽大为怀、“大人不见小人怪”的样子。
朱铁汉大声地喊着:“你为什么要这样向上级汇报?今个非得说清楚!”  
张金发温和地回答:“你病着,找不到大泉,李同志又急着要材料、急着走,我们几个组长就往一块儿凑凑情况,赶快完成上级的任务,有什么不合适?”
“我问你为啥跟领导说假话!”
“假话?谁说假话?”
“你汇报的情况不是真的!”
“这就怪了。咱们没耕那么多地吗?”
“耕了。”
“没下那么多的种吗?”
“下了。”
“这你还有什么说的?我跟组长挨门挨户统计的,区里的李同志在一边又听又记,斤斤两两全都不差,怎么会有假呢?这回芳草地是全区第一名,谁能抹了?”
“你觉着挺光彩吗?”
“那当然。反正没给领导丢脸,没让别人称心。”
“这个光彩,这个成绩,你说说,到底是怎么来的?”
“算了,算了,别乱扯下去了,你好好养病吧……”
朱铁汉见张金发要溜,就一抡被子,一颠身子,到了炕沿上,伸着胳膊拦着他喊:“你别走!我得问问你,今年,土改以后的第一个春耕搞成这个样子,是你推行的那个‘发家致富’、‘发家竞赛”,致的、赛的吗?”
张金发停在门口、靠在门框上,有点吃惊地看着朱铁汉,心里打个转,这才说:“这个问题不难回答。我得先问问你,是谁让你这么质问我的?”
朱铁汉一挺胸脯子:“我自己。我早就要质问你,你必须回答我!”
张金发也提高声音说:“我早就把这一步估计到了,一分胜利果实,伸手的,鸡蛋里挑骨头的人就得围上来。何必呢?谁也不是为了个人,成绩也是大家的……”
朱铁汉不听他说,接着喊:“你回答我,得到这个成绩是不是因为你推行了‘发家致富’、‘发家竞赛’?”
张金发发觉朱铁汉盯得很紧,想避也避不开,就理直气壮地回答:“是,一点没错。我张金发对党忠心耿耿,在执行党的这个政策的时候,别人不帮一把,还拆我的台;我一个人在那儿忍气吞声,孤军作战。这会儿,闹这个,为啥呢?”他说到这儿,心里确实有点发酸,又继续说:“我张金发是共产党从火坑里解放出来的,我没二心。铁汉你不提到这儿,我有话咽下去,有泪让它往肚子里流,我不向谁摆功,也不会跟谁诉苦。你不是两事旁人,你对头头尾尾最清楚,你为什么不说上几句公正的道理,反而越说越往外冒糊涂话呢?”
朱铁汉见他这死不认错,又动心动肝的样子,就故意缓缓口气:“好吧,这些都算我说的糊涂话,就算你说的全是真的,行不行?”
张金发说:“不是算,就是真的,铁汉你正做着糊涂梦,日久天长总能清楚……”
“是真的,今年春耕的成绩全是你干出来的。好吧,现在不是还有百分之一那个户没有耕地吗,你用你那‘发家致富’、‘发家竞赛’给他耕出来、撒上种吧!”
“什么?”
“再发扬你那成绩呀,赶快给找牲口找人吧!”
“他不是烈军工属,又舍不得雇套,我管不着……”
朱铁汉仰面大笑:“哈、哈、哈。这一下子露馅了!这一下子露馅了!”
张金发被闹得满脸焦黄,就以真当假,自我解脱地推推朱铁汉说:“你发烧了,你发烧了,快躺躺、歇歇吧!”说着踉踉跄跄地往外走,没留神碰倒了水缸旁边的扁担,“哗啦”一声,把他吓了一跳。
在窗户外边偷偷观阵的吕春河和秦文庆,听到堂屋扁担响,互相看了一眼,一个朝大门外跑,一个蹿进铁汉妈住的那间屋子里。
铁汉妈和邓三奶奶也在屋里听着那边的争吵,见秦文庆进来,都会意地笑笑。
铁汉妈说:“我真怕铁汉这一吵一闹,病又重了。”
邓三奶奶说:“你放心吧。该病就病,出出火,发发汗,就轻快了,要不然会做成大病。我看,铁汉这回病一好,要有个彻底的大变样。”
秦文庆沉思地说:“好多人在变化着,好多事情在变化着,芳草地在翻个儿。我也在变,不变不行……我这一程子看到了最高尚的人,也看到了最没出息的人。”
吕春河跳出大门,在街口正巧遇见刚进村的高大泉,就迎上去说:“快去看看吧,铁汉跟村长吵哪!”
高大泉停住问:“为啥吵?”
吕春河说:“为了争功劳。”于是他把张金发在小组长会上怎样跟李培林汇报,秦恺怎样跑到朱铁汉家透露了消息,朱铁汉又怎样打发秦文庆把张金发找到家,两个人怎样争吵起来,等等,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高大泉听罢,笑了笑说:“实在没意思,现在忙正事还忙不完,哪有空闲时间论这个功过呀?我得赶快找那户没有耕地的主去。你听说是谁家了吗?”
吕春河说:“你准没想到,是邓久宽家。”
高大泉果然打个楞:“不会吧?春耕一开始,我问过他,咱们成立互助组那天,我跟铁汉挨户检查的时候,又问了他,还问了他家黑牛,都说跟刘万家搭伙了。”
吕春河愤愤地说:“他们两家本来早就说定了,要一块干,搞得也挺和气。后来,不知刘万是听了谁的挑唆,还是看见别的有牲口人家又是吃又是拿的眼馋了,也想去卖套挣钱,中途路上,把邓久宽给甩了!”
高大泉听罢,沉默了片刻,说:“怪咱们的工作太粗了。还来得及,我们一块想想办法。”
吕春河说:“听到这个信之后,周忠大伯就跟铁汉、邓三奶奶一块商量了。周忠大伯还跑了几家串牲门,咱们能够张嘴的户,除了宋老五家的老驴明天能抽出来,别人家都要等三、五天之后。那不太晚了吗?”
高大泉挺起胸膛,对面前的小伙子说:“今年春耕春播的大江大河都过来了,光剩下这个小水沟,拦不住咱们。不论想什么法子,也得在三天里边给他种上地,不能让芳草地那个百分之一是翻身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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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决不当百分之一

邓家住在庄子的尽南边。
这两间小土房,据说是当年乐二叔帮着久宽爹盖起来的。邓久宽在这里落生,在这里长大,在这里养息过被地主殴打的伤痕,熬过三十多年的苦日月。就在邓久宽他爹死去的那一年,下大雨,小土屋倒塌了。又是乐二叔带着高大泉和刘祥一伙长工,用几个歇晌时间给他重盖起来。解放那年,邓久宽在这里跟黑牛妈成亲,他的孩子也在这里落生。
邓久宽坐在外屋的门坎子上,低着脑袋,使劲儿抽着烟,看不到他的脸,只见他那好久没有剃的头顶上带着一片小草叶。
黑牛从外跑进来,推着邓久宽的肩头说:“爸爸,我大泉叔来了,你快对他说吧。”
高大泉站到邓久宽跟前。他熟悉这个人的脾气,不用问,这个犟家伙又在生气。他伏下身,叫了一声,说:“你不用着急,没有过不去的河。我一会儿跟铁汉和周忠大伯合计合计,一定想办法让你赶快把地种上。”
邓久宽猛抬起头来,连声说:“已经到节骨眼上,不好想办法了,再不下种,就要撂荒了,我想只能咬牙买套了。我这么说,黑牛妈就是不干呀!”
里屋门“哗拉”一声响,黑牛妈郑素芝出来了。她虽说出了月子好久,因为少营养、多操劳,依旧很瘦弱;脸色有些苍白,颧骨挺高。也许是正在生气的缘故,她的两只大眼睛红红的。她冲出屋,不是要打要吵,而是另一种神态,一种求人谅解的神态。她停在门里边,站在男人的背后,说:“大泉兄弟,你来得正好。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我们的底子你最清楚。从打我嫁给他,我们没有吵过闹过。这回我可真过不了这个穷日子啦。人家刘万把我们甩了之后,他就嘀嘀咕咕,想要雇套耕地。别的路是不好找,可是你也得算算,咱们雇得起吗?耕一亩地,现钱一斗棒子,还得管牲口料、人吃饭;里外一加,一亩地没有二斗多棒子下不来。我家七亩生地,耕一遍,就是将近两石棒子呀!就说咱们这个碱洼地,十年九涝,还断不了遇上大旱、风雹。撒上籽,也是碰运气,闹好了,打个三、四斗,这就顶破天了。噢,八字还没一撇,我先给别人二斗?另外还有种子、肥料、工夫呢?这样里里外外一开销,我闹腾一年,不是白干吗?”
高大泉听到这里,心头一沉。他现在才进一步认识到没牲口的人家雇套种地花这样大的工本;有牲口的人家卖套从穷人身上捞取这么多的油水!他想起那天朱占奎在地里对他说的话,这话这会儿有了分量;想起张金发扶犁耕地的姿态,那姿态变得非常丑恶。他想:郑素芝想得实际,说的话很有道理,要这么干,比过去交地租还厉害。
邓久宽急想得到高大泉支持,说通女人,赶快下种;等女人话音一落,就赶忙说:“大泉兄弟,你听听,她老是认这个死理,算这个死帐。常言说有苗不愁长,只要下了种,出了苗,咱们豁出命去,使把劲儿,闹得再好点儿,让它一亩地打个五六斗,不就落下啦。”
郑素芝说:“你真敢吹大话。你也掂掂自己的分量,有多大力量,能让那地几亩长出五、六斗粮食呀?这不是大白天说梦话吗?”
邓久宽说:“得啦,得啦,我说不过你。还是让大泉兄弟帮咱们出出主意吧,我听他的。”  
高大泉有点为难了。他想,要让邓家的地及时种上,最好的办法只有像解决刘祥家的问题那样,再给他搞个互助组,凑几头牲口用。可是动手太晚,富足的户不会同意互助,同意互助的户,有牲口的少,用牲口的活儿还很多,实在凑不上犋了。他想了想,就说:“这样吧,你们先做做准备,我马上就找大伙商量,不管怎么着,咱们决不能买套,一定要把地种上。”
高大泉走后,郑素芝叹息地说:“想着不把这个事儿告诉他,不知道谁这么嘴快,又吹到他耳朵里去了。”
邓久宽说:“不告诉他,不告诉他,你能把荒着的地锁在柜里呀!”
郑素芝说:“我们得心疼他,不能让他再多操心了。你看他瘦成啥样子?一个人浑身都是铁,能捻多少钉?他再有劲儿,也经不住这样八下里拉扯。”
邓久宽说:“你光讲废话。他是个心里搁事的人,已经知道了,这个心你不让他操还行吗?”
郑素芝想了想说:“我看他实在没有啥办法了,有一分之路,他不会皱眉头。不如咱们自己想想主意,万一解决了,也算帮他轻快轻快。”
邓久宽说:“我有个屁主意!”
郑素芝说:“前几天我听黑牛说,村长家从什么地方拉来一匹马。他家不是还有一头大叫驴吗?估摸着这会儿早把地种完了。求求他不行吗?”
邓久宽说:“他早知道我没种上地,要肯帮帮手,不早就找我来啦。”
郑素芝说:“他事情多,哪能想得那么周到。你去试试,死马当成活马治,说不定这个门口能走通。”
邓久宽想,女人说的也有道理。过去自己跟他这个打头的是有过交往,一个村混了几十年,虽说不亲,也不算远;如今他又是管辖自己的村长,跟他张张嘴,或许真行。他想到这儿,站了起来,说:“试试吧。就怕碰钉子。”
郑素芝一见这个倔丈夫要动身,心里一阵高兴,给他鼓劲儿说:“保险行。大泉是党员,他也是党员,都是一样儿的,哪能让你碰钉子呢。”
“党员”这两个字儿果然生了效,邓久宽有信心啦。他是个面皮薄的红脖汉,从来不肯轻易求人;但是他清楚“党员”这个名词的神圣,求一个党员,他应当理直气壮。
他怀着马到成功的心情走在街上。
好多庄稼人从地里回村或是到地里去,来往不断。大家都知道邓久宽的脾气,平时没用的话一句不说,不论跟长辈还是晚辈走碰头,从不打招呼。别人也就尊重他的习惯,挨肩擦过,互不理睬,所以他完全能够不浪费一点时间,保持原有速度,照直走下去。
当然也有不少例外的人,朱占奎算是其中的一个。他拦住了邓久宽,没有开口说话,就一把扯住他的衣袖,把他拉到路边上,等一伙说说笑笑的人走过去,问:“久宽,你变成那个百分之一啦,是吗?”
邓久宽没听清楚:“你说的什么呀?”
朱占奎又问:“你那地还没有动手哪?”
“刘万半中途把我给甩了!”
“哼,都是冯少怀和小算盘这两个人暗地里串通的。他们想起哄,把你挤到墙角上去,好捉老实的。”
“不错。昨晚上我找刘万去,小算盘正跟他蹲在门口唠嗑。小子,我不用他!”
“有别的办法啦?”
“我找党员去。”
“找哪个党员?”   
“村长。”
“啊,你想找他去?雇他的套?你没罪找枷扛?”
“不,他一个党员还能捉我?”
“求他帮你一把呀?”
“是呀,党员不是专门帮助人的吗?”
“党员是专门帮助人的,可他这个党员是另一路。我看你算了吧,不用赏他这个脸,去也白搭。”
“怎么的?说呀。”
“不说我不生气。”
两个人蹲在墙根下边,朱占奎把他如何求张金发,张金发怎么卖套,带上滚刀肉大吃大嚼;还有那天在他家地头上,张金发冲着高大泉、秦恺,说的那一套“没有人味”的话,从头到尾给邓久宽讲了一遍。
邓久宽听完了,抽身站起,一跺脚走了。
朱占奎见邓久宽朝回家的方向走去,因为目的已经达到,既没喊,也没追,心里很满意。他自己办下那件后悔不迭的事,不能让邓久宽再走他的旧辙眼,更不愿意让这个憨厚的人到张金发那儿碰个大钉子回来。他想,这件事儿倒应当立刻告诉高大泉。他估计高大泉已经知道了,也许正在想办法,再去提醒一下也不算多余。

这天是高大泉第五个不眠之夜。那四个晚上是跟别人商讨事情,是帮着刘祥家打夜作,今个晚上却是躺在炕上睡不着。他想起很多的人很多的事。风雪之夜,齐志雄从窗洞塞给他的一双鞋;土改时期,罗旭光送给他的红皮笔记本子;站立在基槽冰水里的工人;指挥卸“大件”的站长;扑到敌人碉堡枪眼上的志愿军英雄……
高大泉翻个身,耳朵里又响起张金发那天在地里说的那几句刺他心肺的话。他愤愤地想:不论费多大劲,作多大难,也要帮着邓久宽把地耕出来,把种子撒到泥土里,让翻身户百分之百都及时地耕种完毕,今年都闹个好收成,一定要争这口气。最后他决定到莲子坑一趟,求许老太太和她的邻居,借那头牛使几天;等种完地以后,他和邓久宽一块儿给人家补工;那头牛再配上宋老五的老驴,能对付一犋,没大问题。
天一亮,他就爬起来,赶到莲子炕。他跑了好几家,说尽了好话,总算说妥了。都到了半晌午,他牵上牲口就急急忙忙地往回踅。
许老太太连拉带扯,要让他吃口东西,也没有把他留住。
高大泉牵着黄牛,一边走,一边想。这一春天的奔波,他吃了些苦,受了些累,但是他心里却觉着很踏实。他觉着,芳草地取得的重要收获,不仅是全部春耕按着原来的打算实现了,更重要的是,他明白了一点领导生产建设的道理,尝到了干这类工作的滋味。他走着想着,不知不觉中来到了芳草地的边界地带。忽然,他瞧见那泥土翻新的地块中间,有一块地没有耕。地板像墙壁一样硬梆,泛着一层白碱,许多旺根草像尖尖的小刀子似地立在那发霉的老棒子茬子中间……
他心里像打鼓一样地跳起来,辨认着这又是谁家的土地。他沿着地头走几步,又发现靠边上有几道新耠开的土沟。那沟子浅浅的,托着大大小小的土块,棒子粒星星点点地露在外边。这是谁家的地没有耕,就这样生茬耠沟撒种了呢?这样怎能长庄稼呢?他心里这么叨念着,抬头一看,脑袋里“轰”的一声,如同打了一个霹雳。
这不是别人家的地,是邓久宽家的地。邓久宽正在那儿驱赶着宋老五家的毛驴,扶着破耠子,在那硬板板的泛着白碱长着旺根草的地上划着浅沟。给他牵牲口的是他的儿子黑牛,后边的郑素芝,挎着一只柳条斗子正撒籽。
高大泉自春耕以来积压在肚子里的怒火忽的一下子冒出来了。他扔下了黄牛,横跨着青苗地,急冲冲地朝邓久宽奔过来,可着嗓子喊着:“站住!站住!”
因为逆着风,邓久宽耳朵有点聋,又加上他大声吆喝牲口,所以没有听到高大泉的喊声。他还是那么用劲地认真地扶着耠子往前移动。
高大泉“呼嗤呼嗤”地喘着气,跑到邓久宽后边了,一个箭步又跃到他的前边,猛一下子从他手里夺过鞭子甩到地下,同时,另一只大手已经抓住了耠子扶把,用劲一拉,拉倒了耠子,也把那个丝毫没有精神准备的邓久宽拉了个大趔趄。
高大泉眼睛瞪得圆圆地逼视着邓久宽,吼吼地喊着:“你,你是不是庄稼人哪?你这样种,它能长粮食吗?”
毛驴被喊声吓得往前一蹿,直楞着大耳朵,夹着细尾巴,弯起后腿,准备再跑;吓呆了的黑牛,使劲儿抓着缰绳不松手,小脸都黄了。
邓久宽也呆住了。他们相处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看见高大泉发这么大的脾气。他一时没有转过弯来,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楞楞地站在那儿了。
高大泉继续喊着:“你知道不知道,大伙儿为了把共产党分给的土地种好,是那么精心,是那么用劲儿,偏偏你闹这么一块生茬地,这不是给翻身户的脸上抹黑吗?”
邓久宽终于弄明白了。他要分辩,粗脖子红脸,厚嘴唇抖动了好几下才发出声音:“我就是为了不给穷人脸上抹黑,才这样种……”
高大泉用脚跺跺地,说:“这样种地,你还光彩呀?”
邓久宽说:“怎么的,让那个没良心的张金发骂一顿光彩呀?不,我宁可少收少打,勒着裤腰带过,也不能到他那下巴颏底下讨一点东西吃!”
一肚子怒气的高大泉,反而被邓久宽这几句少见的硬朗朗的话给说住了。
郑素芝赶到跟前,看看高大泉,又看看邓久宽,连声说:“这事儿是我的主意,大泉兄弟你不要怪他。昨个晌午,你一走,是我对他说,自已另想办法,不要再给你加重载;是我让他去求求村长。我也没想到,如今村长的心变得这么硬。朱占奎告诉他,那天村长当着你的面,说的那一套连狗都不闻的臭话。他太糟践咱们穷人啦。晚上,我俩一商量,就是饿死,也要脊梁背对着他倒下,不能冲着他弯腰!”
邓久宽又加了一句:“他说我们穷人分了地,连种子都撒不到地里,我偏要自己动手,把它撒到地里去,让他小子睁开眼睛看一看!”
郑素芝接着说:“我知道这样种地长不好,可是没办法?”
邓久宽说:“长不好,今年我也得这样种,反正他张金发不敢说我没把籽儿撒到地里!”
郑素芝又对高大泉说:“我怕你知道了着急,就没有告诉你。”
邓久宽说:“用不着急,没有什么可怕的,就是把刀搁在我的脖子上,也不能当芳草地那个百分之一!”
高大泉面对这样一条汉子,听着这样响当当的话,他还能说什么呢?他是喜爱邓久宽的,这种爱是久远而深沉的,然而,却是平生第一次,对邓久宽产生了一种崇敬的心情。同时,他后悔刚才对邓久宽发火。这火是从各方面集中起来而又憋了许久的,这里边包含着深沉的爱,也包含着深沉的恨。但是他不需要立刻向邓久宽承认错误,或是说几句和解的话。他们之间用不着这一些,他们是知心的。
他这么想着,看看邓久宽,看看郑素芝,又看看小毛驴和牵着毛驴的黑牛,就弯腰从地下拾起鞭子,扶起耠子,像自言自语地说:“这一春天发生的事情,原因千万条,总归是一条穷根子没有拔掉,得赶快想办法,狠狠地挖它!……我们的目标一定能够达到,因为我们翻身的农民有骨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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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此路不通

周士勤的小闺女俊玲到地里挖野菜,她把一件新闻带到芳草地村子里。
事有凑巧,第一个听到这个新闻的是“活电报”朱荣媳妇万淑华。
万淑华正在井台上洗衣裳,肥皂沫子在她的两只手上翻着花。
俊玲说:“婶子,你快瞧瞧去吧,小龙爸爸跟黑牛爸爸在西北坡地里打架哪!”
万淑华说:“别瞎扯。人家大泉没跟谁红过脸、动过手,怎么能跟邓久宽打架呀。”
俊玲说:“我在地里看见的,谁撒谎是小狗子。”
万淑华站起来了:“还打吗?”
俊玲说:“黑牛爸爸好像哭了,我没敢到跟前去,吓得跑回来了。”
万淑华端着盆子就往街里跑。正巧碰上迎面走过来的“小算盘”秦富。
秦富牵牲口到井台来饮水。他耷拉着脑袋,倒背着手,两只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像丢了什么东西,正在寻找。他的上牙咬着下嘴唇,鼻子里哼哼唧卿,好像闹牙疼。
万淑华朝他喊:“秦富,又出事儿了!”
秦富被吓一跳,抬起脑袋,皱着眉头说:“瞧你,瞧你,人家刚算出一点眉目,你吵吵什么呀?”
万淑华说:“快去拉架吧,高大泉跟邓久宽在地里打起来了!”
秦富又恢复了原样,继续往前走,嘴里嘟囔着:“他打他们的,碍着我啥心肝了?真多事。”
万淑华朝他背后轻轻“呸”了一口,小声说:“没人味的,光会打自己的小算盘,你从房顶上扒门得了,真自私。”她说着,又往前跑,心想:高大泉是个好人,邓久宽是老实主儿,不能看着他们打架不管;应当找一个热心肠、又爱管闲事的人出头露面,赶快去劝劝架。她想到了邓三奶奶。她想:别看人家是个老太太,热心肠、管闲事这两条最合格,跟高、邓两家也最对劲,找她去准顶用。万淑华这样想着,又往西跑。半路上她碰上一个卖小葱的,几个女人正围着车子,用鸡蛋换葱。她捎带着把这个新闻传达给她们之后,又拐到南街去了。
买葱的女人们很快地又把这个新闻传到家里的男人或儿媳妇。可是谁听了都不大相信高大泉会跟邓久宽吵架,更不相信邓久宽在野地里大哭这一节;一追底,这个新闻是从万淑华嘴里传出来的,越发打了折扣,有的人直摇头发笑。
铁汉妈也出来买葱,想给那个还在家里躺着的儿子烙葱花饼吃。她听到这个新闻,十分紧张。她想回家告诉儿子,又怕儿子刚刚好点儿,一下子又发急上火;找找别的人吧,又正在干活的时候,能顶事的差不多都在地里边。急得她在街上来回跑了几遭,刚要回家,忽见胡同口的吕春河正在大门外边和泥,就赶紧奔过来了。
吕春河一见铁汉妈过来,当是又让他们哥俩给挑水。因为朱铁汉平时出去开会不在家,都是他们哥俩供水。这两天朱铁汉病了,一些家务活也自然得由他们包下来。他朝铁汉妈使了个眼色,说:“我哥在院子里边,您有事找他去吧。”
铁汉妈开头不明白吕春河为啥这副神态,扭头一看,才瞧见街道对面一个房屋后檐下边,站着冯少怀和秦富的大儿子秦文吉,就朝吕春河点点头,走进院子里去找吕春江。
冯少怀从小学校出来,跟那个正要到小学校去的秦文吉在这儿碰上的。早晨起来,村长张金发就让周丽平广播,要每户一个人到学校,向于宝宗老师报告自己家春耕播种的各种数字,说是区里要登记表册,还要典型材料,半天要统计完毕,报上去。这冯少怀和秦文吉,一个刚办完这个手续回来,一个正要去办。
冯少怀兴奋异常地对秦文吉说:“又出了天大的喜事儿,区里要表扬芳草地,芳草地搞得最好。告诉你爸爸,日子过好了就是光荣,撒开巴掌,有多大的劲儿使多大劲儿干吧。”他又给秦文吉出主意说:“趁着文庆这个没出息的小子年纪轻没成家,心不在日子上,你得把胆子放大点儿,手伸长点,多搂一点儿私房。等分家的时候,你好不受穷受累,趁共产党正放手发家,你好闹个保险的富日子过。”
秦文吉感恩不尽地点着头,又嘱咐说:“你千万给我包严一点儿,连我屋里的那个也别让她知道;要不然,我可惹不起我爸爸,文庆也不会饶我。”
冯少怀作出一副知音会意的笑脸,又略加一点小压力,说:“是这样,闹出风声,你在村子里名誉也不好听。”
秦文吉不比他傻,也带点威胁的意思说:“是呀,我也为您想。您一片好心为我,别人知道了,对您的脸上也无光。您对我放心好了。”
冯少怀听出弦外之音,暗骂这小子真不好惹,却装作没理会的样子,又岔到另一件事情上:“你们牲口闲着,还不快想办法去卖套,等到啥时候?”
秦文吉不称心地皱皱眉头说:“我爸爸呀,总打小算盘,又想要现钱,又挑饭食,哪找这么对事的!”
冯少怀说:“我估计邓久宽家得求你们。”
秦文吉说:“他家也是想换工,当然不行。”  
冯少怀说:“我再想法让他借点债,让你爸爸给他干吧,不会白干。”
秦文吉说:“晚了。高大泉又给捏合了别人家的牲口,听说今个也开犁了。”
冯少怀咬牙切齿地说:“高大泉真是吃了迷魂汤。你看,他闹得家里不和,外头不睦,还在那儿傻干。哼,要我看哪,他也就是靠着土地改革分的粮食护着心口;他要不好好闹发家,今年还能扑通几下子,照这样再干上一年,他就会变成泥菩萨过河,自身都难保了!”
“您说得对。这步棋我也看出来了。”
“这点事儿我要看不准,在芳草地不是白闯这么多年啦。这回呀,真像张村长去年冬天说的,谁过富了谁光荣,谁过穷了谁狗熊。我呀,争取浑身上下戴满光荣花。”
两个人说着,得意地大笑起来。
这时候,浑身是泥的吕春江跟着铁汉妈慌慌张张从院子走了出来。对他兄弟吕春河说:“等一会儿再干,咱们快到西北坡看看去。”
吕春河停住问:“出什么事了?”
吕春江怕让别人听见,说:“你就走吧。”
他们正要走,忽见朱铁汉像一股旋风似地从东边的胡同里冲出来了。
这个小伙子眼睛通红,腮帮子削瘦,满嘴唇的燎泡。他光着膀子,手里提着一件旧褂子,噌噌地走过来。
铁汉妈先嚷开了:“你不在屋里歇着、养着,又跑出来干什么?快回去,快回去。”
朱铁汉没理他妈,还是往前走。
铁汉妈一见儿子后边跟出邓三奶奶和万淑华,立刻就闹明白,地里发生的事情儿子已经知道了。她赶紧追了几步,迎头拦住了儿子,压着声说:“你快给我回家,有大伙儿哪,用不着你管,出不了大事。”
邓三奶奶说:“我不想让他知道,谁想朱荣家的这么嘴快呀。听你妈的话,别去了。”
这时候,站在南墙根的冯少怀见这边又推又拉的光景,把事情想拧了。刚才他到小学校报告数字的时候,遇上村长张金发,要他拐个弯捎个信,让朱铁汉快点到小学校研究上报材料;他以为朱铁汉听别人说了,为这个要到学校去。于是他插一杠子,喊着:“铁汉,铁汉,我正要找你!”
朱铁汉被他妈扯着不能动,正在着急,听见喊,扭头看看冯少怀,两只眼里的火苗子冒得更冲了。
冯少怀还在那儿摇头晃脑地喊:“张村长让你快去,区里等着要咱们村子的春耕春种的具体数目字。李同志说咱们村子春耕春播第一名,王书记捎信给村长,说咱们村子对上级的政策贯彻得最好,搞得最棒,要报到县上,要受到县领导的表扬。真的,这都是张村长亲自跟我说的。”
朱铁汉冲着他这边,两只冒火的眼睛瞪个溜圆。
冯少怀更卖劲地喊: “咱芳草地的人这下子可要在全县出名了,这都是张村长,还有你们几位领导,真心实意地推行‘发家竞赛’的好结果,是你们的大功大劳。我们永远拥护你们,拥护你们这些好党员!”
朱铁汉看着他那窝瓜脸,听着他敲破锣似地喊叫,心里边好像六月的天气突变,狂风卷黑云。就是这个冯少怀,在旧社会,用长工,雇短工,打官司告状,称霸芳草地;就是这个冯少怀,在土地改革的大搏斗中,对着人阳脸,背过身去阴脸,请客送礼收买人心,造谣撒谎欺骗领导,从墙壁的水沟眼里钻出去,戴上一顶中农帽子;就是这个冯少怀,借“发家致富”这个尸还了魂,买骡子示威,大闹会场,到处煽风点火,又把芳草地搞得乌烟瘴气!……朱铁汉想:土地改革本来是救穷人出苦海,登着云梯上天堂;可是让他们这样一伙人搅得翻身农民又在浑水里蹚了一春天,看不着边儿,摸不着底儿,随时都有可能没了脖子,再喝几口苦汤汤。他想:今天你冯少怀要干什么呢?你为啥这么得意呢?“发家竞赛”让你尝到甜头了,你咬着不想撒嘴了,你那吃人的嘴张得更大了,想用这个政策当你的刀子,想让张金发这号党员当你的牙,想把穷人都当你碗里的肉,你想把芳草地的房屋土地一口吞下去?你好恶毒哇,你!
朱铁汉看着冯少怀那窝瓜脸,听着冯少怀敲破锣似地喊叫,胸膛里的熊熊烈火猛劲儿烧。土改后这一冬一春二百天,在他看来,等于二十年。在今后的二十年,或者还要长的征途中,他所要经历的斗争和考验,都像开了个头:苦辣酸甜咸,五味俱全,他都尝到了。病了三天三夜,他在心里把一切一切都翻腾了三天三夜;咬着,嚼着,品着滋味,每道滋味都给了他力量。他的病就如同蚕儿眠;现在他又活跃起来了,什么是黑,什么是白,他越发看得清楚了……他咬牙切齿地想:冯少怀,冯少怀,你别耍手腕了,你假惺惺唱着拥护党员的歌子,清清楚楚,你拥护的就是帮着你吃穷人肉、喝穷人血的那号假党员!
冯少怀见朱铁汉冲着他发楞,还当是受了他那番话的“感动”,又连声喊:“铁汉,铁汉,这回咱们芳草地可抖神了。张村长叫你,快去领奖状吧!”
朱铁汉突然吼一声:“呸,我去领奖状?我去领你们的脑袋!”接着,把拉扯他的人猛地甩开,回手夺过吕春河拿着的铁锨,两手端起,朝冯少怀那边扑过去。
所有的人都吓慌了。
冯少怀和秦文吉吓得丢魂落魄,抱住脑袋,妈呀乱叫,缩成一团。
活电报万淑华和几个孩子吓得四处乱跑。
铁汉妈和邓三奶奶吓得大声喊叫。
吕家兄弟吓得追上前去要拦挡。
在这一眨眼的工夫,朱铁汉己经扑到南墙下。他举起那锋利的铁锨,咬牙瞪眼,用尽平生的力气,“嚓!嚓!!嚓!!!”
南墙上边的那条白色大标语的“要发家”三个字,被他铲掉了;第四锨,那个“种”字挨了一下子,没掉,吕家兄弟已经抱住了朱铁汉的腰,抓住了他的胳膊。
朱铁汉跳着脚,吼吼地喊着:“这不是咱们穷人的路,根本走不通,咱们不要它!”他又转过身,面对着吓得脸无血色的冯少怀和秦文吉,用更高昂的声音说:“告诉你们,只要我朱铁汉活着,还有一口气,你们谁也不用想在芳草地平平安安地走这一条道儿,死了心吧!”
从慌乱中醒悟过来的人们听到这句话,好像是从他们自己心里发出来的声音,立刻叫好,鼓巴掌。
冯少怀惊魂未定,顾不上想想这句话,也顾不上强打精神抖抖威风,赶紧跑开了。
秦文吉见势不妙,也追在冯少怀的屁股后边跑了。
人们拥着朱铁汉,一齐朝村外走。他们要去看看,地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吕春河匆匆忙忙地把家具收拾到院子里去,想追上众人,一出门口,看见周忠老头和秦恺正从这儿路过。
周忠乐呵呵地伸着大拇指说:“秦恺,你这回可真是雪里送炭哪?”
秦恺那还挂着汗珠子的脸上羞得发红,摆着手说:“您可别夸了,我比你们落后了十万八千里。”
“追嘛!”
“我是追着你们走。昨个听说久宽地还没耕,我心里嘀咕了一夜,觉着这回再袖手旁观,那就不叫人了。起大早我去亲戚家拉牛,他们还想再拉半天磨。我说:你们支援支援我这个落后分子吧。……”
“哈!哈!哈!”
吕春河这才发现,秦恺手里攥着皮缰绳,背后跟着一头缎子似的大黄牛。年轻人心里一阵发热,赶忙过来拉缰绳,说:“秦恺二叔,让我牵着。”
周忠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光看着吕春河,含笑问:“怎么样,秦恺这个行动不赖吧?”
吕春河脸红了。他知道老人家并不是故意揭他的短处,而是借机会教育他,让他把互助组成立第一天在刘祥家门口说的话,吃在心里,记在脑子上。
周忠说:“中农是能团结的。要不能团结,党干嘛让咱们团结他们呢?”
吕春河点着头说:“对,秦恺二叔是变了。”
周忠说:“你也变了。一叫二叔,就证明变了。哈哈!”
秦恺诚恳地说:“我过去自私落后,让人家瞧不起,罪有应得,不能怨这些进步的小青年。往后,你们大伙儿得多多帮助我。”
周忠说:“帮助你,帮助大伙儿。我们得像吸铁石那样,用我们身上的劲儿,把所有中农都团结过来。”他停了一下又说:“当然啦,有的人,拴上十八头牛拉也不一定能拉过来。他们要死当拌脚石,挡着我们的道儿,死活不肯动一动。他们不光要明着拌我们的脚,还会暗地使坏主意,我们心里也得有个数。”
这条街上的谈笑,跟中间那条街上万淑华的喊叫混在一块儿了。因为她跑得快,离开得早,没等着看见这边的变化,正传着相差十万八千里的旧消息。
她一边跑,一边可着嗓子喊:“不得了啦,不得了啦,出人命啦!”
很多人被他从家里喊出来:
“出了什么事儿?”
“快说,怎么啦?”
万淑华大口喘着气,上声不接下声地说:“朱铁汉,把冯少怀,用大铁锨,哎呀,吓死人了!”
好多人已经明白了底细,见她有声有色地传着假电报,忍不住地哈哈大笑。
张金发洋洋得意地拿着记着他的功绩的表册,领着提着算盘的小学教师于宝宗从小学校出来,正巧走到这儿,听那群人一笑,又听万淑华一喊,吓得脸色焦黄:“出什么事儿了?出什么事儿了?”
高二林抱着一抱草,慌慌张张地追着,也在一连声地问着别人:“你们干啥去?你们干啥去?”
各种各样的人,怀着各种各样的心思和疑问,集合到村外边的十字路口,紧张地观望着。
东方的天边上,堆积起来的浓厚的云彩,如同奇伟的山峰矗立着,如同汹涌的波涛滚动着。远处,隐隐的雷声,震撼着大地。大地,正在孕育着青苗和果穗的大地上,阳光画出了丛林的轮廓,也托出一家一户耕种人的身影,像是奋力前进,又像游动、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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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16 23:17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加为好友
四十四  追求

春耕胜利完成了。县领导分南北两片召开总结汇报会。他们要根据全县的具体情况,制定一套战胜青黄不接的灾荒、夺取五一年粮棉丰收的行动计划。
南片的会就近在县城里召开。县长谷新民分工负责抓南边几个区的工作,这个会由他来主持。县长一向干练果断,最不喜欢拖拖拉拉。他把作息时间抓得很紧,汇报、讨论和总结,都要求简单明了,干干脆脆;原来拟定三天的日程,两天一晚上就基本完成了。
这会儿,各区的负责人,除了被点名留下要跟省报记者开座谈会的之外,都在招待所里匆匆忙忙地整理文件、拴绑行李。他们要赶回本区,迅速贯彻会议精神,要找各方面的人员商讨具体措施,以便追赶上那些被县领导表扬的先进区。他们一边忙着一边反复地商量着种种口头协定。
“喂,老张,你们卖给我们的苇子,那数目字可不能再往下压了。”
“没问题。我已经给供销社打电话了,让他们立刻收购集中,保证不让你落空就是了。”
“我就怕你们那个老本位的区长。他要是知道了这个会的精神,知道要大抓副业,苇席的价钱要优待,会不会打自己的小算盘呀?”
“到时候你朝我说吧。”
“当然。完不成任务的话,下次给谷县长汇报,咱俩还坐在一块儿。可别怪我告你的状。哈哈哈。”
一个正收拾兜子的干部看见一辆自行车从门口过去,就追出来。
“老李,老李,你别急着跑哇。咱们联合修堤的工程,到底哪一天开工?应当提早,不然临到汛期可就抓瞎了。”
“我看今年比去年好办。今年农民都有了土地,修堤是保护自己的利益,加上以工代赈,谁不抢着干?”
“难说呀。今年庄稼人的工夫也比去年紧了。”
“好吧,三天之内,我保证给你回话。”
县妇联和县团委的两个干事,每人抱着一大捆纸包,结伴来到这儿。他们又喊又叫,让这些区委会的负责人把他们抱来的东西带给他们的下属部门。于是,这些经年在农村忙碌的区干部,很高兴地接待他们,拿过写着自己区名的纸包,很有兴趣地翻开了那些带着照片或彩图的杂志。有的人嚷嚷着想多要几份。欢乐的气氛,立刻代替了刚才的忙乱和那些很有压力的工作交涉。
这时候,只有北排房屋的一个小单间里十分安静。里边没有人,没声。忽地,一股干燥的春风把那扇掩着的木板门吹开了,办公桌上的许多纸片子跟着飞起,先在屋顶上盘旋一阵,又四散着落下来,满屋地下翻跳。
天门区的区委书记王友清赶忙蹲下身,拿着烟卷和拿着钢笔的两只手一齐扑按着纸片子,嘴里还自言自语地说:“讨厌,讨厌。看我忙成了啥样子,你们还来凑热闹。”
他把纸片子聚到一块儿,用茶盘子压在桌子上,把门关紧,重新坐下,继续赶写提纲。地委宣传部打来电话,说一位记者要到他们这个县了解春耕生产情况,要求选两个不向类型的区,向记者作全面的汇报。县委研究决定由燕山区的书记和天门区的书记完成这个工作。对王友清说来,这是平生第一次接触新闻记者;他谈的话很可能使这个县的名字第一次刊登在报纸上。县长指示说,这是一件十分重要、严肃的事情,不能像汇报会上那样,顺着听汇报的首长的思路、语气,临时翻着笔记本子或凭着记忆,杂乱无章地说一气;要求讲得生动、具体,还要真实、有意义。过后,谷县长还私下里向王友清透露说,记者要找两种不同的区采访,是为了选择,或是天门,或是燕山,二者选其一。谷县长希望记者选中天门区,他也准备从旁促进,因此,要求王友清在准备材料的时候下一番功夫。王友清对这项工作热情、认真,没顾吃饭和歇晌就动手编写。原来他打算全面地介绍天门区生产发家、劳动致富的情况,介绍这一号召在春耕运动中发挥的力量,取得的成果;可惜材料不足,数字不全,往区里打了几次电话,也没有凑起来。他写着写着,就发现了“虎头蛇尾”的毛病。因为去年冬天贯彻这个指示的时候,他精力集中,工作抓得也比较紧,可是春耕大忙一开始,他回了一趟家,家庭纠纷把他缠住,至今还没有处理干净。因此,他对后一段工作有些放松,情况掌握得也不具体。他不能用含糊不清的东西搪塞记者,就决定采取少而精的办法,用典型实例说明全区的情况。这个典型,他选上了芳草地。他认为从整区的春耕全过程看,在贯彻“发家致富”号召这一点上,有的村不比芳草地差,可是从春耕春种的结果上看,别的村都比不上芳草地;不少的村至今还没有播种完,而且白茬播种的土地也不少,质量太差。他这样比较起来,觉得芳草地是很能博得记者兴趣的。
路子打开了,写着顺手了,“刷刷刷”,工夫不大,已经拉出了大架子。接着,他看了一遍,随手加了几个例子,添了几种反映,又标出几处重点,临时看记者的要求,再加以引申,算是完成了草稿。他这才又点了一支烟,靠在椅子背上舒了一口气。
春风又鼓动着木板门,“呱哒呱哒”地响。
王友清搬起一只椅子要顶门,门被推开一道缝,露出一张白净净的妇女的脸孔。
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干部,扶着门的把手,说:“嗨,王书记,你在这儿藏着哪?”
王友清赶紧放下椅子 ,连忙招呼:“徐萌同志,屋坐。你不是跟着梁书记到北片开会吗?”
徐萌依旧站在门口,说:“梁书记让我回来给谷县长送一封信,顺便取文件。”她抬眼瞧见桌子上一摊纸,又笑笑,“嘿,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也像谷县长那样挥笔做文章了。”
王友清说:“你别逗了,我还写文章?形势所迫,不追不行。今个晌午我是老太太吃柿子,嘬了瘪子。你要是早回来两个小时,不就救了我吗?”
徐萌明白了:“噢,你是谁备接见记者?真遗憾,没听到你的精彩汇报,也不能等着沾光听听你的谈话。我还要给梁书记张罗刻印一份材料,他急等用哪。”
王友清说:“我的汇报、谈话没啥好听的;听了,也只能给你这个知识分子增加一点对我们这些大老粗的笑料。”
徐萌说:“你真谦虚。县政府的不少同志听了你的汇报,议论很热烈,说天门区今年春天打开了新局面,取得了新胜利。土改运动你们最稳,这回又是第一名。”
王友清说:“那是谷县长亲自抓的点嘛。”
徐萌说:“上级抓,主要得靠下边实践。谷县长常对我讲你的历史,表扬你进步快。我想,这当然是多种因素造成的,其中很重要的一条就是投身在火热的斗争生活里边,你别笑我发牢骚。像我这样城市长大的,解放后一参加工作,就留在县政府秘书室,脱离实际,实在危险。”
王友清说:“多在谷县长这样的老干部身边工作几年也有好处。谷县长培养干部是有计划的,你别急。得便我给你探探口气,如果可能,欢迎你到我们区里去。”
徐萌高兴地说:“那我得先谢谢你。理想实现以后,我一定在实践斗争里,努力锻炼自己。先说下,到那时候,你可得多帮助我呀!”  
王友清说:“应当反过来讲,你得多帮助我。”
徐萌说:“我还帮你?真开玩笑。像我这样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连一点实际工作经验都没有的小知识分子,能帮你什么呢?”
王友清认真地说:“当然啦,我们各自都有不足的地方。比如说我,工作的年头不算短了,实际经验也有一些,可是总忙得没有时间学习,文化低,知识少。过去在山沟里边工作,这倒不算什么缺欠。一进入大城市,各阶层人都要接触,这个缺点就明显了,工作起来极不方便。所以谷县长常说,在今天的新形势下,没有书本知识,光凭老经验是吃不开的。每次开会,他都动员我们多看些书。我也常买书,买得多,看得少;因为工作忙,没时间,屁股老是坐不住。你们就没有这样的问题吧?”
徐萌笑着说:“你虚心诚恳这一点就值得我好好学习。那好吧,一旦有了机会,我们互相帮助。”
王友清也笑笑说“唉,这样讲才全面了。”
徐萌走了;刚要拐进通向东院的一行柏树,忽然又转回身大声说:“嗨,说了半天话,倒把正事儿忘了。王书记,谷县长让我捎个信,请你到他家去一趟。”
王友清赶紧问:“什么事情呢?”
徐萌说:“没告诉我什么事,看样子很重要,让你马上就去。”
王友清点头答应。等徐萌走远,他回到房间里,一边整理东西,准备立刻去见县长,一边心里猜测着县长要跟他谈什么事情,为什么这样急迫。是要审查他跟记者的谈话提纲呢,还是要帮助他解决思想问题呢?也许是两件事情都要谈。天门区是县长亲自抓的点,王友清是县长亲手培养和提拔的干部,县长对这个区和这个区委书记既关心又了解。昨天晚上,文化馆请参加会的区干部看电影,王友清跟县长一起走,随便地谈了一些闲话。为了向县长解释一下他大忙时节在家里呆了将近半个月的特殊原因,又谈了一些家庭情况。县长很敏感,认为他流露了不大安心工作的思想,又批评他“农民意识”作怪。他当时笑笑,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王友清是千千万万被革命洪流卷进大时代海洋里,穿上了干部服装的农民中间的一个。他家住在京榆路北边平川地上,是一个界于贫农和中农中间的那一类庄稼主。同村一户有权势的地主霸占了他家仅有的一片枣林。他那会儿没有什么觉悟,只凭着少年气壮,跟地主打开了官司。根据地的抗日政府却十分坚定明朗地站在他的一边,使他轻易地把官司打赢了。感激恩德的思想,促使他靠近了革命,积极地参加了村子里的抗日活动。日本鬼子投降那年冬天,国民党反动派侵占了京榆路,在他的家乡安了据点。他那个冤家对头的小儿子也随着国民党的队伍开过来,声言要“报仇雪恨”。王友清被迫离开了农家院,扛起了枪杆子。为了消灭仇敌,为了保护自己,为了解放全中国,他一心一意地战斗到平津解放,大军南下。这时候,他的家乡土改了,敌人被镇压了。他是多么迷恋“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太平日子呀!他像迷了心窍一样,三番五次要求退职,甚至宁可受党纪处分,也要回家当农民。当时还是副县长的谷新民狠狠地批评了他,指出他这是狭隘的“农民意识”作怪;给他讲解全国解放以后大兴建设的光明前程,让他远看人类最美好的共产主义远景。接着,又把他送到设在草桥村的地委党校学习。他服从了组织,比较好地完成了学习任务。但是他并没有心服,只是出于对这个领导者的敬畏。那时候,他认为最理想的人生道路就是在庄稼院安安定定地过小日子。他留恋那个独门独户的小院,留恋那五间石座瓦顶的大屋子,留恋那一出后门口就看见的土地、枣林,还有槽上的牲口,圈里的肥猪。他过烦了颠簸不定的县区干部的生活:终年背着行李,这一村那一村的走动,雨季要住在堤上防汛,冬天要蹲在炕上整夜开会,总是提着心,怕犯错误,怕出差错;同时不仅养不了家,穿衣、抽烟都得到家里去拿。他觉着这样下去总不是长远之计。
王友清在人生道路的岔口上没有拐弯,而是直走下来,越走越显得坚定,这是因为遇上了两个意外的形势变化。第一个意外,是他这个有名的“退坡干部”在毫无精神准备的情况下,突然被提拔为天门区的区委书记。使他看到自己的前途,身上生发了一股特殊的劲头,工作很积极,学习很努力,甚至一反常态,连生活作风、一举一动都起了变化。第二件意外的事情是最近发生的。在他自己还没有过高的地位追求和荣誉奢望的时候,他负责的天门区突然成了谷县长抓的重点区,而且各项工作一直处于受表扬的地位,这就更加稳定了他的脚步,开阔了他的视野。更大的成功和胜利的追求,正在鼓动着王友清。
他用大头钉把纸片子别住,叠好,装进牛皮的挎包里,暗自笑笑想:什么“三十亩地一头牛”,什么“老婆孩子热炕头”,这些算个啥呢;努把力,把天门区的工作搞好,让所有农民都过上好日子,天门区成了最富的区,天门镇建成小城市,把家属往这儿一接,那不是最幸福的日子吗?那个偏僻的小地方,那片枣树林,那几间石头屋子,有啥了不起呢?他想起昨晚上受到的批评,觉着明察秋毫的谷县长,这回没有把事情看准,有点药不对症,小题大作了。
要回工作岗位的各区干部在院子互相招呼:
“嗨,走哇,搭伴呀!”
“哎,等等,别着急!”
有人喊王友清:“天门区的王掌柜,还藏着哪?”
另外的人说:“他跟你就不上伴,人家有要事。”  
王友清立刻出现在门口。他已经收拾停当,穿戴整齐。他把灰布帽子戴得端端正正,蓝制服上衣的领扣也系上了,腰间扎着皮带,两根裹着青布的背襻,交叉着贴在胸前:一边吊着兜子,一边是装在木套里的三号手枪,枪把上挂着一条红绸穗子,飘在右胯下面。整个看去,这个三十岁的区干部显得精神焕发,信心百倍。
同事们围过来了:
“瞧,这小伙子多神气。”
“看,像不像这本书上的照片?”
“快啦,老王,你要上书啦。”
“让我给你照一个吧。喂,笑一个,笑一个!”
王友清被大伙闹得有点不好意思,故意绷着脸,不说话,心里却热呼呼地想:“只要积极努力地去工作,这一切都是可能实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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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秋后算帐”

这是一座秀丽的城池。燕山余脉伸展到这里,突起数道峰峦,成了它天然的屏障;终日飘悠在松柏和巨石中间的云雾,增加了这里的雄伟气魄。巍然屹立在西门里的辽代遗迹大佛寺,越发证实了这座城池的古老。两条长长的大街,搭成十字形,把城内各种老式的建筑物划成了四大块。县政府和县委会在东北那一块,穿过十字街的鼓楼,北走,东拐,出现一大片庙宇式的房舍;东边是县委会,西边是县政府。县政府大院最里边还跨着一个小院子。走进那座月亮门,就瞧见缀着雪白花团的丁香树掩护着绛紫色的窗棂,一条用各色石头子镶成的小径,直通北屋。
王友清站在丁香树下喊了声:“谷县长。”
警卫员小刘从那间作为厨房用的西厢屋跑了出来,红扑扑的圆脸上带着孩子般的笑容,说:“王同志,你再不到,我要催你去了。屋里坐吧。”
王友清也笑着说:“我怕小刘白跑腿,就赶紧来了。”他进了屋,四下瞧着问:“县长不在家?”
小刘一边倒水一边说:“在。请你来,哪能不在呢?”
隔扇那边的里间屋传出县长谷新民的声音:“友清来啦?等我一下。小刘给他拿烟。橱子里有老孟买来的糖块,也拿给他尝尝。”
王友清摘下手枪和帽子,挂在衣架上,又从小刘手里接过水杯和塘块,喝着,吃着,等着,转着身子观赏县长这个书房兼会客室里朴素而又雅致的陈设。一张写字台,一条长案,几把藤椅,还有两个老式的书橱。墙上挂着一幅条屏,那上面的字写得曲里拐弯,王友清一个也认不出是什么。除了椅子容人坐坐之外,到处都摆着书籍,连前后两个窗台都被占领了。
谷新民是个读书人,尤其爱好写作。在他偶然来了兴致的时候,常对同志们说起自己的故事。他说,少年时期,有一次学校里搞“作文竞赛”,他意外地得了个一等奖,从此便像“着了魔似的”想当个小说家,而且下过不少功夫。老师在讲台上教数理化,他在下边偷偷地看小说。从魏晋散文、唐宋传奇到明清大部头的长篇巨著,他都浏览过。接着,他又研究起十八和十九世纪欧洲文学,领教过洋秀才们对于人道主义的艺术表现。芦沟桥一声炮响,使他丢开了书本和幻想,打着小旗走上街头,参加了政治运动;接着,又拿起枪,搞起了武装斗争;如今枪放下了,文学书籍这类东西也没有更多的余闲去摆弄。他觉得,由于职责决定,在他所热爱和同情的农民来说,要求他这个县长所作的贡献,比要求一个作家所做的贡献更具体更实际,也更加紧密地关联着他们的命运。他曾用这个实例,现身说法地开导过家庭观念很浓的王友清,他说:“不能实现我个人的爱好和理想,是时代的命运决定的,对我说来,是一种牺牲,然而我不仅勇为,而且乐为。人民大众的幸福和欢乐,就是我们这种牺牲的代价,也只有付出了这个代价,人民才能给我们信任,给我们荣誉,给我们地位。”当时的王友清还不能全部的理解这番话的哲理,可是受到了感染和教育。他现在决心要把天门区建设好,使它变成幸福的天堂,而且决心为这个目标奋斗,就是这种感染和教育的作用。王友清尊敬佩服这位老首长,对他有言必从,有行必效。
他从兜子里拿出“提纲”,放在衣袋里,又坐在写字台边的藤椅上,先摸摸那个像砖头似的石砚,又顺手抄起一本摆在玻璃板上的红绸封面、烫着金字的书。他掀开看看,上边用墨笔批着许多秀丽的小字,还没容他看清写的是什么,谷新民从里间屋出来了。
谷新民是一副有修养的老干部的姿态。他穿着一件驼色的对襟旧毛衣,青市布裤子,圆口便鞋;虽然刚交四十岁,两鬓却已经染上了白霜;微胖的圆脸显得很红,鼓鼻梁,细长眼睛,总带着一种沉思而又谦恭的微笑看着人。他轻轻地搓着蹭在手指头上的尘土,对王友清说:“我想找一本土改时期的记录本子,到处翻遍,没见踪影,不知让老孟收拾到什么地方去了。”他说着,点着一支烟,把椅子往王友清身边拉拉,坐下,又说:“那本子上记着地委工作组的罗旭光同志临走时跟我交换的意见,还夹着他后来写给我的一封信。”
王友清了解谷新民和罗旭光的意见分歧和关系不睦,就问:“您怎么想起找它呀?”
谷新民用手指磕打着烟卷灰,慢慢地说:“我仿佛记得罗旭光同志跟我介绍过几个人,那本上记着,信上也提到过。”
“什么人呢?”
“其中有一个可能叫高大泉。因为这个名字很新鲜,留下一点印象。”
“高大泉是我们区芳草地的,一般党员。您想要了解这个人吗?”
“此人的状况如何?”
“我跟他接触不多,知道一点情况。工作满积极,在群众里边有点威信。就是脾气固执,好讲私人感情,办事情不太注意政策。”
“这是一个党员的致命弱点。”
“还有,最近他到北京去了一趟,回来之后,就跟一个党员村长闹矛盾,搞不团结。”
“原因何在呢?”
“据说是争地位……”  
谷新民忽然笑了一下,把烟头按在烟灰缸里,站起身,围着写字台走了半圈,又微笑地望着那个收住半句话、略微有点发楞的王友清说:“友清,你这个‘据说’实在欠妥了。争地位是据说,那么,我就可以以此类推,认为你刚才介绍的关于他闹不团结,还有他的不顾政策,有威信,积极等等都是属于‘据说’的范围。我们能靠‘据说’判断一个手下的党员吗?万万不能够。一个做领导工作的人,应当尽力避免这些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东西。”他说到这里,把话打住了。他体贴自己的干部,了解王友清是个爱面子的人。他有这样一个体会,认为在一些人身上,地位和自尊心是成正比例的;对这样同志的批评如果不适度的话,伤害了别人,影响了感情和信任,实际上也伤害了自己。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卷宗,又从里边拿出一封信,说:“我找你商量一个问题。你先看信,思考一下,咱们再谈。老孟还没有回来,我得帮小刘给你做吃的去。”
王友清红着脸接过信,眼睛停在信封上,直到谷新民出了屋,他才看清信封上的字,写着:“天门区委请转县委领导同志”;下款是:“芳草地村”。他又从里边抽出一张信纸,上边写着密密麻麻的字:
我们是两个共产党员。我们向领导上反映一个最重要的意见,提一个最重要的要求。
村长张金发同志向区领导的汇报,情况不真。芳草地土改以后的第一个春耕搞得没他说的那么好。实际上搞得很糟。地是对对付付地种上了。种上了,能保险收来吗?
跟领导上说句老实话,我们没有尝到“发家致富”这个政策的甜头:有些人是非常赞成它的,比如富裕中农冯少怀,村长张金发,他们,一个不要爱国主义思想,一个不宣传爱国主义思想,鼓动邪劲。他们不顾别人死活,专门奔个人的日子。所以我们倒吃到了他们一点苦头。
照着这样干下去,少数户乐,多数户愁,翻身户最危险。我们很担心分到的土地保不住;农民支援不了工业,支援不了志愿军,啥年啥月到社会主义呢?
我们没文化,要说的话一肚子,写不出来。说这一点,不系统,也没说清楚。迫切要求领导上快派人来调查,快帮我们出主意,快领着我们挖掉穷根子!
万分火急,盼你们回音!
敬礼
                          高大泉(图章)
                          朱铁汉(一个很大的红指印)

王友清看完信就火了。他腾地站起身,冲到屋门口,立刻听到厨房里传来刀勺声和谷新民跟小刘的说笑声。他又把迈出门坎的一只脚收回,不由自主的捏了捏衣兜里那个跟记者谈话的“提纲”。他慌乱地转了个圈子,重新坐在椅子上,把那信又看一遍,心里增添一股说不出来的烦乱感觉。他暗自想,芳草地绝不会像信上说的这样一团糟,张金发决不会汇报假情况;张金发如果做假,区农业助理亲自到芳草地看过,能跟他一块做假吗?就算农业助理也做了假,那么炊事员范克明跟这件事毫没关系,他不断地夸奖芳草地的春耕成绩,也是在做假吗?笑话!他觉着这封信语无伦次,通篇都是胡说八道,都是故意捣乱,真是岂有此理。接着,当他怒冲冲地把这封短信看了第三遍的时候,忽然冷笑起来。
谷新民端着一盘凉菜进来了。他用审视的眼光看看王友清,放下菜盘,拉过椅子坐下,点上香烟,问道:“友清,看过了?咱们研究研究吧。”
王友清这时候已经找到否定这封信的充足的理由了,因此,他平静下来,很老练地对县长说:“我先说说自己的看法,不妥当您再批评。”
谷新民把烟盒递给王友清。他先给王友清看信,既不立刻追问、证实,也不表示任何态度,是有意识地测验他的下级对事物的分析和认识能力的。他原以为王友清看了信会发火,会激动,会急不可耐地用一大堆理由否定这封信来为自己开脱。这会儿,他发觉自己的估计并不正确。光凭王友清这副冷静的神态,就足以博得县长的满意了。
王友清把信托在手掌上,另一只手指点着说:“我觉得,这信本身就是自相矛盾的……”
谷新民很有兴趣地听着:“说下去,矛盾在什么地方?”
王友清小心地说:“您看,开头说张金发汇报的情况不真,说芳草地春耕搞得不好,接着又说把地种上了。张金发汇报的是春耕进度,既然承认种上了,这就不存在假了。至于说‘对对付付’种上的,只能证明完成这个任务的时候困难不少。土改后的第一个春耕,哪能像电影上那样,拖拉机开动就一大片呢?张金发认真执行上级的指示,克服重重困难,完成了春播任务,这不是更应当表扬,而毫无指责他的理由吗?至于信上接着提到收成保险不保险的问题,那是未来的工作,张金发并没向区委具结、划押、递保证书,声明亩产要稳拿多少斤,怎么能现在就先算他的账呢?您说,这不是矛盾百出吗?”
谷新民笑了,拍着王友清的肩膀说:“好,友清,你果真提高了政治水平。”他站起来,身子靠在桌边上,继续说:“我同意你的分析。你抓住了关键。这个矛盾的本身已经自我否定了,所以我们用不着在芳草地春耕情况真实与否这上边白费时间。应当透过现象看本质,进一步研究它。”
王友清又受到一次意外的鼓励,有点不好意思。同时,他心里踏实了,多少还有几分得意。
谷新民说:“因为我和你所见略同,所以我刚才向你了解高大泉这个党员的品行;也是我不赞成你那个‘据说’的原因。我们是领导,是掌握方向盘的,对一切问题,敏锐而又准确的判断力是非常重要的;否则,稍一含糊,就会违背实事求是的精神,搞错方向,给党和人民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
王友清恍然大悟,不住地笑着点头,暗想,在这样一位领导下边工作真能提高。
谷新民接着说:“我现在跟你深入地讨论这个问题,我主张排除你那个‘据说’。高大泉此举不是品质问题,不是出于要拆张金发的台——请你注意,我是说‘此举”,至于此人的别的方面我没调查研究,没有发言权。因为,据我推理,他如果想要搞这类活动,不会采用这种明显的自相矛盾的办法,也不会那么急切地要求上级去调查;下去人一看,土地没有白着一块,岂不立刻垮台了?”
王友清插一句:“您分析的完全对,我赞成。”
谷新民从王友清手里拿过信纸,掂了掂又说:“排除那种看法之后,我们再抓本质。我认为高大泉他们两个人写这封信,是真情实感的流露。他们对现实就是这样看,就是这样推论的,他们是思想问题,认识问题。”
王友清一时没有听懂这番话的意思。
谷新民两手往后一背,挺着胸脯,眼睛望着窗外的蓝天,拉着长音,进一步阐述自己的看法:“你还记得去年冬天,就是刚刚贯彻‘劳动发家’、‘生产致富’的政策精神那个时候,我跟你谈过的一番话吗?建设繁荣富强的新中国是我们的理想,决不可能一帆风顺,会有各种思潮干扰它。他们的理论核心,就是否认目前还处于巩固新民主主义阶段,他们不知道搞社会主义必须有物质财富作基础。换句话说,搞社会主义必须先大大发展生产力,让农民富足起来,有条件买机器和使用机器;国家工业发展了,有能力供给农民机器;只有先机械化,而后才有集体化。这些他们都不顾。具体地讲吧,春耕前,在我们县流行着‘越穷越光荣’,吓得一些农民怕致富,怕露富;贯彻了‘发家致富’之后,‘穷光荣’吃不开了,又变个样子,又散布反对什么剥削,要立刻搞社会主义。这些都是单纯农业社会主义的均产思想,是吃‘大锅粥’的变种。这些不断变幻着花样的思潮,对我们的基层干部影响不小。这两个写信的党员就是个典型的例子。我这样说是有根据的,我从他们信里看到了罗旭光同志的影子”。
王友清明白了:“不错不错。听说老罗临走还给高大泉写了一本子这方面的话。”
谷新民接着说:“这样一来,就给我们这些领导者提出一个重要任务:如何教育党员、群众,克服这些思潮的影响。难吗?难。从积极的角度来看,也不难。春耕生产的胜利完成,有力地证明了‘发家致富’政策的正确性,使许多人受了教育。如果我们不自满,不松气,再接再厉,在天门区拿到一个实实在在的好收成,大多数群众都发了家,结果摆在那儿了,证明这个办法是对的,看他们还有什么话说。”
王友清说:“我刚才写完了谈话提纲,就是这么想的。”
谷新民说:“这样想完全正确。用不着去争论,也不必去压服别人。有的同志跟我们的意见不同,但在政治上、经济上和文化上跟我们有共同的利益,共同的要求。只是在如何取得利益、满足要求上,意见有分歧。好嘛,咱们不妨比一比,试一试,秋后算账论输赢吧。”
王友清连忙点头说:“上策,这是上策!”
谷新民说:“你和我的想法如果完全一致的话,我再给你看一个东西。”他从抽屉里的那个卷宗里又拿出一张纸条,递给王友清。
王友清打开一看,上写:
老谷同志:
让小徐同志带去一封党员来信,请阅。我认为这两个党员所说的代表着广大革命群众的看法、担心和要求,很值得重视。这个反映,对我们县委制定全县工作的方针大计,很有参考价值。
对此村具体情况我不甚了解。目下会议正在进行中,不能马上赶回跟你研究。请将此信转给王友清同志看看,提请他注意。会毕,我准备找他交换意见。
此致
敬礼
梁海山
王友清捧着信,沉默了片刻,看了谷新民一眼,疑惑地问:“梁书记跟您的意见也不一致吗?”
谷新民说:“没有不一致,就不会有一致,这是事物矛盾发展的法则,是真理。”
王友清说:“梁书记如果找我谈,我也不争论,也希望他等到秋后看天门区的分晓。”
谷新民笑笑。
这时小刘端着一大盘子热菜和两双筷子进来了。
谷新民从柜橱里提出一瓶酒,招呼王友清吃喝。他们又谈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等到酒足饭饱之后,县长又告诉区委书记一件事情。
他说:“老梁下去之前,县委开了一次会,对干部问题作了一些安排,打算加强一下天门区的领导力量。”
王友清说:“好哇,我们正缺人手。是让徐萌同志去吗?我先双手欢迎!”
谷新民说:“是一个新从部队转业的老同志……”
王友清说:“我们最缺的是文化人呀!”
谷新民说:“我知道你需要小徐这样的干部。等等吧。新去的同志任区长、副书记,准备把老区长调县工会。他身体不好,到县里半工作半休养吧。我先给你透个信,一切等正式通知。友清,要注意团结。同志们初次共事,也可能有意见不一致的时候,你要处理好关系。就我来说,有个不可动摇的信念:一切从全县三十万人民利益出发;分歧也罢,不一致也罢,秋后再看。不外乎我服从别人的做法,或是别人服从我的做法。只要有利于党和人民的事业,我不仅勇为,而且乐为!”
王友清喝了最后一口酒,发誓似地说:“我要再接再厉,干出个样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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旱地惊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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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新道口巧遇

黎雀儿叫三遍,高大泉动身离开家。
星斗要隐退,彩霞河闪着银亮的光波。高大泉来到了梨花渡口。
东天边从淡青化为嫩红,又变幻成金黄色,太阳悠悠上升,登上了白杨树顶。高大泉已经停在一个名叫“新道口”的村头。
满怀心事的年轻汉子坐在茶棚对面的一棵洋槐树下,一手端着大碗白开水,一手攥着细罗白棒子面的烙饼,喝一口,咬一口,默默地打发着肚子。
茶棚里的纸烟、烧酒,还有廉价的小菜,招来不少饥渴又劳累的行人。他们一边抽着、喝着、吃着,一边留神看着放在路边的车辆、担挑和那些围着看新鲜、打转转的小孩子;有的大声交谈着新闻趣事。茂盛的槐树仿佛是另一个热闹的世界。翠绿的叶子,玉石般的花串,从树顶的枝梢上垂挂下来。小鸟在上边跳,蜜蜂在周围飞,鸣唱悦耳,清香扑鼻。
高大泉眼看着自然界的一切,但是都没有能够牵动和分散他的思绪。他的心仍然沉浸在昨天晚上那个欢乐的场景里。昨天,是他们给县委写的那封寄托着无限希望的书信发出的第七天。七天没见回音,急得他坐立不安。他跑到天门镇。想找书记王友清催问,正赶上王友清到县里开会去了;于是他决定直接到县里。这样可以把区委领导和县委领导一齐找到,把心里的话全部无保留地掏给他们,求他们给想个办法。他希望,这个办法能阻止下改后的农村再往歪门邪道上走,这个办法能帮助翻身的农民不会退到过去的那种贫困处境;这个办法能早一点实现社会主义。当他决定了这个行动之后,不少的人怀着少见的激动心情,挤进了他的小屋子里。一张张充满期待神色的面孔,一声声出自肺俯的殷切嘱咐,给他鼓了劲,也在他的肩头上增加了无形的,又是巨大的压力。半夜里,人们一个个恋恋地走回各自的家里去了。高大泉躺在被窝里,望着灰蒙蒙的窗户纸,把自己的思绪又缕了一遍。不知为什么,他那一向充实的信心,忽然间发生了一阵儿忧虑不安。他想:自己跑一趟县城,就立刻能找到一个完全遂着大家的心意,又能彻底解决大家命运问题的方法吗?如果谷新民县长和王友清书记,听了自己的汇报,没有新的指点,还是让自己回村按着去年冬天区里那个“发家致富”的会议精神,带着大伙照样儿干,那可怎么办呢?难哪,难哪。黎雀儿叫了。他爬起来,点上灯,一抬眼,看见了墙上的毛主席像,他的心里忽地一亮,回身对着给他包干粮的媳妇吕瑞芬说:“我明天晚上要是赶不回来,就是上北京了!”
他不能在这中途耽误太久。他要尽快地赶到县城,找到领导,见个分晓。
他把干粮吃完,把水碗送回茶棚;提提鞋袜,卷卷裤脚,紧紧腰间的干粮袋,直起身,刚刚迈上朝东北县城去的岔路,听到背后传来一阵喊声。
“救人哪,救人哪!”
高大泉抬头一看,公路的西端,一团土烟,一片乱响,一辆大车,像洪水冲卷着坍房倒树般地直冲过来。
那车上套着的一匹高头大红马,不知怎么惊了,发疯似地跑着,跳着;大车轱辘一会儿腾起,一会儿落下,剧烈地颠簸摇动,料笸箩被抖掉了,一片草节儿摊到地下;小水桶被甩下来,叮叮当当滚出老远。车上边坐着一个穿着花衣服的七、八岁的女孩子,两手紧抓着车帮,嘶哑地哭叫着。车后边,远远地追着一个手提鞭子的老头,边跑边喊;哭声和喊声又淹没在马蹄“哒哒”声和车子“咣咣”声的杂乱巨响里。
茶棚里的人都被惊动了,一齐挤到外边,都惊恐万状地乱嚷乱叫。
有两个年轻力壮的男子汉推开了身旁的人,蹿到路上,准备拦车。可是他们一见那惊马的来势凶猛,跃跃欲试,却又不由得朝路边退缩。
一个小贩慌忙地把自己放在路边的挑担拉到棚子下边。
一个妇女恐怖地把一个小男孩挟起来,跑进棚子里。
“救命啊,救命啊!”
那惊疯的奔马拖着大车冲过来了。
高大泉看到这种情形,几乎没顾上想什么,就一个箭步跳到了公路中央,张开了两只粗壮的胳膊。
惊马一见前边的障碍物,离着几丈远,它就瞪圆了两只血红眼睛,抖立起鬃毛,高昂起脑袋,准备照直冲闯,从人身上跳跃过去。
挤在棚子下边的人朝高大泉喊了起来:
“嗨,不行,不行,拦不住!”
“快躲开呀!快躲开呀!”
高大泉好像根本没有听到这一切,头没回,眼没看,憋足了一口气,迎着疯马往前冲。
就在这一瞬之间,一个雷鸣般的声音,从左侧传了过来:“危险,危险!”
随着这声音,高大泉的胳膊让两只大手紧紧地抓住,随后又被用力地一抡,只觉得耳边空气“嗖”的一声响,已经被甩到路边。他定定神,只见一个人已经接替了他刚刚站立的位子。
这个人身穿一身绿军装,个头不大,显得很有力气。他没有像高大泉那样,站到车前边去阻挡,而是闪到一边。他两只紧攥着的拳头,如同准备上操跑步那样,端放在两胯之间,等那惊马冲到身边,就好像要跟那烈性的牲口比赛,跟在旁边,脚步均匀而又轻快地迈动。接着,他渐渐地靠近车辕子,噌的一下跳到烈马前部,一伸手,抓住了笼头。那马更加疯狂了,弯下脖子,咴咴乱叫,又跳起前腿。那个挡车的军人被吊起来,悬在空中。他依然不慌不乱,在空中抽出一只手,顺势扯着铁嚼子,又敏捷地套进那马张开的大嘴里,双手攥紧,猛勒猛抻。那惊马立刻把两只前蹄放下,两条后腿弯曲、倒坐,挣扎地打着响鼻,乱刨乱叫。路面上的沙土石子儿四处飞扬,摔到站在远处的那些人的身上和脸上。
高大泉紧张地追在军人的身边,寻找插手帮助他的机会。当那惊马被勒上嚼子,倒着坐后腿的时候,他一个箭步蹿到车前,探身伸手,从车厢里抱出了女孩子。
女孩子的两只脚刚刚挨着他。那惊马已经把车和那个军人拖出两丈远的地方。
人们又忽然发现,前边的路上躺着一辆小推车。那车是迎面而来的,推车人慌忙中躲闪不迭,歪倒在地,人还没有来得及跑开,而惊马大车已经扑上前来。
就在这这一瞬之间,那个军人用尽平生力气勒着马嚼子,用肩头朝旁边一扛一推,那马一个翅赵。大车来了个急拐弯,横在路上。军人回手又抓住车闸,一扳一推,“咔吱”一声,车轮子就定住不动了。
人们一齐拥上,把惊马团团围住……
一张张惊恐失色的脸上,涌上了喜庆的光芒:
“哎呀呀,真险哪!”
“起码小闺女和推车的这两条命,差一点儿丢喽!”
赶车的老头扑过来,扯住军人的手,流着泪:“同志,同志……”同时扯着高大泉的手,“同志,同志……”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热泪哗哗地顺着多皱的两腮往下流。他又一回身,拉过那个惊魂未定的小闺女,使劲儿按着她的头,连说:“跪下,跪下,给你的救命恩人磕头!”
高大泉臊得倒退一步。
那军人哈哈大笑,把小闺女搂到怀里,对老头说:“您这就不对了,应当教给孩子感谢共产党。我们是按照党的教导,做了我们应当做的一点小事情呀!再说,对党感恩报德也不要磕头,应当让她好好学习,当新中国的革命的小主人哪!”
周围的人都笑了。
老头说:“我喜幸得糊涂了。唉,唉!同志您不知道,这孩子是我的外孙女,他爸爸在朝鲜前线打仗哪,接她到我家过个麦收,没想到遇上这事儿。不是遇你们不顾自己性命地救了她,出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跟人家交代呀!”
军人亲亲小闺女的脸蛋,说:“那就更不应当说什么感谢的话了。她爸是革命战士,我们也是革命战士,就教育她永远向革命战士学习吧!”
新道口一场惊与喜的热烈场景,好长时间才算结束。过往的人们带着祟敬的、兴奋的心情,还有得到的教育和鼓舞,议论着,感叹着四散开了。
高大泉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准备继续赶路。经过刚才的事情,说不清为什么,不仅给他鼓了劲,而且给他增加了克服眼前困难的胜利信心。他要快速地赶到县城,找到组织,把挽救芳草地这辆大车的办法拿到手里,回到芳草地,也要像对付疯马惊车这样勇敢地战斗!
那个军人模样的人从路边拾起他的背包,走到高大泉跟前,上下打量着高大泉。因为刚才的剧烈搏斗,高大泉那年轻的脸色红腾腾的;因为受到鼓舞,高大泉那两只好看的眼睛是明亮亮的。
军人开口说:“同志,你刚才的行动很好。”
高大泉连忙说:“不好,不好,比起您来,我差远了。”
军人笑笑,露出两排非常洁白的牙齿:“就说我们都做得很对吧。”  
高大泉又认真地说:“我做得不对,您做得对。我们都想救人,可是我的方法不对,瞎冲瞎拼,要不是您,今个十有八九是救不了人的。您呢,方法对,除了勇,还有谋,除了猛,还有稳。像您这样干起事情来,才能有把握地完成任务。”
军人仍然打量着高大泉,又笑笑,问:“这位同志,您姓高吗?”
高大泉打个楞,这才仔细地端详对面的军人。只见他三十多岁,旧军装,黄背包,中等身材,透着清秀;圆形的脸,浓黑的眉毛,大大的眼睛,虽然已进壮年,仍不减青春的英俊。高大泉觉着这个人的面孔很熟悉,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一时又想不起来。他听那军人又问一句,就赶紧回答是姓高。
军人听了,脸上闪起惊喜的神色,依旧试探地问:“你是芳草地的吗?”
高大泉的心里一亮,忽然认出这个人来了。可是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敢相信会有这么奇巧的事情,话到嗓子眼,却说不出来。
这时候,那个军人已经用两只大手紧紧地扳住了高大泉的肩膀子,一边使劲儿摇着,一边过度兴奋地连声说:“大泉,你好哇?转眼之间,又将近十年没见面了,你说多快呀。对啦,咱们最后一次是一九四二年在天门镇见着的。那次日本鬼子抓人,你正给地主赶大车,慌得不知道怎么办。是我瞧见了你,把你拉到一家院子里。咱们一块儿在石榴树下边蹲了好久,说起游击队打鬼子的事儿。记得吧?”
多少往事猛然涌到高大泉的心间,激动得热泪已经糊住了他的眼睛。他使劲儿点着头,说:“你是田雨大哥,想不到在这儿碰到你,你的眼力真好……”
田雨说:“要是在别的地方遇上,就是碰了鼻子,我也不敢认你呀。九年呐,天翻地覆的九年,大变化的九年,我们跨越了两个大时代,从一个世界冲进了另一个世界。不简单呀,不简单呀,老弟!”  
高大泉拉住田雨的手摇着,说:“有些人瞎传,说你跟大部队走了,说你打石匣的时候牺牲了;过后又说你到了朝鲜,在一个什么山上边牺牲了……”
田雨笑笑说:“没少打仗,全闯过来了;旧社会欠我的帐没有还清,我还得接着跟它讨哇。”
“你这是到哪儿去呢?”
“转业啦。从一个战场到另一个战场。来了半个月,在红枣村跟梁书记抓点,跟他学习搞地方工作的武艺。家属来了,我回去两天,把他们安置一下,现在赶回去。大概再有半个月,总结一下,就到天门区工作……”
“噢,我出门以前,听区里的李培林说,我们要换区长。这么说,一定是你罗?”
“跟你们一块儿搞建设。把这个喝过咱们血汗的苦洼子变成给咱们造福的甜海洋!”
“这可太好了。我们就是做梦也不会想到来了你这么一个领导人。”
田雨笑笑,拉着高大泉的胳膊说:“走吧,咱们到那边吃点东西去。”
高大泉往后拽着说:“我吃过了。那边人多,不得说话,咱们到那坎上坐坐吧。”
田雨被高大泉拉着往土坎那边走,说:“看着你不太胖,这拔麦子的英雄,还挺有劲儿。”
高大泉摇摇头:“唉,如今是有劲没处使,干着急。”
田雨说:“别急,海阔天空,有你发挥劲头的时候。”
两个久别重逢的老伙伴,并坐在充满生机的地边坡坎上,抽着烟,热烈地,又是没有系统地谈开了旧话。
旧时代的历史长河,忽而沉默,忽而咆哮,涛涛滚滚流荡了几千年。飘泊着的农民们经历了多少辛酸苦辣呀!旧话太多了,说不尽,讲不完。
他们谈起野草茫茫的荒甸子。荒甸子已经遍插红旗,盛开百花,那儿是人民自己的天下。
他们谈起吞吃过他们血汗的土地。土地已经从地主阶级手里夺回来,还了家,归了主人。
他们谈起共过患难的熟人。这些人吐出了苦水,尝到了甜头,经受了土改运动烈火的锻炼,崭新的思想在萌芽成长。有的成了无产阶级先锋队的一员,有的为穷人掌着印把子。他们都被新的生活、远大的目标鼓动着,在追求,在前进。
忆往昔,看现在,望将来,天地间发生了多么巨大的变化呀!这是怎样地激动人心的变化呀!这样的变化,这样的激动,又在人的思潮中掀起多少波涛,引起多少联想啊!
高大泉在这万分激动里,又想起一个压在心头的问题。他看看沉思的田雨,几乎用一种发颤的声音小心地说:“老田哪,听说那一年咱俩在天门镇分手不久,你就参加了游击队拿起枪杆子。我们村子的乐二叔有一回去大甸子上打草,还见过你一回,是吗?”
田雨回答说:“是这样,我还记得清清楚楚的。”
“这么说,你果真跟齐志雄大哥在一起啦?”
“对。我跟他一起吃,一起睡,一起行军打仗,一起爱民生产,一起搞群众工作。我学文化的第一个字,共产主义的共字,就是他教给我的,我们一块儿过了三个多月的战斗生活,那实在是终生难忘的三个多月。”
“后来你们分开啦?”
“是呀,分开了。那是日本鬼子进行残酷清乡大‘扫荡’的时候。有一次苦战之后,他和另外一个同志掩护我们撤退。听说他受了重伤,牺牲了。可是,我临回国的时候,又听人说,他还活着,也在朝鲜指挥着战斗。反正,从那次战斗以后,我们就分开了,再没见着面。”
高大泉沉重地说:“我见到熟人就打听他,都说他可能是牺牲了。”
田雨抬眼朝那无垠的旷野,朝那远方的山峦看一眼,又抖抖精神,抚着高大泉的膝盖说:“我们都盼他活着,跟我们一块搞社会主义;如果牺牲了,也是有价值的:在日本鬼子投降之前,在我们战斗最艰苦的时候,毛主席讲过几句话,到今天我还记着。毛主席说:‘成千成万的先烈,为着人民的利益,在我们的前头英勇地牺牲了,让我们高举起他们的旗帜,踏着他们的血迹前进吧!’眼下,日本鬼子被赶跑了,国民党反动派被打倒了,政权我们夺到手了,穷苦人当家做主人了。那么,我们应当怎样高举起烈士传给我们的旗帜呢?我们又该踏着他们用鲜血铺成的路,朝什么方向前进呢?这就是摆在今天中国亿万人民眼前的一个大问题,谁都得回答。老革命要回答,新同志要回答,各行各业的人都要回答,用自己的行动回答。你也在回答……”
高大泉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说:“不瞒你说,我回答不出来,正找不着道路走。”
田雨说:“道路是有的,各种各样的道路,归结起来是两条。两条道路都摆在我们面前了。比如发家致富,买房置地,雇长工,私人办工厂,这不都是一条道路吗?有的人,正在不顾命的往这个方向走呀!”
高大泉着急地说:“老田,那是少数人走的道路,多数人是不赞成的。走那条道,就像进了没边没沿的淤泥塘子里,越走陷得越深;再走,该没脖子了。那是扔了烈士的旗帜,白费了烈士的鲜血,坚决不能走哇!”
田雨又使劲儿拍着他的膝盖说:“对呀,坚决不能走那条路,这不就是你的回答吗!”
高大泉接着说:“可是应该怎么走呢?咱们是一块从苦泥塘子里中蹚出来的,过去那苦,不用细说。一句话,我恨透了那个吃人的旧社会。好不容易熬到解放了,土改翻身,见到天日了。应当领着庄稼人,齐心合力地建设新中国,搞社会主义。可是,你到农村,扎进去看看吧。穷人分的粮食,都吃完了,力量单薄的人家连把种子播到地里都费劲儿,一动身,穷根子就露出来了。还从这根子上滋出好多过去想都想不到的事儿,这一春天,我们经受的太多了。我们几个人一块儿捉摸,什么发家致富,什么发家竞赛,是奔社会主义的道儿吗?我们犯怀疑。依我看,要是不想个办法刨掉穷根子,再傻乎乎地走下去,土改的胜利果实就保不住,穷人还得回到老穷窝里去,多数人还得倾家荡产,妻离子散,还得给别人扛活挨剥削……老田哪,咱是党员,能眼看着让那日子再回来吗?”
田雨看着高大泉激动的样子,又用大手扳着他的双肩,坚定地说,“同志,放心吧,那日子绝对不能回来了!”
高大泉摇摇头:“不保险,不保险。”   
田雨说:“肯定保险。在农村工作这一段,我接触到好多贫雇农,今个又见到了你,使我更加相信了这一点。为啥呢,因为上有毛主席、党中央为咱们掌舵,下有你这样的亿万个有觉悟的农民;我们要斗争下去,革命到底,它还能回来吗?”他说着,站起身,拉住高大泉的手,“走吧,跟我到红枣村去,梁书记在那儿开会。土改一结束,他就马不停蹄地在那儿实践毛主席的指示,在那儿抓点、搞实验。那儿的许多人正跟着他在新道路上闯。这一条新道路,就是阻挡旧社会再回来的道路,就是把咱们引到社会主义去的道路!”
高大泉立刻想起区农业助理李培林几次介绍县委书记的片断情况。他那会儿以为这位领导专门解决春耕播种的事情,没想到是在解决这样一个根本的大问题。他想到这里,也跳了起来:“老田,真有这么遂我们心意的事儿吗?”
田雨点着头:“千真万确。当年咱俩在天门镇见面躲鬼子的时候,毛主席就把咱们今天要走的金光大道给指出来了。伙计,走吧!”
两个伙伴迎着太阳,肩并着肩,在那朝向正东方的大道上迈开了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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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16 23:19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加为好友
四十七  趁热打铁

红枣村在县城正西的奇峰岭的前面,背靠青山,面向平原;站在京榆公路上,就可以看到村庄四周被各种果树覆盖着,好似奔腾着的绿色波浪。这里跟芳草地相隔五十多华里,几乎是正南正北的方向。
高大泉跟随田雨赶到这美丽山村的时候,已经傍晌午了。他们正要往村里走,只见迎面跑来一个挑水的人。他中等个子,像柱子一般壮实,那通红的脸上挂着汗珠子。
田雨告诉高大泉,这个挑水的人名叫杨广森,是本村的支部书记、互助组长;等走到对面之后,他又给杨广森介绍说:“老杨,这位是天门区芳草地的高大泉同志,到咱们这儿参观来啦。”
杨广森扯住高大泉的手说:“欢迎,欢迎。别说参观,你是来给我们指导、鼓劲儿的。”
高大泉说:“比起你们这儿,我们可落后多了。我们得追着你们的脚印跑,跟你们学习。”
杨广森说:“咱们一块儿照着党的指示干,一块儿学习吧。”
田雨看看杨广森的水桶,又问:“都到了吃饭的时候,你怎么还挑水往村外跑呀?”
杨广森笑着回答:“别提了。今天梁书记给了我一个突然袭击,可把我闹懵了。昨晚上,他告诉我,参加总结汇报会的各区领导同志要参观我们互助组的高梁地。我们欢迎指导,这是求之不得的事。旱晨起来,我到他们住的地方去领同志们,扑了个空,他们早走了。我又追到地里一看,可傻眼了。梁书记正带着各区领导跟我们的组员们一块儿耪地哪。我拉着,拦着,怎么也不行。你说叫人为难不?”
田雨笑着说:“同志们参加劳动是应当的,你干啥要拦人家呢?”
杨广森说:“你参加劳动是应当的,三天没外人嘛。你来这半个月,黑天白日跟我们一块儿滚,我拦过你吗?人家各区领导,轻易不会到咱这小山旮旯子来,来了是客人。赶上这个季节,连点土产都没尝到咱们的,哪能让人家干活儿呢?”
田雨劝他说:“你别为这个事儿心里有分量,梁书记这么安排,一定有他的考虑。”
杨广森说:“有分量也不行了。他们都干了半天,一大块地耪得干干净净,在地头上吃点干粮,就要散会了。我给他们熬了点绿豆汤喝。”
田雨说:“来,我给你挑着,我们也去看看。”
两个人抢了一阵子扁担,杨广森到底没有让给他,就一块儿往村东走。
一边走着,杨广森很有兴致地问:“老田,听说咱梁书记是煤矿工人出身,是吗?”
田雨说:“那还有错儿?他生在开滦矿赵各庄,十字镐那么高就住锅伙、下矿井,一直干到参加革命的时候。”
“嘿!他的庄稼活为啥还那么棒呢?锄地的时候,真够样儿。我这个扛过十年大活的人,要不开足了劲儿,都差点儿让他给丢下。”
“他搞过很长时间的农村工作,跟农民学习的。”
“听人家传说他的枪法好着哪。说他独自一人坐在山头上,专等着打山下炮楼里的鬼子。鬼子从炮楼的小洞口一露头,他就一枪,一枪撂一个,弹无虚发。”
“他带过队伍,经过无数次战斗,好枪法是打出来的。”
“好家伙,咱梁书记真是工农兵样样通啊!”
高大泉跟在旁边,听他们议论,看他们的神态。他们的热烈情绪引起他对那个没见过面的县委书记的极大兴趣。他想:这个全县最高级的领导干部是个啥样呢?像罗旭光?还是像火车站上那个老站长呢?
这地方离北边的群山峻岭大概有三、四里路,都是一些丘陵。地势起起伏伏,小路弯弯曲曲,高处是成排成行的枣树柿林,低处是长方不等的青苗地和麦田。这里不像大甸子那样一望无边,也不像那些平坦的土地都是一种颜色,要绿都绿,要黄都黄,到了大涝天又是一片水汪汪。这里是丰富多彩,五颜六色的,你把眼光落在哪儿,都找不到形状相同、色调一样的地方;一会儿穿沟,一会儿爬坎,一会儿钻进不透光线的密密的树林,一会儿阳光耀眼,不仅格外空旷,又能高瞻远望。各种少见的花草,稀罕的鸟雀,形状古怪的大小石头,都给这儿增加了奇异的调子。从水泊梁山平原到彩霞河平原长大的高大泉,光是这里的美妙景物,就足以使他赏心悦目,情绪焕然一新了。
他们穿过一道干涸的砂石河,又爬上一面土坡。只见高高的岗子上边,一伙干部团团地围坐在一棵如同巨型大伞似的柿子树下;接着,从那里传来了像敲钟一样宏亮震耳的声音。
“同志们,我们的总结汇报会到此结束了。我说,可以算作胜利地结束了,又是新的战斗开始了!”
一片热烈的鼓掌声响了起来。
高大泉随着田雨和杨广森往跟前走。他看到一张张红彤彤的脸,每一个人的身边都放着一顶草帽,一把锄头,每个人的后背和两肩都带着汗湿的痕迹。他们的年龄不等,个头不同,却都是态度严肃、精神抖擞地望着站在他们中间那一个人。高大泉被田雨拉着,机械地坐在草地上,又仔细地端详着中间那个人。
那个人四十岁的样子,身材魁梧,没有留着当时干部已经流行起来的分头,像个庄稼人那样光头顶;对襟灰布制服上衣大敞着怀,蓝布便裤的裤脚卷到膝盖;一只手插在腰间的宽皮带上,一只手拿着一个布皮的小本子,随着他的谈话,在空中有力地挥动着。他那浓黑的眉毛,黑红的脸膛,围着茂密胡子茬的嘴角,给人一种亲切、刚毅,而又深沉难测的印象。
田雨小声告诉高大泉:“讲话的就是梁海山同志。”
高大泉点点头,表示他已经猜到了,心里说:这位县委书记的身子骨真结实,显着很有劲儿;看到他的举止,听着他的声音,觉着那么可亲可敬。
梁海山继续用他那宏亮有力的声音说着:“我估计,同志们都在等着我做个总结报告。而且想要来个精彩的、具体的,一二三四五六七,有条有理的总结报告,你们好带回去,照本宣读,按章办事儿。对不对呀?我不主观。看看,你们不都已经把小本子打开,把钢笔帽扭下来,就等着往上记了吗?”
严肃而安静的人群响起了笑声。
梁海山使劲儿一摆手,说:“你们白费事了,收起来吧,用耳朵听听算啦。我认为没必要再做总结。为啥呢?咱们的会议进行三天,头一天简单地碰了碰过去的工作情况,摆了摆各区今后的打算;两天时间,我带着你们参观了六个村的工作实况;今个又参加了半天的劳动。同志们回去自己做总结吧。你们会做好的。咱们碰情况,说了自己的;参观访问,看了人家的。比一比,对一对嘛。我认为,凡是土改以后,照着这六个村的样子,已经马不停蹄地抓起了搞社会主义的事情,全是对的。不论成绩大小,都是可喜的。再接再厉,向前冲吧。凡是土改以后,就把群众运动停下来了,认为大功告成,万事大吉,大撒巴掌让农民自由发展,或是顺着他们旧心思的小河沟,引着他们在个体经济的沙滩上泛滥,都是不对的。我也不批评那些同志了。因为责任在县委领导上。县委领导上没有吃透七届二中全会的精神,思想不明,抓得不紧。我们准备立刻全面总结,彻底改进。咱们现在得讲清楚、摆明白:开完了这个会议以后,有的同志如果还是糊糊涂涂的,还不抓紧,那可就要挨批评了。依我看,挨批评的人肯定会有的。因为社会上有一股子反对搞社会主义革命的思潮,有些同志深受影响。他们看不到农民走社会主义道路的积极性,两只眼睛死盯着富裕中农,迎合富裕中农的心思和习惯想问题和办事情;而且像赌钱的人那样,想跟党较量一下输赢。要是由着这些同志的话,中国就会走上邪路,人民夺到手的政权就会失掉!我们就要犯错误。这可是根本性的大问题,同志们,千万要提高警惕呀!”县委书记说到这儿,停顿一下,看看大伙,又说,“今天咱们用锄地结束这个会。为啥呢?我得强调一下。同志们不少是背上兜子、挎起手枪的庄稼人,就是别的出身的同志,也都在农村多少干过一点庄稼活儿。可是,请同志们留神,过去‘汗滴禾下土”滴的是小农经济的土、小农经济的苗;今天咱们滴的是互助组的土,互助组的苗。当然,互助组不是完整的社会主义,它却是社会主义的苗子。‘有苗不愁长’,今天的小苗,明朝就是一片青纱帐,一片红云彩。希望同志们提高认识,明确目标,鼓足劲头,散会后回到区里,立刻就热情地、积极地、又是稳步地提倡发展这样的土地,到处栽培这样的苗子吧!”
人群更活跃起来了。
梁海山的讲话停顿了一下,又精神振奋地说:“最后,我再给大家读一段毛主席的指示。”他转回身,朝树后边喊,“小苏,把兜子给我。”
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很机灵地把一个绿帆布的挎包递给了县委书记。
梁海山从挎包里掏出一个红漆布皮的本子,翻找一下,高高举起,又挺起胸,昂起头,大声地说:“同志们,这是毛主席在一九四三年讲的,题目是《组织起来》。我给大家念几句。全文,同志们回去再读,我让徐萌同志回县刻印去了,很快就发送到各位手里。请注意,毛主席说,‘在农民群众方面,几千年来都是个体经济,一家一户就是一个生产单位,这种分散的个体生产,就是封建统治的经济基础,而使农民自己陷于永远的穷苦。克服这种状况的唯一办法,就是逐渐地集体化;而达到集体化的唯一道路,依据列宁所说,就是经过合作社。’毛主席还说,‘这是人民群众得到解放的必由之路,由穷苦变富裕的必由之路,也是抗战胜利的必由之路。’……”
田雨用胳膊肘碰碰听得入迷的高大泉,小声说:“听明白没有?这就是我在路上告诉你的,毛主席给广大农民指出的金光大道。你们已经办起的互助组,就是在这条道上走的第一步;应当充满信心地接着再迈第二步……”
高大泉一边听着,一边品味着,思索着,心里翻江滚浪,仿佛有一只水鸟,展开了翅膀,从水面上飘飘飞起,登临了一个崇高的、崭新的境界。他猛地一拍大腿,说:“明白了!咱农村要搞社会主义,就是把一家一户的庄稼人,集合到一块儿,先组织起来,拧成一股绳,合成一股劲,一起抗灾祸,一起挖穷根,一起闹增产。这一步,不光是为了种地,不光是为了解决眼前的临时困难,是为了一步一步地往前跑,越跑人越多,越有力量,就奔到社会主义了。对不对呀?”
梁海山已经合上本子,正跟众人阐述着自己的看法:“毛主席这些重要指示,告诉我们解决农民问题的根本方法,告诉我们在农村搞社会主义的根本道路。大家再温习一下七届二中全会的精神吧!想一想,我们为什么在完成伟大的土改运动以后不能停顿下来,而应当接着革命,继续打冲锋呢?有的人喊‘趁水和泥’, 就是趁土改的水,和发家致富的泥;我们共产党人应当高喊‘趁热打铁’——趁夺取了全国胜利的热潮,趁土地改革、消灭了封建制度的热潮,趁全国人民革命的热潮,打社会主义的铁,造社会主义的钢铁江山哪!”
掌声像风一样刮了起来。
高大泉拍得最响,两只手掌都拍红了。
区干部们喝着绿豆汤,咬着干粮,激动热烈地议论起来。可以看出,每个人都鼓着一身的热劲,想要赶回他们的战斗岗位去施展。
田雨拉起高大泉,奔到县委书记梁海山的跟前。高大泉那只撸锄杠的手,立刻被夹紧在两只又是矿工又是战士的铁钳般的大手里了。
梁海山笑呵呵地望着高大泉那涨得像七月高梁穗子似的脸,说:“噢,你呀,认识,认识!”
高大泉激动地说:“您到我们庄去过吗?”
梁海山依旧歪着头,端详着高大泉,说:“咱们没有见过面,可是谈过知心话。”
高大泉没有听明白,却猛然想起一件往事:一九四九年那个难忘的日子,他坐在前进的火车上,参加开国大典的庆祝会,听到一个老干部代表讲话,正是眼前这个梁海山哪!他想,那天只听到声音,没有见着面,他怎么说谈过心呢?
梁海山看看田雨,又对高大泉说:“奇怪吗?哈哈,告诉你吧,我看过你写给县委的信。共产党员写给组织的信,句句字字都应当是心里话呀。事实上,你那信通篇都是从心里发出的声音,是代表着革命的农民说的呀!不错,无产阶级的气质很硬朗了。”
高大泉很实在地摆摆手,说:“不,不。刚才听您读了毛主席的指示,听了您的讲话,我又看出自己身上的农民意识还非常多,跟工人阶级比,差得很远。”
梁海山很满意地对田雨说:“嗨,不简单,还会用这个词儿?”他又转过脸来,笑着问高大泉,“你说说,什么是你身上的农民意识呢?”
“唉,太多了,一句话说不清。平时冒出一点,我就克服一点,还是不净。”
“抓根子呀,挖它!”
“我决心把它连根拔,要不,就搞不好革命。”
“对,非常对。那么,什么是根子呢?”
“觉悟低,眼光短,对吗?”
“现在的农民和农村干部,为什么都觉着自己的觉悟不高,眼光不远大呢?说你自己,你们村。……别冒汗,我不是考你,不是让你第一回跟我见面就丢丑。不是的。我是跟你探讨。这是个大问题呀!”
梁海山这样爽爽朗朗地说着,一手拉高大泉,一手按田雨,让他们就地坐下。
高大泉激动极啦。他渴望理论解开他心头的疑虑,他渴望知识丰富他总觉得简单的头脑,他尤其渴望上级具体而有力的指引他的行动。现在,这一切他都要得到了。他已经坐在他的战友和领导的身边了。他们膝盖挨着膝盖,脸对着脸,心也碰着心——尽管他们刚刚交谈几句话,可是他知道了他们的心,他而且相信,他们也知道他的心。他刚才的那种陌生和拘谨全部消除,抑制着激动,睁大眼睛望着梁海山,迫不及待地等着梁海山接着讲下去。
这当儿,警卫员小苏和红枣村的支部书记杨广森,端过来三碗呈现着紫红色的绿豆汤。
梁海山接过碗,顺手扯扯杨广森,说:“你也坐下,咱们讨论一番。”又对高大泉说:“你给县委写的那封信,明确、坚决地提出挖穷根子。这不是一个现成的词儿。这里边包含着许多历史的经验,血泪的教训,科学的思想,深极啦。如果找理找据,引经据典,展开来论述一番,那些专门摇笔杆子的文化人,能写砖头那么厚的几本子书,够我们这些大老粗啃几个月的了。”
高大泉实实在在地说:“是复杂,是不好弄懂啊……”
梁海山笑笑说:“你别害怕,我们共产党人,有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又有这些在科学社会主义真理指导下的实践斗争经验,我们能够很容易地把它说清楚。你刚才说你有农民意识。实际上,我也有,田雨也有。要弄明白那个农民意识的根子,得先弄明白咱们的穷根子。什么是穷根子?刚才我念的毛主席的指示,讲得再明确不过了。穷根子,就是个体的小农经济,就是私有制,挖掉穷根子,就是消灭私有制。土改完成,我们高唱翻身歌。是翻身啦。你想想,几千年来,本是广大劳动者用自己的血汗劳动开垦的土地,却被少数寄生虫霸占着。从王法到习惯,都承认这是天经地义,就像唐山的煤必须是黑的而不是白的,人必须用脚走而不能用手走一样,都承认这个制度。于是,寄生虫们就拿这个制度当做他身上的锯齿獠牙,当做他手上的绳索镣铐,吃我们,咬我们,束缚着我们的手脚和精神。多少年来,多少个有志气的人,想夺回自己的土地,可是办不到,只有在无产阶级领导下的革命,才办到了。土地真正归劳动者所有。我们应当放开嗓子唱。取消了人间最大的不平事,当然是大胜利。其实,这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因为土改之后,把集中在地主手里的土地夺回来,暂时地分散到劳动农民手里,还是你的我的,所有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保留着这种私有制度,就如同保留了一块长着穷根子的地盘,慢慢地,还会有人变穷,有人变富,多数人穷,少数人富,人剥削人,人压迫人的现象就永远也消灭不了,你们说对不对?”
坐着的和围着的人都点头,都说一点没错儿。
梁海山有力地摆动着大手说:“我们共产党要解放全人类,要搞社会主义;社会主义就是要逐步地、彻底地消灭私有制,挖掉这个祸根。所以说,谁如果在领着群众闹完土改,就停顿下来,那就不是真正的社会主义者,那是半截子革命,那是假的社会主义者,是冒脾货。”他拍拍高大泉的肩膀,“现在我们再拉到你提的那个题上吧。哲学上有一句话,叫‘存在决定意识’。小私有制,必然决定小私有的意识。我们国家在解放前,是个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农业国,我们这些同志大多数都是个体小农的家庭出身,如今还被小农经济团团地包围着,我们的思想意识就必然带着私有制的烙印,这就是农民意识,或者叫它私有观念。要挖穷苦根,要消灭私有制,就得同时克服我们的私有观念。同志们,不容易呀。眼下,私有制和私有观念也像两座大山压在我们头上啊!我们也必须用愚公移山的精神,一镐一锨地挖,革命一辈子,挖一辈子,什么时候挖净了,我们的革命才算最后胜利了!”
高大泉认真地听着,唯恐漏掉一个字。他联想起罗旭光在分手时跟他说的话,还有写在本子上的留言,这才恍然大悟;那颗被浇了油、加了热的心,腾地升起一股火焰,燃烧起来了。他的两只手紧紧地攥着拳头,心里使着劲说:“根子,这根子,今天我算是找到你了。我要拼出性命挖、挖,挖!一直到死,也不会向你低头啦!”
警卫员小苏提着干粮袋,催促梁海山去吃。
高大泉没有听够,也没有跟这位可亲可敬的领导呆够。他有点对小苏不满了。
梁海山又进一步谈了一些自己的看法,问起高大泉到这里来的安排,对田雨说:“大泉同志的行动非常好,我们要全力支持他。我下午要赶回县里,大概要去两三天。你先带上他,参观参观。第一步到东杨柳,那里是临时互助组,住一夜;回头看这个红枣村的长年互助组,呆一天住两夜;最后到雄鸡寨看看那个刚搭上架子的农业生产合作社。重点是红枣村,但得一步一步,从低到高地看。咱们在雄鸡寨碰头,好不好?”
高大泉先回答了:“好,好,好极啦!”
田雨说:“他想跟您具体地谈谈芳草地的情况,我也顺便一块儿听听,熟悉一下。”
梁海山说:“下次见面,主要得听他谈。他有了点理论思想,又看了人家的榜样,就会站得高一点,挑着拣着,抓要害谈情况。这样谈才解决问题。”他说着,从小苏手里接过干粮袋,“咱们一块儿吃吧,咱们先组织起来呀。”
杨广森扯过干粮袋说:“干脆到我家吃点热的。一边吃一边聊,我也沾光开开脑筋。”
梁海山说:“今天不用了,明天你替我招待这位芳草地的客人吧。不过我得提醒你。”他用手拍拍脑袋:“得多给他往这里边装东西,别净灌他的肚子。”
众人又哈哈地笑了。
梁海山催田雨和高大泉说:“快吃,快吃,吃完就走,也要来个趁热打铁呀。”他说着,把两个饼子分别塞到田雨和高大泉的手里。
高大泉两手捧着干粮,向往着就要参观的三个村庄,就要学习到的先进经验。他知道这三个村子的一切新的事物,都是县委书记土改以后,趁热打铁,亲自动手,亲自实践的成果,都是他们最迫切需要的宝贵财富。他想着,看看兴奋谈论的人群,看看刚刚被他们松过土的互助组的青苗地,又抬头远看,见一只苍鹰在那蓝湛湛的天空上飞旋。他想到了芳草地,想到了在那儿焦灼地等着他寻找道路的伙伴们。他想,如果长上翅膀飞到芳草地去,快把这里的好消息告诉他们,多好哇!忽然,他又想起去年冬天,周忠和邓三奶奶讲的关于穷人要长全羽毛和扇起翅膀的话,如今他开始懂得穷人怎样才能展翅飞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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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搧风

逢五排十是天门镇的大集日。
这是种完了地、农活稍稍消停一下之后的大集日。买卖东西的人多,有闲工夫逛逛的人也不少。上市最早的那些卖新鲜青菜和小猪秧的还没到齐,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已经挤满了街筒子。各种土产品、手工业品、机器制造品,还有吃的用的,口袋里装的,筐子里盛的,绳子拴着牵的拉的,把铺家的台阶,住户的门前,摆了个严严实实。吆喝声、呼喊声,说笑声,鸡鸭猪羊的乱叫唤,震聋了人的耳杂,吓得小鸟在天空中惊慌盘旋,不敢往树枝和房檐上落。
区公所的炊事员范克明在人群里匆匆忙忙地挤着,一脸少见的紧张神气。他往日购买东西,总是故意地挑剔,分厘不让地讨价还价,今天却潦潦草草地弄了一挑子青菜和猪肉,赶紧挑起,拐个弯,到西桥头那个退休的老厨师常顺家里。
“老常大哥,今个你还得替我一天。”
“这个礼拜你不是不休了吗?”
“王书记散会没回来,到家去取单衣裳了。我得抓空干点儿私事。你忙着收拾收拾去吧。”
“屋里喝碗水吧,今个怎么把你慌张成这个样儿?”
范克明强笑一下,挑着担子跑回区公所。
他今天的行动确实有点失常。昨晚上农业助理李培林从县里回来,跟他聊了一阵儿闲话之后,他就慌了。对他说来,一连串意外的消息,还有这些消息预示着的不幸后果,像六月的冰雹,搂头盖顶地砸到他的身上:高大泉告了张金发,得到了县委书记的称赞;等高大泉回到芳草地之后,一定会更有劲了,更卖命了,更得大干特干了。他想:如果让高大泉遂心所愿,事事顺手,把互助合作搞起来,把土改后的第一个好收成拿到手,成绩单往上一报,就会成了县里的大红人了;高大泉的成功,必定是张金发的失败,他会输到底,要倒在高大泉的脚下,要丢掉在芳草地的权势……
范克明要马上到芳草地去,要用全身的劲头帮张金发一把;要想尽办法,不让庄稼人听高大泉话,不让庄稼人按着高大泉划定的线走路,不让高大泉成功。
一路上他遇到好多本村和认识的外村人。他装做没有什么事儿的样子,都一视同仁地跟他们热呼呼地打着招呼。实际上他是挑挑拣拣的,有的点点头,有的三言两语,有的要聊聊,施展一下他的计策。
在梨花渡的东岸,他遇上了冯少怀。
冯少怀挺神气地骑着黑骡子,颠颠地下了河堤。
范克明脸上挂着不十分显著的笑模样,望着这个正在升发的财主,一边走着,一边点点头。
冯少怀一翻身下了骡子,先打招呼:“老范,休假吗?”
范克明说:“我赶着回去给大家报喜!”
“报喜?”
“对啦,咱区发家致富运动夺了个大胜利,县长亲口表扬,省报记者还要写文章,往全国传播哪!” .
“喝,有这么神气?”
“哪家富了,哪家光荣,哪个区富了,哪个区光荣,上级的政策嘛。”  
“真是百听不如一见,我对党的政策,越来越信服。新社会真是好得再不能好了。”
“你不是要拴车吗?怎么还抻着呢?”
“正察看合适的。喂,老范,你知道上边的精神,能不能雇赶车的呀?”
“当然能,雇工自由嘛。不让雇工,让人民过好日子的政策不就成了空话啦。”
“你听没听说哪个庄有雇的呢?”
“发家刚开头嘛。我看快啦,这种农户少不了。”
“咱们心路一个样。听人家说,往后雇人的少不了,扛活打短的人也少不了。你想想,咱芳草地一些人的日子刚开头,为耕耕地、撒撒种子就差点要了命,往后要是没有地方去扛活、打短工,他们可怎么活下去呢?哈哈哈!”
他们聊得很痛快,聊了很久才分手。
范克明过了彩霞河,又碰上了小算盘秦富。
秦富背着捎马子,耷拉着脑袋,倒背着双手,慢慢腾腾地走着道儿。
范克明停住了,脸上带着一种诚恳、和善的神态看着这个小小心心往上冒尖儿的主儿。
秦富也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搭话:“你回家呀?”
范克明说:“听别人讲你要盖房,打听个准日子,好去帮工喝喜酒哇。”
“唉,还没准稿子哪。”
“怎么,材料没备齐?”
“齐是没有齐。有人说,盖房不如使大牲口。”
“我看两样可以一齐来。”
“那,那不太……”
“太什么?太显鼻子显眼了是不是呀?秦大哥,我又该批评你了。发家致富的政策是千真万确不会变的;上级说话随便变化,谁还拥护?再又说,天塌下来有大汉子撑着,人家冯少怀一个半儿子,那么大家业,还在猛发,你怕啥?凭你那户,使个骡子拴个车,盖上两层房,就是万一有个变化,三个儿子老俩口,四下一切瓜,你就是贫农啦!”
“这倒是实在的……”
“你是老实厚道人,我才对你说这掏心窝子话。”
“范大哥真是好心肠。我说,你们区里人常管打官司告状的,你捎带脚给我留神点儿。”
“啊,你管人家打官司的干什么?”
“要是有个打离婚的、改嫁的……”
“你想划拉个儿媳妇?”
“不,不是。是这样。她们打了离婚,就得改嫁找主儿,找主儿,就得走;这年头不是一人一份儿吗,她们那份房子要是卖的话,你看着便宜,给我挂挂钩,我想弄点旧砖瓦、现成木料用用。”
“哈哈,为这呀?行。你知道吗,人家冯少怀可正筹划拴车哪。真是顺风猛跑。你要是再这么三心二意,大好时机就错过去了,大伙都发了家,你想置地置不着,想买牲口拴车价钱贵,把着几个死钱呆到老,不用说别的,你对得起儿孙吗?到时候,你可怎么跟他们交账呀,我的秦大哥!”
“哎呀呀,你这几句话实实在在,可真说到我的心坎上了。范大哥,来来,我这儿带着烟,抽一袋,我得多听你聊聊,开开心窍啊。”
他们越谈越知心,告别的时候每个人都显出十分激动的样子。
刚过晌午,范克明到了芳草地。他先到自己那个小独院里四下看看,没有发现什么差样儿的地方,就急忙奔张金发那个大院新房。
陈秀花正坐在屋檐下边纳鞋底儿,发现范克明进来,像是见了财神爷,赶紧站起身,往屋让他。
范克明进了屋,只见桌子摆在炕上,盆上盖着盖儿,菜碗上扣着碟子,就问:“金发没在家?”
陈秀花一边拿茶杯倒水,一边回答说:“起早就颠啦,说是上莲子坑,估摸快回来了。”
“办啥公事呢?”
“没有对我说。您喝完这杯水,落落汗,现成的饭,就在这儿吃吧。”
“你别忙活了。”
“您哪,平常没事儿,从来不嗦嗦我们的筷子头儿。嫌我们做的饭不可口哇?十天半月不回来一趟,这会儿又不用睡热炕,就在这儿随便吃点得了,何必自己烟熏火燎地做饭呢。”
范克明用微微一笑回答了那女人的殷勤招呼。他的眼神停在北墙上新增添的一张奖状上。那是最近区里发给芳草地的,上边写着“爱国生产,春耕优胜”八个大黑字。他接过陈秀花递过的纸烟,点着抽了两口,打算抓空到周士勤、秦恺这些人家再串一串,站起身刚要说走,忽听大门口有人嚷嚷。
“这是哪的政策?我就不信政府兴这个!”
“你少吵吵这个,告诉你!”
“我不吵吵,我的肚子吵吵,我也得告诉你!”
“我听够了这种不顾廉耻的话!”
屋里的两个人都听出是滚刀肉跟张金发吵嚷。谁也没有往心里去。范克明又坐下了。陈秀花摸摸菜碗凉不凉,打算再点着火热热。
滚刀肉还在喊:“这一回,就是把我死爹说得跳出墓子来,不发给救济粮我也不干了!”
张金发说:“你没这个权力,想多会儿伸手就多会儿伸手。国家没有专门造粳米白面的机器。就是有也不能白养你这个光吃不做的懒汉!”
“养谁呀?养那些八辈儿就剥削人的?我看,这一回又肥了他们。解放,翻身,闹一遭儿,吃香的喝辣的还是他们,我这穷人白当了?你不为人民服务,算哪一号党员哪?”
“你说我是哪一号?看我不顺眼,也告我去吧。你把芳草地有种的划拉上几百个,上区,上县,上中央,看我张金发怕不怕,看能不能把我扳倒?”
陈秀花忍不住了,对范克明说:“看这两个人吵起来没完没了,您把他拉进来吧。”
范克明说:“不慌,该吵吵也得吵吵。他俩是臭嘴臭不了心。让别人听听,省得救济粮发下来之后,金发不好给他开口,也省得别人总咬他。”
陈秀花笑笑。她笑的是范克明一句话把张金发的秘密给点透了。
外边的吵嚷不知道为啥停止的。张金发独自一个人气哼哼地走进来。
陈秀花迎到堂屋,小声说:“他二大爷呢?吵了半天,还不让进来吃口东西。”
张金发说:“周士勤和朱占奎把他拉走了。”他说着,一掀门帘,瞧见了范克明,打招呼说:“啥工夫到的?我听说莲子坑有架弹花机要卖,跑去看看。机子倒不算太老,可是胃口挺大,要的那个价码,简直像打杠子。”他又朝外屋的女人喊:“把酒拿来,再给我们哥俩摊几个鸡蛋。”
范克明说:“大白天的别喝酒。”
张金发说:“今个得喝,喝点酒心里才痛快。”
范克明见张金发气色不好,明知不会因为刚才跟滚刀肉吵嘴;那是假局子、做戏,范克明早把张金发吃透了。他一时又猜不准,也就不拦了。
他们喝着吃着,范克明说:“金发呀,你热心地奔日子,我赞成。你是芳草地的帅,是咱天门区的旗,光号召别人,自己混不好,那叫啥呢?可是得灵活着点儿,两头都得照看着,公私都得抓挠着,还得提防着一些小人哪。”
张金发把一盅酒倒进嘴里,咧咧嘴唇说:“没啥了不起。我张金发不是纸糊的泥捏的,狂风吹不散,暴雨淋不瘫,一张纸条就能把我撂倒吗?”
范克明故意一楞:“你知道了?我还想瞒着你,指点指点你得了呢。你在莲子坑碰见文教助理了?”
张金发说:“孙猴子再能,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文教助理转弯抹角,劝我注意团结;说什么有人写信反映我汇报不真实。半天我没问出那个人的名儿。他不说,别人也得告诉我,纸还能包住火呀?”
“不要为这个生气……”
“我才不往心里放他哪!”
“不往心里放也不对。”
“我要睁大眼睛看看,他高大泉有多高的门道,能把我怎么样。”
范克明放下筷子,朝张金发身边凑凑,小声说:“险哪,险哪。金发,你知道不,我是专门为这事儿回来找你的。这可不是一张纸条子的事儿,高大泉已经跟县里的梁书记挂上钩了。”
张金发一楞,摇摇头:“不会吧,人家梁书记认识他是老几,人家有空理他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党员哪?”
范克明说:“这会儿,那钩挂得不会太紧。可有一件,你如若不赶快想法给摘下去,那就险了。他这个人心狠,有了这个门口,会生着法儿挂紧,可不能把这件事等闲视之呀。”他说着,又往张金发跟前挪了一下,用更低的声音说:“昨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复去地睡不着觉,我想一个问题:高大泉跟咱们一样,都是穷人出身,一块儿斗争出来的,一块儿翻的身;他本来应当像咱俩这样,知心知己,相互帮扶。可是,他为啥老是故意跟你闹别扭、拧着劲儿呢?你想过这个没有呢?”
张金发说:“你不知道,这个人从小就个性强,那脾气越来越怪,越来越不像话!”
范克明摇摇头:“你说他脾气怪,他为啥跟刘祥这些人就不怪呢?”
张金发说:“刘祥这种人老实巴脚的,顺着他办事儿,他跟他犯什么脾气。”
范克明又摇摇头:“朱铁汉这个人总不是老实巴脚吧?高大泉对他,跟你一个样吗?”
张金发想了想说:“高大泉这个人还有个毛病,爱出风头,爱逞强。”
范克明还是摇头:“不对,不对!他那样想尽办法拆你的台,光是为了出出风头吗?金发呀,闹半天你是这么看,难怪你输他一局呀。常言说,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你太厚道了,对他实在不摸底儿呀。”
张金发问:“你怎么看呢?”
范克明说:“我看哪,就是要夺你的地位!”
张金发几乎是吃了一惊:“啊,有可能……”
范克明说:“不是可能,他心里打的小算盘肯定是为这个。你看他,手腕多高,先抓群众,不惜血本,收买人心;看着队伍抓得够阵势了,立刻又往上边伸手,又抓领导。你要是让他顺了手,上上下下全抓到,可就没你的了!”
张金发心里一紧,浑身一冷,端酒盅的手一抖,差点儿洒出来。
范克明说:“我再告诉你一个情况。高大泉抓的这个领导,可是与众不同的。那梁书记,我虽然没见过,有关他的新闻可听了不少。简单地说吧,他不大像谷县长、王书记,很像工作队的罗旭光。他到任好几个月了,据说他那个办公室都堆了一层灰土,不是蹲在农村,就在山沟里乱跑。昨个我听李培林和老区长洋洋得意地说,梁书记在燕山区搞着一条新道道;我听了,捉摸半天,那个做法跟发家致富是两码事。我就怕他把这本经传给高大泉,高大泉带到芳草地,那可就糟糕了!”
张金发听到这儿,已经变得六神无主,干瞪眼,说不出话。
范克明进一步开导他说:“你呀,应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抓群众,你也抓,他抓领导,你也抓。你的条件比他可好多了。只要你心里有这个数,再一使劲儿,保险不会让他压下去。还有一件,得狠着点儿,不能心软手软。”
张金发把端着的酒,一仰脖,喝进去了,再满一盅,又喝进去了。他的脸色立刻变黄,两眼红得像八月节的大枣子。
范克明无限感慨地说:“金发呀,金发,这芳草地的天下,是你花血本打出来的呀。我们可不乐意看到猴挖山洞虎做窝;你的名声可是传在整个天门区,我们可不想看见别人把这块金字招牌给你摘下来;芳草地的人都指望你领着享福,可不情愿眼看着你被人家踩在脚底下,我们呢,落在后娘手里呀。”
张金发猛地一拍桌子:“做梦,没那日子!这回谁胜谁败,我要跟他比一比!”
范克明赶紧倒酒,举起来说:“喝,喝。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我信得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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旱地惊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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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
发表于 2017-1-16 23:20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加为好友
四十九  诱惑

山风,能摇着松柏抖擞;海风,能掀起波涛翻腾……
可是,也不能小看那从水沟眼子里、偷偷摸摸地吹进来的阴风啊!阴风虽然小,没有劲儿,像害哮喘病的七十岁老头子出气似的,却能把老母鸡丢在搥衣石旁边的羽毛吹得翻跟斗,能把妇女们抱柴禾掉下的草节、树叶吹得打旋转。
这一天的芳草地,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一股一股的小阴风,飕飕飕地刮个不停,把一些人吹得头昏脑胀、消化不良,屁股底下好像立着根针锥那样坐不住。夜间,他们躺在被窝里,身子翻饼,心里炒豆子,两眼麻木,合不上,睡不着,在喜怒哀乐之中,思虑着各种各样前途的大事情。
西坠的月亮光渗进高家的那所一宅两院。
柳条儿低垂在自己的阴影里,窗户上遮起了一层灰暗。槽上的小毛驴在打旽,窝里的鸡在养神。
青春力壮的高二林哪,正躺在被窝里,像咬住了紫皮蒜瓣那样,苦苦的想心事。烟灰已经盖住了炕沿下那一双大鞋的尖儿;烟锅里的火星,还像萤火虫那样一闪又一闪。团团烟雾在他那明显消瘦下去的脸上停滞不散:“嗞嗞”地嘬几口,吐了吐睡沫,翻个身,用枕头垫上了胸脯子。
他这会儿心里想着钱彩凤海棠般的俊模样,脑袋里却转动着老家汶河庄一个无儿无女的孤老头,尤其是孤老头死后停在小五道庙台上那张蜡黄的脸孔。
去年冬天那个意外又难忘的雪夜,他和钱彩凤偶然相遇,点起了他那从来没有着过的爱情的火苗。两个人情投意合,越走动越近乎。高兴时候亲,喜欢时候近,生气了,或是闹别扭了,反而转了个大弯子砸下来,更加重了他们的亲近。高二林深深地爱上了钱彩凤,离不开她,更不能从此见不着她。这种力量和心劲,并不完全是感情的追求、两性的吸引,而是还有别的因素。在高二林这样一个有了一些浅薄的人生阅历的男人和钱彩凤那样一个尝到过旧式夫妻苦滋味的女人来说,那个“别的因素”更为重要和实际。他们一见如故,又急迫结合,是传统习惯的遵循,因为男总要婚,女总要嫁;是深谋远虑的需要,因为人总得老,老总得死。他高二林不能打一辈子光棍,不能跟哥嫂侄子过一生,他得有个伴儿。他高二林不会总是年轻力壮,不能永远有力气耕种锄耪让土地长出粮食吃,他还有走不动爬不动的时候。那时候,他需要有后代供养,不能像汶河庄那个打了一辈子光棍的孤老头一样,等到老了,庙里存身,死后几个要饭的花子把他炕席卷,土压脸,扔到荒郊野外。他就是这样把老一代庄稼人的遭遇当借鉴,把老一代庄稼人的道路当规律,思谋和安排着自己的前途命运。于是,他把自己的一切一切都跟钱彩凤拴在一起。他下了决心,要跟她成家立业,生儿养女,白头到老。
可是,现在闹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捧在手里的金元宝变成了冰块块,要化了,要没影儿了。他想,钱彩凤是爱他的,是要嫁给他的;另外也有人是惦着他的,是要成全他的;只是,哥哥不热心,嫂子不使劲,这个家不是有根有梢的梧桐树,招不来在天空打转转的金凤凰。自从春播那个晚上,钱彩凤向他表示了伤心绝望之后,就走了;从此人没回,信未捎,影儿也不见了。这些已经把个实心眼儿、钻牛角尖的高二林折磨得茶不思,饭不想,一天到晚,出来进去,唉声叹气皱眉头。不料想,今个下午他到土坑子挑土回来,在官碾台碰上一群妇女说笑,活电报万淑华的一句话,像大棒子一样,又敲到高二林的头顶,把他敲懵了。  
那会儿,万淑华见他过来,好像挺连心似地拦住他说:“二林兄弟,我劝你往后心灵点儿,眼亮点儿,把人看准点儿,可别理那些花花肠子、白脸的狼,可别再上当啦。”
高二林被闹得一楞,一定要问清这话里套的是什么话。
万淑华一拍大腿说:“我冲着你哥哥这个好人,换一个,我可犯不着多嘴多舌传闲话儿。你听说了没有,香云寺钱彩凤的姑姑,那个有名儿的活观音,又干缺德的事儿,给钱彩凤找了个倒插门的养老女婿。”
高二林脑瓜子“轰”的一声,连着说:“不会,不会。”
万淑华也不顾捏着嗓子了,大喊大叫:“我没事儿撑的,传这个瞎话干啥!今个傍晌,冯少怀的老婆跑到我家里,说我心灵手巧,针线活儿好,求我帮帮忙,给钱彩凤赶做几件装新用的千层底儿的绣花鞋……”
高二林顾不上别人耻笑了。他像火烧火燎的挑着土猛跑,到家把筐子一扔,转身又往冯少怀家跑。
如同张开的血盆大口一样的车门,还有那个正在院子里给黑骡子梳毛搂尾的冯少怀,把他吓住了。他来个急刹车,猛停步,差一点儿往前倾倒,腿脚发颤地站了一会儿,地下被他踩碎了一片细土面。他想,自己要干什么去呢?是吵架,是求情?人家问你,钱彩凤是你什么人?是媳妇吗?写了小帖、过了彩礼吗?你犯媳妇迷了?两句话就得把你顶回来;嚷嚷出去,多难看,你在芳草地还呆不呆呢,还见不见人呢?
他转身往回跑。冯少怀可着嗓子喊他,他没停步,没回头,一口气跑回家。
他饭没吃,衣裳没脱,甩了鞋,扯过被子就躺下了,一直到这深更半夜。他没有睡着,好像也没有想什么;反正一切都完蛋了,想它顶个屁用。
他磕哒了烟袋灰,要咬着牙立刻睡。忽听有人敲窗户,他问:“谁呀?”
外边没人应,门钌铞“哗啦、哗啦”地响。
“谁?”
仍旧听不到应声。可是,一个人影儿已经出现在他的脑袋前边。
高二林嗖地坐了起来。
那个人开了口,声音低微、发颤:“是我……”
好像是一道闪电,从高二林的眼前和心头掠过。他扑到炕沿边,一把抓住那个人。立刻,他感到一串热呼呼的水珠儿滴到他腕子上了。
他好像跑了挺远的路追赶一个人,好不容易才追到了,大口喘着气。他紧攥着钱彩凤的胳膊不放,小声地呼唤着:“彩凤,彩凤,真是你吗?这不是做梦吧?”
钱彩凤又激动又难过,身子不住地颤抖,一边从高二林的手里抽着胳膊,一边说:“点上灯吧,点上灯吧。”
高二林不肯放手,好像怕钱彩凤再跑掉,一连声地说:“就剩下一根火柴,刚划它抽烟了,就这样呆着吧。我正想你,想着咱们的事怎么办,你就来了,我的天哪!”
钱彩凤硬把高二林的两只大手推开了。她跨坐在炕沿上,撩着衣襟擦了擦脸上的热泪,又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我在窗户外边站半天了……我犯了半天难。没办法,还是咬着牙、厚着脸皮看看你……”
高二林说:“你这样是为什么呢?”
“看看你,就是怎么着,我也心安了……”
“别这样说,别这样说。”
“你千万千万别骂我,别恨我……”
“我有对不住你的地万,你没有啥对不住我的地万,就是有,我也不……”
“也别想我……”
“我不想你又想谁呢?”
“你会幸福的,你是好人,会有人疼你,爱你,让你过一辈子好日子。”
“不,不,天底下真疼我,真爱我的,真能让我享福的只有你,没有第二个人。”
“唉,前世没缘,勉强也是枉然……我估计你知道了……”
在黑暗中,两个人沉默着。
过一会儿,高二林忍着心痛,含着眼泪,说:“彩凤,真那么办了?再不能变了吗?”
钱彩凤又抽抽嗒嗒地哭了几声,说:“改变难啦。”
高二林坚决地说:“不,就是要了我这条命,也不能让你嫁给别人!”
钱彩凤摇摇头:“我不能守一辈子,我得活,我得过几天舒心日子。”
高二林又痛苦地问:“这是为什么呢?我配不上你?”
钱彩凤擦着眼泪说:“不是你有啥毛病,是你这个家不遂心。我姑不让我进,我也不能进。今个下午,我姐夫去接我,他把你哥哥最近干的事儿都对我姑说了……我姑哭着嚎着不让我来。她说这个家是个见不着底的受罪坑。我一想,也真害怕。我不能刚从火里跳出来再爬到水里。”
高二林说:“我哥是我哥,我是我,两回事儿,咱俩好就全有啦。”
钱彩凤说:“怎么是两回事儿?我过门来,咱们得跟他一个锅里吃,一块地里干,全得掺在一块儿。我姐夫说得对,咱们往里收,他往外泼,就是栽出一棵摇钱树,也经不住那么多的人都来伸手摘。闹一遭儿,白辛苦,还得跟着他受穷呀!”
高二林听到这儿,一咬牙说:“你不用为这个操心,咱们成亲以后,分开自己过,还不行吗?”
钱彩凤听到这句话,心里打个沉,说:“我一过门就闹分家,别人不笑话?”
高二林说:“那就先分家后成亲。”
钱彩凤沉默了片刻说:“你仔细想想,这样行吗?我姐和我姐夫倒是都给我出了这个主意。他们说,只要咱们自己过日子,他们帮着我劝我姑不给我另找主儿。”
高二林说:“那就干脆分吧。为了你,为了咱们今后能过上好日子,我什么也不管了!”
钱彩凤听到这儿,心里边越发翻翻腾腾的。她一边哭一边说:“这件事儿真把我难死了。跟你一刀两断我受不了,可是,我姑那一头也不能得罪。你知道,她没儿没女,守着三间瓦房和七亩好地。她说,要是我找个好女婿,她死后,房子地都归我。那房子地,在香云寺是上等的,在芳草地也数得着,咱俩就是挣半辈子的钱也买不上啊!咱们要是自己过日子,她自然没有话说了,我就是怕你不好办……”
高二林连忙说:“只要你答应跟我成亲,只要你不嫁给别人,让我怎么办,我就怎么办,走到哪一步,我也不反悔!”
钱彩凤想了想,也下了决心,擦擦眼泪,说:“反正早不分晚分,哥们不能一块儿过一辈子。咱们空口无凭,也用不着立字为证;明个早上,你跟我到姑家去一趟,当面锣,对面鼓,冲着老人家敲一敲,就算定了。好不好呢?”
“这还不容易吗?就是马上走,到大街上,当着全村的人讲讲,我也敢!”
“那好,明早我在姐夫家等你。”
于是这两个人转忧为喜、变哭为笑,又说起那些就像蜘蛛丝一样扯不断的知心话,议论起他们今后的人生道路。他俩认为,只要照着庄稼人世世代代的老规矩、老样子,把小家庭操持起来,再按照发家致富的道儿走下去,就会欢欢乐乐地过起美满的小日子。他们这个那个,又说了一大堆,钱彩凤才离开了高家的小院子,回到她姐夫冯少怀的家里去了。
高二林觉着喜自天降,乐得他想在院子里高声唱歌。他关了排子门,给驴添了草,回到屋里,脱鞋扒袜子要睡大觉。当他的手一拉袜子,忽地心里又一沉。
这双纳着袜底的袜子,是他哥哥高大泉的。哥哥临出门前一天,哥俩一块儿挖小苗。在地头歇着的时候,高二林脱下鞋,往外倒里边的土沫子。高大泉看到他那袜子一只露了脚趾头,一只露了脚后跟,就笑了笑,硬把自己穿的这双袜子扒下来,换给了兄弟。现在,哥哥就是穿着兄弟那双破袜子出了远门,如今不知走到了哪里。
高二林呆住了。他心里又翻翻腾腾地想:刚才跟钱彩凤说分家,不过是话赶话,一时脱口而出的;真分家,真从此像两姓旁人那样,跟哥哥嫂子各自过自己的日子了?想到这儿,不知为什么,他的心里一阵发酸;接着,又有好多忘了的事情,涌到心头,而且都是哥哥疼他爱他的事情:从一路上逃荒,一块儿捧着一只要饭的小桶,一人一口喝稀汤,到他们一同欢呼解放,庆祝翻身,哥俩并着肩第一次在他们分的土地上干活,汗珠滴在一条垅沟里……
他装上烟,可惜没有火,两只大手使劲儿拧着小烟袋,又想:这分家的话咋说出口呢?哥哥不难受吗?嫂子不痛心吗?外人不笑话吗?最后他又想,明天跟钱彩凤到香云寺走一趟,再求求冯少怀,让他出个面,劝劝她姑姑;无论她们怎么委屈,也忍一忍,好歹还是一块儿过,对付几年再说。他反过来想,钱彩凤的姑姑如果硬是不赞成,可怎么办呢?
难哪,难哪,难得他一夜没有合上眼。
第二天早上,高二林匆匆忙忙地吃了几口粥,把嫂子洗干净的裤子换上了,把小褂子上掉下的钮扣自已钉上了,把布鞋脱下来,合在一块儿拍了拍,又重新穿上。他走到院子里,忽然想:应当牵上驴,给钱彩凤骑上,自己赶着。让她姑姑看一看,咱是使着牲口的主儿,那该多神气多体面呀!于是他牵出毛驴,也没好意思跟嫂子说一声,就像个小偷似的,绕着村边,来到了冯少怀的门口,进了院子。
这是芳草地最有气势的大车门,那门扇足有小屋的山墙那么大。这是芳草地最阔的院子,满满当当都是财富。一边是大草垛,一边是木料堆,挨着西墙根垒积着砖石,紧接着的是两个像小炮楼似的谷仓。仓顶新钉上的铁皮闪着光亮,仓门上挂着大铜锁,贴着一张鲜亮亮的大红福字。东墙边是一个铺着瓦顶的大猪圈,两只大肥猪,牛犊子一样,胖得光能哼哼不能动。二门虚掩着,从那爬着金藤花的墙头上端,可以看到里边五间半古半新式的大瓦房,那瓦大得像簸箕,那椽子粗得赛过檩条。他一推门,一群花色的白色的鸡鸭嘎嘎乱叫,涌了过来。
高二林仅仅十几年没有到这儿来,冯少怀这个家竟发展成这个样子了。小门变大门,土屋变瓦房,荆条囤变大仓,真神哪!高二林心里边又转着自己家那空荡荡的小院,低矮的土屋,不由得又怨恨起哥哥:人家在旧社会都能闹到这份儿上,你赶上新社会,人多手全又能干,要想超过他,创一番大家业,那不是手到就成的事儿吗?你呀,你呀,迷了心窍,发财的路偏不走,受穷的道你硬要钻……
冯少怀出现在屋门口,白褂青裤,肥头大耳,那窝瓜脸显着发福又得意的神气,用笤帚苗剔着牙。他朝高二林亲切地笑着,一点不显出生疏,更不露出惊讶,很自在又挺随便地打招呼:“怎么这样早哇,真是年轻人哪!”
高二林行动拘谨得如同缠了一身绳子,冲着对面的人不知该说句什么好。  
冯少怀说:“把牲口牵进来,拴到棚里;现成的草料,多给它拌上点儿,撒开吃。”
高二林把毛驴拉进了二门。
冯少怀又说:“我给你舀一点香料吧,昨个轧的。”他说着进了屋里。
高二林往棚里拉牲口。
那牲口棚很宽敞,高家的毛驴立刻显得小了;那个槐木的槽子很高,高家的毛驴立刻显得矮了;那个大黑骡子像一垛草,像一堵墙,站在那儿又瞪眼睛又甩尾巴,还高傲地咴咴乱叫,高家的毛驴吓得躲闪着往后退。
高二林强拉硬吆喝,总算把小毛驴拽进棚里。
小毛驴闻到了草料味儿,想吃,又够不着那高大的槽边,扬脖子,翘蹄子,长嘴唇还是伸不到槽边上。
高二林对这头毛驴一向是非常疼爱的,这会儿忽然产生了一股子说不出来的鄙视和怒气,就把缰绳往上梁上一搭,抓住笼头往上一提,又使劲儿抻缰绳,驴脑袋进了槽,两条前腿却给悬起来了。
冯少怀端着一满瓢子料豆面出来,见此光景,就说:“唉,你这样还行?不要说让它吃,一会儿该吊死了。”他说着走过来,把手里的瓢子递给高二林,从墙上摘下一把竹筛子,从槽里收出一些草,又给拌了些面子;随后拍打着手上的草沫子,笑着对高二林说:“解下来,让它打地摊吃吧。”
高二林的脸红到脖子根,照办了。
这当儿,钱彩凤从外边进来,用极满意的眼神瞥了高二林一下,只是抿嘴笑,没说什么,走到屋里。
冯少怀说:“你们先屋坐坐,我到活电报家叫你姐去。”
高二林进了冯家那光线充足、摆设阔气的屋里,什么也不想看,也不敢看,坐在炕沿边,耷拉着脑袋,使劲儿抽烟。不知钱彩凤鼓捣什么,一会儿他头上的破草帽子被摘下去了,接着又觉着头上被箍上一块布。他刚要摸,钱彩凤已经蹲下身,扒掉了他脚上的两只旧鞋,挺麻利地把两只黑斜纹布面、千层底的新鞋给他套在脚上了。他连忙拦着说:“看你,这干啥?”
钱彩凤抖落着一件漂白布小褂说:“出门得像个出门的样子。这是我给人家做手工活,攒下的体己钱买布做的。”
高二林被打扮起来了。他躲躲闪闪地在钱彩凤手里举着的镜子里看了一眼,发现自己变了样儿。
冯少怀和紫茄子相跟着进了屋。
紫茄子故意逗乐说:“嗬,二林小伙真俊,怪不得我们彩凤看中了你。”
钱彩凤不好意思地收了镜子,看见冯少怀手里提着一个罩着红花彩纸的点心包,打岔说:“姐夫,你买这个干啥呀?”
冯少怀说:“干啥?你俩头一回看姑姑,就带着一张嘴、空着两只手去?”
钱彩凤说:“拿礼物应当让他们高家出钱买。”
冯少怀说:“唉,不是我当着二林说大泉。其实,我跟他是连心连肝。就是对他这个党员放着福地不奔,偏有那份受穷的瘾,不高兴他,不赞成他。咱们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吧,照这样混下去,他有哭的那一天。”他看了高二林一眼,又说:“当然啦,我这也是听评书掉泪,替古人担忧哇!”
高二林在这种情势之下,还能张开嘴巴说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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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分裂

吕瑞芬站在猪圈墙外边,一脸的焦急神色,两手使劲儿揉着短围裙,反复地嘱咐着朱铁汉:“你可别马马虎虎地不当一回事儿,赶快帮我想个办法吧。你知道吗,急得我昨个一夜都没有合眼。”
站在猪圈里的朱铁汉光着粗壮的、汗水淋淋的膀背,两只手拄着粪杈把儿,仰着脸,冲着吕瑞芬笑嘻嘻地回答:“真是芝麻粒大的心缝儿。根本用不着急成这个样子,一个大活人儿,还丢得了哇?”
“丢不了,能一天一夜没回家?”
“没回你那家,在别人那个家呢。反正不会上天入地钻进广寒宫。”
“他没处去。”
“那是你说。要我看哪,十有八九,这会儿正在香云寺吃喝玩乐哪。”
“瞎说。万淑华告诉我,前天傍晚,她亲眼看见冯少怀用大骡子把钱彩凤接来了。二林到香云寺找谁去呀?”
“要不就是到莲子坑许老太太那儿串门儿。”
“更不会。他是个很仔细的人,到外边过夜,能不跟我说一声吗?”
“唉,他这会儿让对象弄得魔魔怔怔,魂不附体,还顾得上什么仔细不仔细的。”
“也不像有啥心事。那天晌午他还欢欢喜喜的,张罗着要给小龙去淘鱼;我怕水凉着他,给拦下了。”
“你把心放在肚子里,踏踏实实地等着。一会儿我借辆车子,把几个村串串,保险把他找回来交给你。”
这当儿,铁汉妈从里边走出来,说:“我听外边有人讲话儿,是你呀。大泉回来了吗?”
吕瑞芬心绪不定地回答说:“没哪。临走倒是撂下话儿,要在外边呆几天。”
铁汉妈说:“只要能有人留他住下,就有门儿。”
朱铁汉挺喜幸地插言说:“当然有门儿了。刚才区里的李培林同志从这儿过,告诉我,我们写那信,写准了。县委的梁书记亲自看了,亲自批了,说我们不简单,写得棒,代表了广大贫雇农的呼声,一个劲儿表扬……”
铁汉妈白瞪儿子一眼:“瞧把你神气的。养你这么大,不就办这一件露脸的事儿吗?”
朱铁汉说:“您知道这是一件多了不起的露脸事儿呀。这回咱们翻身户有靠山了,有指望了;百分之百地保险,大泉能给咱们带回宝贝来,气死那伙子坏蛋!”
铁汉妈听着心里舒坦,嘴上却说:“还没一点准儿,就把你张狂成这个样子,真没个办大事情的肚量。”她又招呼吕瑞芬,“别听他胡吹,咱娘俩屋里唠嗑去。”
吕瑞芬推辞说:“改日吧。小龙还在被窝里睡觉,醒了找不见我该哭了。”她说着,赶紧出了朱家小院;走到胡同口的时候,听到铁汉妈又惊又怪地喊着什么,一定是朱铁汉把高二林失踪的事儿告诉了他妈。她想,应当嘱咐老太太几句,别到外边乱嚷嚷,别人知道了不好看。可是,她惦着儿子,得立刻回去,不能转身了。
在大街上,她碰上了正要下地干活的吕春河,就用简短的几句话,把高二林一天一夜没回家的事儿告诉了吕春河,又嘱咐说:“我刚才找铁汉了。他是个毛毛草草的直筒子,不一定当个重要事看待;你耽误点工夫,跟他一块儿商量商量吧。”
吕春河是个心里搁事儿的小伙子,听了这个意外的事情,脑袋里打开转转,表面上却还是那么沉静的样子。他安慰吕瑞芬说:“人是不会丢的,就怕出别的什么事儿。你回家吧,我跟铁汉一块办这个事儿。”
吕瑞芬说:“行。有了你,我放下一半心了。我本来打算先找周忠大伯的;又一想,他那么大年纪,跑不动,走不开,让他干着急干啥呀。咱们能想办法,就不用去打扰他了。”她见吕春河点点头,就又加快脚步往家走。
今年,这个大动荡的春耕生产,把这个贤惠、善良的“屋里人”,推进了芳草地复杂斗争的旋涡里。她经历了风雨,见到了世面。虽然对一个新时代的女性来说,她的负担比她应当担负的还差着很大分量,她的路途比她要走的漫长战线还离得很远很远。可是,她毕竟有了觉悟,又迈开了步子。她认识到,在高大泉带着人们正努力奋斗的那个大事业的艰巨工程里,她责无旁贷地要做出一种特殊的贡献,要给高大泉一种别人无法给的特殊帮助。这一切的范围、意义和困难程度,对她说来,还需要慢慢地加以理解。她却认为,抚养好儿子,照顾好小叔子,把家庭事务处理得更完美,让高大泉没有后顾之忧,能挺着腰杆子干工作,这些就是其中的一个部分。所以,当她慢慢发觉,高二林这一段总是心情不快,她不仅比高大泉体察得精细,也比高大泉掂出的分量沉重;如今高二林突然走掉,高大泉又不在身边,芳草地还有哪一个人比她更焦急呢?.
她匆匆忙忙地进了自己的排子门,一抬头,忍不住地一惊一乐。
高二林回来了,正在院子里卸毛驴。
“你呀,你呀,跑到哪儿去了?”
“串个门儿……”
吕瑞芬高兴得不知说点什么好了。她赶紧帮着高二林把毛驴牵到小棚子里喂上草,回身又拿出撢甩子,替高二林抽抽身上的土,一见高二林脸上的气色非常不好,也就不想再说什么了。只要高二林平平安安地回来,当嫂子的心就踏实了,一切都可以原谅了;她有多大的气,也不能给这个倔强老实的小叔子任何一点为难。她要赶紧做饭,给高二林做一点好的吃,走了路,必定是饿了,让他多吃点,让他高兴。
高二林在院子里站着,楞着。他根本不饿。一天的客人生活,塞了一肚子白面酒肉,装了一脑袋发家致富;这一切都变成了火药,如今只差一个小火星把它引着,让它爆炸。如今他最大的难处是找不到“欠茬”,下不了嘴;嫂子这样不生气,不抱怨,反而格外亲切和体谅,更使他不好办。就如同有两只大手一块儿拉他,这只往这边拉,那只往那边拉,谁也不让谁。这可怎么办?冯家的谷仓、大牲口槽;钱彩凤绝户姑姑那七亩好地,还有“三天后就可以成亲”的约定,这会儿都对他显示着压倒一切的惊人力量……
最后,高二林像下了决心,一跺脚进了屋,揭开缸盖,拿起瓢子要舀面。
吕瑞芬把手里捧着的面盆子往高举举,说:“我和吧。你还舀面干啥?”
高二林脸冲着土墙说:“我自己做,自己吃。”
吕瑞芬含笑地说:“用不着你动手。你快躺炕上歇歇去吧。等你吃饱了,我还得审问你哪。”
“不用审,我全告诉你。今后我要自己开伙了。”
“别胡扯。”
“你把我穿的衣服,单的棉的,都找出来,全都归置到一块儿吧。”
“你要它干什么去?”  
“找吧,让你找就找吧。”
吕瑞芬被闹懵了,两眼吃惊地盯着小叔子那宽宽的后背,心里突突地跳。这时候,她才留神看到小叔子头上戴的新布帽,脚上穿的新布鞋,往前凑了一步,声音发颤地问:“他叔,你今天到底怎么啦?”
高二林动了一下,说:“不怎么,嫂子,咱们用不着吵,用不着闹,也用不着伤和气,就这样吧。”
吕瑞芬皱着眉头说:“你把我闹糊涂了……”
高二林猛地一转身,说:“咱们哪,咱们分家吧!”
吕瑞芬的头顶上像打了一声劈雷,心一惊,眼一黑,手里的盆子“叭嚓”一声掉在地下,摔了个粉碎,扑了一地面粉;她声音发抖、语不成句地说:“二林,二林,你不能想这个,你不能说这个,不能!”
熟睡的小龙被惊醒了,刚要哭,一睁眼,看见了高二林,一骨碌爬了起来,站到炕沿上,一蹿,就扑到高二林的怀里,两只小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叔,叔,你干啥去啦?想你着哪。我正做梦,你长了大白胡子,还拄着棍子,让我给你捞鱼,我给你抓了一大条,一大条……”
高二林看看小龙那天真的小脸蛋,听了这句话,心头一酸一热。在这一瞬之间,他对自己的行为有点后悔,想立刻收回来。可是,另一般力量,不依他,不放他,他又把心一硬,暗想,你们是哄我哪,这会叔叔身强力壮,能卖力气,能给你捞鱼,你就做梦给我捞鱼,真到我走不动爬不动的时候,你呀,要口水喝也不准给我端。你呀,你呀,再好再亲,也不是自生自养的骨肉……想到这儿,他把孩子放到炕上,走出屋。
小龙喊着:“不让你走,不让你走,啊啊……”
吕瑞芬从懵怔中镇定了一下,追出来,一直追到东院,追到小厢屋。
高二林己经大被蒙头,直挺挺地躺在炕上了。
吕瑞芬推他,摇他:“二林,二林,你得跟我把话收回去,我受不了……”
高二林使劲儿压着被边,说:“已经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也不用收了。”
吕瑞芬坐在高二林身边,说:“这是为什么呢?你哥在家都好好的,他刚走两天,你就闹这个?”
高二林说:“我早就想好了。”
吕瑞芬说:“嫂子哪点做错了,对不住你,你说,你讲,我错了就改……”她再也拦不住满眼的泪水,一串串滚落了下来。
“你们没错,你们哪儿都好,都对。”
“你哪儿不顺心,你也说,我都由着你。你可无论如何不能往这上想。”
“反正早晚也得分开过。”
“只能晚,不能早。等你成了家,我看着你们两口子能够过日子,过得和和美美,富富裕裕的,你想单过再去单过。”
“你们不用费心了。”
“不是你们,是咱们。二林哪,我们是叔嫂,我们跟别人家的叔嫂不一样啊!我九岁入了高家门,没见你哥的面,我先见到你。你待我像姐姐,我对你像弟弟;吃水咱俩抬,挖菜咱俩就伴去;娘死的时候,想你哥见不着,一手拉着我,一手拉你,嘱咐咱俩活在一块儿活,死在一块儿死。等着你哥……”
高二林捂在被窝里的脸也湿了,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嫂子的哭和这一番撕人肝胆的话,勾起他想到许多痛苦又难忘的往事。汶河庄的土屋,土屋前那只破水缸,缸上箍着两条草绳;金牛山前的大平原,平原上的细嫩的野菜,藏在野草里的那些瘦弱的黄色苦菜花;亲娘那只枯柴般的大手,手上的泪水,泪水里带着鲜红的血……  
吕瑞芬强忍悲痛,继续说:“咱们眼下一块儿活着,赶上了新社会、好时代,做梦也没想到哇!这多福气,我们应当在一块儿,活得更好更美……”
高二林眼前一闪,心里一转,立刻又想到去年那个“发家致富”的动员大会,想到昨天开了他的眼界的冯家院子,还有槽上的骡马,仓里的米谷,以及平展展的土地。他想;这么好的时代,你们不好好过呀,放着福地不奔,偏有受穷的瘾!……
吕瑞芬说:“你不看我,还得看你哥。娘生了十个儿女,只活了你们俩;你哥是疼你的,这个我最清楚,最知底,你不能伤他的心,不能泄他的劲儿呀!”
高二林也想起哥哥对他的好处,可是很模糊。他眼前飘动的情景是:哥哥深夜为别人拉运粪肥,白天为别人扶犁耕地的影子。他想起哥哥时时刻刻不管家,只在外边忙碌。接着,他的眼前又出现了在灯下、在地里,那两次,他满怀希望地对哥哥提起婚姻大事,哥哥那副不经心不在意的神情。他想,跟这样的哥哥混,有啥福享呢?他疼我,怎么也疼得不是地方,我得不到什么甜的……
吕瑞芬说:“就算你哥也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还得看乡亲的面,看大伙儿,看那些跟咱们一起苦过来、熬过来的人。如今大伙儿都看着他,盼着他,等着他帮一把,拉一把,带着闯出一条幸福的道儿……”
高二林心里猛地一震,刘祥,邓久宽,朱占奎,这个那个,大群人的脸围上了他,都向他伸手,都在他家的囤里挖粮食,都拉他去干活儿……他狠狠地想:算了吧,不提这个还好办,越提这个我越寒心;我不是那号傻瓜,给大伙白扛活!
吕瑞芬说:“二林,二林,不管你怎么想,你有多大的委屈,就是你铁了心要分家,一定要跟我们离开,也得忍一忍。你得听我的:等几天,等等你哥。在他回来之前,你千万千万别把分家的话对外人讲,对谁也别讲。这样的事情,好人听了会扫兴,坏人听了会高兴。我们不能让好人难受,更不能让坏人称心解恨。听见没有?你一个字儿也不要讲出去,行不行啊?你答应吧,好二林兄弟!”
高二林不想了,也不吭声。
“你说一句,答应我,答应我!”
高二林翻个身。
“你倒是说呀!”
高二林一撩被子,睁着两只通红的眼睛,盯着吕瑞芬那满是泪痕的脸,说:“嫂子,你别逼我了。刚我说了,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告诉你,我已经对别人说了……”
吕瑞芬又一愣,急忙追问:“你对谁说了,啊?”
高二林说:“村长……”
吕瑞芬嗖地一下,离开炕沿,站到了地下:“什么,什么,你把分家的事儿告诉了张金发?”
高二林没想到嫂子对这句话这样惊怪,说:“这事儿,当然得找政府……”
吕瑞芬把自己脸上的泪抹掉,直起腰,瞪大了眼,提高了声音:“这么说,你当然也得把这事儿告诉冯少怀,告诉你那亲戚了,对不对?”
高二林眨眨眼,没吭声。
吕瑞芬一旋身,退到了门口。她的胸脯呼呼地掀动着,大声说:“你应当去找歪嘴子说去,告诉他,你要跟你那个共过苦难的亲哥哥分家!”
高二林说:“我跟他说得上吗?”
吕瑞芬喊起来了:“说得上,说得上。因为你住这房是分歪嘴子的,种的土地也是分歪嘴子的。二林哪,二林,万万没有想到,几天的工夫,你变成这个样子。那好吧,你讨厌高大泉这个共产党员,我喜欢他!你要跟搞社会主义的高大泉分家,我要跟他一辈子。他就是上刀山,下火海,跳油锅,我也要跟着他!你想干什么,那就随便吧!”
高二林吃惊了。他甚至怀疑面前这个大义凛然、高声呼喊的女人是不是他相随多年的那个文静憨厚的嫂子。……
吕瑞芬已经冲出屋。
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院子里的吕春河、秦文庆和周丽平三个人,一齐蹿到她的跟前。
两个小伙子楞楞地看着她。
周丽平扯住了她的手,用劲儿攥:“吕瑞芬,嫂子,我的好嫂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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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取在春节之前把金光大道第一部彻底完结,反复校订,还是错误在所难免。同时我在网易云音乐中开了一个金光大道的电台,和这个是同步更新的,朗读得非常差,但是,我朗读是为了让大家了解一下北方的方言,知道那些该怎么念。至于朗读的水平就不要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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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20 20:22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加为好友
五十一  耐心说服

三个年轻人分了工。
周丽平把吕瑞芬拉到西院屋里去宽慰;吕春河对高二林进行劝解;秦文庆急忙找老周忠想办法。
周忠老头没在家,不知道上哪块地里干活去了;远水救不了近火,急慌了的秦文庆跑到小胡同里找朱铁汉。
朱铁汉刚从小学校姜波老师那儿借来一辆自行车,正在院子里打气。
秦文庆停在门口就喊:“铁汉,不好了!不好了!”
朱铁汉扭头一看,见秦文庆脸色苍白。他打个楞,问:“又出啥岔子了?”
“二林,二林……”
“唉,这呀。你怎么也跟老娘儿们学,大惊小怪的,丢不了,放心吧。”
“不是,不是,他回来啦……”
“那就开庆祝会吧,还慌成这副小鸡子样儿干什么?”
“哎呀,快去看看吧,回来就闹分家哪!”
“分家,谁分家?”
“二林要跟大泉哥分家。”
“胡说八道!……”
“真的,吵起来了!”
“假的,吓唬人哪。凭他那两下子,自己能过日子?”  
“人家不是找到帮手了吗。”
“就是要娶媳妇,给他娶了啥事儿也没有了。”
“真的铁了心要分。”
“别使你那书呆子气了。我到那儿撸他一顿,他马上就得乖乖的。”
“那你就快去吧,我得赶快去找找周忠大伯。”
“用不着,这个事我包了。一袋烟的工夫,保险叫他风平浪静。”
秦文庆还是先跑了。刚才吕春河跟他说过,朱铁汉不是劝架的能手,不会说服人。秦文庆同意这个看法,所以对朱铁汉并不抱什么希望。
朱铁汉自己却满有把握。
他跟高二林是好朋友。高二林刚从山东来到芳草地那会儿,还没地,没分房子,就住在朱家。他们两个人伙盖着一条被子睡半年。他们交流过心里话。有的话只有两个最要好的青年人才能说。他了解高二林。后来他在村里搞俱乐部,高二林那个小屋是他们的“下处”。演节目的时候,高二林在台上台下勤勤恳恳,是他的好帮手。他清楚高二林的底儿。这个人虽然不喜欢积极进步,却是个好心眼;不会害人,也不敢害人;又是个实心眼,只要他信得住的人,说什么听什么,不大愿意干的,也会老老实实地去干完。朱铁汉自信是高二林信得住的人,说什么,他会听,不会驳面子。
于是,这个小伙子对于排解这场纠纷有着轻而易举的十足把握;在往高家走的时候,那种心情,那副神气,与其说他去进行一件艰巨的工作,不如说他去领取一件胜利品。
张金发从高台阶上走下来了。那步伐和神态都是异常的,复杂的,一般人难以看出来的。经过范克明指点,经过两个不眠之夜,这位村长变了,变得比过去和气了,热情了,尤其积极工作了。他花了半天时间,亲自动手整理了村公所办公室;把满桌子灰尘、满墙的蜘蛛网都打扫得干干净净,连窗户都糊上了新纸。除了秦恺自动地来帮他打打下手,他没有向农民派工,一切活儿都是自己干的。而且,他白天劳动,或是到莲子坑办那件没有定准的交易,晌午和晚上,有事没事总要到办公室转转、坐坐,灯罩子擦得铮亮。这样一来,使一些农民走进这个长期上锁的公共场所的时候,越发觉着新鲜了。
村长在大声喊叫朱铁汉,同时走了过来。
学会了粗中有细地处事、又对这位村长有了自己的认识的朱铁汉,在等候张金发走近的工夫里,心里边打了一个转。他决定不把高家发生的事情对张金发吐露一句,不让他对高大泉有任何一点点幸灾乐祸的机会。这个不会装笑,也不会假笑的小伙子,却努力地把皱着的眉头展开,把噘着的嘴唇收拢,作出一副轻轻闲闲的姿态。
“铁汉,我刚要到家里去找你哪。”
“村长,你有啥指示?”
“大泉家出事儿了。”
“他家平平安安,万事大吉大利呀!”
“真出事儿了呢。”
“没死人,没失火,更没有堵门要债逼命的,还有什么了不起的呢。”
“刚才二林找我了,他们要分家!”
“嘿嘿,他那是逗着你玩哪。”
“不是,不是,可不是!冯少怀也对我说过这件事,求我给解决解决。”
朱铁汉的心里忽然感到有点儿分量,打个楞,说:“喝,都这么热心?”
张金发说:“咱们是干部,人家是亲戚,都连着心。他们遭了事儿,怎么能推三推四的不管呢?就是耽误多少工夫,花多少心思,也得伸手哇!。”
朱铁汉像审问犯人那样瞪着眼睛:“我问你,你打算怎么伸手,怎么办?”
张金发胸有成竹,微微一笑回答说:“我们要尽力和解,不能让他们分。这不是光彩的事儿。二林还没有成亲,还是光棍,分出去自立灶火门儿,对大泉的威信有影响,咱们干部的脸上也无光。”
朱铁汉不会上当了。他明知道这是冠冕堂皇的假话,是从胳肢窝说出来的,傻瓜才肯当真。于是,他又进一步试探:“二林要是一口咬定非分不可呢?”
张金发不会过分提防朱铁汉这个“直筒子”的人会对他耍什么心计,就立刻回答说:“唉,新社会人人有一份儿,人人有自由。他一定要分的话,那也讲不起,只能按着政策做,本着公正办,两头都不偏向。咱们当干部的费了心,伸了手,仁至义尽,也过得去了……”
朱铁汉讨到了底儿,忽然一摆手:“拉蛋倒吧,收回你的手吧,你别伸了!”
张金发认真地说:“这还行,你小组长可以一推六二五,我是村长,是政府,对人民的事情不管还行……”
朱铁汉仰面大笑:“哈,哈,哈!说得比唱的还好听啊。金发,村长,用你自己说过的话说吧,他家的这件事儿呀,就叫‘政府管不着’,明白了吧?”
张金发闹了个大红脸,又自我解嘲地把鼻子一耸,脸一绷说:“瞧你这个人,跟你说正经的,你老闹着玩儿。”
朱铁汉说:“你才真正闹着玩、唱大戏,我这可是货真价实的正经话。”
张金发看朱铁汉这样子,不容易顺垅,又怕从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楞家伙嘴里,再蹦出几句使他更加难为情的话,赶紧拦住他,自找台阶急下驴:“就这样吧,我算通知你了,你一会儿到办公室去吧。我忙着找别的小组长,怎么办,得大伙儿一起研究,一齐出面,不能一两个人包办。”
朱铁汉冲着张金发的背影大声说:“这件美差事,我就要包办到底了。七个碟子八个碗,我连桌子端;吃不着,你也看不着。我说村长,你到一边,远远地站着馋去吧!”
张金发一边走着,回过头来,笑着骂了一句,没影儿了。
朱铁汉继续向前走着,开动了思想机器。他把张金发刚才那一套话过一遍筛,又把张金发刚才那副神态经一遍箩,细细致致地一想,猛拍大手,警告自己:张金发和冯少怀这些人,对高家的问题特别热心,自己在处理的时候就得特别小心,说服教育高二林的时候,就得特别耐心。
于是他小心地进了高家院。
吕春河正跟坐在炕上的高二林细谈细摆,生着法儿,搜着话儿解劝。他聪明又有眼力。经过这么浅浅地一谈,他不仅发现这种分裂的大局已定,无可挽回,同时,还渺渺茫茫地意识到,这件事情比闹着娶媳妇和哥弟兄闹着分家要复杂;这里边,有那么一点更加可怕的东西掺和着。这东西是什么,他说不清。十九岁的小伙子,再早熟吧,也缺少足够的理论水平和生活实践能帮助他理解这个问题。因为这个复杂、曲折的冲突事件,是由于现有的经济制度、阶级关系、传统习惯、社会思潮,还有人的觉悟程度等等所结构起来的。
他把要说的,可以说的话都说尽了,还不甘心,又试试探探地说:“二林哥,你大,我小,你总比我经的事情多。你可要前前后后,左左右右都权衡权衡,掂掇掂掇。不要钻牛角尖,糊糊涂涂地把步子迈错呀!”
高二林说:“我全想了,没错儿,你瞧好吧。”
吕春河摇摇头说:“不一定。我听你这些话,总不像理直气壮,总显着没有根底儿。我断定你这会儿要分家,嘴巴上很硬,心里边打鼓,有点忽起忽落,摇摇晃晃,是不是?”
高二林看了吕春河一眼,心头紧了一下,脸色白了一阵子,没说出来什么。
吕春河一见有门儿,可能要抓住“掺和着的那个东西”了,偏偏凑巧,这当儿朱铁汉闯了进来。他一看朱铁汉的神色,觉着要糟糕。他想:朱铁汉这个人嫉恶如仇,对不公道、不顺心的事情,只会直着冲过去,不会弯着转回来;今个他遇上高二林这一个不是使倔性子,就是摆“肉头阵”的人,三言两语就得大吵起来;等吵翻了,一会儿秦文庆搬来周忠,也难办了。他想,朱铁汉已经到了,既不能推出去,又不能先警告几句——慢说没有这样的机会,就是有,吕春河在朱铁汉眼里简直像个毛孩子,他能听?于是吕春河提着心,不知怎么办了。
朱铁汉在门口朝里看一眼,噌地一下到了炕沿边。
高二林吓一跳,直往后挪屁股。
朱铁汉一迈腿,又嗖地一下上了炕。就好像平常的时候,几个伙伴要在一块儿剥花生吃或是下象棋玩那样,亲亲热热地坐在高二林的身边。
这一个动作,使得吕春河和高二林两个人因为不同的心境而发了一阵子楞。
朱铁汉开口了:“二林哪,这一程子,你知道,咱们真够忙的,忙得要命啊。你没见,大泉哥出门头天晚上,我瞧着他那脑袋瓜子两个来月都没顾上剃剃,差不多可以梳成小辫子了。这个样子上县见领导多难看。我就张罗给他剃剃。好家伙,我在那给他剃着头,他还得跟互助组的一个一个地谈心思,摆工作。哎呀呀,有这么忙的没有呢?……”
芳草地的人,谁听到过朱铁汉像今天这样慢条斯理、和蔼可亲地谈过话呢?没有,就是他亲娘也没有听到过。今儿个,他对着高二林却做出了这番“奇迹”。
吕春河先感动了。他暗自想:“二林,你体会到没有?”
朱铁汉继续用那种神态、语气说:“怎么能不忙啊。你想想,这个大草甸子、大涝洼,大多数庄稼人都让穷神富鬼给赶到这儿来的,几辈子都是光有力气没有土地;虽然翻身了,也是心劲大,底子薄,心有余,力不足。新社会再好,政府再关心,也不能一口气就把咱们都吹成个大胖子。得有个时间过程。再加上,咱们村前几个月走的那路不十分对头,这就难上加了一层难。所以今年春天一种地,就抓了瞎。忙啊,忙啊。头三脚难踢,不会老这样。大泉哥说,我们的情况,上级领导知道了,一定能给我们指出个好办法,所以有希望,有奔头,忙得痛快,忙得有意义。话说回来,这么一忙啊,好多事情都顾不上了。其实,你跟大泉一块儿吃住,他忙成个啥样儿,比我知道的多。所以我说,他有啥办得不周到,你得担待着点儿……”,
高二林一扭脖子:“他没啥不周到的地方。”
朱铁汉说:“我看有,打开天窗说亮话,对你说亲的事儿,他就没顾上管管,没给你抓紧办。”
“你不用瞎扯这个。”
“拉倒吧!不是这个,又是哪个?你小子心眼里那点东西,全都在我兜里揣着哪。依我看,这件事情,也得从两边看看。大泉哥一忙一马虎,耽误了你一点事儿,却成全了众人的事儿,对革命有了功劳。二林你也得从大处打打大算盘。咱芳草地要没他带头那么抓挠一下子,土改以后的这第一回春耕,得乱成一锅粥,到这会儿也得有种不上地的,拉饥荒借债的人家更得老鼻子。区里表扬芳草地春耕搞得好,说是‘发家竞赛’的功,去他娘的吧。变戏法瞒不了敲锣的,明摆着,那是‘害人竞赛’!一个人要是不把头抬高点儿,不把眼睛睁大点儿,像秦富那样,总把脑瓜子扎在裤档里,盯着他自己那点事儿,算盘珠怎么拨拉也觉着吃亏,总也不会舒心。”
吕春河听着挺赞成,他觉得朱铁汉这番话又公正又服人。他想:“二林,服气不服气呢?”
朱铁汉说:“其实呀,你这件事情一直装在大泉哥的心里。他跟我和周忠大伯商量过,还托过刘祥家的大婶,让她病好之后走一趟娘家,帮着察看察看,摸摸钱彩凤姑姑的底儿。那么多的大事儿堆着等他办,你这个事儿他还没顾上,你就等不得了?”他说着,又一摆手说:“这回呀,我走马上任了。我跟你嫂子一块儿,替替大泉哥,给你操办操办。我当然没经验。春河你不用笑,实话,你也没经验。这不要紧,咱们没金银,有能人。回头我再请周忠、邓三奶奶当后台,一块儿给你参谋参谋。嘿,你看硬气不硬气,谁能比!”
高二林摇摇头说:“你们谁也不用费这个心了。不是为这个。早晚得分,早分早干脆。”
朱铁汉说:“直截了当地掏心窝子话,你这样办不好,也不应当。我敢说,芳草地的人,只要有一点良心的,都不会赞成你这样干。顺气一小会儿,过时你就得后悔。你仔细想想吧,准是这么一回事儿!”
“我顾不上这么多……”
“为啥要硬是一条道跑到黑呢?”
“分开过,我吃几天舒心饭。”
“傻话!实际上是一块儿过你最舒心。说心里话,我跟大泉不是一奶同胞,我亲他,敬他,一天不见着我就想他。为啥呢?一句话,他好。他对群众好。他心里只有别人,没有他自己。我常拿自己跟他比,我比不上他。他对你呢?用不着我说,众人眼睛是杆秤,你更清楚。你打着灯笼跑破了鞋,上哪儿找这样的好哥哥、好嫂子去呀!”
“他们好,我们不好,不当人家累赘了。”
“你也好,就是最近你变了。你真变了。不要说别人,连我这个粗人都觉察出来了。你看看你,变没变,戴了新帽子,还穿了新鞋……”
“喝,我就得穷骨头的打扮哪?翻了身,连一双新鞋也不能穿,你们就是要搞这样的革命吗?”
“我们搞革命,就是要两只手创造幸福的新世界,不想歪门邪道,更不走歪门邪道;外带着还要千方百计地拉着扯着自己队伍里的人,也不让他们上当受骗,不让他们走歪门邪道;最后哇,要彻底砸烂一切歪门邪道儿!”
吕春河听到这里,想要给朱铁汉鼓掌喝彩了。他毕竟是个懂事的小伙子,只冲着朱铁汉点头,没出声,心里想:“二林,你得开窍了!”
朱铁汉接着说:“二林哪,我可不是看着你穿上点戴上点儿就犯了眼馋;说真的,我不希罕这些个。我心里边各种事情装个满满的,没有放它的地方。我也不是来挖苦你。要这样,我直截了当地跟你骂大街,不比转弯子挖苦人来得更痛快、更开心吗?不是,不是。我跟你掏心窝子里的东西哪。我想指点指点你,提提醒,开开窍。让你想想你是怎么变的。二林哪,男子汉大丈夫,不要为一个娘们就六亲不认!”
高二林脸上又一红:“你不要胡说八道!”
朱铁汉蹲起来:“我认为没有冤枉你。村长盖新房动工前,有一天,钱彩凤在坑边上洗衣裳,你笔管条直地站在边上,她哼哼唧唧地都跟你说啥了?回答呀!”
高二林变羞为怒,也蹲起来了:“我们说啥话,你也有权力管吗?”
吕春河身子没动,心可提了起来。
朱铁汉并不把自己的火气往高提,也不让自己暴跳,却用一把无形的刀子,在高二林的心坎上越戳越深了,他说:“我没权管,有权评评理儿。以我的见识和心思来评论。像钱彩凤这样一个没合槽就先咬群的娘们,我打八辈子光棍也不要她。”
高二林故意赶火喊着:“我要,我心甘情愿地要她!”
朱铁汉鄙视地咧咧嘴说:“哎呀呀,二林,你可想想,这帽子是紧箍咒,一念就得晕头转向;穿上这鞋,你要跟她往哪儿走哇?”
高二林一挺胸脯子,大叫:“我就是走到没脖子深的火坑里,也不喊你们救救我!”
“二林,你可把话说绝啦!”
“就是这个。”
朱铁汉停顿一下,缓缓口气问他:“二林,我今个对你的说服,耐心不耐心?”
高二林把脸扭到一边。
朱铁汉又求援似地问吕春河:“你说?”
吕春河点点头,又说:“二林,你就是铁石心肠,也得被铁汉这火一样的心捂热了。”
朱铁汉大喊大叫了:“二林,告诉你,我朱铁汉在这块蓝天黄土上活了二十一年,我没有嘻皮笑脸地哄过谁,我没有低三下四地求过谁;这一回为了我的高大泉同志,为了让他不丢失脸面,不在心里结疙瘩,一心一意地给众人办点好事儿,我才开天辟地头一遭儿,赏你的脸,哄你,求你。闹了半天,你竟是这样的不通人性,你不如一只狗!”他咬牙切齿,又抡着拳头说:“好吧,小子。”接着他跳下炕。他得走了,得赶快离开这儿,再要停留一分一秒的时间,那股子用全身劲儿压着的怒火就会冲出来,将会出现一个什么场面,那就不难想象了。
他冲到院子,不由得想起了正在什么地方奔波的高大泉。
高大泉临走那天黎明,朱铁汉站在高家排子门外边。因为不忍心喊醒晚睡的人,他强忍着激动,听着黎雀儿叫,等着高大泉。高大泉一推开门,他就使劲儿把高大泉的大手扯住了,一迭声嘱咐他:到县里之后要坐等,不见着领导,不讨到好办法,别回来;村里、组里的工作他全担起来,保证不给他出漏子……谁想得到啊,他给自己的同志开了个空头支票,不仅出了漏子,而且这个大漏子偏偏就出在高大泉的家里。尽管他使用了少有的耐心和毅力,都没替他的同志堵上。他朱铁汉有啥脸面再见高大泉的面呀?
朱铁汉想像吕瑞芬那样大哭一场,可是,刚强的小伙子从打记事起,没有掉过一滴泪。他只会笑,不会哭。他仰起脸,朝着那碧蓝的天空,两只大手插在衣兜里,呆呆地站着;兜里装着姜波老师的自行车钥匙,那上边有个老虎的坠儿,被他“嘎巴”一声攥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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