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大闹俱乐部
操办俱乐部并不像村长吹的那么轻而易举。几个热心的积极分子,从早到晚跑跑颠颠,足足忙了三天,人没找齐全,节目也没凑出个眉目。区里偏偏在这时候来了通知,要他们早一点准备好,在农历十五闹灯节那天,到天门镇参加全区的联合会演。村长认为这是光彩的事情,越发紧抓紧催,提出要好上加好,要露一手。
心里边从来不大搁事的朱铁汉,竟然上了火,嗓子哑了,眼睛也红了,饭菜摆在跟前,都不想伸手。
妈妈催他说:“都放凉啦,快吃吧。”
朱铁汉说:“我嗓子眼都像着了火,吃不下去。”
妈妈说:“啥了不起的事,至于把你愁成这样子?”
朱铁汉说:“从我懂得了革命这个词儿,从我插手了公家的事儿,只要上级交给我的工作,不论多难多险,我没有讲过价钱,没有挑拣过肥瘦,也没有一宗一件搁在半路上。这一回要是完不成任务,我受不了。”
妈妈知道儿子的脾气,叹口气说:“该着你发愁,要是大泉在家,得替你担多大沉重。”
朱铁汉后悔地说:“我那会儿要是跟他一块儿进北京,春节工厂放假,往戏园子、电影院一坐,多美!”
妈妈把饭碗塞到儿子手里,劝他说:“到哪节说哪节,先吃,吃饱了再想主意。”
朱铁汉刚要吃饭,只见吕春河急急忙忙地进来了。
朱铁汉说:“你不带着大伙儿排练旧节目,又跑出来干什么?”
吕春河带着满脸高兴的神气说:“我来给你道喜!”
朱铁汉说:“我一肚子都是愁!”
吕春河把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抖了抖拿着的纸卷说:“你看,文庆这小子真行,在屋子里关了三天,小剧本编出来了。”
朱铁汉往地下一跳,乐得直跺脚,说:“好哇,这回可救命啦。能把上级的任务完成,真是天大的喜事!”
铁汉妈也替儿子高兴,连说:“谢天谢地。”
吕春河逗笑说:“您快点烧香磕头吧。”
铁汉妈一板脸,说:“往后谁也不许再提这个旧事,我早不迷信了。不信天,不信地,光信共产党。”
朱铁汉这回觉着饿了,狼吞虎咽地吃了几口,一边嚼着一边说:“咱们先排新的,马上分派角色。”
吕春河说:“文庆等你看看稿子,商量商量再定。”
朱铁汉说:“我看管屁用,村长出的题,还给文庆指点过,他说行就演呗。”
吕春河笑笑,卷了卷手里的纸,又说:“铁汉,我跟你说个情况,你可不许发火呀。”
朱铁汉打个楞:“又出啥岔子了?”
吕春河说:“女演员一个一个的都来请假……”
朱铁汉说:“让周丽平找找她们,有困难克服,一定得坚持几天。不管谁,对上级的任务,必须无条件完成。”
吕春河说:“周丽平第一个请的假。我看着有点不对劲,就到家里找她。进门一看,好家伙,一群女的,都在她那屋里,又是说又是笑的,什么事儿没有,在一块儿玩哪!”
朱铁汉说:“没新节目,她们烦了。你没给她们报告好消息吗?一说剧本写出来了,保管她们高兴得发疯,不找也得挤上来。”
吕春河说:“头晌周丽平在二林屋里帮着文庆抄剧本,还用我报告?她那会儿抄到半节儿,放下笔就走了,刚才露面,开口就请假。你还说她们高兴得发疯了,哪有这么高兴的。”
朱铁汉说:“我估计她准是怕村长又给砍掉,没信心。我去看看都缺谁,一吆喝就得齐。”
吕春河见朱铁汉没为这个事情发脾气,放了心,就没有再说别的。他坐在一边催朱铁汉再吃点,吃饱饱的,夜里好突击任务。可是朱铁汉心急,把半碗粥放在桌子上,掰了一块饼子,捏了几条咸荣,也没对到院子里去喂猪的妈妈说一声,拉着吕春河就跑。
高二林严守职务,早早地来到俱乐部,把汽灯点着,把炉子生好,照得屋子明晃晃,烤得屋子暖烘烘。秦文庆趴在桌子上,匆匆忙忙地校改着复写得很潦草的稿子。几个小伙子挤成两堆,正津津有味地赏阅新剧本。一群女孩子,像专心等着听课的学生,挺文静地坐在两只长凳子上。屋两端的角落里和门口,挤着一些热心的观众,多数是小孩子,也有几个男女青年……比起往日那种乱乱哄哄的说笑,震耳朵的乐器声,今天这里的气氛格外庄严、安静。
朱铁汉他俩一到门口,首先发现了女演员,一个没缺,全部都在这里。吕春河楞了,朱铁汉乐了。
高二林捧着一大摞饭碗进来。他见大伙儿都高兴,嘴上没说什么,心里边也很高兴,
朱铁汉逗笑话说:“二林同志,你要犒劳我们演剧团是怎么?”
高二林往桌子上摆着碗,说:“犒劳是往后的事,眼下白开水管够。”
开水在一排碗里冒起热气。高二林说谁喝谁端,他自己先端了一碗,送到秦文庆跟前。
朱铁汉说:“你们瞧瞧,别看二林不说不道,心可真细。对啦嘛,白开水也得先让咱们大编剧喝头一碗。没你这一功,咱们这台戏就演不成,正月十五这日子我可没法儿过去。”他又拍拍秦文庆的肩头说,“别看了,自己写的,还看什么。抓紧时间,给大伙念叨一遍,把角色派下去,好分头背台词。急取三天排出来,先给咱庄的群众演一场,让大家热闹热闹。”
秦文庆苦战了几天,勉勉强强总算把这个新节目拼凑编造出来了。他的眼睛比朱铁汉还红,嗓子没哑,嘴角上却长出好几个大燎泡。他匆匆忙忙地把稿子的最后两页看完了,小心地用曲别针夹住,直直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才说:“我的天,总算折腾完了。太急促,写得到底怎么样,我心里也没底儿。听完了,请大家多提宝贵的意见吧。”
朱铁汉说:“我这会是饥不择食,有个新的,就比没有好。时间不早了,快点念吧。”
秦文庆把凳子往前拉拉,坐正了身子,喝了口水,又看看大伙都静静地等着听,就捧着稿子,说:“这是个歌剧,套《翻身乐》的曲调,题目是《小两口闹发家》……”
从女演员的席上先爆发了笑声。
朱铁汉一看标题就能逗人乐,觉着有门儿,催秦文庆:“往下念,往下念!”
秦文庆往下念的时候,不断地引起听众的笑声,念到矛盾高潮的地方,笑声变成了咂嘴和唉叹,看样子,效果很好。他越念越有劲了,一会儿装男,一会儿装女,比比划划,活灵活现。
朱铁汉听完最后一句,立刻征求大伙的意见:“同志们,提提吧,哪些地方还要改呢?有没有?”
秦文庆也谦逊地说:“咱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齐出主意,争取改好,演好,到天门镇别给咱芳草地丢脸。”
除了那些看热闹的青年男女嘁嘁喳喳,小孩子们把刚听来的词儿重复地学着念道之外,演员们没有发表意见的。
朱铁汉看看大伙,又问了几遍有没有意见之后,一拍手说:“好,没有意见,现在分派角色。我看哪,咱们来个自报吧,谁愿意演哪个,就报名。可有一件,别争着演主角,得量自己的力,能行再报。报完了,大家再评议。剧本写出来了,咱们也得演好,要不然照样会砸锅。报吧,报吧。”
男演员里边你推我,我推你地乱了一阵子。张金发的大儿子张福望跟吕春河像起哄似地吵吵起来;
“男主角有了,春河挺好的,蔫蔫糊糊,会打算,又挺能干!”
“我不行,你演吧。”
“我演男主角他爹……”
“呸!”
秦文庆插了一句:“春河太老实,演男主角不行,还是你吧。”
吕春河拍着张福望的肩膀说:“怎么样?这回该我当你爹了!”
“混蛋!”
“哈哈哈!”
男角色很快派定了,现在轮到派女角了。大家都在想:这个角色唱词多,要选个能干的。
情况非常特殊,平时咭咭喳喳的女孩子们,今天都变成了拘束、安稳的小媳妇了。她们都坐在一起,有的你看我,我看你,有的用笔在纸片上乱画什么,或是剜指甲、梳辫子、拧手绢,一概不说不笑,也不发言。
朱铁汉急了:“这是怎么回事儿?愿意干的说话呀!平时顶数你们吵吵得热闹,今个用麻绳扎住嘴了?”
秦文庆更纳闷:“昨个还为没有节目排发愁,好不容易编出来了,怎么又这样?嫌这个角词多不好背吗?不能让这点困难吓住哇。”
汽灯在人们的头顶上“咝咝”地响着,火苗子在炉子里“呼呼”地冒着,深夜的寒风,鼓动着窗户纸……大屋子里挤满了人,却这样沉闷。
朱铁汉耐不住这个,他用起团支部书记的权利:“青年团员带头报名!”
没人吭声。
朱铁汉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你们要是再不报,我可就指派啦。话说头边,我指派到谁身上,就得是谁。怎么着?……”
没等他把话说完,女演员群里猛然站起一个梳着两条大辫子、脸蛋又圆又红的姑娘,用高嗓门喊道:“我不同意指派,没有这么指派的。我也给你先说下,你要是指派到我的身上,反正不算数!”
朱铁汉一看是周丽平,心里火火地想:你还是青年团员,对完成上级的任务不带头报名,倒带头打退堂鼓,亏你有脸能说出口。他把眼晴一瞪说:“吵吵什么,谁指派你了?坐下,坐下!”
周丽平说:“我还没把话讲完,你干嘛打断我?”
朱铁汉说:“我没讲完,你怎么打断我啦?你特殊?”
周丽平气鼓鼓地坐下了。
朱铁汉说:“同志们,咱们要向好样的看齐,别学调皮的落后分子。你们报不报?我可要指派啦……”他的眼光落到一个剪短发的女孩子身上。
这个女孩子名叫吕春芳,是吕春河的妹妹。她见朱铁汉看她,就像按了电门一样。立刻嚷着:“不用看我。我也不演!”
朱铁汉没理她,眼光又移到她后边那个低头拧手绢的女孩子身上。
她是陈大婶的闺女小环。她发觉有人在背后捅她,就赌气地一晃膀子,一摇脑袋:“干什么?没人派我,派我也不演!”
屋里的人都奇怪起来:这是怎么回事儿?
朱铁汉立刻又把虎势势的眼光转到周丽平身上,好像说:我明白了,都是你搞的鬼,平时这群黄毛丫头就看你的眼色办事儿;好哇,好哇,你串着别人凑起帮帮来给我出难题,让我不好受,哼,你真能干哪!他想着,大手攥着拳头,“嘭嘭嘭”地在桌子上猛捶几下子,那水碗跳着、响着,放凉了的水,泼洒出来。他喊着:“周丽平,是你在背后把她们嘀咕齐了,来跟我闹别扭的是不是?”
周丽平看他一眼,说:“不是什么嘀咕,是我把她们说服动员的……”
“你要干什么,啊?”
“不干什么,这个节目不能演……”
“非演不可,你们不演有人演!”
“对啦,是有人演。我提个建议吧,从外边聘请两位,他们很有‘天才’,一定能演得呱呱叫。”
朱铁汉见她很认真的样子,也不愿意再吵下去,就说:“你说谁,我得分析分析行不行。”
周丽平在屋里环视一遍,说:“放心,我选的角色准行!”她伸手指着生闷气的秦文庆,“就让他爸爸他妈,小算盘和应声虫演,多合适……”
满屋子人“轰”的一声大笑起来,前仰后翻,加上有人吼吼喊叫,房顶都快吵塌了。不论好心的高二林怎么制止,也没法平息这场大哄大闹。
朱铁汉在大家发笑的时候,自己也差一点儿笑出来,立刻又绷着脸,心想:“对这个软硬不吃的刺儿头,可怎么办呢;要不是当这个窝囊的“主管人”,要不是冲着上级的任务,我才不操这份儿心,生这份儿气呢!
秦文庆更受不住了。可是他又不习惯跟别人吵嘴,红着脸说:“周丽平,你像话吗?大家在这儿说正经事情,你拿我开什么心?”
周丽平看他一眼,不笑也不恼地回答说:“我这也是跟你公事公办,并不是拿你开心。当然啦,你要认为这是开心嘛,也可以。你编出这样的破烂货拿我们开心,我们就不可以回敬一下,拿你开开心吗?”
这句话才真正触动了秦文庆的自尊心。他那通红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了,嘴唇哆嗦着说:“你怎么是这样的人?平时我认为你挺正派大方的呀!我不想在这儿摆功劳,你应当通点人情。这剧本再不好,这几天几夜,我总算是花了一点儿心血吧?我不是为个人,我完全为工作;要为个人,我不受这份罪,更不能受这个气。我们都是团员,有什么话就该坦白地说嘛,绕这么一个大弯子整治人,这算正派吗?”越说越气,抓过稿子一卷一拧,就扔到了炉子里。
幸亏高二林手疾眼快,一把抓住那纸卷子,差点儿烧了手,又一甩,扔到墙角去了。
朱铁汉冲着周丽平吼吼地喊了起来:“你这是欺负人,你!为了完成上级的任务,人家辛辛苦苦地给演剧组编新节目,你不帮人家,不鼓励人家,故意找别扭,还说人家的稿子是破烂货,你……”
周丽平也不示弱,照着样子对朱铁汉喊:“你不用呲牙瞪眼的,吃不了人。我看这个剧本就是不折不扣的破烂货!昨个我回家叨念编新节目的事儿,我爸爸就说,你别跟他们掺乎去了,说不定搞的又是歪门邪道的东西。我说,不会,两个党员加一个团员,哪能呢。今个我高高兴兴去帮着抄剧本,从头到尾地一看,差点把我气疯。这是什么剧本,满篇就是两个自私鬼、财迷精,在那儿打小算盘,不顾死活地闹发家,没有一点贫雇农的味儿。我们演它,群众看它,有什么意思呀!”她说着,又朝大伙扫一眼,“同志们哪,咱们这个俱乐部是土改工作队的罗旭光同志帮着搞起来的;俱乐部开第一个会,他就给咱们讲《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后呢,大泉哥带着咱们搞,完全照着罗旭光同志的样子做的。大家回头想想,咱们那时候演的是什么节目?都是土改斗地主、抗美援朝打鬼子、表扬模范人物,多带劲呀。咱们自己也编过节目,是揭发地主歪嘴子逼死乐二叔的故事,是表扬群众学文化的故事。那时候一边演着,心里是热的,台上台下的人一块儿掉泪,一块儿发笑。演过几天,浑身还有劲儿。如今可好,全是发财、发财,烦死人了。你们是成心拿我们闹着玩呀!……”
很多人被这番话打动了。谁也没有料到,首先被打动的却是秦文庆。他那满肚子气恼立刻变成了羞愧。他在想,为什么开头自己也觉着这类节目没办法写,对整天价闹发家也反感;后来经过村长一提头,一开路,就写下去了,又好像越写越顺手了呢?一个人多复杂呀!这会儿,不要说让秦文庆在大庭广众面前洋洋得意地再把剧本念一遍,就是让他钻到一个小黑屋子里,独自一人再看一遍,他也没有勇气了。他站起身,一边收拾纸笔,一边冲着周丽平说:“你说的全对。这个剧本是破烂货。从今以后,我洗手不干这个了……”他说着,绕过桌子和站着看热闹的人,走出气闷的屋子。
朱铁汉并没有理解这个中农家庭出身的小知识分子的心境,更加气怒地对周丽平喊叫:“你,你看看,上级的任务完不成,全是你给搞的,你,还像不像个团员,啊?”
周丽平一挺胸脯子:“我做的正是团员应当做的事儿!”
朱铁汉说:“你不想干就给我走!”
周丽平哼一声:“你想留也留不住我啦。”说罢,一转身,抬腿迈过长凳,推开看热闹的人,跑出去了。
一群女孩子急忙追赶周丽平,屋里和院子一片乱哄哄。
朱铁汉冲着周丽平的背后喊:“你给我站住,得说清楚,上级给的这个任务完不成,你得负责任!”
吕春河拦住朱铁汉,低声说:“你先平平火气,我觉着周丽平这个意见有道理。”
朱铁汉看他一眼,想了想说:“这个剧本是不怎么样;可是村长……唉,他怎么让搞这种玩艺呢?”他说着,往凳子上一坐,把凳子压得“吱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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