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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四大名著] 中国古典四大名著【红楼梦】
小轻 (轻解罗裳·好酒·酒之小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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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1-12 04:27 资料 个人空间 主页 短消息 加为好友 QQ
中国古典四大名著【红楼梦】

(清)曹雪芹 高鹗原著

第一回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此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云云。但书中所记何事何人?自又云:「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实愧则有馀,悔又无益之大无可如何之日也!当此,则自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袴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人:我之罪固不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虽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绳床,其晨夕风露,阶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怀笔墨者。虽我未学,下笔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悦世之目,破人愁闷,不亦宜乎?」故曰「贾雨村」云云。

  此回中凡用「梦」用「幻」等字,是提醒阅者眼目,亦是此书立意本旨。

  列位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来?说起根由虽近荒唐,细按则深有趣味。待在下将此来历注明,方使阅者了然不惑。

  原来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只单单剩了一块未用,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谁知此石自经煅炼之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

  一日,正当嗟悼之际,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异,说说笑笑来至峰下,坐于石边高谈快论。先是说些云山雾海神仙玄幻之事,后便说到红尘中荣华富贵;此石听了,不觉打动凡心,也想要到人间去享一享这荣华富贵,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向那僧道说道:「大师,弟子蠢物,不能见礼了。适闻二位谈那人世间荣耀繁华,心切慕之。弟子质虽粗蠢,性却稍通;况见二师仙形道体,定非凡品,必有补天济世之材,利物济人之德。如蒙发一点慈心,携带弟子得入红尘,在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自当永佩洪恩,万劫不忘也。」二仙师听毕,齐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

  这石凡心已炽,那里听得进这话去,乃复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强制,乃叹道:「此亦静极思动,无中生有之数也。既如此,我们便携你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时,切莫后悔。」石道:「自然,自然。」那僧又道:「若说你性灵,却又如此质蠢,并更无奇贵之处。如此也只好踮脚而已。也罢,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助,待劫终之日,复还本质,以了此案。你道好否?」石头听了,感谢不尽。那僧便念咒书符,大展幻术,将一块大石登时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那僧托于掌上,笑道:「形体倒也是个宝物了!还只没有实在的好处,须得再镌上数字,使人一见便知是奇物方妙。然后携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去安身乐业。」石头听了,喜不能禁,乃问:「不知赐了弟子那几件奇处,又不知携了弟子到何地方?望乞明示,使弟子不惑。」那僧笑道:「你且莫问,日后自然明白的。」说着,便袖了这石,同那道人飘然而去,竟不知投奔何方何舍。

  后来,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因有个空空道人访道求仙,忽从这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过,忽见一大块石上字迹分明,编述历历。空空道人乃从头一看,原来就是无材补天,幻形入世,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后面又有一首偈云:

  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
  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

  诗后便是此石坠落之乡,投胎之处,亲自经历的一段陈迹故事。其中家庭闺阁琐事,以及闲情诗词倒还全备,或可适趣解闷,然朝代年纪、地舆邦国,却反失落无考。

  空空道人遂向石头说道:「石兄,你这一段故事,据你自己说有些趣味,故编写在此,意欲问世传奇。据我看来,第一件,无朝代年纪可考;第二件,并无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其中只不过几个异样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亦无班姑蔡女之德能。我纵抄去,恐世人不爱看呢。」石头笑答道:「我师何太痴耶!若云无朝代可考,今我师竟假借汉唐等年纪添缀,又有何难?但我想,历来野史,皆蹈一辙,莫如我这不借此套者,反倒新奇别致,不过只取其事体情理罢了,又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纪哉!再者,市井俗人喜看理治之书者甚少,爱适趣闲文者特多。历来野史,或讪谤君相,或贬人妻女,奸淫凶恶,不可胜数。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屠毒笔墨,坏人子弟,又不可胜数。至若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亦如剧中之小丑然。且鬟婢开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话,竟不如我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虽不敢说强似前代书中所有之人,但事迹原委,亦可以消愁破闷;也有几首歪诗熟话,可以喷饭供酒。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今之人,贫者日为衣食所累,富者又怀不足之心,纵然一时稍闲,又有贪淫恋色,好货寻愁之事,那里去有工夫看那理治之书?所以我这一段故事,也不愿世人称奇道妙,也不定要世人喜悦检读,只愿他们当那醉淫饱卧之时,或避事去愁之际,把此一玩,岂不省了些寿命筋力?就比那谋虚逐妄,却也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腿脚奔忙之苦。再者,亦令世人换新眼目,不比那些胡牵乱扯,忽离忽遇,满纸才人淑女、子建文君红娘小玉等通共熟套之旧稿。我师意为何如?」

  空空道人听如此说,思忖半晌,将《石头记》再检阅一遍,因见上面虽有些指奸责佞贬恶诛邪之语,亦非伤时骂世之旨;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伦常所关之处,皆是称功颂德,眷眷无穷,实非别书之可比。虽其中大旨谈情,亦不过实录其事,又非假拟妄称,一味淫邀艳约、私订偷盟之可比。因毫不干涉时世,方从头至尾抄录回来,问世传奇。从此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并题一绝云: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出则既明,且看石上是何故事。按那石上书云:

  当日地陷东南,这东南一隅有处曰姑苏,有城曰阊门者,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这阊门外有个十里街,街内有个仁清巷,巷内有个古庙,因地方窄狭,人皆呼作葫芦庙。庙旁住着一家乡宦,姓甄,名费,字士隐。嫡妻封氏,情性贤淑,深明礼义。家中虽不甚富贵,然本地便也推他为望族了。因这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品。只是一件不足:如今年已半百,膝下无儿,只有一女,乳名唤作英莲,年方三岁。

  一日,炎夏永昼,士隐于书房闲坐,至手倦抛书,伏几少憩,不觉朦胧睡去。梦至一处,不辨是何地方。忽见那厢来了一僧一道,且行且谈。

  只听道人问道:「你携了这蠢物,意欲何往?」那僧笑道:「你放心,如今现有一段风流公案正该了结,这一干风流冤家,尚未投胎入世。趁此机会,就将此蠢物夹带于中,使他去经历经历。」那道人道:「原来近日风流冤孽又将造劫历世去不成?但不知落于何方何处?」那僧笑道:「此事说来好笑,竟是千古未闻的罕事。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恰近日这神瑛侍者凡心偶炽,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警幻亦曾问及,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倒可了结的。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风流冤家来,陪他们去了结此案。」

  那道人道:「果是罕闻。实未闻有还泪之说。想来这一段故事,比历来风月事故更加琐碎细腻了。」那僧道:「历来几个风流人物,不过传其大概以及诗词篇章而已;至家庭闺阁中一饮一食,总未述记。再者,大半风月故事,不过偷香窃玉,暗约私奔而已,并不曾将儿女之真情发泄一二。想这一干人入世,其情痴色鬼、贤愚不肖者,悉与前人传述不同矣。」那道人道:「趁此何不你我也去下世度脱几个,岂不是一场功德?」那僧道:「正合吾意,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宫中,将蠢物交割清楚,待这一干风流孽鬼下世已完,你我再去。如今虽已有一半落尘,然犹未全集。」道人道:「既如此,便随你去来。」

  却说甄士隐俱听得明白,但不知所云「蠢物」系何东西。遂不禁上前施礼,笑问道:「二仙师请了。」那僧道也忙答礼相问。士隐因说道:「适闻仙师所谈因果,实人世罕闻者。但弟子愚浊,不能洞悉明白,若蒙大开痴顽,备细一闻,弟子则洗耳谛听,稍能警省,亦可免沉伦之苦。」二仙笑道:「此乃玄机不可预泄者。到那时不要忘我二人,便可跳出火坑矣。」士隐听了,不便再问。因笑道:「玄机不可预泄,但适云『蠢物』,不知为何,或可一见否?」那僧道:「若问此物,倒有一面之缘。」说着,取出递与士隐。

  士隐接了看时,原来是块鲜明美玉,上面字迹分明,镌着「通灵宝玉」四字,后面还有几行小字。正欲细看时,那僧便说已到幻境,便强从手中夺了去,与道人竟过一大石牌坊,上书四个大字,乃是「太虚幻境」。两边又有一幅对联,道是: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士隐意欲也跟了过去,方举步时,忽听一声霹雳,有若山崩地陷。士隐大叫一声,定睛一看,只见烈日炎炎,芭蕉冉冉,所梦之事便忘了大半。又见奶母正抱了英莲走来。士隐见女儿越发生得粉妆玉琢,乖觉可喜,便伸手接来,抱在怀内,斗他顽耍一回,又带至街前,看那过会的热闹。

  方欲进来时,只见从那边来了一僧一道:那僧则癞头跣脚,那道则跛足蓬头,疯疯癫癫,挥霍谈笑而至。及至到了他门前,看见士隐抱着英莲,那僧便大哭起来,又向士隐道:「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内作甚?」士隐听了,知是疯话,也不去睬他。那僧还说:「舍我罢,舍我罢!」士隐不耐烦,便抱女儿撤身要进去,那僧乃指着他大笑,口内念了四句言词道:

  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
  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

  士隐听得明白,心下犹豫,意欲问他们来历。只听道人说道:「你我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干营生去罢。三劫后,我在北邙山等你,会齐了同往太虚幻境销号。」那僧道:「最妙,最妙!」说毕,二人一去,再不见个踪影了。士隐心中此时自忖:这两个人必有来历,该试一问,如今悔却晚也。

  这士隐正痴想,忽见隔壁葫芦庙内寄居的一个穷儒─姓贾名化、表字时飞、别号雨村者走了出来。这贾雨村原系胡州人氏,也是诗书仕宦之族,因他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尽,人口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乡无益,因进京求取功名,再整基业。自前岁来此,又淹蹇住了,暂寄庙中安身,每日卖字作文为生,故士隐常与他交接。

  当下雨村见了士隐,忙施礼陪笑道:「老先生倚门伫望,敢是街市上有甚新闻否?」士隐笑道:「非也。适因小女啼哭,引他出来作耍,正是无聊之甚,兄来得正妙,请入小斋一谈,彼此皆可消此永昼。」说着,便令人送女儿进去,自与雨村携手来至书房中。小童献茶。方谈得三五句话,忽家人飞报:「严老爷来拜。」士隐慌的忙起身谢罪道:「恕诳驾之罪,略坐,弟即来陪。」雨村忙起身亦让道:「老先生请便。晚生乃常造之客,稍候何妨。」说着,士隐已出前厅去了。

  这里雨村且翻弄书籍解闷。忽听得窗外有女子嗽声,雨村遂起身往窗外一看,原来是一个丫鬟,在那里撷花,生得仪容不俗,眉目清明,虽无十分姿色,却亦有动人之处。雨村不觉看的呆了。

  那甄家丫鬟撷了花,方欲走时,猛抬头见窗内有人,敝巾旧服,虽是贫窘,然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这丫鬟忙转身回避,心下乃想:「这人生的这样雄壮,却又这样褴褛,想他定是我家主人常说的什么贾雨村了,每有意帮助周济,只是没甚机会。我家并无这样贫窘亲友,想定是此人无疑了。怪道又说他必非久困之人。」如此想来,不免又回头两次。雨村见他回了头,便自为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便狂喜不尽,自为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雄,风尘中之知己也。一时小童进来,雨村打听得前面留饭,不可久待,遂从夹道中自便出门去了。士隐待客既散,知雨村自便,也不去再邀。

  一日,早又中秋佳节。士隐家宴已毕,乃又另具一席于书房,却自己步月至庙中来邀雨村。原来雨村自那日见了甄家之婢曾回顾他两次,自为是个知己,便时刻放在心上。今又正值中秋,不免对月有怀,因而口占五言一律云:

  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
  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
  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

  雨村吟罢,因又思及平生抱负,苦未逢时,乃又搔首对天长叹,复高吟一联曰:

  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

  恰值士隐走来听见,笑道:「雨村兄真抱负不浅也!」雨村忙笑道:「不过偶吟前人之句,何敢狂诞至此。」因问:「老先生何兴至此?」士隐笑道:「今夜中秋,俗谓『团圆之节』,想尊兄旅寄僧房,不无寂寥之感,故特具小酌,邀兄到敝斋一饮,不知可纳芹意否?」雨村听了,并不推辞,便笑道:「既蒙厚爱,何敢拂此盛情。」说着,便同士隐复过这边书院中来。

  须臾茶毕,早已设下杯盘,那美酒佳肴自不必说。二人归坐,先是款斟漫饮,次渐谈至兴浓,不觉飞觥限斝起来。当时街坊上家家箫管,户户弦歌,当头一轮明月,飞彩凝辉,二人愈添豪兴,酒到杯干。雨村此时已有七八分酒意,狂兴不禁,乃对月寓怀,口号一绝云:

  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
  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士隐听了,大叫:「妙哉!吾每谓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飞腾之兆已见,不日可接履于云霓之上矣。可贺,可贺!」乃亲斟一斗为贺。雨村因干过,叹道:「非晚生酒后狂言,若论时尚之学,晚生也或可去充数沽名,只是目今行囊路费一概无措,神京路远,非赖卖字撰文即能到者。」士隐不待说完,便道:「兄何不早言。愚每有此心,但每遇兄时,兄并未谈及,愚故未敢唐突。今既及此,愚虽不才,『义利』二字却还识得。且喜明岁正当大比,兄宜作速入都,春闱一战,方不负兄之所学也。其盘费馀事,弟自代为处置,亦不枉兄之谬识矣!」当下即命小童进去,速封五十两白银,并两套冬衣。又云:「十九日乃黄道之期,兄可即买舟西上,待雄飞高举,明冬再晤,岂非大快之事耶!」雨村收了银衣,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谈笑。那天已交了三更,二人方散。

  士隐送雨村去后,回房一觉,直至红日三竿方醒。因思昨夜之事,意欲再写两封荐书与雨村带至神都,使雨村投谒个仕宦之家为寄足之地。因使人过去请时,那家人去了回来说:「和尚说,贾爷今日五鼓已进京去了,也曾留下话与和尚转达老爷,说『读书人不在黄道黑道,总以事理为要,不及面辞了。』」士隐听了,也只得罢了。

  真是闲处光阴易过,倏忽又是元宵佳节矣。士隐命家人霍启抱了英莲去看社火花灯,半夜中,霍启因要小解,便将英莲放在一家门槛上坐着。待他小解完了来抱时,那有英莲的踪影?急得霍启直寻了半夜,至天明不见,那霍启也就不敢回来见主人,便逃往他乡去了。那士隐夫妇,见女儿一夜不归,便知有些不妥,再使几人去寻找,回来皆云连音响皆无。夫妻二人,半世只生此女,一旦失落,岂不思想,因此昼夜啼哭,几乎不曾寻死。看看的一月,士隐先就得了一病,当时封氏孺人也因思女构疾,日日请医疗治。

  不想这日三月十五,葫芦庙中炸供,那些和尚不加小心,致使油锅火逸,便烧着窗纸。此方人家多用竹篱木壁者,大抵也因劫数,于是接二连三,牵五挂四,将一条街烧得如火焰山一般。彼时虽有军民来救,那火已成了势,如何救得下?直烧了一夜,方渐渐的熄去,也不知烧了几家。只可怜甄家在隔壁,早已烧成一片瓦砾场了。只有他夫妇并几个家人的性命不曾伤了。急得士隐惟跌足长叹而已。只得与妻子商议,且到田庄上去安身。偏值近年水旱不收,鼠盗蜂起,无非抢田夺地,鼠窃狗偷,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剿捕,难以安身。士隐只得将田庄都折变了,便携了妻子与两个丫鬟投他岳丈家去。

  他岳丈名唤封肃,本贯大如州人氏,虽是务农,家中都还殷实。今见女婿这等狼狈而来,心中便有些不乐。幸而士隐还有折变田地的银子未曾用完,拿出来托他随分就价薄置些须房地,为后日衣食之计。那封肃便半哄半赚,些须与他些薄田朽屋。士隐乃读书之人,不惯生理稼穑等事,勉强支持了一二年,越觉穷了下去。封肃每见面时,便说些现成话,且人前人后又怨他们不善过活,只一味好吃懒作等语。士隐知投人不着,心中未免悔恨,再兼上年惊唬,急忿怨痛,已有积伤,暮年之人,贫病交攻,竟渐渐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

  可巧这日拄了拐杖挣挫到街前散散心时,忽见那边来了一个跛足道人,疯癫落脱,麻屣鹑衣,口内念着几句言词,道是: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士隐听了,便迎上来道:「你满口说些什么?只听见些『好』『了』『好』『了』。」那道人笑道:「你若果听见『好』『了』二字,还算你明白。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我这歌儿,便名《好了歌》」士隐本是有宿慧的,一闻此言,心中早已彻悟。因笑道:「且住!待我将你这《好了歌》解注出来何如?」道人笑道:「你解,你解。」士隐乃说道: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
  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
  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
  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
  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
  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
  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
  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
  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
  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
  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那疯跛道人听了,拍掌笑道:「解得切,解得切!」士隐便说一声「走罢!」将道人肩上褡裢抢了过来背着,竟不回家,同了疯道人飘飘而去。当下烘动街坊,众人当作一件新闻传说。封氏闻得此信,哭个死去活来,只得与父亲商议,遣人各处访寻,那讨音信?无奈何,少不得依靠着他父母度日。幸而身边还有两个旧日的丫鬟伏侍,主仆三人,日夜作些针线发卖,帮着父亲用度。那封肃虽然日日抱怨,也无可奈何了。

  这日,那甄家大丫鬟在门前买线,忽听街上喝道之声,众人都说新太爷到任。丫鬟于是隐在门内看时,只见军牢快手,一对一对的过去,俄而大轿抬着一个乌帽猩袍的官府过去。丫鬟倒发了个怔,自思这官好面善,倒像在那里见过的。于是进入房中,也就丢过不在心上。至晚间,正待歇息之时,忽听一片声打的门响,许多人乱嚷,说:「本府太爷差人来传人问话。」封肃听了,唬得目瞪口呆,不知有何祸事。且听下回分解。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11-12 22:46:45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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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

  诗云:

  一局输赢料不真,香销茶尽尚逡巡。
  欲知目下兴衰兆,须问旁观冷眼人。

  却说封肃因听见公差传唤,忙出来陪笑启问。那些人只嚷:「快请出甄爷来!」封肃忙陪笑道:「小人姓封,并不姓甄。只有当日小婿姓甄,今已出家一二年了,不知可是问他?」那些公人道:「我们也不知什么『真』『假』,因奉太爷之命来问,他既是你女婿,便带了你去亲见太爷面禀,省得乱跑。」说着,不容封肃多言,大家推拥他去了。封家人个个都惊慌,不知何兆。

  那天约二更时,只见封肃方回来,欢天喜地。众人忙问端的。他乃说道:「原来本府新升的太爷姓贾名化,本贯胡州人氏,曾与女婿旧日相交。方才在咱门前过去,因见娇杏那丫头买线,所以他只当女婿移住于此。我一一将原故回明,那太爷倒伤感叹息了一回;又问外孙女儿,我说看灯丢了。太爷说:『不妨,我自使番役务必探访回来。』说了一回话,临走倒送了我二两银子。」甄家娘子听了,不免心中伤感。一宿无话。

  至次日,早有雨村遣人送了两封银子,四匹锦缎,答谢甄家娘子,又寄一封密书与封肃,转托问甄家娘子要那娇杏作二房。封肃喜的屁滚尿流,巴不得去奉承,便在女儿前一力撺掇成了,乘夜只用一乘小轿,便把娇杏送进去了。雨村欢喜,自不必说,乃封百金赠封肃,外谢甄家娘子许多物事,令其好生养赡,以待寻访女儿下落。封肃回家无话。

  却说娇杏这丫鬟,便是那年回顾雨村者。因偶然一顾,便弄出这段事来,亦是自己意料不到之奇缘。谁想他命运两济,不承望自到雨村身边,只一年便生了一子,又半载,雨村嫡妻忽染疾下世,雨村便将他扶侧作正室夫人了。正是:

  偶因一着错,便为人上人。

  原来,雨村因那年士隐赠银之后,他于十六日便起身入都,至大比之期,不料他十分得意,已会了进士,选入外班,今已升了本府知府。虽才干优长,未免有些贪酷之弊;且又恃才侮上,那些官员皆侧目而视。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寻了个空隙,作成一本,参他「生情狡猾,擅纂礼仪,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结虎狼之属,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等语。龙颜大怒,即批革职。该部文书一到,本府官员无不喜悦。那雨村心中虽十分惭恨,却面上全无一点怨色,仍是嘻笑自若,交代过公事,将历年做官积的些资本并家小人属送至原籍,安排妥协,却是自己担风袖月,游览天下胜迹。

  那日,偶又游至维扬地面,因闻得今岁鹾政点的是林如海。这林如海姓林名海,表字如海,乃是前科的探花,今已升至兰台寺大夫,本贯姑苏人氏,今钦点出为巡盐御史,到任方一月有馀。原来这林如海之祖,曾袭过列侯,今到如海,业经五世。起初时,只封袭三世,因当今隆恩盛德,远迈前代,额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袭了一代;至如海,便从科第出身。虽系钟鼎之家,却亦是书香之族。只可惜这林家支庶不盛,子孙有限,虽有几门,却与如海俱是堂族而已,没甚亲支嫡派的。今如海年已四十,只有一个三岁之子,偏又于去岁死了。虽有几房姬妾,奈他命中无子,亦无可如何之事。今只有嫡妻贾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岁。夫妻无子,故爱如珍宝,且又见他聪明清秀,便也欲使他读书识得几个字,不过假充养子之意,聊解膝下荒凉之叹。

  雨村正值偶感风寒,病在旅店,将一月光景方渐愈。一因身体劳倦,二因盘费不继,也正欲寻个合式之处,暂且歇下。幸有两个旧友,亦在此境居住,因闻得鹾政欲聘一西宾,雨村便相托友力,谋了进去,且作安身之计。妙在只一个女学生,并两个伴读丫鬟,这女学生年又小,身体又极怯弱,工课不限多寡,故十分省力。

  堪堪又是一载的光阴,谁知女学生之母贾氏夫人一疾而终。女学生侍汤奉药,守丧尽哀,遂又将辞馆别图。林如海意欲令女守制读书,故又将他留下。近因女学生哀痛过伤,本自怯弱多病的,触犯旧症,遂连日不曾上学。雨村闲居无聊,每当风日晴和,饭后便出来闲步。

  这日,偶至郭外,意欲赏鉴那村野风光。忽信步至一山环水旋,茂林深竹之处,隐隐的有座庙宇,门巷倾颓,墙垣朽败,门前有额,题着「智通寺」三字,门旁又有一副旧破的对联,曰:

  身后有馀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雨村看了,因想到:「这两句话,文虽浅近,其意则深。我也曾游过些名山大刹,倒不曾见过这话头,其中想必有个翻过筋斗来的亦未可知,何不进去试试。」想着走入,只有一个龙钟老僧在那里煮粥。雨村见了,便不在意。及至问他两句话,那老僧既聋且昏,齿落舌钝,所答非所问。

  雨村不耐烦,便仍出来,意欲到那村肆中沽饮三杯,以助野趣,于是款步行来。将入肆门,只见座上吃酒之客有一人起身大笑,接了出来,口内说:「奇遇,奇遇。」雨村忙看时,此人是都中在古董行中贸易的号冷子兴者,旧日在都相识。雨村最赞这冷子兴是个有作为大本领的人,这子兴又借雨村斯文之名,故二人说话投机,最相契合。

  雨村忙笑问道:「老兄何日到此?弟竟不知。今日偶遇,真奇缘也。」子兴道:「去年岁底到家,今因还要入都,从此顺路找个敝友说一句话,承他之情,留我多住两日。我也无紧事,且盘桓两日,待月半时也就起身了。今日敝友有事,我因闲步至此,且歇歇脚,不期这样巧遇!」一面说,一面让雨村同席坐了,另整上酒肴来。二人闲谈漫饮,叙些别后之事。

  雨村因问:「近日都中可有新闻没有?」子兴道:「倒没有什么新闻,倒是老先生你贵同宗家,出了一件小小的异事。」雨村笑道:「弟族中无人在都,何谈及此?」子兴笑道:「你们同姓,岂非同宗一族?」雨村问是谁家。子兴道:「荣国府贾府中,可也玷辱了先生的门楣么?」雨村笑道:「原来是他家。若论起来,寒族人丁却不少,自东汉贾复以来,支派繁盛,各省皆有,谁逐细考查得来?若论荣国一支,却是同谱。但他那等荣耀,我们不便去攀扯,至今故越发生疏难认了。」

  子兴叹道:「老先生休如此说。如今的这宁荣两门,也都萧疏了,不比先时的光景。」雨村道:「当日宁荣两宅的人口也极多,如何就萧疏了?」冷子兴道:「正是,说来也话长。」雨村道:「去岁我到金陵地界,因欲游览六朝遗迹,那日进了石头城,从他老宅门前经过。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二宅相连,竟将大半条街占了。大门前虽冷落无人,隔着围墙一望,里面厅殿楼阁,也还都峥嵘轩峻;就是后一带花园子里面树木山石,也还都有蓊蔚洇润之气,那里像个衰败之家?」冷子兴笑道:「亏你是进士出身,原来不通!古人有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虽说不及先年那样兴盛,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气像不同。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这还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雨村听说,也纳罕道:「这样诗礼之家,岂有不善教育之理?别门不知,只说这宁、荣二宅,是最教子有方的。」

  子兴叹道:「正说的是这两门呢。待我告诉你:当日宁国公与荣国公是一母同胞弟兄两个。宁公居长,生了四个儿子。宁公死后,贾代化袭了官,也养了两个儿子:长名贾敷,至八九岁上便死了,只剩了次子贾敬袭了官,如今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余者一概不在心上。幸而早年留下一子,名唤贾珍,因他父亲一心想作神仙,把官倒让他袭了。他父亲又不肯回原籍来,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们胡羼。这位珍爷倒生了一个儿子,今年才十六岁,名叫贾蓉。如今敬老爹一概不管。这珍爷那里肯读书,只一味高乐不了,把宁国府竟翻了过来,也没有人敢来管他。再说荣府你听,方才所说异事,就出在这里。自荣公死后,长子贾代善袭了官,娶的也是金陵世勋史侯家的小姐为妻,生了两个儿子:长子贾赦,次子贾政。如今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尚在,长子贾赦袭着官,次子贾政,自幼酷喜读书,祖、父最疼,原欲以科甲出身的,不料代善临终时遗本一上,皇上因恤先臣,即时令长子袭官外,问还有几子,立刻引见,遂额外赐了这政老爹一个主事之衔,令其入部习学,如今现已升了员外郎了。这政老爹的夫人王氏,头胎生的公子,名唤贾珠,十四岁进学,不到二十岁就娶了妻生了子,一病死了。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这就奇了;不想后来又生一位公子,说来更奇,一落胎胞,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上面还有许多字迹,就取名叫作宝玉。你道是新奇异事不是?」

  雨村笑道:「果然奇异。只怕这人来历不小。」子兴冷笑道:「万人皆如此说,因而乃祖母便先爱如珍宝。那年周岁时,政老爹便要试他将来的志向,便将那世上所有之物摆了无数,与他抓取。谁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钗环抓来。政老爹便大怒了,说:「『将来酒色之徒耳!』因此便大不喜悦。独那史老太君还是命根一样。说来又奇,如今长了七八岁,虽然淘气异常,但其聪明乖觉处,百个不及他一个。说起孩子话来也奇怪,他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你道好笑不好笑?将来色鬼无疑了!」雨村罕然厉色忙止道:「非也!可惜你们不知道这人来历。大约政老前辈也错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读书识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参玄之力,不能知也。」

  子兴见他说得这样重大,忙请教其端。雨村道:「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两种,余者皆无大异。若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运生世治,劫生世危。尧、舜、禹、汤、文、武、周、召、孔、孟、董、韩、周、程、张、朱,皆应运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纣,始皇,王莽,曹操,桓温,安禄山,秦桧等,皆应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恶者,挠乱天下。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也。今当运隆祚永之朝,太平无为之世,清明灵秀之气所秉者,上至朝廷,下及草野,比比皆是。所馀之秀气,漫无所归,遂为甘露,为和风,洽然溉及四海。彼残忍乖僻之邪气,不能荡溢于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之内,偶因风荡,或被云催,略有摇动感发之意,一丝半缕误而泄出者,偶值灵秀之气适过,正不容邪,邪复妒正,两不相下,亦如风水雷电,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让,必至搏击掀发后始尽。故其气亦必赋人,发泄一尽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在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倡。如前代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龟年,黄幡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朝云之流,此皆易地则同之人也。」

  子兴道:「依你说,『成则王侯败则贼』了。」雨村道:「正是这意。你还不知,我自革职以来,这两年遍游各省,也曾遇见两个异样孩子。所以,方才你一说这宝玉,我就猜着了八九亦是这一派人物。不用远说,只金陵城内,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家,你可知么?」子兴道:「谁人不知!这甄府和贾府就是老亲,又系世交。两家来往,极其亲热的。便在下也和他家来往非止一日了。」

  雨村笑道:「去岁我在金陵,也曾有人荐我到甄府处馆。我进去看其光景,谁知他家那等显贵,却是个富而好礼之家,倒是个难得之馆。但这一个学生,虽是启蒙,却比一个举业的还劳神。说起来更可笑,他说:『必得两个女儿伴着我读书,我方能认得字,心里也明白,不然我自己心里糊涂。』又常对跟他的小厮们说:『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阿弥陀佛,元始天尊的这两个宝号还更尊荣无对的呢!你们这浊口臭舌,万不可唐突了这两个字,要紧。但凡要说时,必须先用清水香茶漱了口才可,设若失错,便要凿牙穿腮等事。』其暴虐浮躁,顽劣憨痴,种种异常。只一放了学,进去见了那些女儿们,其温厚和平,聪敏文雅,竟又变了一个。因此,他令尊也曾下死笞楚过几次,无奈竟不能改。每打的吃疼不过时,他便『姐姐』『妹妹』乱叫起来。后来听得里面女儿们拿他取笑:『因何打急了只管叫姐妹做甚?莫不是求姐妹去说情讨饶?你岂不愧些!』他回答的最妙。他说:『急疼之时,只叫『姐姐』妹妹』字样,或可解疼也未可知,因叫了一声,便果觉不疼了,遂得了秘法:每疼痛之极,便连叫姐妹起来了。』你说可笑不可笑?也因祖母溺爱不明,每因孙辱师责子,因此我就辞了馆出来。如今在这巡盐御史林家做馆了。你看,这等子弟,必不能守祖父之根基,从师长之规谏的。只可惜他家几个姊妹都是少有的。」

  子兴道:「便是贾府中,现有的三个也不错。政老爹的长女,名元春,现因贤孝才德,选入宫作女史去了。二小姐乃赦老爹之妾所出,名迎春;三小姐乃政老爹之庶出,名探春;四小姐乃宁府珍爷之胞妹,名唤惜春。因史老夫人极爱孙女,都跟在祖母这边一处读书,听得个个不错。」雨村道:「更妙在甄家的风俗,女儿之名,亦皆从男子之名命字,不似别家另外用这些『春』『红』『香』『玉』等艳字的。何得贾府亦乐此俗套?」子兴道:「不然。只因现今大小姐是正月初一日所生,故名元春,余者方从了『春』字。上一辈的,却也是从兄弟而来的。现有对证:目今你贵东家林公之夫人,即荣府中赦,政二公之胞妹,在家时名唤贾敏。不信时,你回去细访可知。」雨村拍案笑道:「怪道这女学生读至凡书中有『敏』字,皆念作『密』字,每每如是,写字遇着『敏』字,又减一二笔,我心中就有些疑惑。今听你说的,是为此无疑矣。怪道我这女学生言语举止另是一样,不与近日女子相同,度其母必不凡,方得其女,今知为荣府之孙,又不足罕矣,可伤上月竟亡故了。」子兴叹道:「老姊妹四个,这一个是极小的,又没了。长一辈的姊妹,一个也没了。只看这小一辈的,将来之东床如何呢?」

  雨村道:「正是。方才说这政公,已有衔玉之儿,又有长子所遗一个弱孙。这赦老竟无一个不成?」子兴道:「政公既有玉儿之后,其妾又生了一个,倒不知其好歹。只眼前现有二子一孙,却不知将来如何。若问那赦公,也有二子,长名贾琏,今已二十来往了,亲上作亲,娶的就是政老爹夫人王氏之内侄女,今已娶了二年。这位琏爷身上现捐的是个同知,也是不肯读书,于世路上好机变,言谈去的,所以如今只在乃叔政老爷家住着,帮着料理些家务。谁知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后,倒上下无一人不称颂他夫人的,琏爷倒退了一射之地:说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

  雨村听了,笑道:「可知我前言不谬。你我方才所说的这几个人,都只怕是那正邪两赋而来一路之人,未可知也。」子兴道:「邪也罢,正也罢,只顾算别人家的帐,你也吃一杯酒才好。」雨村道:「正是,只顾说话,竟多吃了几杯。」子兴笑道:「说着别人家的闲话,正好下酒,即多吃几杯何妨。」雨村向窗外看道:「天也晚了,仔细关了城。我们慢慢的进城再谈,未为不可。」于是,二人起身,算还酒帐。方欲走时,又听得后面有人叫道:「雨村兄,恭喜了!特来报个喜信的。」雨村忙回头看时──且听下回分解。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11-11 20:31:39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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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1-12 04:33 资料 个人空间 主页 短消息 加为好友 QQ

第三回 贾雨村夤缘复旧职 林黛玉抛父进京都

  却说雨村忙回头看时,不是别人,乃是当日同僚一案参革的,号张如圭者。他本系此地人,革后家居,今打听得都中奏准起复旧员之信,他便四下里寻情找门路,忽遇见雨村,故忙道喜。二人见了礼,张如圭便将此信告诉雨村,雨村自是欢喜,忙忙的叙了两句,遂作别各自回家。冷子兴听得此言,便忙献计,令雨村央烦林如海,转向都中去央烦贾政。雨村领其意,作别回至馆中,忙寻邸报看真确了。

  次日,面谋之如海。如海道:「天缘凑巧,因贱荆去世,都中家岳母念及小女无人依傍教育,前已遣了男女船只来接,因小女未曾大痊,故未及行。此刻正思向蒙训教之恩未经酬报,遇此机会,岂有不尽心图报之理。但请放心。弟已预为筹画至此,已修下荐书一封,转托内兄务为周全协佐,方可稍尽弟之鄙诚,即有所费用之例,弟于内兄信中已注明白,亦不劳尊兄多虑矣。」雨村一面打恭,谢不释口,一面又问:「不知令亲大人现居何职?只怕晚生草率,不敢骤然入都干渎。」如海笑道:「若论舍亲,与尊兄犹系同谱,乃荣公之孙:大内兄现袭一等将军,名赦,字恩侯,二内兄名政,字存周,现任工部员外郎,其为人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仕宦之流,故弟方致书烦托。否则不但有污尊兄之清操,即弟亦不屑为矣。」雨村听了,心下方信了昨日子兴之言,于是又谢了林如海。如海乃说:「已择了出月初二日小女入都,尊兄即同路而往,岂不两便?」雨村唯唯听命,心中十分得意。如海遂打点礼物并饯行之事,雨村一一领了。

  那女学生黛玉,身体方愈,原不忍弃父而往,无奈他外祖母致意务去,且兼如海说:「汝父年将半百,再无续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极小,上无亲母教养,下无姊妹兄弟扶持,今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去,正好减我顾盼之忧,何反云不往?」黛玉听了,方洒泪拜别,随了奶娘及荣府几个老妇人登舟而去。雨村另有一只船,带两个小童,依附黛玉而行。

  有日到了都中,进入神京,雨村先整了衣冠,带了小童,拿着宗侄的名帖,至荣府的门前投了。彼时贾政已看了妹丈之书,即忙请入相会。见雨村相貌魁伟,言语不俗,且这贾政最喜读书人,礼贤下士,济弱扶危,大有祖风;况又系妹丈致意,因此优待雨村,更又不同,便竭力内中协助,题奏之日,轻轻谋了一个复职候缺,不上两个月,金陵应天府缺出,便谋补了此缺,拜辞了贾政,择日上任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黛玉自那日弃舟登岸时,便有荣国府打发了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久候了。这林黛玉常听得母亲说过,他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他近日所见的这几个三等仆妇,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了,何况今至其家。因此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耻笑了他去。自上了轿,进入城中从纱窗向外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自与别处不同。又行了半日,忽见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门前列坐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正门却不开,只有东西两角门有人出入。正门之上有一匾,匾上大书「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黛玉想道:这必是外祖之长房了。想着,又往西行,不多远,照样也是三间大门,方是荣国府了。却不进正门,只进了西边角门。那轿夫抬进去,走了一射之地,将转弯时,便歇下退出去了。后面的婆子们已都下了轿,赶上前来。另换了三四个衣帽周全十七八岁的小厮上来,复抬起轿子。众婆子步下围随至一垂花门前落下。众小厮退出,众婆子上来打起轿帘,扶黛玉下轿。林黛玉扶着婆子的手,进了垂花门,两边是抄手游廊,当中是穿堂,当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转过插屏,小小的三间厅,厅后就是后面的正房大院。正面五间上房,皆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厢房,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台矶之上,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一见他们来了,便忙都笑迎上来,说:「刚才老太太还念呢,可巧就来了。」于是三四人争着打起帘笼,一面听得人回话:「林姑娘到了。」

  黛玉方进入房时,只见两个人搀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母迎上来,黛玉便知是他外祖母。方欲拜见时,早被他外祖母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当下地下侍立之人,无不掩面涕泣,黛玉也哭个不住。一时众人慢慢解劝住了,黛玉方拜见了外祖母。--此即冷子兴所云之史氏太君,贾赦贾政之母也。当下贾母一一指与黛玉:「这是你大舅母,这是你二舅母,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子。」黛玉一一拜见过。贾母又说:「请姑娘们来。今日远客才来,可以不必上学去了。」众人答应了一声,便去了两个。

  不一时,只见三个奶嬷嬷并五六个丫鬟,簇拥着三个姊妹来了。第一个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第二个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第三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其钗环裙袄,三人皆是一样的妆饰。黛玉忙起身迎上来见礼,互相厮认过,大家归了坐。丫鬟们斟上茶来。不过说些黛玉之母如何得病,如何请医服药,如何送死发丧。不免贾母又伤感起来,因说:「我这些儿女,所疼者独有你母,今日一旦先舍我而去,连面也不能一见,今见了你,我怎不伤心!」说着,搂了黛玉在怀,又呜咽起来。众人忙都宽慰解释,方略略止住。

  众人见黛玉年貌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便知他有不足之症。因问:「常服何药,如何不急为疗治?」黛玉道:「我自来是如此,从会吃饮食时便吃药,到今日未断,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皆不见效。那一年我三岁时,听得说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从。他又说:『既舍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疯疯癫癫,说了这些不经之谈,也没人理他。如今还是吃人参养荣丸。」贾母道:「正好,我这里正配丸药呢。叫他们多配一料就是了。

  一语未了,只听后院中有人笑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黛玉纳罕道:「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心下想时,只见一群媳妇丫鬟围拥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进来。这个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

  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褃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

  黛玉连忙起身接见。贾母笑道:「你不认得他,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南省俗谓作『辣子』,你只叫他『凤辣子』就是了。」黛玉正不知以何称呼,只见众姊妹都忙告诉他道:「这是琏嫂子。」黛玉虽不识,也曾听见母亲说过,大舅贾赦之子贾琏,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之内侄女,自幼假充男儿教养的,学名王熙凤。黛玉忙陪笑见礼,以「嫂」呼之。这熙凤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打谅了一回,仍送至贾母身边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只可怜我这妹妹这样命苦,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说着,便用帕拭泪。贾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倒来招我。你妹妹远路才来,身子又弱,也才劝住了,快再休提前话。」这熙凤听了,忙转悲为喜道:「正是呢!我一见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了,又是喜欢,又是伤心,竟忘记了老祖宗。该打,该打!」又忙携黛玉之手,问:「妹妹几岁了?可也上过学?现吃什么药?在这里不要想家,想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只管告诉我,丫头老婆们不好了,也只管告诉我。」一面又问婆子们:「林姑娘的行李东西可搬进来了?带了几个人来?你们赶早打扫两间下房,让他们去歇歇。」

  说话时,已摆了茶果上来。熙凤亲为捧茶捧果。又见二舅母问他:「月钱放过了不曾?」熙凤道:「月钱已放完了。才刚带着人到后楼上找缎子,找了这半日,也并没有见昨日太太说的那样的,想是太太记错了?」王夫人道:「有没有,什么要紧。」因又说道:「该随手拿出两个来给你这妹妹去裁衣裳的,等晚上想着叫人再去拿罢,可别忘了。」熙凤道:「这倒是我先料着了,知道妹妹不过这两日到的,我已预备下了,等太太回去过了目好送来。」王夫人一笑,点头不语。

  当下茶果已撤,贾母命两个老嬷嬷带了黛玉去见两个母舅。时贾赦之妻邢氏忙亦起身,笑回道:「我带了外甥女过去,倒也便宜。」贾母笑道:「正是呢,你也去罢,不必过来了。」邢夫人答应了一声「是」字,遂带了黛玉与王夫人作辞,大家送至穿堂前。出了垂花门,早有众小厮们拉过一辆翠幄青䌷车,邢夫人携了黛玉,坐在上面,众婆子们放下车帘,方命小厮们抬起,拉至宽处,方驾上驯骡,亦出了西角门,往东过荣府正门,便入一黑油大门中,至仪门前方下来。众小厮退出,方打起车帘,邢夫人搀着黛玉的手,进入院中。黛玉度其房屋院宇,必是荣府中花园隔断过来的。进入三层仪门,果见正房厢庑游廊,悉皆小巧别致,不似方才那边轩峻壮丽,且院中随处之树木山石皆在。一时进入正室,早有许多盛妆丽服之姬妾丫鬟迎着,邢夫人让黛玉坐了,一面命人到外面书房去请贾赦。一时人来回话说:「老爷说了:连日身上不好,见了姑娘彼此倒伤心,暂且不忍相见。劝姑娘不要伤心想家,跟着老太太和舅母,即同家里一样。姊妹们虽拙,大家一处伴着,亦可以解些烦闷。或有委屈之处,只管说得,不要外道才是。』」黛玉忙站起来,一一听了。再坐一刻,便告辞。邢夫人苦留吃过晚饭去,黛玉笑回道:「舅母爱惜赐饭,原不应辞,只是还要过去拜见二舅舅,恐领了赐去不恭,异日再领,未为不可。望舅母容谅。」邢夫人听说,笑道:「这倒是了。」遂令两三个嬷嬷用方才的车好生送了姑娘过去,于是黛玉告辞。邢夫人送至仪门前,又嘱咐了众人几句,眼看着车去了方回来。

  一时黛玉进了荣府,下了车。众嬷嬷引着,便往东转弯,穿过一个东西的穿堂,向南大厅之后,仪门内大院落,上面五间大正房,两边厢房鹿顶耳房钻山,四通八达,轩昂壮丽,比贾母处不同。黛玉便知这方是正经正内室,一条大甬路,直接出大门的。进入堂屋中,抬头迎面先看见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匾上写着斗大的三个大字,是「荣禧堂」,后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书赐荣国公贾源」,又有「万几宸翰之宝」。大紫檀雕螭案上,设着三尺来高青绿古铜鼎,悬着待漏随朝墨龙大画,一边是金彝,一边是玻璃。地下两溜十六张楠木交椅,又有一副对联,乃乌木联牌,镶着錾银的字迹,道是:

  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

  下面一行小字,道是:「同乡世教弟勋袭东安郡王穆莳拜手书」。

  原来王夫人时常居坐宴息,亦不在这正室,只在这正室东边的三间耳房内。于是老嬷嬷引黛玉进东房门来。临窗大炕上铺着猩红洋罽,正面设着大红金钱蟒靠背,石青金钱蟒引枕,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两边设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左边几上文王鼎匙箸香盒,右边几上汝窑美人觚--觚内插着时鲜花卉,并茗碗痰盒等物。地下面西一溜四张椅上,都搭着银红撒花椅搭,底下四副脚踏。椅之两边,也有一对高几,几上茗碗瓶花俱备。其余陈设,自不必细说。老嬷嬷们让黛玉炕上坐,炕沿上却有两个锦褥对设,黛玉度其位次,便不上炕,只向东边椅子上坐了。本房内的丫鬟忙捧上茶来。黛玉一面吃茶,一面打谅这些丫鬟们,妆饰衣裙,举止行动,果亦与别家不同。

  茶未吃了,只见一个穿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的丫鬟走来笑说道:「太太说,请林姑娘到那边坐罢。」老嬷嬷听了,于是又引黛玉出来,到了东廊三间小正房内。正房炕上横设一张炕桌,桌上磊着书籍茶具,靠东壁面西设着半旧的青缎靠背引枕。王夫人却坐在西边下首,亦是半旧的青缎靠背坐褥。见黛玉来了,便往东让。黛玉心中料定这是贾政之位。因见挨炕一溜三张椅子上,也搭着半旧的弹墨椅袱,黛玉便向椅上坐了。王夫人再四携他上炕,他方挨王夫人坐了。王夫人因说:「你舅舅今日斋戒去了,再见罢。只是有一句话嘱咐你:你三个姊妹倒都极好,以后一处念书认字学针线,或是偶一顽笑,都有尽让的。但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今日因庙里还愿去了,尚未回来,晚间你看见便知了。你只以后不要睬他,你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

  黛玉亦常听得母亲说过,二舅母生的有个表兄,乃衔玉而诞,顽劣异常,极恶读书,最喜在内帏厮混,外祖母又极溺爱,无人敢管。今见王夫人如此说,便知说的是这表兄了。因陪笑道:「舅母说的,可是衔玉所生的这位哥哥?在家时亦曾听见母亲常说,这位哥哥比我大一岁,小名就唤宝玉,虽极憨顽,说在姊妹情中极好的。况我来了,自然只和姊妹同处,兄弟们自是别院另室的,岂得去沾惹之理?」王夫人笑道:「你不知道原故:他与别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爱,原系同姊妹们一处娇养惯了的。若姊妹们有日不理他,他倒还安静些,纵然他没趣,不过出了二门,背地里拿着他两个小幺儿出气,咕唧一会子就完了。若这一日姊妹们和他多说一句话,他心里一乐,便生出多少事来。所以嘱咐你别睬他。他嘴里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一时又疯疯傻傻,只休信他。」

  黛玉一一的都答应着。只见一个丫鬟来回:「老太太那里传晚饭了。」王夫人忙携黛玉从后房门由后廊往西,出了角门,是一条南北宽夹道。南边是倒座三间小小的抱厦厅,北边立着一个粉油大影壁,后有一半大门,小小一所房室。王夫人笑指向黛玉道:「这是你凤姐姐的屋子,回来你好往这里找他来,少什么东西,你只管和他说就是了。」这院门上也有四五个才总角的小厮,都垂手侍立。王夫人遂携黛玉穿过一个东西穿堂,便是贾母的后院了。于是,进入后房门,已有多人在此伺候,见王夫人来了,方安设桌椅。贾珠之妻李氏捧饭,熙凤安箸,王夫人进羹。贾母正面榻上独坐,两边四张空椅,熙凤忙拉了黛玉在左边第一张椅上坐了,黛玉十分推让。贾母笑道:「你舅母你嫂子们不在这里吃饭。你是客,原应如此坐的。」黛玉方告了座,坐了。贾母命王夫人坐了。迎春姊妹三个告了座方上来。迎春便坐右手第一,探春左第二,惜春右第二。旁边丫鬟执着拂尘,漱盂,巾帕。李,凤二人立于案旁布让。外间伺候之媳妇丫鬟虽多,却连一声咳嗽不闻。寂然饭毕,各有丫鬟用小茶盘捧上茶来。当日林如海教女以惜福养身,云饭后务待饭粒咽尽,过一时再吃茶,方不伤脾胃。今黛玉见了这里许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不得不随的,少不得一一改过来,因而接了茶。早见人又捧过漱盂来,黛玉也照样漱了口。盥手毕,又捧上茶来,这方是吃的茶。贾母便说:「你们去罢,让我们自在说话儿。」王夫人听了,忙起身,又说了两句闲话,方引凤,李二人去了。贾母因问黛玉念何书。黛玉道:「只刚念了《四书》。」黛玉又问姊妹们读何书。贾母道:「读的是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

  一语未了,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丫鬟进来笑道:「宝玉来了!」黛玉心中正疑惑着:「这个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懒人物,懵懂顽童?--倒不见那蠢物也罢了。心中想着,忽见丫鬟话未报完,已进来了一位年轻的公子:

  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锻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瞋视而有情。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

  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只见这宝玉向贾母请了安,贾母便命:「去见你娘来。」宝玉即转身去了。一时回来,再看,已换了冠带: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都结成小辫,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胎发,总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梢,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角,身上穿着银红撒花半旧大袄,仍旧带着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绫裤腿,锦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越显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看其外貌最是极好,却难知其底细。后人有《西江月》二词,批宝玉极恰,其词曰: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
  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
  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贾母因笑道:「外客未见,就脱了衣裳,还不去见你妹妹!」宝玉早已看见多了一个姊妹,便料定是林姑妈之女,忙来作揖。厮见毕归坐,细看形容,与众各别:

  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
  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
  态生两靥之愁,
  娇袭一身之病。
  泪光点点,
  娇喘微微。
  闲静时如姣花照水,
  行动处似弱柳扶风。
  心较比干多一窍,
  病如西子胜三分。

  宝玉看罢,因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贾母笑道:「可又是胡说,你又何曾见过他?」宝玉笑道:「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贾母笑道:「更好,更好,若如此,更相和睦了。」宝玉便走近黛玉身边坐下,又细细打量一番,因问:「妹妹可曾读书?」黛玉道:「不曾读,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宝玉又道:「妹妹尊名是那两个字?」黛玉便说了名。宝玉又问表字。黛玉道:「无字。」宝玉笑道:「我送妹妹一妙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妙。」探春便问何出。宝玉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况这林妹妹眉尖若蹙,用取这两个字,岂不两妙!」探春笑道:「只恐又是你的杜撰。」宝玉笑道:「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又问黛玉:「可也有玉没有?」众人不解其语,黛玉便忖度着因他有玉,故问我有也无,因答道:「我没有那个。想来那玉是一件罕物,岂能人人有的。」宝玉听了,登时发作起痴狂病来,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骂道:「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吓的众人一拥争去拾玉。贾母急的搂了宝玉道:「孽障!你生气,要打骂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宝玉满面泪痕泣道:「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我说没趣,如今来了这们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贾母忙哄他道:「你这妹妹原有这个来的,因你姑妈去世时,舍不得你妹妹,无法处,遂将他的玉带了去了:一则全殉葬之礼,尽你妹妹之孝心;二则你姑妈之灵,亦可权作见了女儿之意。因此他只说没有这个,不便自己夸张之意。你如今怎比得他?还不好生慎重带上,仔细你娘知道了。」说着,便向丫鬟手中接来,亲与他带上。宝玉听如此说,想一想大有情理,也就不生别论了。

  当下,奶娘来请问黛玉之房舍。贾母说:「今将宝玉挪出来,同我在套间暖阁儿里,把你林姑娘暂安置碧纱橱里。等过了残冬,春天再与他们收拾房屋,另作一番安置罢。」宝玉道:「好祖宗,我就在碧纱橱外的床上很妥当,何必又出来闹的老祖宗不得安静。」贾母想了一想说:「也罢了。」每人一个奶娘并一个丫头照管,余者在外间上夜听唤。一面早有熙凤命人送了一顶藕合色花帐,并几件锦被缎褥之类。

  黛玉只带了两个人来:一个是自幼奶娘王嬷嬷,一个是十岁的小丫头,亦是自幼随身的,名唤作雪雁。贾母见雪雁甚小,一团孩气,王嬷嬷又极老,料黛玉皆不遂心省力的,便将自己身边的一个二等丫头,名唤鹦哥者与了黛玉。外亦如迎春等例,每人除自幼乳母外,另有四个教引嬷嬷,除贴身掌管钗钏褕沐两个丫鬟外,另有五六个洒扫房屋来往使役的小丫鬟。当下,王嬷嬷与鹦哥陪侍黛玉在碧纱橱内。宝玉之乳母李嬷嬷,并大丫鬟名唤袭人者,陪侍在外面大床上。

  原来这袭人亦是贾母之婢,本名珍珠。贾母因溺爱宝玉,生恐宝玉之婢无竭力尽忠之人,素喜袭人心地纯良,克尽职任,遂与了宝玉。宝玉因知他本姓花,又曾见旧人诗句上有「花气袭人」之句,遂回明贾母,更名袭人。这袭人亦有些痴处:伏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如今服侍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只因宝玉性情乖僻,每每规谏宝玉,心中着实忧郁。

  是晚,宝玉李嬷嬷已睡了,他见里面黛玉和鹦哥犹未安息,他自卸了妆,悄悄进来,笑问:「姑娘怎么还不安息?」黛玉忙让:「姐姐请坐。」袭人在床沿上坐了。鹦哥笑道:「林姑娘正在这里伤心,自己淌眼抹泪的说:『今儿才来,就惹出你家哥儿的狂病,倘或摔坏了那玉,岂不是因我之过!』因此便伤心,我好容易劝好了。」袭人道:「姑娘快休如此,将来只怕比这个更奇怪的笑话儿还有呢!若为他这种行止,你多心伤感,只怕你伤感不了呢。快别多心!」黛玉道:「姐姐们说的,我记着就是了。究竟那玉不知是怎么个来历?上面还有字迹?」袭人道:「连一家子也不知来历,上头还有现成的眼儿,听得说,落草时是从他口里掏出来的。等我拿来你看便知。」黛玉忙止道:「罢了,此刻夜深,明日再看也不迟。」大家又叙了一回,方才安歇。

  次日起来,省过贾母,因往王夫人处来,正值王夫人与熙凤在一处拆金陵来的书信看,又有王夫人之兄嫂处遣了两个媳妇来说话的。黛玉虽不知原委,探春等却都晓得是议论金陵城中所居的薛家姨母之子姨表兄薛蟠,倚财仗势,打死人命,现在应天府案下审理。如今母舅王子腾得了信息,故遣他家内的人来告诉这边,意欲唤取进京之意。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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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1-12 04:34 资料 个人空间 主页 短消息 加为好友 QQ

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芦僧乱判葫芦案

  却说黛玉同姊妹们至王夫人处,见王夫人与兄嫂处的来使计议家务,又说姨母家遭人命官司等语。因见王夫人事情冗杂,姊妹们遂出来,至寡嫂李氏房中来了。

  原来这李氏即贾珠之妻。珠虽夭亡,幸存一子,取名贾兰,今方五岁,已入学攻书。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为国子监祭酒,族中男女无有不诵诗读书者。至李守中继承以来,便说「女子无才便有德」,故生了李氏时,便不十分令其读书,只不过将些《女四书》,《列女传》,《贤媛集》等三四种书,使他认得几个字,记得前朝这几个贤女便罢了,却只以纺绩井臼为要,因取名为李纨,字宫裁。因此这李纨虽青春丧偶,居家处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唯知侍亲养子,外则陪侍小姑等针黹诵读而已。今黛玉虽客寄于斯,日有这般姐妹相伴,除老父外,余者也都无庸虑及了。

  如今且说雨村,因补授了应天府,一下马就有一件人命官司详至案下,乃是两家争买一婢,各不相让,以至殴伤人命。彼时雨村即传原告之人来审。那原告道:「被殴死者乃小人之主人。因那日买了一个丫头,不想是拐子拐来卖的。这拐子先已得了我家的银子,我家小爷原说第三日方是好日子,再接入门。这拐子便又悄悄的卖与薛家,被我们知道了,去找拿卖主,夺取丫头。无奈薛家原系金陵一霸,倚财仗势,众豪奴将我小主人竟打死了。凶身主仆已皆逃走,无影无踪,只剩了几个局外之人。小人告了一年的状,竟无人作主。望大老爷拘拿凶犯,剪恶除凶,以救孤寡,死者感戴天恩不尽!」

  雨村听了大怒道:「岂有这样放屁的事!打死人命就白白的走了,再拿不来的!」因发签差公人立刻将凶犯族中人拿来拷问,令他们实供藏在何处,一面再动海捕文书。正要发签时,只见案边立的一个门子使眼色儿,--不令他发签之意。雨村心下甚为疑怪,只得停了手,即时退堂,至密室,侍从皆退去,只留门子服侍。这门子忙上来请安,笑问:「老爷一向加官进禄,八九年来就忘了我了?」雨村道:「却十分面善得紧,只是一时想不起来。」那门子笑道:「老爷真是贵人多忘事,把出身之地竟忘了,不记当年葫芦庙里之事?」雨村听了,如雷震一惊,方想起往事。原来这门子本是葫芦庙内一个小沙弥,因被火之后,无处安身,欲投别庙去修行,又耐不得清凉景况,因想这件生意倒还轻省热闹,遂趁年纪蓄了发,充了门子。雨村那里料得是他,便忙携手笑道:「原来是故人。」又让坐了好谈。这门子不敢坐。雨村笑道:「贫贱之交不可忘。你我故人也,二则此系私室,既欲长谈,岂有不坐之理?」这门子听说,方告了座,斜签着坐了。

  雨村因问方才何故有不令发签之意。这门子道:「老爷既荣任到这一省,难道就没抄一张本省『护官符』来不成?」雨村忙问:「何为『护官符』?我竟不知。」门子道:「这还了得!连这个不知,怎能作得长远!如今凡作地方官者,皆有一个私单,上面写的是本省最有权有势,极富极贵的大乡绅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时触犯了这样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连性命还保不成呢!所以绰号叫作『护官符』。方才所说的这薛家,老爷如何惹他!他这件官司并无难断之处,皆因都碍着情分面上,所以如此。」一面说,一面从顺袋中取出一张抄写的『护官符』来,递与雨村,看时,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谚俗口碑。其口碑排写得明白,下面所注的皆是自始祖官爵并房次。石头亦曾抄写了一张,今据石上所抄云: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
  〔宁国荣国二公之后,共二十房分,宁荣亲派八房在都外,现原籍住者十二房。〕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
  〔保龄侯尚书令史公之后,房分共十八,都中现住者十房,原籍现居八房。〕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
  〔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公之后,共十二房,都中二房,余在籍。〕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紫薇舍人薛公之后,现领内府帑银行商,共八房分。〕

  雨村犹未看完,忽听传点,人报:「王老爷来拜。」雨村听说,忙具衣冠出去迎接。有顿饭工夫,方回来细问。这门子道:「这四家皆连络有亲,一损皆损,一荣皆荣,扶持遮饰,俱有照应的。今告打死人之薛,就系丰年大雪之『雪』也。也不单靠这三家,他的世交亲友在都在外者,本亦不少。老爷如今拿谁去?」雨村听如此说,便笑问门子道:「如你这样说来,却怎么了结此案?你大约也深知这凶犯躲的方向了?」

  门子笑道:「不瞒老爷说,不但这凶犯的方向我知道,一并这拐卖之人我也知道,死鬼买主也深知道。待我细说与老爷听:这个被打之死鬼,乃是本地一个小乡绅之子,名唤冯渊,自幼父母早亡,又无兄弟,只他一个人守着些薄产过日子。长到十八九岁上,酷爱男风,最厌女子。这也是前生冤孽,可巧遇见这拐子卖丫头,他便一眼看上了这丫头,立意买来作妾,立誓再不交结男子,也不再娶第二个了,所以三日后方过门。谁晓这拐子又偷卖与薛家,他意欲卷了两家的银子,再逃往他省。谁知又不曾走脱,两家拿住,打了个臭死,都不肯收银,只要领人。那薛家公子岂是让人的,便喝着手下人一打,将冯公子打了个稀烂,抬回家去三日死了。这薛公子原是早已择定日子上京去的,头起身两日前,就偶然遇见这丫头,意欲买了就进京的,谁知闹出这事来。既打了冯公子,夺了丫头,他便没事人一般,只管带了家眷走他的路。他这里自有兄弟奴仆在此料理,也并非为此些些小事值得他一逃走的。这且别说,老爷你当被卖之丫头是谁?」雨村笑道:「我如何得知。」门子冷笑道:「这人算来还是老爷的大恩人呢!他就是葫芦庙旁住的甄老爷的小姐,名唤英莲的。」雨村罕然道:「原来就是他!闻得养至五岁被人拐去,却如今才来卖呢?」

  门子道:「这一种拐子单管偷拐五六岁的儿女,养在一个僻静之处,到十一二岁,度其容貌,带至他乡转卖。当日这英莲,我们天天哄他顽耍,虽隔了七八年,如今十二三岁的光景,其模样虽然出脱得齐整好些,然大概相貌,自是不改,熟人易认。况且他眉心中原有米粒大小的一点胭脂印,从胎里带来的,所以我却认得。偏生这拐子又租了我的房舍居住,那日拐子不在家,我也曾问他。他是被拐子打怕了的,万不敢说,只说拐子系他亲爹,因无钱偿债,故卖他。我又哄之再四,他又哭了,只说『我不记得小时之事!』这可无疑了。那日冯公子相看了,兑了银子,拐子醉了,他自叹道:『我今日罪孽可满了!』后又听见冯公子令三日之后过门,他又转有忧愁之态。我又不忍其形景,等拐子出去,又命内人去解释他:『这冯公子必待好日期来接,可知必不以丫鬟相看。况他是个绝风流人品,家里颇过得,素习又最厌恶堂客,今竟破价买你,后事不言可知。只耐得三两日,何必忧闷!』他听如此说,方才略解忧闷,自为从此得所。谁料天下竟有这等不如意事,第二日,他偏又卖与薛家。若卖与第二个人还好,这薛公子的混名人称『呆霸王』,最是天下第一个弄性尚气的人,而且使钱如土,遂打了个落花流水,生拖死拽,把个英莲拖去,如今也不知死活。这冯公子空喜一场,一念未遂,反花了钱,送了命,岂不可叹!」

  雨村听了,亦叹道:「这也是他们的孽障遭遇,亦非偶然。不然这冯渊如何偏只看准了这英莲?这英莲受了拐子这几年折磨,才得了个头路,且又是个多情的,若能聚合了,倒是件美事,偏又生出这段事来。这薛家纵比冯家富贵,想其为人,自然姬妾众多,淫佚无度,未必及冯渊定情于一人者。这正是梦幻情缘,恰遇一对薄命儿女。且不要议论他,只目今这官司,如何剖断才好?」门子笑道:「老爷当年何其明决,今日何反成了个没主意的人了!小的闻得老爷补升此任,亦系贾府王府之力,此薛蟠即贾府之亲,老爷何不顺水行舟,作个整人情,将此案了结,日后也好去见贾府王府。」雨村道:「你说的何尝不是。但事关人命,蒙皇上隆恩,起复委用,实是重生再造,正当殚心竭力图报之时,岂可因私而废法?是我实不能忍为者。」门子听了,冷笑道:「老爷说的何尝不是大道理,但只是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岂不闻古人有云:『大丈夫相时而动』,又曰『趋吉避凶者为君子』。依老爷这一说,不但不能报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还要三思为妥。」

  雨村低了半日头,方说道:「依你怎么样?」门子道:「小人已想了一个极好的主意在此:老爷明日坐堂,只管虚张声势,动文书发签拿人。原凶自然是拿不来的,原告固是定要将薛家族中及奴仆人等拿几个来拷问。小的在暗中调停,令他们报个暴病身亡,令族中及地方上共递一张保呈,老爷只说善能扶鸾请仙,堂上设下乩坛,令军民人等只管来看。老爷就说:『乩仙批了,死者冯渊与薛蟠原因夙孽相逢,今狭路既遇,原应了结。薛蟠今已得了无名之病,被冯魂追索已死。其祸皆因拐子某人而起,拐之人原系某乡某姓人氏,按法处治,余不略及』等语。小人暗中嘱托拐子,令其实招。众人见乩仙批语与拐子相符,余者自然也都不虚了。薛家有的是钱,老爷断一千也可,五百也可,与冯家作烧埋之费。那冯家也无甚要紧的人,不过为的是钱,见有了这个银子,想来也就无话了。老爷细想此计如何?」雨村笑道:「不妥,不妥。等我再斟酌斟酌,或可压服口声。」二人计议,天色已晚,别无话说。

  至次日坐堂,勾取一应有名人犯,雨村详加审问,果见冯家人口稀疏,不过赖此欲多得些烧埋之费,薛家仗势倚情,偏不相让,故致颠倒未决。雨村便徇情枉法,胡乱判断了此案。冯家得了许多烧埋银子,也就无甚话说了。雨村断了此案,急忙作书信二封,与贾政并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不过说「令甥之事已完,不必过虑」等语。此事皆由葫芦庙内之沙弥新门子所出,雨村又恐他对人说出当日贫贱时的事来,因此心中大不乐业,后来到底寻了个不是,远远的充发了他才罢。

  当下言不着雨村。且说那买了英莲打死冯渊的薛公子,亦系金陵人氏,本是书香继世之家。只是如今这薛公子幼年丧父,寡母又怜他是个独根孤种,未免溺爱纵容,遂至老大无成,且家中有百万之富,现领着内帑钱粮,采办杂料。这薛公子学名薛蟠,表字文起,五岁上就性情奢侈,言语傲慢。虽也上过学,不过略识几字,终日惟有斗鸡走马,游山玩水而已。虽是皇商,一应经济世事,全然不知,不过赖祖父之旧情分,户部挂虚名,支领钱粮,其余事体,自有伙计老家人等措办。寡母王氏乃现任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之妹,与荣国府贾政的夫人王氏,是一母所生的姊妹,今年方四十上下年纪,只有薛蟠一子。还有一女,比薛蟠小两岁,乳名宝钗,生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当日有他父亲在日,酷爱此女,令其读书识字,较之乃兄竟高过十倍。自父亲死后,见哥哥不能依贴母怀,他便不以书字为事,只留心针黹家计等事,好为母亲分忧解劳。近因今上崇诗尚礼,征采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除聘选妃嫔外,凡仕宦名家之女,皆亲名达部,以备选为公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二则自薛蟠父亲死后,各省中所有的买卖承局,总管,伙计人等,见薛蟠年轻不谙世事,便趁时拐骗起来,京都中几处生意,渐亦消耗。薛蟠素闻得都中乃第一繁华之地,正思一游,便趁此机会,一为送妹待选,二为望亲,三因亲自入部销算旧帐,再计新支,──其实则为游览上国风光之意。因此早已打点下行装细软,以及馈送亲友各色土物人情等类,正择日一定起身,不想偏遇见了拐子重卖英莲。薛蟠见英莲生得不俗,立意买他,又遇冯家来夺人,因恃强喝令手下豪奴将冯渊打死。他便将家中事务一一的嘱托了族中人并几个老家人,他便带了母妹竟自起身长行去了。人命官司一事,他竟视为儿戏,自为花上几个臭钱,没有不了的。

  在路不记其日。那日已将入都时,却又闻得母舅王子腾升了九省统制,奉旨出都查边。薛蟠心中暗喜道:「我正愁进京去有个嫡亲的母舅管辖着,不能任意挥霍挥霍,偏如今又升出去了,可知天从人愿。」因和母亲商议道:「咱们京中虽有几处房舍,只是这十来年没人进京居住,那看守的人未免偷着租赁与人,须得先着几个人去打扫收拾才好。」他母亲道:「何必如此招摇!咱们这一进京,原该先拜望亲友,或是在你舅舅家,或是你姨爹家。他两家的房舍极是便宜的,咱们先能着住下,再慢慢的着人去收拾,岂不消停些。」薛蟠道:「如今舅舅正升了外省去,家里自然忙乱起身,咱们这工夫一窝一拖的奔了去,岂不没眼色。」他母亲道:「你舅舅家虽升了去,还有你姨爹家。况这几年来,你舅舅姨娘两处,每每带信捎书,接咱们来。如今既来了,你舅舅虽忙着起身,你贾家姨娘未必不苦留我们。咱们且忙忙收拾房屋,岂不使人见怪?你的意思我却知道,守着舅舅姨爹住着,未免拘紧了你,不如你各自住着,好任意施为。你既如此,你自去挑所宅子去住,我和你姨娘,姊妹们别了这几年,却要厮守几日,我带了你妹子投你姨娘家去,你道好不好?」薛蟠见母亲如此说,情知扭不过的,只得吩咐人夫一路奔荣国府来。

  那时王夫人已知薛蟠官司一事,亏贾雨村维持了结,才放了心。又见哥哥升了边缺,正愁又少了娘家的亲戚来往,略加寂寞。过了几日,忽家人传报:「姨太太带了哥儿姐儿,合家进京,正在门外下车。」喜的王夫人忙带了女媳人等,接出大厅,将薛姨妈等接了进去。姊妹们暮年相会,自不必说悲喜交集,泣笑叙阔一番。忙又引了拜见贾母,将人情土物各种酬献了。合家俱厮见过,忙又治席接风。

  薛蟠已拜见过贾政,贾琏又引着拜见了贾赦,贾珍等。贾政便使人上来对王夫人说:「姨太太已有了春秋,外甥年轻不知世路,在外住着恐有人生事。咱们东北角上梨香院一所十来间房,白空闲着,打扫了,请姨太太和姐儿哥儿住了甚好。」王夫人未及留,贾母也就遣人来说:「请姨太太就在这里住下,大家亲密些」等语。薛姨妈正要同居一处,方可拘紧些儿子,若另住在外,又恐他纵性惹祸,遂忙道谢应允。又私与王夫人说明:「一应日费供给一概免却,方是处常之法。」王夫人知他家不难于此,遂亦从其愿。从此后薛家母子就在梨香院住了。

  原来这梨香院即当日荣公暮年养静之所,小小巧巧,约有十余间房屋,前厅后舍俱全。另有一门通街,薛蟠家人就走此门出入。西南有一角门,通一夹道,出夹道便是王夫人正房的东边了。每日或饭后,或晚间,薛姨妈便过来,或与贾母闲谈,或与王夫人相叙。宝钗日与黛玉迎春姊妹等一处,或看书下棋,或作针黹,倒也十分乐业。

  只是薛蟠起初之心,原不欲在贾宅居住者,但恐姨父管约拘禁,料必不自在的,无奈母亲执意在此,且宅中又十分殷勤苦留,只得暂且住下,一面使人打扫出自己的房屋,再移居过去的。谁知自从在此住了不上一月的光景,贾宅族中凡有的子侄,俱已认熟了一半,凡是那些纨绔气习者,莫不喜与他来往,今日会酒,明日观花,甚至聚赌嫖娼,渐渐无所不至,引诱的薛蟠比当日更坏了十倍。虽然贾政训子有方,治家有法,一则族大人多,照管不到这些;二则现任族长乃是贾珍,彼乃宁府长孙,又现袭职,凡族中事,自有他掌管;三则公私冗杂,且素性潇洒,不以俗务为要,每公暇之时,不过看书着棋而已,馀事多不介意。况且这梨香院相隔两层房舍,又有街门另开,任意可以出入,所以这些子弟们竟可以放意畅怀的,因此遂将移居之念渐渐打灭了。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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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1-12 04:35 资料 个人空间 主页 短消息 加为好友 QQ

第五回 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醪曲演红楼梦

  第四回中既将薛家母子在荣府内寄居等事略已表明,此回则暂不能写矣。

  如今且说林黛玉自在荣府以来,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倒且靠后,便是宝玉和黛玉二人之亲密友爱处,亦自较别个不同,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顺,略无参商。不想如今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年岁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而且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与宝钗去顽。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郁不忿之意,宝钗却浑然不觉。那宝玉亦在孩提之间,况自天性所禀来的一片愚拙偏僻,视姊妹弟兄皆出一意,并无亲疏远近之别。其中因与黛玉同随贾母一处坐卧,故略比别个姊妹熟惯些。既熟惯,则更觉亲密;既亲密,则不免一时有求全之毁,不虞之隙。这日不知为何,他二人言语有些不合起来,黛玉又气的独在房中垂泪,宝玉又自悔言语冒撞,前去俯就,那黛玉方渐渐的回转来。

  因东边宁府中花园内梅花盛开,贾珍之妻尤氏乃治酒,请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赏花。是日先携了贾蓉之妻,二人来面请。贾母等于早饭后过来,就在会芳园游顽,先茶后酒,不过皆是宁荣二府女眷家宴小集,并无别样新文趣事可记。

  一时宝玉倦怠,欲睡中觉,贾母命人好生哄着,歇一回再来。贾蓉之妻秦氏便忙笑回道:「我们这里有给宝叔收拾下的屋子,老祖宗放心,只管交与我就是了。」又向宝玉的奶娘丫鬟等道:「嬷嬷、姐姐们,请宝叔随我这里来。」贾母素知秦氏是个极妥当的人,生的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见他去安置宝玉,自是安稳的。

  当下秦氏引了一簇人来至上房内间。宝玉抬头看见一幅画贴在上面,画的人物固好,其故事乃是《燃藜图》,也不看系何人所画,心中便有些不快。又有一幅对联,写的是: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及看了这两句,纵然室宇精美,铺陈华丽,亦断断不肯在这里了,忙说:「快出去!快出去!」秦氏听了笑道:「这里还不好,可往那里去呢?不然往我屋里去吧。」宝玉点头微笑。有一个嬷嬷说道:「那里有个叔叔往侄儿房里睡觉的理?」秦氏笑道:「嗳哟哟,不怕他恼。他能多大呢,就忌讳这些个!上月你没看见我那个兄弟来了,虽然与宝叔同年,两个人若站在一处,只怕那个还高些呢。」宝玉道:「我怎么没见过?你带他来我瞧瞧。」众人笑道:「隔着二三十里,往那里带去,见的日子有呢。」说着大家来至秦氏房中。刚至房门,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袭人而来。宝玉觉得眼饧骨软,连说「好香!」入房向壁上看时,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两边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其联云:

  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

  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联珠帐。宝玉含笑连说:「这里好!」秦氏笑道:「我这屋子大约神仙也可以住得了。」说着亲自展开了西子浣过的纱衾,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于是众奶母伏侍宝玉卧好,款款散了,只留袭人、媚人、晴雯、麝月四个丫鬟为伴。秦氏便分咐小丫鬟们,好生在廊檐下看着猫儿狗儿打架。

  那宝玉刚合上眼,便惚惚的睡去,犹似秦氏在前,遂悠悠荡荡,随了秦氏,至一所在。但见朱栏白石,绿树清溪,真是人迹希逢,飞尘不到。宝玉在梦中欢喜,想道:「这个去处有趣,我就在这里过一生,纵然失了家也愿意,强如天天被父母师傅打呢。」正胡思之间,忽听山后有人作歌曰:

  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
  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

  宝玉听了是女子的声音。歌声未息,早见那边走出一个人来,蹁跹袅娜,端的与人不同。有赋为证:

  方离柳坞,乍出花房。但行处,鸟惊庭树,将到时,影度回廊。仙袂乍飘兮,闻麝兰之馥郁,荷衣欲动兮,听环佩之铿锵。靥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纤腰之楚楚兮,回风舞雪;珠翠之辉辉兮,满额鹅黄。出没花间兮,宜嗔宜喜;徘徊池上兮,若飞若扬。蛾眉颦笑兮,将言而未语,莲步乍移兮,待止而欲行。羡彼之良质兮,冰清玉润;羡彼之华服兮,闪灼文章。爱彼之貌容兮,香培玉琢;美彼之态度兮,凤翥龙翔。其素若何,春梅绽雪。其洁若何,秋菊被霜。其静若何,松生空谷。其艳若何,霞映澄塘。其文若何,龙游曲沼。其神若何,月射寒江。应惭西子,实愧王嫱。奇矣哉,生于孰地,来自何方,信矣乎,瑶池不二,紫府无双。果何人哉?如斯之美也!

  宝玉见是一个仙姑,喜的忙来作揖问道:「神仙姐姐不知从那里来,如今要往那里去?也不知这是何处,望乞携带携带。」那仙姑笑道:「吾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是也: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因近来风流冤孽,缠绵于此处,是以前来访察机会,布散相思。今忽与尔相逢,亦非偶然。此离吾境不远,别无他物,仅有自采仙茗一盏,亲酿美酒一瓮,素练魔舞歌姬数人,新填《红楼梦》仙曲十二支,试随吾一游否?」宝玉听说,便忘了秦氏在何处,竟随了仙姑,至一所在,有石牌横建,上书「太虚幻境」四个大字,两边一副对联,乃是: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转过牌坊,便是一座宫门,上面横书四个大字,道是:「孽海情天」。又有一副对联,大书云:

  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
  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

  宝玉看了,心下自思道:「原来如此。但不知何为『古今之情』,何为『风月之债』?从今倒要领略领略。」宝玉只顾如此一想,不料早把些邪魔招入膏肓了。当下随了仙姑进入二层门内,至两边配殿,皆有匾额对联,一时看不尽许多,惟见有几处写的是:「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夜怨司」,「春感司」,「秋悲司」。看了,因向仙姑道:「敢烦仙姑引我到那各司中游玩游玩,不知可使得?」仙姑道:「此各司中皆贮的是普天之下所有的女子过去未来的簿册,尔凡眼尘躯,未便先知的。」宝玉听了,那里肯依,复央之再四。仙姑无奈,说:「也罢,就在此司内略随喜随喜罢了。」宝玉喜不自胜,抬头看这司的匾上,乃是「薄命司」三字,两边对联写的是:

  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

  宝玉看了,便知感叹。进入门来,只见有十数个大厨,皆用封条封着。看那封条上,皆是各省的地名。宝玉一心只拣自己的家乡封条看,遂无心看别省的了。只见那边厨上封条上大书七字云:「金陵十二钗正册」。宝玉问道:「何为『金陵十二钗正册』?」警幻道:「即贵省中十二冠首女子之册,故为『正册』。」宝玉道:「常听人说,金陵极大,怎么只十二个女子?如今单我家里,上上下下,就有几百女孩子呢。」警幻冷笑道:「贵省女子固多,不过择其紧要者录之。下边二厨则又次之。余者庸常之辈,则无册可录矣。」宝玉听说,再看下首二厨上,果然写着「金陵十二钗副册」,又一个写着「金陵十二钗又副册」。宝玉便伸手先将「又副册」厨开了,拿出一本册来,揭开一看,只见这首页上画着一幅画,又非人物,也无山水,不过是水墨滃染的满纸乌云浊雾而已。后有几行字迹,写的是: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
  心比天高,身为下贱。

  风流灵巧招人怨。
  寿夭多因毁谤生,
  多情公子空牵念。

  宝玉看了,又见后面画着一簇鲜花,一床破席,也有几句言词,写道是:

  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
  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

  宝玉看了不解。遂掷下这个,又去开了副册厨门,拿起一本册来,揭开看时,只见画着一株桂花,下面有一池沼,其中水涸泥干,莲枯藕败,后面书云:

  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
  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

  宝玉看了仍不解。便又掷了,再去取「正册」看,只见头一页上便画着两株枯木,木上悬着一围玉带,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也有四句言词,道是:

  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
  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宝玉看了仍不解。待要问时,情知他必不肯泄漏,待要丢下,又不舍。遂又往后看时,只见画着一张弓,弓上挂着香橼。也有一首歌词云:

  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
  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梦归。

  后面又画着两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状。也有四句写云:

  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
  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

  后面又画几缕飞云,一湾逝水。其词曰:

  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
  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

  后面又画着一块美玉,落在泥垢之中。其断语云:

  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
  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后面忽见画着个恶狼,追扑一美女,欲啖之意。其书云: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
  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

  后面便是一所古庙,里面有一美人在内看经独坐。其判云:

  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
  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

  后面便是一片冰山,上面有一只雌凤。其判曰:

  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
  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后面又是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里纺绩。其判云:

  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
  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

  后面又画着一盆茂兰,旁有一位凤冠霞帔的美人。也有判云:

  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
  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

  后面又画着高楼大厦,有一美人悬梁自缢。其判云: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
  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

  宝玉还欲看时,那仙姑知他天分高明,性情颖慧,恐把仙机泄漏,遂掩了卷册,笑向宝玉道:「且随我去游玩奇景,何必在此打这闷葫芦!」

  宝玉恍恍惚惚,不觉弃了卷册,又随了警幻来至后面。但见珠帘绣幕,画栋雕檐,说不尽那光摇朱户金铺地,雪照琼窗玉作宫。更见仙花馥郁,异草芬芳,真好个所在。又听警幻笑道:「你们快出来迎接贵客!」一语未了,只见房中又走出几个仙子来,皆是荷袂蹁跹,羽衣飘舞,姣若春花,媚如秋月。一见了宝玉,都怨谤警幻道:「我们不知系何『贵客』,忙的接了出来!姐姐曾说今日今时必有绛珠妹子的生魂前来游玩,故我等久待。何故反引这浊物来污染这清净女儿之境?」

  宝玉听如此说,便吓得欲退不能退,果觉自形污秽不堪。警幻忙携住宝玉的手,向众姊妹道:「你等不知原委:今日原欲往荣府去接绛珠,适从宁府所过,偶遇宁荣二公之灵,嘱吾云:『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传流,虽历百年,奈运终数尽,不可挽回者。故遗之子孙虽多,竟无可以继业。其中惟嫡孙宝玉一人,禀性乖张,生性怪谲,虽聪明灵慧,略可望成,无奈吾家运数合终,恐无人规引入正。幸仙姑偶来,万望先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亦吾兄弟之幸矣。』如此嘱吾,故发慈心,引彼至此。先以彼家上中下三等女子之终身册籍,令彼熟玩,尚未觉悟;故引彼再至此处,令其再历饮馔声色之幻,或冀将来一悟,亦未可知也。」

  说毕,携了宝玉入室。但闻一缕幽香,竟不知其所焚何物。宝玉遂不禁相问。警幻冷笑道:「此香尘世中既无,尔何能知!此香乃系诸名山胜境内初生异卉之精,合各种宝林珠树之油所制,名『群芳髓』。」宝玉听了,自是羡慕而已。大家入座,小丫鬟捧上茶来。宝玉自觉清香异味,纯美非常,因又问何名。警幻道:「此茶出在放春山遣香洞,又以仙花灵叶上所带之宿露而烹,此茶名曰『千红一窟』。」宝玉听了,点头称赏。因看房内,瑶琴、宝鼎、古画、新诗,无所不有,更喜窗下亦有唾绒,奁间时渍粉污。壁上也见悬着一副对联,书云:

  幽微灵秀地,无可奈何天。

  宝玉看毕,无不羡慕。因又请问众仙姑姓名:一名痴梦仙姑,一名钟情大士,一名引愁金女,一名度恨菩提,各各道号不一。少刻,有小丫鬟来调桌安椅,设摆酒馔。真是:琼浆满泛玻璃盏,玉液浓斟琥珀杯。更不用再说那肴馔之盛。宝玉因闻得此酒清香甘冽,异乎寻常,又不禁相问。警幻道:「此酒乃以百花之蕊,万木之汁,加以麟髓之醅,凤乳之曲酿成,因名为『万艳同杯』。」宝玉称赏不迭。

  饮酒间,又有十二个舞女上来,请问演何词曲。警幻道:「就将新制《红楼梦》十二支演上来。」舞女们答应了,便轻敲檀板,款按银筝,听他歌道是:

  开辟鸿蒙……

  方歌了一句,警幻便说道:「此曲不比尘世中所填传奇之曲,必有生旦净末之则,又有南北九宫之限。此或咏叹一人,或感怀一事,偶成一曲,即可谱入管弦。若非个中人,不知其中之妙。料尔亦未必深明此调。若不先阅其稿,后听其歌,翻成嚼蜡矣。」说毕,回头命小丫鬟取了《红楼梦》原稿来,递与宝玉。宝玉接来,一面目视其文,一面耳聆其歌曰:

  〖红楼梦引子〗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
  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
  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

  〖终身误〗
  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
  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
  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
  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
  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枉凝眉〗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
  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
  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
  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
  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
  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
  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宝玉听了此曲,散漫无稽,不见得好处,但其声韵凄惋,竟能销魂醉魄。因此也不察其原委,问其来历,就暂以此释闷而已。因又看下道:

  〖恨无常〗
  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
  眼睁睁,把万事全抛。
  荡悠悠,把芳魂消耗。
  望家乡,路远山高。
  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
  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

  〖分骨肉〗
  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
  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
  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
  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

  〖乐中悲〗
  襁褓中,父母叹双亡。
  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
  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
  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
  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
  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
  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
  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
  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

  〖世难容〗
  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
  天生成孤癖人皆罕。
  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
  却不知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
  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
  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
  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
  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
  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

  〖喜冤家〗
  中山狼,无情兽,
  全不念当日根由。
  一味的骄奢淫荡贪还构。
  觑着那,侯门艳质同蒲柳,
  作践的,公府千金似下流。
  叹芳魂艳魄,一载荡悠悠。

  〖虚花悟〗
  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
  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
  说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
  到头来,谁把秋捱过?
  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
  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
  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
  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
  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

  〖聪明累〗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
  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
  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
  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
  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
  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
  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

  〖留余庆〗
  留余庆,留余庆,忽遇恩人,
  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
  劝人生,济困扶穷,
  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
  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

  〖晚韶华〗
  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
  那美韶华去之何迅!再休提绣帐鸳衾。
  只这带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
  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
  气昂昂头戴簪缨,气昂昂头戴簪缨;
  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
  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
  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

  〖好事终〗
  画梁春尽落香尘。
  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
  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
  宿孽总因情。

  〖收尾·飞鸟各投林〗
  为官的,家业凋零;
  富贵的,金银散尽;
  有恩的,死里逃生;
  无情的,分明报应。
  欠命的,命已还;
  欠泪的,泪已尽。
  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
  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
  看破的,遁入空门;
  痴迷的,枉送了性命。
  好一似食尽鸟投林,
  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歌毕,还要歌副曲。警幻见宝玉甚无趣味,因叹:「痴儿竟尚未悟!」那宝玉忙止歌姬不必再唱,自觉朦胧恍惚,告醉求卧。警幻便命撤去残席,送宝玉至一香闺绣阁之中,其间铺陈之盛,乃素所未见之物。更可骇者,早有一位女子在内,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正不知何意,忽警幻道:「尘世中多少富贵之家,那些绿窗风月,绣阁烟霞,皆被淫污纨绔与那些流荡女子悉皆玷辱。更可恨者,自古来多少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为饰,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饰非掩丑之语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皆由既悦其色,复恋其情所致也。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

  宝玉听了,唬的忙答道:「仙姑差了。我因懒于读书,家父母尚每垂训饬,岂敢再冒『淫』字。况且年纪尚小,不知『淫』字为何物。」警幻道:「非也。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淫滥之蠢物耳。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今既遇令祖宁荣二公剖腹深嘱,吾不忍君独为我闺阁增光,见弃于世道,是以特引前来,醉以灵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将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许配于汝。今夕良时,即可成姻。不过令汝领略此仙闺幻境之风光尚如此,何况尘境之情景哉?而今后万万解释,改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说毕便秘授以云雨之事,推宝玉入房,将门掩上自去。

  那宝玉恍恍惚惚,依警幻所嘱之言,未免有儿女之事,难以尽述。至次日,便柔情缱绻,软语温存,与可卿难解难分。因二人携手出去游顽之时,忽至一个所在,但见荆榛遍地,狼虎同群,迎面一道黑溪阻路,并无桥梁可通。正在犹豫之间,忽见警幻后面追来,告道:「快休前进,作速回头要紧!」宝玉忙止步问道:「此系何处?」警幻道:「此即迷津也。深有万丈,遥亘千里,中无舟楫可通,只有一个木筏,乃木居士掌舵,灰侍者撑篙,不受金银之谢,但遇有缘者渡之。尔今偶游至此,设如堕落其中,则深负我从前谆谆警戒之语矣。」话犹未了,只听迷津内水响如雷,竟有许多夜叉海鬼将宝玉拖将下去。吓得宝玉汗下如雨,一面失声喊叫:「可卿救我!」吓得袭人辈众丫鬟忙上来搂住,叫:「宝玉别怕,我们在这里!」

  却说秦氏正在房外嘱咐小丫头们好生看着猫儿狗儿打架,忽听宝玉在梦中唤他的小名,因纳闷道:「我的小名这里从没人知道的,他如何知道,在梦里叫出来?」正是:

  一场幽梦同谁近,千古情人独我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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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1-12 04:36 资料 个人空间 主页 短消息 加为好友 QQ

第六回 贾宝玉初试云雨情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

  却说秦氏因听见宝玉从梦中唤他的乳名,心中自是纳闷,又不好细问。彼时宝玉迷迷惑惑,若有所失。众人忙端上桂圆汤来,呷了两口,遂起身整衣。袭人伸手与他系裤带时,不觉伸手至大腿处,只觉冰凉一片沾湿,唬的忙退出手来,问是怎么了。宝玉红涨了脸,把他的手一捻。袭人本是个聪明女子,年纪本又比宝玉大两岁,近来也渐通人事,今见宝玉如此光景,心中便觉察一半了,不觉也羞的红涨了脸面,不敢再问。仍旧理好衣裳,遂至贾母处来,胡乱吃毕了晚饭,过这边来。

  袭人忙趁众奶娘丫鬟不在旁时,另取出一件中衣来与宝玉换上。宝玉含羞央告道:「好姐姐,千万别告诉人。」袭人亦含羞笑问道:「你梦见什么故事了?是那里流出来的那些脏东西?」宝玉道:「一言难尽。」说着便把梦中之事细说与袭人听了。然后说至警幻所授云雨之情,羞的袭人掩面伏身而笑。宝玉亦素喜袭人柔媚娇俏,遂强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袭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遂和宝玉偷试一番,幸得无人撞见。自此宝玉视袭人更比别个不同,袭人待宝玉更为尽心。暂且别无话说。

  按荣府中一宅人合算起来,人口虽不多,从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虽事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乱麻一般,并无个头绪可作纲领。正寻思从那一件事自那一个人写起方妙,恰好忽从千里之外,芥荳之微,小小一个人家,因与荣府略有些瓜葛,这日正往荣府中来,因此便就此一家说来,倒还是头绪。你道这一家姓甚名谁,又与荣府有甚瓜葛?且听细讲。

  方才所说的这小小之家,乃本地人氏,姓王,祖上曾作过小小的一个京官,昔年与凤姐之祖王夫人之父认识。因贪王家的势利,便连了宗认作侄儿。那时只有王夫人之大兄凤姐之父与王夫人随在京中的,知有此一门连宗之族,余者皆不认识。目今其祖已故,只有一个儿子,名唤王成,因家业萧条,仍搬出城外原乡中住去了。王成新近亦因病故,只有其子,小名狗儿。狗儿亦生一子,小名板儿,嫡妻刘氏,又生一女,名唤青儿。一家四口,仍以务农为业。因狗儿白日间又作些生计,刘氏又操井臼等事,青板姊妹两个无人看管,狗儿遂将岳母刘姥姥接来一处过活。这刘姥姥乃是个积年的老寡妇,膝下又无儿女,只靠两亩薄田度日。今者女婿接来养活,岂不愿意,遂一心一计,帮趁着女儿女婿过活起来。

  因这年秋尽冬初,天气冷将上来,家中冬事未办,狗儿未免心中烦虑,吃了几杯闷酒,在家闲寻气恼,刘氏也不敢顶撞。因此刘姥姥看不过,乃劝道:「姑爷,你别嗔着我多嘴。咱们村庄人,那一个不是老老诚诚的,守多大碗儿吃多大的饭。你皆因年小的时候,托着你那老家之福,吃喝惯了,如今所以把持不住。有了钱就顾头不顾尾,没了钱就瞎生气,成个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呢!如今咱们虽离城住着,终是天子脚下。这长安城中,遍地都是钱,只可惜没人会去拿去罢了。在家跳蹋会子也不中用。」狗儿听说,便急道:「你老只会炕头儿上混说,难道叫我打劫偷去不成?」刘姥姥道:「谁叫你偷去呢。也到底想法儿大家裁度,不然那银子钱自己跑到咱家来不成?」狗儿冷笑道:「有法儿还等到这会子呢。我又没有收税的亲戚,作官的朋友,有什么法子可想的?便有,也只怕他们未必来理我们呢!」

  刘姥姥道:「这倒不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咱们谋到了,看菩萨的保佑,有些机会,也未可知。我倒替你们想出一个机会来。当日你们原是和金陵王家连过宗的,二十年前,他们看承你们还好,如今自然是你们拉硬屎,不肯去亲近他,故疏远起来。想当初我和女儿还去过一遭。他们家的二小姐着实响快,会待人,倒不拿大。如今现是荣国府贾二老爷的夫人。听得说,如今上了年纪,越发怜贫恤老,最爱斋僧敬道,舍米舍钱的。如今王府虽升了边任,只怕这二姑太太还认得咱们。你何不去走动走动,或者他念旧,有些好处,也未可知。要是他发一点好心,拔一根寒毛比咱们的腰还粗呢。」刘氏一旁接口道:「你老虽说的是,但只你我这样个嘴脸,怎样好到他门上去的。先不先,他们那些门上的人也未必肯去通信。没的去打嘴现世。」

  谁知狗儿利名心最重,听如此一说,心下便有些活动起来。又听他妻子这话,便笑接道:「姥姥既如此说,况且当年你又见过这姑太太一次,何不你老人家明日就走一趟,先试试风头再说。」刘姥姥道:「嗳哟哟!可是说的,『侯门深似海』,我是个什么东西,他家人又不认得我,我去了也是白去的。」狗儿笑道:「不妨,我教你老人家一个法子:你竟带了外孙子板儿,先去找陪房周瑞,若见了他,就有些意思了。这周瑞先时曾和我父亲交过一件事,我们极好的。」刘姥姥道:「我也知道他的。只是许多时不走动,知道他如今是怎样。这也说不得了,你又是个男人,又这样个嘴脸,自然去不得,我们姑娘年轻媳妇子,也难卖头卖脚的,倒还是舍着我这付老脸去碰一碰。果然有些好处,大家都有益;便是没银子来,我也到那公府侯门见一见世面,也不枉我一生。」说毕,大家笑了一回。当晚计议已定。

  次日天未明,刘姥姥便起来梳洗了,又将板儿教训了几句。那板儿才五六岁的孩子,一无所知,听见刘姥姥带他进城逛去,便喜的无不应承。于是刘姥姥带他进城,找至宁荣街。来至荣府大门石狮子前,只见簇簇轿马,刘姥姥便不敢过去,且掸了掸衣服,又教了板儿几句话,然后蹭到角门前。只见几个挺胸叠肚指手画脚的人,坐在大板凳上,说东谈西呢。刘姥姥只得蹭上来问:「太爷们纳福。」众人打量了他一会,便问「那里来的?」刘姥姥陪笑道:「我找太太的陪房周大爷的,烦那位太爷替我请他老出来。」那些人听了,都不瞅睬,半日方说道:「你远远的在那墙角下等着,一会子他们家有人就出来的。」内中有一老年人说道:「不要误他的事,何苦耍他。」因向刘姥姥道:「那周大爷已往南边去了。他在后一带住着,他娘子却在家。你要找时,从这边绕到后街上后门上去问就是了。」

  刘姥姥听了谢过,遂携了板儿,绕到后门上。只见门前歇着些生意担子,也有卖吃的,也有卖顽耍物件的,闹吵吵三二十个小孩子在那里厮闹。刘姥姥便拉住一个道:「我问哥儿一声,有个周大娘可在家么?」孩子们道:「那个周大娘?我们这里周大娘有三个呢,还有两个周奶奶,不知是那一行当的?」刘姥姥道:「是太太的陪房周瑞。」孩子道:「这个容易,你跟我来。」说着,跳蹿蹿的引着刘姥姥进了后门,至一院墙边,指与刘姥姥道:「这就是他家。」又叫道:「周大娘,有个老奶奶来找你呢,我带了来了。」

  周瑞家的在内听说,忙迎了出来,问:「是那位?」刘姥姥忙迎上来问道:「好呀,周嫂子!」周瑞家的认了半日,方笑道:「刘姥姥,你好呀!你说说,能几年,我就忘了。请家里来坐罢。」刘姥姥一壁里走着,一壁笑说道:「你老是贵人多忘事,那里还记得我们呢。」说着,来至房中。周瑞家的命雇的小丫头倒上茶来吃着。周瑞家的又问板儿道:「你都长这们大了!」又问些别后闲话。又问刘姥姥:「今日还是路过,还是特来的?」刘姥姥便说:「原是特来瞧瞧嫂子你,二则也请请姑太太的安。若可以领我见一见更好,若不能,便借重嫂子转致意罢了。」

  周瑞家的听了,便已猜着几分来意。只因昔年他丈夫周瑞争买田地一事,其中多得狗儿之力,今见刘姥姥如此而来,心中难却其意,二则也要显弄自己的体面。听如此说,便笑说道:「姥姥你放心。大远的诚心诚意来了,岂有个不教你见个真佛去的呢。论理,人来客至回话,却不与我相干。我们这里都是各占一样儿:我们男的只管春秋两季地租子,闲时只带着小爷们出门子就完了,我只管跟太太奶奶们出门的事。皆因你原是太太的亲戚,又拿我当个人,投奔了我来,我就破个例,给你通个信去。但只一件,姥姥有所不知,我们这里又不比五年前了。如今太太竟不大管事,都是琏二奶奶管家了。你道这琏二奶奶是谁?就是太太的内侄女,当日大舅老爷的女儿,小名凤哥的。」刘姥姥听了,罕问道:「原来是他!怪道呢,我当日就说他不错呢。这等说来,我今儿还得见他了。」周瑞家的道:「这自然的。如今太太事多心烦,有客来了,略可推得去的就推过去了,都是凤姑娘周旋迎待。今儿宁可不会太太,倒要见他一面,才不枉这里来一遭。」刘姥姥道:「阿弥陀佛!全仗嫂子方便了。」周瑞家的道:「说那里话。俗语说的:『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不过用我说一句话罢了,害着我什么。」说着,便叫小丫头到倒厅上悄悄的打听打听,老太太屋里摆了饭了没有。小丫头去了。这里二人又说些闲话。

  刘姥姥因说:「这凤姑娘今年大还不过二十岁罢了,就这等有本事,当这样的家,可是难得的。」周瑞家的听了道:「我的姥姥,告诉不得你呢。这位凤姑娘年纪虽小,行事却比世人都大呢。如今出挑的美人一样的模样儿,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子。再要赌口齿,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他不过。回来你见了就信了。就只一件,待下人未免太严些个。」说着,只见小丫头回来说:「老太太屋里已摆完了饭了,二奶奶在太太屋里呢。」周瑞家的听了,连忙起身,催着刘姥姥说:「快走,快走。这一下来他吃饭是个空子,咱们先赶着去。若迟一步,回事的人也多了,难说话。再歇了中觉,越发没了时候了。」说着一齐下了炕,打扫打扫衣服,又教了板儿几句话,随着周瑞家的,逶迤往贾琏的住处来。

  先到了倒厅,周瑞家的将刘姥姥安插在那里略等一等。自己先过了影壁,进了院门,知凤姐未下来,先找着凤姐的一个心腹通房大丫头名唤平儿的。周瑞家的先将刘姥姥起初来历说明,又说:「今日大远的特来请安。当日太太是常会的,今日不可不见,所以我带了他进来了。等奶奶下来,我细细回明,奶奶想也不责备我莽撞的。」平儿听了,便作了主意:「叫他们进来,先在这里坐着就是了。」周瑞家的听了,方出去引他两个进入院来。上了正房台矶,小丫头打起猩红毡帘,才入堂屋,只闻一阵香扑了脸来,竟不辨是何气味,身子如在云端里一般。满屋中之物都耀眼争光的,使人头悬目眩。刘姥姥此时惟点头咂嘴念佛而已。于是来至东边这间屋内,乃是贾琏的女儿大姐儿睡觉之所。平儿站在炕沿边,打量了刘姥姥两眼,只得问个好让坐。刘姥姥见平儿遍身绫罗,插金带银,花容玉貌的,便当是凤姐儿了。才要称姑奶奶,忽见周瑞家的称他是平姑娘,又见平儿赶着周瑞家的称周大娘,方知不过是个有些体面的丫头了。于是让刘姥姥和板儿上了炕,平儿和周瑞家的对面坐在炕沿上,小丫头子斟了茶来吃茶。

  刘姥姥只听见咯当咯当的响声,大有似乎打箩柜筛面的一般,不免东瞧西望的。忽见堂屋中柱子上挂着一个匣子,底下又坠着一个秤砣般一物,却不住的乱幌。刘姥姥心中想着:「这是什么爱物儿?有甚用呢?」正呆时,只听得当的一声,又若金钟铜磬一般,不防倒唬的一展眼。接着又是一连八九下。方欲问时,只见小丫头子们齐乱跑,说:「奶奶下来了。」周瑞家的与平儿忙起身,命刘姥姥「只管等着,是时候我们来请你。」说着,都迎出去了。

  刘姥姥屏声侧耳默候。只听远远有人笑声,约有一二十妇人,衣裙窸窣,渐入堂屋,往那边屋内去了。又见两三个妇人,都捧着大漆捧盒,进这边来等候。听得那边说了声「摆饭」,渐渐的人才散出,只有伺候端菜的几个人。半日鸦雀不闻之后,忽见二人抬了一张炕桌来,放在这边炕上,桌上碗盘森列,仍是满满的鱼肉在内,不过略动了几样。板儿一见了,便吵着要肉吃,刘姥姥一巴掌打了他去。忽见周瑞家的笑嘻嘻走过来,招手儿叫他。刘姥姥会意,于是带了板儿下炕,至堂屋中,周瑞家的又和他唧咕了一会,方过这边屋里来。

  只见门外錾铜钩上悬着大红撒花软帘,南窗下是炕,炕上大红毡条,靠东边板壁立着一个锁子锦靠背与一个引枕,铺着金心绿闪缎大坐褥,旁边有雕漆痰盒。那凤姐儿家常带着秋板貂鼠昭君套,围着攒珠勒子,穿着桃红撒花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大红洋绉银鼠皮裙,粉光脂艳,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手内拿着小铜火箸儿拨手炉内的灰。平儿站在炕沿边,捧着小小的一个填漆茶盘,盘内一个小盖钟。凤姐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只管拨手炉内的灰,慢慢的问道:「怎么还不请进来?」一面说,一面抬身要茶时,只见周瑞家的已带了两个人在地下站着呢。这才忙欲起身,犹未起身时,满面春风的问好,又嗔着周瑞家的怎么不早说。刘姥姥在地下已是拜了数拜,问姑奶奶安。凤姐忙说:「周姐姐,快搀起来,别拜罢,请坐。我年轻,不大认得,可也不知是什么辈数,不敢称呼。」周瑞家的忙回道:「这就是我才回的那姥姥了。」凤姐点头。刘姥姥已在炕沿上坐了。板儿便躲在背后,百般的哄他出来作揖,他死也不肯。

  凤姐儿笑道:「亲戚们不大走动,都疏远了。知道的呢,说你们弃厌我们,不肯常来,不知道的那起小人,还只当我们眼里没人似的。」刘姥姥忙念佛道:「我们家道艰难,走不起,来了这里,没的给姑奶奶打嘴,就是管家爷们看着也不像。」凤姐儿笑道:「这话没的叫人恶心。不过借赖着祖父虚名,作了穷官儿,谁家有什么,不过是个旧日的空架子。俗语说,『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戚』呢,何况你我。」说着,又问周瑞家的回了太太了没有。周瑞家的道:「如今等奶奶的示下。」凤姐道:「你去瞧瞧,要是有人有事就罢,得闲儿呢就回,看怎么说。」周瑞家的答应着去了。

  这里凤姐叫人抓些果子与板儿吃,刚问些闲话时,就有家下许多媳妇管事的来回话。平儿回了,凤姐道:「我这里陪客呢,晚上再来回。若有很要紧的,你就带进来现办。」平儿出去了,一会进来说:「我都问了,没什么紧事,我就叫他们散了。」凤姐点头。只见周瑞家的回来,向凤姐道:「太太说了,今日不得闲,二奶奶陪着便是一样。多谢费心想着。白来逛逛呢便罢,若有甚说的,只管告诉二奶奶,都是一样。」刘姥姥道:「也没甚说的,不过是来瞧瞧姑太太,姑奶奶,也是亲戚们的情分。」周瑞家的道:「没甚说的便罢,若有话,只管回二奶奶,是和太太一样的。」一面说,一面递眼色与刘姥姥。刘姥姥会意,未语先飞红的脸,欲待不说,今日又所为何来?只得忍耻说道:「论理今儿初次见姑奶奶,却不该说,只是大远的奔了你老这里来,也少不的说了。」刚说到这里,只听二门上小厮们回说:「东府里的小大爷进来了。」凤姐忙止刘姥姥:「不必说了。」一面便问:「你蓉大爷在那里呢?」只听一路靴子脚响,进来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面目清秀,身材俊俏,轻裘宝带,美服华冠。刘姥姥此时坐不是,立不是,藏没处藏。凤姐笑道:「你只管坐着,这是我侄儿。」刘姥姥方扭扭捏捏在炕沿上坐了。

  贾蓉笑道:「我父亲打发我来求婶子,说上回老舅太太给婶子的那架玻璃炕屏,明日请一个要紧的客,借了略摆一摆就送过来。」凤姐道:「说迟了一日,昨儿已经给了人了。」贾蓉听着,嘻嘻的笑着,在炕沿上半跪道:「婶子若不借,又说我不会说话了,又挨一顿好打呢。婶子只当可怜侄儿罢。」凤姐笑道:「也没见你们,王家的东西都是好的不成?你们那里放着那些好东西,只是看不见,偏我的就是好的。」贾蓉笑道:「那里有这个好呢!只求开恩罢。」凤姐道:「若碰一点儿,你可仔细你的皮!」因命平儿拿了楼房的钥匙,传几个妥当人抬去。贾蓉喜的眉开眼笑,说:「我亲自带了人拿去,别由他们乱碰。」说着便起身出去了。

  这里凤姐忽又想起一事来,便向窗外叫:「蓉哥回来。」外面几个人接声说:「蓉大爷快回来。」贾蓉忙复身转来,垂手侍立,听何指示。那凤姐只管慢慢的吃茶,出了半日的神,又笑道:「罢了,你且去罢。晚饭后你来再说罢。这会子有人,我也没精神了。」贾蓉应了一声,方慢慢的退去。

  这里刘姥姥心神方定,才又说道:「今日我带了你侄儿来,也不为别的,只因他老子娘在家里,连吃的都没有。如今天又冷了,越想没个派头儿,只得带了你侄儿奔了你老来。」说着又推板儿道:「你那爹在家怎么教你来?打发咱们作煞事来?只顾吃果子咧。」凤姐早已明白了,听他不会说话,因笑止道:「不必说了,我知道了。」因问周瑞家的:「这姥姥不知可用了早饭没有?」刘姥姥忙说道:「一早就往这里赶咧,那里还有吃饭的工夫咧。」凤姐听说,忙命快传饭来。一时周瑞家的传了一桌客饭来,摆在东边屋内,过来带了刘姥姥和板儿过去吃饭。凤姐说道:「周姐姐,好生让着些儿,我不能陪了。」于是过东边房里来。又叫过周瑞家的去,问他才回了太太,说了些什么?周瑞家的道:「太太说,他们家原不是一家子,不过因出一姓,当年又与太老爷在一处作官,偶然连了宗的。这几年来也不大走动。当时他们来一遭,却也没空了他们。今儿既来了瞧瞧我们,是他的好意思,也不可简慢了他。便是有什么说的,叫奶奶裁度着就是了。」凤姐听了说道:「我说呢,既是一家子,我如何连影儿也不知道。」

  说话时,刘姥姥已吃毕了饭,拉了板儿过来,噡舌咂嘴的道谢。凤姐笑道:「且请坐下,听我告诉你老人家。方才的意思,我已知道了。若论亲戚之间,原该不等上门来就该有照应才是。但如今家内杂事太烦,太太渐上了年纪,一时想不到也是有的。况是我近来接着管些事,都不知道这些亲戚们。二则外头看着虽是烈烈轰轰的,殊不知大有大的艰难去处,说与人也未必信罢。今儿你既老远的来了,又是头一次见我张口,怎好叫你空回去呢。可巧昨儿太太给我的丫头们做衣裳的二十两银子,我还没动呢,你若不嫌少,就暂且先拿了去罢。」

  那刘姥姥先听见告艰难,只当是没有,心里便突突的,后来听见给他二十两,喜的又浑身发痒起来,说道:「嗳,我也是知道艰难的。但俗语说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凭他怎样,你老拔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呢!」周瑞家的见他说的粗鄙,只管使眼色止他。凤姐看见,笑而不睬,只命平儿把昨儿那包银子拿来,再拿一吊钱来,都送到刘姥姥的跟前。凤姐乃道:「这是二十两银子,暂且给这孩子做件冬衣罢。若不拿着,就真是怪我了。这钱雇车坐罢。改日无事,只管来逛逛,方是亲戚们的意思。天也晚了,也不虚留你们了,到家里该问好的问个好儿罢。」一面说,一面就站了起来。

  刘姥姥只管千恩万谢的,拿了银子钱,随了周瑞家的来至外面。周瑞家的道:「我的娘啊!你见了他怎么倒不会说了?开口就是『你侄儿』。我说句不怕你恼的话,便是亲侄儿,也要说和软些。蓉大爷才是他的正经侄儿呢,他怎么又跑出这么一个侄儿来了。」刘姥姥笑道:「我的嫂子,我见了他,心眼儿里爱还爱不过来,那里还说的上话来呢。」二人说着,又到周瑞家坐了片时。刘姥姥便要留下一块银子与周瑞家孩子们买果子吃,周瑞家的如何放在眼里,执意不肯。刘姥姥感谢不尽,仍从后门去了。正是:

  得意浓时易接济,受恩深处胜亲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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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1-12 04:37 资料 个人空间 主页 短消息 加为好友 QQ

第七回 送宫花贾琏戏熙凤 宴宁府宝玉会秦钟

  话说周瑞家的送了刘姥姥去后,便上来回王夫人话。谁知王夫人不在上房,问丫鬟们时,方知往薛姨妈那边闲话去了。周瑞家的听说,便转出东角门至东院,往梨香院来。刚至院门前,只见王夫人的丫鬟名金钏儿者,和一个才留了头的小女孩儿站在台阶坡上顽。见周瑞家的来了,便知有话回,因向内努嘴儿。

  周瑞家的轻轻掀帘进去,只见王夫人和薛姨妈长篇大套的说些家务人情等语。周瑞家的不敢惊动,遂进里间来。只见薛宝钗穿着家常衣服,头上只散挽着髻儿,坐在炕里边,伏在小炕桌上同丫鬟莺儿正描花样子呢。见他进来,宝钗才放下笔,转过身来,满面堆笑让:「周姐姐坐。」周瑞家的也忙陪笑问:「姑娘好?」一面炕沿上坐了,因说:「这有两三天也没见姑娘到那边逛逛去,只怕是你宝兄弟冲撞了你不成?」宝钗笑道:「那里的话。只因我那种病又发了,所以这两天没出屋子。」周瑞家的道:「正是呢,姑娘到底有什么病根儿,也该趁早儿请个大夫来,好生开个方子,认真吃几剂,一势儿除了根才是。小小的年纪倒作下个病根儿,也不是顽的。」宝钗听了便笑道:「再不要提吃药。为这病请大夫吃药,也不知白花了多少银子钱呢。凭你什么名医仙药,从不见一点儿效。后来还亏了一个秃头和尚,说专治无名之症,因请他看了。他说我这是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幸而先天壮,还不相干,若吃寻常药,是不中用的。他就说了一个海上方,又给了一包药末子作引子,异香异气的。不知是那里弄了来的。他说发了时吃一丸就好。倒也奇怪,吃他的药倒效验些。」

  周瑞家的因问:「不知是个什么海上方儿?姑娘说了,我们也记着,说与人知道,倘遇见这样病,也是行好的事。」宝钗见问,乃笑道:「不用这方儿还好,若用了这方儿,真真把人琐碎死。东西药料一概都有限,只难得『可巧』二字: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日晒干,和在药末子一处,一齐研好。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周瑞家的忙道:「嗳哟!这么说来,这就得三年的工夫。倘或雨水这日竟不下雨,这却怎处呢?」宝钗笑道:「所以说那里有这样可巧的雨,便没雨也只好再等罢了。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把这四样水调匀,和了药,再加十二钱蜂蜜,十二钱白糖,丸了龙眼大的丸子,盛在旧磁坛内,埋在花根底下。若发了病时,拿出来吃一丸,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

  周瑞家的听了笑道:「阿弥陀佛,真坑死人的事儿!等十年未必都这样巧的呢。」宝钗道:「竟好,自他说了去后,一二年间可巧都得了,好容易配成一料。如今从南带至北,现在就埋在梨花树底下呢。」周瑞家的又问道:「这药可有名子没有呢?」宝钗道:「有。这也是那癞头和尚说下的,叫作『冷香丸』。」周瑞家的听了点头儿,因又说:「这病发了时到底觉怎么着?」宝钗道:「也不觉甚怎么着,只不过喘嗽些,吃一丸下去也就好些了。」

  周瑞家的还欲说话时,忽听王夫人问:「谁在房里呢?」周瑞家的忙出去答应了,趁便回了刘姥姥之事。略待半刻,见王夫人无语,方欲退出,薛姨妈忽又笑道:「你且站住。我有一宗东西,你带了去罢。」说着便叫香菱。只听帘栊响处,方才和金钏顽的那个小丫头进来了,问:「奶奶叫我作什么?」薛姨妈道:「把匣子里的花儿拿来。」香菱答应了,向那边捧了个小锦匣来。薛姨妈道:「这是宫里头的新鲜样法,拿纱堆的花儿十二支。昨儿我想起来,白放着可惜了儿的,何不给他们姊妹们戴去。昨儿要送去,偏又忘了。你今儿来的巧,就带了去罢。你家的三位姑娘,每人一对,剩下的六枝,送林姑娘两枝,那四枝给了凤哥罢。」王夫人道:「留着给宝丫头戴罢,又想着他们作什么。」薛姨妈道:「姨娘不知道,宝丫头古怪着呢,他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

  说着,周瑞家的拿了匣子,走出房门,见金钏仍在那里晒日阳儿。周瑞家的因问他道:「那香菱小丫头子,可就是常说临上京时买的,为他打人命官司的那个小丫头子么?」金钏道:「可不就是他。」正说着,只见香菱笑嘻嘻的走来。周瑞家的便拉了他的手,细细的看了一会,因向金钏儿笑道:「倒好个模样儿,竟有些像咱们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儿。」金钏儿笑道:「我也是这们说呢。」周瑞家的又问香菱:「你几岁投身到这里?」又问:「你父母今在何处?今年十几岁了?本处是那里人?」香菱听问,都摇头说:「不记得了。」周瑞家的和金钏儿听了,倒反为叹息伤感一回。

  一时间周瑞家的携花至王夫人正房后头来。原来近日贾母说孙女儿们太多了,一处挤着倒不方便,只留宝玉黛玉二人这边解闷,却将迎,探,惜三人移到王夫人这边房后三间小抱厦内居住,令李纨陪伴照管。如今周瑞家的故顺路先往这里来,只见几个小丫头子都在抱厦内听呼唤呢。迎春的丫鬟司棋与探春的丫鬟待书二人正掀帘子出来,手里都捧着茶钟,周瑞家的便知他们姊妹在一处坐着呢,遂进入内房,只见迎春探春二人正在窗下围棋。周瑞家的将花送上,说明缘故。二人忙住了棋,都欠身道谢,命丫鬟们收了。

  周瑞家的答应了,因说:「四姑娘不在房里,只怕在老太太那边呢。」丫鬟们道:「那屋里不是四姑娘?」周瑞家的听了,便往这边屋里来。只见惜春正同水月庵的小姑子智能儿一处顽耍呢,见周瑞家的进来,惜春便问他何事。周瑞家的便将花匣打开,说明原故。惜春笑道:「我这里正和智能儿说,我明儿也剃了头同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儿来,若剃了头,可把这花儿戴在那里呢?」说着,大家取笑一回,惜春命丫鬟入画来收了。

  周瑞家的因问智能儿:「你是什么时候来的?你师父那秃歪剌往那里去了?」智能儿道:「我们一早就来了。我师父见了太太,就往于老爷府内去了,叫我在这里等他呢。」周瑞家的又道:「十五的月例香供银子可曾得了没有?」智能儿摇头儿说:「我不知道。」惜春听了,便问周瑞家的:「如今各庙月例银子是谁管着?」周瑞家的道:「是余信管着。」惜春听了笑道:「这就是了。他师父一来,余信家的就赶上来,和他师父咕唧了半日,想是就为这事了。」

  那周瑞家的又和智能儿劳叨了一会,便往凤姐儿处来。穿夹道从李纨后窗下过,隔着玻璃窗户,见李纨在炕上歪着睡觉呢,遂越过西花墙,出西角门进入凤姐院中。走至堂屋,只见小丫头丰儿坐在凤姐房中门槛上,见周瑞家的来了,连忙摆手儿叫他往东屋里去。周瑞家的会意,忙蹑手蹑足往东边房里来,只见奶子正拍着大姐儿睡觉呢。周瑞家的悄问奶子道:「姐儿睡中觉呢?也该请醒了。」奶子摇头儿。正说着,只听那边一阵笑声,却有贾琏的声音。接着房门响处,平儿拿着大铜盆出来,叫丰儿舀水进去。平儿便到这边来,一见了周瑞家的便问:「你老人家又跑了来作什么?」周瑞家的忙起身,拿匣子与他,说送花儿一事。平儿听了,便打开匣子,拿了四枝,转身去了。半刻工夫,手里拿出两枝来,先叫彩明吩咐道:「送到那边府里给小蓉大奶奶戴去。」次后方命周瑞家的回去道谢。

  周瑞家的这才往贾母这边来。穿过了穿堂,抬头忽见他女儿打扮着才从他婆家来。周瑞家的忙问:「你这会跑来作什么?」他女儿笑道:「妈一向身上好?我在家里等了这半日,妈竟不出去,什么事情这样忙的不回家?我等烦了,自己先到了老太太跟前请了安了,这会子请太太的安去。妈还有什么不了的差事,手里是什么东西?」周瑞家的笑道:「嗳!今儿偏偏的来了个刘姥姥,我自己多事,为他跑了半日,这会子又被姨太太看见了,送这几枝花儿与姑娘奶奶们。这会子还没送清楚呢。你这会子跑了来,一定有什么事。」他女儿笑道:「你老人家倒会猜。实对你老人家说,你女婿前儿因多吃了两杯酒,和人分争,不知怎的被人放了一把邪火,说他来历不明,告到衙门里,要递解还乡。所以我来和你老人家商议商议,这个情分,求那一个可了事呢?」周瑞家的听了道:「我就知道呢。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你且家去等我,我给林姑娘送了花儿去就回家去。此时太太二奶奶都不得闲儿,你回去等我。这有什么,忙的如此。」女儿听说,便回去了,又说:「妈,好歹快来。」周瑞家的道:「是了。小人儿家没经过什么事,就急得你这样了。」说着,便到黛玉房中去了。

  谁知此时黛玉不在自己房中,却在宝玉房中大家解九连环顽呢。周瑞家的进来笑道:「林姑娘,姨太太着我送花儿与姑娘带来了。」宝玉听说,便先问:「什么花儿?拿来给我。」一面早伸手接过来了。开匣看时,原来是宫制堆纱新巧的假花儿。黛玉只就宝玉手中看了一看,便问道:「还是单送我一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呢?」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了。」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周瑞家的听了,一声儿不言语。宝玉便问道:「周姐姐,你作什么到那边去了。」周瑞家的因说:「太太在那里,因回话去了,姨太太就顺便叫我带来了。」宝玉道:「宝姐姐在家作什么呢?怎么这几日也不过这边来?」周瑞家的道:「身上不大好呢。」宝玉听了,便和丫头说:「谁去瞧瞧?只说我与林姑娘打发了来请姨太太姐姐安,问姐姐是什么病,现吃什么药。论理我该亲自来的,就说才从学里来,也着了些凉,异日再亲自来看罢。」说着,茜雪便答应去了。周瑞家的自去,无话。

  原来这周瑞的女婿,便是雨村的好友冷子兴,近因卖古董和人打官司,故教女人来讨情分。周瑞家的仗着主子的势利,把这些事也不放在心上,晚间只求求凤姐儿便完了。

  至掌灯时分,凤姐已卸了妆,来见王夫人回话:「今儿甄家送了来的东西,我已收了。咱们送他的,趁着他家有年下进鲜的船回去,一并都交给他们带了去罢?」王夫人点头。凤姐又道:「临安伯老太太生日的礼已经打点了,派谁送去呢?」王夫人道:「你瞧谁闲着,就叫他们去四个女人就是了,又来当什么正经事问我。」凤姐又笑道:「今日珍大嫂子来,请我明日过去逛逛,明日倒没有什么事情。」王夫人道:「有事没事都害不着什么。每常他来请,有我们,你自然不便意,他既不请我们,单请你,可知是他诚心叫你散淡散淡,别辜负了他的心,便有事也该过去才是。」凤姐答应了。当下李纨,迎,探等姐妹们亦来定省毕,各自归房无话。

  次日凤姐梳洗了,先回王夫人毕,方来辞贾母。宝玉听了,也要跟了逛去。凤姐只得答应,立等着换了衣服,姐儿两个坐了车,一时进入宁府。早有贾珍之妻尤氏与贾蓉之妻秦氏婆媳两个,引了多少姬妾丫鬟媳妇等接出仪门。那尤氏一见了凤姐,必先笑嘲一阵,一手携了宝玉同入上房来归坐。秦氏献茶毕,凤姐因说:「你们请我来作什么?有什么好东西孝敬我,就快献上来,我还有事呢。」尤氏秦氏未及答话,地下几个姬妾先就笑说:「二奶奶今儿不来就罢,既来了就依不得二奶奶了。」正说着,只见贾蓉进来请安。宝玉因问:「大哥哥今日不在家么?」尤氏道:「出城与老爷请安去了。可是你怪闷的,坐在这里作什么?何不也去逛逛?」

  秦氏笑道:「今儿巧,上回宝叔立刻要见的我那兄弟,他今儿也在这里,想在书房里呢,宝叔何不去瞧一瞧?」宝玉听了,即便下炕要走。尤氏凤姐都忙说:「好生着,忙什么?」一面便吩咐好生小心跟着,别委曲着他,倒比不得跟了老太太过来就罢了。凤姐说道:「既这么着,何不请进这秦小爷来,我也瞧一瞧。难道我见不得他不成?」尤氏笑道:「罢,罢!可以不必见他,比不得咱们家的孩子们,胡打海摔的惯了。人家的孩子都是斯斯文文的惯了,乍见了你这破落户,还被人笑话死了呢。」凤姐笑道:「普天下的人,我不笑话就罢了,竟叫这小孩子笑话我不成?」贾蓉笑道:「不是这话,他生的腼腆,没见过大阵仗儿,婶子见了,没的生气。」凤姐道:「凭他什么样儿的,我也要见一见!别放你娘的屁了。再不带我看看,给你一顿好嘴巴。」贾蓉笑嘻嘻的说:「我不敢扭着,就带他来。」

  说着,果然出去带进一个小后生来,较宝玉略瘦些,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似在宝玉之上,只是怯怯羞羞,有女儿之态,腼腆含糊,慢向凤姐作揖问好。凤姐喜的先推宝玉,笑道:「比下去了!」便探身一把携了这孩子的手,就命他身傍坐了,慢慢的问他:几岁了,读什么书,弟兄几个,学名唤什么。秦钟一一答应了。早有凤姐的丫鬟媳妇们见凤姐初会秦钟,并未备得表礼来,遂忙过那边去告诉平儿。平儿知道凤姐与秦氏厚密,虽是小后生家,亦不可太俭,遂自作主意,拿了一匹尺头,两个「状元及第」的小金锞子,交付与来人送过去。凤姐犹笑说太简薄等语。秦氏等谢毕。一时吃过饭,尤氏,凤姐,秦氏等抹骨牌,不在话下。

  那宝玉自见了秦钟的人品出众,心中似有所失,痴了半日,自己心中又起了呆意,乃自思道:「天下竟有这等人物!如今看来,我竟成了泥猪癞狗了。可恨我为什么生在这侯门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门薄宦之家,早得与他交结,也不枉生了一世。我虽如此比他尊贵,可知锦绣纱罗,也不过裹了我这根死木头,美酒羊羔,也不过填了我这粪窟泥沟。『富贵』二字,不料遭我荼毒了!」秦钟自见了宝玉形容出众,举止不凡,更兼金冠绣服,骄婢侈童,秦钟心中亦自思道:「果然这宝玉怨不得人溺爱他。可恨我偏生于清寒之家,不能与他耳鬓交接,可知『贫窭』二字限人,亦世间之大不快事。」二人一样的胡思乱想。忽然宝玉问他读什么书。秦钟见问,因而答以实话。二人你言我语,十来句后,越觉亲密起来。

  一时摆上茶果,宝玉便说:「我两个又不吃酒,把果子摆在里间小炕上,我们那里坐去,省得闹你们。」于是二人进里间来吃茶。秦氏一面张罗与凤姐摆酒果,一面忙进来嘱宝玉道:「宝叔,你侄儿倘或言语不防头,你千万看着我,不要理他。他虽腼腆,却性子左强,不大随和此是有的。」宝玉笑道:「你去罢,我知道了。」秦氏又嘱了他兄弟一回,方去陪凤姐。

  一时凤姐尤氏又打发人来问宝玉:「要吃什么,外面有,只管要去。」宝玉只答应着,也无心在饮食上,只问秦钟近日家务等事。秦钟因说:「业师于去年病故,家父又年纪老迈,残疾在身,公务繁冗,因此尚未议及再延师一事,目下不过在家温习旧课而已。再读书一事,必须有一二知己为伴,时常大家讨论,才能进益。」宝玉不待说完,便答道:「正是呢,我们却有个家塾,合族中有不能延师的,便可入塾读书,子弟们中亦有亲戚在内可以附读。我因业师上年回家去了,也现荒废着呢。家父之意,亦欲暂送我去温习旧书,待明年业师上来,再各自在家里读。家祖母因说:一则家学里之子弟太多,生恐大家淘气,反不好,二则也因我病了几天,遂暂且耽搁着。如此说来,尊翁如今也为此事悬心。今日回去,何不禀明,就往我们敝塾中来,我亦相伴,彼此有益,岂不是好事?」秦钟笑道:「家父前日在家提起延师一事,也曾提起这里的义学倒好,原要来和这里的亲翁商议引荐。因这里又事忙,不便为这点小事来聒絮的。宝叔果然度小侄或可磨墨涤砚,何不速速的作成,又彼此不致荒废,又可以常相谈聚,又可以慰父母之心,又可以得朋友之乐,岂不是美事?」宝玉道:「放心,放心。咱们回来告诉你姐夫姐姐和琏二嫂子。你今日回家就禀明令尊,我回去再禀明祖母,再无不速成之理。」二人计议一定。那天气已是掌灯时候,出来又看他们顽了一回牌。算帐时,却又是秦氏尤氏二人输了戏酒的东道,言定后日吃这东道。一面就叫送饭。

  吃毕晚饭,因天黑了,尤氏说:「先派两个小子送了这秦相公家去。」媳妇们传出去半日,秦钟告辞起身。尤氏问:「派了谁送去?」媳妇们回说:「外头派了焦大,谁知焦大醉了,又骂呢。」尤氏秦氏都说道:「偏又派他作什么!放着这些小子们,那一个派不得?偏要惹他去。」凤姐道:「我成日家说你太软弱了,纵的家里人这样还了得了。」尤氏叹道:「你难道不知这焦大的?连老爷都不理他的,你珍大哥哥也不理他。只因他从小儿跟着太爷们出过三四回兵,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了出来,得了命,自己挨着饿,却偷了东西来给主子吃,两日没得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喝,他自己喝马溺。不过仗着这些功劳情分,有祖宗时都另眼相待,如今谁肯难为他去。他自己又老了,又不顾体面,一味吃酒,吃醉了,无人不骂。我常说给管事的,不要派他差事,全当一个死的就完了。今儿又派了他。」凤姐道:「我何曾不知这焦大。倒是你们没主意,有这样的,何不打发他远远的庄子上去就完了。」说着,因问:「我们的车可齐备了?」地下众人都应道:「伺候齐了。」

  凤姐起身告辞,和宝玉携手同行。尤氏等送至大厅,只见灯烛辉煌,众小厮都在丹墀侍立。那焦大又恃贾珍不在家,即在家亦不好怎样他,更可以任意洒落洒落。因趁着酒兴,先骂大总管赖二,说他不公道,欺软怕硬,「有了好差事就派别人,像这等黑更半夜送人的事,就派我。没良心的王八羔子!瞎充管家!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爷跷跷脚,比你的头还高呢。二十年头里的焦大太爷眼里有谁?别说你们这一起杂种王八羔子们!」

  正骂的兴头上,贾蓉送凤姐的车出去,众人喝他不听,贾蓉忍不得,便骂了他两句,使人捆起来,「等明日酒醒了,问他还寻死不寻死了!」那焦大那里把贾蓉放在眼里,反大叫起来,赶着贾蓉叫:「蓉哥儿,你别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儿。别说你这样儿的,就是你爹,你爷爷,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不是焦大一个人,你们就做官儿享荣华受富贵?你祖宗九死一生挣下这家业,到如今了,不报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来了。不和我说别的还可,若再说别的,咱们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凤姐在车上说与贾蓉道:「以后还不早打发了这个没王法的东西!留在这里岂不是祸害?倘或亲友知道了,岂不笑话咱们这样的人家,连个王法规矩都没有。」贾蓉答应「是」。

  众小厮见他太撒野了,只得上来几个,揪翻捆倒,拖往马圈里去。焦大越发连贾珍都说出来,乱嚷乱叫说:「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牲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众小厮听他说出这些没天日的话来,唬的魂飞魄散,也不顾别的了,便把他捆起来,用土和马粪满满的填了他一嘴。

  凤姐和贾蓉等也遥遥的闻得,便都装作没听见。宝玉在车上见这般醉闹,倒也有趣,因问凤姐道:「姐姐,你听他说『爬灰的爬灰』,什么是『爬灰』?」凤姐听了,连忙立眉嗔目断喝道:「少胡说!那是醉汉嘴里混吣,你是什么样的人,不说没听见,还倒细问!等我回去回了太太,仔细捶你不捶你!」唬的宝玉忙央告道:「好姐姐,我再不敢了。」凤姐道:「这才是呢。等到了家,咱们回了老太太,打发你同秦家侄儿学里念书去要紧。」说着,却自回往荣府而来。正是:

  不因俊俏难为友,正为风流始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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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比通灵金莺微露意 探宝钗黛玉半含酸

  话说凤姐和宝玉回家,见过众人。宝玉先便回明贾母秦钟要上家塾之事,自己也有了个伴读的朋友,正好发奋,又着实的称赞秦钟的人品行事,最使人怜爱。凤姐又在一旁帮着说「过日他还来拜老祖宗」等语,说的贾母喜欢起来。凤姐又趁势请贾母后日过去看戏。贾母虽年老,却极有兴头。至后日,又有尤氏来请,遂携了王夫人林黛玉宝玉等过去看戏。至晌午,贾母便回来歇息了。王夫人本是好清净的,见贾母回来也就回来了。然后凤姐坐了首席,尽欢至晚无话。

  却说宝玉因送贾母回来,待贾母歇了中觉,意欲还去看戏取乐,又恐扰的秦氏等人不便,因想起近日薛宝钗在家养病,未去亲候,意欲去望他一望。若从上房后角门过去,又恐遇见别事缠绕,再或可巧遇见他父亲,更为不妥,宁可绕远路罢了。当下众嬷嬷丫鬟伺候他换衣服,见他不换,仍出二门去了,众嬷嬷丫鬟只得跟随出来,还只当他去那府中看戏。谁知到穿堂,便向东向北绕厅后而去。偏顶头遇见了门下清客相公詹光单聘仁二人走来,一见了宝玉,便都笑着赶上来,一个抱住腰,一个携着手,都道:「我的菩萨哥儿,我说作了好梦呢,好容易得遇见了你。」说着,请了安,又问好,劳叨半日,方才走开。老嬷嬷叫住,因问:「二位爷是从老爷跟前来的不是?」二人点头道:「老爷在梦坡斋小书房里歇中觉呢,不妨事的。」一面说,一面走了。说的宝玉也笑了。于是转弯向北奔梨香院来。可巧银库房的总领名唤吴新登与仓上的头目名戴良,还有几个管事的头目,共有七个人,从帐房里出来,一见了宝玉,赶来都一齐垂手站住。独有一个买办名唤钱华,因他多日未见宝玉,忙上来打千儿请安,宝玉忙含笑携他起来。众人都字法越发好了,多早晚儿赏我们几张贴贴。」宝玉笑道:「在那里看见了?」众人道:「好几处都有,都称赞的了不得,还和我们寻呢。」宝玉笑道:「不值什么,你们说与我的小幺儿们就是了。」一面说,一面前走,众人待他过去,方都各自散了。

  闲言少述,且说宝玉来至梨香院中,先入薛姨妈室中来,正见薛姨妈打点针黹与丫鬟们呢。宝玉忙请了安,薛姨妈忙一把拉了他,抱入怀内,笑说:「这们冷天,我的儿,难为你想着来,快上炕来坐着罢。」命人倒滚滚的茶来。宝玉因问:「哥哥不在家?」薛姨妈叹道:「他是没笼头的马,天天忙不了,那里肯在家一日。」宝玉道:「姐姐可大安了?」薛姨妈道:「可是呢,你前儿又想着打发人来瞧他。他在里间不是,你去瞧他,里间比这里暖和,那里坐着,我收拾收拾就进去和你说话儿。」宝玉听说,忙下了炕来至里间门前,只见吊着半旧的红䌷软帘。宝玉掀帘一迈步进去,先就看见薛宝钗坐在炕上作针线,头上挽着漆黑油光的髻儿,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宝玉一面看,一面问:「姐姐可大愈了?」宝钗抬头只见宝玉进来,连忙起身含笑答说:「已经大好了,倒多谢记挂着。」说着,让他在炕沿上坐了,即命莺儿斟茶来。一面又问老太太姨娘安,别的姐妹们都好。一面看宝玉头上戴着係丝嵌宝紫金冠,额上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身上穿着秋香色立蟒白狐腋箭袖,系着五色蝴蝶鸾绦,项上挂着长命锁,记名符,另外有一块落草时衔下来的宝玉。宝钗因笑说道:「成日家说你的这玉,究竟未曾细细的赏鉴,我今儿倒要瞧瞧。」说着便挪近前来。宝玉亦凑了上去,从项上摘了下来,递在宝钗手内。宝钗托于掌上,只见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护。这就是大荒山中青埂峰下的那块顽石的幻相。后人曾有诗嘲云:

  女娲炼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
  失去幽灵真境界,幻来亲就臭皮囊。
  好知运败金无彩,堪叹时乖玉不光。
  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

  那顽石亦曾记下他这幻相并癞僧所镌的篆文,今亦按图画于后。但其真体最小,方能从胎中小儿口内衔下。今若按其体画,恐字迹过于微细,使观者大废眼光,亦非畅事。故今只按其形式,无非略展些规矩,使观者便于灯下醉中可阅。今注明此故,方无胎中之儿口有多大,怎得衔此狼犺蠢大之物等语之谤。

  通灵宝玉正面图式
  通灵宝玉
  注云莫失莫忘仙寿恒昌
  通灵宝玉反面图式
  注云一除邪祟二疗冤疾三知祸福

  宝钗看毕,又从新翻过正面来细看,口内念道:「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念了两遍,乃回头向莺儿笑道:「你不去倒茶,也在这里发呆作什么?」莺儿嘻嘻笑道:「我听这两句话,倒像和姑娘的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宝玉听了,忙笑道:「原来姐姐那项圈上也有八个字,我也赏鉴赏鉴。」宝钗道:「你别听他的话,没有什么字。」宝玉笑央:「好姐姐,你怎么瞧我的了呢。」宝钗被缠不过,因说道:「也是个人给了两句吉利话儿,所以錾上了,叫天天带着,不然,沉甸甸的有什么趣儿。」一面说,一面解了排扣,从里面大红袄上,将那珠宝晶莹、黄金灿烂的璎珞掏将出来。宝玉忙托了锁看时,果然一面有四个篆字,两面八字,共成两句吉谶。亦曾按式画下形相:

  音注云不离不弃
  音注云芳龄永继

  宝玉看了,也念了两遍,又念自己的两遍,因笑问:「姐姐这八个字倒真与我的是一对。」莺儿笑道:「是个癞头和尚送的,他说必须錾在金器上──「宝钗不待说完,便嗔他不去倒茶,一面又问宝玉从那里来。

  宝玉此时与宝钗就近,只闻一阵阵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竟不知系何香气,遂问:「姐姐熏的是什么香?我竟从未闻见过这味儿。」宝钗笑道:「我最怕熏香,好好的衣服,熏的烟燎火气的。」宝玉道:「既如此,这是什么香?」宝钗想了一想,笑道:「是了,是我早起吃了丸药的香气。」宝玉笑道:「什么丸药这么好闻?好姐姐,给我一丸尝尝。」宝钗笑道:「又混闹了,一个药也是混吃的?」

  一语未了,忽听外面人说:「林姑娘来了。」话犹未了,林黛玉已摇摇的走了进来,一见了宝玉,便笑道:「嗳哟,我来的不巧了!」宝玉等忙起身笑让坐,宝钗因笑道:「这话怎么说?」黛玉笑道:「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宝钗道:「我更不解这意。」黛玉笑道:「要来一群都来,要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了,明儿我再来,如此间错开了来着,岂不天天有人来了?也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热闹了。姐姐如何反不解这意思?」

  宝玉因见他外面罩着大红羽缎对衿褂子,因问:「下雪了么?」地下婆娘们道:「下了这半日雪珠儿了。」宝玉道:「取了我的斗篷来不曾?」黛玉便道:「是不是,我来了他就该去了。」宝玉笑道:「我多早晚儿说要去了?不过拿来预备着。」宝玉的奶母李嬷嬷因说道:「天又下雪,也好早晚的了,就在这里同姐姐妹妹一处顽顽罢。姨妈那里摆茶果子呢。我叫丫头去取了斗篷来,说给小幺儿们散了罢。」宝玉应允。李嬷嬷出去,命小厮们都各散去不提。

  这里薛姨妈已摆了几样细茶果来留他们吃茶。宝玉因夸前日在那府里珍大嫂子的好鹅掌鸭信。薛姨妈听了,忙也把自己糟的取了些来与他尝。宝玉笑道:「这个须得就酒才好。」薛姨妈便令人去灌了最上等的酒来。李嬷嬷便上来道:「姨太太,酒倒罢了。」宝玉央道:「妈妈,我只喝一钟。」李嬷嬷道:「不中用!当着老太太,太太,那怕你吃一坛呢。想那日我眼错不见一会,不知是那一个没调教的,只图讨你的好儿,不管别人死活,给了你一口酒吃,葬送的我挨了两日骂。姨太太不知道,他性子又可恶,吃了酒更弄性。有一日老太太高兴了,又尽着他吃,什么日子又不许他吃,何苦我白赔在里面。」薛姨妈笑道:「老货,你只放心吃你的去。我也不许他吃多了。便是老太太问,有我呢。」一面令小丫鬟:「来,让你奶奶们去,也吃杯搪搪雪气。」那李嬷嬷听如此说,只得和众人去吃些酒水。这里宝玉又说:「不必温暖了,我只爱吃冷的。」薛姨妈忙道:「这可使不得,吃了冷酒,写字手打飐儿。」宝钗笑道:「宝兄弟,亏你每日家杂学旁收的,难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热,若热吃下去,发散的就快,若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以五脏去暖他,岂不受害?从此还不快不要吃那冷的了。」宝玉听这话有情理,便放下冷酒,命人暖来方饮。

  黛玉磕着瓜子儿,只抿着嘴笑。可巧黛玉的小丫鬟雪雁走来与黛玉送小手炉,黛玉因含笑问他:「谁叫你送来的?难为他费心,那里就冷死了我!」雪雁道:「紫鹃姐姐怕姑娘冷,使我送来的。」黛玉一面接了,抱在怀中,笑道:「也亏你倒听他的话。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他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些!」宝玉听这话,知是黛玉借此奚落他,也无回复之词,只嘻嘻的笑两阵罢了。宝钗素知黛玉是如此惯了的,也不去睬他。薛姨妈因道:「你素日身子弱,禁不得冷的,他们记挂着你倒不好?」黛玉笑道:「姨妈不知道。幸亏是姨妈这里,倘或在别人家,人家岂不恼?好说就看的人家连个手炉也没有,巴巴的从家里送个来。不说丫鬟们太小心过余,还只当我素日是这等轻狂惯了呢。」薛姨妈道:「你这个多心的,有这样想,我就没这样心。」

  说话时,宝玉已是三杯过去。李嬷嬷又上来拦阻。宝玉正在心甜意洽之时,和宝黛姊妹说说笑笑的,那肯不吃。宝玉只得屈意央告:「好妈妈,我再吃两钟就不吃了。」李嬷嬷道:「你可仔细老爷今儿在家,隄防问你的书!」宝玉听了这话,便心中大不自在,慢慢的放下酒,垂了头。黛玉先忙的说:「别扫大家的兴!舅舅若叫你,只说姨妈留着呢。这个妈妈,他吃了酒,又拿我们来醒脾了!」一面悄推宝玉,使他赌气,一面悄悄的咕哝说:「别理那老货,咱们只管乐咱们的。」那李嬷嬷不知黛玉的意思,因说道:「林姐儿,你不要助着他了。你倒劝劝他,只怕他还听些。」林黛玉冷笑道:「我为什么助他?我也不犯着劝他。你这妈妈太小心了,往常老太太又给他酒吃,如今在姨妈这里多吃一口,料也不妨事。必定姨妈这里是外人,不当在这里的也未可定。」李嬷嬷听了,又是急,又是笑,说道:「真真这林姐儿,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尖。你这算了什么。」宝钗也忍不住笑着,把黛玉腮上一拧,说道:「真真这个颦丫头的一张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欢又不是。」薛姨妈一面又说:「别怕,别怕,我的儿!来这里没好的你吃,别把这点子东西唬的存在心里,倒叫我不安。只管放心吃,都有我呢。越发吃了晚饭去,便醉了,就跟着我睡罢。」因命:「再烫热酒来!姨妈陪你吃两杯,可就吃饭罢。」宝玉听了,方又鼓起兴来。

  李嬷嬷因吩咐小丫头子们:「你们在这里小心着,我家里换了衣服就来,悄悄的回姨太太,别由着他,多给他吃。」说着便家去了。这里虽还有三两个婆子,都是不关痛痒的,见李嬷嬷走了,也都悄悄去寻方便去了。只剩了两个小丫头子,乐得讨宝玉的欢喜。幸而薛姨妈千哄万哄的,只容他吃了几杯,就忙收过了。作酸笋鸡皮汤,宝玉痛喝了两碗,吃了半碗碧粳粥。一时薛林二人也吃完了饭,又酽酽的沏上茶来大家吃了。薛姨妈方放了心。雪雁等三四个丫头已吃了饭,进来伺候。黛玉因问宝玉道:「你走不走?」宝玉乜斜倦眼道:「你要走,我和你一同走。」黛玉听说,遂起身道:「咱们来了这一日,也该回去了。还不知那边怎么找咱们呢。」说着,二人便告辞。

  小丫头忙捧过斗笠来,宝玉便把头略低一低,命他戴上。那丫头便将着大红猩毡斗笠一抖,才往宝玉头上一合,宝玉便说:「罢,罢!好蠢东西,你也轻些儿!难道没见过别人戴过的?让我自己戴罢。」黛玉站在炕沿上道:「罗唆什么,过来,我瞧瞧罢。」宝玉忙就近前来。黛玉用手整理,轻轻笼住束发冠,将笠沿掖在抹额之上,将那一颗核桃大的绛绒簪缨扶起,颤巍巍露于笠外。整理已毕,端相了端相,说道:「好了,披上斗篷罢。」宝玉听了,方接了斗篷披上。薛姨妈忙道:「跟你们的妈妈都还没来呢,且略等等不迟。」宝玉道:「我们倒去等他们,有丫头们跟着也够了。」薛姨妈不放心,到底命两个妇女跟随他兄妹方罢。他二人道了扰,一径回至贾母房中。

  贾母尚未用晚饭,知是薛姨妈处来,更加喜欢。因见宝玉吃了酒,遂命他自回房去歇着,不许再出来了。因命人好生看侍着。忽想起跟宝玉的人来,遂问众人:「李奶子怎么不见?」众人不敢直说家去了,只说:「才进来的,想有事才去了。」宝玉踉跄回头道:「他比老太太还受用呢,问他作什么!没有他只怕我还多活两日。」一面说,一面来至自己的卧室。只见笔墨在案,晴雯先接出来,笑说道:「好,好,要我研了那些墨,早起高兴,只写了三个字,丢下笔就走了,哄的我们等了一日。快来与我写完这些墨才罢!」宝玉忽然想起早起的事来,因笑道:「我写的那三个字在那里呢?」晴雯笑道:「这个人可醉了。你头里过那府里去,嘱咐贴在这门斗上,这会子又这么问。我生怕别人贴坏了,我亲自爬高上梯的贴上,这会子还冻的手僵冷的呢。」宝玉听了,笑道:「我忘了。你的手冷,我替你渥着。」说着便伸手携了晴雯的手,同仰首看门斗上新书的三个字。

  一时黛玉来了,宝玉笑道:「好妹妹,你别撒谎,你看这三个字那一个好?」黛玉仰头看里间门斗上,新贴了三个字,写着「绛云轩」。黛玉笑道:「个个都好。怎么写的这们好了?明儿也与我写一个匾。」宝玉嘻嘻的笑道:「又哄我呢。」说着又问:「袭人姐姐呢?」晴雯向里间炕上努嘴。宝玉一看,只见袭人和衣睡着在那里。宝玉笑道:「好,太渥早了些。」因又问晴雯道:「今儿我在那府里吃早饭,有一碟子豆腐皮的包子,我想着你爱吃,和珍大奶奶说了,只说我留着晚上吃,叫人送过来的,你可吃了?」晴雯道:「快别提。一送了来,我知道是我的,偏我才吃了饭,就放在那里。后来李奶奶来了看见,说:『宝玉未必吃了,拿了给我孙子吃去罢。』他就叫人拿了家去了。」接着茜雪捧上茶来。宝玉因让「林妹妹吃茶。」众人笑说:「林妹妹早走了,还让呢。」

  宝玉吃了半碗茶,忽又想起早起的茶来,因问茜雪道:「早起沏了一碗枫露茶,我说过,那茶是三四次后才出色的,这会子怎么又沏了这个来?」茜雪道:「我原是留着的,那会子李奶奶来了,他要尝尝,就给他吃了。」宝玉听了,将手中的茶杯只顺手往地下一掷,豁啷一声,打了个粉碎,泼了茜雪一裙子的茶。又跳起来问着茜雪道:「他是你那一门子的奶奶,你们这么孝敬他?不过是仗着我小时候吃过他几日奶罢了。如今逞的他比祖宗还大了。如今我又吃不着奶了,白白的养着祖宗作什么!撵了出去,大家干净!」说着便要去立刻回贾母,撵他乳母。

  原来袭人实未睡着,不过故意装睡,引宝玉来怄他顽耍。先闻得说字问包子等事,也还可不必起来,后来摔了茶钟,动了气,遂连忙起来解释劝阻。早有贾母遣人来问是怎么了。袭人忙道:「我才倒茶来,被雪滑倒了,失手砸了钟子。」一面又安慰宝玉道:「你立意要撵他也好,我们也都愿意出去,不如趁势连我们一齐撵了,我们也好,你也不愁再有好的来伏侍你。」宝玉听了这话,方无了言语,被袭人等扶至炕上,脱换了衣服。不知宝玉口内还说些什么,只觉口齿缠绵,眼眉愈加饧涩,忙伏侍他睡下。袭人伸手从他项上摘下那通灵玉来,用自己的手帕包好,塞在褥下,次日带时便冰不着脖子。那宝玉就枕便睡着了。彼时李嬷嬷等已进来了,听见醉了,不敢前来再加触犯,只悄悄的打听睡了,方放心散去。

  次日醒来,就有人回:「那边小蓉大爷带了秦相公来拜。」宝玉忙接了出去,领了拜见贾母。贾母见秦钟形容标致,举止温柔,堪陪宝玉读书,心中十分欢喜,便留茶留饭,又命人带去见王夫人等。众人因素爱秦氏,今见了秦钟是这般人品,也都欢喜,临去时都有表礼。贾母又与了一个荷包并一个金魁星,取「文星和合」之意。又嘱咐他道:「你家住的远,或有一时寒热饥饱不便,只管住在这里,不必限定了。只和你宝叔在一处,别跟着那些不长进的东西们学。」秦钟一一的答应,回去禀知。

  他父亲秦业现任营缮郎,年近七十,夫人早亡。因当年无儿女,便向养生堂抱了一个儿子并一个女儿。谁知儿子又死了,只剩女儿,小名唤可儿,长大时,生的形容袅娜,性格风流。因素与贾家有些瓜葛,故结了亲,许与贾蓉为妻。那秦业至五旬之上方得了秦钟。因去岁业师亡故,未暇延请高明之士,只得暂时在家温习旧课。正思要和亲家去商议送往他家塾中,暂且不致荒废,可巧遇见了宝玉这个机会。又知贾家塾中现今司塾的是贾代儒,乃当今之老儒,秦钟此去,学业料必进益,成名可望,因此十分喜悦。只是宦囊羞涩,那贾家上上下下都是一双富贵眼睛,容易拿不出来,为儿子的终身大事,说不得东拼西凑的恭恭敬敬封了二十四两贽见礼,亲自带了秦钟,来代儒家拜见了。然后听宝玉上学之日,好一同入塾。正是: 

  早知日后闲争气,岂肯今朝错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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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恋风流情友入家塾 起嫌疑顽童闹学堂

  话说秦业父子专候贾家的人来送上学择日之信。原来宝玉急于要和秦钟相遇,却顾不得别的,遂择了后日一定上学。「后日一早请秦相公到我这里,会齐了,一同前去。」──打发了人送了信。

  至是日一早,宝玉起来时,袭人早已把书笔文物包好,收拾的停停妥妥,坐在床沿上发闷。见宝玉醒来,只得伏侍他梳洗。宝玉见他闷闷的,因笑问道:「好姐姐,你怎么又不自在了?难道怪我上学去丢的你们冷清了不成?」袭人笑道:「这是那里话。读书是极好的事,不然就潦倒一辈子,终久怎么样呢。但只一件:只是念书的时节想着书,不念的时节想着家些。别和他们一处顽闹,碰见老爷不是顽的。虽说是奋志要强,那工课宁可少些,一则贪多嚼不烂,二则身子也要保重。这就是我的意思,你可要体谅。」袭人说一句,宝玉应一句。袭人又道:「大毛衣服我也包好了,交出给小子们去了。学里冷,好歹想着添换,比不得家里有人照顾。脚炉手炉的炭也交出去了,你可着他们添。那一起懒贼,你不说,他们乐得不动,白冻坏了你。」宝玉道:「你放心,出外头我自己都会调停的。你们也别闷死在这屋里,长和林妹妹一处去顽笑着才好。」说着,俱已穿戴齐备,袭人催他去见贾母,贾政,王夫人等。宝玉又去嘱咐了晴雯麝月等几句,方出来见贾母。贾母也未免有几句嘱咐的话。然后去见王夫人,又出来书房中见贾政。

  偏生这日贾政回家早些,正在书房中与相公清客们闲谈。忽见宝玉进来请安,回说上学里去,贾政冷笑道:「你如果再提『上学』两个字,连我也羞死了。依我的话,你竟顽你的去是正理。仔细站脏了我这地,靠脏了我的门!」众清客相公们都早起身笑道:「老世翁何必又如此。今日世兄一去,三二年就可显身成名的了,断不似往年仍作小儿之态了。天也将饭时,世兄竟快请罢。」说着便有两个年老的携了宝玉出去。

  贾政因问:「跟宝玉的是谁?」只听外面答应了两声,早进来三四个大汉,打千儿请安。贾政看时,认得是宝玉的奶母之子,名唤李贵。因向他道:「你们成日家跟他上学,他到底念了些什么书!倒念了些流言混语在肚子里,学了些精致的淘气。等我闲一闲,先揭了你的皮,再和那不长进的算帐!」吓的李贵忙双膝跪下,摘了帽子,碰头有声,连连答应「是」,又回说:「哥儿已念到第三本《诗经》,什么『呦呦鹿鸣,荷叶浮萍』,小的不敢撒谎。」说的满座哄然大笑起来。贾政也撑不住笑了。因说道:「那怕再念三十本《诗经》,也都是掩耳偷铃,哄人而已。你去请学里太爷的安,就说我说了:什么《诗经》古文,一概不用虚应故事,只是先把《四书》一气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李贵忙答应「是」,见贾政无话,方退出去。

  此时宝玉独站在院外屏声静候,待他们出来,便忙忙的走了。李贵等一面掸衣服,一面说道:「哥儿听见了不曾?可先要揭我们的皮呢!人家的奴才跟主子赚些好体面,我们这等奴才白陪着挨打受骂的。从此后也可怜见些才好。」宝玉笑道:「好哥哥,你别委曲,我明儿请你。」李贵道:「小祖宗,谁敢望你请,只求听一句半句话就有了。」说着,又至贾母这边,秦钟早来候着了,贾母正和他说话儿呢。于是二人见过,辞了贾母。宝玉忽想起未辞黛玉,因又忙至黛玉房中来作辞。彼时黛玉才在窗下对镜理妆,听宝玉说上学去,因笑道:「好,这一去,可定是要『蟾宫折桂』去了。我不能送你了。」宝玉道:「好妹妹,等我下了学再吃饭。和胭脂膏子也等我来再制。」劳叨了半日,方撤身去了。黛玉忙又叫住问道:「你怎么不去辞辞你宝姐姐呢?」宝玉笑而不答,一径同秦钟上学去了。

  原来这贾家之义学,离此也不甚远,不过一里之遥,原系始祖所立,恐族中子弟有贫穷不能请师者,即入此中肄业。凡族中有官爵之人,皆供给银两,按俸之多寡帮助,为学中之费。特共举年高有德之人为塾掌,专为训课子弟。如今宝秦二人来了,一一的都互相拜见过,读起书来。自此以后,他二人同来同往,同坐同起,愈加亲密。又兼贾母爱惜,也时常的留下秦钟,住上三天五日,与自己的重孙一般疼爱。因见秦钟不甚宽裕,更又助他些衣履等物。不上一月之工,秦钟在荣府便熟了。宝玉终是不安本分之人,竟一味的随心所欲,因此又发了癖性,又特向秦钟悄说道:「咱们俩个人一样的年纪,况又是同窗,以后不必论叔侄,只论弟兄朋友就是了。」先是秦钟不肯,当不得宝玉不依,只叫他「兄弟」,或叫他的表字「鲸卿」,秦钟也只得混着乱叫起来。

  原来这学中虽都是本族人丁与些亲戚的子弟,俗语说的好:「一龙生九种,种种各别。」未免人多了,就有龙蛇混杂,下流人物在内。自宝,秦二人来了,都生的花朵儿一般的模样,又见秦钟腼腆温柔,未语面先红,怯怯羞羞,有女儿之风,宝玉又是天生成惯能作小服低,赔身下气,情性体贴,话语绵缠,因此二人更加亲厚,也怨不得那起同窗人起了疑,背地里你言我语,诟谇谣诼,布满书房内外。

  原来薛蟠自来王夫人处住后,便知有一家学,学中广有青年子弟,不免偶动了龙阳之兴,因此也假来上学读书,不过是三日打鱼,两日晒网,白送些束脩礼物与贾代儒,却不曾有一些儿进益,只图结交些契弟。谁想这学内就有好几个小学生,图了薛蟠的银钱吃穿,被他哄上手的,也不消多记。更又有两个多情的小学生,亦不知是那一房的亲眷,亦未考真名姓,只因生得妩媚风流,满学中都送了他两个外号,一号「香怜」,一号「玉爱」。虽都有窃慕之意,将不利于孺子之心,只是都惧薛蟠的威势,不敢来沾惹。如今宝,秦二人一来,见了他两个,也不免绻缱羡慕,亦因知系薛蟠相知,故未敢轻举妄动。香,玉二人心中,也一般的留情与宝,秦。因此四人心中虽有情意,只未发迹。每日一入学中,四处各坐,却八目勾留,或设言托意,或咏桑寓柳,遥以心照,却外面自为避人眼目。不意偏又有几个滑贼看出形景来,都背后挤眉弄眼,或咳嗽扬声,这也非止一日。

  可巧这日代儒有事,早已回家去了,只留下一句七言对联,命学生对了,明日再来上书,将学中之事,又命贾瑞暂且管理。妙在薛蟠如今不大来学中应卯了,因此秦钟趁此和香怜挤眉弄眼,递暗号儿,二人假装出小恭,走至后院说梯己话。秦钟先问他:「家里的大人可管你交朋友不管?」一语未了,只听背后咳嗽了一声。二人唬的忙回头看时,原来是窗友名金荣者。香怜有些性急,羞怒相激,问他道:「你咳嗽什么?难道不许我两个说话不成?」金荣笑道:「许你们说话,难道不许我咳嗽不成?我只问你们:有话不明说,许你们这样鬼鬼祟祟的干什么故事?我可也拿住了,还赖什么!先得让我抽个头儿,咱们一声儿不言语,不然大家就奋起来。」秦,香二人急的飞红的脸,便问道:「你拿住什么了?」金荣笑道:「我现拿住了是真的。」说着,又拍着手笑嚷道:「贴的好烧饼!你们都不买一个吃去?」秦钟香怜二人又气又急,忙进去向贾瑞前告金荣,说金荣无故欺负他两个。

  原来这贾瑞最是个图便宜没行止的人,每在学中以公报私,勒索子弟们请他,后又附助着薛蟠图些银钱酒肉,一任薛蟠横行霸道,他不但不去管约,反助纣为虐讨好儿。偏那薛蟠本是浮萍心性,今日爱东,明日爱西,近来又有了新朋友,把香,玉二人又丢开一边。就连金荣亦是当日的好朋友,自有了香,玉二人,便弃了金荣。近日连香,玉亦已见弃。故贾瑞也无了提携帮衬之人,不说薛蟠得新弃旧,只怨香,玉二人不在薛蟠前提携帮补他,因此贾瑞金荣等一干人,也正在醋妒他两个。今见秦,香二人来告金荣,贾瑞心中便更不自在起来,虽不好呵叱秦钟,却拿着香怜作法,反说他多事,着实抢白了几句。香怜反讨了没趣,连秦钟也讪讪的各归坐位去了。金荣越发得了意,摇头咂嘴的,口内还说许多闲话,玉爱偏又听了不忿,两个人隔座咕咕唧唧的角起口来。金荣只一口咬定说:「方才明明的撞见他两个在后院子里亲嘴摸屁股,一对一肏,撅草根儿抽长短,谁长谁先干。」金荣只顾得意乱说,却不防还有别人。谁知早又触怒了一个。你道这个是谁?

  原来这一个名唤贾蔷,亦系宁府中之正派玄孙,父母早亡,从小儿跟着贾珍过活,如今长了十六岁,比贾蓉生的还风流俊俏。他弟兄二人最相亲厚,常相共处。宁府人多口杂,那些不得志的奴仆们,专能造言诽谤主人,因此不知又有什么小人诟谇谣诼之词。贾珍想亦风闻得些口声不大好,自己也要避些嫌疑,如今竟分与房舍,命贾蔷搬出宁府,自去立门户过活去了。这贾蔷外相既美,内性又聪明,虽然应名来上学,亦不过虚掩眼目而已。仍是斗鸡走狗,赏花玩柳。总恃上有贾珍溺爱,下有贾蓉匡助,因此族人谁敢来触逆于他。他既和贾蓉最好,今见有人欺负秦钟,如何肯依?如今自己要挺身出来报不平,心中却忖度一番,想道:「金荣贾瑞一干人,都是薛大叔的相知,向日我又与薛大叔相好,倘或我一出头,他们告诉了老薛,我们岂不伤和气?待要不管,如此谣言,说的大家没趣。如今何不用计制伏,又止息口声,又伤不了脸面。」想毕,也装作出小恭,走至外面,悄悄的把跟宝玉的书童名唤茗烟者唤到身边,如此这般,调拨他几句。

  这茗烟乃是宝玉第一个得用的,且又年轻不谙世事,如今听贾蔷说金荣如此欺负秦钟,连他爷宝玉都干连在内,不给他个利害,下次越发狂纵难制了。这茗烟无故就要欺压人的,如今得了这个信,又有贾蔷助着,便一头进来找金荣,也不叫金相公了,只说「姓金的,你是什么东西!」贾蔷遂跺一跺靴子,故意整整衣服,看看日影儿说:「是时候了。」遂先向贾瑞说有事要早走一步。贾瑞不敢强他,只得随他去了。这里茗烟先一把揪住金荣,问道:「我们肏屁股不肏屁股,管你鸡巴相干,横竖没肏你爹去罢了!你是好小子,出来动一动你茗大爷!」唬的满屋中子弟都怔怔的痴望。贾瑞忙吆喝:「茗烟不得撒野!」金荣气黄了脸,说:「反了!奴才小子都敢如此,我只和你主子说。」便夺手要去抓打宝玉秦钟。尚未去时,从脑后飕的一声,早见一方砚瓦飞来,并不知系何人打来的,幸未打着,却又打在旁人的座上,这座上乃是贾兰贾菌。

  这贾菌亦系荣国府近派的重孙,其母亦少寡,独守着贾菌。这贾菌与贾兰最好,所以二人同桌而坐。谁知贾菌年纪虽小,志气最大,极是淘气不怕人的。他在座上冷眼看见金荣的朋友暗助金荣,飞砚来打茗烟,偏没打着茗烟,便落在他桌上,正打在面前,将一个磁砚水壶打了个粉碎,溅了一书黑水。贾菌如何依得,便骂:「好囚攮的们,这不都动了手了么!」骂着,也便抓起砚砖来要打回去。贾兰是个省事的,忙按住砚,极口劝道:「好兄弟,不与咱们相干。」贾菌如何忍得住,便两手抱起书匣子来,照那边抡了去。终是身小力薄,却抡不到那里,刚到宝玉秦钟桌案上就落了下来。只听哗啷啷一声,砸在桌上,书本纸片等至于笔砚之物撒了一桌,又把宝玉的一碗茶也砸得碗碎茶流。贾菌便跳出来,要揪打那一个飞砚的。金荣此时随手抓了一根毛竹大板在手,地狭人多,那里经得舞动长板。茗烟早吃了一下,乱嚷:「你们还不来动手!」宝玉还有三个小厮:一名锄药,一名扫红,一名墨雨。这三个岂有不淘气的,一齐乱嚷:「小妇养的!动了兵器了!」墨雨遂掇起一根门闩,扫红锄药手中都是马鞭子,蜂拥而上。贾瑞急的拦一回这个,劝一回那个,谁听他的话,肆行大闹。众顽童也有趁势帮着打太平拳助乐的,也有胆小藏在一边的,也有直立在桌上拍着手儿乱笑,喝着声儿叫打的。登时间鼎沸起来。

  外边李贵等几个大仆人听见里边作起反来,忙都进来一齐喝住。问是何原故,众声不一,这一个如此说,那一个又如彼说。李贵且喝骂了茗烟四个一顿,撵了出去。秦钟的头早撞在金荣的板上,打起一层油皮,宝玉正拿褂襟子替他揉呢,见喝住了众人,便命:「李贵,收书!拉马来,我去回太爷去!我们被人欺负了,不敢说别的,守礼来告诉瑞大爷,瑞大爷反倒派我们的不是,听着人家骂我们,还调唆他们打我们茗烟,连秦钟的头也打破。这还在这里念什么书!茗烟他也是为有人欺侮我的。不如散了罢。」李贵劝道:「哥儿不要性急。太爷既有事回家去了,这会子为这点子事去聒噪他老人家,倒显的咱们没理。依我的主意,那里的事那里了结好,何必去惊动他老人家。这都是瑞大爷的不是,太爷不在这里,你老人家就是这学里的头脑了,众人看着你行事。众人有了不是,该打的打,该罚的罚,如何等闹到这步田地还不管?」贾瑞道:「我吆喝着都不听。」李贵笑道:「不怕你老人家恼我,素日你老人家到底有些不正经,所以这些兄弟才不听。就闹到太爷跟前去,连你老人家也是脱不过的。还不快作主意撕罗开了罢。」宝玉道:「撕罗什么?我必是回去的!」秦钟哭道:「有金荣,我是不在这里念书的。」宝玉道:「这是为什么?难道有人家来的,咱们倒来不得?我必回明白众人,撵了金荣去。」又问李贵:「金荣是那一房的亲戚?」李贵想了一想道:「也不用问了。若问起那一房的亲戚,更伤了兄弟们的和气。」

  茗烟在窗外道:「他是东胡同子里璜大奶奶的侄儿。那是什么硬正仗腰子的,也来唬我们。璜大奶奶是他姑娘。你那姑妈只会打旋磨子,给我们琏二奶奶跪着借当头。我眼里就看不起他那样的主子奶奶!」李贵忙断喝不止,说:「偏你这小狗肏的知道,有这些蛆嚼!」宝玉冷笑道:「我只当是谁的亲戚,原来是璜嫂子的侄儿,我就去问问他来!」说着便要走。叫茗烟进来包书。茗烟包着书,又得意道:「爷也不用自己去见,等我到他家,就说老太太有说的话问他呢,雇上一辆车拉进去,当着老太太问他,岂不省事。」李贵忙喝道:「你要死!仔细回去我好不好先捶了你,然后再回老爷太太,就说宝玉全是你调唆的。我这里好容易劝哄好了一半了,你又来生个新法子。你闹了学堂,不说变法儿压息了才是,倒要往大里闹!」茗烟方不敢作声儿了。

  此时贾瑞也怕闹大了,自己也不干净,只得委曲着来央告秦钟,又央告宝玉。先是他二人不肯。后来宝玉说:「不回去也罢了,只叫金荣赔不是便罢。」金荣先是不肯,后来禁不得贾瑞也来逼他去赔不是,李贵等只得好劝金荣说:「原是你起的端,你不这样,怎得了局?」金荣强不得,只得与秦钟作了揖。宝玉还不依,偏定要磕头。贾瑞只要暂息此事,又悄悄的劝金荣说:「俗语说的好:『杀人不过头点地。』你既惹出事来,少不得下点气儿,磕个头就完事了。」金荣无奈,只得进前来与秦钟磕头。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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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1-12 04:38 资料 个人空间 主页 短消息 加为好友 QQ

第十回 金寡妇贪利权受辱 张太医论病细穷源

  话说金荣因人多势众,又兼贾瑞勒令,赔了不是,给秦钟磕了头,宝玉方才不吵闹了。大家散了学,金荣回到家中,越想越气,说:「秦钟不过是贾蓉的小舅子,又不是贾家的子孙,附学读书,也不过和我一样。他因仗着宝玉和他好,他就目中无人。他既是这样,就该行些正经事,人也没的说。他素日又和宝玉鬼鬼祟祟的,只当人都是瞎子,看不见。今日他又去勾搭人,偏偏的撞在我眼睛里。就是闹出事来,我还怕什么不成?」

  他母亲胡氏听见他咕咕嘟嘟的说,因问道:「你又要争什么闲气?好容易我望你姑妈说了,你姑妈千方百计的才向他们西府里的琏二奶奶跟前说了,你才得了这个念书的地方。若不是仗着人家,咱们家里还有力量请的起先生?况且人家学里,茶也是现成的,饭也是现成的。你这二年在那里念书,家里也省好大的嚼用呢。省出来的,你又爱穿件鲜明衣服。再者,不是因你在那里念书,你就认得什么薛大爷了?那薛大爷一年不给不给,这二年也帮了咱们有七八十两银子。你如今要闹出了这个学房,再要找这么个地方,我告诉你说罢,比登天还难呢!你给我老老实实的顽一会子睡你的觉去,好多着呢。」于是金荣忍气吞声,不多一时他自去睡了。次日仍旧上学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他姑娘,原聘给的是贾家玉字辈的嫡派,名唤贾璜。但其族人那里皆能像宁荣二府的富势,原不用细说。这贾璜夫妻守着些小的产业,又时常到宁荣二府里去请请安,又会奉承凤姐儿并尤氏,所以凤姐儿尤氏也时常资助资助他,方能如此度日。今日正遇天气晴明,又值家中无事,遂带了一个婆子,坐上车,来家里走走,瞧瞧寡嫂并侄儿。

  闲话之间,金荣的母亲偏提起昨日贾家学房里的那事,从头至尾,一五一十都向他小姑子说了。这璜大奶奶不听则已,听了,一时怒从心上起,说道:「这秦钟小崽子是贾门的亲戚,难道荣儿不是贾门的亲戚?人都别忒势利了,况且都作的是什么有脸的好事!就是宝玉,也犯不上向着他到这个样。等我去到东府瞧瞧我们珍大奶奶,再向秦钟他姐姐说说,叫他评评这个理。」这金荣的母亲听了这话,急的了不得,忙说道:「这都是我的嘴快,告诉了姑奶奶了,求姑奶奶别去,别管他们谁是谁非。倘或闹起来,怎么在那里站得住。若是站不住,家里不但不能请先生,反倒在他身上添出许多嚼用来呢。」璜大奶奶听了,说道:「那里管得许多,你等我说了,看是怎么样!」也不容他嫂子劝,一面叫老婆子瞧了车,就坐上往宁府里来。

  到了宁府,进了车门,到了东边小角门前下了车,进去见了贾珍之妻尤氏。也未敢气高,殷殷勤勤叙过寒温,说了些闲话,方问道:「今日怎么没见蓉大奶奶?」尤氏说道:「他这些日子不知怎么着,经期有两个多月没来。叫大夫瞧了,又说并不是喜。那两日,到了下半天就懒待动,话也懒待说,眼神也发眩。我说他:『你且不必拘礼,早晚不必照例上来,你就好生养养罢。就是有亲戚一家儿来,有我呢。就有长辈们怪你,等我替你告诉。』连蓉哥我都嘱咐了,我说:『你不许累掯他,不许招他生气,叫他静静的养养就好了。他要想什么吃,只管到我这里取来。倘或我这里没有,只管望你琏二婶子那里要去。倘或他有个好和歹,你再要娶这么一个媳妇,这么个模样儿,这么个性情的人儿,打着灯笼也没地方找去。』他这为人行事,那个亲戚,那个一家的长辈不喜欢他?所以我这两日好不烦心,焦的我了不得。偏偏今日早晨他兄弟来瞧他,谁知那小孩子家不知好歹,看见他姐姐身上不大爽快,就有事也不当告诉他,别说是这么一点子小事,就是你受了一万分的委曲,也不该向他说才是。谁知他们昨儿学房里打架,不知是那里附学来的一个人欺侮了他了。里头还有些不干不净的话,都告诉了他姐姐。婶子,你是知道那媳妇的:虽则见了人有说有笑,会行事儿,他可心细,心又重,不拘听见个什么话儿,都要度量个三日五夜才罢。这病就是打这个秉性上头思虑出来的。今儿听见有人欺负了他兄弟,又是恼,又是气。恼的是那群混帐狐朋狗友的扯是搬非,调三惑四的那些人,气的是他兄弟不学好,不上心念书,以致如此学里吵闹。他听了这事,今日索性连早饭也没吃。我听见了,我方到他那边安慰了他一会子,又劝解了他兄弟一会子。我叫他兄弟到那边府里找宝玉去了,我才看着他吃了半盏燕窝汤,我才过来了。婶子,你说我心焦不心焦?况且如今又没个好大夫,我想到他这病上,我心里倒像针紥似的。你们知道有什么好大夫没有?」

  金氏听了这半日话,把方才在他嫂子家的那一团要向秦氏理论的盛气,早吓的都丢在爪洼国去了。听见尤氏问他有知道好大夫的话,连忙答道:「我们这么听着,实在也没见人说有个好大夫。如今听起大奶奶这个来,定不得还是喜呢。嫂子倒别教人混治。倘或认错了,这可是了不得的。」尤氏道:「可不是呢。」正是说话间,贾珍从外进来,见了金氏,便向尤氏问道:「这不是璜大奶奶么?」金氏向前给贾珍请了安。贾珍向尤氏说道:「让这大妹妹吃了饭去。」贾珍说着话,就过那屋里去了。金氏此来,原要向秦氏说说秦钟欺负了他侄儿的事,听见秦氏有病,不但不能说,亦且不敢提了。况且贾珍尤氏又待的很好,反转怒为喜,又说了一会子话儿,方家去了。

  金氏去后,贾珍方过来坐下,问尤氏道:「今日他来,有什么说的事情么?」尤氏答道:「倒没说什么。一进来的时候,脸上倒像有些着了恼的气色似的,及说了半天话,又提起媳妇这病,他倒渐渐的气色平定了。你又叫让他吃饭,他听见媳妇这么病,也不好意思只管坐着,又说了几句闲话儿就去了,倒没求什么事。如今且说媳妇这病,你到那里寻一个好大夫来与他瞧瞧要紧,可别耽误了。现今咱们家走的这群大夫,那里要得,一个个都是听着人的口气儿,人怎么说,他也添几句文话儿说一遍。可倒殷勤的很,三四个人一日轮流着倒有四五遍来看脉。他们大家商量着立个方子,吃了也不见效,倒弄得一日换四五遍衣裳,坐起来见大夫,其实于病人无益。」贾珍说道:「可是。这孩子也糊涂,何必脱脱换换的,倘再着了凉,更添一层病,那还了得。衣裳任凭是什么好的,可又值什么,孩子的身子要紧,就是一天穿一套新的,也不值什么。我正进来要告诉你:方才冯紫英来看我,他见我有些抑郁之色,问我是怎么了。我才告诉他说,媳妇忽然身子有好大的不爽快,因为不得个好太医,断不透是喜是病,又不知有妨碍无妨碍,所以我这两日心里着实着急。冯紫英因说起他有一个幼时从学的先生,姓张名友士,学问最渊博的,更兼医理极深,且能断人的生死。今年是上京给他儿子来捐官,现在他家住着呢。这么看来,竟是合该媳妇的病在他手里除灾亦未可知。我即刻差人拿我的名帖请去了。今日倘或天晚了不能来,明日想必一定来。况且冯紫英又即刻回家亲自去求他,务必叫他来瞧瞧。等这个张先生来瞧了再说罢。」

  尤氏听了,心中甚喜,因说道:「后日是太爷的寿日,到底怎么办?」贾珍说道:「我方才到了太爷那里去请安,兼请太爷来家来受一受一家子的礼。太爷因说道:『我是清净惯了的,我不愿意往你们那是非场中去闹去。你们必定说是我的生日,要叫我去受众人些头,莫过你把我从前注的《阴骘文》给我令人好好的写出来刻了,比叫我无故受众人的头还强百倍呢。倘或后日这两日一家子要来,你就在家里好好的款待他们就是了。也不必给我送什么东西来,连你后日也不必来,你要心中不安,你今日就给我磕了头去。倘或后日你要来,又跟随多少人来闹我,我必和你不依。』如此说了又说,后日我是再不敢去的了。且叫来升来,吩咐他预备两日的筵席。」尤氏因叫人叫了贾蓉来:「吩咐来升照旧例预备两日的筵席,要丰丰富富的。你再亲自到西府里去请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和你琏二婶子来逛逛。你父亲今日又听见一个好大夫,业已打发人请去了,想必明日必来。你可将他这些日子的病症细细的告诉他。」

  贾蓉一一的答应着出去了。正遇着方才去冯紫英家请那先生的小子回来了,因回道:「奴才方才到了冯大爷家,拿了老爷的名帖请那先生去。那先生说道:『方才这里大爷也向我说了。但是今日拜了一天的客,才回到家,此时精神实在不能支持,就是去到府上也不能看脉。』他说等调息一夜,明日务必到府。他又说,他『医学浅薄,本不敢当此重荐,因我们冯大爷和府上的大人既已如此说了,又不得不去,你先替我回明大人就是了。大人的名帖实不敢当。』仍叫奴才拿回来了。哥儿替奴才回一声儿罢。」贾蓉转身复进去,回了贾珍尤氏的话,方出来叫了来升来,吩咐他预备两日的筵席的话。来升听毕,自去照例料理。不在话下。

  且说次日午间,人回道:「请的那张先生来了。」贾珍遂延入大厅坐下。茶毕,方开言道:「昨承冯大爷示知老先生人品学问,又兼深通医学,小弟不胜钦仰之至。」张先生道:「晚生粗鄙下士,本知见浅陋,昨因冯大爷示知,大人家第谦恭下士,又承呼唤,敢不奉命。但毫无实学,倍增颜汗。」贾珍道:「先生何必过谦。就请先生进去看看儿妇,仰仗高明,以释下怀。」

  于是,贾蓉同了进去。到了贾蓉居室,见了秦氏,向贾蓉说道:「这就是尊夫人了?」贾蓉道:「正是。请先生坐下,让我把贱内的病说一说再看脉如何?」那先生道:「依小弟的意思,竟先看过脉再说的为是。我是初造尊府的,本也不晓得什么,但是我们冯大爷务必叫小弟过来看看,小弟所以不得不来。如今看了脉息,看小弟说的是不是,再将这些日子的病势讲一讲,大家斟酌一个方儿,可用不可用,那时大爷再定夺。」贾蓉道:「先生实在高明,如今恨相见之晚。就请先生看一看脉息,可治不可治,以便使家父母放心。」于是家下媳妇们捧过大迎枕来,一面给秦氏拉着袖口,露出脉来。先生方伸手按在右手脉上,调息了至数,宁神细诊了有半刻的工夫,方换过左手,亦复如是。诊毕脉息,说道:「我们外边坐罢。」

  贾蓉于是同先生到外间房里床上坐下,一个婆子端了茶来。贾蓉道:「先生请茶。」于是陪先生吃了茶,遂问道:「先生看这脉息,还治得治不得?」先生道:「看得尊夫人这脉息:左寸沉数,左关沉伏,右寸细而无力,右关需而无神。其左寸沉数者,乃心气虚而生火,左关沉伏者,乃肝家气滞血亏。右寸细而无力者,乃肺经气分太虚,右关需而无神者,乃脾土被肝木克制。心气虚而生火者,应现经期不调,夜间不寐。肝家血亏气滞者,必然肋下疼胀,月信过期,心中发热。肺经气分太虚者,头目不时眩晕,寅卯间必然自汗,如坐舟中。脾土被肝木克制者,必然不思饮食,精神倦怠,四肢酸软。据我看这脉息,应当有这些症候才对。或以这个脉为喜脉,则小弟不敢从其教也。」旁边一个贴身伏侍的婆子道:「何尝不是这样呢。真正先生说的如神,倒不用我们告诉了。如今我们家里现有好几位太医老爷瞧着呢,都不能的当真切的这么说。有一位说是喜,有一位说是病,这位说不相干,那位说怕冬至,总没有个准话儿。求老爷明白指示指示。」

  那先生笑道:「大奶奶这个症候,可是那众位耽搁了。要在初次行经的日期就用药治起来,不但断无今日之患,而且此时已全愈了。如今既是把病耽误到这个地位,也是应有此灾。依我看来,这病尚有三分治得。吃了我的药看,若是夜里睡的着觉,那时又添了二分拿手了。据我看这脉息:大奶奶是个心性高强聪明不过的人,聪明忒过,则不如意事常有,不如意事常有,则思虑太过。此病是忧虑伤脾,肝木忒旺,经血所以不能按时而至。大奶奶从前的行经的日子问一问,断不是常缩,必是常长的。是不是?」这婆子答道:「可不是,从没有缩过,或是长两日三日,以至十日都长过。」先生听了道:「妙啊!这就是病源了。从前若能够以养心调经之药服之,何至于此。这如今明显出一个水亏木旺的症候来。待用药看看。」于是写了方子,递与贾蓉,上写的是:

  益气养荣补脾和肝汤
  人参二钱白术二钱土炒云苓三钱熟地四钱
  归身二钱酒洗白芍二钱炒川芎钱半黄芪三钱
  香附米二钱制醋柴胡八分怀山药二钱炒真阿胶二钱蛤粉炒
  延胡索钱半酒炒炙甘草八分

  引用建莲子七粒去心红枣二枚贾蓉看了,说:「高明的很。还要请教先生,这病与性命终久有妨无妨?」先生笑道:「大爷是最高明的人。人病到这个地位,非一朝一夕的症候,吃了这药也要看医缘了。依小弟看来,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总是过了春分,就可望全愈了。」贾蓉也是个聪明人,也不往下细问了。

  于是贾蓉送了先生去了,方将这药方子并脉案都给贾珍看了,说的话也都回了贾珍并尤氏了。尤氏向贾珍说道:「从来大夫不像他说的这么痛快,想必用的药也不错。」贾珍道:「人家原不是混饭吃久惯行医的人。因为冯紫英我们好,他好容易求了他来了。既有这个人,媳妇的病或者就能好了。他那方子上有人参,就用前日买的那一斤好的罢。」贾蓉听毕话,方出来叫人打药去煎给秦氏吃。不知秦氏服了此药病势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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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庆寿辰宁府排家宴 见熙凤贾瑞起淫心
  话说是日贾敬的寿辰,贾珍先将上等可吃的东西、稀奇的果品,装了十六大捧
盒,着贾蓉带领家下人送与贾敬去,向贾蓉说道:“你留神看太爷喜欢不喜欢,你
就行了礼起来,说:‘父亲遵太爷的话,不敢前来,在家里率领合家都朝上行了礼
了。’”贾蓉听罢,即率领家人去了。
  这里渐渐的就有人来。先是贾琏、贾蔷来看了各处的座位,并问:“有什么玩
意儿没有?”家人答道:“我们爷算计,本来请太爷今日来家,所以并未敢预备玩
意儿。前日听见太爷不来了,现叫奴才们找了一班小戏儿并一档子打十番的,都在
园子里戏台上预备着呢。”次后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儿、宝玉都来了,贾珍并尤
氏接了进去。尤氏的母亲已先在这里,大家见过了,彼此让了坐。贾珍尤氏二人递
了茶,因笑道:“老太太原是个老祖宗,我父亲又是侄儿,这样年纪,这个日子,
原不敢请他老人家来;但是这时候,天气又凉爽,满园的菊花盛开,请老祖宗过来
散散闷,看看众儿孙热热闹闹的,是这个意思。谁知老祖宗又不赏脸。”凤姐儿未
等王夫人开口,先说道:“老太太昨日还说要来呢,因为晚上看见宝兄弟吃桃儿,
他老人家又嘴馋,吃了有大半个,五更天时候就一连起来两次。今日早晨略觉身子
倦些,因叫我回大爷,今日断不能来了,说有好吃的要几样,还要很烂的呢。”贾
珍听了笑道:“我说老祖宗是爱热闹的,今日不来必定有个缘故,这就是了。”
  王夫人说:“前日听见你大妹妹说,蓉哥媳妇身上有些不大好,到底是怎么
样?”尤氏道:“他这个病得的也奇。上月中秋还跟着老太太、太太玩了半夜,回
家来好好的。到了二十日以后,一日比一日觉懒了,又懒怠吃东西:这将近有半个
多月。经期又有两个月没来。”邢夫人接着说道:“不要是喜罢?”正说着,外头人
回道:“大老爷、二老爷并一家的爷们都来了,在厅上呢。”贾珍连忙出去了。这里
尤氏复说:“从前大夫也有说是喜的。昨日冯紫英荐了他幼时从学过的一个先生,
医道很好,瞧了说不是喜,是一个大症候。昨日开了方子,吃了一剂药。今日头晕
的略好些,别的仍不见大效。”凤姐儿道:“我说他不是十分支持不住,今日这样日
子,再也不肯不挣扎着上来。”尤氏道:“你是初三日在这里见他的。他强扎挣了半
天,也是因你们娘儿两个好的上头,还恋恋的舍不得去。”凤姐听了,眼圈儿红了
一会子,方说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点年纪,倘或因这病上有
个长短,人生在世,还有什么趣儿呢!”
  正说着,贾蓉进来,给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儿都请了安,方回尤氏道:“方
才我给太爷送吃食去,并说我父亲在家伺候老爷们,款待一家子爷们,遵太爷话,
并不敢来。太爷听了很喜欢,说:‘这才是。’叫告诉父亲母亲,好生伺候太爷太太
们。叫我好生伺候叔叔婶子并哥哥们。还说:‘那《阴骘文》叫他们急急刻出来,
印一万张散人。’我将这话都回了我父亲了。我这会子还得快出去打发太爷们并合
家爷们吃饭。”凤姐儿说:“蓉哥儿,你且站着。你媳妇今日到底是怎么着?”贾蓉
皱皱眉儿说道:“不好呢。婶子回来瞧瞧去就知道了。”于是贾蓉出去了。这里尤氏
向邢夫人王夫人道:“太太们在这里吃饭,还是在园子里吃去?有小戏儿现在园子里
预备着呢。”王夫人向邢夫人道:“这里很好。”尤氏就吩咐媳妇婆子们快摆饭来。
门外一齐答应了一声,都各人端各人的去了。不多时摆上了饭,尤氏让邢夫人王夫
人并他母亲都上坐了,他与凤姐儿宝玉侧席坐了。邢夫人王夫人道:“我们来原为
给大老爷拜寿,这岂不是我们来过生日来了么?”凤姐儿说:“大老爷原是好养静
的,已修炼成了,也算得是神仙了。太太们这么一说,就叫作‘心到神知’了。”
一句话说得满屋子里笑起来。
  尤氏的母亲并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儿都吃了饭,漱了口,净了手。才说要往
园子里去,贾蓉进来向尤氏道:“老爷们并各位叔叔哥哥们都吃了饭了。大老爷说
家里有事,二老爷是不爱听戏,又怕人闹的慌,都去了。别的一家子爷们被琏二叔
并蔷大爷都让过去听戏去了。方才南安郡王、东平郡王、西宁郡王、北静郡王四家
王爷,并镇国公牛府等六家、忠靖侯史府等八家,都差人持名帖送寿礼来,俱回了
我父亲,收在帐房里。礼单都上了档子了,领谢名帖都交给各家的来人了,来人也
各照例赏过,都让吃了饭去了。母亲该请二位太太、老娘、婶子都过园子里去坐着
罢。”尤氏道:“这里也是才吃完了饭,就要过去了。”凤姐儿说道:“我回太太:我
先瞧瞧蓉哥媳妇儿去,我再过去罢。”王夫人道:“很是。我们都要去瞧瞧,倒怕他
嫌我们闹的慌。说我们问他好罢。”尤氏道:“好妹妹,媳妇听你的话,你去开导开
导他我也放心。你就快些过园子里来罢。”
  宝玉也要跟着凤姐儿去瞧秦氏。王夫人道:“你看看就过来罢,那是侄儿媳妇
呢。”于是尤氏请了王夫人邢夫人并他母亲,都过会芳园去了,凤姐儿宝玉方和贾
蓉到秦氏这边来。进了房门,悄悄的走到里间房内,秦氏见了要站起来。凤姐儿说:
“快别起来,看头晕。”于是凤姐儿紧行了两步,拉住了秦氏的手,说道:“我的奶
奶!怎么几日不见,就瘦的这样了!”于是就坐在秦氏坐的褥子上。宝玉也问了好,
在对面椅子上坐了。贾蓉叫:“快倒茶来,婶子和二叔在上房还未吃茶呢。”
  秦氏拉着凤姐儿的手,强笑道:“这都是我没福。这样人家,公公婆婆当自家
的女孩儿似的待。婶娘你侄儿虽说年轻,却是他敬我,我敬他,从来没有红过脸儿。
就是一家子的长辈同辈之中,除了婶子不用说了,别人也从无不疼我的,也从无不
和我好的。如今得了这个病,把我那要强心一分也没有。公婆面前未得孝顺一天;
婶娘这样疼我,我就有十分孝顺的心,如今也不能够了!我自想着,未必熬得过年
去。”
  宝玉正把眼瞅着那《海棠春睡图》并那秦太虚写的“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
人是酒香”的对联,不觉想起在这里睡晌觉时梦到“太虚幻境”的事来,正在出神。
听得秦氏说了这些话,如万箭攒心,那眼泪不觉流下来了。凤姐儿见了,心中十分
难过,但恐病人见了这个样子反添心酸,倒不是来开导他的意思了,因说:“宝玉,
你忒婆婆妈妈的了。他病人不过是这样说,那里就到这个田地?况且年纪又不大,
略病病儿就好了。”又回向秦氏道:“你别胡思乱想,岂不是自己添病了么?”贾蓉
道:“他这病也不用别的,只吃得下些饭食就不怕了。”凤姐儿道:“宝兄弟,太太
叫你快些过去呢。你倒别在这里只管这么着,倒招得媳妇也心里不好过,太太那里
又惦着你。”因向贾蓉说道:“你先同你宝叔叔过去罢,我还略坐坐呢。”贾蓉听说,
即同宝玉过会芳园去。
  这里凤姐儿又劝解了一番,又低低说许多衷肠话儿。尤氏打发人来两三遍,凤
姐儿才向秦氏说道:“你好生养着,我再来看你罢。合该你这病要好了,所以前日
遇着这个好大夫,再也是不怕的了。”秦氏笑道:“任凭他是神仙,‘治了病治不了
命’。婶子,我知道这病不过是挨日子的。”凤姐说道:“你只管这么想,这那里能
好呢?总要想开了才好。况且听得大夫说:若是不治,怕的是春天不好。咱们若是
不能吃人参的人家,也难说了;你公公婆婆听见治得好,别说一日二钱人参,就是
二斤也吃得起。好生养着罢,我就过园子里去了。”秦氏又道:“婶子,恕我不能跟
过去了。闲了的时候还求过来瞧瞧我呢,咱们娘儿们坐坐,多说几句闲话儿。”凤
姐儿听了,不觉的眼圈儿又红了,道:“我得了闲儿必常来看你。”
  于是带着跟来的婆子媳妇们,并宁府的媳妇婆子们,从里头绕进园子的便门来。
只见:
  黄花满地,白柳横坡。小桥通若耶之溪,曲径接天台之路。石中清流滴滴,篱
落飘香;树头红叶翩翩,疏林如画。西风乍紧,犹听莺啼;暖日常暄,又添蛩语。
遥望东南,建几处依山之榭;近观西北,结三间临水之轩。笙簧盈座,别有幽情;
罗绮穿林,倍添韵致。
凤姐儿看着园中景致,一步步行来,正赞赏时,猛然从假山石后走出一个人来,向
前对凤姐说道:“请嫂子安。”凤姐猛吃一惊,将身往后一退,说道:“这是瑞大爷
不是?”贾瑞说道:“嫂子连我也不认得了?”凤姐儿道:“不是不认得,猛然一见,
想不到是大爷在这里。”贾瑞道:“也是合该我与嫂子有缘。我方才偷出了席,在这
里清净地方略散一散,不想就遇见嫂子:这不是有缘么?”一面说着,一面拿眼睛
不住的观看凤姐。
  凤姐是个聪明人,见他这个光景,如何不猜八九分呢,因向贾瑞假意含笑道:
“怪不得你哥哥常提你,说你好。今日见了,听你这几句话儿,就知道你是个聪明
和气的人了。这会子我要到太太们那边去呢,不得合你说话;等闲了再会罢。”贾
瑞道:“我要到嫂子家里去请安,又怕嫂子年轻,不肯轻易见人。”凤姐又假笑道:
“一家骨肉,说什么年轻不年轻的话。”贾瑞听了这话,心中暗喜,因想道:“再不
想今日得此奇遇!”那情景越发难堪了。凤姐儿说道:“你快去入席去罢。看他们拿
住了,罚你的酒。”贾瑞听了,身上已木了半边,慢慢的走着,一面回过头来看。
凤姐儿故意的把脚放迟了,见他去远了,心里暗忖道:“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呢。那里有这样禽兽的人?他果如此,几时叫他死在我手里,他才知道我的手段!”
  于是凤姐儿方移步前来。将转过了一重山坡儿,见两三个婆子慌慌张张的走来,
见凤姐儿,笑道:“我们奶奶见二奶奶不来,急的了不得,叫奴才们又来请奶奶来
了。”凤姐儿说:“你们奶奶就是这样急脚鬼似的。”凤姐儿慢慢的走着,问:“戏文
唱了几出了?”那婆子回道:“唱了八九出了。”说话之间,已到天香楼后门,见宝
玉和一群丫头小子们那里玩呢。凤姐儿说:“宝兄弟,别忒淘气了。”一个丫头说道:
“太太们都在楼上坐着呢。请奶奶就从这边上去罢。”
  凤姐儿听了,款步提衣上了楼。尤氏已在楼梯口等着。尤氏笑道:“你们娘儿
两个忒好了,见了面总舍不得来了。你明日搬来和他同住罢。你坐下,我先敬你一
钟。”于是凤姐儿至邢夫人王夫人前告坐。尤氏拿戏单来让凤姐儿点戏,凤姐儿说:
“太太们在这里,我怎么敢点。”邢夫人王夫人道:“我们和亲家太太点了好几出了。
你点几出好的我们听。”凤姐儿立起身来答应了,接过戏单,从头一看,点了一出
《还魂》,一出《弹词》,递过戏单来,说:“现在唱的这《双官诰》完了,再唱这
两出,也就是时候了。”王夫人道:“可不是呢,也该趁早叫你哥哥嫂子歇歇。他们
心里又不静。”尤氏道:“太太们又不是常来的,娘儿们多坐一会子去,才有趣儿。
天气还早呢。”凤姐儿立起身来望楼下一看,说:“爷们都往那里去了?”傍边一个
婆子道:“爷们才到凝曦轩,带了十番那里吃酒去了。”凤姐儿道:“在这里不便宜,
背地里又不知干什么去了!”尤氏笑道:“那里都像你这么正经人呢!”
  于是说说笑笑,点的戏都唱完了,方才撤下酒席,摆上饭来。吃毕,大家才出
园子,来到上房,坐下吃了茶,才叫预备车,向尤氏的母亲告了辞。尤氏率同众姬
妾并家人媳妇们送出来,贾珍率领众子侄在车旁侍立,都等候着。见了邢王二夫人,
说道:“二位婶子明日还过来逛逛。”王夫人道:“罢了,我们今儿整坐了一日,也
乏了,明日也要歇歇。”于是都上车去了。贾瑞犹不住拿眼看着凤姐儿。贾珍进去
后,李贵才拉过马来,宝玉骑上,随了王夫人去了。
  这里贾珍同一家子的弟兄子侄吃过饭,方大家散了。次日仍是众族人等闹了一
日,不必细说。此后凤姐不时亲自来看秦氏。秦氏也有几日好些,也有几日歹些。
贾珍、尤氏、贾蓉甚是焦心。
  且说贾瑞到荣府来了几次,偏都值凤姐儿往宁府去了。这年正是十一月三十日
冬至。到交节的那几日,贾母、王夫人、凤姐儿日日差人去看秦氏。回来的人都说:
“这几日没见添病,也没见大好。”王夫人向贾母说:“这个症候遇着这样节气,不
添病就有指望了。”贾母说:“可是呢。好个孩子,要有个长短,岂不叫人疼死。”
说着,一阵心酸,向凤姐儿说道:“你们娘儿们好了一场,明日大初一,过了明日,
你再看看他去。你细细的瞧瞧他的光景,倘或好些儿,你回来告诉我。那孩子素日
爱吃什么,你也常叫人送些给他。”
  凤姐儿一一答应了。到初二日,吃了早饭,来到宁府里,看见秦氏光景,虽未
添什么病,但那脸上身上的肉都瘦干了。于是和秦氏坐了半日,说了些闲话,又将
这病无妨的话开导了一番。秦氏道:“好不好,春天就知道了。如今现过了冬至,
又没怎么样,或者好的了也未可知。婶子回老太太、太太放心罢。昨日老太太赏的
那枣泥馅的山药糕,我吃了两块,倒像克化的动的似的。”凤姐儿道:“明日再给你
送来。你到你婆婆那里瞧瞧,就要赶着回去回老太太话去。”秦氏道:“婶子替我请
老太太、太太的安罢。”凤姐儿答应着就出来了。到了尤氏上房坐下,尤氏道:“你
冷眼瞧媳妇是怎么样?”凤姐儿低了半日头,说道:“这个就没法儿了。你也该将
一应的后事给他料理料理,——冲一冲也好。”尤氏道:“我也暗暗的叫人预备了。
就是那件东西不得好木头,且慢慢的办着呢。”于是凤姐儿喝了茶,说了一会子话
儿,说道:“我要快些回去回老太太的话去呢。”尤氏道:“你可慢慢儿的说,别吓
着老人家。”凤姐儿道:“我知道。”
  于是凤姐儿起身回到家中,见了贾母,说:“蓉哥媳妇请老太太安,给老太太
磕头,说他好些了。求老祖宗放心罢。他再略好些,还给老太太磕头请安来呢。”
贾母道:“你瞧他是怎么样?”凤姐儿说:“暂且无妨,精神还好呢。”贾母听了,
沉吟了半日,因向凤姐说:“你换换衣裳歇歇去罢。”
  凤姐儿答应着出来,见过了王夫人,到了家中,平儿将烘的家常衣服给凤姐儿
换上了。凤姐儿坐下,因问:“家中有什么事没有?”平儿方端了茶来递过去,说
道:“没有什么事。就是那三百两银子的利银,旺儿嫂子送进来,我收了。还有瑞
大爷使人来打听奶奶在家没有,他要来请安说话。”凤姐儿听了,哼了一声,说道:
“这畜生合该作死,看他来了怎么样!”平儿回道:“这瑞大爷是为什么,只管来?”
凤姐儿遂将九月里在宁府园子里遇见他的光景、他说的话,都告诉了平儿。平儿说
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没人伦的混帐东西,起这样念头,叫他不得好死!”凤
姐儿道:“等他来了,我自有道理。”
  不知贾瑞来时作何光景,且听下回分解。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11-11 21:20:22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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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1-12 04:59 资料 个人空间 主页 短消息 加为好友 QQ
第十二回 王熙凤毒设相思局 贾天祥正照风月鉴
  话说凤姐正与平儿说话,只见有人回说:“瑞大爷来了。”凤姐命:“请进来
罢。”贾瑞见请,心中暗喜,见了凤姐,满面陪笑,连连问好。凤姐儿也假意殷勤
让坐让茶。贾瑞见凤姐如此打扮,越发酥倒,因饧了眼问道:“二哥哥怎么还不回
来?”凤姐道:“不知什么缘故。”贾瑞笑道:“别是路上有人绊住了脚,舍不得
回来了罢?”凤姐道:“可知男人家见一个爱一个也是有的。”贾瑞笑道:“嫂子
这话错了,我就不是这样人。”凤姐笑道:“像你这样的人能有几个呢,十个里也
挑不出一个来!”贾瑞听了,喜的抓耳挠腮,又道:“嫂子天天也闷的很。”凤姐
道:“正是呢,只盼个人来说话解解闷儿。”贾瑞笑道:“我倒天天闲着。若天天
过来替嫂子解解闷儿,可好么?”凤姐笑道:“你哄我呢!你那里肯往我这里来?”
贾瑞道:“我在嫂子面前若有一句谎话,天打雷劈!只因素日闻得人说,嫂子是个
利害人,在你跟前一点也错不得,所以唬住我了。我如今见嫂子是个有说有笑极疼
人的,我怎么不来?死了也情愿。”凤姐笑道:“果然你是个明白人,比蓉儿兄弟
两个强远了。我看他那样清秀,只当他们心里明白,谁知竟是两个糊涂虫,一点不
知人心。”
  贾瑞听这话,越发撞在心坎上,由不得又往前凑一凑,觑着眼看凤姐的荷包,
又问:“戴着什么戒指?”凤姐悄悄的道:“放尊重些,别叫丫头们看见了。”贾
瑞如听纶音佛语一般,忙往后退。凤姐笑道:“你该去了。”贾瑞道:“我再坐一
坐儿,好狠心的嫂子!”凤姐儿又悄悄的道:“大天白日人来人往,你就在这里也
不方便。你且去,等到晚上起了更你来,悄悄的在西边穿堂儿等我。”贾瑞听了,
如得珍宝,忙问道:“你别哄我。但是那里人过的多,怎么好躲呢?”凤姐道:“你
只放心,我把上夜的小厮们都放了假,两边门一关,再没别人了。”贾瑞听了,喜
之不尽,忙忙的告辞而去,心内以为得手。
  盼到晚上,果然黑地里摸入荣府,趁掩门时钻入穿堂。果见漆黑无一人来往,
贾母那边去的门已倒锁了,只有向东的门未关。贾瑞侧耳听着,半日不见人来。忽
听咯噔一声,东边的门也关上了。贾瑞急的也不敢则声,只得悄悄出来,将门撼了
撼,关得铁桶一般。此时要出去亦不能了,南北俱是大墙,要跳也无攀援。这屋内
又是过堂风,空落落的,现是腊月天气,夜又长,朔风凛凛,侵肌裂骨,一夜几乎
不曾冻死。好容易盼到早晨,只见一个老婆子先将东门开了进来,去叫西门,贾瑞
瞅他背着脸,一溜烟抱了肩跑出来。幸而天气尚早,人都未起,从后门一径跑回家
去。
  原来贾瑞父母早亡,只有他祖父代儒教养。那代儒素日教训最严,不许贾瑞多
走一步,生怕他在外吃酒赌钱,有误学业。今忽见他一夜不归,只料定他在外非饮
即赌,嫖娼宿妓,那里想到这段公案?因此也气了一夜。贾瑞也捻着一把汗,少不
得回来撒谎,只说:“往舅舅家去了,天黑了,留我住了一夜。”代儒道:“自来
出门非禀我不敢擅出,如何昨日私自去了?据此也该打,何况是撒谎!”因此发狠,
按倒打了三四十板,还不许他吃饭,叫他跪在院内读文章,定要补出十天工课来方
罢。贾瑞先冻了一夜,又挨了打,又饿着肚子,跪在风地里念文章,其苦万状。
  此时贾瑞邪心未改,再不想到凤姐捉弄他。过了两日,得了空儿,仍找寻凤姐。
凤姐故意抱怨他失信,贾瑞急的起誓。凤姐因他自投罗网,少不的再寻别计令他知
改,故又约他道:“今日晚上,你别在那里了,你在我这房后小过道儿里头那间空
屋子里等我。——可别冒撞了!”贾瑞道:“果真么?”凤姐道:“你不信就别来!”
贾瑞道:“必来,必来!死也要来的。”凤姐道:“这会子你先去罢。”贾瑞料定
晚间必妥,此时先去了。凤姐在这里便点兵派将,设下圈套。
  那贾瑞只盼不到晚,偏偏家里亲戚又来了,吃了晚饭才去,那天已有掌灯时候;
又等他祖父安歇,方溜进荣府,往那夹道中屋子里来等着,热锅上蚂蚁一般。只是
左等不见人影,右听也没声响,心中害怕,不住猜疑道:“别是不来了,又冻我一
夜不成?”正自胡猜,只见黑的进来一个人。贾瑞便打定是凤姐,不管青红皂
白,那人刚到面前,便如饿虎扑食、猫儿捕鼠的一般抱住,叫道:“亲嫂子,等死
我了!”说着,抱到屋里炕上就亲嘴扯裤子,满口里“亲爹”“亲娘”的乱叫起来。
那人只不做声,贾瑞便扯下自己的裤子来,硬帮帮就想顶入。忽然灯光一闪,只见
贾蔷举着个蜡台,照道:“谁在这屋里呢?”只见炕上那人笑道:“瑞大叔要我
呢!”
  贾瑞不看则已,看了时真臊的无地可入。你道是谁?却是贾蓉。贾瑞回身要跑,
被贾蔷一把揪住道:“别走!如今琏二婶子已经告到太太跟前,说你调戏他,他暂
时稳住你在这里。太太听见气死过去了,这会子叫我来拿你。快跟我走罢!”贾瑞
听了,魂不附体,只说:“好侄儿!你只说没有我,我明日重重的谢你!”贾蔷道:
“放你不值什么,只不知你谢我多少?况且口说无凭,写一张文契才算。”贾瑞道:
“这怎么落纸呢?”贾蔷道:“这也不妨,写个赌钱输了,借银若干两,就完了。”
贾瑞道:“这也容易。”贾蔷翻身出来,纸笔现成,拿来叫贾瑞写。他两个做好做
歹,只写了五十两银子,画了押,贾蔷收起来。然后撕掳贾蓉。贾蓉先咬定牙不依,
只说:“明日告诉族中的人评评理。”贾瑞急的至于磕头。贾蔷做好做歹的,也写
了一张五十两欠契才罢。贾蔷又道:“如今要放你,我就担着不是。老太太那边的
门早已关了。老爷正在厅上看南京来的东西,那一条路定难过去。如今只好走后门。
要这一走,倘或遇见了人,连我也不好。等我先去探探,再来领你。这屋里你还藏
不住,少时就来堆东西,等我寻个地方。”说毕,拉着贾瑞,仍息了灯,出至院外,
摸着大台阶底下,说道:“这窝儿里好。只蹲着,别哼一声。等我来再走。”说毕,
二人去了。
  贾瑞此时身不由己,只得蹲在那台阶下。正要盘算,只听头顶上一声响,哗喇
喇一净桶尿粪从上面直泼下来,可巧浇了他一身一头。贾瑞掌不住“嗳哟”一声,
忙又掩住口,不敢声张,满头满脸皆是尿屎,浑身冰冷打战。只见贾蔷跑来叫:“快
走,快走!”贾瑞方得了命,三步两步从后门跑到家中,天已三更,只得叫开了门。
家人见他这般光景,问:“是怎么了?”少不得撒谎说:“天黑了,失脚掉在茅厕
里了。”一面即到自己房中更衣洗濯。心下方想到凤姐玩他,因此发一回狠。再想
想凤姐的模样儿标致,又恨不得一时搂在怀里。胡思乱想,一夜也不曾合眼。自此
虽想凤姐,只不敢往荣府去了。
  贾蓉等两个常常来要银子,他又怕祖父知道。正是相思尚且难禁,况又添了债
务,日间工课又紧;他二十来岁的人,尚未娶亲,想着凤姐不得到手,自不免有些
“指头儿告了消乏”;更兼两回冻恼奔波:因此三五下里夹攻,不觉就得了一病:
心内发膨胀,口内无滋味,脚下如绵,眼中似醋,黑夜作烧,白日常倦,下溺遗精,
嗽痰带血,诸如此症,不上一年都添全了。于是不能支持,一头躺倒,合上眼还只
梦魂颠倒,满口胡话,惊怖异常。百般请医疗治,诸如肉桂、附子、鳖甲、麦冬、
玉竹等药吃了有几十斤下去,也不见个动静。
  倏又腊尽春回,这病更加沉重。代儒也着了忙,各处请医疗治,皆不见效。因
后来吃“独参汤”,代儒如何有这力量,只得往荣府里来寻。王夫人命凤姐秤二两
给他。凤姐回说:“前儿新近替老太太配了药,那整的太太又说留着送杨提督的太
太配药,偏偏昨儿我已经叫人送了去了。”王夫人道:“就是咱们这边没了,你叫
个人往你婆婆那里问问,或是你珍大哥哥那里有,寻些来凑着给人家。吃好了,救
人一命,也是你们的好处。”凤姐应了,也不遣人去寻。只将些渣末凑了几钱,命
人送去,只说:“太太叫送来的,再也没了。”然后向王夫人说:“都寻了来了,
共凑了二两多,送去了。”
  那贾瑞此时要命心急,无药不吃,只是白花钱不见效。忽然这日有个跛足道人
来化斋,口称专治冤孽之症。贾瑞偏偏在内听见了,直着声叫喊,说:“快去请进
那位菩萨来救命!”一面在枕头上磕头。众人只得带进那道士来。贾瑞一把拉住,
连叫“菩萨救我!”那道士叹道:“你这病非药可医。我有个宝贝与你,你天天看
时,此命可保矣。”说毕,从搭裢中取出个正面反面皆可照人的镜子来,——背上
錾着“风月宝鉴”四字,——递与贾瑞道:“这物出自太虚幻境空灵殿上,警幻仙
子所制,专治邪思妄动之症,有济世保生之功。所以带他到世上来,单与那些聪明
俊秀、风雅王孙等照看。千万不可照正面,只照背面,要紧,要紧!三日后我来收
取,管叫你病好。”说毕,徉长而去。众人苦留不住。
  贾瑞接了镜子,想道:“这道士倒有意思,我何不照一照试试?”想毕,拿起
那“宝鉴”来,向反面一照。只见一个骷髅儿,立在里面。贾瑞忙掩了,骂那道士:
“混帐!如何吓我!我倒再照照正面是什么?”想着,便将正面一照,只见凤姐站在
里面点手儿叫他。贾瑞心中一喜,荡悠悠觉得进了镜子,与凤姐云雨一番,凤姐仍
送他出来。到了床上,“嗳哟”了一声,一睁眼,镜子从新又掉过来,仍是反面立
着一个骷髅。贾瑞自觉汗津津的,底下已遗了一滩精。心中到底不足,又翻过正面
来,只见凤姐还招手叫他,他又进去:如此三四次。到了这次,刚要出镜子来,只
见两个人走来,拿铁锁把他套住,拉了就走。贾瑞叫道:“让我拿了镜子再走——”
只说这句就再不能说话了。
  旁边伏侍的人只见他先还拿着镜子照,落下来,仍睁开眼拾在手内,末后镜子
掉下来,便不动了。众人上来看时,已经咽了气了,身子底下冰凉精湿遗下了一大
滩精。这才忙着穿衣抬床。代儒夫妇哭的死去活来,大骂道士:“是何妖道!”遂
命人架起火来烧那镜子。只听空中叫道:“谁叫他自己照了正面呢!你们自己以假
为真,为何烧我此镜?”忽见那镜从房中飞出。代儒出门看时,却还是那个跛足道
人,喊道:“还我的风月宝鉴来!”说着,抢了镜子,眼看着他飘然去了。
  当下代儒没法,只得料理丧事,各处去报。三日起经,七日发引,寄灵铁槛寺
后。一时贾家众人齐来吊问。荣府贾赦赠银二十两,贾政也是二十两,宁府贾珍亦
有二十两,其馀族中人贫富不一,或一二两、三四两不等。外又有各同窗家中分资,
也凑了二三十两。代儒家道虽然淡薄,得此帮助,倒也丰丰富富完了此事。
  谁知这年冬底,林如海因为身染重疾,写书来特接黛玉回去。贾母听了,未免
又加忧闷,只得忙忙的打点黛玉起身。宝玉大不自在,争奈父女之情,也不好拦阻。
于是贾母定要贾琏送他去,仍叫带回来。一应土仪盘费,不消絮说,自然要妥贴的。
作速择了日期,贾琏同着黛玉辞别了众人,带领仆从,登舟往扬州去了。
  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11-11 21:21:11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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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头·步李白韵
轻歌漫舞彩云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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