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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原创] 尤三姐被动了手术
牛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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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3-2 07:24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加为好友
尤三姐被动了手术

红楼二尤 – 尤二姐、尤三姐 – 的故事,出现在《红楼梦》第六十三至六十五回。虽然仅仅四回,却是动人心弦,让读者感叹不已。这对姊妹花,都是绝色美人。尤二姐温柔懦弱、贪慕虚荣,失身做了贾琏的小老婆,被王熙凤迫害致死;尤三姐泼辣烈性,被未婚夫柳湘莲误会,为了明志自刎身亡。一对孽海冤魂,两个薄命红颜,相比之下,尤三姐的遭遇更让人无奈,更让人愤愤不平。

对比流行本《红楼梦》(程高本)与《脂硯齋重評石頭記》(脂評本),曹雪芹对尤三姐的原来处理原来不是这样的。这个角色被动了手术。究竟是曹雪芹自己改的,还是续写后八十回的高鹗改的?

六十三回,宁国府的大老爷贾敬死了。他的儿子贾珍、儿媳妇尤氏、孙子贾蓉要张罗办丧事。尤氏把她的继母尤老娘接过来,让她在这段时期帮忙,代管宁府的日常事务。尤老娘把她两个未出嫁的女儿也带来了。

我们先看看两个版本的写法:

程高本:贾蓉当下也下了马,听见两个姨娘来了,喜的笑容满面。
脂評本:贾蓉当下也下了马,听见两个姨娘来了,便和贾珍一笑。

说起来,二尤只是贾家挂名的亲属。她们的姐姐尤氏是贾珍的继室,贾蓉是贾珍前妻所生。而尤老娘也是尤氏的继母。二尤是尤老娘带进尤家的油瓶女儿。这就说,二尤与姐姐尤氏完全没有血缘关系。只是名义上贾珍是她们姐夫,贾蓉是她们姨甥而已。自然因为尤氏的缘故,他们之间是认识的。只要稍稍注意到这处不同。就应该有所觉悟:贾蓉喜的笑容满面,是因为二尤很美,方便厮混下手。而贾蓉和贾珍父子倆会心一笑,就有更深层的内容。

最大的差别还在后面的六十五回。这时丧事已办完,尤二姐贪慕虚荣,被金屋藏娇,做了贾琏的黑市夫人。和尤老娘、尤三姐一起住进贾珍安排的房子。贾珍要向尤三姐打主意了。这一天,打听到贾琏不在家,借故找上门来,于是和尤老娘、二尤一起喝酒。

程高本:当下四人一处吃酒。二姐儿此时恐怕贾琏一时走来,彼此不雅,吃了两钟酒便推故往那边去了。贾珍此时也无可奈何,只得看着二姐儿自去。剩下尤老娘和三姐儿相陪。那三姐儿虽向来也和贾珍偶有戏言,但不似他姐姐那样随和儿,所以贾珍虽有垂涎之意,却也不肯造次了,致讨没趣。况且尤老娘在傍边陪着,贾珍也不好意思太露轻薄。
脂評本:当下四人一处吃酒。尤二姐知局,便邀他母亲说:“我怪怕的,妈同我到那边走走来。”尤老也会意,便真个同他出来,只剩小丫头们。贾珍便和三姐挨肩擦脸,百般轻薄起来。小丫头子们看不过,也都躲了出去,凭他两个自在取乐,不知作些什么勾当。

程高本这么一改,把四个人的心态都完全变了个样。

如果按照脂評本那个场合,其他人都溜了。剩下孤男寡女,其中男的还是个毫无廉耻的色中饿鬼。会发生什么事?按说尤三姐也不是好相与的,如果她不合作,贾珍也无法令她就范。关键还在尤三姐身上。脂砚斋在这一回后面的总评中大概还担心有人看不明白,写下了这样的话:房内兄弟聚麀,棚内两马相闹;小厮与主母饮酒,小姨与姐夫同床。可见有是主必有奴是奴,有是兄必有是弟,有是姐必有是妹,有是人必有是马。挑明了,没有发生性关系,也差不了多少。

很明显,曹雪芹要写的是个失足豪放女。不但三姐失足,他姐姐也是。或者有人会说,封建时代礼教森严,好歹也是好人家的女儿,不至于如此吧。曹雪芹这样写,未免太前卫了吧?我们如果细细体味一下背景,会感到这刚好就是社会现实。曹雪芹刻画这个角色是写实的。为什么要把二尤与姐姐尤氏是异父异母的姐妹关系?原本没有这个需要。写得那么复杂,是为了显示姐妹两个在缺少温暖的家庭长大,很可能受人欺凌,没受多少教育。这样写是为了深化二尤的悲剧角色。尤老娘在二姐当了人家小老婆后,随女儿一起住进贾家的房子。说明书中没有出场的继父尤老头,可能是已经死了,否则夫妻的感情也好不到哪里。如果按照现代小说,甚至会出现继女被继父污辱的情节。

我们再看下去:

尤二姐担心妹妹的前途,让贾琏撮合贾珍和尤三姐。于是贾琏来到来到西院贾珍他们饮酒作乐的地方,把话挑明。惹火了尤三姐。当时在场的,按照脂評本,是尤三姐、贾珍、贾琏三个。按照程高本,还有尤老娘。

程高本:只见这三姐索性卸了妆饰,脱了大衣服,松松的挽个鬟儿,身上穿着大红小袄,半掩半开的,故意露出葱绿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绿裤红鞋,鲜艳夺目。忽起忽坐,忽喜忽嗔,没半刻斯文,两个坠子就和打秋千一般。灯光之下,越显得柳眉笼翠,檀口含丹,本是一双秋水眼,再吃了几杯酒,越发横波入鬓,转盼流光:真把那贾珍二人弄的欲近不能,欲远不舍,迷离恍惚,落魄垂涎。再加方才一席话,直将二人禁住。弟兄两个竟全然无一点儿能为,别说调情斗口齿,竟连一句响亮话都没了。三姐自己高谈阔论,任意挥霍,村俗流言,洒落一阵,由着性儿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乐。一时,他的酒足兴尽,更不容他弟兄多坐,竟撵出去了,自己关门睡去了。
脂評本:这尤三姐松松挽着头发,大红袄子半掩半开,露着葱绿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绿裤红鞋,一对金莲或翘或并,没半刻斯文。两个坠子却似打秋千一般,灯光之下,越显得柳眉笼翠雾,檀口点丹砂。本是一双秋水眼,再吃了酒,又添了饧涩淫浪,不独将他二姊压倒,据珍琏评去,所见过的上下贵贱若干女子,皆未有此绰约风流者。二人已酥麻如醉,不禁去招他一招,他那淫态风情,反将二人禁住。那尤三姐放出手眼来略试了一试,他弟兄两个竟全然无一点别识别见,连口中一句响亮话都没了,不过是酒色二字而已。自己高谈阔论,任意挥霍洒落一阵,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乐,竟真是他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他。一时他的酒足兴尽,也不容他弟兄多坐,撵了出去,自己关门睡去了。

这两段,咋看起来大同小异。实际上脂評本把尤三姐这颗小辣椒、野玫瑰发挥得淋漓尽致。承接上文,她本来就已经衣衫不整、头发蓬松,根本不需要在老娘在场的情况下对着两个男人脱衣弄发,故意卖弄色相。相比之下,程高本就显得造作了。两段都说尤三姐这时没半刻斯文,但脂評本进一步说一对金莲或翘或并。试想其他人如何看见尤三姐的小脚或翘或并?自然至少她是架起二郎腿,甚至把腿都架上桌子上面,这才叫没半刻斯文。最令人费解的,为什么要刻意写出两个坠子就和打秋千一般?我们不妨想想一下,女人把脑袋晃个不停,并不算色,不会让男人神魂颠倒。曹雪芹其实是在说尤三姐的动作很大,晃个不停的坠子另有所指,这才真的称得上饧涩淫浪。也就难怪贾珍、贾琏两个风月老手被她完全镇住,任由她嘲笑取乐。一比之下,程高本差很远了。

然则这样一来,就产生一个问题。尤三姐后来因为被冷郎君柳湘莲误会退婚,殉情自尽。假如她淫浪不羁,这种完全不同的性格,可能会发生吗?似乎程高本描写的好人家女儿的形象比较令人信服。是不是呢?牛老爷其实也相当困惑。不过还是相信曹雪芹要写的不是一个被误会了的薄命红颜,而是一个在苦海中挣扎最后失败的可怜人。

尤二姐、尤三姐在脂評本里都是有过淫行的过去。“但已经失了脚,有了一个淫字,凭他什么好处也不算了。”尤二姐当了贾琏的偏房,这贾琏反正也是个浪子,美色当前,不计较了。说:谁人无错?知过必改就好。故不提已往之淫,只取现今之善。算是得到救赎了。换做别人,却大多数不这样看。尤三姐刚才跟贾珍饮酒作乐,转眼拉下脸来,是什么原因?贾琏提出要贾珍娶她,拉她也来喝一杯。言辞之中,只要贾珍答应就成事,完全没有尊重过她。而心底下,她不愿意做人家的小老婆,尤其是贾珍的小老婆。贾珍的正妻是谁?就是自己的异父异母姐姐尤氏。而贾珍房中还有其他女人。这时候,尤三姐心中有没有非柳湘莲不嫁的念头?可能有,也可能没有。

贾珍无奈,但没有死心。贾琏和二姐认定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盘算要说服三姐。于是逼出了三姐一句话:我心里早有所属。是谁?这人不在眼前,只在五年前想就是了。

脂砚斋在这里批了两个字:奇甚。也的确是奇甚。尤三姐当时也没有明说是谁。不在眼前,五年前邂逅的一个男人。莫不是编出来的,目的就是堵住众人,不让他们继续进逼?尤二姐盘了她妹子一夜,才弄了个明白,于是把柳湘莲带进了故事。原来五年前“我们老娘家里做生日”,尤老娘带着两个女儿去拜寿。那人家请了一台戏,其中做小生的是柳湘莲。

老娘家,可能是尤老娘的娘家,也可能是尤老娘的前夫家。反正关系不大,与贾府又多隔了一重。请来做戏的,程高本说“请了一起玩戏的人,也都是好人家子弟”,脂评本说是“请了一起串客”,都是玩票的。程高本看来要强调柳湘莲是好人家子弟。好配得上尤三姐这个“好人家女儿”。问题是,五年前一面之缘,这五年下来,人家家庭状况如何?定了亲没有?都是未知之数。从后文看,柳湘莲根本不知道有尤三姐这个人,才会向贾宝玉打听。如何谈得上要为这个人厮守终身?这层关系倒像是一个痴情的粉丝单恋她的偶像帅哥了。分析之下,牛老爷觉得这更像是尤三姐抵挡追兵布下的一条防线。反正柳湘莲犯了事外逃,一时之间也不需要担心。另一方面,尤三姐也的确心仪柳湘莲。认定这个人侠骨柔肠,只要自己真正回头改过,对方是会接受她的。因此把事情挑明以后,也真的洗心革面,换了个人。

柳湘莲却真的出现了。无巧不巧救了小霸王薛蟠,解消了旧怨化敌为友。于是可以回到城里。又在路上遇见贾琏,贾琏顺便提亲,柳湘莲听说是贾琏的小姨,也就答应了。把祖传的鸳鸯剑交给贾琏作信物。

贾琏把鸳鸯剑交给尤三姐。三姐自然喜出望外,连忙收了,挂在自己绣房床上,每日望着剑,自喜终身有靠。不想柳湘莲找贾宝玉打听尤三姐是什么来历,一问之下,得知三姐原来也是贾珍的小姨,当场反悔了。跌脚道:“这事不好!断乎做不得。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罢了”。脂评本这后面还有一句话:我不做这剩忘八。这话说得相当重,意思是你们姓贾的玩腻的,丢给我做老婆,太岂有此理了。这一句程高本删了。这番话把贾宝玉也伤了,因而柳湘莲再问尤三姐品行如何,贾宝玉懒得再答,把最后的一丝挽救机会断掉了。

柳湘莲找贾琏,借口家里已给他定了亲,要索回信物。那尤三姐在房听见,出来把雄剑交还柳湘莲,回手雌剣只往项上一横,自杀了。究竟是什么原因令她这样激动呢?两个版本在此有点微妙的差别:程高本是“便知他在贾府中听了什么话来,把自己也当做淫奔无耻之流,不屑为妻。”脂评本是“便知他在贾府中得了消息,自然是嫌自己淫奔无耻之流,不屑为妻”。“当”和“嫌”,一字之差,内涵大不一样。前者是怨柳湘莲轻易听说流言,把自己误会了。后者是自己的过失没有得到对方原谅,对未来完全绝望了。曹雪芹以柳湘莲的祖传鸳鸯剑作为定亲信物,而尤三姐用这剣自刎,其实也是个经过深思的设计。鸳鸯剑上有尤三姐的血,无疑是在宣示:尤三姐死也是柳家的鬼。

两个版本对于尤三姐死后柳湘莲的表现也有差异,这个差异也是可圈可点的。

程高本:湘莲反不动身,拉下手绢,拭泪道:“我并不知是这等刚烈人!真真可敬!是我没福消受。”大哭一场,等买了棺木,眼看着入殓,又抚棺大哭一场,方告辞而去。
脂评本:湘莲反不动身,泣道:“我并不知是这等刚烈贤妻,可敬,可敬。”湘莲反扶尸大哭一场。等买了棺木,眼见入殓,又俯棺大哭一场,方告辞而去。

脂评本里的柳湘莲,不顾死者满身血污扶尸大哭,更重要的是称尤三姐为贤妻,明明白白的接受了三姐是他的妻子,也就是原谅了她的过去。尤三姐没有看错,冷面郎君实际上并不冷。他是能够原谅自己的,可恨事实没有给机会。相对之下,程高本的柳湘莲的表现就差劲了很多。尤三姐为此等人殉情,殊不值得。

脂砚斋的评语:余叹世人不识情字,常把淫字当作情字。殊不知淫里有情,情里无淫,淫必伤情,情必戒淫,情断处淫生,淫断处情生。三姐项上一横,是绝情,乃是正情;湘莲万根皆消,是无情,乃是至情。生为情人,死为情鬼。故结句曰来自情天,去自情海,岂非一篇至情文字?再看他书,则全是淫不是情了。总而言之,程高本这么一改,不但尤三姐变了个人,连带柳湘莲也变了味道。

《红楼梦》前八十回被改动的文字不少,不过尤三姐这几回却是改得非常厉害的。论者大多认为高鹗擅自改动原著,很不地道。不过牛老爷细想之下,除了程伟元、高鹗等卫道之士的封建脑袋外,可能还会有逼不得已的原因。要知道《红楼梦》好几次被列为禁书,续写、刊行之余,不作点修改,说不定还是惹官非掉脑袋的事。不过这样一来,脂砚斋那种“至情文字”的感觉,便无影无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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