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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金光大道(一) [打印本页]

作者: 旱地惊雷    时间: 2016-3-29 16:12     标题: 金光大道(一)

看到大道的小说,我也借这个宝地把金光大道放在这里让各位朋友领略一下,算是补一点新中国的农村史。

引子

一九三二年,山东省水泊梁山地区又是大灾大难。
黑夜,没头没脑的黑夜,好像把一切都扣在锅底下了。干燥的狂风,卷着沙子粒儿、烂树叶子,吼吼地惨叫,滚过荒野,折断了树枝,摇撼着汶河庄西头两间孤零零的小土屋。
屋里边,一盏熬干油的灯,那火珠像喘气似的飘动着;浑浊的光亮,照着颤抖的土墙壁,照着叫喊的破窗户,照着躺在床上的男人和守在床边的女人。
男人咬咬牙说:“我不行了,你带上两个孩子走吧;离开这个火坑苦海,找一条活路……”
女人抹着泪说:“这个大荒大乱的年月,我一个女人家,哪有什么道路可走呢?就是死,咱全家也要死在一块儿!”
男人说:“天不能总黑,道不会走绝;他们越想逼得咱们家败人亡,咱们越要挺起来,活下去。你们先去,我在家里熬着,活了,就去找你们;死了,能留下咱高家的后代根苗,我死也合眼了……”
这夫妻俩一边商量,一边哭,反反复复地折腾了一夜,才把逃荒的事情定下来。他们听别人说,一个表侄女婿在河北混得不错,想投奔他那儿去,闯一闯活下去的道路。
动身的那天早晨,左邻右舍的男男女女,凑到高家的小土屋里;这个一言,那个一语,说的都是一些让人宽心的吉利话,祝福他们从这一步起,就时来运转,诸事如愿。
弯在床上的男人颤颤抖抖地抬起他那枯瘦如柴的手掌,轻轻地抚摸着小儿子二林的头顶,看不够,亲不够。他悲愤地向儿子,也是向妻子和邻居诉说自己的不幸。他说自己白给地主“积善堂”卖了三十年命,病倒三天没干活,就被赶出大门;他说自己耿直本分,勤劳半生,如今却落个两手空空,妻离子散;劝妻子不要惦记他,嘱咐儿子听娘的话,长大了当个有志气的人,要替他报仇雪恨。他说着话,流着泪,又很费劲地转动着脑袋问:“大泉呢?过来,过来,我再跟你说几句话。”
痛苦万分的女人忽然被提醒了。她发觉大儿子从早晨起来到这会儿一直没有在屋呆过,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她一面朝外走,一面又气恼又奇怪地想道:这孩子本来很懂事儿,怎么忽然间变了呢?自从决定往河北逃荒,他就像遇到喜事似的慌了神,出出进进,坐立不安,光会催着动身,还不如二林,知道跟爹亲热亲热……
她出了小土屋,来到残破的院墙门口,只见要跟他们搭伴逃荒的侄儿高贵举正往拱车子上拴绑行李,一群小孩子围着看热闹。这孩子群里有邻家的,还有“积善堂”的两个穿着绸缎、背着书包的“小少爷”,就是没有她的大儿子。她又抬头朝远处张望。破烂的街道,荒凉的野地,都是静静悄悄的,没有行人和声音;忽然,一群鸟儿叫唤着,从远处大水坑西边的小树丛里飞起来,紧接着走出一个男孩子。
这男孩子,细瘦的个子儿,上身是开了花的破棉袄,下身是条条缕缕、辨不出颜色、看不清形状的灯笼裤子。他提着一只大瓦罐,摇摇晃晃地往这边走来,两只光着的大脚丫子,“巴嗒”、“巴嗒”地拍打着路面上的浮土。
她立刻认出,那是自己的儿子高大泉。她还发现路上有一条水印儿,从儿子走来的那个方向,点点滴滴,一直连上了自家的院子;灶屋外边那只破水缸里,盛满了清清亮亮的水。看到这里,她的心头一热,赶紧迎上去,要接过儿子手里的大瓦罐。
高大泉扬起通红的脸蛋,躲闪着娘,又把那盛满井水的瓦罐从这只手倒换到另一只手上,用胳膊腕子抹抹脑门上的汗珠,那俊气的眼睛一眯,笑了,说:“娘,我提得动。”
娘说:“水缸都满了,怎么还提呀?”
高大泉说:“我多提一罐放着,留给我爹洗野莱用。”
娘说:“看把你累的,快给娘提。”
高大泉说:“你去多跟我爹说几句话儿吧。”
娘的手已经扯住了瓦罐上的吊绳,听到儿子这句话,两行热泪忍不住地涌了出来,滴在儿子那破棉袄的袖子上了。当她把水罐提到灶屋,听到街上传来儿子和“积善堂”“小少爷”吵嘴的声音;想出去劝开他们,迈出半步又停住了。
“小少爷”说:“我问你出门串亲戚为啥不穿新衣裳,这也是坏话吗?”
高大泉说:“你都知道,还问什么?我们家里所有的东西,都让你们家给霸占去了!”
“你们欠我们的,就应当还,怎么是霸占?”
“我们一家人给你们卖命干活,总还不清你们了?不讲理!我们这回要远走高飞,到最好最好的地方去,挣好多好多的新衣服来,气死你们!”
儿子说出娘的心里话。她听得字字真切,句句入耳。有这样一个懂事儿又有志气的儿子,再难不算难,再苦也下算苦,活着就有了奔头。她那装满了苦水的胸膛,激发起一股甜丝丝的希望波纹。
逃荒的人上路了,谁能知道这是一条死道,还是活道呢?
正是三月底四月初的季节,在这一望无边的大平原上,春天来得又迟,又没有生气。朝阳的土坡子上,星星点点的野草开始吐出了绿叶儿,偶尔能看到一朵两朵蒲公英的小黄花儿。大雁排着队,从雾气腾腾的南边飞来,往灰暗的北方飞去;它们发出阵阵叫声,不知是疲累的呻吟呢,还是饥饿的呼唤。那弯曲不平的道路正反浆,不是泥就是水。一群一伙的人,被灾难从家乡热土中赶了出来,在这泥泞的路上跋涉着;背包的,挑担的,推车的,拄棍的,一个个面黄肌瘦,破衣拉花;那一张张没有表情的脸,一双双无神的眼,好像有千愁万苦无处诉说,也用不着去诉说,都压在心头,化成了无声的反抗,不息的追求;他们来自何方,又投奔何处,都是很难断定的。一辆罩着锦缎绣花围幔的小轿车飞奔而来,又急驰而去;鞭抽铃响,泥水溅在步行人的身上;几个人躲闪迟慢了一点儿,肩上挨了鞭子;轿车过后,留下的是难闻的烧酒气味和女人的尖笑。远处残碑枯树下边的乱坟中间,有几堆崭新的黄土,青烟升腾,风扯挂纸,接着是一声声凄凉的哭啼……
这一切一切,都给背井离乡的大泉娘增添着悲伤和烦恼。她坐在高贵举推着的小拱车上,一手拉着坐在车子另一边的二林,一手紧紧地抓着拴行李的粗麻绳;看着,想着,不断地掉泪。她活了四十多年,没有离开过方圆二十里的地盘;如今穷困逼迫,丢下病危的亲人,带着不懂事的孩子,往千里之外的陌生的地方投奔,真不知道走的是一条什么道路啊!
高大泉的心情却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他在车前边拉纤,胸膛挺得高高的,脚步迈得稳稳的,绳子绷得紧紧的,又认真,又用劲儿。他仰着脸,观看着从身边闪过的一切,一切对他都是新鲜的、有趣的。过去的景物他不留恋,新来的东西他热烈迎接。什么汶河庄,什么家乡故土,在他那小心田里全不占地方。从高大泉“哇啦”一声来到人世到如今,整整十个年头,汶河虽大,物产虽多。他却没有得过它半点好处:没有吃过一顿净米净粮的饭,没有穿过一身不露皮肉的衣服。汶河给他的是饥饿寒冷,财主羔子的辱骂,高门大户的恶狗撕咬,还有爹的悲愤呻吟,娘的痛苦泪水,以及有钱的坏人们对穷人家那种明夺暗抢的可恶的场景。……这个坏地方,赶快离开它,远走高飞,奔好地方去。他把爹的嘱咐牢牢地记在心上,要立大志,长本领,要报仇雪恨。他头几年就产生了一个美妙的想法,认为最好的地方是河北。他想。河北要是不好,为什么那么多的老乡和亲戚们遭了难,就扔掉家,扔掉亲人,拼命往那边奔呢?他想,河北那边一定没有“积善堂”,一定没有专门逼着穷人要钱的财主,也一定没有光咬穷人孩子的黄毛红眼大狗,那里的人一定都好。他听别人说过,那地方离北京很近,北京有金銮宝殿,有天桥小市,还有养着老虎大象的花园……,总归一句话,高大泉认为山东好比地狱,河北好比天堂。眼下是走出地狱上天堂,他怎么能不高兴呢?他像盼年盼节一样盼着快点儿到河北。
他在前边拉着纤,累不喊,渴不说,肚子饿了,头发昏,眼发花,也不吭一声。他挺着胸脯子,仰着脸,望着天空,望着云片中一行奋飞的雁群……
高大泉的人生道路的第一步,就这样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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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旱地惊雷    时间: 2016-3-29 16:12


从山东到河北,虽不是千山万水,大大小小的山谷,宽宽窄窄的河流可也不算少。他们过了一道难关,又是一道难关,好不容易挪到了河北地区,浑浑浊浊的蓟运河又横在面前。
渡口旁边是一个小镇子,正巧是集日,老远就能听到这里是一片由各种腔调汇合起来的喧闹声浪,老远就能看到这里拥挤着一团穿得破破烂烂和花花绿绿的人群。
他们又累又饿,把车子停在三岔路口,高贵举想带着高大泉到街里讨要点东西吃,就朝那乱乱哄哄的街口走。
街道上全是逃荒的人。靠两边墙根下是躺着卧着的人,靠路边是叫卖破被窝、烂衣服、杂乱家具的人。
“修好积德,一斗高粱,一斗高粱……”
高大泉顺着声音看去,只见一个中年男人站在一个跪在地下的小女孩旁边,连声地吆喝着。那小女孩约有七、八岁,大概因为跪久了,累了,两只又瘦又小的手按着地,脑袋直垂在破棉袄的前襟上,蓬乱的头发上插着一根草棍儿……
忽然,又传来一阵撕人心胆的哭叫声。一个披散着头发、光着脚丫子的女人,朝河堤那边跑;她的身后,一个五、六岁的男孩一边追一边哭叫:“妈你别去死,妈你别去死,我再也不喊饿了……”
高贵举拉着高大泉赶紧往街里走。
一个好像集镇官府的大门前边,挤着一群愤怒的庄稼人。
一个瘦骨嶙嶙的老头,瞪着两只发红的眼睛,往前猛挤,声音嘶哑地喊着:“你给我道儿走,你给我道儿走!”
几个拿着枪的坏人,护着一个穿长袍马褂的胖子。胖子说:“你这是耍赖。没道走跟我说得上吗!”
一个农民说:“你在他家屋前垒墙,屋后挖沟,有道你不让走,不朝你说朝谁说?”
另一个农民说:“你们有钱的人,出门的时候,都把腿卸下来扛在肩上吗?天下有你这么赶尽杀绝的吗?”
穿长袍马褂的人说:“诸位别听这个老家伙胡说,他是疯子……”
那个瘦老头已经蹿到他的跟前,指着他的鼻子喊:“我是疯子,我是让你们有钱的人逼疯的。我爸爸借了你家二斗高粱,给你喂一冬牲口,算是顶了账。他死了三十年,你又拿着借单子找我,夺走我门前那一块命根子地。我们一家人要饭、挑水,从地上走一走都不行。你成心要把我们穷人困死呀!反正也没活着的道儿走,我今个跟你拼了!”他喊着,一头扎在那个穿着长袍马褂的人身上。
挤在门口的庄稼人趁势呐喊着,挤进了大门。
这时候,只听院子里传出一片人的厮打和砸东西的响声……
高贵举又拉着高大泉往前走。
高大泉小脸涨红,两只眼睛好像要冒火,牙齿咬得“吱吱”响。他推着高贵举的手说:“你自己进街里去吧,我到西边那个村子要点去。”
他端着一只破碗,艰难地移动着两只绵软无力的脚丫子,走进镇子西边的一个村庄,很远就看见一座高大的门楼,一条黄毛大狗卧在那石头的台阶上。他加着几分警惕地走到街心,想从那个大门口前边穿过去。就在他刚刚迈出五、六步远的时候,只听得“呲”的一声,一个黄乎乎的大家伙蹿到他的跟前。他先瞧见了两只凶恶的红眼珠,四只尖利的牙齿,像盆子一样的大嘴——正是那只大黄狗,朝他疯狂地叫着。他正朝后边退,瞧见门道里走出一个小孩子。这孩子跟“积善堂”的孩子也不一样:“积善堂”的孩子穿的是袍子、马褂,后脑勺留着小辫,戴着金银串串的脖锁。这个孩子穿着一身白,戴着大盖帽子,腰上扎着皮带,手里拿着一把小马刀,完全是洋式的。高大泉赶紧朝那孩子喊:“快瞧你家的狗!”
那个洋式孩子向他端详一阵,又呲牙一笑,说:“嘿,好极啦,是个山东小侉子!咬,咬,咬这个小侉子!”
高大泉气得骂了一声,转身就走。凶恶的狗追上来,一口咬住了他的脚脖子。
高大泉感到一阵裂心般的疼痛。他转过身,举起手里的饭碗。朝狗的头上猛砸过去,就咬着牙,一口气跑出了村口。跑进一道土沟,摔倒在坡坎上。他喘口气,抓一把土堵住流着鲜血的伤口,又顺着沟往前爬。
他爬呀,爬呀,爬不动了,歇歇再爬。土沟很深,看不到野地,也看不到太阳,只在西坡的上半截有一条光亮。他忽然瞧见在那条窄窄的光亮里映出一个人影,扭头朝高高的土坎子上一看,那儿站着一个人。
这是一个又高又壮的大汉,背后的阳光给他镀了金似的,显得更加魁悟。他四方脸,笤帚眉,又大又亮的眼睛,满腮都是黑森森的胡子茬儿。他穿着破旧的黑裤白褂,肩上挑着担子,一头是水桶,一头是筐子。他把高大泉上下打量一下,问道:“小老弟,这是干嘛哪?”声音轰轰响,好像打雷。
高大泉两眼盯着这张和善的脸孔,听着这句亲切的询问。好像见到了爹,见到了娘,见到了亲人,“哇”的一声哭起来了。
大个子赶忙放下担子,跳到沟里,蹲下身子,扳起高大泉的肩头,哄着说:“别哭,别哭,男子汉大丈夫,掉眼泪多没出息呀!怎么回事儿,快快告诉我。”
高大泉擦掉眼泪,把自己的来历遭遇诉说一遍。
那个大个子听完,楞了好长一阵儿,没说什么,连叹息一声也没有。他看看高大泉的伤,又摸摸高大泉的头,随后不声不响地上了土坎,从筐子里拿出一个玉米饼子。从桶里舀了半碗汤,回到高大泉的踉前说:“吃吧,吃完了去找你妈妈,好赶路。”
高大泉没有伸手,问他:“我吃了,你呢?”
大个子说:“我们几个长工伙计一个人节省一口不算啥。”
高大泉这才接过饼子,赶紧往破棉袄里面揣。
大个子说:“惦着你妈妈他们吧?这个是给你的,吃完再拿上两个带回去。”
高大泉咬了一口饼子,一边嚼着,一边想着心事。几天的经历,乌七八糟的见闻,乱乱哄哄的印象,使这个来到世界上只有十个年头的孩子,在脑海里对这个世界提出了第一个大问号。他仰起脸,望着面前的青年大汉,忍不住地说:“叔,我问问你:为什么我们山东的穷人没有活着的道儿走,河北这边的人也没有活着的道儿走呢?为什么咱们穷人到处都受别人欺负呢?你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呀?”
大个子从孩子嘴里听到这个问题,先是一楞,接着,嘴角使劲儿抽动了一下。
高大泉这才发现,他那左腮上有一块鲜红的月牙似的疤拉。
大个子半弯下身子,一手摸着自己腮上的伤疤,一手摸着高大泉的头顶,沉默了一阵才说:“小老弟,你还小哇。我都快三十岁了,对这种事儿,想了好多年,还没有想出道道来哪,你就能想出来了?别急,总有个水落石出的日子。带上两个饼子,快去找你妈妈吧。”
高大泉勉强地吃了半个饼子,又把另外两个饼子揣在怀里,谢过了好心的人,就摇摇晃晃地朝前走了。他身后的沙土路面上留下了一串歪歪斜斜的小脚印,那里边仿佛印下了对这人世间的疑问。
作者: 旱地惊雷    时间: 2016-3-29 16:13


高大泉终于来到他梦想的“天堂”。
那天晌午,他们走进了冀东平原上的一个大草甸子,走进一个神秘的境界里。
横跨着万里长城的燕山群峰,孕育着千万道清泉,汇集成彩霞河,还有春水河,经过弯弯曲曲的百里长途,碰到一块儿,进入蓟运河。大草甸子就在这两条不出名的小河中间的三角地带。方圆四十里的地盘上,碱荒连着沙丘,沼泽连着草滩,远代和近代逃荒来的庄稼人,用他们的双脚踏出一条条坎坷的小道,荒漠的低洼地区又出现了稀稀落落的村庄。他们自己和北部高原上的人都管这儿叫“苦洼子”。
劳动人民用自己的双手和血汗创造着世界上一切最美好的东西,“苦洼子”的自然风景是美的。一丛丛树林,一条条水沟,一片片芦苇。一汪汪藕坑,一块块开垦的土地,还有一簇簇低矮的农家小屋。这当儿虽不是百花齐开的季节,景色也是很动人的。特别是偶尔出现一两枝杏花,点亮了这里的一切景物,使它充满着生气。
高大泉沿路走着看着,很快就喜欢上这块地方了。他觉得这里的村庄没有汶河那种生离死别的紧张气氛,这里的土地上没有汶河那种水淹旱裂的惨败气象;虽是千里外的生地方,却能随时听到熟悉的乡音,倒好像什么时候来过,又住了好久一样。
他们的小车穿过一片草地,一片苇坑,一片槐树林,来到草甸子北部的一个较大的村庄芳草地。他们在街上跟好几个人打听,才找到了高大泉的表姐家。只见那一片低门矮户中间,有一座刚用黄土打起不久的院墙,围着里边的三间新土屋和几间小棚子。
正害病的表姐听到喊声迎出来,抱起二林,拉过高大泉,一边招呼高贵举,一边引着表姑姑进了屋。
高大泉把沿途的苦难都放在一边了。他看看这看看那,两只眼睛都忙不过来。他说:“表姐,我表姐夫呢?”
表姐说:“他在西屋吃饭哪。”她怕姑姑挑了礼儿,又解释说:“晌午头出去替东家讨一笔债,跑累了,这几天他的身子骨也不合适。”
高大泉没等表姐把话说完,早就跳出了东屋,一撩门帘儿进了西屋,没见人就先喊:“表姐夫,表姐夫!”定神一看,又楞住了。
屋里有个三十岁出头的壮年人,穿着一身干净的粗布衣服,坐在一张旧八仙桌旁边,端着小酒盅喝酒。看样子这个人好像比表姐夫年纪大,也胖一些,他朝高大泉咧咧嘴,没说话儿。
高大泉看清屋里只有这个人,认定是他的表姐夫冯少怀,就连声不断地问:“表姐夫,快告诉我,北京在哪儿?金銮殿在哪儿?天桥在哪儿?还有老虎大象都在哪儿呀?”
表姐夫冯少怀把酒盅里的酒喝干,用筷子敲着桌子边说:“看你满脸满身的土。桌子下边有盆,自己打水洗洗。”
高大泉又看表姐夫一眼。没有拿盆,也不再问什么了,站了片刻,就到院子帮高贵举卸车子。
小院子干净利索,柴草垛、草料仓都是整整齐齐的。那堆着的砖块,新栽的槐树,都向别人显示:这家主人的小日子正在上升。  
这当儿,从外边走进一个人,看样子五十来岁,中等个子,不粗不壮,透着结实。他眉毛很黑,眼窝很深,高鼻梁,薄嘴唇,不是多么英俊,却显出一股子很有精神又很和善的神态。他把高大泉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又绷起脸来问:“小家伙,你是大泉吧?嘿,这么看我,不认识吗?”
高大泉点点头。
那个人说:“这当然啦。你没见过我,我也没见过你,咱们是长这么大,头一回碰着脑门儿。”
高大泉说:“那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呢?”
那个人说:“早听你表姐说,咱山东老家有一个又淘气,又鬼头的大泉;看你那模样,也像你爹。我跟你爹在‘积善堂’干了二十年活哪!明白吗,两个你这么大的汉子加在一块儿才是二十年呀!”   
高贵举没有认出,已经猜到他是表姐夫的表叔,还是表姐的媒人,就上前问好,招呼他表亲老。
那个人连忙摆手说:“呃,可别这么称呼。咱姓吕,大号长乐,排行老二,平辈叫乐二哥,你们是小字号的,就叫乐二叔吧。长乐长乐,混吃混喝,不图发财,不想成佛;你要问我身子好不好,还有二斗谷糠的罪没有受完,倒也挺结实。”他说着,自己先哈哈地大笑起来。
高大泉立刻喜欢上乐二叔了,凑上去问:“乐二叔,金銮殿到底在哪儿呀,让看吗?”
乐二叔说:“唉,看它干什么呀!那里边住着的,是专啃穷人骨头的总头目、老祖宗。”
高大泉缠住乐二叔不放,还是刨根问底儿。
乐二叔摸着高大泉的头,朝北屋呶呶嘴,说:“吃完晚饭咱们再聊大天,这会儿得干活啦!”他说着,撇下高大泉,朝北屋前边走几步,又停住,冲窗户喊:“掌柜的,东边的地耕完了,还耕哪儿?你得早传圣旨呀!”
高大泉听到“掌柜的”这三个字非常刺耳。爹娘管“积善堂”那个财主叫“掌柜的”。那个掌柜的又毒又狠又不讲理,逼得他们骨肉分散,千难万险逃到河北。在高大泉看来,“掌柜的”跟乐二叔刚才说的那个“吃人精”,跟山东、河北的那些黄毛红眼大狗是一个样儿。乐二叔为什么在这儿又喊这个词儿呢?
冯少怀从屋子里出来,比比划划地跟乐二叔说什么。
高大泉忽然发现表姐夫的样子非常难看。这当儿,他腿上那狗咬的伤处又疼起来了。他咬着牙,一瘸一拐地进了屋,坐在娘的背后,直到睡觉,没动弹一下,也没开口。他好不容易才睡着,半夜的时候,忽忽悠悠地听到娘一边低声哭,一边诉说他家的灾难,还听到表姐在旁边劝解。
冯少怀说:“唉,我这几年过得好像宽绰一点儿,其实也是驴粪蛋子外边光。怎么紧,这个脸面也得撑着,要不然,谁敢把那么多的地租给你种呀。”
娘说:“我也知道你不容易,谁让你摊着这么一门穷亲戚呢?熬上几年,孩子大了,世道总有个变化,我们忘不了你……”
高大泉做了一个梦,梦见了金銮殿,像县城的大门洞,“哗啦”一声倒了,把他吓醒了。他感到浑身发冷,一边缩着一边说:“娘,冷,冷!”
娘用那刚刚擦过泪的手摸摸儿子的头,吓了一跳:“这孩子,烧得像块火炭了!”
作者: 旱地惊雷    时间: 2016-3-29 16:14


高大泉像一颗被狂风吹来的树籽儿,降落在芳草地。他在冷和暖、恨和爱两掺着的土壤里,长身个,长见识,长本领。
他的表姐夫冯少怀,过去在山东老家种着十几亩好地,养着牲口,过着肥溜溜的日子;不料想连年大旱,又闹起兵乱,没多久就破产了。他挑起八根绳串四乡,专卖丝线、花样、梳头油。不久,他跑到芳草地投奔乐二叔,一边做小买卖,一边租地种。他有算计,敢冒险,能巴结地主,转眼之间发了家,拴牲口,雇短工,租地年年增加。正在他千方百计拼命往上爬的时候,高家来了四张嘴,把他吓了一大跳,就来了个随机应变巧安排。他让高贵举用小车给他推脚挣钱,让高大泉和二林给他放小牛、打猪草,让大泉娘给他缝洗做饭,整夜地织布纺线。
一天中午,高大泉打草回来,见娘一边纺线还一边看着猪食锅,因为手腕子累得疼,不住地皱眉头,就赶忙帮着娘喂猪。冯少怀舍不得花钱买猪食桶,就用一个大瓦盆。那盆子早就两半儿了,用铁丝箍着用;只有捧着盆底儿走,才有几分保险。可是高大泉没留神,端着沿儿就走。他刚到院子里,“叭嚓”一声,盆子片、猪食渣闹了一身,洒了一地。
摔盆子的声音刚住,冯少怀己经跳到高大泉跟前。那盆子好像金的银的无价宝,像是动了他的心肝,眼睛瞪得像牛蛋子似的盯着高大泉,扯开整嗓子喊叫起来:“你要干什么?摔我的盆子,啊?”
高大泉抬起头看了冯少怀一眼,说:“我也不是净意摔的。”
冯少怀还是喊叫:“你不净意,它就在地下摔了?你这是想方设法地败坏我呀。”
高大泉说:“我都败坏你什么了?不就是个破盆子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呀!”
冯少怀更火了:“嘿,吃饱了肚子,说话气粗了……”
高大泉说:“我吃饱没吃饱,也没白吃你的。”
冯少怀要发疯了:“你说说,这套话是谁教给你的?”
院子里的娘、表姐,还有二林,听到吵声都跑出来。
娘过来责怪儿子说:“你这孩子,怎么越长越没出息了?办错了事儿,应当服大人管教。往后不许再顶撞你表姐夫。”
高大泉仍然挺着胸脯说:“我没错。穷人也不能随便让别人欺负!”
冯少怀在一旁又添火加油地说:“你们看看,听听,摔了盆子,不许问;我还成了别人,欺负了你?”他一边朝屋里走一边说,“我何必要当你的仇人呢?有福你去享,没有人挡你的道儿。”
侄女婿进了屋,那几句软中带硬的话,却像钢针一般刺在大泉娘的心上了。怨与恨,她只能对着儿子发泄:“我白养活你这么大了,你任什么都不懂,你是个天生的犟种,你恨我死得晚哪。”她越说越气,就要打儿子。
高大泉站在瓦盆的碎片中间。几只鸡跑过来,围着他跳着叫着,在洒到地下的糠粃里寻找粮食粒儿。他不动,也不躲,泪水在眼里转,咬紧牙关不让它掉下来。
娘朝他喊着:“给我打扫干净,到屋里给你表姐夫赔个不是。快去呀!”
高大泉转身朝着院子里走,一直进了屋……
娘这才松了口气,正要跟进去,忽见儿子又出来了,肩头扛着小破被,“登登”地走到院子里;她忍不住地哭了,喊着:“我的小爷,你要干什么呀?”
表姐楞了一下,赶忙拉扯高大泉。
高大泉甩开表姐的手,对娘说:“我回咱们汶河去,另找道儿走!”
这当儿,乐二叔出现在大门口,赶紧走过来,拦住高大泉说:“你要另找道儿走?我看哪,杏熬窝瓜,一个颜色,走遍天下也没有穷人伸腰出气的地方!什么也不如学一身本事,长一身力气,咱们就凭它慢慢熬日子。如今呢,只能是忍着,忍着,再忍着。这就算受气了?你才几岁,受气的日子还在后边哪!”
高大泉转过脸去,眼泪忍不住地涌了出来。
乐二叔从小没爹娘,送给这家,卖给那家。来回折腾了好几次;好不容易熬大了,娶上个媳妇,没想到遇上大灾年,女人连病带饿,扔下个刚满周岁的闺女,就死去了。乐二叔把孩子丢给一个远房嫂子,独自一人逃到河北。他在各样人群里混过半生,经的多,见的广,庄稼活儿样样行,样样通,在整个草甸子上都是有名的“把式”。他快五十岁还没续亲,自己不张罗,别人想帮忙,他也不热心。有人说他光棍苦,他说:“肩膀头上扛着嘴,出门不怕家里饿死小板凳。”据说,天门镇有个年轻的寡妇,发誓不改嫁,自从认识了乐二叔,却动了心。乐二叔发觉之后,从此不登寡妇的门儿。伙计们说他心狠。他说:“不是心狠,是心软。咱穷得叮当响,小命贴在缸沿上,说不定哪天让瓢子蹭掉,让水涮走;人家那么一个好人,让她跟咱受这死不死活不活的罪干啥呀!”不知为什么,他特别怜爱高大泉这孩子,见面有缘,越在一块儿滚越喜欢。高大泉跟冯少怀吵架的那天晚上,乐二叔就把他带到南场屋里住了。冬天,他们伙盖着一条破烂的被子。晚上,高大泉先躺,给二叔暖被窝;早上,二叔先起,到灶坑给大泉烤棉袄棉裤。有时候,乐二叔不知想起什么心事不高兴,或是跟冯少怀闹点别扭,总要喝点闷酒。高大泉就在一边数酒盅,喝一盅,数一盅,到了数目,他就抢酒瓶子。
这一老一少、在愁苦和欢乐交流的时光里,度过了两个年头。
高大泉长高了,壮实了。他按照乐二叔的心意出落到一副好性格,两手好活计。虽说力气抵不住成年人,许多活儿他拿起来对门路,不要说那些临时短工和冯少怀比不了,就连乐二叔,背后还不断地说:“这孩子有骨气、透亮、能干,真像他爹。照这样下去,过不了几年,一定会出息个好庄稼把式。”
就在这一年,一连串不幸的事情又发生在高大泉的身上了。
先是老家来了信,说他爹病重危急。娘带上二林慌慌张张地回山东了。高贵举要成亲,也跟着走了。棒子一登场,刚刚听到爹死的信儿,表姐又离开了人间。
场干地净,短工散伙,南场屋只剩下一老一少。一天晚上,两鬓已经出现白头发的乐二叔,从被窝掏出酒瓶子,喝了一口,说:“大泉,我要离开这儿了。冯少怀这个人,只能跟他一块儿受罪,不能跟他一块儿享福。他越是地多囤满,越没有人味儿,那心性跟歪嘴子没有两样。咱们这么不清不混地给他卖命,何时是个了结?我反反复复地想过,该跟这个忘恩负义的人两便着了。你呢,这几年学了一点东西,说话就大了,也该早点儿虑虑成家立业的事儿了。这样,对得起你那在千里之外的娘,也对得起你那埋在黄土下边的爹……”
高大泉沉思了一下说:“这份窝囊气我早就受够了。应当想办法闯一条道儿走。”
乐二叔说:“搬到西头,给歪嘴子干几年,搭个桥,再往前走。那边打头的是张金发,他在歪嘴子手下吃得开,对咱们总有个照应。我当车把式,你当小半活,把工钱攒着,来年租上几亩地种,自己立个门口。这样。你有了奔头,我将来也有个归宿……”
高大泉听到这里,蹦到地上,高兴地说:“二叔,好,好。一定干个样子给冯少怀看看!”
三天之后,这一老一少,两手空空地离开冯家,进了地主歪嘴子孟福璧的高台阶的大院里。
作者: 旱地惊雷    时间: 2016-3-29 16:15


寒冬腊月的深夜,狂风暴雪扑打着长工们住的这间摇摇晃晃的小屋子。屋檐、树枝和破窗户纸发出各种怪叫,像哭啼,又像呐喊。灯碗里的油快干了,捻子上又裹着尘土和旱烟末子,绿豆粒似的火亮儿,一闪一闪,“滋滋”地怪响……
高大泉披上一块麻包片,走出小屋。他打算到高台阶去一趟,跟看门打更的张金发问问,到城里替地主亲友送礼品的乐二叔,怎么这样晚还不回来。风雪立刻把他包围了,推他,卷他,要把他抬起来,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清;地主内宅的高大院墙,白色岗楼,都是阴森森的一个轮廓。
这当儿,大门打开一条缝,一盏贴着“福”字的灯笼闪了一下又不见了,响起上大门拴的声音;接着,一个人缩着脖子抱着肩,下了高台阶,摇摇晃晃朝这边走过来;到了跟前,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开口说:“大泉侄子,这是吃人肉、喝人血呀!你说说,天下有这么害人的吗?”
这个人叫刘祥。他女人给歪嘴子的叔伯兄弟推碾子,累得小产了,病在炕上,死活难定。这两天他正拼命奔波,想过一个太平年。
高大泉说:“听二叔讲,歪嘴子答应借给你钱了。”
刘祥说:“嗨,上当啦!刚才我去拿钱,借的一百二十块,我一数,是九十。我说,掌柜的,不对。他说,这叫‘出门三声炮’,先扣下半年的利息。我赶快说这钱我不借了。他说,钱到手了,不借也得交半年利息。”
高大泉气得直咬牙,急着问:“最后怎么办的?”
刘祥叹口气,说:“我把钱退了。过了年,就跟你一块儿干啦;得补还那半年的利息……”
高大泉望着刘祥的身影被狂风暴雪吞没了,回头狠狠地朝高台阶瞪了一眼,就转回屋子。
风更狂了,雪更大了,屋子里更冷了。他把那破麻包片团在一起,塞在窗户洞上,又把破门关紧,上了插关。随后,他坐在炕沿上,一边拨着灯捻,一边想开了乱七八糟的事儿,绿豆粒般的火珠,不停地跳着、爆着,浓浓的黑烟子,缕缕地冒着。他忽然想起死去的爹,想起在千里之外受苦的娘和可爱的小弟弟。他还想起汶河庄南坑沿那两间土屋会不会被大雪压倒……
他想着想着,觉得头发沉,眼发涩,不知不觉地靠在破被垛上睡着了。
窗棂“笃笃”地响了几下。
高大泉被惊醒了。不知那灯什么时候灭的,屋子里黑洞洞。他当是乐二叔回来了,一面应声,一面跳下炕,打开了门。
冷风灌满了屋子。
叫门的人一闪进屋,又用背靠住门板,低声说:“点上灯吧,老乡亲。”
高大泉一听声音不是乐二叔,虽然看不清,可是感觉到进来的这个人个子很大。
那个人又说:“怎么不点上灯啊?”
高大泉一边在炕上摸着一边说:“找不到洋火。”
从那个人的身上发出掏兜摸索的声音,又忽然高兴地说:“嘿,真有一根。灯在哪儿呀?慢着,别动。”接着,“嚓”的一声,火柴划着了。
高大泉看清这个人果然是个大个子,又粗又壮,浑身有劲头;就赶紧端起小油灯,递过去。
这个人穿着黑棉袄棉裤,腰上系着一条很粗的搭布,头上戴着大耳朵狗皮帽子;落在帽子上的雪化了,水珠滴到他那两道小笤帚似的黑眉毛上;他的手像两把小扇子,合在一起,捧着燃烧的火柴,凑到高大泉跟前。
小油灯点着了,屋子里亮堂了。高大泉的两手猛地一抖,小油灯差点儿掉下来,眼睛紧紧地盯着那个人的脸,那脸的左腮上有一块鲜红的月牙儿似的疤拉。他忍不住地叫了起来:“嗨,是你呀,大叔!”
那个人被他闹得一楞,大眼睛一眨巴一眨巴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高大泉兴奋地说:“你忘了。三年前,我们从山东老家逃荒,走到蓟运河边上一个村子,我去要饭,让狗咬了,你给我好几个饼子。想起来了吧,是不是?”
那个人听着,笑着。也许因为他经历的类似事情太多了,想了好久才想起来;拉住高大泉的手,亲热地问:“小老弟,怎么样,家里人这几年过得还好吧?”
高大泉摇摇头说:“唉,咱们穷人还好得了?”
那个人满有信心地说:“快好啦!”又把声音压低,“出救星了,你知道吗?穷人的军队,红军,已经开到陕北,专门为咱们报仇雪恨,帮咱们过上好日子!”
高大泉听着,两眼放光:“真的?那可太好了!”
那个人点点头,又说:“我记得咱们头一回见面,你就给我出了个难题儿,对吧?这回我弄明白啦。为什么咱们穷人有理没处讲,有冤没处伸?天下这样宽大,为什么没有咱们的道儿走?因为手里没有印把子!”他攥着两只大拳头,“要夺回来!有了印把子,就不受穷啦,就不受苦啦,就能过好日子啦!”
高大泉乐得直搓手,又拉住那个人的胳膊说:“大叔,你叫什么名字呀?”
那个人拍拍他的肩头,说:“我叫齐志雄。别叫叔,叫我老齐大哥就挺好。我今个有点事儿,你能把张金发叫到这儿来吗?”
高大泉说:“当然行啦!”
齐志雄说:“他这会儿正在赌钱场。你自已去不害怕吗?”
高大泉把胸脯子一挺,说:“这有什么害怕的!”说着,拉开门就往外跑。
齐志雄见他光着两只大脚丫子,就喊:“小老弟,穿上鞋!”想拿鞋追他,转一圈,炕上地下,没有发现一只鞋。
高大泉顶着风,踩着雪,一口气跑进了小酒铺。掺和着烟酒味儿的热气向他扑过来,非常难闻。
卖酒的老头趴在靠门的那个酒坛子上睡着了。炕沿下边站着人,炕里坐着人,吊得很低的罩子灯,埋在许多人的脑袋里边;每个人都是半边明,半边暗,脸色像草纸那么黄,看着有点吓人。炕中央铺着一条口袋,口袋上是骨头的牌。一个披着棉袄、叼着烟卷的二十多岁的青年人,把牌掺在一块儿,“哗哗啦啦”地一个劲划拉,好像要把牌全弄碎。
高大泉钻进人群,抻了抻那个青年的袖口,小声说:“金发哥,有急事儿,你赶紧回去。”
张金发转过脸来。他那两只眼睛红极啦,好似两颗烧着的煤球。他看清高大泉,这才恋恋不舍地放下牌,跟高大泉出了赌钱场,问了几句,拔腿就往西跑。他进了长工们住的小屋,亲亲热热地扳住了齐志雄的肩头,连声说:“少见,少见,真让我好想啊!你从哪儿来?”
齐志雄说:“我这会儿又在火车站上扛大个哪,瞎混呗。金发,这回大哥来求你。”
张金发说:“你是不轻易跟朋友张嘴的,想必家里遭了难处?”
齐志雄说:“家里倒没有大难处。你嫂子带着两个孩子到娘家躲穷去了,如今只顾全我一个人的肚子。这回,为穷哥们的事儿来找你……”说到这里,他把话打住了,对高大泉说:“小老弟,再辛苦一趟,给我们打点酒,买点花生豆。”
张金发要掏钱,齐志雄已经把一张纸票子塞到高大泉的手里。
高大泉一阵猛跑,打了酒,买了花生豆,又往回返。到了门前,他多了个心眼。他把步子收住,悄悄地挪到窗根下,耳朵贴在破洞上。
屋子里传出张金发深深的叹息声:“不是兄弟软骨头,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情啊。”
齐志雄说:“当然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情。一进腊月,他歪嘴子逼着几百户穷人还账。昨个一天,他把十几家的锅碗瓢盆都给抢走了。还让局子抓走三个人。眼下离腊月三十的半夜还有十几天,不治治他,还得有多少人家遭难呀!不求你别的,你给我们开开大门,就可以走;抓歪嘴子,跟他讲条件的事儿全由我们干。”
张金发说:“你们干?那枪可没眼哪!”
齐志雄说:“要不是因为你们这些护院子的有枪,还用得着求你呀?”
张金发说:“今天不该我的班。就算该班,两支枪,两个人,我管得了自己,还管得了别人?”
齐志雄说:“谁不知道你是有心劲的人呀!这点事还办不了?把他们哄到屋,打二斤酒,全有了。”又说:“金发呀,这两年我在火车站上混,开了耳目。咱可不能再傻乎乎地给这群狗日的们当奴才了。我们应当组织起来。跟他们拼!不拼,就没有活路!”
高大泉听到这儿,浑身像着了火一般。他真想闯进屋里,抱住齐志雄。他离开了窗子,像岗哨似的站了许久,直到两只脚都疼痛麻木得站不住了,才推门进了屋。
这当儿,张金发又拍着齐志雄的肩头,说:“行。就这么办。我是为朋友两肋插刀哇。”
齐志雄说:“好,事不宜迟,今个后半夜动手吧。”说着,他跳下炕,从高大泉手里接过酒瓶,拧开塞子,嘴对瓶口,一仰脖,“咕嘟,咕嘟”,一口气,半瓶子酒进了肚子。他把瓶子递给张金发,“全是你的。”
张金发接过酒瓶,喝了五次,也喝光了。
齐志雄冲着高大泉笑笑,说:“小老弟,我走了。”说罢,他已经跳出门外。
高大泉想喊他,被张金发拦住说:“你快睡觉吧,我也回去睡了。今晚上的事儿,可不要对别人讲。我知道你的嘴严。”说完,他也走了。
高大泉插上了破门,吹熄了油灯,坐在炕沿上,想着刚才见到、听到的一切,胸膛像打鼓一般猛跳不止。他对于身边发生的和将要发生的事儿,不能说得很清楚,可是他觉得一切都是很痛快、很神圣的,心里产生一种说不出来的振奋。
狂风暴雪,紧一阵慢一阵地刮着、下着……
过了很久,地主西大院的凶狗忽然发疯般地叫起来,接着是人的喊叫声。
高大泉猛地跳下炕,把耳朵贴在破门上。
又是一阵狗叫人喊,“砰!砰!”两声枪响。一切又都像死了一般地寂静下来。
高大泉感到周身的肌肉都紧绷绷的,心里直跳。他从门口回到炕上,又跳下炕回到门口,折腾了好久好久。
窗棂又“笃笃”地响了几下。
高大泉机警地扑向窗户:“谁?”
齐志雄在外边低声说:“小老弟,是我。”
高大泉连忙说:“等我给你开门。”
齐志雄说:“跟你说一声,我们就走了。”
高大泉问:“你找张金发吗?”
齐志雄说:“不用啦。”说着,推开堵在窗洞上的麻袋片,“给你吧!”
高大泉伸手一接,是一双棉鞋。他一步跨到门前,拉开了门扇。可是,几个黑乎乎的身影,已经出了村口,被大雪藏起来了。
街上又是一阵凶狗的狂叫。
高大泉抱着那双棉鞋。木呆呆地立在长工屋门口。这双鞋外边沾满冰雪泥水,里边还保存着人体的热气。……他不知道自己在这儿站了多久,积雪己经埋上了膝盖;直到乐二叔气喘吁吁地来到跟前,喊了好几声,他才如同从梦里醒来。
乐二叔说:“你怎么在这儿站着哇?”
高大泉没法儿回答二叔,反过来问:“您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呀?”
乐二叔进了屋,点上灯,一边拍打着身上的冰雪,一边说:“别提了,真叫倒楣。回来路上翻了车,要不是刚才碰上过路的几条汉子帮忙,蹲到天亮,非把我冻死不可!”
高大泉知道那几个过路的汉子里边有谁。
乐二叔从怀里掏出小酒瓶,说:“刚才我卸车,听说大院里闹事了。不知道为什么,歪嘴子在半夜三更的时候钻了地洞,还加了岗。不然,这个王八蛋准得吃点苦!”
高大泉又打个楞。
乐二叔喝着酒,叹口气说:“这些狗财主们,真会蹧害咱们穷人哪。他为了给衙门口的人拍马屁,差点儿把我留在年这边。哪还有一点人心哪!”
高大泉忽然说:“穷人快好了!”他凑到乐二叔跟前,两眼放光地说:“出救星了,起红军了,专替咱穷人伸冤报仇,帮咱们过好日子!”
乐二叔奇怪地看着高大泉:“你说的都是什么呀?”
高大泉说:“告诉您,要夺回印把子,穷人才能见太阳,才有活着的道路走。您就等着吧!”
乐二叔有几分吃惊了:“大泉,你今个怎么啦?”
高大泉说:“我今个才真正解开了心里的一个大疙瘩,闹明白一个大道理!”
狂风暴雪,正在小屋周围施展着威风。
作者: 旱地惊雷    时间: 2016-3-29 16:15


穷人把汗水流给了土地,土地把收成捧给了富人。彩霞河两岸的麦子丰收了。
富人们急眼了,急着把麦子抢到手,好买田置地,吃喝玩乐。
那一天刚过半夜,高大泉被地主歪嘴子叫起来,让给他备上骡子,跟他上天门雇短工。  
到了天门镇“人市”上,歪嘴子往高土台上一站,两只手扠着腰,肚子一挺,扯着破锣似的嗓子喊开了:“拔麦子的活儿,开大工钱,给我干,一天四块半;三顿饭,三顿干的,面条米饭大烙饼,豆腐燉肉管你够,最后一顿外加二两烧酒!”
他的喊叫声还没完,早被一群人围住了。黎明的星光里,只见一片破草帽子浮动着。
歪嘴子见这么多人要干,就又喊:“咱们还得按老规矩办:不吃不喝,先让打头的领着干一盘活儿;跟得上的,吃饭,接着干,跟不上的,散伙,算白干!”说着,他就在人群里挑了二十五个短工。
来到歪嘴子的地头上,高大泉才看出,今年拔麦子打头的是张金发。他心里想:张金发拔麦子不如乐二叔快,跟这些人干不一定能跟上趟;地主为啥偏叫他打头,又安的什么心呢?
这时候,张金发不声不响地下手了,“呼嗤,呼嗤”,两三下就是一个麦个子。他后边是二打头的,下边是短工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紧张的神情。
高大泉赶快跑回村,通知乐二叔,把饭食用大车拉到地头上,等候给短工们开饭。
他坐在车上,兴致勃勃地跟乐二叔讲起在“人市”和麦地里见到的一切;讲歪嘴子怎么吆喝,讲张金发今天怎么能干;还说,如果乐二叔今天上阵,准能露一手……
乐二叔听着,只是应付地笑笑,没说什么。
到了麦地边上,高大泉抬头一看,立刻呆住了。
两个浑身汗水淋淋的短工,趴在地头上,一个有气无力地呻吟着,一个不住地大口大口往外吐绿菜水。还有五、六个短工,知道自己跟不上趟,不愿意白干,自动退下阵去,无精打采地坐在土坡子上发呆。麦地里,有七、八个短工已经被打头的张金发远远甩在后边,也许还抱着一线希望,正挣扎着。另一伙短工,大概也有七、八个,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在一个穿着月白布背心、扎着红腰带的人率领下,紧紧盯住二打头的和张金发的身后边。
高大泉被那个穿月白背心的小伙子吸引住了。他跳下车,跑到麦地里,两眼紧紧地盯着那个小伙子,两只手不知不觉地攥起拳头,心里边替人家使劲儿。
张金发端着一副非常沉着、非常有把握的架子,直腰擦汗的工夫,扭头看了一眼正在树底下观阵的歪嘴子,立刻又拿出一股子邪劲儿,“噌噌噌”,一口气地拔起来。
太阳升高,越来越热得难受。高大泉看着这幅情景,急得咬牙,气得冒火。他看见又有几个短工被丢在大后边了,最后只剩下那个穿月白背心的一个人了。按规定拔一个来回开饭,这会儿已经拔了一遭半,再等一阵儿,小伙子就算闯过了鬼门关哪!
可是张金发像发了疯,又一用劲儿,甩下那个穿月白背心的小伙子,拔到地头上了。
树下边的歪嘴子举起细麻杆似的胳膊喊:“开饭!开饭!”
这是命令。这命令就是说:到了时间,没有一个合格的,二十五个人这一早上全给他白干了。
好些短工围上歪嘴子,要求让他们把这一天对付下来。
歪嘴子藏起满肚子欢喜,奸笑着说:“我是急着用人的。我要用干活的人,不能用白吃饭白拿钱的!你们要干一天也行。得吃平常饭,工钱折一半儿;明天咱们在南边那块地里再重新试试,合格了,咱们照合格的吃饭开钱,干不干都随便!”
那些又饿又累的短工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泪只能往肚子里流。
歪嘴子见他们入了圈套,非常得意,扯着破锣似的嗓子喊:“给他们几位开饭!”
高大泉赶紧跑到车前边去搬馒头笸箩。
歪嘴子又喊:“搬后边那个!”
高大泉又转到车尾,掀开笸箩上的屉布一看,里边全是棒子面窝头。
那个穿月白背心的小伙子没有过来吃饭。他跟另一个壮年人,把两个晕倒的短工扶起来,一人搀一个,慢慢地朝槐树林子走去。
这一天,高大泉的心里总是别别扭扭的,走路没劲儿,吃饭没味儿。歪嘴子嚷嚷着要“犒劳”长工们,黑面馒头,熬菠菜。里边还有点粉条。可是那馒头光在高大泉的嘴里来回转悠。不进嗓子眼儿。
晚上,乐二叔正缝补他的破鞋,见高大泉愁眉苦脸的神态,就说:“别胡思乱想了。看不透嘛,就是这么一回事儿。”
高大泉说:“我看不透。张金发为什么那么傻呢?别人都是拼命帮穷人,他是拼命给财主拉套。那是白干,财主是不会对穷人使好心眼的!”
乐二叔说:“他才不傻哪。他想爬上高枝儿,走的是歪门儿。”
高大泉说:“还有件让人纳闷的事儿。张金发平时并不咋样,今天为啥那么多的壮汉子都干不过他呢?”
乐二叔说:“你要想弄明白这个很容易。这会你到高台阶的大院里走一趟,揭开歪嘴子的门帘子朝里看看,全清楚啦。”
高大泉没顾多想,赶紧奔高台阶,走进北屋,轻轻地把门帘子揭开一点缝儿。他只看一眼,浑身的血液好像腾地一下子着了火。
这屋里三个人,歪嘴子、张金发和二打头的。他们正吃饭,一桌子鱼、肉、白面馒头;歪嘴子正给张金发斟酒,张金发把脸都喝黄了,两眼泪汪汪的。
高大泉转身往外走,忽忽悠悠地下了高台阶,进了小屋。他现在才算把事情看透了。怪不得从打一收麦子,两个打头的就不再跟长工们一个桌子上吃饭了,原来是另外给他们加料啦;怪不得张金发那么有劲,你一肚子鱼肉,当然能干过吃了一肚子野菜的短工们;怪不得歪嘴子那么器重张金发,张金发喝了迷魂汤啦!……
五更天,歪嘴子把高台阶内外的人都喊起来。长工们上场的上场,套车的套车,两个打头的自然还是拔麦子。
一夜没有睡好觉的高大泉,接着干送水送饭的老差事。他趁着人们忙乱的时候,溜出村,撒腿往南地跑。麦穗抽打他的脸,柳茬子刺破了他的脚;睡在麦垅草棵的小鸟儿,被他惊得四处乱飞,一只大蛤蟆让他吓得跳进了枯井里。
麦地边,土埂上,坐着一群忧愁的亲人哪!
高大泉看见了那些身影,心头一阵发酸。他从那些身影中,一眼就看出站着的那个是穿月白背心的小伙子,正跟大伙说什么。他跑到他们跟前,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说:“你们快走吧,千万不要给歪嘴子干了。”
一群愁眉苦脸的人都被这少年的慌张神态震动了,一个个跳起,围了过来。
那个穿月白背心的小伙子赶紧问他:“老弟,出什么事儿了?”
高大泉说:“这是圈套,黑着心要坑你们,害你们!”接着,他把昨晚上在歪嘴子屋里看到的情形,还有他心里的话,一骨脑儿都掏给对面的这伙人了。
惊慌的人们听了他的诉说,闷闷地站了一会儿,又都坐在土坎子上了。
只有那个穿月白背心的没有坐下。他紧锁眉头,拍着高大泉的肩头说:“谢谢你的好心,老弟。可是,我们不能不干呀!拿我来说吧——我叫田雨,往后咱们还会打交道哪!——我是从长城外边逃荒,来投奔我哥哥的。哪想到,头半个月他在火车站上扛大个儿,给轧死了。这会儿一家老小,都在半途中的山洞里,前走后退都没有道儿。我跑到这儿混几天,要是一个钱弄不回去,他们怎么活呢?明知火坑也得跳,明知毒药也得吃,就是这样一个黑白颠倒的世道。”
高大泉还能说什么呢?他无力地坐在麦地边上一丛野马兰花上,顺手揪了一棵苦菜,撕扯着。他想起齐志雄,想到穷人手里没有印把子,就这样受财主的欺负、敲诈,没有一条道路可走,心里愤怒极啦!……
歪嘴子、张金发和二打头的吃得酒足饭饱,来到地头上。
歪嘴子又是那么胸有成竹地喊叫:“你们都来了?好哇,今个再试试,一切照旧。打头的,动手吧。”
张金发又神气十足地挽挽袖子,弯下腰去,拔开了。
歪嘴子看见了高大泉,立着眼说:“小半活,你这会儿跑到这儿干什么?”
高大泉看他一眼,忽地又想起齐志雄的另一句话:“……跟他们拼!”于是,他把手里的苦菜碎叶儿一扬,噌地跳了起来,说:“我来拔麦子!”说着,就占下了二打头身边的两个垅。
歪嘴子乐了:“嗨,小东西,也知道卖劲儿了。干干试试,干得好,明年咱们上大锄板,开整工钱。”
天亮了,东方地平线喷吐着嫩红鲜艳的光芒;晨风摇动着麦穗头,像水波滚动起来……
高大泉一声不响,紧紧地跟在两个打头的后边。他一下手就拿出了他的全部技能和力气,威风凛凛,猛打猛冲。从千里迢迢的水泊梁山,来到这“皇都福地”的冀东平原上,五年间,他接受了日月星辰的照耀,接受了阶级搏斗的锤打,也接受了劳动智慧的熏陶,自然界的恩惠,穷苦人的美德;亲与仇,爱与憎,一起铸造着他的心灵。如今,在一个特殊的时刻里,这一切都在这个十五岁刚出头的少年身上发挥了出人意料的威力。
他拔呀,拔呀,不多远就超过了两个打头的。于是,他就开始施展他的计策了:本来应当拔完一个麦子磕打一次土,捆好放下,就完了;他却拔一把,磕打一下,把泥土甩出老远,一点不剩,全部落在两个打头的脸上。
张金发不甘心让小半活丢下,一直猛追,可惜那泥土抽脸迷眼,躲一躲,闪一闪,再揉揉眼睛,不知不觉地耽误了工夫。这下他可慌神了,一慌神,步伐乱了,再也拿不出劲儿来。
高大泉见计已成,心里非常高兴。他开始变得不慌不忙。不快不慢,压住阵脚,不让两个打头的超过去。
那个名叫田雨的短工,立刻领会了高大泉的用心,朝伙伴们使了个眼色,一个个精神抖擞地跟上来了。
歪嘴子站在地头的柳树下边,歪着嘴巴笑。他想,两个加了油的打头的拔麦子够快了,今儿个都追不上小半活,可见这个小半活有多快;往后给他点甜头吃,又多了一个拉硬套的。他不住声地喊:“小半活,好样的!”
到了开饭的时间,歪嘴子可傻眼了:所有的短工,没有一个被丢下。歪嘴子这个混蛋怎么想也没弄明白;张金发有苦难言,牙掉了只好咽到肚子里。
二十五个短工吃饱了白面馒头,又受到精神鼓舞,浑身是劲儿,一直干到晚,全部领到了整工钱。
作者: 旱地惊雷    时间: 2016-3-29 16:16


一九四二年,高大泉已经长大成人了。他中等身个,大手大脚,圆脸膛,大耳轮,浓眉俊眼;站在人群里,不卑不俗,淳厚朴实,显得很有根基。他穿着白褂子,黑裤子,头上戴着大檐草帽子,手里拿着长把鞭子,“噼啪”一甩,赶着大车直奔天门。
歪嘴子的一个叔伯兄弟当了伪乡长,在天门镇安了一个下处;歪嘴子让长工们隔些时候就往这里送一趟吃用的东西。
这是一条新修起来的土公路。路上行人不多,只有一些挑着青菜、背着柴禾的庄稼人。歪戴帽、斜瞪眼、腰上挎着盒子枪的汉奸,骑着自行车过去了;一会儿,一辆小汽车横冲直撞地跑来,在路上卷起一股土浪,好久不散。老远就能看到的天门镇鬼子炮楼,四层高,说圆不圆,说方不方,好像一口棺材立在那儿似的。一条壕沟,两道铁丝网,进口的地方,四个鬼子把守。要进镇的男男女女排成长长的一溜,查证、搜身,一切都履行完了,最后那个像猪一样的家伙,还得用枪托子在每个人身上墩一下子,那意思是可以走了。
高大泉忍着怒火经过了门岗,进了镇。
镇子上景象很萧条,气氛很紧张,来往的人都是东张西望,急行快走。买卖家多半关闭了,没关的也是半开门,半下板,有的干脆从一个小窗口接钱送货,最热闹的是小酒馆,从那里传来一片鬼子兵的狂笑和嚎叫。
高大泉憋得出不来气,就急赶车辆,来到一个倒闭的酒烧锅,伪乡长在这儿歇脚、养小老婆。
高大泉把车辆停在大门外边,卸下一口袋麦子,扛着直奔厨房里;解开口袋嘴儿刚要往那个柳条囤里倒,猛然从里边跳起一个人。
这个人也是芳草地的,名叫秦富,是个有牲口有地的小庄稼主。他四十多岁,干瘦矮小,这会儿浑身打抖,脸色发黄。他看清了高大泉之后,颤着声说:“你把我吓死了!”
高大泉说:“这么大的地方,你干嘛钻到囤里去呀?”  
秦富小声说:“别提啦!大乡里硬要让我出三石麦子的治安费,我哪儿交得起呀!交不出麦子,要收我的地。唉,那地是我一家人的命根子,还不如要我的命哪!我来找东家求求情;怎么着,一个庄的,总得另眼照看哪!我一进门,就赶上日本鬼子‘审案子’,正吊着打人。我怕看这种事儿,没处躲,就钻到里边来了。”
高大泉问:“他们打的是什么人哪?”
秦富说:“学校的老师。听说他家是大仓镇的谷家大财主,偏偏跟他爹闹别扭,唉,自找苦吃。”
高大泉赶紧倒了口袋,把车上别的东西也都卸下来;当他站在厨房门口一边卷空口袋,一边捉摸秦富那几句话的时候,只听得上房的独扇门子“哐”的一声打开了,两个挎着盒子枪的伪军架着一个浑身水淋淋、血糊糊的人出来,朝东边那个小旁门走去。
伪乡长陪着一个戴眼镜的日本人出现在上房门外,凶狠狠地喊了一声:“谷新民,太君说了,再给你个机会,两分钟,你是招不招吧?”
那两个伪军听到伪乡长喊叫,就停住了,把架着的那个叫谷新民的人转过身子,又使劲儿摇他,用脚踢他,让他说话。
谷新民用力站稳,昂起头来,大口地喘着气,从嘴角往外滴着血,用很大劲儿说了声:“抗日是没有罪的!”他就又昏过去了……
高大泉赶着空车往回走,他的心头总是翻腾着谷新民那个昂头滴血的神态,和他那坚强有力的声音。
突然间,一阵枪响,一阵摩托车声,满街人呼喊奔跑,家家关门闭户,乱成一团。
高大泉一边使劲儿抓着受惊的马,一边左看右瞧,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人蹿过来,夺过他手里的牲口缰绳往地下一扔,拉着他跑进路边的一个小院子里;站稳之后,他才认出,这个人是那年麦收打短工的田雨;刚要打招呼,一阵皮靴的“咔咔嚓嚓”的怪响己经到了门口,田雨又拉着他钻进一丛石榴树下边。
田雨小声说:“快蹲下。他们不进来,咱们就在这儿蹲着;进来了,咱们就翻过后边这道墙。看见没有?这墙外边也是一条街,还能跑。”等街上的皮靴声过后,他又说:“刚才你怎么还傻乎乎地在街上站着哇?你还管牲口车干啥,多险呀!”
高大泉不好意思地笑笑,问:“这到底闹的什么事儿?”
田雨伸出大拇指和二拇指,比划着一个八路军的“八”字,说:“炸市了,捉人哪!”
高大泉眼睛一亮:“八路军到咱们这儿来了?”
田雨说:“他们的根据地在蓟运河南边,还有北山根前边,有空子就过来干一下子;咱这地方虽是鬼子的老窝,也挡不住他们,真叫神哪!前几天大晌午,游击队长亲自带着人进了鬼子炮楼,把一挺机枪扛走了;火车站上的两个鬼子正在井台上洗澡,偏巧游击队长从那儿路过,他顺手就把两个狗东西塞到井口里了……”
高大泉听得出了神。
田雨站起身说:“没事儿了,咱们走吧。”
高大泉问他:“你还在镇上扛活吗?”
田雨抖落抖落在身上的花瓣,说:“今儿个还是,明儿个可就说不定了。”
高大泉说:“你想打短工干零活?”
田雨摇摇头:“不,我正找别的道儿!”

不久,日伪县政府发下一张大布告,贴在高台阶的墙上了。布告的内容是“通缉”一个游击队长。说谁要拿住他献给宪兵队,赏给大洋一万元。还说,这个人三十多岁,高个、方脸、黑眉毛,左腮上有一块月牙疤。
不用说姓名,高大泉立刻就断定那是他认识的齐志雄。这一来他可慌神了,坐不安,立不稳,不住地东问西打听。夜间,他故意点着灯烛坐很晚,等候亲人来敲打他的窗棂;白天他赶车、干活,凡是路上过往行人,他都要仔细地看一遍,寻找那块月牙似的红色伤疤……
各种好消息不断传到长工住的土屋里:
铁路让游击队扒了!
京榆公路上的电线让游击队割了!
梨花渡一个汉奸乡长,被游击队从被窝抓出去枪毙了!
彩霞河边三座炮楼,一个晚上都被游击队烧了!
有一程子传说队长齐志雄到盘山去学习,又传说他在蓟运河南边办起了游击队训练班。
游击队和齐志雄到这里,到那里,一直没到芳草地来。
八月,日本鬼子往大草甸子和蓟运河两岸调兵遣将。他们要死守西南的铁道和北边的公路,开始了疯狂的大“扫荡”。一个闷热的晚上,打草回来的乐二叔,饭没吃,脸没洗,就跑到街上把高大泉找回小土屋。他忍不住兴奋的情绪,压着声说:“嘿,总算没白活,今个可开了脑筋。我见着你常叨念的那个齐志雄啦。”
高大泉一把抓住乐二叔的手:“你真见着他了?”
乐二叔说:“一点没错。我在草甸子里光顾低着头割草,听着前边什么地方有响声,抬头一看,好家伙,树林边上有两个端枪的大兵。再往林子里一看,嗬,坐满了人,都带着大枪。我拿起镰刀,撒腿就跑。谁知道身后边早有人站在那儿盯着我哪,差点撞到他身上。我算给抓住了,顺顺当当地跟他走进树林子里。你说巧不巧,碰上个熟人,就是那年拔麦子打短工的田雨。”
高大泉心里一动:“田雨也当游击队了?”
乐二叔说:“他说刚当上三天。他可救了我啦。他把我拉到一个人跟前,说这个人是他们的首长。我抬头一看,草地上坐着个大个子,灰布帽,老百姓的衣裳,腰里系着皮带,腿上打着裹腿,没说话先朝我笑,还递给我一根烟卷儿;我不敢接,又不能不接,这当儿,我瞧见他左腮帮子上有一块月牙儿疤……”
高大泉说:“是他,是齐志雄!”
这以后的三天里边,高大泉把一切事情都料理好了,连借邻家的一根针也归还了。接着他歇了三天工。他大早起,把小包拴在腰上,盖在褂子里边,手拿镰刀,进了荒滩草甸子;这儿转悠,那儿转悠,一直转到晚,摸黑才回来。第二天,他又进了草甸子,一直走到太阳偏西,已经临近了蓟运河边,好不容易碰到一个放牛的老头子。
老头子左右看看,小声说:“小伙子,别往前去了,鬼子正在那边拉电网哪。前天,游击队好像从天上掉下来的,在河边上打埋伏,消灭了一车鬼子。事后,他们就撤出封锁线,往远处开去了。可惜,有两个打后阵的,拼到最后,把子弹打光了。一群鬼子想捉活的。那两个好汉把枪砸烂,扑到鬼子中间,又把最后一颗手榴弹拉响了!听说,里边有一个是队长。”
高大泉连忙问:“那个队长姓齐吗?”
老头子说:“要问详细情况,我也不知道。刚才一个从雁庄来上坟的老太太跟我说的。你看,那就是英雄好汉们……”
高大泉往东方树林子边上望了望,只见青草深密,一片野花盛开,非常鲜亮,像火,像血!  
作者: 旱地惊雷    时间: 2016-3-29 16:16

  八
人们千盼万盼,好不容易盼到日本鬼子投降。没有想到,赶走一群狼,又来了一群狗。天门镇上的膏药旗换了狗牙圈圈,日本鬼子变成了美国鬼子。
一九四七年,国民党反动派疯狂之极。他们的几十万军队从北面的长城外,从南面的铁道线,从东边的山海关,又从西边的北平,“扫荡”合围,挖壕沟,修据点,冀东地区变成了人间地狱!春节刚过,莲子坑发生了一件抓兵事件。夜静更深,一队国民党匪兵摸进村庄,挨门砸,从被窝里掏出十几个年轻力壮的男人带走了。
第二天早上,这消息传到了芳草地。高大泉赶紧找乐二叔商量说:“蒋介石越打败仗,越得抓兵,好在临死的时候多挣扎一阵儿。咱们一定得早防备。我想串联串联年轻人,一块到野地睡觉,至死也不能给敌人当炮灰!”
吃过晚饭,芳草地的青壮年都背着被子,扛着棍棒,钻进野草甸子的树林里。
一天晚上,一队匪军摸进芳草地抓人,狗东西们扑空了。人们逃抓兵的信心更足了。可惜,就在这个时候,乐二叔病倒在炕上。他先是发烧、咳嗽,后来痰里边带着血块子。找人看了,说是伤力病,一天两天不容易养好。
高大泉的心里又紧张又难过,有空就守在老人的身边,给他端水,给他捶背,给他说宽心话儿,还把大个子刘祥找来给乐二叔做伴儿。
桃红三月的一个早晨,高大泉背着湿漉漉的被子从草甸子回到村里,一进村,就听见歪嘴子扯着破锣一样的嗓子喊叫。他紧走几步,瞧见小土屋门口围着好多人,歪嘴子在中间发疯撒野,就急忙挤进人圈里。
人圈地下有一只摔碎的碗,一滩棒子粥,歪嘴子一面用手里的文明棍戳着地皮,一面冲着大个子刘祥训斥:“你今儿个得说说,你是谁雇的,你应该听谁的?”
刘祥说:“我是你雇的,可你管三尺门里,你管不着三尺门外;下了工,我有工夫,想替谁干什么,就替谁干什么,碍着你了?”
歪嘴子说:“你随便拿我的饭给别人吃,你还有理啦?我昨晚上没跟你说吗?我们散伙了,他早起得给我走人!你干嘛还盛我的饭给他吃?”
刘祥说:“他给你干了十几年,到头来一算账,你不给他一粒粮半个钱,他倒欠了你的。他病成那样,你连顿饭都不管,还要赶他走,你讲点良心不讲啊?”
高大泉听到这儿,立刻感到当年爹爹被“积善堂”残害的悲剧又在乐二叔身上重演了。他想:那时候,我们听天由命,没道可走,任你们胡作非为;如今,我们懂得了“拼”,再想这样做,绝对办不到。他一步跨到歪嘴子跟前,高声喊道:“乐二叔的病是给你干活累的,你看他身上没油水了,不能给你拉套了,想一脚踢开呀,告诉你,我们不答应!”
歪嘴子说:“我这儿不是药房、养老院,不能给我干活儿,就得两方便。”
高大泉说:“你欠我们穷人的账,山一般高,河一样长,一笔还没算,你就想两方便,能行吗?”
歪嘴子把三角眼一立:“嗨,高大泉,你好厉害呀!你想跟我闹共产是怎么着,这儿不是长城根,也不是老山沟,这儿是国军、友军的地盘,那种事儿,永世办不到,你别做梦啦!”
高大泉哈哈大笑,说:“真正做梦的是你,以为印把子在你们手里掌定了?你们是秋后的蚂蚱,蹦不了几天啦!告诉你,乐二叔的工你不能散,饭你得管,病你得治。你如果不这样办,咱们就试试看!”
歪嘴子真没想到高大泉这么坚决勇敢;见围着的人都给他喝彩,只好自找台阶,把文明棍一扔,拍着长袍大襟又喊又叫:“高大泉跟八路串气了,要造反了!我告你去!”接着,他又抖又颤地进了大院。
第二天清早,高大泉从草甸子回到村里,在厨房里匆匆忙忙地吃了点东西,就给乐二叔打了一碗粥,一碗咸菜,一手端着一只,往小土屋走。他的一只脚刚迈出大门口,两把雪亮的刺刀对准了他的胸膛。
两个气势汹汹的匪兵,全副武装,瞪着血红的眼珠子,一个喊:“你就是带头逃避当兵救国、起头闹事的高大泉吗?走!走!”
高大泉见势不好,来不及多想,手疾眼快,用尽平生力气,两只碗同时扔出手:一碗热粥扣在左边那个兵的头上,另一只菜碗,打在右边那个兵的脸上。在这一眨眼的工夫,他急转回身,往院子里飞跑。
正在北屋门口观阵的歪嘴子见此光景慌了神,连声喊:“抓住他,抓住他,可别让他跑了!”
高大泉想从两个房山中间的一条窄窄的胡同穿过去,正巧在这胡同里碰上了张金发。
张金发听见喊声从厨房跑来,跟高大泉撞个对面。他想也没顾想,就朝边上一闪身子,放高大泉过去了。这当儿,歪嘴子的声音已经出现在胡同口,张金发灵机一动,做一个摔倒在地、要爬起来的姿势,等歪嘴子一露面,他又跳起身,朝北边追。
高大泉正往北墙上蹿,因为墙高、土松、加上慌张,溜下来好几回。
两个匪兵,刚刚转过方向,带着满头满脸粥渣子、菜叶子和鲜血追过来。
歪嘴子喊:“快开枪,快开枪,打死他!”
没容两个匪兵把枪举起来,高大泉像小燕子似的翻过墙头,不见了。
茂密的苇塘成了最好的掩护。
高大泉在这绿色波浪里钻着,又在荒滩上跑着。他使劲儿拔着两只腿,一口气来到青草甸、树林边,像一堵坍倒的墙,仰面摔在地上了。
大地在他身下颤抖,乌云在他头上翻腾。
高大泉觉着一切像梦,都来不及仔细地去回味,心里只惦着病在炕上的乐二叔。他想:狗东西们没有抓到人,反而挨了打,会不会拿老人家煞气呢?老人家听到这件事,吉凶不知,会不会把病吓重呢?这么多年,他们相依为命,形影不离;他跟乐二叔一起过的岁月,比跟自己的亲生父母一块生活的还要长,他不能没有乐二叔,他不能失去这个亲人。
天空布满了浓云,一会儿裂开一道缝,泄出一片使人晃眼的光线,水泽变明了,绿草变亮了;几只野鸟拍拍翅膀,深沉地叫了几声,高高飞起,在丛林的梢头上盘旋着。
高大泉躺下坐起,坐起躺下,一直熬到天黑,等到夜静,便跳起来,拍拍身上的潮土,踩着柔软的嫩草,往前边摸索。
远处的路上有行人,那是来草甸子躲抓兵的。
丛林背后有灯火,那是匪军的巡逻队。
芳草地家家都关门闭户,没有一点声音。
高大泉摸进村,在昏暗的夜色里,他看到小土屋的轮廓,紧走几步扑到门前。
破烂的木板门加了封条,上了铁锁。
他摸着熟悉的门扇,摸着那挂着锈的铁锁,又焦急又痛苦地想:乐二叔到哪儿去了呢?坏人把他赶走,还是向他下了毒手?他忽然想起大个子刘祥,这人热心又可靠,一定知道乐二叔的下落。他这么想着,就沿着墙根,往西走,往北拐。在一片低矮破烂的宅院中,他摸到了那个半坍的破墙……纵身跳进院子里,走到窗根下,轻轻地叫了一声。
屋里的刘祥立刻应声了,传出下地穿鞋声,撞倒了扁担声,抽开门插关的响声:“大泉,你可回来了!太好了!乡亲们把你乐二叔救出来了,在屋里;就是,咳,恐怕他不行了,你们爷俩再见一面吧……”
高大泉冲进了小屋。
刘祥关着门说:“不能点灯,摸瞎呆着吧。在炕头上。二哥,二哥,大泉回来了,到你跟前了,你快摸摸他吧。”
高大泉扑到炕边,碰到了一只正在摸索的大手,就紧紧地攥住了。
黑暗中,乐二叔有气无力地说:“大泉,我还当咱爷俩今生见不着面了!”
高大泉立刻感到一串热泪漏进他和老人紧握在一起的手指间。
乐二叔接着说:“你十岁跟上我,到如今整整十五年,在这人世上,独有你最摸我的底儿。这几天,我把自个这一辈子所干的事情,还有所想的事情,全都理了一遍,想来想去,我觉着自己对这个世界没有半点亏待,干的想的,我没有半点过分的地方。怕再走你爹的老道儿,亲生骨肉不敢养,连个老婆都不敢续。没想到,天罗地网安排好,纵然插翅也难逃。躲来躲去,没有跳出财主们设下的圈套。你说,我走到这一步,跟你爹的下场该是多么一样啊!”
老人家悲愤的控诉,点起高大泉的满腹火焰。他从乐二叔的一生和乐二叔的醒悟中受到了启发,受到了教育,心里豁然开朗,眼睛感到明亮,十几年积压在心头的沉重压迫立刻摆脱了。他轻轻地抚摸着老人的手掌说:“二叔哇,您还记得那年齐志雄大哥在草甸子里跟您说的话吧?他说,要不推倒压在咱们头上的大山,要不夺回印把子,穷人就没有出头之日。不要说您,就是我,按照老道走下去,再混个一、二十年,也得落个跟您和我爹一样的下场啊!眼下,有了共产党、毛主席,有了革命的大道了,咱们能走活路,能不走那条死路了!”
乐二叔说:“是呀,我等你回来,不咽这口气,就是要跟你说这件事儿!唉,过去我教你做庄稼活,教你安分守己,都是教你走你爹和我走过的死路一条。你赶快离开这儿,不能再给他们卖命了!去找共产党吧,跟他们一块干,给我报仇!”
高大泉万分激动的说:“二叔,好二叔,我早就打定了这个主意!让国民党抓去,是给敌人当炮灰;咱们穷人世世代代给地主老财扛长活,喂饱了他们,让他们更有劲儿干坏事儿害穷哥们,让他们能抓着印把子不放手,这也是给敌人当炮灰呀!”他又精神抖擞的说:“我要走应当走的道路,拆这个地狱,为穷人夺印把子!”
乐二叔又紧紧抓住高大泉的手:“孩子,有一桩心愿,我藏在肚子里十五年,没对你讲……你知道,我还有一条根子,在咱老家……你娘走那年,我们俩私下里商量妥了……我想她,惦着她,不知她是死是活……你千万想个办法,找找她,找到了,带上她,你们一块儿走新道儿,我,我死也合眼了……”
在黎明到来之前,勤劳智慧、劳苦一生的乐二叔离开了人世……
高大泉怀着悲痛和复仇的决心,离开了芳草地,大步地朝前走去。
那肥沃松软,长满嫩草、开满野花的草甸子上,留下他那一串深深的、永不会磨灭的脚印!
作者: 旱地惊雷    时间: 2016-3-29 16:17



浓浓的云彩,在群山上空暴怒地翻卷着……
敌机像一群黑老鸹,穿着云层,发出怪叫……
弯弯的河堤那边,响起了“轰轰”的爆炸声……
送公粮的民工队,在通往山区的大道上飞奔……
低声说笑,高声歌唱,伴随着牲口蹄子的“嗒嗒”声和车轮子的“吱吜”响,还有解放区农民充满胜利信心的脚步声。
领队的区干部放下自己的小推车,跑步登上河堤,瞭望一下,又转身向队伍大声喊:“暂停前进,浮桥让敌机给炸坏了!”
一群人涌上河堤,焦急地议论起来。
河边柳丛里,忽然站起一人。他是走在中途路上的高大泉。
他看着这么多正干着不平凡事业的农民,兴奋的情绪立刻赶走了跋涉的疲劳。他爬上河坡,挤进了人群,对那个领队的区干部说:“我刚蹚过来的。”他用手指指岸边长着柳丛的地方,“那一弯水不深,把驮子和小车抬过去就行了。”
那个区干部把高大泉上下打量一遍,说:“这倒是个办法,咱们试试看吧!”
人们又高兴地喊起来了:
“嗨,抬驮子过河啦!”
“快动手哇!”
有的抬驮子,有的牵牲口,走进那没到大腿根的水里。河水奔流着,波浪围着人们打转转。
高大泉把小包往腰上一系,加入了抬车的人群。
粮食驮、牲口和小推车被人们一趟一趟地运过河去,又在大道上前进了!
最后的一辆车子抬过河之后,那个区干部紧紧地握住高大泉的手,激动地说:“同志……”
高大泉平生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称呼,感到特别的亲切,特别的神圣,周围的一切都好像放了光彩。他看看那一张张庄严、兴奋的面孔,对那个区干部说:“我是来找救星、投奔共产党的,今天总算找到了,就让我跟你们一块儿干吧!”说着,他推起区干部那辆车子,跟着队伍在大道上前进了。
三个月之后,高大泉跟随一支运送重要物资的远征民工队,开到山东境内。等到完成了任务,他便带着一张“支前模范”的奖状,取路赶回他阔别十五年的故乡汶河庄。
他又看到了清水粼粼的大坑,看到高高屹立的“积善堂”的大灰楼。如今那楼上插起一面红旗,呼啦啦地飘扬,接着,他走进了自己出生的小院子。
院子干净利落,东边一垛柴草。西边一堆粪肥;土屋是新泥抹的,窗户也是新糊的……
高大泉朝里边喊了几声没人应,正要推门进屋,忽然听到背后有脚步声,转身一看,走进一个提水的人。
这是个二十多岁的姑娘,细高个儿,身上穿着旧衣褂,却缝补得整洁干净。她一手提着瓦罐,一根大辫子垂在胸前,随着走动,摆来摆去。她停住脚步,那两只俊美的眼睛看着高大泉,问:“你找谁呀?”
高大泉当是自己走错了门,就说:“这不是高二林的家吗?我是从河北来的……”
那姑娘没把话听完,圆圆的脸上腾一下红了,连忙说:“是这儿,是这儿,进屋吧!”她说着,提着水慌慌张张跑进灶屋里去了。
高大泉楞楞地在院子里站了好久,想等那姑娘出来再仔细问问,好久没有把她等出来。
这当儿,正巧那个在大车店当打杂的高二林回来取东西,发现了他,高兴地喊着:“嗨,这不是我哥吗?我哥回来了!我哥回来了!”
高大泉回来了。可惜,他那受尽人间苦难折磨的娘没有熬到这幸福的来临。十二年前,她就把乐二叔的独生女、孤苦伶仃的吕瑞芬接到自己的身边,像乐二叔对待高大泉那样,把吕瑞芬拉扯成人,才离开了他们……
解放的喜庆,斗争的热情,冲淡了失去亲人的悲痛。高大泉跟吕瑞芬成亲的第三天,又参加了担架队,战斗在夺取政权的行列中。
吕瑞芬很快就熟悉了高大泉,深深地爱上了这个热情能干的庄稼汉。他们很幸福。这种幸福,他们的爹娘是没有尝过的。
一九四九年秋天,高大泉的儿子刚过一周岁的时候,他接到大个子刘祥写来的一封信。这封信向他描述了芳草地的穷哥们政治解放,当家做主,扬眉吐气,欢天喜地的各种情景和消息。他呆不住了,一火心要回河北,要回芳草地。
他说:“我先到那儿看看,安排安排,过了年,就来接你们。”
吕瑞芬说:“如今解放了,太平了,很快就要土改了,一家人团聚在一块儿,多好,为什么偏要离开这个家乡热土,到外地去呢?”
高大泉说:“我的家乡热土不是汶河庄,是芳草地。我今年二十七岁,多一半的时间是在芳草地呆过来的,你爹在那里把我抚养成人,我喜欢那块地方。那儿的好多人都跟我共过甘苦,我想他们;那个地方的地主夺去了你爹的性命,也把我剥削得最惨。我要回去,挺着胸膛回去,跟乡亲们一块儿闹土改,算苦账,分土地,分房屋,过好日子,尝尝人民坐天下的甜滋味儿……”
这一次,高大泉乘坐着人民列车前进!
人民列车,在祖国广阔无边、获得了新生命的大平原上前进!
列车的广播室,传出最欢乐的音乐声,广播员用一种抑制不住的因兴奋而颤抖的声音,宣布着一件特大喜讯:“各位旅客同志们,今天是十月一日,我们的伟大首都北京天安门广场上,正举行开国大典的盛大集会,我们要马上给大家转播实况……”
车厢里立刻沸腾起来了。
旅客们的欢呼声和广播声汇合在一块儿。
隆隆的礼炮声,雷鸣般的口号声,优美的欢歌声,震撼着天地。
在片刻静穆之后,伟大领袖毛主席向全国人民,向全世界人民庄严宣布: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
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
前进的列车上,从祖国四面八方汇集到一起的、各行各业的旅客们,万分激动地踊跃啊,欢呼啊。
“毛主席万岁!”
“中国共产党万岁!”
“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
………………
高大泉被拥在欢腾高歌的人群里,幸福的热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他的心头涌起无限的感激的波涛,想起那些为人民夺取政权,英勇奋战,用鲜血染红祖国万水千山的烈士们。他们是幸福的奠基人。
他的心头闪过一种惋惜之情,想起挣扎终生,在黎明前倒下去的乐二叔,还有怀着深仇大恨,埋在三尺黄土下的父母和无数穷苦人。他们没有看到今天的幸福。
感激和惋惜化成了从来没有过的喜悦。他想到跟他一起沐浴在新中国灿烂阳光下的妻子、儿子、兄弟,芳草地的乡亲们,以及就要开始的幸福日子……
同座位的几个人推着高大泉去参加车厢里举行的庆祝大会。可是,旅客们已经把通路堵塞了,所有椅子上都站满了,只能听到那边的人在激动地讲话,车厢里热烈的掌声。
第一个讲话的是一个工人代表,第二个是农民代表,第三个是解放军战士代表;现在已经轮到第四位,他是被同车人发现后推荐的。列车员介绍说:“现在,我们欢迎老革命干部的代表梁海山同志讲话!”
在热烈的掌声中,那位老革命干部的讲话开始了,尽管距离很远,而且根本看不到他的容貌,那声音却如同敲击钢铁一般高昂洪亮、震动人的心弦:
“同志们,这个时刻,是我们中华民族有史以来最光荣的时刻,是我们每一个公民终生最幸福的时刻,是我们子孙万代永远要纪念的时刻,是我们五湖四海的朋友们最高兴的时刻,也是一切帝国主义和反动派最倒楣、最丧气、最咬牙切齿的时刻……我们是一个伟大的民族,近百年来,革命斗争风起云涌,前仆后继;只有在伟大领袖毛主席领导下,无产阶级的先锋队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在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的指导下,我们才推翻了压在头上的三座大山,夺取了政权,争得了胜利!”
一片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又一次响遍整个车厢。
“……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是新的革命斗争的开始,而不是结束。我们要将革命进行到底!在解放全中国的前夕,毛主席英明的教导我们:‘夺取全国胜利,这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如果这一步也值得骄傲,那是比较渺小的,更值得骄傲的还在后头。在过了几十年之后来看中国人民民主革命的胜利,就会使人们感觉那好像只是一出长剧的一个短小的序幕。剧必须是从序幕开始的,但序幕还不是高潮。中国的革命是伟大的,但革命以后的路程更长,工作更伟大,更艰苦。’……同志们,我们人民夺取了政权,还要巩固政权,我们要建设新中国,搞社会主义……”
高大泉坐在猛进的火车上,在潮水般的掌声和欢呼声里,陷入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奇妙而严肃的沉思里。
高大泉哪,你这个在血与泪里挣扎了几千年的劳动人民的后代,那个灾难深重、罪恶无边的旧社会所反复重演的一切历史悲剧,你都亲眼看到,你都亲身遭遇,然而,这些已经彻底结束,因为政权掌握在无产阶级的手里了;那么,从今以后,在那更伟大、更艰苦的斗争“长剧”里,你,还有你的伙伴们,将怎样担负起历史使命,又将怎样行走你们的人生道路呢?
你快觉悟,你快回答!
用你的心,用你的脚步回答吧!
………………
人民列车,在祖国那广阔的、欢腾的平原上奔驰,车轮滚滚向前,向前!!
作者: 大道不空    时间: 2016-3-30 17:03

这个貌似不是你一直说的那个《金光大道》吧。。。。
作者: 旱地惊雷    时间: 2016-4-1 13:25     标题: 回复 #10 大道不空 的帖子

这个就是我说的那个金光大道.
作者: 旱地惊雷    时间: 2016-4-1 13:26

这是引子,随着时间变化,就会引出来在农村的社会主义改造初期的各种矛盾,以及各种现象.
作者: 旱地惊雷    时间: 2016-4-1 13:30

第一部

一  新生的芳草地

新生的芳草地,刚刚欢度了国庆一周年,又祝贺土改大胜利,真是喜上加喜!
土地还家了,党小组成立了,民主建政完成了,工作队离村了,农民们要在新政权的领导下,一心一意地奔好日子了!
清晨,一轮红日从东方地平线上腾腾升起,喷射出千万道光芒,给宽阔平展的大草甸子和古老村庄的砖房草屋,镀上了一层金黄。街道上,飘动着炊烟的气味,响着雄鸡的鸣唱和孩子们的欢笑。
突然间,土烟呼呼滚起,鸡群扑拉拉乱飞。
没起风,没过车。只是从南边胡同口里冲出一个小伙子。他没有跑,也没有跳,更不是去办什么急迫的事情;猛冲猛闯,一串“噌噌”的步子,走起路来就是这样一种姿态。
他叫朱铁汉,今年二十一岁,是芳草地三名党员中的一个;高个、红脸、结实、粗壮,连喘气都比一般人劲儿大。如今虽是滴水成冰的严寒腊月,他身上那件黑粗布小棉袄却有一半纽襻没有系;衣领子朝两边咧揪着,紫红色的胸脯子露在外边,那神气,好像热得要摇扇子。据说,他落生之后,他那饥病交加的妈妈就一直没有下来奶水,把他偎在炕上的破被窝里,饿得“呱呱”乱叫。他爸爸想熬点米汤,又没有一粒米,只好喂他几口苦菜汤;从此,吃糠咽莱长了十九年。这十九年里边,他没有穿过一件正经衣裳,热天围一块麻包片,冬天再往肩上披一块。他饿着、冻着、扔着、撂着,没有死,也没有病,连头疼脑热的时候都少见,比那些吃鱼肉、裹丝棉的人还强壮。爸爸妈妈都说他“命大”,管他叫“铁蛋”;喊来喊去,铁蛋成了他的名字。在土改胜利的热潮里,他被吸收加入中国共产党,工作队的同志帮他写入党志愿书的时候,才动员他把“蛋”字改成了“汉”字。
现在,朱铁汉是团支部书记、民兵中队长、群众小组长,还有俱乐部主任,身兼多职,又活跃,又积极。明天村长要到天门区公所参加一个十分重要的村干部联席会议,朱铁汉负责通知各群众小组长,搜集一下群众的反映、要求,还有翻身以后各方面新气象的材料,好往上边汇报。
他冲到村西头地主歪嘴子的旧宅院“高台阶”下边的大槐树跟前停住,不用梯子不用板凳,两手抱着树干,两只大鞋一甩,“噌噌噌”,几下子就爬到老杈中间。他往上一骑,摘下挂在那儿的马粪纸糊成的喇叭,刚要喊,又停住,伸手从树顶上扳了一根干枝子,撅成一截一截,攥在手里,两只眼睛挺神秘地眯着,朝街东口张望。
从东边走来一男一女,都是十八、九岁的样子。男的一手拿着纸卷,一手提着浆糊桶;留着分头,文文静静的神态,他是秦富的三儿子秦文庆。女的一手端着洗脸盆,一手攥一把长把笤帚;梳着两条垂到腰间的大辫子,显着健康、灵俐。她是周忠的老闺女周丽平。
他们一边走,一边热烈地说着话儿。
秦文庆说:“他总是在家里藏着、躲着,不大出院子,从门缝看这个新社会,专门打自己的算盘,让我在外边丢脸!”
周丽平说:“你那个爸爸真是一块活宝。上级的政策明明是团结中农,他干吗总害怕我们贫雇农呢?”
秦文庆说:“也难怪呀。都是临解放那会儿,国民党反动派胡造谣言,把他吓的。土改一结束,心里好像动了动,脸上也露出点笑纹;对待公家的事儿,还是疑神疑鬼的。他自己落后不要紧,最可气的是拖我后腿。”
周丽平说:“不用管他这一套。我们妇女都解放了,都提高地位了,他还能把你一个小伙子拴在窗户棂子上呀?”
秦文庆说:“大泉哥动员他两个晚上,他才答应让我当民校教师;不是大泉哥出面,说不定得跟我吵成啥样子。”
周丽平说:“你呀,太缺乏斗争性;大泉哥又太耐心;要搁在我的身上,事情好办极啦!……”
没容她把话说完,头顶上猛然受到打击;她惊叫了一声,刚要抬头看,一串干树枝子,又像冰雹一般,“劈里叭啦”地落到她的身上。
树上的朱铁汉,哈哈哈地放怀大笑,整个树梢都在他的笑声里颤动起来。接着,他不管树下周丽平的怒骂,也不管秦文庆的嚷嚷,把广播喇叭口往嘴上一套,就得意洋洋地高腔大嗓地喊起来了:“嗨,各位群众小组长请注意啦!村长要到区里开会,快把群众的要求、反映,还有各方面的新气象的材料都搜集起来!”
他连着喊了几遍,又接着刚才还没有尽兴的大笑。
周丽平手里举着笤帚摆动着,朝他叫喊:“坏蛋,有胆子你下来试试。”
朱铁汉用胳膊搂着树杈,故意示威地摇着的两只大脚丫子,冲着下边嘻嘻哈哈地说:“有胆子,你上来!”
“你下来!你下来!”
“你不是整天喊叫妇女地位提高了吗?男女平等了吗?闹半天不行啊!那就加油吧,努力吧!”
周丽平推秦文庆说:“你上去,把他给我拉下来!”
秦文庆往后退着说:“我可惹不起他。”
周丽平呸了一口:“胆小鬼!”就端起刚放在地下的盆子,气扑扑地走了。
朱铁汉大声说:“文庆,这回你可是亲眼看见的,周丽平头一遭认输了,已经败在我手下!”
秦文庆笑笑,又郑重地说:“铁汉,快下来帮我们布置村公所吧。”
朱铁汉说:“帮你们布置村公所,我那小组的意见谁去搜集?”
秦文庆说:“你那小组,除了我爸爸,都是一肚子说不完的喜庆话儿,感政府的恩都感不尽,还有什么意见呢?”
朱铁汉说:“我就是搜集喜庆的事儿,越多越好;上级领导惦着咱们翻身户,汇报上去,也让他们高兴高兴啊!”他说着,从树上溜下来,发现脱在地下的鞋不见了,就朝高台阶上喊:“周丽平,给我鞋!”
周丽平站在大门口,一手举着笤帚,一手举着盆子,说:“睁眼看看,谁拿你的鞋啦?”
朱铁汉奇怪地转着身子寻找,突然,一只带着皮掌和钉子的大鞋落在他的头上。一仰脸,见周丽平从盆子里抓起第二只鞋,又要砸过来,就想往高台阶上追。
周丽平手疾眼快地从秦文庆手里夺过浆糊桶,说:“你敢上来,我就扣到你的头上!”
朱铁汉只好收步,说:“给我鞋没事儿。”
周丽平问:“你还使坏不?”
朱铁汉说:“你给我鞋。”
周丽平问:“往后你老实点不?”
朱铁汉想把鞋骗到手再另打主意,就说:“老实……”
这回轮到周丽平胜利的大笑了;笑完,冲着秦文庆说:“你亲眼看见的吧,朱铁汉认输啦,又败在我的手下啦。”
秦文庆在一旁挺开心地对朱铁汉说:“你本来不是对手,少惹事儿多好!”
朱铁汉拾起另一只飞到身边的鞋子,一边穿着一边说:“这丫头心眼多,手腕高,真不愧是老周忠训练出来的好闺女呀!”
三个年轻人的笑声,跟胡同口涌出来的一片更大的笑声汇合在一块儿了。
那边走过来一群男男女女,有的抬着柜子,有的扛着包裹,还有的端着盆碗、扛着杈子扫帚;一个个喜眉笑眼,有多大劲儿使多大的劲儿说呀,笑呀,好像庆祝大胜利的示威游行。
朱铁汉最贪热闹,最恋喜事儿,立刻就被他们吸引住,赶忙奔到跟前,连声问:“喂,喂,你们这是干什么哪?”
一个名叫吕春江的青年,头顶着一口扣着的大铁锅,从锅边露出半个红扑扑的脸,笑着回答朱铁汉:“翻身农民喜洋洋,离开穷窝住新房——我们帮着陈大婶搬家哪!”
朱铁汉一边跟着众人走,一边说:“嘿嘿,闹了半天,今个才搬哪?你看看我们组,房子分定以后,不到两天,全搬齐全。你们太落后了!”
吕春江说:“谁像你办事情那么潦潦草草的,大泉哥的主意,把全组所有新分的房子都修理、泥抹一遍,里里外外一堂新,新房里边住新人。不服气呀,你就快去参观参观吧!”
朱铁汉自知被人超过,不好嘴硬,憨直地朝吕春江一笑,又挤到怀里抱着两只老母鸡的陈大婶跟前,说:“大婶,还有什么分量重的东西——越重越好,让我给您搬过来吧。”
老寡妇陈大婶乐得抿不上嘴,环顾着众人说:“你看不见嘛,一家有事大家帮,人多手多,一趟全来了;你们当干部的工作忙,可千万别再为我多操心费力。刚才听你广播说,让小组长搜集搜集群众的意见;你不是我们组长,也得跟你说说,我对大泉有点意见……”
吕春江凑过来说:“大婶,您就别提啦……”
朱铁汉瞪吕春江一眼:“你这是干啥?对别人有意见可以看看火候,对大泉的意见得让大婶撒开来提;我能代表他,我替他接着、兜着;晚上我们就开党小组会,保证立刻就能解决。大婶,提,别有顾虑!”
陈大婶说:“这房子分到手之后,我就急着想搬过去。大泉说,别急,窗户得修修。好吧,修修就修修。窗户修好了,他又说,等几天。得把墙抹抹。好吧,抹抹就抹抹。前天晚上,我看新抹的墙也干了,就又找他;我说做梦都住上了新屋子,再不能等,说啥也得搬了。他说,那锅灶好多年没用,试了试,不好烧,重垒一下吧。我想冬天泥水活不好干,对付用吧,就没答应他。昨晚上我自己找人,非搬不可,到那儿一看,锅灶已经重新垒上了;别人告诉找,是大泉带着周永振。还有这个春江,夜里干的。就这样滴水成冰的大冬天,屋里一点火也没有,黑更半夜地干这个事儿,要是把人冻坏了,铁汉你说说,我可怎么受?”
吕春江说:“大泉跟我们讲,陈大叔活着的时候是个有名的泥瓦匠,芳草地几条街,有一大半房子都是经他手盖的,大婶倒跟大叔串了一辈子房檐,大叔最后死在破庙里;这回土改分了房子,一定得让大婶住得舒舒服服。大泉哥说,大婶住上热炕头,我们受冻心里热……”
陈大婶抢着说:“春江你别多嘴,我是跟铁汉说哪。咱芳草地三个党员,我们翻身户都把你们当眼珠儿一般爱惜,你们这样不顾身子,我可不答应!铁汉,今晚上你们党里开会,你得替我好好批评批评大泉……”
朱铁汉听罢,眨了眨眼,哼一声:“闹了半天,就这个意见呀?拉倒吧,您快到炕头上坐着暖和暖和去吧!”
陈大婶喊起来了:“铁汉你这么不讲民主?一会儿提意见,我还得给你加上一条!”
众人“轰”的一声笑了,惊得陈大婶怀里的老母鸡“嘎嘎”直叫唤。
朱铁汉看着欢乐的人群走去的背影,心里边美滋滋的。他在芳草地长这么大,看到的除了眼泪就是愤怒,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么快活的穷人。真是翻身了,解放了,瞧着吧,往后的日子,要多美得有多美,要多乐得有多乐,真有意思呀!
这当儿,从村子外边走来一个挑担子的;扁担颤悠悠,吱吱响,粪蛋装得上了尖儿,筐沿插着一圈干树枝子,成了两个小囤,压得两个筐子擦地皮。
朱铁汉拍手叫好:“嗨,刘祥大叔,起多大早儿,拾了这么多呀!”
大个子刘祥腮上淌汗,胡子茬上带冰珠儿,笑着回答:“告诉你吧,这是第二趟。”
朱铁汉说:“您可真卖劲儿呀!”
刘祥说:“天是咱的了,地是咱的了,浑身全是劲儿,不往外掏,还等着什么呀!我恨不得这头一年,就让一亩地长出二亩地的粮食,大囤满,小囤流,丰衣足食,好给党作脸!”
朱铁汉说:“这才是咱贫雇农的样子。往后大道平光光,您就撒开脚丫子跑吧,好日子算是扎根了。回家告诉我婶子,多给您做点好吃的,加足了劲儿,干哪!”
刘祥放下担子,擦擦汗说:“人得喜事精神爽,你婶子从打闹土改以后,愁没了,病也去了;昨个一下午,独自个儿抱着碾棍,推了二斗多棒子,你说她这一身劲儿多惊人!其实呀,挨着门数,大家伙儿全是一路的心思。你到地里看看去,朱占奎他爸爸,头几年就老得一到冬天出不了屋,这会儿乐得他舍不得进屋,一天到晚在他家分的那块地上转,呆不烦,亲不够,占奎正在那儿劝他回家吃早饭哪!”
朱铁汉听着,乐着,想到自己的职责,说:“新气象的材料可真不少,大泉那组最多,汇报上去,领导同志得多高兴呀!没有白费土改工作队同志的一片心哪!对啦,我们赶快找大泉去,让他多搜集一点儿,不能把最生动的材料丢下。”
刘祥说:“大泉能在家吗?半夜里我起来拾粪,正巧在高台阶前边碰上他。他说,不知道供销社运什么东西,车把式跑车,把两捆大麻袋颠下来,丢在西官道上;他替几家到镇上抓小猪,回来贪了晚,拾着的。我让他给供销社的同志捎个信儿,叫他们回头来取,他怕人家急等着用,耽误事儿,就借了一辆小排子车,连夜送去了。这会儿他不一定能返回来。”
朱铁汉的心仍然被所见所闻新气象的喜悦激动着,好像根本没有听见刘祥说了一些什么,既没等人家把话说完,也没有招呼一声回头见,就又迈开了“噌噌”的步子,一溜烟似的朝高大泉的家里奔去。
作者: 旱地惊雷    时间: 2016-4-1 13:31

二  火热的心

高大泉住在芳草地正中一条大街的东头。原来这儿是地主歪嘴子废掉的小场院,地形是四四方方的;西北角两间砖座瓦顶的正房,靠东南又有两间坯座草顶的厢房,四间房子分成两处;他们搬过来以后,三口人一齐动手,挑水脱坯,打起四面土墙,把两处房子围成一个院子,又栽了一圈儿杨柳树和几棵槐树。这里虽说一切都很简陋,却收拾得干净利索,显着一股子生气勃勃的样子。
朱铁汉走进院子,见一个胖胖的小男孩,正在北屋前,扭着两条小腿,追赶一只花母鸡,就停住步,做出一副扑抓的姿势,绷起脸,瞪着眼说:“小龙,你爸爸哪?快说!”
小龙最怕朱铁汉。因为朱铁汉一高兴就揪他的小鼻子,又酸又疼,憋得出不来气。于是,他撇下花母鸡,转身要往屋里跑,正好扑在妈妈的怀里。
吕瑞芬听见外边有人说话,迎出屋子。她完全是一个做妈妈的样子了,身子比过去壮实,清秀中带着一股稳重劲儿;虽然到了河北,还照家乡的样子梳着头,脑门偏垂着一缕短发;上身穿着大襟的素花棉袄,下面的青布棉裤,裤脚很肥大。她正做饭,还带着两手金黄的棒子面;一面用胳膊腕搂住儿子,一面冲着朱铁汉说:“瞧你这个没正形的叔叔,又逗我们啦?”
朱铁汉说:“我问他爸爸,他不言声嘛!”
吕瑞芬说:“你的态度不好,就不告诉你!”
朱铁汉说:“嘿,你们家还有这么多的规矩呀?这好办。”他两条腿“叭”地一并,敬了个军礼,拿腔拿调地说:“吕瑞芬同志,请问,高大泉同志在家吗?”
吕瑞芬噗嗤一声笑了,亲着小龙的脸蛋说:“瞧你叔那怪样子,长大了别跟他学!”
朱铁汉把胸脯子一挺:“我怎么?扛起枪杆子能护村,抡起大锄能耪地,一瞪眼珠子,地主们浑身打哆嗦!不跟我学,跟你学呀?人家到你屋里擦擦枪,不住声地问顶着子儿没有,摸都不敢摸。大泉哥俩在地里刨下一个树根,你都背不回家,还得让二林到半路上接你。小组会上纪念国庆,让你代表干部家属表表态,大泉哥一字一句地教了半夜,结果呢,你还把个‘爱国主义’说成了‘爱国都去’。说说,你这是啥样子?哈哈哈!”
吕瑞芬听到后边这句话,脸蛋羞红了,不示弱地说:“不用笑话人,我们群众当然比不了你们党员。再说,我总比你妈那个干部家属强点吧?大伙儿在高台阶欢天喜地的领土地照、烧旧契,她关土屋门,偷着烧香磕头,说老天爷千百年没睁眼,这回可给穷人降了福……”
朱铁汉被揭到了短处,硬着嘴说:“你别瞎造谣,从打土改,她一看分房分地是真的,就把佛龛神像都收起来了,再不迷信啦!”
吕瑞芬说:“我亲眼看见的,怎么是造谣?那天我去串门儿,正巧遇上,她慌慌张张地拉住我说,‘可别对外人讲,丢脸;我是高兴得不知咋办好了。’铁汉,你也不用害怕,我不给你抖落去!”
朱铁汉赶紧收场,说:“大泉哥到底在家没有?找他有正经的急事儿。”
吕瑞芬也郑重起来,说:“不是吃饭睡觉,他能在家呆住吗?半夜出去的,刚回来,门没进,说是给南头邓三奶奶从镇上带回一点药,就手给送去。他那鞋底子上有轱辘,谁知道这工夫又转哪儿去张罗啦!”
朱铁汉根本听不出女人这番话是对自已丈夫的抱怨,还是赞美;没有成亲的小伙子,体会不出来,他也不想知道这一些,就又朝小龙鼓腮瞪眼地跺跺脚,转身跑到街门口。
这当儿,太阳已经高悬在明净的天空,街上显得安静、豁亮,只有几个小孩子在那儿玩耍。
忽然,一阵车轮响,一片黄土烟,一连声地呼喊:“嗨,借光喽,小心点儿!”
朱铁汉扭头往东一看,只见一个人拉着一辆木轮排子车,朝这边“呼隆呼隆”地冲过来了。
拉车的人是高大泉。那车上载着金子一样的黄土,装得满满尖尖。他的人两手使劲儿攥着车辕子,套在肩上的纤绳拉得紧绷绷的,弯着腰,低着头,两只大脚蹬在地上,像一头稳健的牛,用力地向前猛拉。他那乌黑的头顶和彤红的脸上冒着热气,滴着汗珠儿。
朱铁汉跑过来,帮他推车,说:“你拉土干什么呀?”
高大泉回答说:“垫道。你看,这一秋一冬,人踩车轧,到处弄得坑坑洼洼;等开春闹起生产来,行人走车多不方便哪!”他说着,用胳膊腕子擦了擦脸上的汗水。他那件拆洗缝补得十分整洁的棉袄袖口上,有一个新撕开的三角口子,露出棉花。
朱铁汉说:“改日再干这个吧。我有件重要的事情跟你说:区里通知,让村长去开会,一定是要了解翻身农民的新气象;咱们得尽力多搜集这方面的好材料,汇报上去,让领导放心。你呀,赶紧去摸摸,下午组长开会,晚上咱党内还要碰头,生法儿别把好例子丢掉!”
高大泉抬头看他一眼,就停下来,倚坐在车辕子上,擦着汗,细心地听着。旧社会东扑西撞的磕磕碰碰,土改运动激烈搏斗的锻炼,使他养成一个好思索的特性:遇到高兴的事,他思索,遇到困难的事,他思索;就是别人跟他闲谈胡扯,他也不应付搪塞,听时掂分量,听后想一想;有时候看到一件在别人看来极为平常的东西,也能引起他的联想,使他得到启发。这会儿,他听完朱铁汉兴致勃勃的谈论之后,想了想说:“这是土改以后区里召集的第一个干部会,我估计,除了听下边的汇报,一定要布置新的任务……”
朱铁汉没想到这一层,就说:“布置什么新任务呢?去年闹了灾,加上地富破坏,收成不好,交公粮的事儿,国家给豁免了,不会再派;志愿军一过鸭绿江,跟朝鲜人民一块儿把美国鬼子打得落花流水,帝国主义想把新中国一落生就掐死的梦,做不成了,政府不会再动员参军。你说,新任务是什么呢?”
高大泉沉思地说:“我估计,这回上边要布置搞社会主义的事儿了……”
朱铁汉一惊一喜:“嗨,能这么快吗?”
高大泉说:“你想想,咱们举行入党仪式那天,工作队副队长罗旭光同志怎么讲的。他说,共产党的最终目的是实现共产主义,土改以后要搞社会主义;他说,革命不能歇气,脚步不能停留,得接着往下闯。你想想,土改的结尾工作早完了,上级还不布置这个任务吗?”
朱铁汉拍着大手说:“有门儿,有门儿!你再估计一下,咱们的社会主义,怎么个搞法呢?一定更红火,更有意思吧?”
高大泉笑笑说:“这个我可估计不出来。过去光知道要闹土改,不明白怎么搞,上级一派人来,就清楚啦;往后搞社会主义,上级也得派人,也得下指示,你就等着好消息吧。所以我说,咱们不光要搜集新气象的材料,得做好准备,参加新的斗争!”
朱铁汉咧着嘴巴大笑:“还是你想得高。好吧,晚上咱们开党小组会,就扯扯这个吧!”
高大泉见朱铁汉说完又要跑,就拦住他:“上级还没布置,别又到处嚷嚷去;周丽平他们正收拾村公所办公室,你也伸伸手,去准备一幅对联,好贴在毛主席像两边。这是咱们人民自己办公事的地方,一定要要布置得好好的。”
朱铁汉说:“对联怎么写?我这肚子里可掏不出词儿来呀!”
高大泉说:“你找小学校的姜老师呀!让他编个能表达咱们心意的词句,写在大红纸上。”
朱铁汉心里本来就装满了欢乐,听了高大泉的这一番话,更加高兴起来。他不顾帮着把车推到地方,转身又跑了。
高大泉把车子拉到村西口,停下来。他脱掉棉袄,夹在一棵小柳树杈上,把小白布褂子的袖儿往胳膊上卷了卷,就从车上抽下一把铁锨;先把路面上高低不平的地方该铲的铲铲,该挖的挖挖,随后又一锨一锨地扬撒着车子上的黄土,垫在路面上。小铁锨在他那有力的手上舞动着,好像戏台上的武生耍着刀枪剑戟;那土扬出去一团云,落在地上一片金;冰冻着的乡村小道上,好像在铺展着一床驼绒的大地毯……
抱着胖娃娃、提着花包袱的万淑华,走娘家回来,看着高大泉干得那么带劲儿,忍不住地夸开了:“我老远就瞧见有人垫道儿,没认出模样,就猜到是你。你呀,净干修好的事儿。修好得好,白头到老,明年瑞芬再给你养一个白胖小子。”说着,自己先哈哈地笑了起来。
万淑华是朱荣的媳妇,爱说爱笑,好串门儿,好打听事儿,嘴又快,人们都叫她“活电报”。她还有个小毛病也很出名,跟朱荣成亲以后,不大习惯过日子,常常走娘家,朱荣干着急,没办法。论年纪,高大泉比朱荣小又比万淑华大,论庄亲,他们是叔嫂辈,到一块儿断不了开几句玩笑。所以,高大泉听万淑华这么说,也接着她的话儿来了几句:“应该让朱荣哥也多做点修好的事儿。修好得好,修得媳妇再不往娘家跑……”
万淑华使劲儿叫喊起来:“该死的,我看你再说!要不是抱孩子占着我的手,非拿土坷垃给你砸两个大窟窿,让你抱着脑袋找瑞芬哭去!”说着,神情一转,朝高大泉跟前凑了一步,又郑重地说:“大兄弟你往后可不许再拿老眼光看人啦。我跟你说正经的哪。好多人背后议论我,都嫌我往娘家跑。我不跑怎么着?过去家里连个针尖大块地都没有,他扛长活,光能顾他妈吃;我多往娘家跑几趟,给家里省点粮食,少挨几天饿。那会儿,别人一笑话我走娘家多,我就跟你大哥吵,指着鼻子骂他:朱荣,朱荣,我跟你一辈子,也不用想见见自己家的地啦,等老了一挺腿,连坟坑都没处刨,只能扔到大草甸子上喂野鹰啦!真想不到,还没等到老,共产党把土地送到手里来了!这回,我抽个空走一趟,把分到地的喜事儿跟孩子的老爷、姥姥说说,也让他们高兴高兴。你瞧吧,往后,就是拿车接我,也没空跑娘家啦。我们得好好伺候那十五亩地呀!”她说完,就往街里走,走出好远,又回过头来喊,“大泉兄弟,说正经的,快穿上棉袄吧,这么冷的天,小心冻着!”
高大泉直着身,望着万淑华走去的背影,脑子里正转着她那几句话,又见一个老太太从南坎子那边急匆匆地奔他来了。
她是朱铁汉的妈妈,五十多岁,细高个儿,浑身上下干净利索;走到跟前之后,看看车上,又看看垫在道上的土,随后问:“大泉,你这土是在哪儿挖的?”
高大泉挺纳闷地回答:“在北头苇子坑边上。”
“你没挖出什么来吧?”
“有土,还有草根。”
“这就是了。我在那边看你半天,可把我吓坏啦!”
“大婶,什么秘密事儿呀?”
“真是秘密,除了你,第二个人都甭想知道,连铁汉我都不告诉他。”
“对我说吧,我给您保密。”
“在芳草地,我最相信你。唉,说起来,怪臊人。大婶受半辈子穷,挨半辈子骗……”
“噢,又是烧香拜佛的事儿吧?您应当破除迷信。世界上没有鬼,没有神。咱们过去受穷,是地主剥削的。如今翻了身,是靠斗争的。”
“说得对,说得对!这弯子不好转哪!从打我没懂事儿,我妈就叫我信鬼神,我就信啦,一直信到发土地证那天。穷得锅都揭不开,还得给它买香烧。领了土地证,我又偷偷地烧了一回,铁汉又跟我吵了一顿。躺在炕上一想,对呀,敬一辈子鬼神。给我一根草节儿没有?共产党一来,才分了房子分了地,翻了身,不挨欺负了,还出息了我们铁汉这根苗子。一生气,我把那些泥像都收拾到破麻袋里。起了个五更,偷偷地埋在苇子坑边上了。”
“您干得好!翻身农民带头破除迷信,这是光荣的事儿,为啥偷偷的呀!”
“免得别人当成新闻,给我到处传,怪不好意思的。我刚才怕你挖出来,让那个活电报知道了,她更得添枝加叶地到处嚷嚷。大泉,你可别对外人说呀!”
高大泉笑着,点点头。
铁汉妈带着信任和满足的神气回去了。
这样两件小小的事情,照例又引起高大泉的思索,又在他的心头点起一股子火热的情绪。他想,万淑华是被众人认为最不知道过日子的人,这一番内心表白,就更加有力地反映了庄稼人获得土地以后的喜悦;铁汉妈是被众人认为最迷信的人,这一次坚决彻底的行动,就更加深刻地反映了翻身农民的精神解放……这是农村里千载不见的变化和喜事呀!
高大泉拉来最后一车土,一边往道上垫,一边想:这是希望,这是信心;等村长开会回来,把上级的指示带到芳草地,他们都会从心里拥护,都会踊跃参加;搞起社会主义之后,农村将会发生怎样的变化,又会出现多大的喜事儿呢?
他满怀激情地放下车子,迈上了高台阶。
两只喜鹊登在香椿树上,朝着他喳喳叫。
窗户是新糊的纸,办公室里明亮亮;桌凳重新摆好,地下扫得干干净净;炉子也安装起来了,连煤球和劈柴都准备在一边了。
高大泉心满意足地看着这一切,听见西院民校教室里传来一些青年人的大声说笑。他打算回到家里去取毛主席像;转过身,刚到二门前,忽然瞧见一个人在那儿探头探脑,可能是瞧见了他,又缩回去了。他立刻认出这个人,紧走几步,追到大门口;见那个人已经下了台阶,要溜,就大声喊:“歪嘴子,你给我站住!”
歪嘴子哆嗦一下,赶紧停住了。
高大泉站立在高台阶上,两只眼睛警惕地盯住这个地主分子,估计着他的行为。
芳草地一解放,县政府就根据群众的要求,把这个恶霸地主歪嘴子抓起来了;可是土改运动的后期,据说,他没有“人命”,已经认罪,当年在谷新民县长被日本鬼子抓住的时候,他受古家的长辈人委托,出面保过谷新民,立点功,所以没有判刑,把他解回村,开了斗争会,戴了帽子。平时他像个地老鼠似的藏在小屋里不出门,今天为啥跑到村公所门口晃荡?
高大泉大声地追问他:“老老实实地说,你到这儿干什么来了?”
歪嘴子怯生生地看高大泉一眼,又低下他那个光葫芦头,咧着像踩扁了的罐头盒一样的歪嘴巴,蚊子嗡嗡似地说:“我,我,我到这儿找你,你是领导,是治保主任,我想请示一个事儿……”
高大泉说:“你找我说什么,就喊一声进来嘛,为什么在门外边贼头贼脑的?又想使什么鬼?”
歪嘴子两只手捂着胸口,回答的声音更小了:“我,我害怕……”
高大泉看着歪嘴子那委委缩缩的怪样子,哼了一声;“我害怕”这三个字儿,引起高大泉的沉思,一件往事,又浮现在他的眼前。
十六年前,一个阴天的午后,下着小雨丝,高大泉跟乐二叔,怀着一种可笑的幻想,离开冯少怀的家,投奔歪嘴子这个虎口。就在这个高台阶的上下,他跟歪嘴子见面。那时候高台阶上边站着身穿绸缎、手持文明棍、眼睛戴着墨镜的歪嘴子;他的左边站着高大泉和乐二叔的引见人张金发,他的右边蹲着一只伸舌头、瞪眼睛的大黄狗。乐二叔拉着高大泉的小手,让他上前见东家。高大泉站着不动,乐二叔一个劲儿催他,张金发不住声地喊他,就是不肯上前来。歪嘴子生气了,瞪着眼珠子、戳点着文明棍问:“这孩子怎么回事?不愿意到我这儿干是怎么着?”当时,高大泉紧闭着嘴唇不吭声,张金发在一旁用一句“头一回见面,他害怕”的话,才算过去了。十六年后的今天,天与地翻了个儿。高大泉不仅懂得了谁是时代的主人,谁是罪人,而且,亲眼看到、亲身经历到真正的主人成了主人,真正的罪人威风扫地,成了狗屎堆!如今是高大泉站立在台阶上审问下边的地主分子歪嘴子了。这样大翻个的根本原因,就是人民夺取了政权,掌握了政权啊!……
高大泉想到这里,胸膛里涌起来的那股怒气,立刻变成了豪气,巍然地站立在高高的台阶之上,又冲着下边那个弯腰低头、缩成一团的歪嘴子问:“你找我有啥事,快说!”
歪嘴子结结巴巴地说:“土改完了,不按着贫农团和农会的组织活动了,把老百姓都编成了小组……”
高大泉打断他的话:“嘿,你的耳朵好灵通啊!”
歪嘴子连忙解释:“我听见秦恺跟苏广林他们说这个事儿,才知道的。”
高大泉说:“我们群众小组,是我们人民自己的事儿,跟你有什么关系?”
“那我……”
“没有你的份儿!”
“我想跟领导请求请求,村里开什么会,我列席旁听,受受教育……”
“不行!所有群众活动,都不准你参加,也不准你到处串,老老实实地去劳动,听见没有?”
“啊……”
“你不用翻白眼,你一点也没有老实!”
“哎呀,大兄弟……”
“住嘴,往后不许你这么叫我!”
“那,我称呼您同志吧?”
“谁跟你是同志呀,更不许你叫这个!”
“我要是点名道姓的,不礼貌吧?”
“我是治保主任,就叫我治保主任!”
“唔,我说高主任,往后您得多帮助我呀。”
“我这会儿就帮助你哪!管制你,监视你,强迫你劳动,就是帮助你。只要你低头认罪,重新做人,就有出路;要是想使点手腕,钻点空子,占点什么便宜,那是自走绝路。新中国是铁打的江山,不论美国鬼子,还是你们这号人,都不用想动它一根毫毛了,你就死了这个心吧!”
“啊……”
“走,回家去干活!”
歪嘴子拖着腿,朝街里走;他想回头再看看高大泉,可是没敢这样做。
高大泉盯着那个可恶可气的背影正出神,忽听对面一阵大笑,抬头一看,街那边站着朱铁汉。
朱铁汉一手提着一张大红纸条,像张开的翅膀,像挂上了飘带,朝这边飞奔而来,他一边上台阶,一边笑呵呵地说:“我在那边站了好大工夫,这边演的戏,全看见了,真有意思。歪嘴子见了你,就像老鼠见了猫,骨头都酥了。”
高大泉说:“对这号人不狠不行。”
朱铁汉说:“要论狠,我也够狠的了,可是他总不像怕你那样怕我。”
高大泉说:“都怪你总爱吹胡子瞪眼,瞪眼解决不了问题,往后得讲究讲究对付这种人的办法啦。”他说着笑了笑,又问:“你们把对联写出来了?”
朱铁汉说:“你瞧瞧行不行。是我和姜老师一块儿编的。”
高大泉接过一看,上联是“翻身不忘共产党”,下联是“幸福感谢毛主席”,就连声说:“好,好!”
朱铁汉说:“我觉着也挺够意思的。”
高大泉盯着那鲜红的对联,像欣赏、品味似的说:“这是咱们心里话,翻身,幸福……什么是翻身,什么是幸福呢?我刚才忽的王子真正弄明白了!”
朱铁汉看看他的神态,不解地说:“你说的也太玄了,怎么忽一下子就明白了呢?”
高大泉说:“我比你在旧社会多活了几年,从水泊梁山到芳草地,一千多里,一步一步地走过来,有些事情我比你体会得深一点。我们的世世代代,都没有尝过这种幸福。你瑞芬嫂子的爸爸,熬到了解放的大门口,都没有赶上。咱们这一辈人,赶上了新社会,当家做主,扬眉吐气;今天很幸福,远看有奔头,永生永世不能忘了党,不能忘了毛主席。所以我说,这副对联表达了咱们翻身农民的心里话。”
朱铁汉笑笑说:“你的脑瓜是比我好使,想得深。”
高大泉说:“咱俩是共产党员,不忘记党,不忘记毛主席,就要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不能分了地,就革命到了底。我从山东回芳草地,就抱着个人目标,想回芳草地过过美日子、享享人民坐天下的福气;经过土地改革,入了党,我才决心把自己这一百多斤交给党!这些天,看到咱翻身农民这股子往前奔的劲儿,也给我加了油,我的信心足极啦。咱们一定要按照罗旭光同志讲的那样:干革命不歇气、不停步,接着往下闯!”
朱铁汉也激动起来,说:“我的脑瓜没有你机灵,可是,心,跟你是一样热的。等上级领导的新指示下来之后,你就看我朱铁汉的行动吧!”
一伙子青年唱着歌,从村公所出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作者: 旱地惊雷    时间: 2016-4-1 13:31

三 “示威”

正当翻身农民对新的生活满心欢喜,对未来的前途热烈向往的时候,天门区召开了一次特别引人动心的村干部联席会。在这个会上,区委书记王友清亲自布置生产、号召“发家致富”。
这个消息立刻在芳草地传开了。每一个庄稼人都在心里边掂着分量。
三天后的一个暖融融的上午,芳草地几个当家理事的男人,凑到高台阶下边,兴致勃勃地聊开了。这儿避风朝阳,居高临下,既能看到大街小巷的人来人往,又能了望野地的风光景致。他们有的靠墙蹲着,有的背着粪筐站着,六七根长的短的烟袋,一齐抽起来;团团缕缕的白色烟雾,在他们头顶上那棵老槐树的枝杈间盘旋着,消散着,老远就能闻到一股苦辣的味儿。
他们先是山南海北地乱扯一通,逗几句成年人有分寸的笑话,很自然地又扯到区里召开的那个会议上了。在场的大多数是中不溜溜的户,往前奔日子的心很强。因为一些微妙的原因,他们却把折腾了三天三夜的心事隐藏起来,专门借题发挥,评论别人。他们从东庄谁家盖新房,西庄谁家娶媳妇,谈到在新政策的发动之下,芳草地这一百多个门口,哪一户能发家,哪一户会立业。这个题目在他们中间引起了普遍兴趣。
这个说:“咱芳草地最有指望的是周士勤。怎么说呢,人家过去有底子,又是全村最全套的庄稼把式,憋了半辈子要发家没有发起来,如今赶上了好时候,他还不干一场!”
另一个说:“要我看哪,朱占奎比周士勤要发迹得快点儿。论底子虽说不上厚实,人家是翻身户,两口子又年轻力壮,老爷子有计算,来个趁水和泥,一下子就起来了。”
“我看还是底子重要。过去底子最薄的庄稼院,也是破家值万贯的;两手空空的翻身户,顾了吃顾不了穿,缺这少那的,要过好日子难哪!”
“你不知道共产党是专门帮助穷人的吗?他们心气高,腰杆子硬,有人有力,咬着牙闹腾一年,准得翻上去!”
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几个人赞成周士勤,几个人赞成朱占奎,各有理由,可惜又都觉得美中不足。
这当儿,从街里走过来一个人,四十开外,小个,干瘦,黄脸,肿眼泡;他趿拉着鞋,掩着破棉袄襟儿,无精打采地站在旁边听了听,猛地一拍屁股,往前跨了一步说:“诸位,你们别磨嘴皮子费唾沫了,全是废话,没用!”
人们一看说话的人,是外号“滚刀肉”张金寿。这个人土改的时候,入农会组织不够格,就痛哭流涕,发誓要“败子回头”,到最后一批才算入了农会。土改以后,在一些人跟前,他就自称是芳草地的“头号”贫雇农。他混了多半辈子,房无一间,地无一垅,可是好的东西他吃过,好的衣服他穿过,坏的事情他干过;只要谁惹着了他,不论穷富,他都一齐“划拉”。庄稼人家都讨厌他,又不敢得罪他。所以他一插言,多数人就没有接话茬。也有几个人为了迎合一下,就表示出一种挺注意、挺好奇的神态,想听他的下文,还故意凑热闹,朝他嚷嚷起来:
“说我们废话,你有什么高见哪?”
“说说吧,给我们开开耳目哇!”
滚刀肉抹了一把鼻涕,然后两手叉腰,细脖子一伸,大嘴一咧,像吵架似地喊着:“不是吹牛,芳草地谁家柜里锁着能打几斤酒的钱,我全清楚,慢说发家创业。我提两个人,你们准得赞成。第一个是秦富,第二个是高大泉。为啥这样说呢?我过去听过‘三国’评书,看过‘三国’戏,那里边讲,创业要靠天时、地利、人和。论起这三条,秦富,高大泉都占着。眼下是发家致富的社会,上级这样倡导,谁能过好日子,就吃香,这是天时。秦家原来地亩就不算少,土改一分一垅没动他的;高家全是新分的,四口人十七八亩,这是地利。人和呢,更是明摆着的事儿,秦家大儿子跟他爸爸一样,是个搂钱的主儿,二儿子在外边做事,三儿子也顶用了;高家哥俩有打里的,又有打外的,娘儿们能过日子。你们瞧瞧,这三条厉害不厉害?秦、高二位谁先发,咱们不敢说,反正往后的芳草地,男男女女都得瞪大眼珠子瞧这两家争雄了。这一点我寿二爷要是看错了,张字倒过念,眼睛扒出来让你们当泡踩!”
好几个人,因为赞成加上奉承,有的拍手,有的咂嘴,连声说好:
“寿二爷今个没喝多,这几句话挺有见识!”
“这两家确确实实像一块有雨的云彩,芳草地的首户肯定让他们了!”
在这伙人里只有一个人没吭声,还轻轻地摇了摇脑袋。他叫秦恺,四十来岁,淡眉细眼,别看一副和和气气的神态,头脑清楚,办事认真,有时候好讲几句公道话。他在不少的庄稼人心里边是很占地方的。
滚刀肉一见此人不以为然,立刻把两只小眼睛瞪成了三角形,又一个急转身,冲着秦恺喊起来:“喂,怎么着,你看爷儿们这眼睛没水儿吗?”
秦恺微微一笑,说:“你摆的这两家是不简单,要是拼命干,都能发家致富,当个首户也不费难……”
滚刀肉忍不住脸一仰,嘴唇一伸,挺得意地说:“这不结了,寿二爷说话,一星唾沫一个钉!”
秦恺说:“慢着,要紧的不在能,而在成。芳草地的人谁不知道,这两个人对发家过日子一个是不敢,另一个是不干哪!不敢,不干,又怎么成呢?”
旁边人一听,觉着有理,有的又拍起巴掌,咂起嘴唇,有的表示十分的惋惜:
“秦富这个人计算半辈子、熬了半辈子,盼发家盼个眼红;好不容易赶上新社会,遇到了好时候,能发家了,怎么又不敢了呢?”
“高大泉这个人不是更让人猜不透吗?秦富因为打骡子马惊,怕露富,怕再来个土改;高大泉是党里边的人,为啥又不干呢?”
秦恺见滚刀肉不服输,鼻子哼哼着要走开,就用一种又像讽刺,又像开玩笑的口气问他:“我说寿二爷,你自己说是头号贫雇农,如今政府号召发家致富,你得起个模范带头作用啊!”
滚刀肉并没听出这番话里有什么恶意,反而因为听到“贫雇农”这词儿很得意,所以美滋滋地一晃脑袋,说:“我呀,实话告诉爷们吧:发不了,我也不发!”
秦恺故意追问:“为啥呢?是像秦家那样不敢,还是像高家那样不干?”
滚刀肉连连摆手,很认真地说:“都不是。你们想想啊,这个世界东西南北是方的,总得有穷有富;要是大伙都发了家,第二次闹土改,谁参加贫农团,谁张罗搞平分的事儿呢?”
这句话本来既可以当笑话说,也可以当笑话听,可是因为是从滚刀肉嘴里蹦出来的,在场的每一个人听着都十分别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哑了场,空气变得紧张了。
秦恺这个人在一般情况下爱说公道话、爱办公道事儿,可是他又很会瞻前顾后,掌握分寸,留有余地,见好就收。当他发觉滚刀肉对大伙儿的表情有几分要吃心的样子,就故意打岔,逗大家说话:“天气这么暖和,一点风都不刮,是个啥年头,还有点拿不准哪……”他说着,一仰脸,又把话收住了;抬起那只拿烟袋的手,遮着眼上的太阳光,朝野地了望一阵儿,忽然说:“你们瞧,西官道上那是谁来了?”
大伙儿一齐往西官道那边看去。
寒冬的平原,显得又平展又空旷,留着高粱茬子的垅沟,摇着枯草棵子的坡坎上,残存着条条块块银白的冰雪;西官道,弯弯曲曲的像一条土织土染的布带子。就在这黄布带子上,跑来一匹大牲口,虽说离着挺远,看不清是骡是马,却可以瞧见那一溜土烟前边,一闪一闪的乌黑毛色,还有高壮的个头。大牲口背上骑着一个人,摇晃着身子,悠然地甩动着缰绳头;一会儿被丛林遮住了,一会儿绕过破砖窑,一会儿又穿过大坑的石桥,进了前街……
这边的人没有看出眉目,就又装上了烟,你一言我一语地猜测起来:
“准是上边来的人。”
“如今公家人都骑自行车,哪有骑马的?”
“还许是谁家买了牲口吧?”
“眼下就能买得起牲口的主儿,谁有胆子开头一炮哇!”
……………………
这当儿,又听见那个从南街通向这边的小胡同里响起一片乱哄哄的声音;随着声音,一群孩子和几个成年农民拥着一个牵大黑骡子的人走出来了。高台阶下正观望着的这一伙,看到那个牵骡子的人一露脸,几乎全都大吃一惊。
牵骡子的人五十岁的样子,块头不小。他头戴一顶破毡帽头,两个护耳朝外张着,上边还缝着两片被虫子咬光了毛的兔皮;身穿一件老羊皮袍,腰间束着一条蓝色搭布,撩起皮袍的前襟儿,掖在搭布上;脚上是一双纳着云子的“老头乐”式的大棉鞋。他走着,故意挺着胸脯子,那张像老窝瓜一样的脸上。还有那两只又圆又小的眼珠里,显示着又自得、又有胆识的神气。他一手牵着牲口缰绳,一手不住地摸索着大骡子肩上的鬃毛,一边走一边在人群里左瞧右看,笑着对那些向他提问价钱和岁口的人答话儿。
滚刀肉站在一边,眯缝着两只三角眼,看了一阵子,忽然一拍屁股,噌的一声跳上前去,一边推开挡着路儿的孩子,一边高腔大嗓地喊起来了:“冯少怀,是你呀!这大骡子贵姓啊?借来的,还是哪儿的?”说着,翘起脚尖儿,抱住骡子的脑袋,假充内行的样子,一手抓住骡子的上嘴唇,一手掰开骡子的下嘴唇,他的脸几乎都快贴在那骡子的牙上了;看了一阵儿,撒开手,往破裤子上蹭着沾在指头上的粘沫子,咂着舌头说:“六岁口,正当年。好牲口,好牲口,咱芳草地还是独一分儿!”
冯少怀大模大样地说:“管它好坏,反正对付着使吧。”
滚刀肉故作吃惊的样子说:“噢,听这话音,大骡子是你买来的了?”
冯少怀向他含蓄地一笑,又吆喝两边起哄的孩子:“靠边点,靠边点。先说下,踩着谁我可不管哪!”
滚刀肉在牲口和冯少怀的屁股后边追着,一连声地说:“真是船破有底儿呀!说用牲口,就像变戏法似地拉来了。少怀,你那院子里又是骡子又是肥猪;我呢,我那院子里,除了墙窟窿里边的老鼠,没有带毛的。这可太不平等了。我先说下,用牲口使的时候,我可到你那儿去牵!”
冯少怀听到这句话。立刻停住,眨了眨眼,话外有音地拉着长声说:“这要看怎么讲啦!要像有的人那样,恨着我,搜肠刮肚地想办法、凑条件。要把我提拔到富农的爵位上才解气,这种人要使我的牲口,哼,对不起,没门儿;要是论乡亲哥们儿,咱们不错,只要你看得起我冯少怀,行啊,有急事儿,我不用也济着你!”
土改运动初期,以高大泉为首的一伙贫雇农,主张把冯少怀划成佃富农。滚刀肉也是跟着喊的一个。别人这样主张,是根据冯家的剥削量,还有他一贯的政治态度;滚刀肉却是怕地富划少了,自己捞着的油水少。因为这一层关系,滚刀肉对冯少怀刚才这番话的反应,一会工夫变了两次:听到前边那几句,他把脸皮绷得像鼓,听到后边几句,又把嘴乐得咧成瓢。他拍着冯少怀的膀子,说:“天下是无奇不有,咱芳草地怪事最多:应当上场的偏偏不上场,不该上场的倒抢先登台了。难怪人家说你是个敢闯险的贼大胆。名不虚传,我算服啦!”
冯少怀又朝他笑笑。
高台阶下边那几个人,怀着不同的心思,用不同的眼光旁观了一阵儿,也凑过来欣赏这匹确实惹人喜欢的大牲口。当时这一带农村因为解放前夕国民党抢掠,反动地富的滥杀和拍卖,畜力非常缺乏,大骡子大马更少有。添置这么重要的产业本来就是大事儿了,何况添产业的又是这么一个特殊人物呢!
冯少怀在芳草地的确够上一个“冒险家”了。二十五年前,当他从山东逃荒到这儿,光杆一个,拳头里攥着两把指甲。他有胆子,敢大包大揽地一气租下地主的一百多亩地。他会耍手腕,专有一套剥削短工、克扣亲戚的办法。这样,不几年他就成了一个有根有底的庄稼院的主人。这个冯少怀,为了捞点“外快”,又敢跟歪嘴子争夺一个有家私的地主小寡妇,打了一场没头没脑的官司。虽说使他伤了筋动了骨,家业败落下来,在芳草地仍然能够硬棒棒地立着。同时,他像一个输了大赌注的赌棍,跟别人竞争的心思更强了。
土地改革运动中,工作队和农会的内部对于把他划成佃富农还是富裕中农有争论。他闻到讯以后,立即发动了全面的攻势:找这个哀求,找那个讲理,软的硬的一齐使;他还跑到西官道上截住下乡巡视工作的县长谷新民坐的吉普车。凭着他敢冒风险的胆子,多弯善变的脑瓜,还有那条如同安装着滚珠轴承一般的灵巧的舌头,最后使一部分工作队员和土改积极分子都成了“被告”, 他又成了很多人意想不到的胜利者。经过这场大惊大险之后,芳草地那些知道底细的人都以为他会安分守己了,没想到,区里的大会刚开过三天,“发家致富”的精神刚一贯彻,他又用这样一种惊人的气魄、难以捉摸的神态,突然间出现在庄稼人面前!
这些小庄稼院的主人们,围着大骡子观看着,议论着。那骡子在人群里摇头摆尾,怯生生地看着周围的一切;它哪里会知道,在目前这个特殊的时刻里,它突然出现在芳草地,撩拨了多少人的心哪!与其说人们在品评牲口,不如说在品评牲口的主人。有的人用手摸着骡子,眼睛却偷偷地在冯少怀的脸上察颜观色,揣摸着他的用心。
忽然,一个壮年人站在远远的地方,大声地喊着一个青年:“走吧,走吧,牲口就是牲口,你去看它干什么?”
青年一面朝人群这边走,一面说:“我想看看他这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
壮年人说:“没什么好药,全是耗子药、脚气药,外带着狗皮膏药!”
一阵轻蔑的嘲笑声,爆发在路边上。
冯少怀扭头一看,那边站着一伙子翻身户;心里不由得一沉,赶紧回过脸来,那副得意的神气已经减了大半。
就在这个时候,从村子东头走来一个人。他细高的个儿,微红的脸膛,鼓鼻梁,两只角膜上带着血丝的眼睛,左右地看着,好像在审视着一切。他披着黑棉袄,里边那件破旧的粗布褂子被汗水贴在胸上,裤脚扎着鞋护扇,上边沾着黑泥巴;一只胳膊下挟着一卷报,一手捏着一封拆开的书信,急急匆匆地往前走着。
一个在街上推碾子的女人,有几分讨好地招呼他:“张村长,没出门呀?”
接着,一个抱孩子的老太太隔着半截子墙头喊他:“金发大侄子,屋里暖和暖和吧!”
新任村长张金发只向她们呲呲牙,继续往前走,盘算着工作。因为三天以前,他参加了区里召开的村干部联席会,不仅是这个芳草地第一个听到新的指示精神的人,而且,区委书记王友清还特别把他叫到会场外边,把县领导的底儿也告诉了他,希望他们芳草地能够在这场新的运动中起个带头作用。他回到村,就急忙贯彻下去了。本来还想再开个群众大会,只是家里的活儿太忙,没有顾上。刚才他正起粪,区里的交通员带来一封急信。这信是区委书记王友清写来的,批评他对上级的指示执行得不够有力,让他抓紧补上,以便在下个大集日到区里汇报群众的反映。他把短信看了三遍,心里产生一种失职的内疚和慌乱,赶忙爬出猪圈,到街上找小组长下通知,晌午召开群众大会。
他正往前走,瞧见高台阶下边围着一群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就一直奔过来;从好多人的肩头上朝圈里一看,首先看见了那匹墙头一般高大、欢欢实实的大骡子。一种庄稼人容易有的羡慕笑容,立刻闪露在他的眉目之间了。当他发现那个牵骡子的人是冯少怀的时候,心里不由得一动,慌乱之中,拿不定主意是退出去呢。还是说点什么话,才合乎自己的身份。
冯少怀先开口了:“张村长,来吧,我正要找你。这骡子是我刚从天门镇买来的。你是行家,断断价钱……”
张金发似笑非笑地摇摇头,连忙说:“不行,不行,我对骡马最不懂门儿。”说着,他就转身要走。
冯少怀在这样的时候是绝不会放走他的,就大声喊着:“张村长,我这回紧着裤带买牲口,是为了响应你那发家致富的号召……”
张金发听了这句话,皱起眉头。在土改运动后期,冯少怀的成分下降,有人背后嘀咕是张金发起的决定作用。为了抹掉这个印象,避免怀疑,他不愿意跟冯少怀的关系表现得过分亲近。于是,他故意插一句说:“你得弄全面。对你这样的户,应当叫劳动发家,或是劳动致富。这是政府的政策。”
冯少怀明知张金发有意敲打人,就装作没放在心上的样子,接着说:“对,我最相信人民政府。大前天我听你传达王书记的指示,就动了心,拿定主意要响应政府的号召。有的人怕露富,怕再来一次土改,我不怕,我相信不会有第二回。我昨晚上住在天门镇,专门请示王书记。王书记说,土改是消灭封建剥削,不是反对日子上升,他说应当多买大牲口,政府欢迎。村长,剥削这碗饭,我吃过人家的,人家也吃过我的,我知道滋味;这一土改,给我开了脑筋,从此我要全家劳动,不要说往百分之二十五剥削量的富农位子上奔,就是我过去那个百分之二十三,也坚决彻底地不要它啦!”
张金发听到这里,立刻想到手里的这封信,猜想到王友清批评他的根据来源,心里有几分不高兴,就一语双关地说:“你那成分就像秤杆子抬头还是耷拉头的问题呀!所以我劝你往后老老实实地过日子。”
冯少怀说:“张村长你放心,我这回一定百分之百地劳动发家。买这骡子的钱,就是这一年省吃俭用,加上孩子娘纳了一冬鞋底的手工,还有我和我家媳妇六月天打草卖的钱……”
张金发又一次打断他的话:“我是提醒你,没有人找你算帐啦!你是我们团结的对象,只要你跟我们不分心,我们也不会把你当成外人!”说完赶紧离开了人群。奔向朝南的那个小胡同,扒着一堵矮墙头喊着:“朱铁汉!朱铁汉!”
矮墙里边传来铁汉妈的声音:“他挑水去啦,找他啥事呀?”  
张金发说:“回来您告诉他,通知各小组长召集群众会,晌午,趁暖和,在村公所北屋。”
他有点心不在焉了,没有多交代几句,就离开了矮墙。高台阶那边热烈的声音又扑到这边。他迟疑一下,不愿意从原路走,就来个向后转,从胡同南口绕回家去了。
作者: 旱地惊雷    时间: 2016-4-1 13:32

四 观望

高台阶下边的那出戏煞台了,演的走了,看的散了,这里立刻变得空空荡荡;只有墙下边留着几堆烟灰,空场的浮土上留下一片牲口蹄子和人的杂乱脚印儿;另外还有刚刚赶到的几只鸡,一边用爪子扒着土,一边伸长脖子,东张西望地叫唤着。
过一会儿,广播台上的喇叭又响起朱铁汉通知开大会的高嗓门儿。接着,他又“噌噌”地奔走在街上,挨门叮嘱着自己小组的人,务必准时到会。秦文庆的爸爸秦富,土改那会儿最爱参加会议,土改以后,常常是三请不到;今儿个,朱铁汉下决心要把这个人拉到会场上!
秦富住在前街。他家的后门每逢冬闲就封闭,通行的前门,从早到晚也是紧紧地关着。谁要找他办点什么事情,只能在大门外边扯开嗓子高喊,秦富在里边根据喊声判断来人是谁,又根据不同的人下不同的对策:对他有用有利的人,他就出来开门,把你让到院子里;对他没用没利的人,他就打发女人出来隔着门板应付几句,他自己躲在屋里;如果来叫门的人对他不仅没用没利反而有损有害,干脆,两口子一起装聋做哑,任凭你喊破嗓子敲肿手,也不用想有人应声。
朱铁汉明知自己不是受秦富欢迎的人物,所以他既没喊叫,也不敲打,就悄悄地走进那长着枯草的土门楼里,扒着破门板的缝子,朝里边看看,打算看准了院子里的人再喊叫,不让他们躲藏起来。
秦家这个院子不算小,一进门是打谷场,堆着一个大草垛;场北端西墙根是一个猪圈,东墙根有一眼井;再往北,是二门,二门里边,除两间西厢房,就是他们住着的那三间四破五的正房了。这当儿,秦富的老伴文庆妈站在井台前边,搅拌着一个破瓦盆里的谷糠,一群鸡围着她又是叫又是跳;她不慌不忙地拌着,嘴里不停地叨咕:
“……常言说,吃不穷,穿不穷,计算不到才受穷。别看你细心半辈子,还是不如人家计算得周到。你就认了吧,安分守己地过日子得了。咱没人家那么大的胆子,也不用学他们揽那么大的事儿。我劝你还是死了这份心吧……”
朱铁汉听着文庆妈这些没头没脑的话,心里挺纳闷,朝文庆妈的周围仔细看看,只见井台没人打水,圈边没人喂猪;她站着的地方离厢房和北屋又远,她这番话,不像是说给里边的儿子或是媳妇听的。
文庆妈把破盆子放下,鸡群立刻挤在一块儿,都把脑袋伸进盆子里边,抢着吃。她望着鸡,搓着手,接着又说:“我劝你别着急,也别上火,有这件事儿,只当没有这件事儿。好吃的东西谁不想抢呢?本事大的,让他们多抢几口吃,咱们本事小,少抢几口吃。咱这肚子没撑着,也没瘪着,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如今解放了,不用跑反,不挨欺负,一家老小平平安安的,多好啊!”
不一会工夫,半盆子糠被鸡吃光了,一只小公鸡跳到盆沿上,一使劲儿,把盆子给蹬翻了,母鸡们被吓得拍打着翅膀朝四周跳开。
文庆妈拾起破盆子,又说:“大冷的天,你给人家站哪家子岗呀!你就是看上三百六十天,人家那院的东西也不会飞到你这院子里来!”她摇摇脑袋,无可奈何地叹口气,进二门去了;过一会儿又走出来,手里提着一件破皮马褂子,“真没法,没看过瘾,披上点儿吧,要不受了凉,又该咳嗽了……”
朱铁汉见文庆妈往西墙根走,就朝那边看看;一件稀奇古怪的事儿,立刻出现在他的眼前了:
院墙的西墙根下边,扣着一只筐子,筐子上站着一个腿有点弯,背有点驼,灰头顶的老头子。他的两只手扒着墙头。墙头上压着酸枣棵,挂着干枯的窝瓜秧。他两只脚翘着,张着嘴的破棉鞋,露着黑煤块一般的脚后跟。他如醉如迷地朝墙那边看着。
墙那边是冯少怀的家。这会儿,冯家串门的人不少,屋里说说笑笑的挺热闹,院子里没有什么动静。
朱铁汉这才明白,刚才文庆妈那番话是对秦富说的。可是这两口子演的是什么戏呢?他左猜右想也弄不明白,就攥起大拳头,猛力在那破门板上“嘭、嘭、嘭”地连着敲了三下子。
这声音把站在筐子上的秦富吓得一哆嗦,想往筐子下边迈腿,因为慌张,破裤脚挂在筐子上了,一拉一扯,“咕咚”,闹了个“仰巴杈”。
挟着马褂子的文庆妈听到敲门声,拔腿往屋跑,听到背后的声音,扭头一看不由得喊了起来:“我的天,摔坏了没有?” 她喊着,又奔秦富跑。
秦富咧着嘴巴,皱着眉头,一手扶腰,一手按地,小声地哼哼着。
文庆妈一边搀老头了,一边接着叨咕:“不让你看,你偏看,人家买了牲口,你慌哪家子神呀?这回倒楣了吧!”
门外边的朱铁汉忍不住地哈哈大笑。
秦富听到笑声不是他的三儿子秦文庆,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回身搬起筐子,放到猪圈下边;接着又跟老伴儿挤了挤眼,翘着脚跟,往二门里边走。
朱铁汉隔着门缝大声地喊:“嗨,秦富大叔,别藏了,别藏了,我看见你了!”
秦富听出是朱铁汉的声音,往里院走着,心里急忙盘算,此时此地,应当对门外的那个人采取什么对策。
朱铁汉怕秦富躲藏起来,又赶紧朝文庆妈喊:“婶子,快点开门呀!”
文庆妈没得到秦富的命令,哪敢轻举妄动?她挟着皮马褂子,追在秦富屁股后边,一连声地问:“怎么办哪,怎么办哪?”
秦富没吭声,走到二门口,忽然来了个向后转,几步走到门楼下,拉开栓,打开了门。
朱铁汉蹿到院子里,上上下下打量着秦富,问:“喂,大叔,你演什么戏哪?观看什么哪?啊?”
秦富不顾回答,或是不愿意回答,反正没有回答,一把扯住了朱铁汉的袖子:“铁汉,你找我啥事?”
朱铁汉不知他这样拉扯又要干什么,说:“开会呀!”
秦富眯起眼睛:“商量发家致富,对不对?没错,准是这个。喂,喂,真让发家致富吗?”
朱铁汉说:“你没听见村长传达上级的政策吗?不努力生产,怎么发家,怎么搞社会主义呢?当然让啦!”
秦富点着头:“噢,我今个好像明白了,你们共产党的那个主义,闹半天就是这么一回事儿呀!走,走,屋里坐会儿,我要跟你讨论一个大问题!”
朱铁汉被闹懵了,也顾不得问哪出戏,就疑疑惑惑地跟着进了屋。
秦富是个中农户,外号“小算盘”,一天到晚算了今天算明天,算完自己算别人,总想发财,总怕吃亏;本来是个体力劳动者,倒得了个脑力劳动的病,常常头疼、失眠,黑更半夜,瞪着两只眼睛数窗户格子。别看他那小日子的实底儿肥得冒油,表面一看,却像穷得骨头裂缝儿。这个从不让外人进来的屋里,十分寒酸。一领又窄又破的席,只盖住多半个炕;炕梢团着一床补丁摞补丁的破被子,还有两只瘪肚子枕头;没什么摆设,屋子四角都是空的。他的小儿子从同学那儿找来两张电影广告当年画,都让他给糊了窗户洞,所以墙上也是空的。土窗台,土炕沿,坯垒的地桌和两个土墩子。如果这里遭了大火,保险什么也烧不着。
秦富把朱铁汉推坐在土墩子上,挺热乎地说:“等我给你沏点茶喝,让你尝尝我的好茶叶。”
朱铁汉说:“爷儿们,今个怎么客气起来了?我不渴。早上喝的粥,谁还喝水呀!”
秦富说:“好茶叶是保养身子的,你就来吧。”说着,从裤腰里掏出一串钥匙,把一个黑糊糊的梳头匣子上的铁锁打开了,翻出一个小纸包,剥掉三四层纸才露出一点茶叶末。他小心地捏了一点儿,放在手心里托着,对站在屋门口的文庆妈说:“把壶涮涮,泡上。”
一提壶,文庆妈的脸唰地黄了。她哆哆嗦嗦地钻进盛东西的西屋里,摸摸这儿,掀掀那儿,表面上好像找茶壶,实际上正在打主意。
这女人十八岁嫁到芳草地:“女大三,抱金砖”,为取这个吉利,那会儿秦富是个十五岁的小孩子。这女人却按照祖辈的传统、父母的教训,把小女婿当成大丈夫那样敬着、怕着;挨骂,她不嫌羞,挨打,她不嚷疼,一辈子忍气吞声,服服贴贴,年龄越来越大,胆子越来越小;不张嘴是男人的影子,张嘴是男人的应声虫,三十多年她好像从来没有独立存在过。半年前,她那在外边工作的二儿子带着来婚妻回家一趟,带来一点茶叶末,泡了一回茶喝;儿子走那天,不知怎么一慌神,把那个锯过三回的破茶壶让她给打碎了;从此一块大病压在心头,随时准备大祸临身。男人的性子她最清楚,常常因为丢一节扎口袋的绳儿,把她骂一顿,因为使折一根针,踢她一脚;这回把茶壶摔了,还能饶她吗?
她为难了一阵儿,又想:朱铁议是干部,平常爱管闲事儿,看着打人,他不会不管;反正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不如今个趁着儿子、媳妇都不在家,又有个拉架的,挨几下子得了。于是,她壮了壮胆子,站到西屋门口,做好招架拳打脚踢的准备,颤抖抖地说:“忘了告诉你,那壶,让我给摔了……”
秦富今个很反常,听说摔了壶,没跳,没闹,只是轻轻地瞪了女人一眼,又朝朱铁汉咧嘴一笑,说:“你瞧瞧,这像过日子的人吗?”接着,又把那一捏茶叶末放回原处;手掌心沾了一片叶末,他伸舌头舔到嘴里,很惋惜地说:“活该铁汉没有喝好茶叶的命。”
朱铁汉长出一口气,说:“得啦,您快饶了我吧;我要是喝了您这茶叶,非得损寿不可。到底有啥事儿,您就快说吧!”
秦富往朱铁汉跟前凑凑,挺严肃地问:“你跟我说实话,真没有第二回土改了?”
朱铁汉说:“您是怎么啦?政策在那儿摆着,还能说了不算吗?”
“你们党里边也没有商量过二回土改的事儿?”
“我们发疯啦!土改完了,还商量它干什么!”
“搞社会主义,真让发家?不是都拉平喽,都搞穷喽?”
“干嘛都搞穷喽,我们几辈子还没受够?搞社会主义,最后实现共产主义,对您只有好处,没有坏处;那时候,没有剥削,没有压迫,种地使机器,屋里用电灯,出门坐汽车,各尽所能,按需分配,人人过幸福生活……”
“真的?不用像你说的这么好,能熬到跟冯少怀平了肩头。我就知足,死也合眼了……”
“比起社会主义生活,他往哪儿摆呀?”
“我再问你一句:你们不限制他买大骡子?”
“噢,他买骡子了?您趴墙头偷着观景哪!哈哈……”
“说呀,说呀,你们让吗?”
“只要他不搞剥削,不搞犯法的,当然让他买!”
“你不是哄我吧?”
“别嘀咕啦,千真万确,就是这样,错了你找我!”
秦富兴奋起来了,又一次抓住朱铁汉的胳膊,大声说:“要是真这样,铁汉,共产党的政策,我拥护定啦!我这辈子拥护,我下辈儿孙也要拥护!”
朱铁汉鼓励他说:“你这样的人,就应当听党的话,跟着党走;不应当嘀嘀咕咕,跟党三心二意。”
秦富说:“对极啦!他冯少怀都能发,都敢发,我怕什么?”神情忽然一转,又朝朱铁汉看一眼,“这是关系重大的事情呀,我还得看看……”
朱铁汉说:“随你便,一会儿去开会吧。”
秦富说:“我一定去看看……”
朱铁汉从秦家院子走出来的时候,心里边是很高兴的。
他单纯、热情。只要是上边传达下来的任何事情,他都相信,都拥护,都不顾一切地去努力执行;这几天,他亲眼看到农民们都憋着一肚子生产发家的热劲儿,更增加了他执行任务的积极性。
又是猛冲猛闯,一串“腾腾”的步子,跑到另一家门口,招呼人家去开会。
作者: 旱地惊雷    时间: 2016-4-1 13:32

五  鼓吹

刚过晌午,那些吃饱了,喝足了,或是抽够了烟的人,离开热炕头,陆陆续续地奔高台阶的会场上来了。前街、后街,还有小胡同里,到处是庄稼人欢乐的说笑声和有力的脚步响。
冯少怀一手提着旱烟袋,一手捏根笤帚苗剔着牙,走出他家的大车门。他在门口略停片刻,前后左右地瞧了瞧。他背后的院子里,表侄和童养媳妇正给牲口铡草,女人吆喝他的小儿子别到牲口跟前去玩。他又朝他的左邻“小算盘”秦富家的破门板瞥了一眼,这才一边朝前走,一边想着心事。为什么突然召开群众大会,里边到底是什么馅,他不摸底;对今天自己的“冒险”行动,会引出什么结果,也觉着很难估计。解放以后,他担着惊慌度过第一个年头,忍着怨恨度过了第二个年头,一宣布土改结束,一号召发家致富,又从区委书记王友清那儿摸了底儿,他提前跨入了第三个阶段,那就是报复。他跳出来买大骡子示威,是全套打算的第一步,是“火力侦察”,试试这个新政策的真假虚实,看看那些积极分子和翻身户,能不能容许他东山再起。能成功,就迈第二步,别人趁水和泥,他要趁水行船,大干一场,把失掉的和没有得到过的东西都捞到手;不能成功的话,就把另一条腿缩回来,再接着忍耐,看时机再打算盘。不论等到什么时候,或是用什么手段,他都要干一场,让他这样规规矩矩地呆到死,他不干。自从早年间他在芳草地一下子租种了一百亩地的那时候起,同时有一种精神要素注入他的血液里:那就是必须在金钱财富上压过一切人,而不能被任何人压着;这个怪东西是他的习惯嗜好,也是他活着的目的。
他这么想着,迈上了高台阶。
后边有人追上他,故意跟他拉着近乎:“少怀大哥,你来得早哇!”
前边有人停住,回过头来,向他讨好地笑着:“少怀,你吃饭啦?”
冯少怀也用同样的热度和声调回答他们。
在院子里的香椿树下边,好几个人又把他围上了:
“听说天门镇的牲口市比前些天热闹啦?”
“大牲口都是从古北口外边过来的吗?”
“是政府订价,还是真的由买主和卖主自己商量呢?”
……………………
冯少怀装着烟,跟别人对着火,轻轻地吧哒着,不慌不忙地回答着这些热心的询问。他把镇上的牲口市描绘得繁华无比;把那些从口外和京西过来的大小牲口夸耀得活灵活现;谈到“贸易自由”,他更是满口称赞。
周围的人都被他说得不住地咂嘴,有的“嘿嘿”地直笑。
比起往日的群众会,今天参加的人很踊跃。五间打通了的北房里,差不多都坐满了人。妇女们说说笑笑,青年们打打闹闹,壮年汉子们交头接耳地谈论着过日子的正经事情,老头子们从嘴里喷着烟雾,加上大声咳嗽,把会场搞得嗡嗡乱响。
每逢开会,主持会场的人都在东边,那里有一个大八仙桌子。桌子前边坐着的多是一些翻身户。这本来是土改那会儿为了举手表决一些问题,让他们集中坐在前边,点人数或是发表意见方便。后来习惯成自然,这些人一进会场就奔这边。老贫农周忠的老闺女周丽平刚跟秦文庆把这个会场收拾完,正站在这伙人中间,捧着一张小报给大家念新闻。她从小就爱看戏、爱看唱本,识了几个字。土改那会儿,工作队的一位女同志又常教给她,虽然没有正式上过学,看一般文章,几乎没有多少生字。加上她是俱乐部剧团的骨干,又有一副好嗓子,朗诵起来,干脆利索,十分好听。她这会儿正念一篇朝鲜前线的战地通讯。其中有一段写着几个志愿军女战士在火线上抢护伤员的故事;说她们黑夜冒着炮火战斗,不仅完成了抢护任务,还活捉了两个美国鬼子。她对这段很有兴趣,语调带着感情,反复念了三遍。
周丽平的哥哥周永振,是一个快活的小伙子,细高个,二十四、五岁,新当上治安小组的成员,也是在公事上热情积极的分子。他听到第三遍,想再听点别的新闻,就插了一句说:“丽平,你给大伙念念江南一年收三茬庄稼的新闻吧,听听那个可有意思极啦!”
周丽平得意的朗诵被打断了,挺不高兴地说:“朝鲜前线的新闻,是关系着每个农民的新生活、好日子能不能保住长远的大事儿,大伙儿都关心,都想多知道,你偏打岔;再说,报纸上啥时候有你想看的那个新闻啦?”
周永振认真地说:“有,没错,我听爸爸念叨过;就在前两天,他从村公所借的报纸上。”
周丽平从凳子上抓一卷子报纸扔给他:“你找!”
周永振没有妹妹学习用功,识字不多,明知妹妹是故意难为他,就冲着大伙儿笑笑说:“看起来比别人多有一点什么都好;多认几个字,也能欺负人!”
大伙被他逗乐了。
坐在周永振旁边的一个叫朱占奎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壮年,捅了捅他,又朝屋门口呶呶嘴,小声说:“你看,冯少怀带着一群护兵进来了,多神气哟!” 
周永振说:“财大气粗,不错。比别人钱多的主更厉害。土改一结束,他还阳了。”
朱占奎说:“政府不会让这号人再压咱们穷人一头吧?”
周永振说:“这可难讲。歪嘴子没枪毙,还放回来;冯少怀从富农落价,成了中农,连我爸爸那个整天学报纸的人,都猜不透政府到底要实行什么政策了。”
朱占奎说:“不管实行什么政策,总得对穷人好。不会光对有钱的人好。今天的会准是这码事,你听着吧。”
周永振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不用说别的,咱村三个党员就有两个挨过冯少怀的剥削,能让他再发家致富?那不成了被窝里养老虎了吗?我爸爸说,摸不准上边的政策,得用眼看看,用心想想。他还说冯少怀买大骡子,这是个开场。一群屎壳螂非得追着这个屁轰轰不可!”
朱占奎没再说什么,只听得坐在他后边的大个子刘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冯少怀一伙人大模大样、说说笑笑地进了会场之后,又在西边的窗户下边落坐了。
那边放着两根房檩,是一些中农户的“专席”。这“专席”是“小算盘”秦富选的。他说,坐在檩条上比坐在凳子上矮半节,前面有人挡着,干点什么事情,或是打个瞌睡,主持会的人看不着。夏天,挨着窗户凉快,冬天,离着中间的煤炉不远不近,暖和又不烤得慌;另外,这边紧靠着门口,出来进去很方便,主持会场的干部说一声散会,站起来就能出门,准比别人早回到家里几步。
秦富走进了会场,立刻引起一些人的注目。他平时很少到会场上来,尤其没有这样早来过;同时那件平常很少穿的皮马褂子,也穿出来了,神态的变化更明显。往日进了会场,他谁也不看,谁也不理,哭丧着脸,噘着嘴、耷拉着眼皮,在那个房檩上挤个地方,放下屁股,就把脑袋扎进裤档里,心里边拨拉“小算盘”;一直到散会,谁也看不到他抬起头来说几句干脆的话儿。今日,他一迈进门坎,先收住步子,一边从兜里掏出烟荷包,一边左右巡视;随后,坐在别人让给他的那节儿檩条上,瞧瞧这个,说声“早哇”?看看那个,问声“吃啦”?和和气气,跟往日比,几乎变成了两个人。
滚刀肉晃晃悠悠地进来了。他不是肥溜溜的中农户,也往檩条这边凑。他挤着泪汪汪的眼睛,冲着秦富咧嘴一笑,说:“嘿,少见哪!从打土改完毕,我还没见你进过会场。你是看着没事儿了,就跟我们贫农团掰了交情,对不对呀?”
秦富往日要是听到这样的话,会认为是一种警告,会小心地陪笑脸,可是这会儿,却不以为然地说:“我不论对谁,不论是哪一会儿,总是一个样儿。”
滚刀肉拉开说理的架势,掐着腰,伸着脖子喊:“那得两说着。土改工作队一进村,你开天辟地头一遭,从肋条上撸下几个钱,给我打了半瓶子酒,亲自送到我家里,一个劲儿说,想喝酒,手头紧,就找你。好家伙,工作队一迈腿,我想酒喝了,真找你去了,你不光不赏脸,连门都叫不开了,有你这么绝的吗?桥还没过你就拆呀!”
秦富往日会把这话当成最大的威胁,今天却从容不迫地反驳着滚刀肉:“天还有阴有晴哪,兜里就不兴有个有和没有的时候吗?你的兜里要是永不断的长流水,你干嘛找我要钱打酒喝呀?”
滚刀肉哼一声,喊道:“不用说这个。我浑身剁成八百八十八节儿,哪一截儿能跟你比呢?你是光进不出,怎么会有断了的时候?你不用装穷,包子有肉不在褶子上,外边棒子面,一咬里边全是油!”
秦富过去要是听到这样的话,比说他有几条人命还要着急,今天却大大方方地说:“你说我有万贯家财我也不怕,这还光荣哪。我可得有哇!”
滚刀肉使劲一摆手:“算了吧,别装模作样了,第二回土改还远着哪,有钱你就赶快撒开花吧!哈哈哈!”
秦富被滚刀肉搓弄一回,有点败兴,就有意岔开,转着身子问两边的人:“哎,冯少怀还没露面?这老东西,守着那大骡子舍不得出门了!”
冯少怀忽然在他前边开口了:“嘿嘿,今个你怎么想起我来了?”
秦富立刻又来了兴头:“你买了骡子?啥口哇?怎么一个价呀?”说着,就把手伸到冯少怀那个皮袍子大襟底下,跟冯少怀捏起手指头,一边仰着脸,眨巴着眼睛,一边咧着嘴,说着:“唔,这个大数,唔,便宜,你捡了个便宜……”
冯少怀笑笑说:“你还没见着我那牲口的影子,就知道便宜啦?你可真是神仙了!”
秦富认真地说:“用不着看,你这个机灵鬼,还能办出上当的事儿吗?”说着,又把嘴巴往冯少怀的耳边伸伸,“我说,你添了牲口,总得添点草吧?我那儿有点,匀给你,怎么样?”
冯少怀看他一眼:“啥价呢?”
他们两个又在皮袍子底下摸起手指头。
“这个大数、这个小数一百斤,便宜吧?”
“得啦,你那草是金条吗?”
“我让让,这个数……”
“拉倒吧,你是想打我的杠子!”
“你买得起马,就置得起鞍,还在乎这几个钱呀!”
冯少怀本来无心买草,却应付着秦富,表示着从容,故意招人,做进一步试探。其实,他心里翻翻滚滚地不安生。当他走进这个会场,就发现跟他讨好的、拉近乎的、问行情的、搞交易的,人虽不少,却都是一些中农户。那些有点地位的,或是翻身户们,不要说没有一个巴结他,连过问他那事的人都没有,几乎都用一种特别的眼光看着他。这对他来说,压力实在不算小。现在他把希望放在三个党员身上了。他想:上午在街上给村长张金发一个措手不及,那种被迫的表态很难算数;这以后,三个党员一定商量过了,要到这个会场上正式地表表态,这才算真正揭了盖子。究竟是什么底数,只能看他们的口气。他心里这么想着,手指头跟秦富捏着,两只小眼珠却东张西望。他在人群里搜索的第一个目标是高大泉。他认为,如果说张金发的态度能代表上级指示的话,那么,高大泉的态度就代表芳草地翻身户的“民意”。他很清楚,要让高大泉这个带头想把他划成富农的人,今天对他买来大骡子这个发家的预兆表示高兴,那是不可能的。他指望看到的是高大泉烦恼和无可奈何,这就是他第一步的胜利,更是今后第二步的保证。
他的眼光落在一张红脸上,把他吓了一跳,赶快低下头,再也不敢张望了。因为那张红脸是朱铁汉。朱铁汉正瞪着两只大眼珠子盯着他。如果说冯少怀也怕人的话,他怕这个人。他在土改斗争中已经多次地领教过,从这个人的脸上既看不到上边的指示,也猜不到下边的“民意”,完全是出自心里的;凭着心意,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冯少怀不能自找没趣,只好低头了。
朱铁汉站起来了。他先维持会场,让大家安静,而且点名道姓地让站在门口的人到屋里来;随后,他举起两只大手,鼓掌,请村长张金发讲话。
张金发不慌不忙地磕了磕烟袋灰,站起身,从桌子角上走到正面,喊了一声“老乡们”,又停住,四处环顾着他的听众,很有一点老干部的风度。接着,他又把上级的指示重复地讲一遍,讲得比较简单。大家知道。他有劲儿讲的是自己发挥的那部分。他本来就是个能说善道的人,在解放护村和土改运动中,因为出头露面,这样才能越发得到了充分的发挥。地位的提高,威信的建立,尤其给他增加了在大众面前演讲时候的信心和底气。
他慷慨激昂地说:“过去地主阶级对咱们进行封建剥削,帝国主义也从老远的外国跑来欺负咱们,把穷人逼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那时候,在座的人,没有一个不想发家致富的,也没有一个人没为发家致富拼过命。怎么样呢?在那个苦洼子里扑通一辈子,闹一肚子苦水,最后像一场梦。为啥呢?因为那时候的政府就不是人民的政府,那时候一些抽大烟扎吗啡的坏家伙们掌大权,他们哪会管你穷人发家不发家呀!如今不同了,是人民政府了,咱们自已当家做了主人。主人嘛,就得像个主人样子,不能像外人,也不能像客人。政府想尽办法让你们发家致富,过好日子,要是再不干,那可就太对不住共产党了。有的人有顾虑,怕露富,怕再闹第二次土改,怕政策变。这全是多余的。土改是消灭封建,封建消灭了,还搞哪家子土改?不再土改,不会吃大锅粥,这不是我张全发打的保票,这是上级首长说的。就是我们要实现的社会主义、共产主义,也早着哪,咱们这辈人不一定见得着,如今要为巩固新民主主义奋斗哇……”
张金发把他最近学到的一切新词儿,都用他的思想认识穿成串儿,在这儿抖落起来。一些庄稼人听得很新鲜,虽不十分明白,倒受到十二分的感动;他们小声嘀咕着,或是用眼神互相传着心里的话。
滚刀肉想起上午跟秦恺抬杠的那个茬口,要往回找找脸,就凑到秦恺跟前,逗话说:“你听听,冯少怀这个贼大胆,真有两下子吧?论计谋,别人就是比不了!”
秦恺正用心听着张金发的讲话,品着滋味,对滚刀肉说:“他又碰到点子上了。”
滚刀肉说:“告诉你吧,秦恺,啥年头也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秦恺眼睛还盯着张金发,回答说:“他是敢干。”
滚刀肉想跟秦恺抬杠,秦恺偏偏顺着说,抬不起来,觉着挺没意思,就又凑到“小算盘”秦富跟前:“喂,听明白没有?村长这些话可顶重要。这不是他肚子里编的,句句都有真教实传,全都是从人家区委书记、还有县长那边趸(dun三声)来的。”
秦富点点头。
滚刀肉说:“你也换一头大牲口使吧!”
秦富眨眨眼。
滚刀肉说:“你赶快把埋在地里的粮食扒出来吧!”
这句话可捅到秦富的心病上了。他忘了在会场上,噌地跳了起来,拍着大腿叫唤起来:“你别往我脑袋上扣屎盆子行不行?上有天,下有地,我要是藏着粮食,让我天打五雷轰!”
整个会场都让他给喊“炸”了。有的人气得不得了,有的人不知道出了啥事儿,呼呼地站起一大片。
冯少怀被张金发刚才那番话鼓吹得得意忘形,俨然变成了维持会场的,朝着众人大声地招呼着:“大家静一静嘛,静一静嘛!村长还没讲完,注意听呀!嘿嘿,看把你们高兴的,都不知道怎么好了!”
一些人看他那个样子,直嘘长气。
冯少怀想着继续示威,刚要再开口,忽见一个人跳到他的跟前,吓了一跳。
朱铁汉伸着大手在他眼前一晃,吼道:“冯少怀,你吵吵什么?啊?”
冯少怀倒退半步,半解释半讨好地说:“他们乱说乱吵,我让他们注意听……”
朱铁汉打断他的话:“我看就你乱说乱吵,就你不注意听!”
冯少怀摊开两只手,做了个受委屈的姿势,说:“我一直伸着耳朵,一句话都没说呀!你问问大伙儿……”
“我先要问问你,这儿是不是牲口市?说呀!”
“当然不是……”
“这儿是不是交易所?”
“谁说是啦?”
“不是牲口市,不是交易所,你为什么在会场上嘀咕价钱、交涉买卖?”
冯少怀没言回答,还想败中取胜:“我说铁汉,带头说话的不是我,带头吵的更不是我,你不对别人,偏偏冲着我来,你是看我脑瓜子软好捏是怎么着?”
没等朱铁汉回答,他后边的青年姑娘周丽平开口了:“你那脑瓜子本来就是软的,偏偏要往硬的上碰,这怨谁呢?”她望着大伙,提高声音说:“今个这个会成了什么会呀,全是他搅的!”
她的哥哥周永振帮一句:“没错。这会开得真憋气!”
朱占奎也加了一句:“整个会场上净显摆他了!”
旁边的几个人也跟着喊:
“买一头破牲口有什么了不起,抖的什么神!”
“有本事你买一辆大汽车来!”
冯少怀被这些愤怒的声音包围了。他不示弱。他认为这是嫉妒的反映,是对他无能为力的表现,就故意趾高气扬地说:“我买牲口,钱是劳动来的,不是剥削来的;我是响应政府的号召,这个犯法吗?不允许吗?”
周丽平说:“藏在你心里边的那个损人利己的坏思想犯法!”
冯少怀说:“我有什么坏思想,撒开抖落吧!”
周丽平说:“有胆子你就自己亮牌子!”
坐在远处、一直没吭声的大个子刘祥嘟囔了一句:“哼,他呀,就是对土改那会儿的事儿还不服气……”
这句话把朱铁汉提醒了。当他听说冯少怀买了牲口,在大街上游行“示威”,又见冯少怀到会场之后的得意洋洋的神气,使他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一股子反感和不满,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还没有想透;刘祥这句话,才使他找到了这种情绪的根据,反感和不满更强烈了。他又冲着冯少怀使劲儿摆动着大手说:“噢,你是想把骡子抬到会场上,气气翻身户,对不对?”
冯少怀刚才没有听到刘祥那句话,这会儿从朱铁汉嘴里听清楚了。虽然这话并没有戳到他那心病的老根子上,毕竟是戳到“病”上了,不觉一楞,威风立刻大减。他用一种求援的目光、受伤害者的口气,冲着站在桌子旁边的村长张金发说:“不管怎么着,我总不是地主歪嘴子吧?好吧,不让咱说话,咱不说,不让咱发家,咱不发,还不行吗!”
张金发本来对大伙儿吵吵几句是无所谓的;后来见吵起来没个完,有点生气;听到冯少怀这句话,觉着朱铁汉这些人的行为有点过火,不符合政策,有碍贯彻上级的指示。他暗自想:第一不能在这个场合批评自己的同志和翻身户,第二应当设法把刚才已经鼓动起来的热情接续下去,自己就算完成了上级交给的任务,尽了职。于是,他以领导者的身份、下命令的口气,招呼大家各就原位;等人们稍稍安静下来之后,又高声说:“乡亲们,往后,闹革命就是奔日子啦!谁发家,谁光荣,谁受穷,谁狗熊。咱们芳草地要立刻开展一个热火朝天的发家竞赛……”
张金发又热烈地讲了起来,果然收到了预定的效果,坐在窗下檩条上的人又乐得咧开了嘴巴;连冯少怀都安定下来,恢复了常态。
不少的人仍然不安,或是不满。朱铁汉是最明显的一个。
大个子刘祥悄悄地凑到朱铁汉的跟前,小声问:“大泉为啥没来开会,他干啥去啦?”
朱铁汉心不在焉地回答说:“他到区里去找王书记讨论什么问题去了。”
刘祥说:“要是他在场,冯少怀不敢这么猖狂……”
朱铁汉咬咬牙说:“你等着瞧吧,我饶不了他!”
作者: 旱地惊雷    时间: 2016-4-1 13:33

六  珍贵的启示

只有三个月党龄的高大泉,在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之后,思想上发生了第一次大的波动。
区里下达的新指示,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干部们在一起讨论研究的时候,他暗暗担心张金发没有把领导的意图领会齐全;经过两天的反复思索,这种怀疑越发加重了。于是,他急不可待地跑到区里,找书记王友清请示。
王友清的工作十分繁忙,不能抽出那么多的时间,跟所有找他的村级干部都坐下来详谈细讲。他听了高大泉的简要陈述之后,一边往自行车上拴绑皮大衣,一边给这个追着他不放的热心人两点解答:第一点,张金发没有把上级的精神领会错;第二点,贯彻这个新政策,是当前的中心任务。当高大泉按照自己的思路提出为什么不赶快搞社会主义的时候,王友清又十分果断地告诉他:社会主义要搞,什么时候搞,那是上级的事情,下级只管执行就对了;目前必须想办法鼓励农民趁水和泥,全都把日子过富裕,就是搞社会主义的工作……
这会儿,高大泉回芳草地来了。他一边走着,一边捉摸:几天来结在心里的疙瘩解开了没有呢?好像是解开了,又好像没有解开。在伟大的土改运动中,特别在他入党前后,从罗旭光那里听到的关于社会主义的宣传,实在让他动心。他想象的那一场搞社会主义的工作,应该比土改运动更热烈,更有气势,更能给翻身户带来喜悦;如今,突然展现在眼前的这个样式,跟他心里边渐渐形成的那张非常美好的蓝图,格调显得那么不同,无论怎样努力,也不能合到一块……
他走进了笼罩在艳红晚霞和乳白炊烟中的芳草地,走进了自己的家门。
正在打扫院子的吕瑞芬,停住手,看着男人抽打身上的尘土,就告诉他:“这一下午,有好几个人跑来找你。铁汉、占奎,还有刘祥大叔——他是个不轻易串门的人,准有要紧的事儿。”
高大泉说了声“等吃过晚饭,我去找他们”,就独自进了屋。
简朴的小屋里干干净净。地下一张桌子,两口大缸,缸上铺着板子,板子垂挂着布帘,代替了油漆的墙柜。那儿边摆着媳妇的镜子,儿子的玩物,还有盛着油盐的瓶瓶罐罐;另一头用纸包着的,是他的书籍和本子。
他放上了炕桌,拿出了本子,跨坐在炕沿上,打算把自己这几天的思想,还有区委书记的谈话,都追记下来,以便经常翻翻看看,把它们想清楚、弄明白;可是笔尖停在那蓝格子纸上边,不知道第一个问题应该写什么。
这本子是罗旭光临离开芳草地之前送给他的纪念品。红漆布硬皮,封面图案是一个正在猛进的火车头;扉页上是罗旭光亲笔赠言:
一场在我们国家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伟大艰巨、光辉灿烂的新战斗即将开始了!希望你成为一个真正的无产阶级先锋战士!
在改造客观世界的同时,也要改造自己的主观世界:不断地克服农民意识,不断地增强党性,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
与高大泉同志共勉
罗旭光
当时,高大泉很感动地接过本子,直到深夜回到家,躺在被窝里,又一次翻看里边的插图,才发现那上边的题字。他左看右看,似懂非懂,觉着每一句都是非常重要的。这个罗旭光是工作队里文化水平和理论水平最高,参加革命工作最早,最受大家尊敬的一个同志。据说他是个穷学生,参加革命之后,在盘山一带坚持抗日,受过最严峻的考验。他到过延安,亲眼见过毛主席,听过毛主席讲话。来到芳草地,他很善于团结群众,心里想的总是跟积极分子们想的一个样子。他给高大泉上第一次党课,又是高大泉的入党介绍人之一。因为这一些,高大泉觉着本子上的这些字绝非轻易写上去的。他翻来复去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天一亮,他没洗脸,没吃饭,就往高台阶跑。
张金发在半路上拦住他问:“你急急忙忙干什么去?”
高大泉说:“找老罗去,跟他讨论一个问题……”
张金发左右看看,很神秘地告诉他:“你别总追老罗了,他跟当地干部有矛盾;他们开了好几次会,都吵起来啦!听说,咱这儿的工作差不离要收尾,工作队慢慢要撤人,他可能要先走。”
高大泉摇着头说:“不会,不会。芳草地的大局定了,好几件重要问题还悬着,别人走,他也不会走。”
张金发说:“听不听在你,反正我提醒你是为你好。还有,冯少怀定成分那件事儿,咱们也别跟老罗跑了,得看谷县长的口气表态度,该举手就举手,可不能跟上级拧着劲儿……”
高大泉没把张金发的话听完,急忙上了高台阶,跑进工作队办公的屋里。他立刻发现,罗旭光常用的那张桌子上空了;工作队的一个同志告诉他,罗旭光赶早车回省会保定,参加一个重要的农村工作会议,刚刚离开芳草地。
高大泉转身又往外跑,跑到西跨院的牲口棚,那里拴着从地主家里没收的牲口。他牵出一匹枣红马,一纵身蹿了上去,又用缰绳头在马的屁股上猛抽几下,那马昂头立尾,放开四蹄,一阵风似地朝火车站的方向奔去。
村野小站旅客不多,月台上等候上车的旅客中间站着一个四十来岁、戴着眼镜、穿着一身灰衣服的人;身边一个简单的行李卷,两大捆书。他就是罗旭光。他站在那儿看着一张报纸,听到喊声,扭过头来,就见一个壮实的汉子从绿色的板条栅栏那边翻身跳过来,几步跑到他的身边,一股热腾腾的气息冲到他的脸上,一双结实的大手抓住了他的胳膊。这时候,他才看清是高大泉。
高大泉大口的喘着气说:“你真要走啦?应当把话给我讲清楚再分手哇!”
罗旭光望着他的脸,一时没明白他为什么这样慌忙地追到火车站上,就说:“我想要跟你讲的,不是都讲了吗?”
高大泉从兜里掏出红漆皮的本子,翻开,用粗手指头戳点着上面的题字说:“这个,我不明白呀!”
罗旭光那清瘦的脸上立刻流露出一种惊喜的神色。他拍着高大泉那壮实的肩头说:“我相信你会搞明白,所以没有再解释;你今天的行动,就证明了我的考虑是对的。你会在今后的学习和斗争实践中弄懂更多的革命道理,不断地进步,因为你对革命工作积极负责,对生活严肃认真。我把一点肤浅的感想,给你写在本子上,只是为了提醒你一下……”
高大泉恳切地说:“你还是给我解释解释吧。”
罗旭光瞧见北边已经打起列车快要进站的信号,说:“时间的关系,来不及多讲了,有一点看法,我倒想告诉你。今天正好是你加入共产党的第十天。你有一句口头语,我认为很好。你说,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把这一百多斤交给党啦!这是你的决心,也是你的愿望。不过,你要知道,革命的道路不会一帆风顺的,有风,有浪,有曲折。要想使自己不断前进,永不掉队,成为一个真正的冲锋陷阵的无产阶级战士,首先要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永远站稳无产阶级的立场;同时还要勇于自我革命。你是农民出身,农民身上有好多优秀的品质,这些是值得我永远向你学习的。在一个农民来说,他身上也有落后的东西;能入党的同志,当然是品行最优秀的同志,就是这些农民身上的最优秀的东西,也不能原封不动地代替共产党员应当具备的条件。所以我想,你决心革命到底不回头,必须树立共产主义世界观;就是要努力克服农民的那些落后东西,不断增长党的东西,这个克服了,那个就增长了。在我看来,我们这代人一辈子的自我革命,就是这种消与长的过程。谁要不知道这样做,或是没有勇气这样做,谁就不能革命到底……”
高大泉仔细地听着,认真地体味着,用力地印记着。他的心里像六月的彩霞河那样波浪翻腾。忽然,他的神情一振,拍着胸膛说:“唔,我明白啦。要把这一百多斤交给党,不能囫囵个儿,还得把上边那些不干不净的东西都剔掉!对不对?”
罗旭光笑笑说:“你这个比喻很恰当。”
高大泉问:“怎么才能剔掉呢?”
罗旭光说:“在革命斗争的大风暴里冲刷!”
高大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远处,已经有列车的浓烟滚动。
罗旭光说:“你常提到在列车上听到的关于毛主席在七届二中全会上的话,应当永远记在心上。在土改运动中,农民翻了身,受了锻炼,分了土地,这是大胜利。但是,这还属于‘序幕’里的。是巩固政权的一部分,是为社会主义扫清道路。现在就要开展的更加轰轰烈烈的社会主义革命,还要彻底改变这个私有制。”
高大泉觉着这番话又新鲜又重要,马上盯问:“你说什么,还要彻底改变?”
罗旭光肯定地点点头:“因为它是私有制。改变的过程,就是毛主席指出的那个‘长剧’的开始!……”
站外又响起火车的汽笛声。
高大泉见罗旭光要拿行李,留恋地说:“老罗,你应当跟我们一块儿在芳草地搞社会主义呀!”
罗旭光含蓄地一笑,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说:“请你相信我会永远跟你们斗争在一条战线上;我更相信你。再见吧!”
潮水般的列车,把罗旭光带走了,留下了他的声音和期望,也给高大泉留下了一连串不能理解、而今正在努力理解着的大问题。
……………………
他捧着红漆本子,看着封面上那个猛进的火车头,思想的翅膀一会儿飞到远很远的地方,一会儿又落在眼下就要进行的工作上……
香喷喷的棒子粥熬熟了。天色渐渐地黑下来。
吕瑞芬捧着一摞碗进里屋来,对男人说:“天黑了,别写了,吃饭吧。”
高大泉戴上笔帽,合起本子,拿一个碗,又问:“老二呢?”
吕瑞芬说:“抱着小龙串门去了。”
高大泉又把碗放下,说:“等等吧。”
吕瑞芬笑笑说:“瞧你们这哥两个,老是这么客客气气的。都是一样的饭,先吃后吃,有什么关系呀!”
高大泉说:“不是客气,我是图个热闹劲儿。他不满十岁我们就分开了,又见面的时候他都二十多岁了。如今好不容易到一堆了,我又常常在外边忙工作,吃饭睡觉都碰不到点儿上,跟老二一块儿呆得少,亲热不够。”
吕瑞芬深情地看了男人一眼,点点头。她了解男人是个重情感的人,共过患难的同胞兄弟在男人的心里占着不小的位置。她点上了油灯,放在桌子上,给男人照亮,说:“你写吧,我找他们爷俩去。”
院子里响起小龙的声音:“妈,粥熟了吗?”
吕瑞芬赶忙答应着,把放在桌上的粥盆端到炕上。
门帘子一挑,高二林肩头上驮着小龙走进来。
高大泉说:“小龙,怎么老让二叔架着?长腿干什么用的?”
小龙一边从叔叔身上跳到炕上,一边说:“二叔要抱我走。”
高大泉说:“就你会强调理由!”
高二林咧嘴笑着,拿过碗。先给侄儿小龙盛了半碗,又给哥哥、嫂子盛上,最后自己盛了一大碗,一迈腿上了炕,蹲在那儿,“唏里呼噜”地吃起来了。
这哥俩模样差不多,都属于农村里那种英俊秀气的庄稼汉。高二林比哥哥略高一些,又显得单薄一些;脾气禀性很不一样。高大泉严肃认真,又热情奔放,像一河春水;高二林沉默憨直,还有一点小心眼儿,像北方秋后的小池塘。他们彼此谦让,互相体贴,这几年一块生活得非常融洽和美。
半碗粥、半块饼子吃进肚子之后,他们开始了家庭常谈。
高大泉先开口:“二林……”
高二林停住嚼咽:“嗯……”
“咱们的民校又扩大一个新教室。”
“听铁汉说了。”
“你去学习吧。”
高二林笑笑,又“唏里呼噜”地喝起粥来。
高大泉说:“二林,我得提醒你,你参加村里的活动太少了。参加活动少,懂的事就少,日久天长脑袋就不开窍,就落后了。咱们是新解放区的人,才过两年新社会的日月,比起人家抗日根据地、老解放区的人,咱们的觉悟低多了;不想着法儿补上课,搞起社会主义,那就更跟不上了。我这话,你说有理没有呢?”
高二林又憨直地笑笑:“有理是有理。不知怎么,一到会场就犯困,别人说什么也听不明白。我坐到那儿也是聋子的耳朵当摆设。”
高大泉说:“那是没有钻进去呀!听熟了,钻进去了,几天不听听上级的指示和国家的事儿,心里就会空空荡荡,比饿肚子还难受。不信你就试试。”
高二林说:“你别拉着我了。不用说别的,光是坐在那儿点灯熬眼,我就跟你们比不起。反正你咋干我跟着咋干就是了。”
高大泉说:“不管怎么着,你得多参加会。新社会,处处都是新鲜事情,咱们家里的人都得站到最前排才行。”
哥俩正在说话,忽听大门外边有人喊:“大泉在家吗?”
高大泉听出是邓三奶奶的声音,连忙答应:“在家,您快进来暖和暖和吧。”
吕瑞芬早已经放下了粥碗,迎了出去。
“三奶奶,听说您病了?”
“吃点药,轻快多啦。”
“我扶着您吧。”
“我不进去了。让大泉出来一会儿。”
“有啥急事儿,打发久宽哥的孩子叫他一声还不行;您这病身子,天冷路黑的,还自己跑来了……”
“我不怕冷,走黑路也惯了。”
高大泉也迎出屋子。
在灰蒙蒙的夜色里,他看到在媳妇的身旁那一团白发和一双闪耀有神的眼睛。
别看这老太太六十九岁的高龄,那两只眼睛不比年轻人差。她能够穿针引线,还能纳袜底子。她不到三十岁就守寡。给歪嘴子当过使唤人。在北京天桥缝过穷;她见过世面,经历丰富,又有一种女人家少有的见识和胆量。闹日本鬼子那会儿,她让自己的独生儿子装成聋哑人,娘儿俩步行投奔盘山根据地,把儿子交给了八路军。她回到芳草地,跟别人说儿子死在外边。从此以后,她在别人眼里成了一个又寡又绝的孤人,一直到全国临近解放,一个骑大马的解放军军官带着警卫员,来到芳草地找他妈妈,这才把秘密揭开。这件事震动了全村,传播到全县,方圆十几里提起军属邓三奶奶没有不知道的。如今,她的儿子、媳妇都在朝鲜前线,一个小孙子在北京住校念书,她独自一个人住在老宅子里,日子却过得非常有意思。
高大泉要搀邓三奶奶进屋。
邓三奶奶说:“你们民校要上课了,我也得赶紧回去歇着。就几句话,急想着跟你说说。”她推推吕瑞芬,“你回去瞧孩子、吃饭吧,我们娘俩就在这儿说了。”她见吕瑞芬回屋去了,又朝高大泉跟前凑凑,捏着高大泉那壮实的胳膊腕子,把嘴伸到高大泉的耳边,小声说:“冯少怀买骡子,这是演的什么戏,你们几个党员一块儿捉摸了没有哇?”
高大泉打个沉,说:“他买骡子了?这里边有什么文章?”
邓三奶奶拍着衣裳大襟说:“这么大的事儿,你还蒙在鼓里,这哪行啊!”接着,她把冯少怀上午买来骡子,如何在街上游行示威,下午又在会场上如何得意忘形等等,叙述了一遍。
高大泉听着,心里掂着分量,许多过去的旧事,在他眼前翻翻滚滚。他没有亲眼见到上午和下午的场面,可是他能够想出当时的情景,也能猜到各类人对这个情景的不同态度。他朝老人的脸上看一眼,强忍着满怀的愤怒,说:“冯少怀对咱们土改那会要把他划成富农的事儿,心里边系了仇疙瘩,想用一个骡子气咱们!”
邓三奶奶摇摇头说:“你没有完全看到点子上。”
高大泉想想说:“对,他是跟穷人系着仇疙瘩。不是土改时候才系的,在旧社会就系上了!”
邓三奶奶又摇摇头说:“还差一点儿。我乍听到这件事儿,也是这么想的。老周忠干活扭了腰,出不来门儿,我找他捉摸了一下午。他说我的想法不完全。”
“周忠大伯怎么看?”
他说,冯少怀买骡子游街,不是光为了气气翻身户,是探脚步,想趁火打劫!”
“啊,想趁火打劫?他还说什么了?”
“他说,土改那会儿,把他降成中农,就像放虎归山;老虎在洞里把伤舔好了,这回又借着发家致富的风,扑下山来,要吃人啦!”
高大泉听到这里,受到启示,心里豁然一亮,同时也感到一种少有的沉重。停了一下,他说:“您放心,他吃不了人啦!我们有党的领导,政权是我们的,土地分到手了,谁想再骑到我们的头上,办不到!”
邓三奶奶朝年轻人跟前跨一步,说:“你这些话挺对,我也得提醒你一句:咱翻身户还是个刚出壳的小雏,你们党员得想办法让大伙儿长全羽毛,飞起来;要不然,我看到底谁能把谁压过去,十有八九不保险哪!”
高大泉坚定地说:“我们干部把浑身这一百多斤交给党、交给群众啦,我们一定照着您的要求干;如今芳草地的群众也不是过去的群众了,决不能让冯少怀的黑心得逞!”
邓三奶奶说:“那好。你们多留神吧,我回去啦。”
高大泉把老人送到街口,搓着两只被冷风吹疼的大手,楞楞地站了许久。几天来,喜悦和忧烦在他心里交织着,到区里走了一趟,不仅没有把他那波动的情绪稳定下来,反而更加严重了;经过老贫农的这番启示,他的心里开了窃,似乎找到了根因。他还朦朦胧胧地感到,这个“发家致富”的新政策如果贯彻下去,像冯少怀干的这类怪事儿还会不断地发生。他想,这样的新形势摆在芳草地庄稼人的面前,也许就是罗旭光说的那场革命大风暴的预示吧?
他没回家,也顾不上隔着墙告诉媳妇一声,就一直往前走。
远远的地方,在黑影中活动着一个人。
他看清了这个人正是他急于想找的,而且是一个能跟他齐心合劲帮助翻身农民丰满羽毛、展翅高飞的有力人物。
他大步地迎了过去。
作者: 旱地惊雷    时间: 2016-4-1 13:34

七  严重分歧

张金发叼着烟袋、打着饱嗝,站在灰蒙蒙的星光里,还没等高大泉开口,就用一种埋怨的声调说:“下午半天,你跑到哪去了,连个影子都不露?”
高大泉听惯了村长的这种领导者的口气,并不十分在意,就回答他,到天门镇走一趟。
张金发说:“天门镇哪天去不了,这么重要的会议都不参加?”
高大泉说,“昨晚上我问你,你说这几天忙忙家里的活儿,没啥事情;谁知道你灵机一动,开起会来啦。”
张金发自知从这个方面责备人理由不是十分充足,因为下午那个会,是区委书记王友清一张二寸宽的小条子给逼出来的;就换了个角度说:“真急坏了我。你要在场,还能帮我维持维持秩序,压服压服他们。唉,差一点儿捅个大漏子!”
“捅什么漏子?”
“咱们那位炮筒子、猛张飞铁汉,不知从哪儿来的气,在会场上跟冯少怀大吵大闹,怎么说也不行……”
“这个呀!唉,幸亏我没在场,要是在场,不光帮不了你的忙,比他吵得还得凶一点儿,你更得叫苦啦!”
“噢,这么说,你也挺生气?”
“你呢?冯少怀买来一头破骡子大示威,你就看着挺顺眼,挺舒心吗?”
“怎么叫示威呢?大骡子大马又不是一只小猪崽,能用篮子挎到家去?就是小猪崽,带着它一走一颠,还得蹬蹬腿,叫唤几声呢。”
“他不仅在街上抖神,后来又把示威的阵势摆到会场上去啦!”
“唉,小庄稼主添了大牲口,是一辈子难得的惊天动地的大事儿,谁能不高兴;一高兴,当着别人的面显摆显摆,我看这没啥要紧的。”
“冯少怀是个一般的小庄稼主吗?用你的话说,他那成分是秤杆子耷拉头还是撅起头的不同;把他划成中农,最多是政策上的宽大,并不能把他过去剥削穷人的那些事情一笔抹掉。”
“不管怎么说吧,反正是按照上边的政策,把他的成分定了。他买牲口,你也不能不让他买。就算他是富农,我们限制他搞封建剥削,也不能限制人家从自己的兜里掏钱,合理合法的买骡子使呀!”
“问题的根儿不在买骡子,这里边包含着好多重要的事儿,得好好捉摸捉摸。你等一下,我叫铁汉去,咱们找个地方聊聊,沟通沟通思想吧。”
张金发拦住了高大泉,说:“我还得找秦恺,催他那个组统计表格哪!这种不慌不急的事情,留着消闲的时候再聊吧。”
高大泉固执地说:“不行,这是关系重大的问题,非常急,立刻就得谈清楚。”
张金发在黑暗中笑笑,说:“你呀,对啥事儿都这么死板!好吧,我听听,就在这儿吧。”他说着,往路边跨了一步,站到高台阶的下边;又打了个哈欠,伸伸腰,冲着跟过来的高大泉说,“起了半天猪圈,开半天会,真把我累垮了。你可得把话说简单点儿,别净绕那些大理论啦。”
高大泉没吭声,先蹲下,装了一袋烟,又把烟荷包递给了张金发。
夜间很冷,有点小风,虽然摇不动树枝子,刮不起尘土,却“嗖嗖”的挺尖厉。天空上缀满了小星星,土墙边几块玻璃瓶子的碎片,一闪一现的。
这两个人在此时此地,要交谈那些关于新农村的去向和翻身农民命运这样严肃、重大的问题,心情应当是热腾腾的:可惜,一个想热,一个不想热,就热不起来;很像这又刮又没刮的小风,在他们之间周旋,又像星光一样闪烁不定。
在伟大的土改运动中,他们是并肩斗争的战友,一直合作得还算融洽。开头,张金发看不起高大泉。他眼里的高大泉虽然不再是过去跟在他后边的小半活,却是他手底下的一个普通的群众积极分子。后来,高大泉在斗争烈火中表现出来的智慧和勇敢,不仅博得了群众的称赞和爱戴,也使张金发对他高看了一眼。特别是镇压反革命分子的那场斗争,张金发对高大泉更不能不服气。那一次,歪嘴子的兄弟、伪乡长带着手枪和吃喝藏在一丈多深的地窖里,民兵们发现之后,就守在那儿,怎么喊那个坏蛋也不肯上来。最后,高大泉提着一把大板斧,冒险下井。他迅速而又勇猛的出现,把敌人吓瘫了,被活活地抓了上来。张金发听着工作队的同志和群众对高大泉的表扬,他嘴里没说什么。心里却忍不住地想:这小伙子真不简单,撂在我身上,根本不会这样蛮干。……高大泉对张金发的看法,也经过几次变化。开头,他恨张金发过去没有穷人的骨气,经过一段斗争,他觉得这个人一旦觉悟,还是有斗争性的。他开始信任张金发,许多事情都是跟他一起商量,一起行动。分房子的时候,因为缺房的多,可分的又少,给工作队的工作带来不少的困难和麻烦。高大泉就跟张金发商量,两个人带头要最破的、最不中意的房子住,把好房子让给别人。张金发立刻赞成,而且先高大泉一步在工作队面前表了态,受到大家的赞扬。接着,他们两家同时搬进两所没有人要的宅院里。没料到,过些天开始分木料的时候,出了一件意外的事儿。原来,张金发搬进的那个院子房子虽破,却堆着一大垛好木料,工作队打算分给众人,几个贫农代表出于好心。几个中农代表出于讨好,在会上提议:张金发的房子旧,孩子多,应当把那些木料留给他翻盖破旧的房子用。高大泉在背后劝张金发主动推掉,张金发也点头同意,谁想,在表决会上,大家举手赞成,张金发不但没有推辞,还转弯抹角地诉了一堆苦处,接着就心安理得地把木料接受了。高大泉对这件事十分不满。等分粮食的时候,张金发自动退到了后边,还把分到手的半袋子白面硬让给一个贫农范克明。民主建政前后,张金发的工作很卖劲,有几次忙得连午饭都没回家吃。抗美援朝运动开始以后,张金发带着宣传员控诉美帝的罪行,一天时间,他在四个群众片的会上慷慨激昂地讲话,噪子都喊哑了,从他内心里发出来的仇恨,感染了许多农民。……这一切,又获得高大泉对张金发过错的原谅,同时对他抱着希望。
现在,高大泉又抱着这样的希望,把周忠和邓三奶奶这两位老贫农提醒的话,一字一句地转告给张金发,希望张金发跟他一样,对冯少怀这些人的阴谋诡计立刻警觉起来,一块儿研究对策。
张金发听了,却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说:“冯少怀这个人手辣心毒,我也知道几分,可是,他这会儿心里想什么,哪能瞎猜呢?”
高大泉说:“他的行动,也是明明白白的,要扑下山来呀!”
张金发笑着说:“按照你这个说法,谁要按照上级的指示发家致富,就是吃人的猛虎啦?”
高大泉说:“我跟你讲的是冯少怀这个特别人物!要划他富农那会儿,你不是跟大家的意见一致的吗?谷县长的指示下来,你也不出好气,背后说,口服心不服呀!”
张金发显然被问住了,退了一步说:“那会儿口服,是服从组织,你的意思,现在要改变吗?党员能这样当吗?要能,咱们带个头,到他家平分去。把骡子拉过来!行吗?”
高大泉说:“我根本不是这个意思,是提醒你一下,大家都有这个警惕性,对他小心一点儿,把问题看得远一点儿。认识到这一步,咱们就得想尽办法,帮着翻身户都直起腰杆子,都长全羽毛,壮起来,飞起来,不让别人吃掉。我就是这个意思呀!连这个意思,你也不能接受吗?”
张金发想了想说:“你把我绕糊涂了。噢,你是让我在工作上偏一个,向一个,有薄有厚,看人下菜,是不是呀?这可不行。我是村长,是芳草地一百多个门口的村长,不是翻身户的代表,我对这一百多个门口,挨着数,只要他不是地主反革命,都得一个样对待。……”
高大泉打断了他的话:“你完全错了!你是共产党的村长,懂吗?共产党是为穷人求解放的……”
张金发说:“你呀,你呀,现在不是土改时期了,这一套吃不开了!”
高大泉说:“不是土改时期了,好多政策要有个变化,这可能;可是,我们要为人民服务这一条不会扔到一边去吧?”
张金发有点气恼了:“谁说扔到一边去啦?我不是为人民服务,这一天到晚地干什么哪?整半天开会,我为谁?不为人民服务,我拾几筐粪,使到地里好不好?整半夜熬眼,我为谁?不为人民服务。我不会躺在热被窝里养精神,第二天多干点活儿,收拾收拾地不好吗?”
高大泉也有点动火,压了压说:“要我看哪,金发,你这大篇的话,一句也讲不出去。为啥呢?你左一个拾几筐粪使到地里,右一个把地收拾得好一点儿,可你没想想,像咱这样的人,如今有了地,是从哪儿来的……”
“你也太傲得没边儿了!我的水平就这么低吗?”
“我是给你提个醒,不是小瞧你;咱们当干部的,就得多关心贫雇农!”
“我说不偏向,其实是偏向的。今个下午那个会,你没参加,没见到。一伙翻身户那么对待人家冯少怀,根本不符合政策,简直到了欺负人的地步,气得我浑身发抖,可是我并没有当场批评他们呀!”
“我跟你的看法不一样。穷人敢跟冯少怀这样的人吵几句,这是大家有了觉悟,破除了迷信、摔了佛龛、埋了神像,懂得了谁养活谁,谁剥削谁的道理;都怕再受压迫,才有了今天会上的那股劲儿。他们还像过去那样,对有钱的财主们忍气吞声的甘当牛马,你才不生气吗?”
“唉,你呀……”
张金发的话,被一个出现在阴暗里的黑影给打断了。
那个黑影,从村外游动过来,停在他们前边,站了片刻,听这边的谈话停止了,才凑过来,大声问:“金发在这儿哪?”
张金发听到这个声音,立刻站了起来,说:“老范,回家休假?”
区公所的炊事员范克明回答说:“不是休假……蹲着那个人是谁呀?”
张金发说:“大泉。”
范克明说:“嗨,怪不得说得这么热闹呢,你们俩呀,真亲密!我回家取皮坎肩,顺便给你捎封信来了,通知你,后天,到区里开汇报会。”
张金发一边接过通知,一边说:“你可真积极,又当上交通了。”
范克明在黑暗中笑笑,冲着闷声不语的高大泉说:“你们再接着谈吧,我回家看看,明天起早还得回去。”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嘱咐张金发,“你开汇报会去,可别忘了带着各种登记表。”
张金发答应一声,又转向高大泉,问:“你的话完了没有?”
高大泉说:“你的看法不改变,我的话就没个完。今个可以先说到这儿。”
张金发说:“好,你说完咱们就完,你说不完,我豁出去跟你在这儿冻上一夜;免得你又说我跟你摆官僚架子,不听你的意见。”
高大泉说:“这种听法,顶什么用?”
张金发说:“怎么听顶用?非得由着你?”说着把手里的信在空中抖了抖,“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不能像你们那样不顾上级的政策,由着性子办事儿。出了错,你们可以一推六二五,我呢,上级得抓住我不放,我得负完全责任!”又缓口气说,“还是那句话,现在搞的不是土改运动,是发家运动,少干点那些吱唔呐喊的事儿,多往生产上铆铆劲儿吧!你那个家,说起来第一年种自己的地,多少事情要安排,不是简单的;还是塌下心来,张罗张罗吧!他冯少怀买一头骡子气人,咱买两匹马,跟他比比!这才真英雄!党员嘛,应当长这份志气!”
高大泉站起身,说:“我说服不了你,你呀,也说服不了我。咱们都好好学习学习,提高提高再谈吧。”
张金发说:“你呀,就是怪脾气,认准了死理儿,一条道儿跑到黑!”又打个哈欠,伸伸腰,在黑暗中走去了。
高大泉一边登上高台阶,奔向闪着灯光的民校教室,一边想:我们的看法分歧是严重的,不能一下子就解决;他为什么总是这样糊涂呢,是因为他的“农民意识”太浓厚、太严重了吧?在今后大革命的风暴中,能帮助他把身上的这些东西冲刷干净吗?
最后,他满怀信心地回答自己:能够,一定能够做到。
作者: 旱地惊雷    时间: 2016-4-1 13:34

 八 我们要争气

高大泉走进高台阶,来到村公所新办公室的门口,听见里边吵声一片。正要拉开那扇安着玻璃的风门子,忽听身后脚步响,有一个人匆匆忙忙地追上来了。
这个人大约三十岁刚冒头,五短身材,方头大耳,显得结实有力;不知道是冻麻了腿脚,还是穿的棉裤太厚,动作有点迟笨。他追过来之后,从自己的头上摘下一顶旧棉帽子,一伸手,又扣在高大泉的头上。
高大泉转过脸来一看,给他戴帽子的是邓久宽,一时没明白怎么回事儿。就大声说:“嗨,久宽哥,你这是干什么呀?”
邓久宽笑嘻嘻地回答说:“你这帽子我戴了一冬,该轮着你戴了。”
高大泉摘下帽子,又扣到邓久宽的头上,说:“噢,你让我光了一冬天脑袋,这会儿天要暖和了,才想起疼疼我。算了,我已经冻习惯了,还归你戴吧。”
邓久宽一边用手按按帽子,一边说:“我说这会儿不给你,等明年冬天,混好了,给你买一顶新的;前几天给我大娘送药去,你嫂子见你光着脑袋,她硬让我把帽子送给你。”
高大泉说:“看样子,老人家病好多了,晚上还到我那儿串个门儿。”
邓久宽说:“她吃了你送去的药,心口就不疼了;一个劲儿夸,说大泉就是精明能干,买的药真灵验,吃下去,就像有个小手把病给摘走了一样。我跟你嫂子背后直笑。你买那药跟我秋天买的那药明明是一个牌子的,怎么你买来就灵验,我买来就不灵验呢?”
高大泉听着,忍不住地笑了。
这邓久宽从小给歪嘴子的堂兄弟“洋地主”当小半活。因为他老实厚道,行动做事不太机灵爽快,经常受“洋地主”的打骂。有一回,“洋地主”来个“贵客”,香烟抽短了,派邓久宽到天门镇去买。他回来迟一会儿,“贵客”已经走了。“洋地主”说邓久宽给他误了事,让他丢了脸,上去就给邓久宽一个大耳光。邓久宽的耳根子和嘴巴当时就肿起来了,吃饭嘴不能张,睡觉只能一边挨枕头;虽说过了好多日子消了肿,算是好了,却落下病根,只要上点儿火就疼,到如今右边那个耳朵听声音还费劲儿。平时他总爱绷着脸,像生气似的,见到知心的人还有几句话,对生人却一言不发。土改工作队进了芳草地,访贫问苦,副队长罗旭光找他谈心,征求他的意见;他一开口就提出个奇怪的要求:“不给我房子不给我地都行,我就要个大耳光,让我打‘洋地主’一下子,就算消仇解恨了。”罗旭光给他讲政策,大伙儿开导他,他总是紧闭着嘴巴不吭声。后来,“洋地主”被逮捕,周永振和朱占奎两个人起五更往县里押送,刚走到破窑跟前,忽然从里边蹿出邓久宽,一把揪住“洋地主”的脖领子,抡圆了大手,给他一个耳光。从此,邓久宽的脸上才有了笑模样;遇上对劲的人就说:“这一回呀,我才真正解放了!”解放大军围困北平那年,他跟寡妇郑素芝成了亲。常言说:“娶媳妇是美事儿,养孩子是喜事,要吃要喝是难事。”郑素芝带来两个孩子,接着又生了一个;一家五口,干活的只有邓久宽一个,日子过得挺紧巴。最近分了土地,他觉着有了根,有了靠,一天到晚笑嘻嘻。
高大泉觉着邓久宽没有上民校,也没有开什么会,这么晚到这儿来,除了想起给他送棉帽子,一定还有别的事情,就又问:“你怎么还没有躺在热炕上睡呀?”
邓久宽说:“我想跟你打听个事儿。上回开会,张村长说北京有一个火车站跟咱区里要临时小工,也分派咱庄任务了;这么多天,没见动静,今个下午开会也没有人提,这个事儿又吹了怎么着?”
高大泉说:“刚分了土地,大伙都一心操持过日子,想出门的人不多,没撺掇起来。”
邓久宽说:“操持日子种地,这会儿还没到季节,正是闲时候呀!”
“你想去吗?”
“干一程子,挣俩钱过年哪。”
“我跟村长说说,凑几个人,你就跟着去吧。”
“别说,别说。你嫂子的意思,你要不去,我也别去。”
“唉,北京是咱们的,铁路是咱们的,走到什么地方都是一家,不会有人欺负咱们乡下土包子了。你想去就去吧。为啥总得拉上我去给你当护兵呢?”
他们正说着话,办公室里又传出一片吵嚷声。高大泉一手扳着邓久宽的肩头,推着他,一手拉开风门子,走进那散着热气的屋里。
新布置起来的办公室,今天刚拢火熏屋子,油灯下、火炉边,坐着七、八个人,都是翻身农民,都是被张金发传达的那个“发家致富”鼓动得在家里呆不住,在民校教室里坐不安,凑到这儿来的,他们聚精会神地交流着心里的话。
开头,他们中间的多数都憋着一肚子气,要敲打敲打冯少怀。有的人反对,说这样干不符合政策,也不是办法。接着他们鼓起劲儿,要跟冯少怀这样的人家比一比。有的又说,比不过他,因为这小子心眼毒狠,手腕多;有的说,就是跟秦富比,也得比下来,因这老家伙会拨拉小算盘,会钻钱窟窿。越说越泄气,最后成了一片感叹声:
“唉,真要让人家给比下去,这身翻半节又算翻回去啦!”
“是呀,要走到那一步,咱们还有啥脸见上级领导!”
坐在人群里的朱铁汉在会上跟冯少怀吵过了,气已出,火已降,又想着他喜欢想的高兴事儿。他一边翻看着识字课本上的插图,一边似听非听,可是越听越烦,越听越不以为然,一摆大手说:“你们这些没志气的家伙,都给我住嘴吧!从自己嘴里说出这种话,本身就够丢人了!”
周永振冲着他说:“你有志气,我听听你的!”
吕春江也说:“对这样的大事儿,你连脑子都不动,这才真丢人哪!”
朱铁汉脖子一挺,同时朝他俩开火:“我怎么没志气?我怎么没动脑子?我想的,保险比你们这样的水平高!你们别忘了,今天不是一九四八年,也不是一九四九年,是一九五O 年,是解放的第二年,是土改的第一年!政府门口挂的是五星红旗!你们也别忘了,咱们在座的不是长工、小半活、要饭的花子,是共产党员、青年团员、翻身户!各位同志们,天是我们的天,地是我们的地,党依靠咱们,政府让咱们当主人,咱们不能发家过好日子,让给别人,活见鬼去吧!”
后边有人笑了:“这家伙肚子里还真有一套!”
另外一个人马上说:“他说的倒是实情话。”
朱铁汉听到别人赞成的议论,又见周永振和吕春江直眨巴眼,就嘻嘻地笑起来了。
周永振想了想,又对朱铁汉说:“发家,可不是那么容易,你还没有尝过受过种地过日子的艰难哪!”
吕春江也帮着说:“你就会绷脑筋,吹大话;你给我发发看!”
朱铁汉说:“他冯少怀是一个脑袋两只手,咱们就是半个脑袋一只手吗?你们怎么自己贬自己呢?咱们都应当挺起腰杆子,立个志气,一定要跟他们比比,不能没上战场,先准备吃败仗。再说,除了我刚才摆的那些理由,还有一大堆有利条件。比方说,论种地过日子,论吃苦卖力气,咱们翻身户哪一个不是强手里边的强手呀?不信你就看着,咱们一使劲就得把他们赶过去!”
一直坐在旁边闷声不响、光抽烟的大个子刘祥,这会磕打了烟袋,说,“铁汉,你别跟大伙儿抬杠了。你还小几岁,想得不周到哇。就拿冯少怀这户说吧,土改前吃了一场官司,并没有伤筋动骨;土改运动,没有改出他一根草棍儿,柜角仓底打扫打扫,也是成堆成垛的。咱这翻身户呢,是光着身子进的新社会,就好像受了重伤要死的人,只剩下一口气,共产党来到,才把咱们起死回生救活了。你要清楚,咱们活了,还没壮起来,也不能一转眼一使劲就壮起来,得有个消脓长肉的时候……”
这番活立刻得到普遍的赞成。连周永振和吕春江都一个劲儿点头:
“哎,这话才是有根底人讲的!”
“对啦,咱们有点愁,就为这个呀!”
“铁汉,闲话少说,你们党员赶快想办法,带我们把眼前这道关口冲过去,这是最要紧的。”
“这句话全有了。看样子,村长是顾不上管我们啦,就看你和大泉的啦!”
当邓久宽被这种议论吸引过去的时候,人们发现了站在门口的高大泉。
“快来吧,我们正等着你!”
“再不来呀,要到家里掏你去啦!”
周永振迎到跟前,扳着高大泉的肩头,很激动地说:“大泉,说实在的,上级传下这个‘发家致富’的号召,没有给我打气,倒给我泄了气。那天张村长把精神一讲,我爸爸就把我们叫到他屋里,一家人坐在一块儿,东猜西想,坐到快鸡叫,也没弄清眉目。今天的会,今天的事儿,更让我泄气了。”
吕春江带着期待的神情看着高大泉说:“这几天我一直在盘算。过去咱们这些翻身户大多数都没有锥扎之地,如今地分到手了,处处都得新铺摊子新开张,第一仗可真叫劲儿呀!你们党员想什么法子,也不能让咱们翻身户败在那些富足人家的手底下呀!”
刘祥连连点头说:“是呀!要是半路中途翻了车,不光是泄气、丢脸,也不应该。我这么看,只要咱们把头三脚踢出去,鼓着劲头闯到大秋,拿上一茬收成,就算缓过元气;伤平了,肉满了,日子有了底儿,就不怕他们了。要不这样,那可危险!”
高大泉走过来,挤进人们在炉子边上让开的一块地方坐下,拾起铁捅条捅了捅炉火;炉膛里噼剥地响了几下,立刻喷出红色的火苗子,映红了他的手和脸,也映红了周围人的手和脸。他望着在这些可爱的面孔,想着邓三奶奶的话,想着张金发的话,跟大伙儿这些热情的,又是沉重的议论对照起来,又使他进一步思考起那个新问题:这一回领导传下来的“发家致富”的号召,为什么没有给翻身农民那欢乐的心怀上像往炉子里加煤加火一样,让他们亮起来,热起来,反而给他们带来了顾虑和忧烦呢?他的脑海里突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搞“发家致富”是不是搞社会主义的工作呢?这念头一闪而过,他不敢往深处想,也不可能往深处想。他抖了抖精神,说:“大家的心意我都懂,你们的看法完全对,说实在话,这几天我虽然心里犯嘀咕,直到今天晚上,才对这个问题掂出一点分量。咱们翻身了,确实还是个没有长全羽毛的鸟儿。有人在一边看咱们的笑话,有人要混水摸鱼。咱们呢,决不能泄气,要争气!一定要长全羽毛,满天下自由自在地飞!”
大伙觉着这句话有理,都打起了精神。
高大泉又说:“铁汉哪,你别打哈哈了,咱们晚睡一会儿,熬熬眼,一块儿想想办法。”
朱铁汉郑重起来,拉过一只椅子坐下,说:“不是打哈哈,我是觉得,你们用不着这样大惊小怪,更不能自己先给自己泄气。你说有人要看咱们笑话,瞎了他们的眼吧,没那日子啦!谁想混水摸鱼吗?试试吧,他敢伸手,我就敢打;我让他带着血,哭着缩回去!”他又朝大伙喊:“你们说吧,说吧,都说争气的话!”
周永振捅他一下子说:“你别瞎吆喝了,让大泉把话讲完吧。”
吕春江说:“是呀,大泉哥,你赶快出个主意,我们跟着干就是了。”
高大泉说:“刘祥大叔刚才的话,把我提醒了。他说得对,只要能夺到一季收成,咱们翻身户就算站住了脚跟,长全了羽毛,就能往高飞了。我估计,好多人家,到了种地的时候,土改分到的粮食也会吃用得差不多了,开春干活的口粮、籽种,都得想办法操持……”
吕春江说:“还得有粪。种地不使粪,等于瞎胡混。要造粪,得养猪,想抓个猪崽,我就凑不上钱——大泉你接着说吧。”
高大泉思索着说:“我说议论议论,就是大伙一起想想办法,怎么能凑上种地的本钱,准备下春耕时候的口粮、籽种;要想争气,要想让翻身的日子扎下根,这一步必须迈出去。干什么呢?搞小买卖,咱们没本儿,也不能干它;搞什么副业,咱们没手艺……”
就在这个时候,人圈背后忽然有人插了一句:“好办,好办,我给你们送门路来了!”
大伙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穿着棉大衣,戴着棉帽子、挎着一只布兜子的人,带着室外的冷气还有身上的热汗气,一边说一边走了过来。
“嗨,老李同志呀!”
“你这是从哪儿来的?”
区农业助理李培林,摘下帽子、擦着汗说:“我来布置一项紧要的工作。工业要原料,农业要工业品,抗美援朝前线要物资供应,运输线上的任务非常重。北京有一个火车站,要工作,还要扩建,人手太紧。他们派人到咱县来过几趟了,要求支援。我看哪,你们应当凑些人去一程子,既支援了铁路运输,又能得到一些生产底垫,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周永振听了,首先叫好,说:“老李,你真是雪中送炭哪!有伴我就去。挣多挣少是小事儿,起码家里走个大小伙子省点粮食。”
吕春江说:“最好找个精干的人带着去。要不,咱们都是不常出远门的人,到大城市里两眼黑乎乎的,可不容易。”
李培林看看高大泉,笑了笑说:“喂,你怎么愁眉不展哪?噢,我明白啦。听说今个下午你找了王书记?你有点摸不着头脑了?算了吧!这几天我也犯嘀咕。昨个到医院里看看咱们的老区长,他说,如今土改运动刚完,加上支援抗美援朝的战争,头绪多,事情多,工作斗争还没有上轨道;他说,别慌神,先清醒地看着,照自己的想法干着,到时候再说。我觉着他的主意有道理。你说呢?”
这李培林原来是地委领导的警卫员,去年调到天门区,抓过一段治安工作。高大泉跟他比较熟悉,也挺对劲儿,听他这样讲,觉得通情知心,就诚恳地吐露自己的心思说:“这几天,我,还有大伙儿,不知道怎么,总有一点不大顺气。”
李培林爽朗地一摆手:“没事儿。毛主席想着咱们,下边的情况他全知道,一切都会有安排的。”说着,神情一转,“你们知道吗,咱们县来新县委书记了。叫梁海山,跟罗旭光同志一块从地委来咱这儿搞土改的。”
高大泉听到“梁海山”这个名字,觉着有点耳熟,没有想起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或者谁说过他。
李培林接着说:“梁书记一直在燕山区,这回留在咱们县。他是个老干部,有水平,燕山区的土改搞得呱呱叫。这回往北京派小工,就是他指示的。他说,这是工农联盟的大事儿,是支援国家建设和支援抗美援朝的大事儿。他说,应当多派一些人去,一方面完成上级的任务,一方面让农民受受工人阶级的教育,好处多啦!大泉,你可得从心里重视这个工作呀!”
高大泉的注意力被“受受工人阶级的教育”这句话吸引住了。他想起罗旭光介绍他入党之前,给他宣传共产党性质的时候,也谈过类似这样的话。
伙伴们非常高兴地议论起来了,都说这个机会很好,催问高大泉怎么看。
高大泉心里已经豁亮起来,想了想说:“如今正是农活不忙的时候,也没有什么重要工作干;我们一定派人去,我跟大伙儿一块儿去!”
好几个人听了这句话,眼睛都发亮了。
吕春江说:“你是我们这边腰杆最粗的,你用得着到外边做小工呀?”
周永振推了他一把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死心眼儿呀?人家大泉不是为了成全大伙吗!”
吕春江傻喝喝地笑了:“他一说去,把我高兴颠倒了,大泉出过远门,见过世面,又是党里边的人,带着我们走一趟,当然是打着灯笼难找的好事儿了。”
高大泉说:“咱们一言为定。你们回去跟家里人商量商量,安置安置,再串通串通别人;我明天找村长接接头,要干就早走,早去早回呀!”
邓久宽憋了半天,这会儿开口了:“大泉兄弟,得算我一份吧?”
高大泉笑着说:“还丢得了你吗!”
邓久宽高兴极了,说:“我用不着商量,也没谁串通,走的时候叫我一声就行了。”
高大泉说:“你家大嫂不正在月子里吗?三奶奶身子骨不好,顾不过来,让我家小龙妈给照看一下。还有,你家被子少,不用带了,我带一条,咱俩伙盖。”
刘祥感叹地说:“大泉替别人想得真周到哇!”
李培林也感叹地说:“罗旭光同志果然有眼光。他临离开咱县的时候,跟谷县长、王书记,还有老区长谈心,一再夸奖大泉,说他将来能出息个好干部……”
高大泉被他们说得有些不好意思,拉过朱铁汉说:“你别咧嘴笑,你不能走,得留在村里抓工作。大家都坐下吧,让老李同志再帮咱们细细安排安排。”
他们把一件重大的事情商量妥当了,在座的人都好像从身上搬下来一块石头那么轻松。这几天,特别是今天,窝聚在他们心头的忧烦和闷气,都被驱散了。大家围着那喷吐着通红火苗的炉子,说呀,讲呀,说讲的都是让朱铁汉爱听、高兴的争气话。
他们一直呆到鸡叫第一遍。
作者: 旱地惊雷    时间: 2016-4-1 13:35

九 夜深人静

自从冯少怀买来大骡子、张金发提倡发家竞赛之后,芳草地表面上还保持着那种平静的样子,暗地里却像六月里大雷雨之后的彩霞河一样地动荡起来了。
这几天,有多少人家关上窗户闭上门,凑在一块儿嘀嘀咕咕不安生,又有多少人躺在被窝里,像折烙饼似的,翻过来、倒过去地睡不着觉,谁也不清楚。只能从表面上看出一点眉目:白天,大街上呆着晒太阳的人不见了,晚上,串门聊闲篇的减少了;两个晌午,村北村东那两个淤了泥、带着冰凌的官坑,被挖出几十个大洞,泥土都被人们运到家里垫圈造粪去了;天门镇五天一个大集日,好多人起早往那儿奔,出卖土产,凑集钱款,添置生产上需要的东西;有几家刚刚给儿子订婚不久,因为急用劳力,匆匆忙忙地择日子娶媳妇……
这天早上,张金发到天门区委会汇报。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交上了各户发家计划表册的村庄。区委书记王友清当场给予表扬,使几个争强好胜的年轻的村长,看着张金发那副得意的样子,直咂嘴、眨眼,脸上发红。午饭前散了会,王友清留下张金发吃了饭,又向他问了一些具体情况,给他许多鼓励。他走在街上的时候,好多他不认识的人都认识他,都叫他“张村长”, 新开张的粮店掌柜的拉他喝茶;老牌子杂货铺的老板请他抽烟;连剃头棚的人都老远地跟他打招呼。天门镇是张金发常来常往的地方,过去今天两个样。他再不是一个被别人看不起的、满头高粱花的庄稼人;也不是那个看着主人眼色行事的打头长工。他如今是上千人口的中心,是芳草地的一村之长。天门镇街道不长,他几乎走了一个小时才出南门。这一个小时,使他进一步发现了自己的威风,品尝了自己的荣誉,一直到家,他脸上的笑模样还没有消退。
老婆陈秀花,高个儿,板平脸,薄嘴唇,走起路来,上半个身子摇摇晃晃,特别灵活,好像安了个轴儿似的。常言说,“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这女人在很多方面跟张金发都是十分般配的。她原来是小酒铺掌柜的抱养女;手巧能干,开通大方,在邻居的妇女中间很有“人缘”。她跟张金发一起过了十几年日子,表面上严守“夫唱妇随”的老传统,服服贴贴,难得的贤慧;实际上,她对什么事情都有自己的主意,能够用软手腕,让男人委曲求全地照着她划定的圈子转。就连留朋友吃顿饭,张金发也得先听听老婆的口气,再给老婆下“命令”。这会儿,陈秀花见男人满面春风地进了屋,赶紧摇晃着身子到外屋去端饭。
张金发坐在炕沿上,一边解棉袄扣,一边说:“不用弄饭,我吃了。”
陈秀花不相信似地回头看男人一眼:“你兜里不是没带着钱吗?”
张金发笑着说:“带钱?不是吹,在咱天门区,走到哪儿吃到哪儿,转个十天半个月,哪天也得三顿有荤腥儿。”
陈秀花也像被男人的得意神气感染了,笑笑说:“别脱衣服。这屋冷,小心冻着。”
张金发说:“酒劲这工夫才上来,浑身发热,嗓子眼干渴,有水给我倒点喝。”
陈秀花说了声“我去烧点”,就立刻动手;那个忙活劲儿,像家里来了一位贵客。
张金发在屋里等着,随便地看着自己这间收拾得十分整齐的小土屋。隔着窗户上的玻璃,能看到院子的木头垛,一根根又粗又直好质量。一九四八年底,解放大军从长城岭、山海关往这边运动。国民党反动派梦想来个垂死挣扎,在天门镇挖壕沟、筑碉堡,闹得乌烟瘴气。地主歪嘴子逼着长工砍伐树木,要给天门镇的伪军修工事用。那一天,张金发跟几个把式赶着三辆大车往北走,在彩霞河的梨花渡口上遇到了正到这里开辟地区的王友清。王友清带着战士阻住了他们,跟他们宣传人民解放军的强大和胜利;宣传蒋家王朝的灭亡命运,讲共产党是人民的大救星,讲长工们不该替敌人卖命,而应当反抗。心眼灵活的张金发,一听就明白了。他带头转回车,脸对脸跟歪嘴子吵,拒绝赶车送木料。接着,这个地区解放了,土改工作队进村了,张金发又是自告奋勇,带着朱铁汉跑到天门镇的一个秘密地方把歪嘴子抓回来;当时,夜间的彩霞河上没有摆渡,他又跟朱铁汉一起凫水把歪嘴子带过河;这以后,查罪行,开斗争会,他处处跑在前头……。接着,他成了二十五亩地的主人,成了这三间土屋和那一垛木材的主人,也成了从芳草地到天门区有头有脸、说话占地方的“张村长”。
威风啊!荣耀啊!张金发奔波了半生,什么门路都走过,什么办法都使遍,什么苦处也都吃全,做梦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他怎么能够不拼命地“进步”,卖劲地“工作”呢?
外间屋,先是“噼剥”的烧柴声,接着传来他那小儿子福来的“哼唧”声;过一会儿,又听见陈秀花的喊叫夹杂着“啪啪”两声巴掌响。小福来狼抓似地大哭大叫。
张金发嗵地跳下炕,一撩门帘子出了屋:“怎么啦,你没事儿打他干啥呀?”
陈秀花一手提着火棍子,一手张着巴掌,摇晃着身子,咬牙切齿地说:“我要打死这个没出息的蠢货!头晌他塞饱了,在外边跑够了回来,还要吃饼子。我说剩下那两个是给你爸爸留的。不给他吃他就不上学去,哼……”
张金发把哭着的福来搂在怀里,一边替他擦泪,一边对女人说:“我吃过饭了,就给他吃了吧。”
陈秀花用火棍子一拄锅台,说:“我给他了,冤家,他又不吃!”
张金发一看,一块黄澄澄的玉米面饼子扔在锅台上,就拿过来,往福来手里塞着说:“爸爸不吃了,给福来吃。”
一年级的小学生福来,像他妈那样摇晃着身子,使劲儿推着爸的手,说:“我不吃这样的,我吃那样的,我想吃那样的!”
张金发见儿子往堂屋门口指,扭头一看,那边站着一个跟福来年纪差不多的小男孩。戴着棉帽子,穿着棉袍子,背着新书包,手里边拿着一块白生生的烙饼,正在品尝滋味似地用小牙一点一点地咬着。
福来又掉着眼泪说:“我吃那样的!”
陈秀花喊着:“你吃那样的,我有白面给你做吗?”
福来说:“你有,你有。人家吃好几顿了,还有肉吃。”
张金发信口搭音地问:“这是谁家的孩子?”
陈秀花说:“谁家的?冯少怀家的呗。”
张金发听到“冯少怀”三个字儿,心里“戈登”一下子。
陈秀花说:“别看你村长当着,要论威风,要论体面,还得属人家……”
张金发已经推开怀里的福来,转身回到屋里。外边福来更加委屈的哭声,女人更加气恼的骂声,给他那欢乐的心境添了烦躁。他想起今天吃午饭的时候,区委书记王友清传达县长谷新民的一句话:“农民要在政治上翻身,必须在经济上翻身,经济上不翻身,就站不住脚。”王友清解释完这句话之后,十分关切地嘱咐张金发,要在执行上级“发家致富”的号召方面起带头作用;王友清希望张金发明年秋后能以一个发家致富的模范村长参加县里的群英会。……现在发生的这件日常生活的小事,对张金发这位堂堂的一村之长竟然成了一种沉重的打击,这真是没有想到的事儿。解放前,冯少怀在他眼皮底下大创家业的时候,他嫉妒之极;当时,歪嘴子千方百计地排挤冯少怀,他暗自称心。也因为这层关系,土改开始那会儿,当高大泉带头发表意见,主张给冯少怀订成富农,他成了积极的支持者。后来工作队副队长罗旭光和区县领导为这件事情发生分歧,冯少怀悄悄地给他家里送来一床花被面和两包细点心。上级的脸色,富农的情意,动摇了他的观点。在表决冯少怀成分的时候,张金发从心软嘴软,到急转弯,最后参加了保护冯少怀的行列。现在,或者是从冯少怀把一头大骡子拉回家那天起,张金发虽然在众人面前以村长的身份、按照政策支持冯少怀,可是,回到家里,以一个庄稼院的主人思考问题的时候,他又不由自主地浮起一股子后悔的情绪。他想,如今冯少怀不仅不会知情报恩,反而把自己跟翻身户划在一块儿看待,有意无意地压着自己一头。
张金发这样没头没脑地想着,上炕抻过一只枕头,就躺下了。睡着之后,他做了个梦,梦见他跟冯少怀打架,而且抓在一块,从村公所的高台阶上撕扯起来,谁也扳不倒谁,一直滚到彩霞河边……
陈秀花把他推醒了:“你怎么啦?又喊又叫,两只手乱抓!”
张金发揉揉眼睛,挺别扭地说:“做个梦……天都黑了?”
陈秀花说:“晚上你又得召开会吧?我给你做点吃的吧。”
张金发说:“有剩饭吃一口就行了。浑身不合适,不想动,不出去了。”
土地改革之后,今天这个晚上在张家来说,是一个最沉闷的晚上。三个孩子回到家,见爸爸愁眉不展,怕他又像土改前那样发脾气打人,就闷声不响地钻被窝睡觉;陈秀花本想逗着男人多说几句话,弄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间转喜为忧,可惜没有办到,也只好叹口气躺下了。张金发在被窝里翻腾了好长时间,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夜深人静了。
有一个人顺着墙根,挪到张家门口,手伸进栅栏门,摸了一阵才打开;闪进院子,回手又把门扣住,几步奔到窗前,把嘴伸到窗户纸上,低声叫着:“金发!金发!”
张金发楞怔地坐起身,听不清外边的人是谁,惊慌地问:“谁呀?”
外边的人着急地回答:“我,听不出来了?”
张金发听着声音是熟悉的,就是猜不准;心里想,也许是区里的交通员吧?他披上棉袄下了炕,摸到外屋,打开了门。
那个人一迈进门坎儿,就用身子把门板靠住,大口喘着气,接着,“咕咚”一声跪在地上,抱住了张金发的两条大腿。
张金发被闹得晕头转向,连忙倒退着说:“你是谁?干什么?”
陈秀花早被惊醒,男人一起来,她也穿上了衣服;听到怪声音,她一手端灯,一手系着衣裳钮扣,从屋里出来,只见跪在地下那个人的脑袋,看不清脸,也楞住了。
张金发借着灯光一看那人,猛吃一惊。他大声喊着:“歪嘴子,你要干什么?啊?”
跪在地下的地主歪嘴子,咧着歪嘴说:“我,我,求求大兄弟照应照应……”
张金发被气得牙根打颤。他往后退了一步,手往腰上一插,脸皮一绷,眼睛一瞪,大声地吼着:“照应?让我照应你?你看错了字号,投错了门口!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共产党把我从火坑里解放了,我是共产党员,一村之长,你明白吗?”
歪嘴子连声说:“明白,明白,凭着大兄弟的才干,还得高升哪!我从心坎上为你高兴啊!”
张金发哼哼着:“高兴?你不会高兴,你把我恨死了,我们是死对头!走吧,咱们到村公所说说去!黑更半夜,你私入村政权的家,想要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今天你要是不老老实实交代,我饶不了你!”
歪嘴子那烂窝瓜似的脸抽动着,破瓢儿似的歪嘴咧着,浑泥汤一样的眼泪,成串地往下流着:“呜,呜!”地哭开了。
陈秀花先心软了,冲着男人说:“瞧你,有话不兴慢慢说嘛,这么吵吵嚷嚷的,吓着孩子了!”
张金发仍然是高腔大嗓地吼着:“我怎么能不吵不嚷啊!你知道他是个什么人吗?……”
歪嘴子擤了一把鼻涕,接着张金发的话茬儿说:“是呀,我是什么人呢?我是跟你一块儿光屁股长大的朋友哇!不错,你那会儿吃些苦,受了些罪;我呢,没出息,没走正道儿。可是,金发大兄弟,天地良心,从打咱俩小时候一块儿玩,到咱们成了东伙,我对你没变心肠没改脸色,赌钱咱们一伙,喝酒咱们一桌,我吃了什么,也没忘了让你尝一口;我拿你当知心知己,我的家,我的枪,都交给了你……我……”
张金发打断了他的话:“嘿,你今个跑到我这儿翻小肠,跟我搞清算是不是呀?”
歪嘴子连忙说:“金发大兄弟,你就是借给我一个胆子,我也不敢哪!我不过是借这些旧事儿,说说旧理儿。我知道你那高贵的人品,有一个菩萨般的好心肠,越是登上高枝儿,越会对站在下坎的人宽宏大度。咱芳草地土改搞得那么稳当,处处按着政策办事儿,全是大兄弟你的功劳。这点我们嘴上不说,心里全知道;斗争我,分了我的财产,这是潮流,应该的,谁也违抗不了,谁都应当拥护;我心里边有数,你们已经手下大大留情了,给我一份地,给我活路,把我当人看,我九泉之下,也是感恩戴德的,除了换成狼心狗肺才会恨你。上有天,下有地,我发誓……”
张金发使劲儿摆着手,说:“算了,算了,你别往下讲了,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抖落它没啥用处。你也别说我无情无义。眼下世道变了,都得识时务。共产党对我好,我也得对共产党好;人家把我当人看,我不能有胭粉不往脸上搽,往屁股蛋子上抹。谁想拖我的后腿,让我走歪门邪道,那算是瞎了眼!你呀,赶快收回你的心,别想打我的主意,我的立场坚定着哪!”
歪嘴子着急地拍着胸脯子说:“我的兄弟,你怎么能这么看我呀,还让我把心扒出来给你看看哪?我都是黄土埋半节子的人了,还能有什么出圈的打算吗?我就是求着往后能安定地过几年,求你照应一下……”
张金发不耐烦了:“房有你的,地有你的,好好劳动改造,当个自食其力的人,满不错,还让我照顾你什么,啊?”
歪嘴子说:“说实在的,我经过这一土改,比人家冯少怀可差天上地下了,论种地过日子,我是一点底子也没有了。手头紧哪。求人也不容易。我想折卖一点东西,就是留给我那房后边的一堵墙。你知道,那是谁备盖房用的,因为闹鬼子没有盖,你跟着伙计们把砖都垒成墙了。如今我没用,要盖房的人家很多,要是卖给谁家,盖个足五间也使不了……”
就在这时候,街上响起脚步声,大门外传来急促的喊声:“金发哥!金发哥!”
张金发几乎没有来得及想一想,一闪身子,挡住了窗户上的灯亮,这才冲着外边答应说:“什么事呀,铁汉?”
朱铁汉在外边说:“大泉哥把到北京做工的人都召集到村公所开会,听说你从区里回来了,你去给讲讲上边的新精神吧。”
张金发说:“没啥新精神,我躺下了,不想动。”
“你要不去,我们说完可就散了。”
“散吧,没啥事儿。”
外边朱铁汉的脚步声渐渐走远了。
张金发瞪了歪嘴子一眼,气哼哼地回到里屋。
歪嘴子还跪在地下,屁股坐在脚后跟上,看着陈秀花,小声说:“怎么办呢?我不讨村长一个话,那墙我不敢卖呀。”
陈秀花说:“再多讲上几句好话吧。”
歪嘴子打起精神:“行吗?”
陈秀花说:“没啥了不起的!”
歪嘴子赶紧爬了起来,深深地透了口气,点头哈腰地跨进了张家的里间屋。
作者: 旱地惊雷    时间: 2016-4-1 13:35

十 顺水推舟

天没亮,张金发就起来了。他用手拍拍昏胀的脑袋,揉揉发涩的眼皮,从屋里走到院里,又回到屋里;拿起扁担,没有勾上水桶,就放下了,拿过笤帚,扫了几下子,又扔在地上,进了堂屋,把猪食盆子端到猪圈门口。
陈秀花见男人这副慌神的样儿,早把他的心思猜透了八九,就一边往灶膛添柴禾烧火,一边给他打气说:“这可是打着灯笼跑烂鞋也找不着的便宜事儿,你别三心二意了,就由着我那个主意办吧。”
张金发皱着眉头,摇摇脑袋说:“别急,得好好想想。”
陈秀花又朝男人跟前跨一步,比比划划地说:“还想什么呀?你看这三间土窝窝又低又窄,有住人的地方没搁东西的地方;你再看这墙这顶,老得掉牙,经不住几年的风吹雨打了。你不怕连阴天把我们娘几个捂在底下呀?再说福望转眼就得说媳妇成家,没间新屋子,往哪儿放人家呢?这个便宜你要不拣,指望着咱们从盆碗上攒钱买新砖,那可难啦!”
张金发说:“我是党员、村长,是区里县里都有名的人,不论办啥事儿,不能让别人说出闲话来。”
陈秀花说:“是他找咱们卖,又不是咱们找他买,别人说什么?我看你用不着自己心虚。党员、村长就不过日子了?有名的人,住这土地庙里脸上就光彩?”
张金发说:“光从这件事情上看,他除了想讨讨好,不会有什么阴谋诡计;土改过去了,他也没什么主意可打了。就是打什么主意,我也不会上他的套子。……可是,慎重一点儿不为多余。”他这样对女人表白,又像自我开导地说了一通,很想自己静下心想想,或是找个局外人给权衡权衡。
大儿子福望起来了,拿起扁担、勾上水桶去挑水。闺女巧桂跟在后边,拾起笤帚扫院子。小儿子福来,最后跑出屋,从爸爸手里夺过猪食瓢子。
张金发除了等着吃饭,没有别的事儿干了。他站在院心,装上一袋烟抽着,看着三个水葱般的孩子忙来忙去,心里喜欢;看看三间小土屋,看看那一垛已经变了颜色的木头,喜欢的水面上又按捺不住地泛起波浪……他往鞋底子磕打了烟灰,咳嗽一声,转身朝外走。
陈秀花喊他:“快吃饭了,上哪儿去?”
张金发没回头,说:“我去串个门,找个人,不然吃过饭都走了。”女人在背后又说句什么,他没有听清。他一边走着,心里一边想着去找哪一个局外人商量商量合适:找高大泉去吧,这个人倒是肯帮助别人的,就是不灵活,认死理,跟他一说,一定不赞成,还得大惊小怪,事没成就闹得满城风雨;找朱铁汉去吧,这个人躺着站着一根棍,心里没有弯,不会说出什么高明的见解。忽然,他想起了范克明。这是一个热心肠,又通情理又有财力的人物;同时,在芳草地,他是张金发最贴心的,又是消息灵通、懂得上边政策的人;昨天张金发到区里开会,听说他回到家里休息;找他说道说道,一定能够解开闷葫芦嘴,拿个好主意。张金发想到这里,就急忙朝村北走。
范克明是芳草地立脚不久的外来户。一九四八年秋天的一个大清早,下着雾,一个背着大包袱、满身都是血点子的老头跑进了芳草地,碰到人就打听解放军和共产党的干部。老实巴脚的庄稼人,一见他这副神态,一听他的口气,就赶紧掩门闭户,不敢招惹是非。偏巧好睡懒觉的滚刀肉那天起得早,碰上这个奇怪的人物;一听他要找解放军、共产党,立刻把他带到小酒铺,就地升堂,审开了。
“我就是共产党的干部,找我干什么,说吧!”
“您真是吗?”
“你看我这穷样子,像不像?”
“我,我杀人了……”
“杀人凶手?好哇,你是哪的?杀了谁?”
“我是唐山那边范家庄的……我是汉奸、还乡团团长笑面虎家的长工,……我叫范克明。我是个孤人,我是个受了半辈子罪的苦命人……”
“快说,你杀了谁?”
“我那个坏东家,干尽了缺德的事儿。听说解放军打进山海关,把他吓坏了,在当地站不住脚了,想往北平逃,想另找个靠山,再回去干坏事儿……”
“你到底杀了谁?”
“东家逼着我给他背着这个包袱,走了一个月啦。昨个半夜赶到这村北边那个瓜窝棚里。他想歇一歇,连夜再往北平跑。他这是带我走绝路哇!大小村镇差不多都让解放军、民兵把守住,北平去不了,去了也得丢了命。我受不了啦!我是穷人,我不能再受他的害了!趁他睡着了,我就,我就用砖头把他的脑瓜子砸扁了……”
滚刀肉听到这儿,眼珠子一瞪,噌地站起来,抡着巴掌,“叭”的一声,就给范克明一个满脸花;又呲着牙叫唤着:“好小子,你敢平白无故地杀人!我今个也不能让你好死!”
范克明被滚刀肉一巴掌打倒在地,捂着腮帮子,也喊开了:“共产党是穷入的救星,不是汉奸、国民党、地主的死对头吗?杀了坏人,你为啥还打我?你不是共产党的干部,你骗了我……”
滚刀肉说:“我这个党不管你这一套,专打抱不平!”又冲挤在门口看热闹的人喊:“来人,给我把他捆起来,送到高台阶去!”
那些看热闹的人都站着不动。
滚刀肉骂着:“全是他娘的松包。”就亲自动手,捆住范克明,往外死拉硬拽。
范克明又哭又叫,满地下打滚,吵出一街筒子人。
那时候张金发、朱铁汉一伙人已经跟王友清挂上了钩。他们闻讯赶到,把范克明关在一间屋里,又到村北瓜窝棚验查了现场,接着派人请示区公所领导……从此,范克明在芳草地落了户。土改运动期间,区委书记王友清把范克明敢于向汉奸地主斗争的事迹向全区介绍,轰动了好些日子。因为范克明说他在地主家学会炒菜做饭的手艺,很想谋个差事;经过张金发的推荐,最近被区里雇去当了炊事员。
张金发绕到村东口,往北拐,穿过一块结着冰的苇坑,远远看见一片矮树丛后边的两间小土屋,从小土屋的门窗滚出浓浓的白烟,他心里一阵高兴,加快了步子,老远就喊:“老范哥!”
那个漫着烟雾的土屋门口,钻出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他长脸,鼓鼻梁,一只眼大点儿,一只眼小一点儿;浑身精瘦,穿着旧的棉裤棉袄,倒也显着挺精干。他站稳之后,揉了揉眼睛,见走进院子的是张金发,呲牙一笑,挺亲热地招呼:“金发大兄弟,你真早哇。”
张金发往里走着说:“我昨个到区里开会去,听说你回来休息了。你这个人哪,休假了,到城里听听戏,玩玩,多来劲儿;又没个老伴儿,大冷的天,还得自己做饭,往回跑什么呀?”
范克明又呲牙一笑说:“我从小受苦,吃喝玩乐的事儿干不惯;别看没个家属,日子多了不跟咱芳草地的穷哥们见见面,真有点想哪!”
张金发探头朝屋里看看,呛得咳嗽了几声,说:“怎么倒烟呢?这柴禾挺干的呀!”
范克明钻进屋,往灶膛里又添了把柴草,用火棍子挑着,“噗噗”地吹了几口,说:“先头挺好烧的,不知怎么回事儿。一个早上我都没把它点着。”
张金发往后退几步,翘起脚后跟,朝土屋顶上一看,说:“唉,难怪点不着,你把烟筒盖上了,就跟用手捏住嗓子一样,还能通气呀!”
范克明听说,又跳出来,抬头一看,屋顶的烟筒口上,严严实实地盖着一块石板。他的脸色立刻变得发黄,提着火棍子的手也哆嗦起来了,连声喊道:“这是什么人干的?这是安心欺负穷人哪!有胆子就干真的动硬的,搬弄这种鸡毛蒜皮的事儿,顶个屁用!”
张金发在一旁解劝:“别生气,别生气,等我调查调查,一定得整整他。”说着,登上矮墙头,爬上房,把那石板揭下来。这时候,他抬头朝远处一看,只见南边的苇坑边上的树棵里藏着一个人,往这边探头探脑,心里明白八九分,就没作声,急忙从房上溜下来,对范克明悄悄说:“干坏事的这个人还没走,藏在南坑沿树棵子里边,等我绕过去把他捉住。”
范克明一把抓住他的袖子说:“别急,先让我看看是哪个坏蛋王八蛋再说。”他走到院墙门口,用墙隐住身子,朝南边了望。果然,那密密的树丛的枯枝中间,伸出一颗脑袋,好像是一个小脑袋。范克明朝张金发招手,让他再看看是谁:“你先看准,倘若捉不着,也跑不了他。”
张金发仔细一看,说:“妈的,小杂种,是歪嘴子的小儿子起山。”
范克明那一大一小的眼睛忽地一亮:“是吗,小东西还有这一下子?”当他看准果然是起山的时候,他又扯扯张金发的袖口说:“你别捉他了,等我叫他过来吧。”说着,站在门口外边,朝那边喊:“起山,过来玩呀!”
南坑沿树丛里的小圆脸一闪不见了。
张金发说:“你这边叫,我从后边堵他。”
范克明又拦住他,朝那边喊:“起山,你吃馒头吗?真的,我从区里带回来的,香极啦!过来,我送给你一个。”
树丛的枯树枝摇动一下,又露出一张小圆脸。那脸胖乎乎的,眼睛挺大,只有那嘴,虽然不是歪得太厉害,倒也像他爸爸。
范克明朝他招手,叫他:“来,来,到这儿来。”
起山眨巴着眼睛,紧闭着嘴,不动一下。
范克明几步回到屋里,拿出一个大馒头,高高地举着,又朝南坑边喊叫:“起山,你看,雪花一样白。说实话,你到底想吃不想吃呀?”
起山开口了:“想吃。”
“想吃就过来拿吧。”
“不!”
“为啥呢?”
“我一过去,你们就抓住我了。”
“保证不抓你。”
“不信,你们这种人没有好心。”
“胡说八道,我就有好心,不信你试试。”
“你放在门口树杈上,你们俩都回屋里去。”
“行!”
范克明把白面馒头夹在门口外边的柳树杈上,推着张金发一起回到屋里,站在屋门口望着。
起山试试探探地往这边走,走几步,左右瞧瞧有没有旁的人埋伏着,再往前走几步;快到门口的时候,他把两只鞋脱下来,一合,夹在胳肢窝,略停片刻,突然冲到树下,一蹿,抓住了馒头。
这时候,张金发吼地喊了一声:“看你往哪儿跑!”就要去捉拿起山,可惜范克明堵住门口不让他动。一直等起山跑回南边的树丛,他才脱身出来。他惋惜地咂着嘴,又很奇怪地问:“老范,你怎么故意把他放走啦?这不是奖励他干坏事儿了吗?”
范克明好像醉心在一种什么情景里。他既没有瞧见张金发的惊怪的样子,也没有听到张金发埋怨的声音,他的两眼紧盯着南边的树丛,两条腿不由自主地移到院墙门口。
起山在树丛里边,眼睛盯着这边大口地吃着白面馒头。
范克明很温和地朝他喊:“喂,小家伙,没骗你吧?”
起山点了点头。以后就不见他的影子了。
回到屋里,张金发还解不开这个谜,冲着烧火的范克明说:“你不抓他,还奖励他,你到底是想干什么呀?”
范克明抬起头来,看着张金发,平静地笑笑,说:“跟小孩子一般见识干什么呀!咱们是站在高处的人,这点肚量没有还行吗?伤害一个人容易,维护一个人难哪!如今他是个小孩子,转眼就是一条汉子;小孩子就像小树,怎修理他怎么长;谁能猜出来,这孩子成了大汉子是什么样呢?……我是个老绝户头,趁如今还有点力量,得生着法儿多干点维护人、帮助人的事儿,老了不能动的时候,才能在芳草地过安定日子呀。”
张金发听了这几句话,似乎是明白了,感叹地说:“你呀,让我怎么说呢?别人说我心软,其实你那心赛过面团。”停了一下,他又说:“那好吧。你既然生着法帮助人,我就求求你,有件事儿,给我拿拿主意。”
范克明停住手,看他一眼,说:“要是你的事儿,我就是两肋插刀也得尽力,这是理所当然的。”
张金发转弯抹角地说:“老范,你知道,我分那三间土窝窝经不住几年风雨了;分的木料,垛在那儿,也不是长久之计,保管不好,就会烂掉。听别人传信,歪嘴子要卖他屋后边的砖墙,价钱不高,有人撺掇我买下,让我给驳回去了……”
范克明插一句:“为啥呢,不想买吗?”
张金发说:“跟你说心里话,我想买,买下倒挺合适,就怕我这地位,办下这件事,惹闲话,影响不好……”
范克明把手里的火棍子往地下一扔,说:“算了吧,啥影响?你一个共产党员,一村之长,不带头发家致富,偏忍着穷,等雨连天,屋子塌了架,木头沤烂了,那影响才好吗?金发呀,你这个人哪样都好,就是志气大,胆量小,顾虑太多。男子汉大丈夫,为人处世得有点气势。前几天,听说咱庄子添了大骡子,我当是你带的头,没想到是冯少怀。把冯少怀跟你比,那是地下天上,他哪一点儿也不能比上你。人家偏偏把你超过去。为啥呢?你缺气势。金发,这样下去不光彩呀!王书记对你抱着很大的希望,他也担心你让人家压下去呀。”
张金发听着这些埋怨的话,字字中听,句句入耳,浑身发热,满脸通红;等范克明东一榔头西一镐地把他数道完了,他像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见老师那样不好意思地强笑着问:“照你这么说,我把这墙买下,没问题?”
范克明说:“应当嘛。有卖有买,公平合理,又不是白要他的,算啥事?你要是这么干干脆脆地办自己的事儿,早不是眼下这个样了。王书记替你担心,我替你看急。我盼着你张村长,明年在芳草地盖上大房,使上大牲口,成为发家致富的一杆旗!”
张金发说:“这份心劲我是有的,得慢慢的来。你知道我的家底,薄哇。这跟搞斗争、闹运动不一样,得有实货呀。”
范克明说:“瞧瞧,又小气势了。你个人力量不够,找我嘛!我一个人,花不了多少钱,现在手里存着两个。就算兜里空着,东摘西借,也得帮你。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应当酬谢你;等你发起来,就是我们在芳草地的靠山……”
张金发感激地说:“有你这样真心实意地成全我,我可就有信心啦!”
范克明说:“你本来就应当有信心嘛!如今不打仗了,不土改了,不奔好日子干什么呢?一个人,只有他有个奔头,追着赶着往前奔,活着才有意思呀。”
张金发笑了:“老范,你真是我的知己,这几天,我就是这么想的。”
他现在不光是心里想着有劲,浑身上下都觉着有了劲。过一会儿,当他跟范克明坐在小炕桌旁边,酒壶一折跟斗,他认为自己不仅是芳草地的“一村之长”,不久的将来,还要变成芳草地最大的富翁。
作者: 旱地惊雷    时间: 2016-4-1 13:36

十一  古城巨变

北京城变样了。
过去曾经到这里走过几趟的庄稼人,刚到城边上就迷了路;转了几条胡同,不仅没有找到地方,连大街都找不见了。
十二个人停在路旁一片红砖垛下边,坐着自己的小行李卷,等着去打听道儿的高大泉。他们好奇地观看这里的风光景物,发觉一切一切都变了样。过去,像这类的胡同,到处是垃圾、粪便,还有连庄稼人见了都捂鼻子的臭水沟;如今都变成了平展展的道路,不要说什么脏东西,连一片纸、一个石头子儿都没有。过去,这类的胡同里拥挤着许多用厚纸片或洋铁叶子搭成的小窝棚,东倒西歪,破破烂烂;如今这些拆走了,变成了一排简易的新房。远处是高耸云霄的脚手架,不久高楼大厦要在那儿落成。过去,这类的胡同里,活动着要饭的、叫街的、算命的、打架的、耍酒疯的,乱乱哄哄,吵死人,烦死人;如今,这里安静极啦,除了远处的汽车喇叭,近处院子里传出的收音机唱歌,一点响动没有。偶尔过往的挎蓝子买东西的妇女、背书包的小孩子,也是穿戴整洁,满脸笑容……这几个来自大草甸子的庄稼人尽管没有找到地方,看着舒适顺眼的一切,心里非常愉快。
只有邓久宽显出一点慌乱的样子。他两眼直瞪瞪地望着胡同口,老不见高大泉的影子,就小声地对旁边人嘟囔:“天气这么晚了,万一找不到,这大城市跟咱们乡村不一样,不花钱住店,别想借个地方安身哪。”
刘祥说:“你心里别总嘀咕了,咱们这么多人,又有大泉跟着,有啥怕的。”
周永振说:“这大城市真不如咱乡下出来进去方便。”
吕春江说:“没想到北京解放不到两年,变化这么大。”
大伙正在议论着,高大泉笑嘻嘻地回来了。他老远就喊:“走吧,往左边拐,穿过了一个小胡同就是大街;再往南走一节儿,就到了咱们去的那个车站。”
邓久宽说:“这回你可打听准了?”
高大泉说:“没错。是一位人民警察告诉我的。”
他们背上行李卷,跟着高大泉又往前走。果然找对了路,不一会儿,他们就走到一条宽宽的洋灰马路上。
这儿热闹非常。人多,车多,各种各样的响声也特别多。那些大卡车载着钢材、木料,呼呼隆隆地跑过去,震得地颤人抖。电车很得意地跑了过来,那车轮子“咣当,咣当”地响,好像一个人一边跑一边大声地笑。它在竖着一个黄地红字的站牌子前停住,人们有秩序地下来,又有人排着队上去;一个小女孩因为个子小迈不上车梯,后边挤过一个解放军战士,把她抱起,一同上去了。一个背着包袱、挎着篮子的老太太在马路中间突然惊惶起来。她左边来了一辆小卧车,右边来了一辆大汽车,不知怎么躲避是好。穿着蓝制服的警察跑了过去,接过老太太的篮子,搀着她过了马路。一个骑自行车的人,在红灯前边被另一个骑车的撞倒了。他没有管自己的车子,赶忙过去扶起把他撞倒的那个人,还给那个人拍掉身上的土……
新修起来的百货公司,粉刷一新的铺家门面、一个挨一个,橱窗里摆着五光十色的货物,从玻璃门出出进进,都是买东西的人。人群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工人打扮,也有农民装束,还掺着一些穿着长袍、包着头巾的少数民族,以及肤色白的,或是黑的外国人。他们随意观看,自由行走,一个个都是从从容容的。买东西的人表现着放心、信任,售货员流露着热情、诚恳。……
从草甸子上来的一队庄稼人,应接不暇地观赏着自己祖国首都的风光,用他们过去曾经会过面的那个旧北平,还有许多庄稼人对大城市的种种乌七八糟的传闻比较着,像看一出好戏那么新奇和愉快。
周永振笑呵呵地说:“刚才我见那骑车的给撞倒了,以为他奔过去要打架哪,嘻嘻!”
高大泉说:“这是新社会呀。”
周永振说:“对极啦,小时候跟我爸爸来过一趟,亲眼见过城里人打群架。挤一街筒子人,没人拉,没人劝,不是看热闹,就是加进去打,都是往死里干,可吓人了。”
吕春江接过来说:“过去到过这儿的人常说,那时候的警察更厉害,光打人。”
高大泉说:“他们光打穷人,不打有钱有势的人,他们是国民党、资本家的狗。”
刘祥也来了兴致,说起他那一年没衣服穿,想上北平买件破烂;一走进估衣店的门儿,就让小偷把腰包掏了。急得他没办法,去找警察。谁知道,警察见他老远就用手绢捂上鼻子,挥动着大棒子不让他往跟前走。那个小偷坐在警察楼子里,举着钱包,得意洋洋地喊他“臭庄稼佬”……
周永振笑着说:“这回庄稼人不臭了,因为劳动人民吃香啦!”
吕春江说:“大泉哥临来的时候讲,天下是咱们的了,大城市也是咱们的了。我这回可体会到了。”
刘祥说:“过去一提大城市,我就又怕又恶心,这回一迈进城门,就觉着到了家一样。”
他们议论着,感叹着,走出热闹繁华的街道,就见到城外一片正在兴建的地区。
过去的荒郊野外,如今正在脱去那件穿了几千年的破旧衣衫。高楼大厦平地起,厂房烟囱掺杂在原有的那些低矮的农家小屋和一块块田园菜畦中间。那些站立在空场子上的古老松柏和堆在地下的绿色、黄色的瓦片,倒在地上的大大小小的半截子石碑,说明这里刚刚拆除破庙宇。那一排排红砖,一垛垛木材,一堆堆白灰,说明这里很快又要建起新的建筑物,将要变成马路、街道、住宅、百货公司和电影院。
他们走着看着,一切都是新鲜的,一切都是奇妙的。他们仿佛进入了迷人的仙境,一个个都变得像贪玩的孩子;就连那个急于找到住处安下身来的邓久宽,也不知不觉地观赏起新鲜的东西,咧着嘴笑。
高大泉带头朝前走,常常借问路的机会,向人家请教一些新问题。他问一个女同志,旁边的一片新房是什么部门。那个女同志告诉他:是新建的纺织厂,完全机械化;从农村运来的棉花。从这个门口放进去,你到另一个门口去等吧,出来的东西,不仅织成了布,还印上了各种各样的花色图案。高大泉听了又惊又喜。他从小就看着娘坐在油灯下,摇着纺车子,一条线一条线地纺出来,再蹬着笨重的木机子,“咣当、咣当”,一节一节地把那粗糙的土布织出来;那木梭子在线纰子里来回穿动,编织下多少叹息和眼泪呀!如今他听到这样一个近代化的工厂就要落成,怎么会不觉得新鲜呢?在一个重建的面粉厂门口,又听一个老人告诉他们:这个厂的机器也是新式的,从农村运来小麦,不用筛,不用簸,只要往机器这头一倒,另一头就给你磨好了,麸子是麸子,面粉是面粉,还给你装上袋子,用线缝上口袋嘴儿。高大泉从小跟着大人抱着棍子,推碾使磨,“吱吜扭,吱吜扭”,转了一圈又一圈,头转昏了,腿走酸了,才能把那粮食粒儿变成面;那碾磨的四周,是庄稼人永也走不完的黑道儿。如今他听到这样一个机械化的工厂要出现,怎么会不感到惊奇呢?
最后,他们终于看到了长长的古城墙,看到了高高的大水塔,以及天空中滚滚的浓烟,地下横卧着的铁轨。
一名年轻威武的解放军战士站在一个用木板钉成的岗楼里边,见他们一伙人奔货场这边来了,就迎到跟前。他看了高大泉递过去的介绍信之后,笑着点点头,又钻进岗楼,拨着电话机,跟里边讲了一阵子话,回头告诉他们等一会儿,装卸队有人来接他们。
高大泉他们在岗楼前边等候,怀着兴奋的心情观看着这个新的环境。只见一片旧的站房,墙壁上都刷了一层红土子;旁边一些低矮的小屋,可能是工人的宿舍,也像刚刚修理过,有的房顶上还像打了补丁似地压着油毡;另外几座新盖起来的红顶的新房,还没安装窗户,露风的地方用草帘子和木板子挡着。站台上堆积着小山似的黑煤和砂石,排列着好多装了木箱子或捆着稻草的货物。
两辆大卡车拉着木材,呼隆呼隆地从里边冲出来了。接着,又有两辆拉着装得鼓鼓的布袋子,从外边跑进去了。黄土的烟尘飞腾着,半晌什么也看不清楚了。
一个壮壮实实的工人,跑步来到门口。他穿着工作服,油渍上面又挂满了泥水,泥水冻了冰,迈步的时候,裤脚哗哗啦啦直响。他拉住高大泉的手,很高兴地连声说:“农民兄弟,欢迎你们来支援我们哪。我姓马,装卸队的。往后,咱们就在一块儿干革命啦。快到宿舍暖和暖和吧。”他说着,就要替这几个农民背行李卷。大家推推让让,谁也不肯放手。
邓久宽凑过来问:“同志,有我们住的地方吗?”
工人说:“早准备下了,就是不太好。”
邓久宽这才放下心:“只要有个背风的地方就行啊!”
从打决定到北京来,周永振就产生一种小小的担心,这会儿,也忍不住问那个工人:“我们这些笨手笨脚的庄稼人,到这火车站上能干吗?”
工人笑笑说:“笨与不笨,得分时候。过去当奴隶,给资本家、地主干,不笨也得装笨,不松也得装松;如今当了主人,我们工农最巧、最棒。我们用一锄一锤,像描云子绣花那样,能把新中国建设成世界上最新最美的国家。至于说你们在车站能干不能干,只要有爱国的热心,没有三天的外行。”
周永振说:“热心我们都有。到这儿来了,决不会白吃饭,瞎添乱。”
高大泉是个不擅长应酬的人,遇到生人很少有话说。他跟着往里走,听着他们的谈论,看着周围的一切,思考着就要开始的新工作和新生活,心里非常激动。伙伴们提出的一连串带着傻气的问话,惹得他不住暗笑。同时,那工人的爽快回答,又使他感到特别亲切,句句都有启发、受教育。
他们边走边说,经过一片好像是刚推倒旧建筑物的场地。许多男男女女,其中还有一些小孩子,正在那儿挥锨舞镐,比着劲儿奔忙着:有的正拆着一堵半节儿砖墙,有的往远处抬着砖石瓦块。虽是十冬腊月,一群青年工人却光着膀子在那里刨着一个破碉堡底座。另外几个工人,每人手里拿着一恨绳子,从一个大坑里往上拉一棵放倒的洋槐树。
带路的工人又向这一队农民介绍说:“这个小车站,是从国民党手里接过来的烂摊子。过去装的是军火,卸的只有煤。如今。要把消费城市变为生产的城市,加上抗美援朝的物资运送,车站的吞吐量增了几十倍,品种增的更多,任务越来越重。眼下我们正按照国家恢复生产的计划,拆旧的,造新的,一边扩建修复,还得一边执行装卸任务。人手不够哇。职工们都是自动加班,日夜连轴转,还是忙不过来。你们看,那边的妇女、小孩子,都是自动来参加义务劳动的家属。不让来不行。有的家属为了多干点活儿,一天做一次饭吃三顿;有的学生,放了学不回家,就奔这儿。”
他们说着话,参观着动人的劳动场面,正要从一堆砂石和废土积成的小山包后边绕过去,忽听那边传来一片吵吵嚷嚷的声音。
“上来!上来!”
“他不听,把他拉上来!”
“报告领导去,这样干不行!”
“嗨,嗨,你听见没有?”
那个带路的工人听到这儿,没顾说一声,就噌噌地爬上小山包,跑过去了。
高大泉他们几个人也跟在后边。
这里要修建一座新的大库房,正在进行基础工程。建筑工人和装卸工人们一起往挖开的大深沟里浇灌混凝土。因为地下水上来了,有一节成了泥塘。不少的人用斗子、铁桶往外淘水。那水淘出来就结成冰,白花花的一大片。这工夫,所有使用各种工具的人都停住手,一伙浑身冰水泥浆的工人围在基槽的岸上,还有两个年轻的人把半个身子探进基槽里,往上拉扯着一个人,可是那个人打着坠不肯上来。这样,他们就吵嚷开了。
带领高大泉他们进站的那个工人一出现,就有一个老工人对他大声喊:“马队长,快来解决这个问题吧。”
马队长一边朝基槽走,一边急着问:“出什么事了?”
老工人说:“你们装卸队又出个不顾命的。”
马队长略停一下,又问:“谁呀,怎么回事儿?”
老工人说:“第二组的陈师傅。他从前天晚上就没有睡觉了,总是装卸任务一完成,就跑到这儿干,一连气两天两夜没有休息。今个早上他发高烧,还瞒着同志们,喝点稀粥全都吐了。你看,他又跳进冰水里干上啦。这是闹着玩的!”
马队长没等听完,已经挤进人群里,弯下身子拉住了基槽里边那个陈师傅的手,连声说:“老陈,老陈,这可不行,你赶快上来吧。”
陈师傅是个三十多岁的人,清瘦的圆脸,头发长长的,眼睛红红的,那面色不知是冻的,还是发烧,一块红,一块白。他上半个身子都是泥,下半个身子泡在冰水里;被几个人扯住不放的那两只手,裂着许多小口子,往外边渗着血珠子。他不看大伙儿,也没看马队长,只是摇着头说:“眼下搞基础,不打牢靠,将来库房盖起来就不结实。这是大事呀。不把这里边的水淘出去,我不能休息……”
马队长说:“你上来,大伙儿把它淘干还不行吗?”  
陈师傅说:“多一个人干,就能早一会淘完,夜间就能接着灌灰了。要不然。等它再冻上,用镐也刨不出来,那得窝多少工,误多少时间?”
马队长说:“我亲自带着干,保证晚饭前把它淘干。你就快点上来,回宿舍休息。”
陈师傅说:“我休息不了哇……”
马队长也急了:“休息不了也得休息。你的底子我知道。解放前,你那腰让工头打坏了落下毛病,一泡一冻,非出问题不可;再说,你又病着。你再不上来,我可要下命令啦!”
陈师傅这才抬起眼睛看看马队长,恳求着说:“让我再干一会儿吧。咱们苦一点,累一点,比起人家志愿军同志在朝鲜战场爬冰卧雪,那不差远啦。搞革命就得拼命呀!”
马队长有点为难,不知说什么好了。
陈师傅反过来劝他说:“老马,我坚持得了。心里装着国家,身上就有使不完的劲儿。”
高大泉站在人群里,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两只手攥得紧紧的,全神贯注地看着这幅动人的情景,听着工人老大哥发自肺腑的声音。他浑身发热,胸口突突地跳。他在思考着一个问题,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自己生在劳动人家,从打学会迈步,就劳动,二十八年里,没有一天离开过劳动;同时,接触过不知多少各行各业的劳动者,可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对待劳动的人,尤其没有听到谁把“劳动”这个普通词句,跟革命这个伟大的行动联系在一块儿。他想:为革命劳动,心里边装着国家,这样的的劳动太神圣,太有意义了;也只有这样的劳动,才能不怕苦,不怕累,不顾性命。他想,北京城变了,变化最大的是人的思想啊!
快活的周永振也在人群里发出感叹:“工人老大哥真是好样的。过去光听念报纸,这回我可亲眼看见了。”
高大泉凑到周永振跟前,小声说:“咱们干吧,把那个工人同志替换上来。”
周永振说:“行,来了就是为了干的。”
吕春江听见他们说话,也说:“算我一份儿。”
高大泉高兴地说声“好”,就把行李卷往地下一扔,挤进人群里,冲着沟槽里的陈师傅说:“同志,你上来休息吧,我们几个人替你干。你放心,我们一定保证把里边的水淘得干干净净,一点一滴都不留。”
陈师傅不认识他,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马队长在一旁向工人们介绍:“这几位农民同志刚到,是来支援我们的。”他又对高大泉说:“你们得先吃饭,安置妥当了,歇歇再干……”
高大泉说:“陈师傅讲得好,搞革命就得拼命。我们农民应当学习工人老大哥的样子拼命干!”他说着,甩棉鞋,脱棉裤,扑通一声,跳进基槽的冰水里。
周永振和吕春江两个人也跟着跳了下去。刘祥几个人也要照样干,却被工人同志给抱住,说什么也不放他们。
“哗哗”的淘水声,在那未来的大库房的基础里,非常有力地响了起来。
作者: 旱地惊雷    时间: 2016-4-1 13:38

我自己录了这个小说的音频,我自己做的,很缺少专业性,当然读书就可能出现一些错别字,幸亏不影响原意。目前也是录到这里。
作者: 旱地惊雷    时间: 2016-4-5 00:47

 十二 天高地阔

高大泉从芳草地来到北京的火车站,从一家一户的庄稼人群里,来到工人阶级的队伍中间,参加了一场从来没有见识过的战斗,觉着自己登上了一层新的天地。
开阔的场地上的一切景物和活动,都是光辉灿烂的。铁轨像一个壮汉身上的筋骨错综交叉,不知伸展到山南海北什么地方去;信号灯在天空变幻着颜色,列车喷着云彩一样的浓烟,响着悠扬的汽笛声,来来往往,轰轰隆隆,连老远的树枝和墙壁都随着颤动;人和机械发出的声响,汇成最动听的音乐;装卸工人来往奔忙,各种卡车、三轮车、排子车,出出进进,一天到晚喧闹不止。
这里虽然是个不停客车的货运小站,又在古城墙一个偏僻的角落,它却使人民的首都北京和我们这个地大物博的祖国处处相连。在这里,高大泉看到从天府四川运来的雪白大米,从黄河两岸运来的金黄小麦,从中原地区运来的棉花;还有广州的香蕉,黑龙江的皮货,内蒙的冻肉,新疆的葡萄干……同时,他也看到,北京大小工厂所出产的各种工业产品,大到几十个人抬不动的机器、小到颗颗钮扣,都在这里集中起来;成包成箱,堆积如山,然后又一列车一列车地被运发到东西南北。……钻惯了高粱地的庄稼人呀,忽而被这个牵动了好奇的心,忽而又被那个吸住惊愕的眼睛;他那活泼的思绪,像长了翅膀,腾空展开,飞向四面八方那些想象中的美妙境界……
大仓库的基本工程完成以后,他们十三个人成立一个作业组,被正式编到装卸队。
夜里,银片似的小雪花,无声无息地飘洒着。没风,也不显得冷。车站上的尖顶红房,堤坝般的货物,闪耀着的灯光,枝杈繁密的树木,都在悄悄地变化着颜色,又庄严,又动人。
高大泉从工具房出来,一路小跑地回到他们的宿舍。他肩上扛着十三把大铁锨,手上提着一捆子布手套,用膝盖顶开了木板门。一股热气扑到他的脸上,挂在眉毛上的几片小雪花立刻融化了。
这间宿舍是原来的工人连挤带并,给他们让出来的。早先这儿是个“锅伙”,外表上还保持着旧日的样子,里边却修整得十分整洁。煤火炉在旺盛地燃烧着,坐在上边的大水壶“吱吱”地响着,热气在电灯光里升腾着。对着面的两排床板上,摆着他们的简单行李卷。有的人坐在一块儿兴致勃勃的聊天,有的趴在床边写家信。唯有邓久宽已经躺在被窝里睡着了。他的一只胳膊扔在被子外边,总是皱着的眉头舒展开了,随着均匀的呼吸,厚嘴唇也像憨笑似的,不住地抽动着。
高大泉把肩上的铁锨“哗啦”一声放到地下,惊动了那些说话和写字的人。
周永振笑着说:“嗨,领工具来了!全是新的呢。”
高大泉拍打着身上的雪片,说:“这是武器,就要开始新的战斗了。”
周永振说:“没来之前,听说干工人的活儿,总觉着隔行如隔山,心里边犯嘀咕。这几天一干一看,实在也没啥。”
高大泉把铁锨并排地放在墙边,看周永振一眼,说:“咱们要学习工人老大哥对待劳动的样子,把工作干得好,很不容易,可不能这样轻心哪。”
周永振说:“你呀,不论对待什么事儿,总比别人想得多。造铁轨、开火车这样的差事,咱们当然搁不上手;装装卸卸,从小就干,全都是科班出身,肯出力气就行了。”
高大泉认真地说:“你这个看法不对。这儿的活计虽说也是装装卸卸,跟咱们庄稼地完全不一样。它跟全国的建设,抗美援朝战争,连在一块儿。咱们十三个人都得小心慎重,处处听指挥。事事照工人的样子干,千万不要马马虎虎的。”他说着,又朝邓久宽看一眼,“这样就不好。人家工人不分白天黑夜,放下活计就学习呀,开会呀;咱们三个饱一个倒,大松心,太显得散漫了。”他这样说着,走到邓久宽跟前,人们以为他要把邓久宽叫起来,他却不由自主地轻轻提起邓久宽的胳膊,放进被子里。
刘祥在一旁笑笑说:“这个傻家伙,刚来那几天还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总是惦着家,惦着孩子。这两天习惯了,吃得饱,睡得着,老婆孩子全都扔到脖子后边去了。”
吕春江从对面铺上跳过来,一把揭开邓久宽的被子,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子,喊道:“响铃了,集合了,快起来吃饭了!”
邓久宽被惊醒,一边拉被子,一边说:“你们这些精神鬼,不好好睡觉,闹什么呀?”
高大泉这才说:“这儿是工地,不是庄稼院,谁像你随着太阳进被窝。”
邓久宽擦着眼说:“好吃的不如饺子,坐着再舒服也不如躺着。长这么大,我还真没这么自在过。”
周永振说:“别念你那自在经啦,快起来,看看大泉给你领来的武器吧。”
高大泉说:“我看哪,这种自在经,就是罗旭光同志批评的那个农民意识,跟人家工人完全两样。李培林同志说,让咱们这回来跟工人学习,这也是应当学习的一门课。”
邓久宽一边往棉袄袖子里伸胳膊,一边说:“什么农民一十、二十的,我就知道,赶上如今的好时代,吃饱了猛劲儿干活儿。”说着,神情一转,“嘿,你们吵醒我那会儿,正巧做着梦。梦见村西我家分到手的那块地里,一棵秧上长了五个大棒子。我跟你嫂子背着笆篓去掰。掰一个,又长出一个,再掰一个,又长出两个。把你嫂子压得喘不过气来,直喊:别长了,我受不了啦!”
屋里的人听到这儿,轰地一声都笑了。
他们的笑声,惊动了外边的两个人。他们推门进来了,带进一股冷风和一片片小雪花。前边这个是他们熟悉的马队长,后边那个不认识。大伙都停住笑,瞧他。
这个人四十多岁,头戴铁路工人帽,身穿蓝布制服,脚上是一双大皮靴;一手提着一盏风灯,一手攥着一卷儿纸。
马队长拍着那个人的肩膀,给大家介绍说:“这位是老站长,到分局开会,刚散,马上来看大家。”
人们一听,更加郑重起来。他们虽然没有见过老站长,却听到过好多传闻。说他姓李,原来在骑兵连里当连长,是部队上的战斗英雄。他转业到这个小站之后,很快就从外行变成内行。能给调度当参谋,会给机工当助手;把小站的工作搞得十分出色,连续两季夺到了爱国劳动竞赛的红旗。
老站长笑眯眯地看看大家,说:“农民同志,到我们这儿,条件差。吃啦,住啦,怎么样呀?”
高大泉赶紧代表大伙回答说:“很好,很好,我们太满意了。”
老站长说:“比起马队长他们过去当装卸工那会儿,应当说非常好。他们没有人身保障,连名字都没有,日本鬼子那会儿叫他们臭苦力,国民党来了叫他们伕子。那时候,他们的生活跟咱们农村扛长活的一样苦,配给面都吃不饱,铺着地,盖着天,头枕一块半节砖。如今,好是好了,不能太满意。国家正在恢复建设,我们得往更好更美处奔。”他把话停了停,又问:“你们来了几天,习惯一点了吧?”
周永振抢着回答说:“习惯了,跟在家一样……”
高大泉截断他的话说:“我们各方面都挺差,往后得好好跟工人老大哥学习。”
老站长笑笑说:“你们过去是一家一户的小单位干活儿,如今是大集体,半军事化,困难总是少不了的。干革命就是每天每时克服困难、学新东西;克服一个,学会一点,就前进了。拿我自己来说吧,过去穷得连毛驴都使不起,到了部队上,要骑大马、挥大刀。难不难呢?难。革命需要,越难越得闯。刚刚学着能对付马队了,革命又往前发展,要我指挥火车铁路。难不难呢?更难。我正在学,正在闯。咱们就一块儿学,一块儿闯,一块儿前进吧。”又对马队长说:“你给大家说说正题,说完了,好让同志们休息。”
马队长说:“老站长有一肚子宝贵的经验,有空你们就多从他这儿往外掏点儿。今个,先说说咱们编组的事儿。咱们这个站,一共有五十名装卸工,加上你们,六十三名。任务重,人手少,我们不仅拼命苦干,还必须高度集中,统一行动,才能够完成上级交给我们的生产任务。为了加强组织性、纪律性,你们这个小组,也要照其他作业组一样,除了高大泉同志当小组长之外,还要选出五大员,就是,学习宣传员、安全技术员、工具管理员、统计核算员、生活卫生员……”
周永振没听完就说:“总共十几个人,再选这么多员,不都成了员啦?我看哪,就让大泉一个人代表,我们帮着干就行了。”
马队长说:“这是民主管理制度,不能马虎。工业生产,必须这样才能进行,才能保证步子一致,又快又好又安全地完成生产任务。”
经过一番推选,“五大员”定下来了。马队长又向大家介绍安全措施、生活制度和组织纪律等等。最后,他又说起“联劳协作”的问题。
使惯了锄镰锨镐、过惯了独来独往生活的庄稼人,在这样一整套有组织的严密的劳动生产制度面前,简直是眼花缭乱,摸不着头脑了。
老站长在一旁给他们解释说:“马队长说的‘联劳协作”是我们社会主义工矿企业的一个管理制度。就是整个火车道线,上边跟下边,各站跟各站,各班组跟各班组,联系在一块儿,合成一股劲儿,变成一个人那样进行劳动生产。比方说,分局预报来了,告诉我们某时某分,一挂列车到站,装的是什么东西,多少分量;我们再根据自己站的人员进行安排:能拿下的任务,自己来,不能拿下的,分局就调动其他站上的力量来这儿帮着拿下来。这时候,运输车间必须保证送车取车正点,货运车间必须保证安排好货源,装卸车间必须保证动力。车到货到,不能按时间卸下来,那车就开不出去。你晚两分钟,下一个站得跟着咱们晚点,别的列车就得窝在别处进不来;一枝动,百枝摇,整条路线都得乱了套。因为铁轨只有两根,不能乱跑。所以工业化的生产劳动,每一个人都不能单独行动和随便活动,都得互相配合、密切合作,一环一扣不能脱离,一分一秒不能差错……”
芳草地的庄稼人,又都被这番话说得目瞪口呆,半晌没有动一下。
周永振咂着嘴,小声说:“没想到,工人们干活计这么严密,这么复杂呀!”
吕春江也悄悄地逗他说:“刚才你不是说自已是科班出身,能出力气就行吗?”
周永振不好意思地摇摇头,不吭声了。
老站长介绍完毕,看看每个人的表情,问高大泉:“高同志,你听着这个,有什么感想呢?”
高大泉诚恳地回答说:“我们要加强组织性、纪律性,遵守制度,要不然,就像永振刚到那会说的,我们在这里出不了力,还会变成白吃饭、白添乱。”
老站长说:“这个认识看得太短了。跟工人阶级学习这种组织性、纪律性,不光是为了眼下多干点活计,也是为了将来搞好你们农村的劳动生产。要我看,农村搞社会主义,必须像工人这样干。”
高大泉没有完全领会老站长这番话的深刻含义,但他立刻感到了这句话的分量,深深地印在他那好学多思的脑海里了。
……………………
老站长和马队长走后,他们又凭着每个人的理解和想象,热烈地谈论到很晚才熄灯休息。当最后一个入眠的高大泉刚刚睡安稳,就被铃声惊醒。他刚爬起来披上衣服,又听到马队长在窗外喊他:
“大泉同志,刚接到分局预报,两点三十五分有一个紧急的卸车任务。有溜卸货物,还有笨重的大件货物,要全体动员,还要搞联劳协作,你们组也参加,马上做好准备。”
高大泉赶紧下床开灯,叫醒了这个,推醒了那个,把马队长布置的任务告诉了大家。
全组的人都拿出平生少有的迅速和机灵劲,穿戴完毕,扛起新领来的铁锨,一个个冲出温暖的小屋。
雪花在飞舞,树枝在摇动。整个车站是一片严肃而又紧张的气氛。四个装卸作业组的工人同志早已雄赳赳地列队在自己的岗位上,等候战斗了。同时,还有不少兄弟站的工人,骑自行车的、步行的,奔到这儿来。派班员马上给他们分配了任务,很快又各就各位了。
高大泉带着自己的一班人,东问西打听,乱跑了好久才找到他们的作业现场。这时候,他看看站台上的大钟,刚刚两点十分,虽然放下心,可是头上急出来的汗水还是忍不住地往下流。
一场紧张的战斗,在预定的时刻里开始了。
一挂列车进了站,车头把要在这个站吐卸的车皮,按照场地,一节或是几节地摘下来。车厢一脱钩,工人们就一涌而上;在火车头的隆隆巨响里,锨飞人喊,如同暴风骤雨扑落在咆哮的彩霞河的洪波之中……
高大泉他们这组,在马队长的具体指导下卸一车砂石。这伙有力气的庄稼人刚卸下多半车,旁边那个车皮的工人已经全部卸完,立刻到这儿,帮他们一起卸。接着,马队长一声口令,他们又跟协助的工人一起,奔到另一个货场。
这儿正卸一个笨重的大件,是箱装的大机器。老站长和陈师傅正在这儿指挥。一伙工人在车下边安排滚杠,一伙人在车上扳着撬棍,另外有两伙人,抻着两条拴在货箱上的大绳。马队长把高大泉他们安排在拉大绳的行列里。
一切就绪了,老站长说声”预备”,陈师傅就带着喊起了“号子”:
“嗨哟——嗨呀!”
上百个人,像一部完整的机器一样,一开电钮,完全协调一致地、有节奏地动作起来。如同一间房子那么大的货物,据说有一万多斤重,在陈师傅带领呼喊的号子声里,在众人汇合成一股力量的滚撬牵拽之下,在稳稳地移动着,一节一节地移动着;最后,终于被人们把它运进了那个新修起来的大库房里。
列车准时准点地被送出小站,又准时准点地开到下一个车站去了……一场紧张的战斗胜利结束。
芳草地来的庄稼人这回更加开了眼,第一次看到、尝到了集体劳动的滋味。他们热烈地谈论了好久,怀着从来没有过的喜悦,再一次进入了甜蜜的睡眠。可是,高大泉因为过度的兴奋,一点困意都没有。他怕自己的动作惊醒伙伴们,就披着棉袄、轻轻地下了床,走出宿舍。
他在站台上来回走动着,看着灯光中飞舞的雪花,看着滚杠、撬棍留下的沟痕,还有数不清的脚印。他想起第一次乘坐火车的时候,听到一位老革命干部传达的毛主席在七届二中全会上的讲话,想起罗旭光在那小本子上的题词;想起李培林给他透露的关于新县委书记要带领人们前进的好消息;想起彩霞河边的大草甸子、芳草地的群众,还有那些肥沃的、等待垦种的土地……最后,他的思绪又停留在“发家致富”的问题上。
他想,芳草地发生的许多怪现象,跟北京城蓬勃向上的景象相比,简直如同煤和雪一样黑白两样。前半夜,他还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经过后半夜这场斗争,联系这几天的所见所闻,他认识到,这种不同的原因,是他们追求、奔波的目标不一样:芳草地的人被“发家致富”鼓动着,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算盘,自己管自己的日子;这儿的工人阶级,心里装着全中国,装着抗美援朝,齐心合力,奔的是革命胜利。他想,跟工人阶级学习,就应当想办法把芳草地的农民从小院子里引出来,让他们像工人老大哥这样,想到全中国,看到全中国;同时,作为村政权和党组织,应当像老站长、马队长和陈师傅这样,发动芳草地的农民,指挥芳草地的农民,领着他们喊号子,一起为革命劳动,一起为革命增产!
这一切一切,都成为高大泉思想认识升华的新阶梯,也变成了他的决心。
东方已经放亮,接着,又刷上了半天鲜灵灵的红霞。
高大泉深情地遥望着远方,他觉得天是那么高,地是那么阔,心里是那么豁朗。
作者: 旱地惊雷    时间: 2016-4-5 00:48

十三 拐弯抹角

一九五一年的春节来到芳草地。
那些获得解放的庄稼人,有了土地的翻身户,都是平生第一次不再把这个节日叫做“年关”,而当成了喜庆的日子。尽管他们憋着一身闹生产的劲头,起早贪晚忙不完的活计,还是按着传统习惯,迎合着年轻人的心意,停了工,歇了活,痛痛快快地玩上几天。
一百八十多个门口,都程度不同地出现了一派新的气象:大红的对联,鲜艳的门画,雕刻着各种图案的彩纸,花花绿绿地闪耀着,飘动着;出来进去的人,都穿了新衣服,戴了新帽子,换上了新鞋,拜年、访问,互相祝贺“新春之禧”。
“大哥,过年好哇?”
“好,好,长这么大,头一回过这么一个好年。”
“是呀,头一回不愁吃穿,头一回不用躲债主啦!”
“也是头一回觉着越过越有奔头呀!”
“托共产党的福啊!”
………………
“每逢佳节倍思亲”。芳草地起码有十三家人思念他们那个在北京做工的亲人。同时,想念高大泉的人最多,特别是那些活跃的青年,还有贪热闹的老人。他们说,这个节日里,高大泉在家里的话,剧团的节目早准备好了,这会儿正在搭台演戏,那有多红火呀!
农历正月初三下午,村长张金发家里的炕上摆着红漆小桌子。他坐在里边,手把着喇叭嘴的老式锡酒壶,一边往两个胡桃大的酒盅里斟着酒,一边对跨在炕沿上的堂兄滚刀肉夸口说:“你不用闷得慌,那个俱乐部、演戏团,我让它热闹起来,一句话,它就得热闹起来。大泉在家那会儿,为了操持这个,东家子说服,西家子动员,嘴皮子磨破,大腿跑酸,还是搞个不死不活的样子,真叫人憋气。当干部的,该使点威风就得使点威风,要不然哪能开展工作?二哥,喝呀。”
滚刀肉端起一盅酒,“滋”一声,就吸到嘴里去了,用手掌抹了抹两片发青的嘴唇,又拿起筷子夹着菜,说:“嘿嘿,高大泉真是个怪人。要论本事和机灵,也算是芳草地拔尖的了,又是你们党里边的人,可惜枉有其名。照他这样混下去,官也当不成,家也发不了,到时候,只能跟我一样,忍着,耐着,看着人家美着,等第二回闹土改再翻身了。”
张金发立刻一摇脑袋一摆手说:“二哥,往后不许你再把土改、土改这个话挂嘴上了。这个过季节了,不时兴了,说多了给我的工作找麻烦,也让人家瞧不起。”
滚刀肉翻白翻白眼,咧咧嘴,又唉一声:“要是不搞土改,这个年月,我可怎么混下去呢?”
张金发说:“你呀,就给我收回心来,好好奔日子。”
滚刀肉说:“长这么大,我就自在了这么大,除了吃喝嫖赌,我哪年哪月正正经经地种过庄稼?你们要是这样办,不是要我的好看吗!”
张金发说:“光棍回头气死牛。只要有奔头,就得吃苦。多苦,一咬牙,就习惯了。不吃苦中苦,难得甜上甜嘛!我跟你说,我最近开了心窍,就是打的这个主意。旧社会我白给别人干了,没有熬上去;这回赶上新社会,我要卖把力气,过个富日子,给上级领导做脸,给晚辈孩子们闯闯路。你呢,也应当这样,决不能让别人压下去。你要是不好好干,我的脸上也没光。从明天开始,安一把镐,先刨粪……”
滚刀肉听着,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猛地把手里的筷子往桌子上一摔:“嗨,你要赶着鸭子上架怎么着?我告诉你说吧,旧社会我都没有干过活吃过苦,翻身解放了,让我干活吃苦?我凭什么拥护你们共产党?”
张金发也把筷子一摔,把眼睛一瞪:“干什么,你又要耍赖呀?告诉你,听说听道,顺溜溜的,我把你当家里人看;要跟我来歪的,我可是个铁面无私的包文正。如今是人民政府,不劳动不得食。你明儿个要不给我好好干活过日子,我要召集青年,把你当二流子抓起来,押进劳改队,一天两顿米汤,你还得干活。不信你就试试,看咱们两个谁厉害!”
滚刀肉是属于真松假刁,嘴硬腿软,一边喊着拼命,一边往后退的那种人。他听了张金发这些硬话,又斜着眼看看张金发的脸色,立刻软了,不仅又拿起了筷子,而且驯驯服服。
坐在地下凳子上的陈秀花,看他俩像演戏的样儿,忍不住地要笑,赶忙到外边端饭。
她的闺女巧桂,正扒着门帘儿朝里看,那张小脸吓得通红;见妈出来,就小声问:“咱芳草地属我二伯厉害,他怎么怕我爸爸呀?”
陈秀花说:“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蝎子怕公鸡,谷苗就怕蝼蝼蛄。”
巧桂笑了一阵,扳着妈的脖子小声说:“初二我们给军属邓三奶奶拜年去,她给我瓜子儿嗑;朱荣媳妇也去了,她给我们讲个故事。说从前有个光棍,女的都不跟他,成不了亲,急得没办法。有一回,他雇一个小寡妇给他拆洗棉衣服。那个寡妇来了,刚上炕,那个光棍就跑到大门口,从兜里掏出一挂鞭炮点着了,噼啪噼啪一响,招来好多人。他又喊:诸位乡亲,我今个成亲,说着,跑回屋里,拉过那个寡妇就拜天地……”
陈秀花没听完,就推开闺女说:“这个人真多嘴多舌,跟孩子家折腾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干什么?怪不得人家都说她是活电报。”又嘱咐闺女,“往后不许跟别人说这个了。”
巧桂说:“你得告诉我,那个光棍真是我二伯吗?”
陈秀花说:“除了他,谁能干出这种缺德的事儿呀!”
巧桂还刨根:“我二大娘,就是那个小寡妇吗?”
陈秀花叹口气:“你没见她直到如今跟你二伯还不是一条心吗?三口人还分成两下过,连你二伯的衣裳都不管做。往后跟你二大娘说话留点心眼儿。听见没有?”
巧桂点点头,又问:“人家背后都说我二伯是一块剁不断,煮不烂,不能嚼又不能咽的连筋带骨滚刀肉,我爸爸怎么偏偏能够制服他呢?”
陈秀花说:“你爸爸是村长呗!”
巧桂说:“不对。那回发救济粮没有摊上我二伯的份儿,他拿着刀在高台阶闹,老区长来了他也不怕,照样吵闹,怎么说也不听。不怕区长就怕村长了?”
陈秀花觉着自己这个闺女心灵嘴巧,会动脑筋,从心里喜欢她,就在她的脑门上拍了一下说:“你呀,真能打破砂锅问到底。你爸爸他从小就跟你们一样伶俐,对什么人说什么话,对什么事使什么法,从来没有吃过亏,上过当。你二伯怕他,就是因为你爸爸的手腕儿高……”
滚刀肉从里屋晃晃悠悠地出来了,差一点跌到水缸上。
张金发也随后跟出来,一边走还一边穿那件破棉坎肩。
陈秀花说:“你们光喝点酒,不吃饭啦?”
张金发说:“我吃了一些,他不吃拉倒。”又朝走到院子里的滚刀肉喊:“你先到歪嘴子家通知他一声,再到秦恺家等我。可不许扎到什么地方去死睡。误了我的事,饶不了你。听见没,啊?”
大门口那边传来滚刀肉的回答,那声,就像短了半节舌头一样:“听见了,听见了……”
这会儿,街上的人显得特别多,男的女的,一群一伙,大说大笑。那些踢球的青年们兴致很高,满场子飞跑。一群女孩子,在石碾子旁边,围在一起踢毽子。可能是冯少怀家的孩子,正在井台前抖空竹,“呜呜”作响,招了一大群看热闹的孩子。……
张金发离开家,刚走出不远,见朱铁汉和吕春江的兄弟吕春河两个人说着话儿走过来了,就朝他们问:“操持出一点眉目没有,明天能开台吗?”
朱铁汉走到他跟前,带着挺大的抱怨情绪说:“我看够呛。这个俱乐部一冬天没活动,都散心了。你们像发烧似的,想起要用了,就让一镐掘出井来,那怎么行。”
张金发用一种既是解释,又是批评的口气对朱铁汉说:“上级突然来的紧急指示,让三天里边把文艺活动开展起来,咱们又不会掐算,能不抓点瞎?有困难,找大家想想办法,事情就办成了;找谁要不来,你们就对他讲,是我让干的事儿!”
朱铁汉说:“人好办,大家都憋得难受,一吆喝就起来。最难的是节目。上级那个要求实在太高了。我们找不到新的,凑了几个旧的。春河你给张村长看看吧。”
吕春河比朱铁汉矮一些,长得很清秀;是个少言寡语、又有心数的小伙子。他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条,递给了张金发。
张金发不怎么识字,形式主义地看一眼,又让吕春河给他念了一遍,眨巴着眼想想,说:“行。就是歪嘴子逼死乐二叔那个节目,得砍掉它。”
朱铁汉说:“这个节目是咱们自己编的,最拿手,群众也喜欢看,不能砍掉。”
张金发说:“这个节目是不错,可惜过时了。上次县里开会,文工团要演《白毛女》,谷县长都不让。如今正号召发家致富,你再唱斗财主,打骡子惊马的,不好。”接着,这个那个,说了一大篇理由,又搬出区委书记如何说,县里领导怎么讲,来证明他这番话的正确性。
朱铁汉有一个特点:虽然倔强,火爆,任性,对上级领导却能无条件地服从;他认为上级是代表党的,一个党员不服从上级,那就不像党员样子了。可是,今天这个事儿,实在让他不好办,就皱着眉头说:“上级让咱们利用春节开展文娱活动,多难咱也得办,这没二话可说;可是你这一关太难过啦。有好节目你不让演,没有的节目,你偏偏堵窝抠蛋,这工作我没法干,你去跟大伙说吧!”
张金发严肃起来,立刻又针对着朱铁汉的特点,指点说:“你自己掂掂分量,这像一个党员说的话吗?你没听过王书记念党章?党员,要无条件地服从组织;我是村长,又是党小组长,我就是组织,我说不能演,你一定要演,这叫啥呀?”
朱铁汉还要跟张金发分辩,吕春河担心他跟张金发争吵不休,就拦住他说:“咱们再找周丽平、秦文庆几个商量商量,也许有办法。”
张金发立刻改换了口气:“哎,这就对了,这是对组织的正确态度。”又冲着朱铁汉说:“我要召开个组长会,你这事还没安排好,算你请假吧。反正少数服从多数。”
朱铁汉不出好气地跟着吕春河走了。
不一会儿,秦恺家的炕上,开起了群众小组长会议。
因为高大泉和朱铁汉缺席,在座的小组长有好几个是村长张金发的得力人物。秦恺和周士勤就是。
民主建政之前,张金发还没有入党当村长的时候,秦恺就成了他的拥护者。这秦恺跟“小算盘”虽是一奶同胞兄弟,因为解放前,他比哥哥吃的苦多,解放后,他比哥哥参加公众活动多,所以脾气禀性很不同。他了解张金发那些不光彩的过去,却用他护村的勇敢,斗地主的坚决,对公事的热心,以及不断显露出来的精明才干,冲洗了旧日对他那种卑劣的印象和厌恶的情绪。秦恺拥护他,还说服不少人也来拥护他。张金发认识到这一点,对秦恺自然另眼看待:提议让他当群众小组长,每逢召集重要一点的小型会议,就到他家来开,讨论什么事情的时候,还常常在最后想着问问他有什么意见。这一切,在庄稼人看来,够体面,够光彩的了。
周士勤是另一类型的人。他比秦恺大两岁,过年四十二,个子不高,很有精神。他算是庄稼人里边头脑最聪明的那一种人。可是他从来不随便使用这种聪明,尤其不把自己的聪明用到任何跟种庄稼和过日子没关系的事情上去。他十三岁就死了父母,自己挑家过日子,春种秋收,赶集上店,人情往来,全是他一个人。自己娶了媳妇,嫁了妹妹,不仅保住了老人家给他留下的三间土屋和十亩赖地,临到解放的时候,因为地主甩卖土地,他还进了五亩。因这样长期的专心一意,他练出一手好庄稼活,这是受村里人尊敬的重要原因。他说:“好汉惜好汉”。他佩服村长张金发,是因为张金发曾经在歪嘴子那样一个刁钻刻薄的地主手下当过打头的。他认为没有点真本事,那个饭碗可是不好端的。他还认为,只有“庄稼地的通”才能当“庄稼人的头”,这样的干部说话才有根,指点才可信,跟着走才没错。所以他拥护张金发。张金发也很器重他。不过,很少像使用秦恺那样,在工作中使用他,常常是求他在过日子的事情上帮忙。张金发这种“量材调用”、“分人下菜”的方法,拴住了周士勤的心,替村长干事情特别有劲。
小组长们都坐在炕上。搂火盆的,靠被垛的,互相品尝着旱烟叶的,喝着秦家过年特意买来的好茶叶水。
张金发坐在地下靠柜边的春凳上,和颜悦色地讲着话:“今个抓空,咱们碰碰头,事情虽然不大,也得找大家商量。民主集中制嘛,啥事都得大家讨论,一块决定,集体负责,不能个人说了算。”
又像往常一样,村长讲起一些大家早就熟透了的国内国际形势,朝鲜战争的胜利消息,还重复一遍努力生产、发家致富的政策精神。不管别人注意听没有,他讲得严肃认真,好不容易才上了正题。说话的人停住声,靠着墙壁和被垛的直起身,全都聚精会神地等着下文。
张金发很郑重地接着说:“咱们研究一下,东边和北边的两个坑,究竟先从哪个坑使土合适……”
在座的人听了他这个题目,几乎没有一个不觉着奇怪的。因为先从哪个官坑使土这样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过去有惯例,照办就行,没什么不民主,更不会出什么漏子。为讨论这么一丁点问题,大年初三煞有介事地召集会,还正正经经地讲了那么长的一个开场白,未免有点故作玄虚了。这件事要是别的干部干的,听吧,说什么话的都得有。因为大家都尊重村长,不仅没有一个人把这个想法说破,甚至连一句有可能冲淡严肃气氛的玩笑话都没有人说,一个个依旧用郑重其事的样子,轮流着发表了意见。
三言两语,问题解决了:先从东坑使,后从北坑使,有苇子的地方不准挖。
公事完毕,只能散会。小组长们下地穿鞋。
张金发忽然站起来,说了声:“诸位等等再走。”
大伙同时发现村长的脸上流露出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类似不好意思的表情,当然是一闪而过的。
张金发等小组长们都重新坐下之后,接着说:“趁今个咱们开会的机会,请大家帮我办一点私事……”
大伙听了这个题目,心里又猜,村长要他们帮着办什么私事呢?
张金发很为难地说下去:“转眼开春了,一出溜就是六月天;听县农林科的技术员说,今年的雨水多,还有风灾。诸位知道,我一家五口,如今还住着那三间摇摇晃晃的土窝窝。要是赶上大雨,说趴架就趴架,这可是性命关天的事情,真让人犯愁哇!”
大伙听到这里,才明白了一个大概意思。
秦恺很同情地咂咂嘴说:“你那房是够老的了。种完地就翻盖翻盖嘛。缺什么东西,大伙帮帮。”
周士勤也说:“你要动工,帮忙的人还愁?到时候你就说话吧,我家爷仨,又是木匠又是瓦匠。”
张金发顺着话茬口往下耪:“你们俩这话都说到我心里去了;我是这个打算,可是拿不定主意。领导和群众把木头分给我了,盖几间房足够用,就是缺砖,如今实在没力量买。当然啦,这个发家创业的好社会,我要是不让这个干部拴住身子,抓挠点钱,买几千砖,费不了大力气。为人民服务嘛,不能讲价钱。我也不会像别人那样,为个人过日子就退坡。公事得顾,私事也得顾,好歹我要盖上它。要不然,我在头边站着,住不上房子,对大家,对上级的脸上都无光……”
大伙听着,又插言,又议论。有的说,买砖没钱,可以想办法凑凑,就是如今盖房的多,砖的销路快,窑上没有熟人怕不好买;有的说,县里新建了官窑,价低砖好,只要有一封村里的介绍信,马上就能买上,只是路途远一些。大伙说了一大堆关怀使劲的话,表达一个共同的心意:怕“脸上无光”,都希望他们这个招人怜爱的村长赶紧离开那个有倒塌危险的土屋,快点住上结实、美观的新砖房。
张金发很快看到自己那番表白收到了预定的效果,摸准了大伙的心思,就又进一步说出自己的打算:“无论怎么着,我不能打肿了脸充胖子,不能干那种顾脑袋不顾屁股的事情。有多大的脚,咱们就做多大的鞋。要说打算很简单,我想买点旧砖对付对付……”
秦恺立刻支持这个有分寸的打算。他说:“这样好,量力而行,旧砖准比新砖好买。”
周士勤也赞成这个只有过日子的庄稼人才能想出的好办法。他说:“新砖旧砖垒上一个样,准省一半钱。”
张金发看着火候已到十分劲上了,立刻揭锅说:“我听别人传说,歪嘴子房后边那堵墙要卖,有人撺掇我买下来。就是歪嘴子这小子跟我记着仇疙瘩,我们两个是死对头,我得小心他一点儿,不愿意沾他。你们说对不对呢?我反过来一想,又怕歪嘴子把砖墙卖给咱们不知根底的外村人,节外生枝,闹出事儿来,也给咱芳草地找麻烦。土改完了,东西确定给他了,不让卖又不合理合法。”
在场的人谁都没有想过这类事儿,到底怎么处理妥当,一时拿不准主意。
张金发赶紧说:“我有一个想法,就是调换一下:你们哪一位家里存着旧砖,让给我,你们再买下歪嘴子的砖。有买有卖,又不是白要;这件事放在你们身上根本不算问题。怎么样?”
在场的人谁家也没有存砖;就算存着,以旧换旧,费心费工,谁找这份麻烦事儿呢?
张金发见大伙儿都没提出别的办法,又为难地叹了口气:“要说事情不大,可挺难对付。我家孩子妈,一心要买,跟我闹了好几天气,还把老范给惊动了。”
周士勤忙问:“老范怎么说的?”
张金发说:“他认为买下来也没啥。”
周士勤说:“要我看也没啥。想买就买下得了。”
张金发立刻接上话茬:“你们要都认为没啥,我只好由着众人了。趁今个开会,请诸位帮我斟酌一下,再把歪嘴子找来,当面锣对面鼓,咱们敲响它。这样大伙清楚,我能放心,局外人提起来,你们解释几句也摸头脑。”这几句话是一口气说下来的,根本不容别人插嘴,也没等别人转过向来,他就一步跨到门口,冲着院子喊:“金寿二哥,你把歪嘴子给我带上来。”
在座的人见事情已到这个地步,不管怎么想,都不好再说别的了。
唯有秦恺,两眼盯着张金发,心里不住地叫苦:村长,村长,你这是办的啥事呀!你怎么对我们干部也来这种拐弯抹角的事儿呢?你怎么啦?
………………
作者: 大道不空    时间: 2016-4-5 14:07

继续
作者: 旱地惊雷    时间: 2016-4-5 23:04     标题: 回复 #27 大道不空 的帖子

说实话这个小说真的是非常深刻。好些东西现在看起来,一下就看到了根上。
作者: 旱地惊雷    时间: 2016-4-5 23:06

  十四 奇特的发现

冯少怀买了大骡子,迈出了他那“东山再起”的第一步。这以后,他看到一些人对他流露出一种若隐若现的气愤神色,也受到一些人明来暗往的非难。经过一番左右权衡、前后考虑之后,他认为,这一切都是他取得“胜利”的反映,并非是有可能失败的预兆。
他手里攥着一根榆木棍子,在槐木板的大槽里搅拌着草料,想着他的第二步应当怎么迈腿;鼻子一纵,嘴唇一撇,哼了一声,自言自语地说:“我看透啦,摸准啦,你们没啥本事啦,压不住我啦。你们生气的日子还在后头哪!”
这当儿,他的东邻居院子里传过来说话的声音,立刻牵动了他的耳朵。那是秦富的大儿子秦文吉跟他爸爸说话。
“爸爸,又出新事儿了!”
“啥事儿呀,瞧你慌的。”
“张村长就要盖新房啦。”
“瞎扯。没砖没瓦,他拿嘴吹,还是拿泥捏呀?”
“买的旧砖,就是歪嘴子的后院墙。”
“真的吗?”
“我刚到二叔家去,听我婶说的。”
冯少怀听到这儿,一惊一楞,随后扔下榆木棍子,锁上仓房门,提着烟袋,又慌忙地往外走。他的心里一边掂着秦家父子的那几句话,一边忍不住突突地乱跳;咧着嘴笑,接着又摇脑袋。
他觉着这个传说,是他这类人的一个天大的喜信。他想,张金发要是真能买地主歪嘴子的砖墙,上级领导真允许他这样做,这就说明:新的政策不光真让各路人都发家致富,而且土改那会儿定的成分、划的界限等等,全都一笔抹掉了。他想,要回到这样一种“世道”上去,烧香磕头都求之不得,变化可太大啦!冯少怀翻过来一想,又不大相信张金发会办这种事情;他也担心上级领导不会让张金发办这种事情。在冯少怀看来,张金发是一个心眼最多、脑瓜最活的人;如今“官星高照”,一心想往上爬的“官瘾”还没有过够,几千砖头,跟熬上个区县干部的职位比起来,实在太小了,张金发怎么会拾几个芝麻粒,丢掉大西瓜,让一个小小的枣核儿卡住嗓子,要了命呢?他想,张金发过去跟歪嘴子那种狗扯连环的关系,芳草地的人全知道,上边的人也一定听说过;歪嘴子跟共产党和翻身户是明摆着的死对头,县里边挂着号,共产党最不容许干部跟敌人划不清界限,能让张金发跟地主“拆墙平沟”吗?冯少怀想,也许是歪嘴子见张金发成了高台阶上的大人物,旧情不断,想拉亲近沾点光,故意散的风;也许是那些跟张金发面和心不和的人,想拆他的台,破坏他的名声,背地里编造的瞎话。他反过来又想,歪嘴子眼下不一定敢散这种风,在芳草地跟张金发对立到这么严重地步的人,直到今天还没有发现一个……
冯少怀要到高台阶走一趟。据说,那里的俱乐部今天排戏了,张金发一定会在那儿指点;一些知根底的人,也得在那儿围着这位村长转,冯少怀要利用各种机会试探试探,想办法把这个传闻对证清楚。
他上了高台阶,一直奔后层的村公所办公室,院子里几个青年围在一块儿嚷嚷,他既没有注意看看都是哪些人,也没留神听他们嚷嚷什么。他到了办公室前边,瞧见门锁着,这才发觉自己来得早了点儿。他又转回前院,有意无意地走到那几个青年人跟前看看。
小青年们正全神贯注地看着高二林点汽灯,谁也没顾得跟冯少怀这个体面人打个招呼。
因为过春节,高二林穿着新做的黑市布对襟棉袄,头是刚剃过的,青白的头皮,衬托着那张跟他哥哥一样圆形俊气的脸,显得更加红亮。他把一盏大汽灯挂在院子里的小槐树杈上,一手扶灯,一手攥着一个圆形的铁把,呲呲地打足了气。随后,他从纸包里抖落出一个石棉纱罩,小心地套到灯口上,划一根火柴点着纱罩,又慢慢地开放着油门。那纱罩先是红火苗,接着又变得灰暗,让人看了误以为灭了,可是经他那粗大灵巧的手指头把那铁把一摆弄,灯头渐渐地透出金黄色,光芒越来越大,从黄变蓝,又变白,整个黑暗的院子立刻一片灯光,看热闹的人都感到刺眼,赶快避开。
小青年们高兴得拍手跳脚地呼叫起来。
站在一旁看热闹的冯少怀也入了神,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声:“嗨,二林真有两下子呀!”
高二林扭过头来,一见是他,呲牙笑笑,又接着整理汽灯。
冯少怀在灯光里见到一副动人的笑容,那一口洁白的牙齿,心里边不由得一动,忽然想到五年前的一件往事。那一天,他在梨花渡口遇到给地主歪嘴子赶车的高大泉,发现那个从自己身边走掉的“无用之材”,居然变成了赶车的把式,干活的能手。当时,他心头充满了喜爱,又掠过一种懊悔,怨自己前几年不该让乐二叔把他带走,就凑上去跟高大泉打招呼,拉亲近。高大泉也像今天的高二林这样朝他呲牙一笑,扶着车辕子,甩着长鞭子,又潇洒又威武地跑过去了……
小青年们喊叫着追在提着汽灯的高二林后边,奔了北屋,窗子上立刻映出一片晃动的头影,传出一阵欢快的笑声。
冯少怀摇摇脑袋,叹一口气,慢慢地走下台阶,走到街上。
这会儿有人奔这个热闹地方来了,朝他点头,跟他说话儿,只是没有遇见一个能帮他解开谜疙瘩的人。
一阵劈木柴的声音惊动了他,这才发觉已经走到了秦恺的砖门楼的外边。他抬脚迈进门坎,绕过盘着金银藤花枯枝的影壁,看见秦恺正在院子里劈木柴。
在这黄昏后的冷飕飕的小风里,秦恺上身只穿一件小布褂,汗水已经把衣服贴在后背上。他的身边一堆被劈开的木柴棒子,还有一些被震动起来的土片和小石头子儿。
冯少怀怕被那飞溅的木屑意外地碰着,就站在影壁角上,说:“哎呀,真是个大勤俭人。你过年都不歇着,天黑了,还不收工?”
秦恺停住手,抹抹下巴上的汗珠子,说:“冻着了,心口堵得难受,想活动活动发发汗。屋里坐吧。”.
冯少怀说:“不啦,我还想到俱乐部看热闹去哪。”他朝前迈了一步,小声问:“听说歪嘴子要卖后墙?”
秦恺点点头:“有这么一档事儿。”他又笑笑,“你的耳朵真长啊!”
冯少怀打个楞,说:“纸还能包住火呀。”又朝前凑凑,“喂,我想买这堵墙,盖个牲口棚呢。哥们,你抽空给咱们搭个桥吧?”
“你晚来一步,出手啦。”
“嘿,谁的手这么快?”
“反正你买不到了。”
“有人说村长拣了这个便宜,是吗?”
“你没见村长那房子,是该翻盖翻盖了……”
“啊,真有这样的事情?”
秦恺立刻发觉自己刚才的神态语气有点失分寸了,就弯下腰,把四散着的木柴往一块儿拣拣,借这个时间,打打主意。他想,不管张金发这件事办得怎么不妥当,人家是干部,是领头的,在冯少怀这种人跟前,必须维护张金发的面子;再说,芳草地如果没有村长这么一个能压住阵脚的人,乱七八槽的事情就更难对付,应当设法保护村长的威信。他想到这儿,直起身,见冯少怀两只眼睛还直勾勾地盯着他,就说:“这有啥大惊小怪的呢,那是买的,有卖有买嘛!”
冯少怀冷笑一声:“变戏法的瞒不了敲锣的,稀里糊涂,就是那么一回事儿呗。”
秦恺赶紧尽‘“解释”的义务,说:“可别瞎猜乱说,那是我们干部会上研究过的。”
冯少怀不放松地逼上来了:“我说秦恺,组长,咱们芳草地将近二百户人家,一天到晚有买有卖的事儿不少,宗宗件件都得经过你们干部会上讨论研究吗?”
“不能那么说。歪嘴子不是个特殊人物嘛!”
“天底下是空膛,新砖旧砖到处有,咱村长为啥非买那个特殊人物的砖不可呢?你们干部会上怎么研究的这个,又按照什么理由赞成的?你给我解释解释吧。”
秦恺被问短了:“少怀,你呀,唉……”
冯少怀嘲笑地盯着他:“我又怎么啦?你倒说呀!”
秦恺皱皱眉头:“你呀,横着扁担推麦秸,揽得太多了。”
冯少怀咧咧嘴:“不是揽事儿多。新社会嘛,什么都得新,咱脑筋老,没经过,没见过,打听打听,学习学习,好跟着咱村长一块儿进步哇!”
秦恺听他这一套藏针带刺儿的话,实在难以对付,更没法儿“解释”,就苦笑一下说:“你这个人,精得过火了。”
冯少怀忽然收起了他那副狡狯(kuai四声)的神态,眯着眼,楞一下,又把头一摇,把手一摆,说:“你说我精?算啦,我是个头号大傻瓜!”他说完这句话,就跨出了秦家的砖门楼,走到已经被夜色笼罩的街上。
他的背后,传来俱乐部的音乐和歌唱。他也想大声地唱上几句,又觉着不合适,就紧走几步,迈进了自己的大车门。他强忍住狂喜,靠在一架打谷用的扇车上,又装起旱烟。
几只麻雀被火光惊动,从大车门顶子什么地方钻出来,吱吱叫唤,飞出去了。一片沾满灰尘谷糠的蜘蛛网,挂着一片干树叶儿,在檩子上轻轻摇摆。这个大车门,算来已经盖了十三、四年了。那时候,冯少怀雄心勃勃,要在芳草地跟歪嘴子比个高低,夺个魁首。他要拴上一挂大车,雇上几个长工,加倍地租佃土地。先是因为闹鬼子,没有得手,后来又打官司,耽搁下来。他为了逃避土地改革运动,解放前夕,先把放出去的高利贷全部转到一个叫沈义仁的商人名下,紧接着,又偷偷地把两头大牛拉到天门镇换成粮食,藏在沈家的地窖里。他当时打着这样的算盘:如果共产党把他划成富农,他也留得青山在。没想到遇见了县长谷新民高抬贵手,送给他一块“中农”的牌子,又好像从天上掉下一个“发家致富”的门路,这些粮食将要变成他实现多年梦想的资本了。从打买了骡子之后,他一会儿信心很足,对自己的一套绝妙打算十分地自我欣赏;一会儿又犯嘀咕,惟恐迈错脚步上了当。本来他正在筹划拴车,正在物色给他抱鞭杆子的人,因为反复捉摸,还没有办成。
刚才,他当着秦恺的面,骂自己是个“头号大傻瓜”,既不是气话,又不是指桑骂槐。他觉着像他这样一个有雄心大志的人物,应当看透的事情倒没有看透,实在不应该。现在他回到了自己的大门道,抽着烟,把刚才的事情,还有过去很远的事情,按照他自己的思路,仔细地一缕一顺。忽然他把脖子一伸,小眼一瞪,又用手掌拍拍自己的胖脑门,像念经似的小声嘟囔:“我明白了!我明白了!闹了半天,他张金发跟我这号人是一样的心思,一样的奔头,走的是一条道儿;上级领导能把张金发的心拴住,也是因为给了他如意的奔头,让他带着走发家致富的道儿;不论什么样的社会,‘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个道理总是最神圣,总是改变不了的;不管谁表面上办的事情怎么积极,嘴巴上说的怎么进步,‘财’总能吸引他们,支使他们,都得围着这个轴儿转;上级领导看准了这一点,允许人们这样干下去,上下都有好处。”他按照自己这种奇特的思路,又有了一个奇特的发现,他想:村长张金发不避嫌疑,不顾风险,跟他的老东家搭上钩,是为财;党员高大泉不喜欢穷乡村,不想种地,带上一伙人,丢下家往北京奔,也是为财;连那个被人称为进步中农的秦恺,大冷天光着膀子劈木柴这件小事情,也是为财……没错,没错,就是这么一回事儿!   
他又想:两个党员也迈开了发家致富的第一步,从旁证明共产党的新政策是真的,是稳固的,这个“新民主主义”是长久的,那个“社会主义”还远着哪!好吧,我冯少怀更可以放开一点胆子干了;咱们就撒开巴掌放开腿,比一比,赛一赛吧!……
他忍不住地高兴,迈着轻快的四方步,穿过院子,进了二门。
秦富的大儿子秦文吉从北屋走出来,正好迎上他。
这小伙子二十五、六岁,没有他兄弟秦文庆长得文静好看,那头脸眉眼都随他爸爸。他的性子也特别,有时候像他爸爸,有时候又像他妈。他前年成亲,如今抱上了一个儿子。在他爸爸的教养规训之下,过早地从青年人那种无忧无虑的壳子里蜕脱出来,刚刚懂得了为人、处世、奔日子。
秦文吉先打招呼说:“我来找国柱,想搭伴到俱乐部看看热闹。”
冯少怀告诉秦文吉,他的表侄李国柱回梨花渡家里过年去了,又说:“你爸爸这几天怎么样啦?两只手还紧攥着那个小胆子哪?”
秦文吉怕他爸爸隔着墙听见,就小声说:“他光会算,不会干,一天三变,谁知他想怎么着!”
冯少怀说:“年前开发家竞赛会,我见他胆子壮了,像个要大干一场的样子呀,怎么干打雷不下雨呢?”
秦文吉说:“到会场上去的时候是挺精神,回来就发蔫。听见朱铁汉他们几个跟您在会场上吵几嘴,他又有点害怕了。”
“唉,你回去跟他讲,用不着怕。黄牛瞪眼甩尾巴,瞎虻照样儿往它身上叮;天下的好多架子挺大的东西,不一定能降住有本事的小东西。我都敢干,你们就不敢干?”
“他总想再看看别的人家……”
“别的人家?党员的架子够大的了吧?没见吗,为了发家,一个跑到外边抓钱,一个在家里操持盖房子;上级领导还给他们鼓劲儿,让他们这样干,这不是活生生的保票吗?”
“刚才他说,也想学村长的样子,先盖房子;他说这个保险,蹚蹚道儿再置买别的。我再把您的话对他说说,您有空也当着面给他鼓鼓劲儿 。”
冯少怀立刻答应了年青人的要求,把他送到二门外,又转回来,迈上两级青石的台阶,走进灰砖大屋。
续弦的女人,像往常一样,用谄媚的目光迎着他,拿烟、倒茶、端火盆。
她原来是一个地主小寡妇,长得又瘦又小的干骨人;脸是紫青色的,眼皮也是紫青色的,那两片薄薄的、叼着长杆烟袋的嘴唇,还是紫青色的;加上脑袋上稀薄的头发总抹油,梳得又平又光亮,越发显得顶圆下巴尖,人们背后都叫她紫茄子。
冯少怀在火盆上烤着手,心里边还在欣赏着,玩味着他那个奇特的发现。
紫茄子把一切礼节性的事儿办完之后,坐在男人对面的凳子上,“吧哒”着青紫的嘴唇,使劲儿抽了几口烟,小声说:“刚才天门镇的掌柜的,又托那个卖香油伙计捎话来,有空让你去一趟,商量一件事情。我估摸着,又是为那粮食的事情。你就抽空看看去吧。”
冯少怀说:“不急,我得先紧着办别的。”
紫茄子瞥了男人一眼:“闹了半天,你心里还是不踏实呀?怪不得我看你这两天又有点坐不稳立不安的。”
冯少怀说:“从今以后,咱们就坐得更稳,立得更安了。我又有个新发现,等会儿告诉你。”停停又说,“那粮食,得用,眼下还不到火候,这事往后放放吧。”
紫茄子又吧哒几口烟,说:“雇人的事呢?梨花渡的表侄想去弹棉花挣钱,没这个人,那么多土地,光靠你跟小童养媳妇可忙不过来。就是政府允许雇短工,也够咱们抓挠的,要是拴上车,那可就更够呛啦!”
冯少怀说:“这些,我都另有打算……”
紫茄子说:“你把大小子拉回来,我可受不了。咱们得把话说在前边。”
冯少怀说:“你发愁这个干啥呀?只要咱们有财有钱,用人手有的是。有钱能买鬼推磨,什么样的心也能用这东西收住他,这回我算看透了。”又用下巴指西屋,低声问:“那边怎么这么清静啊?”
紫茄子说:“我打发她趁月亮地推碾子去了。”
冯少怀知道老婆说的是他家那个小童养媳妇,就摇摇头说:“我问孩子他老姨。”
紫茄子这才明白男人问她娘家的堂妹,就叹口气说:“这孩子,空长一副俊外表、透灵心,好人没有好命。小时候,我叔不管她,我婶子不待见她,我姑姑马马虎虎地把她嫁给了那个剃头的。两口子没好好地过一天日子,寻死觅活地闹了好几年。亏了赶上解放,有了婚姻法,她才跳出火坑……”
“你没问问她,找到主没有吗?”
“唉,刚来两天,我哪能捅她这块疼地方呀?看样子还没谱儿。女人家,年轻也罢,美貌也罢,出一门入一户的不容易。谁知道,东扑西撞,再遇到个啥样的东西呀!”
冯少怀含着别有用心的微笑说:“天下这么大的地方,混不上媳妇的汉子,比找不到婆家的女人多千倍。查看着嫁呗!”
紫茄子见男人高兴,就趁机托人情说:“这事你得伸伸肩,给她拿拿主意;光靠她,光靠我,光靠我那姑姑,都是缺心少肺的女人家,有多少见识,有多宽的门路哇。”
冯少怀思索着说:“这个你放心,我不会不管她。常言说,是亲,连心……对啦,要想连心,就得是亲。她串门去了?”
紫茄子说:“她认识谁,哪串去。说不定又跟小童养媳妇推碾子去了。”
冯少怀说:“你送她到俱乐部玩玩去嘛。那儿人多,热闹,开心哪。”
紫茄子一拍大腿:“对啦,还是你脑瓜子好使,想得周到。我去找她。” 
作者: 旱地惊雷    时间: 2016-4-6 23:53

  十五 大闹俱乐部

操办俱乐部并不像村长吹的那么轻而易举。几个热心的积极分子,从早到晚跑跑颠颠,足足忙了三天,人没找齐全,节目也没凑出个眉目。区里偏偏在这时候来了通知,要他们早一点准备好,在农历十五闹灯节那天,到天门镇参加全区的联合会演。村长认为这是光彩的事情,越发紧抓紧催,提出要好上加好,要露一手。
心里边从来不大搁事的朱铁汉,竟然上了火,嗓子哑了,眼睛也红了,饭菜摆在跟前,都不想伸手。
妈妈催他说:“都放凉啦,快吃吧。”
朱铁汉说:“我嗓子眼都像着了火,吃不下去。”
妈妈说:“啥了不起的事,至于把你愁成这样子?”
朱铁汉说:“从我懂得了革命这个词儿,从我插手了公家的事儿,只要上级交给我的工作,不论多难多险,我没有讲过价钱,没有挑拣过肥瘦,也没有一宗一件搁在半路上。这一回要是完不成任务,我受不了。”
妈妈知道儿子的脾气,叹口气说:“该着你发愁,要是大泉在家,得替你担多大沉重。”
朱铁汉后悔地说:“我那会儿要是跟他一块儿进北京,春节工厂放假,往戏园子、电影院一坐,多美!”
妈妈把饭碗塞到儿子手里,劝他说:“到哪节说哪节,先吃,吃饱了再想主意。”
朱铁汉刚要吃饭,只见吕春河急急忙忙地进来了。
朱铁汉说:“你不带着大伙儿排练旧节目,又跑出来干什么?”
吕春河带着满脸高兴的神气说:“我来给你道喜!”
朱铁汉说:“我一肚子都是愁!”
吕春河把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抖了抖拿着的纸卷说:“你看,文庆这小子真行,在屋子里关了三天,小剧本编出来了。”
朱铁汉往地下一跳,乐得直跺脚,说:“好哇,这回可救命啦。能把上级的任务完成,真是天大的喜事!”
铁汉妈也替儿子高兴,连说:“谢天谢地。”
吕春河逗笑说:“您快点烧香磕头吧。”
铁汉妈一板脸,说:“往后谁也不许再提这个旧事,我早不迷信了。不信天,不信地,光信共产党。”
朱铁汉这回觉着饿了,狼吞虎咽地吃了几口,一边嚼着一边说:“咱们先排新的,马上分派角色。”
吕春河说:“文庆等你看看稿子,商量商量再定。”
朱铁汉说:“我看管屁用,村长出的题,还给文庆指点过,他说行就演呗。”
吕春河笑笑,卷了卷手里的纸,又说:“铁汉,我跟你说个情况,你可不许发火呀。”
朱铁汉打个楞:“又出啥岔子了?”
吕春河说:“女演员一个一个的都来请假……”
朱铁汉说:“让周丽平找找她们,有困难克服,一定得坚持几天。不管谁,对上级的任务,必须无条件完成。”
吕春河说:“周丽平第一个请的假。我看着有点不对劲,就到家里找她。进门一看,好家伙,一群女的,都在她那屋里,又是说又是笑的,什么事儿没有,在一块儿玩哪!”
朱铁汉说:“没新节目,她们烦了。你没给她们报告好消息吗?一说剧本写出来了,保管她们高兴得发疯,不找也得挤上来。”
吕春河说:“头晌周丽平在二林屋里帮着文庆抄剧本,还用我报告?她那会儿抄到半节儿,放下笔就走了,刚才露面,开口就请假。你还说她们高兴得发疯了,哪有这么高兴的。”
朱铁汉说:“我估计她准是怕村长又给砍掉,没信心。我去看看都缺谁,一吆喝就得齐。”
吕春河见朱铁汉没为这个事情发脾气,放了心,就没有再说别的。他坐在一边催朱铁汉再吃点,吃饱饱的,夜里好突击任务。可是朱铁汉心急,把半碗粥放在桌子上,掰了一块饼子,捏了几条咸荣,也没对到院子里去喂猪的妈妈说一声,拉着吕春河就跑。
高二林严守职务,早早地来到俱乐部,把汽灯点着,把炉子生好,照得屋子明晃晃,烤得屋子暖烘烘。秦文庆趴在桌子上,匆匆忙忙地校改着复写得很潦草的稿子。几个小伙子挤成两堆,正津津有味地赏阅新剧本。一群女孩子,像专心等着听课的学生,挺文静地坐在两只长凳子上。屋两端的角落里和门口,挤着一些热心的观众,多数是小孩子,也有几个男女青年……比起往日那种乱乱哄哄的说笑,震耳朵的乐器声,今天这里的气氛格外庄严、安静。
朱铁汉他俩一到门口,首先发现了女演员,一个没缺,全部都在这里。吕春河楞了,朱铁汉乐了。
高二林捧着一大摞饭碗进来。他见大伙儿都高兴,嘴上没说什么,心里边也很高兴,
朱铁汉逗笑话说:“二林同志,你要犒劳我们演剧团是怎么?”
高二林往桌子上摆着碗,说:“犒劳是往后的事,眼下白开水管够。”
开水在一排碗里冒起热气。高二林说谁喝谁端,他自己先端了一碗,送到秦文庆跟前。
朱铁汉说:“你们瞧瞧,别看二林不说不道,心可真细。对啦嘛,白开水也得先让咱们大编剧喝头一碗。没你这一功,咱们这台戏就演不成,正月十五这日子我可没法儿过去。”他又拍拍秦文庆的肩头说,“别看了,自己写的,还看什么。抓紧时间,给大伙念叨一遍,把角色派下去,好分头背台词。急取三天排出来,先给咱庄的群众演一场,让大家热闹热闹。”
秦文庆苦战了几天,勉勉强强总算把这个新节目拼凑编造出来了。他的眼睛比朱铁汉还红,嗓子没哑,嘴角上却长出好几个大燎泡。他匆匆忙忙地把稿子的最后两页看完了,小心地用曲别针夹住,直直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才说:“我的天,总算折腾完了。太急促,写得到底怎么样,我心里也没底儿。听完了,请大家多提宝贵的意见吧。”
朱铁汉说:“我这会是饥不择食,有个新的,就比没有好。时间不早了,快点念吧。”
秦文庆把凳子往前拉拉,坐正了身子,喝了口水,又看看大伙都静静地等着听,就捧着稿子,说:“这是个歌剧,套《翻身乐》的曲调,题目是《小两口闹发家》……”
从女演员的席上先爆发了笑声。
朱铁汉一看标题就能逗人乐,觉着有门儿,催秦文庆:“往下念,往下念!”
秦文庆往下念的时候,不断地引起听众的笑声,念到矛盾高潮的地方,笑声变成了咂嘴和唉叹,看样子,效果很好。他越念越有劲了,一会儿装男,一会儿装女,比比划划,活灵活现。
朱铁汉听完最后一句,立刻征求大伙的意见:“同志们,提提吧,哪些地方还要改呢?有没有?”
秦文庆也谦逊地说:“咱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齐出主意,争取改好,演好,到天门镇别给咱芳草地丢脸。”
除了那些看热闹的青年男女嘁嘁喳喳,小孩子们把刚听来的词儿重复地学着念道之外,演员们没有发表意见的。
朱铁汉看看大伙,又问了几遍有没有意见之后,一拍手说:“好,没有意见,现在分派角色。我看哪,咱们来个自报吧,谁愿意演哪个,就报名。可有一件,别争着演主角,得量自己的力,能行再报。报完了,大家再评议。剧本写出来了,咱们也得演好,要不然照样会砸锅。报吧,报吧。”
男演员里边你推我,我推你地乱了一阵子。张金发的大儿子张福望跟吕春河像起哄似地吵吵起来;
“男主角有了,春河挺好的,蔫蔫糊糊,会打算,又挺能干!”
“我不行,你演吧。”
“我演男主角他爹……”
“呸!”
秦文庆插了一句:“春河太老实,演男主角不行,还是你吧。”
吕春河拍着张福望的肩膀说:“怎么样?这回该我当你爹了!”
“混蛋!”
“哈哈哈!”
男角色很快派定了,现在轮到派女角了。大家都在想:这个角色唱词多,要选个能干的。
情况非常特殊,平时咭咭喳喳的女孩子们,今天都变成了拘束、安稳的小媳妇了。她们都坐在一起,有的你看我,我看你,有的用笔在纸片上乱画什么,或是剜指甲、梳辫子、拧手绢,一概不说不笑,也不发言。
朱铁汉急了:“这是怎么回事儿?愿意干的说话呀!平时顶数你们吵吵得热闹,今个用麻绳扎住嘴了?”
秦文庆更纳闷:“昨个还为没有节目排发愁,好不容易编出来了,怎么又这样?嫌这个角词多不好背吗?不能让这点困难吓住哇。”
汽灯在人们的头顶上“咝咝”地响着,火苗子在炉子里“呼呼”地冒着,深夜的寒风,鼓动着窗户纸……大屋子里挤满了人,却这样沉闷。
朱铁汉耐不住这个,他用起团支部书记的权利:“青年团员带头报名!”
没人吭声。
朱铁汉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你们要是再不报,我可就指派啦。话说头边,我指派到谁身上,就得是谁。怎么着?……”
没等他把话说完,女演员群里猛然站起一个梳着两条大辫子、脸蛋又圆又红的姑娘,用高嗓门喊道:“我不同意指派,没有这么指派的。我也给你先说下,你要是指派到我的身上,反正不算数!”
朱铁汉一看是周丽平,心里火火地想:你还是青年团员,对完成上级的任务不带头报名,倒带头打退堂鼓,亏你有脸能说出口。他把眼晴一瞪说:“吵吵什么,谁指派你了?坐下,坐下!”
周丽平说:“我还没把话讲完,你干嘛打断我?”
朱铁汉说:“我没讲完,你怎么打断我啦?你特殊?”
周丽平气鼓鼓地坐下了。
朱铁汉说:“同志们,咱们要向好样的看齐,别学调皮的落后分子。你们报不报?我可要指派啦……”他的眼光落到一个剪短发的女孩子身上。
这个女孩子名叫吕春芳,是吕春河的妹妹。她见朱铁汉看她,就像按了电门一样。立刻嚷着:“不用看我。我也不演!”
朱铁汉没理她,眼光又移到她后边那个低头拧手绢的女孩子身上。
她是陈大婶的闺女小环。她发觉有人在背后捅她,就赌气地一晃膀子,一摇脑袋:“干什么?没人派我,派我也不演!”
屋里的人都奇怪起来:这是怎么回事儿?
朱铁汉立刻又把虎势势的眼光转到周丽平身上,好像说:我明白了,都是你搞的鬼,平时这群黄毛丫头就看你的眼色办事儿;好哇,好哇,你串着别人凑起帮帮来给我出难题,让我不好受,哼,你真能干哪!他想着,大手攥着拳头,“嘭嘭嘭”地在桌子上猛捶几下子,那水碗跳着、响着,放凉了的水,泼洒出来。他喊着:“周丽平,是你在背后把她们嘀咕齐了,来跟我闹别扭的是不是?”
周丽平看他一眼,说:“不是什么嘀咕,是我把她们说服动员的……”
“你要干什么,啊?”
“不干什么,这个节目不能演……”
“非演不可,你们不演有人演!”
“对啦,是有人演。我提个建议吧,从外边聘请两位,他们很有‘天才’,一定能演得呱呱叫。”
朱铁汉见她很认真的样子,也不愿意再吵下去,就说:“你说谁,我得分析分析行不行。”
周丽平在屋里环视一遍,说:“放心,我选的角色准行!”她伸手指着生闷气的秦文庆,“就让他爸爸他妈,小算盘和应声虫演,多合适……”
满屋子人“轰”的一声大笑起来,前仰后翻,加上有人吼吼喊叫,房顶都快吵塌了。不论好心的高二林怎么制止,也没法平息这场大哄大闹。
朱铁汉在大家发笑的时候,自己也差一点儿笑出来,立刻又绷着脸,心想:“对这个软硬不吃的刺儿头,可怎么办呢;要不是当这个窝囊的“主管人”,要不是冲着上级的任务,我才不操这份儿心,生这份儿气呢!
秦文庆更受不住了。可是他又不习惯跟别人吵嘴,红着脸说:“周丽平,你像话吗?大家在这儿说正经事情,你拿我开什么心?”
周丽平看他一眼,不笑也不恼地回答说:“我这也是跟你公事公办,并不是拿你开心。当然啦,你要认为这是开心嘛,也可以。你编出这样的破烂货拿我们开心,我们就不可以回敬一下,拿你开开心吗?”
这句话才真正触动了秦文庆的自尊心。他那通红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了,嘴唇哆嗦着说:“你怎么是这样的人?平时我认为你挺正派大方的呀!我不想在这儿摆功劳,你应当通点人情。这剧本再不好,这几天几夜,我总算是花了一点儿心血吧?我不是为个人,我完全为工作;要为个人,我不受这份罪,更不能受这个气。我们都是团员,有什么话就该坦白地说嘛,绕这么一个大弯子整治人,这算正派吗?”越说越气,抓过稿子一卷一拧,就扔到了炉子里。
幸亏高二林手疾眼快,一把抓住那纸卷子,差点儿烧了手,又一甩,扔到墙角去了。
朱铁汉冲着周丽平吼吼地喊了起来:“你这是欺负人,你!为了完成上级的任务,人家辛辛苦苦地给演剧组编新节目,你不帮人家,不鼓励人家,故意找别扭,还说人家的稿子是破烂货,你……”
周丽平也不示弱,照着样子对朱铁汉喊:“你不用呲牙瞪眼的,吃不了人。我看这个剧本就是不折不扣的破烂货!昨个我回家叨念编新节目的事儿,我爸爸就说,你别跟他们掺乎去了,说不定搞的又是歪门邪道的东西。我说,不会,两个党员加一个团员,哪能呢。今个我高高兴兴去帮着抄剧本,从头到尾地一看,差点把我气疯。这是什么剧本,满篇就是两个自私鬼、财迷精,在那儿打小算盘,不顾死活地闹发家,没有一点贫雇农的味儿。我们演它,群众看它,有什么意思呀!”她说着,又朝大伙扫一眼,“同志们哪,咱们这个俱乐部是土改工作队的罗旭光同志帮着搞起来的;俱乐部开第一个会,他就给咱们讲《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后呢,大泉哥带着咱们搞,完全照着罗旭光同志的样子做的。大家回头想想,咱们那时候演的是什么节目?都是土改斗地主、抗美援朝打鬼子、表扬模范人物,多带劲呀。咱们自己也编过节目,是揭发地主歪嘴子逼死乐二叔的故事,是表扬群众学文化的故事。那时候一边演着,心里是热的,台上台下的人一块儿掉泪,一块儿发笑。演过几天,浑身还有劲儿。如今可好,全是发财、发财,烦死人了。你们是成心拿我们闹着玩呀!……”
很多人被这番话打动了。谁也没有料到,首先被打动的却是秦文庆。他那满肚子气恼立刻变成了羞愧。他在想,为什么开头自己也觉着这类节目没办法写,对整天价闹发家也反感;后来经过村长一提头,一开路,就写下去了,又好像越写越顺手了呢?一个人多复杂呀!这会儿,不要说让秦文庆在大庭广众面前洋洋得意地再把剧本念一遍,就是让他钻到一个小黑屋子里,独自一人再看一遍,他也没有勇气了。他站起身,一边收拾纸笔,一边冲着周丽平说:“你说的全对。这个剧本是破烂货。从今以后,我洗手不干这个了……”他说着,绕过桌子和站着看热闹的人,走出气闷的屋子。
朱铁汉并没有理解这个中农家庭出身的小知识分子的心境,更加气怒地对周丽平喊叫:“你,你看看,上级的任务完不成,全是你给搞的,你,还像不像个团员,啊?”
周丽平一挺胸脯子:“我做的正是团员应当做的事儿!”
朱铁汉说:“你不想干就给我走!”
周丽平哼一声:“你想留也留不住我啦。”说罢,一转身,抬腿迈过长凳,推开看热闹的人,跑出去了。
一群女孩子急忙追赶周丽平,屋里和院子一片乱哄哄。
朱铁汉冲着周丽平的背后喊:“你给我站住,得说清楚,上级给的这个任务完不成,你得负责任!”
吕春河拦住朱铁汉,低声说:“你先平平火气,我觉着周丽平这个意见有道理。”
朱铁汉看他一眼,想了想说:“这个剧本是不怎么样;可是村长……唉,他怎么让搞这种玩艺呢?”他说着,往凳子上一坐,把凳子压得“吱吱”响。
作者: 旱地惊雷    时间: 2016-4-6 23:54

 十六 老周忠挂帅

周丽平带领一伙女孩子冲出俱乐部。
她们一出二门,就把怒气变成了喜气,喊声变成了笑声;这种笑是憋了很久的,这会儿打开了闸门,一河春水似地倾泻出来啦。
“嘻嘻嘻!”
“哈哈哈!”
如同一片紧锣急鼓,轰响在街头。
周丽平突然收住了笑声,停止了脚步,朝这个伙伴身上捅一下,又在那个伙伴衣服上抻一把,张开两只胳膊,拦住了大家的去路,小声警告说:“注意,注意,那边蹲着一个人!”
伙伴们也止了笑,收了步,一个个睁大眼睛朝高台阶下边那棵大槐树的阴影里探视。
她们刚刚带给春夜街头的欢乐,又被意外的紧张气氛代替了。
那棵老槐树,大概经历了一百年的风雨冰霜,它根深枝茂,傲然地屹立在星光和寒风之中。树下边果然蹲着一个人。身影和树影溶化在一起,一颗鲜红的火珠,在那铁青色的夜幕上一闪一闪的,如同打着信号。接着,那火珠晃耀着升起,缓缓地移动,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从树下走出来。他嘴上叼着短杆烟袋,火珠原来是旱烟的燃烧;从燃烧的映照之中,可以一隐一现地看到两只特别明亮的眼睛,两道格外浓重的眉毛,两片透露着坚韧气质的厚嘴唇。
周丽平惊喜地叫了一声“爸爸”,就扑到跟前。
女孩子们也都奔了过来,有的搂抱住老人家的胳膊,有的拉扯住老人家光板的羊皮马褂子的大襟;“嘻嘻”“哈哈”的笑声,还有青春的热气,团团地包围了他,同时争前恐后地报功:
“周忠大伯,我们干成功啦!”
“跟您事前估计的一样,半点不差!”
“铁汉和文庆让丽平姐打得落花流水!”
“真痛快,真开心哪!”
………………
老周忠看看这个人的脸儿,摸摸那个人的头,听她们把高兴的话儿讲完之后,才笑着开口:“还是这样干积极吧?比你们原来那种躲着、藏着、不沾边儿的办法有成效吧?风来得顶着走,雨到要快步行。你要是躲着它,它就把你吹倒啦,你要是怕它不敢迈步,它就把你淋湿了。干革命就得这样干;这才是干革命的样子!”
周丽平问她爸爸:“您干嘛在这儿蹲着,不进去参加呀?”
女孩子们也都惋惜地说:
“是呀,您要是往那儿一站,那两位更得狼狈!”
“要那样,咱们得更痛快,更开心啦!”
周忠摆摆手说:“办大事情,可不能图痛快图开心,要把住分寸,要掌握住火候。我们要整的是他俩背后的人,如果拳头对着他俩干,那就越线了,过火了。”
周丽平仍然带着余怒说:“他两个一点也没有认识到错误,我看火候还差得很远。”
周忠说:“天底下没有这么容易的事儿呀。这些日子里发生的好多事情,连我们这样上了年纪,经过风雨的人,品评了这么久,才尝出一点点味道来,你想让铁汉、文庆这样的嫩芽芽,立刻对一切就大明大白,那哪成啊!我的原意也不是整他俩,让你们闹一闹,把他们搅散喽,给铁汉上边出主意的人一点颜色看,铁汉也好顺坡下驴交了差。”
周丽平说:“他们才不下坡,才不交差哪。看那样子。还得一心一意跟着村长跑,非把这件破事情办成不可。”
周忠摇摇头说:“他们跟着跑,是因为还不知道那包袱里兜的是什么玩艺儿。要是知道了,他们决不会跟着跑,这点信心得有。”
周丽平说:“我对文庆还有点信心;铁汉哪,清醒不了!”
周忠说:“文庆是个机灵人,容易变化。铁汉呢,不变是不变,一变,就是铁钉子铆在钢板上,那才结实哪。当然啦,我也想借这个事儿,让铁汉的脑瓜子撞个小钉子,疼一点。随后,他自己动手,抖落开包袱看一看,清醒清醒,往后遇到事情,多想想,并没有要求他太远太没边儿。芳草地的麻烦事情刚刚开个头,他呀,这种钉子还得多撞几个。等他撞疼了,我们这号人再跟他说话,就能往耳朵里进啦。”
周丽平又加了一句:“他顽固极啦。直到最后都彻底失败了,他还不服,还拍桌子瞪眼的,想压我们。”
周忠笑笑说:“别这么看。他不是顽固,是坚决;可惜,有时候分不清是非,免不了瞎坚决。我眼看着他长大的,知道他的老根,摸他的老底。他是一块钢,如今还没有完全使在刀刃上;将来总有一天,他会变成咱们芳草地的一把快刀,你们就等着瞧吧。”
周丽平听到这些话,情绪缓和了一些,说:“我也知道他的心是好的,一股劲儿想完成上级交给他的任务;就是,他那楞头楞脑、自以为是的劲儿太气人。刚才,要不是那么多看热闹的人,我真想狠狠地捶他几下子。”
女孩子们也都嘻嘻地说开了玩笑话:
“你当时要是一动手,我们一定跟着上。”
“别看他有劲儿,架不住咱们人多。”
周丽平说:“算了吧,就这样温温和和的,我爸爸还抻着线,拢着火,怕他脑袋上的疙瘩撞得太大。要是打了他,还不跟我们拼哪。”她说着,嘻嘻地笑了,又对周忠说:“我们一出门,见树底下有个人,当是村长在那儿等着我们呢。”  
周忠说:“我就是专门在这里等着他哪。他要是一出马,我也得上阵啦。要不然,咱们那一套计划,准得让他给搞乱了。”
周丽平说:“他来了就好啦。”
女孩子们也议论起来:
“是呀,主意本来是从村长心里出的,也应当让他撞撞钉子。”
“让村长撞钉子,非得周忠大伯上阵不可,咱们几个,捆一块儿也说不过他。”
周忠仿佛被触动了心事,在星光里沉重地摇摇头,说:“他呀,看这样子,不是撞几个钉子就能清醒啦。他跟铁汉不一样,他的病重啦,得开刀动手术啦……”他说着,立刻又抖擞一下精神,改变了话题,“好哇,好哇,今个你们的表现都不错,像革命青年的样子。大功告成了,你们可以回家睡觉去了,养足精神,准备着明天再干。”
周丽平不解地问:“明天还干什么呀?”
周忠说:“铁汉的任务没完成,村长的任务没完成,你们的任务也完不了吧?想想,对不对?”他见大伙都点头,就催她们:“走吧,走吧,回去休息吧。”
周丽平又问:“不早啦,您干什么去呀?”
周忠说:“我还有大事情哪。”他又催促女孩子们回家,直到那些跳动的身影和欢乐的说笑声完全消失,才迈动沉着有力的脚步,走进通向南大街的小胡同。
他是属于老一代农民中性格坚强的那一类人。三十多年前,他是个烈性的小伙子。那一年,几个扛长活的穷伙伴,为了养活家口,跟一个老瓜把式搭股子,拿出每个人的半数工资,租了五亩地,开成了一块西瓜园。他们白天给地主卖命,夜间在瓜园里拼死。正巧遇到风调雨顺,瓜秧长得十分喜人。大家都庆幸要过一年温饱的日子。头茬熟瓜刚下来,赶上歪嘴子的爷爷孟秀才的狗生日。他傍黑的时候传下话来,让第二天早上把五百个一律红沙瓤、个头一般大小的西瓜送到府上。几个伙计打着灯笼,挨棵挨个地找了一夜,也没有凑上这个庞大的数目。孟秀才酒醉加气,大耍威风。他带上四个狗腿子,骑着五匹大马,奔到瓜地,疯狂地乱跑乱踏。老瓜把式和伙伴们苦苦哀求,好话说尽,那个孟秀才根本不理。绿油油的瓜地被翻成了一片烂泥巴。这时候,周忠再也忍不住了,跳进瓜窝棚,抽出切西瓜的大刀,就冲到坏蛋们跟前猛砍猛杀。三匹马被砍倒了,两个狗腿子被砍伤了,连孟秀才的胳膊上也挨了一刀。要不是一群坏人赶到,把周忠捉住,他们一个也不用想活着回去。烈性又勇敢的周忠,坐了八年监牢。这八年中间,他受尽了各种各样的苦罪,结识了各行各业的“犯人”,学习了各门各类的学问。当他那青春的脸上刻下了皱纹、挂起了黑胡子茬儿回到芳草地的时候,性情完全改变了。他发誓至死不跟财主们来往。二亩薄地养不了一家大小,他就春天熬硝,夏天打草,冬天到小窑上烧砖,或是进山割条子编筐织篓,对对付付地过日子。在旧社会那庞大的牢笼里,他一面经受着漫长岁月的熬煎,一面冷静地观察着社会,观察着各色各样的人,积累着智慧,增强着仇恨。在伟大的土改运动中,因为他的公正和无私,被大家推选为“保管”和农会委员;同时,他的家里住下了工作队的同志,使他和他们建立了非同寻常的关系。革命的真理和斗争的风暴,帮助他总结了半生的经验,点亮了许多朴素的思想,在他那老年人的体魄里灌注了新的血液。他那特有的智慧,正随着时间的进程而发扬光大。在老年人中间,他接受新鲜事物之快,尤其是惊人的。
土改开始,大搞宣传活动。罗旭光组织村剧团。当时农民们的精神还没有解放,封建意识很浓厚,排戏的时候,找不到一个女角,只好由男的扮女的。老周忠自告奋勇,送自己的闺女参加剧团。有人背后劝他:“一个大姑娘,又演妈,又当媳妇,成啥体统,你不怕丢人?”周忠笑呵呵地回答:“这是搞革命工作。要是没有革命,地主压迫穷人的那个体统能改变吗?”他帮助闺女学台词,他给闺女讲剧情,为了让闺女安心工作,连烧火喂猪的家务事儿都抢着做。
反霸镇反的时候,他第一个登台揭发歪嘴子。在划定成分的时候,他又第一个支持高大泉这伙人给冯少怀戴上富农的帽子;还提供了一条追查冯少怀在天门镇放高利贷的线索。有人背后吓唬他:“你不试着步子干,万一变了天,你就没活路啦!”周忠坚定地回答:“旧社会,我们没敢斗他,没敢揭他,有活路吗?斗倒他,揭穿他,正是求活路!”他帮着儿子看守坏人,他给治安小组出主意,每天夜晚工作队的同志开会,他自动地看门守户,站岗放哨,使芳草地没发生过任何意外的事故。
宣传新婚姻法,他主动地给闺女解除婚约,而且向闺女检讨,向乡亲们介绍自己的思想变化过程,教育了许多人。伟大的抗美援朝运动开始,他又是头一个给儿子报名,要求加入志愿军;又连夜跑到二十里外的老丈人家,帮助妻侄说服父母,使这个青年随心所愿地走上了保家卫国的战斗岗位……
一切一切,使老周忠在芳草地博得了好名声,人人都承认他跟形势跟得最快最紧。他也以此自乐自慰。可惜最近,面对这个“发家致富”的竞赛运动,他有点不解,有点彷徨。开头几天,他也没有把这件事情看得那么重要。冯少怀买骡子示威,张金发开会鼓吹,区里又一连串的指示,才使他受到了震动。接着,又突然出现了歪嘴子卖砖墙的事件,这一下他可吃惊了。使他认识到,再彷徨观望,再不伸手,可不行啦。于是,他忍着扭伤还没痊愈的腰疼,一面指挥闺女周丽平一伙女孩子抵制演那出坏戏,一面他亲自找张金发进行说服规劝。结果呢,第一件成功了,第二件失败了。他很清楚,成功是初步的,那场失败,不仅使他痛心,而且伤了他的自尊心。……
老周忠迈着沉重而又坚定的脚步,走出了小胡同,向西拐,又向南弯,进了一个小排子门。
小院子里非常安静,茅草屋的小窗子上亮着灯光,浮动着人影。一棵大杏树,伸展着弯曲、有力的枝桠,在春夜的寒风里,发出一种像人们忍着愤怒时候的呼吸声响。门口上坎,挂着一块红漆的牌子,上书“光荣军属”四个金字,纸花的穗子垂挂下来,轻轻地摇摆着。
他推开了门板,热腾腾的气息混和着烟草味儿,扑过来,冻麻了的两颊,立刻感到一种很舒坦的缓化。
一盆炭火,围着四个贫农老人,八只被绳索和木器磨得皮肤粗糙、指头弯扭的大手,像观赏,像比较似的,一齐伸在火苗上。那手上的折皱和老茧,是奴隶者的悲痛伤痕,也是创造者的光荣标记。如果加上刚进来的周忠,集合到这里的五个老人,共计三百多岁,三百年是十万多个日日夜夜;这十万多个日夜里,封建地主的皮鞭声,帝国主义的枪炮声,死者的鲜血,幸存者的眼泪,等等,等等,使他们总结了多少人生和命运的教训呢?这是很多很多的。
他们是实践者,最富有求实的精神。他们不用翻书,也不用考据,一切都在心里装着;将来的结果,既不著作,也不演讲,一切都要清清楚楚地表现在他们脚步上。
他们自动地到这里集合,已经三个夜晚。他们用特有的方式方法总结着经验教训。
邓三奶奶给周忠让出一块地方,拉他挤着坐下。
周忠的两只大手也伸在那喷吐的火苗上了。
邓三奶奶说:“我跟他们哥几个刚才又扯了一阵儿,找到一点门路了。”
周忠见邓三奶奶脸上有光,赶紧问:“怎么一个门路,快说给我听听。”
邓三奶奶说:“千百句话并成一句说,他们搞的这一套,就是想把我们拉回去。”
周忠立刻赞成:“你们看得准,他是想把我们拉回旧社会。”
邓三奶奶说:“对。想再让我们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再给地主当长工,再给资本家当老妈子,再当他们的牛马,再让他们随着性子剥削、压迫!”
周忠笑笑说:“不错,他们还真有点本领,就像黄鼠狼钻水沟,各有各的路途:歪嘴子想翻回旧社会去,冯少怀想变回旧社会去。”
邓三奶奶说:“看样子,张金发魔鬼缠身,想悄悄地跟回旧社会去。”
周忠一摆大手,高声说:“不,我们不能答应,坚决不能再回到旧社会去!”
朱占奎的老爸爸朱旺扛过四十年长活,被榨干了血汗,如今这身子很瘦弱。土改分了土地以后,他从心眼里热爱自己的地、热爱今天的好日子,他接着周忠的话音说:“旧社会那苦水我喝够了,如今还没有完全倒出来,我刚尝到新社会一点甜头,不能再喝苦的了!”
当过日本劳工的宋老五一撸棉袄袖子,露出胳膊上一块紫红的伤疤,怒气冲冲地说:“这是日本鬼子的洋刀砍的,共产党刚给我治好。难道说,老了老了,还让美国鬼子在这上边再砍一刀吗?不行!”
老寡妇陈大婶,撩起衣襟擦着那忍不住流下的眼泪。
邓三奶奶推她一把说:“老妹子,你可哭什么?歪嘴子、冯少怀这些人想让咱们回到旧社会去,咱们就顺顺当当地回去吗?没那日子,做梦去吧!”
陈大婶说:“我也是这样想,共产党把我们孤儿寡母从火坑里拉出来,决不能看着我们再掉进去。就是那个‘发家竞赛’,在我心里系着个疙瘩解不开。越看着冯少怀、歪嘴子这些人的一言一行,越让人担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
朱旺说:“对,就这个让人纳闷儿。你说它不是好政策吧,又是咱们的区委书记布置的,咱们的村长传达的;说它好吧,又眼看着冯少怀这些人驾着这股风往上飘,翻身户干着急,伸手翘脚也够不着边儿。”
宋老五说:“我看哪,十有八九是张村长闹拧了。他那性子,飘飘浮浮的,见风是雨,瞎那么一咋唬,实际上他自己也没明白里边的底细。不管怎么着,咱们的政府决不会安心让冯少怀乐,让咱们愁。不会,不会!”
邓三奶奶说:“大泉在家那会儿,专门找过王书记,王书记说,那是谷县长亲自下的指示呀。唉,唉,简直把人掉进迷魂阵里了。等开春,我非得进一趟北京,找找上级领导,讨个实底儿。”
周忠想了想说:“土改开始以后,罗旭光同志到保管股找我谈心。他对我说,分完房子分完地,要搞社会主义;还说,搞社会主义是自古以来没有过的事儿,困难少不了,得摸着干。眼下,区里领导说,新政策就是搞社会主义的工作。是不是也在摸着干呢?不管怎么着,依我看,这个‘发家竞赛’肯定有漏洞。为啥这样说呢?你们看,冯少怀憋一肚子坏水,想骑到穷人的脖子上,可是土改运动把他闹得丢魂落魄,像个要死的人;如今这一竞赛,他活了,坏水冒出来了,这不是漏洞吗?还有,歪嘴子跟张金发心里藕断丝连,总想拉拢他,土改以后咱们贫雇农的威势镇着他,他不敢,张金发也不干;可是这一竞赛,张金发想发家了,歪嘴子也就有缝下蛆了,这不是漏洞吗?咱们怎么办呢?这倒应当好好想一想。”
大伙都赞成这个看法,一致表示,只要想出了对付的好办法,把漏洞堵住,就不怕了。他们又都把想办法的希望放在周忠身上,因为他们公认周忠在追新事、跟形势上比他们又快又准。
周忠沉思地说:“这是个大事情,不能随随便便用什么办法。你们还记得,老罗临走之前,专门给咱们老贫农开的那个会吧?他嘱咐咱们,往后心里要多装革命的大事儿,要帮助党组织和村干部搞工作。我想,有三件事儿,咱们能办到,也应当办到。头一件事儿,咱们要当好党的耳目。”
邓三奶奶说:“你讲细致一点儿,怎么当耳目?”
周忠说:“咱们在芳草地住着,活动着,要多听,多看;听清了,看准了,往上汇报,让上边知道下情,领着咱们斗争。”
邓三奶奶先拍手赞成:“对!把咱们听到的东西、看到的东西汇报上去了,上边知道了这个政策有漏子,就会往咱们心愿上改。”
周忠接着说:“还有第二件,咱们要想方设法地宣传,让翻身户都能长这个心,留这个神,都别上当;这中间,都要立个志,把分到的地种好,把翻身的日子过好。做到这两步,那就保险不会让坏人得逞,保险不会走回头路啦。”
陈大婶最拥护这一条:“对,对。穷人就是得连着心,合成劲,不然非上当不可。”
邓三奶奶说:“除了往上汇报,咱们也得多提醒那几个干部。”
周忠说:“不光要提醒,不合适的地方,还得批评。这是咱们应当做的第三件事儿。对朱铁汉,得让他撞撞钉子。他是米,不是土;多过水,多淘几遍,去了糠皮,除了砂粒,会更纯更好。对张金发,也不能光生气,光埋怨,也得帮助。当然啦,他得动大手术。尽着咱们的心意,可着咱们的力量,让他这块泥土变成有用的米粒儿。在这三个党员里边,我对高大泉抱的希望最大。他刚出土,还没长成材,确实是一棵有出息的苗子。人人都在变哪,看他上北京去一程子,变成啥样吧。”
邓三奶奶带着袒护的口气说:“这个你放心。他是金子,越变越会发光。”
大伙儿都赞成周忠这三条办法,谈论了一阵子,又扯到对张金发应当动什么样的大手术;因为买歪嘴子砖墙的事儿已经露出他身上的一块大病,应当早下手,免得张金发上歪嘴子的当,犯大错误。
周忠胸有成竹地说:“这会儿,他的耳朵最听不进好话去。我说的大手术,光靠咱们不行,得往区里反映反映,让领导亲自来,帮咱们一块儿给他治病。”
邓三奶奶说:”马上就应当给王书记写一封急信。”又兴高采烈地说:“咱们这么一扯,真好,眼睛明亮,心里痛快;往后,咱们要当好上级的耳目,又给翻身户出点主意,得经常聚到一块儿扯扯,不能断了。”
周忠捧起火盆。说:“对,像这盆火一样,咱们烧着,烧得旺旺的,寒风冷气就休想在芳草地成气候!”
朱旺说:“你周忠当这个盆,我们当炭块。”
宋老五说:“是呀,人无头不走嘛,你就挂帅领兵吧!”
邓三奶奶和陈大婶拍着腿,连说赞成。
人们看到,老周忠那刚毅的脸上,涌起红云,不知是火光照的,还是心头热血往上冲。……
作者: 旱地惊雷    时间: 2016-4-8 01:33

  十七 小雪花

傍晚,刮起了冷飕飕的小西北风,卷着尘土和炊烟,在街口流动着。杏黄色的晚霞,被聚拢着的云朵切成了无数块碎片。麻雀挤在矮墙头上,咭咭喳喳地叫唤;鸡群在牲口槽下边徘徊着,准备进窝了。小毛驴不安地打着响鼻,轮换着捣动四只蹄子。
高二林在野地里转了半天,拾一筐粪回到家。他放下粪筐,又到东边小棚子拿铁锨,迎面碰见嫂子抱着一捆高粱茬子走过来,就问:“还没做熟饭哪?”
吕瑞芬说:“熟了,在西屋做的。”
“你又抱茬子干什么?”
“我摸着你那坑有点凉,再烧点。”
“算啦,省着点吧。”
“没见天气又变啦?把你冻坏了,你哥回来。我可没法交帐。”
“你给我铺那么厚,怎么会冷呢。”
“不用你管,等天暖和了再节省着烧。”
“烧一半就够啦。”
高二林说着,从嫂子的怀抱里抽出半个茬子,扔到柴禾垛上去了。
吕瑞芬冲着他的背后,笑笑说:“你呀,男子汉,比个妇女还精细。等娶了媳妇,准受不着气。”
高二林拿铁锨回来,也笑呵呵地说:“要是遇上一个不会过日子的娘们,我一天打她三顿!”
吕瑞芬撇撇嘴说:“我不老不小,看见了的。你要不一天给人家磕三个头才怪哪。”她笑了笑,又喊,“哎,你不吃饭,又拿铁锨干什么呀?”
高二林一边往西走一边说:“我把驴棚里的粪起出来。”
吕瑞芬说:“放下吧,一会儿我起,俱乐部挺热闹的,你快点吃了,去玩吧。”
高二林说:“俱乐部大概要垮台啦。”
吕瑞芬说:“听说今个上午村长出面找丽平她们开个会,还没说合好哇?”
高二林说:“针尖对麦芒,铜盆碰上铁刷子,一个比一个厉害,一个比一个硬,怎么能好呢。”
“不是说,还让你们到天门镇会演吗?”
“就为这个,才急人哪!铁汉本来就够窝火的,村长又撒了巴掌,全推到铁汉一个人身上了。铁汉怕完不成上级的任务不好交代,说下午到雁庄找文教助理去拿节目本子,不知他去了没有,也不知得个啥结果。”
“唉,咱们庄呀,办啥事儿,总是不顺当。你快去看看吧。晚上没有汽灯,铁汉更得冒火了。”
高二林觉得嫂子说的有道理,可是他仍然坚持着起了牲口棚,给驴拌上草,这才吃饭;放下饭碗,给他的小侄子擦干净手脸,最后,朝外走的时候,顺手又替嫂子堵上了鸡窝。
劳动是他的习惯。他酷爱庄稼院琐碎的操劳,或是野地里繁重的体力活动,就如同他的哥迷恋工作,秦文庆喜欢书本,滚刀肉贪吃烧酒,张金发追求地位,等等,是一个样的,但又是那么不同。他在一个以吝啬出名的小客店主人手下当过几年伙计,实际上是一个最苦的苦力。他恨那个人。可是,有时候,他又不知不觉地惋惜自己的身上缺少那个人的一套过日子的本领。他喜欢这个“平平安安”的新社会,迷恋就要发展起来的小日子,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
他来到了高台阶,往日的热心观众,早就来到锁着的门口,香椿树下,或是民校教室里等候着了。他赶忙点了汽灯,生上了炉子,摆好了桌凳。
接着,男演员们一个个地来了。他们议论起昨天晚上吵嘴的事儿,还有朱铁汉今天找文教助理的事儿。因为没有个领头的,大家乱乱嘈嘈地说笑打闹了一通,又觉着有点没意思,有的走了,有的一边等着一边看开了书,或是写开了字儿。
夜已深了,没有等到朱铁汉,吕春河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对大伙说:“今个不排练了,都回家休息吧。”
大家围上他,问朱铁汉回来没有。
吕春河说:“我从傍晚一直在他家等到现在,不知他是到谁家去了,还是没回来,怕你们着急,来说一声。”
大伙又问,要不要找村长说一声。
吕春河说:“我刚才走在路上,听说周丽平她们几个在村长家吵嘴。她们还要演过去的节目,村长不答应。我得马上看看去,要不又吵起来没个完。”
大伙听了都很扫兴,嘟嘟囔囔地跟着吕春河走出高台阶,又四散着回家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高二林一个人。别人呆够了抬腿就走,他得在离开这儿之前,把一切东西收拾干净,特别是汽灯和火炉子,一个要熄灭,一个要封住;别人替他干他不放心,今天也没人顾上抢着替他干了。
他本想立刻办这些事情,又打算等等朱铁汉。他跟朱铁汉是比较要好的。自己缺少点痛快劲儿,倒很喜爱朱铁汉这个痛快人。昨天俱乐部的人闹别扭,他自然站到朱铁汉一边。当然,他是无能为力的,既不会解劝,也不想管那么宽。他希望俱乐部再热闹起来。尽管他一天到晚把全部心力都投放到劳动和过日子上,毕竟是个年华正茂的青年,还有不少余下的精力;而俱乐部恰好是消耗这些精力的场所。俱乐部要是垮台了,晚上回到家,除了逗逗小侄子玩,再没有别的事情做,那可太使人发闷了。他独自坐了一会儿,仍不见朱铁汉到来,就站起身,伸伸坐得发酸的腰,舒了一口气;朝门口外边一看,忽然发现下起了小雪花,飘飘洒洒,院子、墙头、高台阶都显出一种白光光的颜色了。他赶忙转回身,收拾东西;先把水碗拣到一块儿,接着扫地。他是个细心的人,干什么都细心认真。这点事儿要是放在别的小伙子身上,三下两下就毛毛草草地弄完了,他却收拾了好大工夫。
他扫净地,盖住火,把铜锁攥在手心,刚要熄灯,忽听外边台阶上有人跺脚。
他冲着外边问:“谁呀?”
没人应。
他又喊一声:“谁?”
还是没人应。
他一步跨到门口,只见屋檐下边站着一个人。借着从窗户纸透出的灯光,他看到那个人是女的,头上戴着一条鲜红的围巾,小雪花像成群的密蜂,在那上边飞舞。
他改用温和的口气问:“怎么还没走哇?”
那个女人动了一下。
高二林又说:“走吧,我要熄灯锁门了。”
那个女人突然“咯咯”地笑起来。
高二林简直被闹得莫名其妙,傻楞楞地站在那儿,不知道应该再说什么好,同时又有点为难:一男一女,在这儿呆着不方便;硬要熄灯锁门也不太合适。
沉默了一阵儿,那个女人又跺跺脚,开口了:“真冷。炉子里的火灭了吗?”
高二林机械地回答:“没。”
那个女人说:“让我烤烤吧。”她说着,从高二林身边走过,进了屋,拉过一只凳子,坐在火炉子跟前;又不慌不忙地解下围巾,放在桌子上,烤着手。
高二林朝屋里边瞟一眼。他看出她是一个二十多岁青年妇女,两道弯细的眉毛,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乌黑的头发剪到齐脖子根;素花布的棉衣服,裹着丰满健壮的身体……他立刻认出来了,这妇女是紫茄子的堂妹、冯少怀的小姨子钱彩凤,从香云寺到芳草地串亲过节。这几天钱彩凤常到俱乐部看热闹,总是早来晚去。他们没有打过招呼说过话。
钱彩凤从桌子上拿过一个揉了许多褶子的剧本,小心地舒展着,说:“我昨晚上听那个叫文庆的念这个节目,编的不赖嘛。我要是芳草地的人哪,我就演。你觉着这剧本不好吗?”
高二林应付着说:“挺热闹的。”
钱彩凤随便掀着纸页,说:“为啥把它说得一钱不值呢?那闺女的嘴茬子真厉害。她的文化挺高吧?”
高二林说:“没正式进过学校,在家里学的。”
“她爸爸是文化人?”
“穷庄稼人。”
“她可不像从庄稼院出来的,眼里没有人,满嘴新名词。”
“她是团员。土改工作队的一个女同志跟她睡一个炕,净给他们一家子人讲道理;他们家里,不分老小,都像她这个样子。”
“噢,跟着啥人近,就学啥人,一点不假呀!”
“那是。”
“你跟你哥也学了不少道理吧?”
“我笨……”
“嘻,你这个人真有意思。谁都怕人家说自己笨,你自己倒承认。快进来吧,外边站着多冷啊。”
“行。”
“我得在这儿等我姐夫,他说来接我。你要急着回家,就先走吧,把锁放下,我给你锁上。保证不会不扣铞儿就上锁。”
“我锁吧。平常都是我锁。”
“怪不得我姐夫说你是个老实厚道人,真不假。”
高二林没有好意思再抬眼看钱彩凤,他却感到钱彩凤的两只眼睛正盯着自己,浑身像让火烤着似的不自在,赶忙跨进门坎儿,脸朝外地靠在门框上。
汽灯“咝咝”的响声,好像三伏天从野外传来的蝉鸣;火苗呼呼地飘动,好像调皮的小孩子吐舌头;一朵雪花,乘驾着小风,飞了进来,落到高二林那件新棉袄的袖口上,化成了水珠,立刻又消失了。
“身上穿的衣服是谁给你做的?”
“我嫂子。”
“鞋呢?”
“也是。”
“你嫂子手挺巧,做得多合身。”
“炕上地下够她忙的。”
“她待你好吗?”
“一块儿过日子还能不好?不好哪能在一块儿过呢。”
“你哥哥还没有回来吗?”
“大概快啦。”
“他准得留下当工人了。”
“来信说,人家要留他,他急着回来。”
“听别人说他的脾气不像你,有点怪,是吗?唉,这穷乡村可有什么恋头。”
“家里离开他也不行。”  
“你呢?你不是从来不出门吗?”
“我没本事挑家过日子。”
“你就一辈子拉着人家的衣襟过了?要我看,多好的弟兄,也不能总走一个门口。”
高二林不说什么了,也不想多扯下去了,因为跟一个妇女这样聊天很不自在。呆在迎风的门口,他感到有点冷,就看着外面的小雪花飞扬,轻轻地跺着脚。
钱彩凤也朝外看看,不见姐夫来接,也觉着时间不早了,就把稿子丢到桌子上,拿过围巾,一边围着,一边说:“光听别人讲,我还没到你家去呢。你们的门口我知道。院子不小,房子可不怎么样。听说你们一家人都很有本事,要盖上一层大瓦房没啥难处。笑什么?真的。你们家的事我都清楚,你小时候的事我也听别人讲过。”她说着,叹了口气,又低声说:“可怜的人哪,一年一年地长到这个岁数,可真不容易。我也是个命不好的。从小没妈,我爸爸给我续了个后娘,对我可坏啦。他们往东北搬,我没跟去,谁跟他们去受罪呀。我有个寡妇姑姑,对我好,我就留下跟她过了几年。住别人家,再怎么好,那日子也不是什么蜜罐子。以后呢……唉,没有亲爹亲妈,没人疼啊!真的,我见着没爹妈的人,就觉着可怜,我知道这种人过日子的滋味……”
高二林听到这儿,不由自主地看了钱彩凤一眼,心里想:听别人讲,这个女人聪明伶俐,手巧能干;没想到她过去的生活过得这么不顺心,又是这样一个热心肠的人。
钱彩凤说着话儿,叹息着,站起身,又问高二林:“你平时也不串串门儿?”
“串。”
“为啥不到你表姐夫家去串呢?”
“表姐夫?唔,冯少怀家呀?没事去干什么呀。”
“串门,呆着,还有什么事儿呢?我知道你们的心思。过去那点疙瘩,都八百年了,钉也糟,木也烂了,还系着它有什么意思……”
“我倒没系什么疙瘩。”
“那你往后去串门吧。找我呆着。我在这儿还要住个把月呢。我不是地主,也不是富农,沾不上你,不用怕……”
“这你说到哪儿去了。”
钱彩凤已经走到院子里,又小心地在那铺着一层白雪的台阶上试探着脚步。
高二林忽然来了机灵劲儿,冲着钱彩凤的后背大声说:“等等,我带着手电,送你一节儿吧。”
钱彩凤推辞说:“不麻烦你了。”
高二林有一股子实在劲儿,说话就是真的,赶紧解释:“你离这儿远,道上又滑,不好走。”
钱彩凤推辞是假的,两腿已经停在大门口,回过头来说:“那就谢谢你了。”
高二林急忙熄了灯,锁了门,打着手电,伴随着钱彩凤,匆忙地走下高台阶,朝灰暗的方向拐过去……
作者: 大道不空    时间: 2016-4-8 09:18


作者: 旱地惊雷    时间: 2016-4-8 17:38

  十八 “赶快办”

短短二十二年的不幸命运,像玩皮球似的,把钱彩凤踢来踢去。
她八岁死了妈,爸爸是个厨师,一年到头在外边耍手艺顾不上家,后妈把她当个小童养媳妇那么使唤,受尽了窝囊气。她十二岁跟上姑姑,姑夫搁不下这个白吃饭的,接着受窝囊气。十七岁那年,她马马虎虎地嫁了人。那男的名义上是个剃头的,实际上是个“二流子”,吃喝嫖赌,没一点人样儿;平时,不顾她,不养她,等到在外边输了钱,或是喝醉了酒,回家就打她、骂她,这种窝囊气就更加难受。
解放了,土改了,她跳出了火坑,要自己给自己做主,重新安排命运,另走道路了。
正因为她受尽了折磨,受尽了苦,所以,她对幸福怀有一种渴望的又是小心的追求。她羡慕身边那些自由美满的婚姻,眼馋周围那些发达富足的小日子。她希望找一个最老实、最厚道、最能干,尤其最疼她、爱她、忠实于她的丈夫。她希望这个丈夫能够让她吃不愁,穿不愁,要什么有什么,阔阔气气地过生活,从此以后,不使她再吃苦,再受气。
她手巧,能干,很会保护自己的利益。扯一块只能做一件小褂子的布料,她不仅能剪出一件棉袄,还能省出一双鞋面。一团旧羊绒,她可以捻成线,经过染、织以后,围在头上,邻居女人会误认为是从城里买来的新围巾。她把离婚书拿到手,不少人替她说媒,不少人向她求爱,她都冷漠相对,宣称她不打算找主,实际上却在千方百计地物色着如意的对象。
她本来是跑到芳草地躲避媒人的,不料想她的堂姐夫冯少怀却用一只无形的手,把她推到了高二林的跟前。七个夜晚的观察,七个晌午的访问,特别是经过那个雪夜,两个人对面交谈了几句话之后,她不知不觉地爱上了这个很合心意的小伙子。
起大早,她到街上推碾子,遇上了拾粪的高二林。她主动地招呼他:“真勤快呀。”
高二林朝她笑笑:“我还当是秦文吉家的呢,她总是起得这么早。”
钱彩凤说:“习惯啦。睡懒觉,算哪号庄稼人哪?”
高二林又笑笑:“就是,就是。”
钱彩凤说:“放下你的粪筐,帮我推推吧。”
高二林左右看看没行人,就听从了指挥。
傍黑天,钱彩凤在井台上洗衣服,又碰见高二林去挑水。她大大方方地跟他搭话:“真闲不住啊。”
因为街上有人来往,高二林没好意思看她,摇着辘轳把,说:“你那两只手也没停过。”
钱彩凤说:“要想嘴不停,就得手不停;不动弹,靠什么吃饭。”
高二林提上水桶,连连点头:“很对,很对!”
钱彩凤说:“我这手上都是肥皂沫子,替我打一桶吧。”
高二林悄悄地把一桶水倒在她的洗衣盆里了。
………………
一来二去的,两个人就有了感情。
可是,这件事儿,跟高二林最接近的朱铁汉没有发觉,消息最灵通的“活电报”没有听说,只有暗地里牵着线的冯少怀两口子完完全全地摸了底。
冯少怀对女人说:“赶快办吧!”
紫茄子说:“忙啥,刚三天,哪有一定。”
冯少怀说:“干柴烈火,一点就着了。不看办晚了,彩凤一走,香云寺那边出故障。你看这丫头多能干,留在芳草地,缝缝洗洗,不是你个好帮手?”
紫茄子故意问:“不能剃头担子一头热,那边呢?”
冯少怀说:“那边更得热上加热。媳妇送上门儿,还不把他乐疯了哇。”
紫茄子说:“我是问,高大泉那个人,能因为这么一结亲,就跟你重归旧好不?”
冯少怀说:“是亲三分向,是火热成灰;联了亲,必连心,这是人之常情,古之常理,没错。”
紫茄子说:“不是这个意思。你原来打算成全这件事儿,要从高家哥俩挑一个车把式,人家能给你干吗?”
冯少怀说:“这还成问题呀。他百八十里,挟着行李去挣钱,我的钱不是纸印的?还是迭没折,揉没响,买柴禾不着,买面吃不香,怎么的?我没跟你说我那个新发现吗?我这半辈子,就是追钱、奔钱、抓钱,为钱活着。所以得出一条经验:有钱能买鬼推磨,什么人也围着一个‘财’字儿打转转,何况又成了新亲加旧亲,亲上加亲呢?哈哈哈!”
紫茄子也咧着发紫的嘴唇乐了,想想,又说:“听别人讲,高大泉这个人性子特别,跟张金发两道劲儿,不好收买;再说,你也撞过他的墙呀!”
冯少怀说:“要我看,他土改那会儿想整我,照样是为了财,想捞个积极分子,多分点东西;如今土改一完,时过境迁,闹起‘发家竞赛’,人心都得大变,你没见那个一村之长嘛!”
紫茄子被说服,连着点头:“好好好,那就赶快办吧。”
冯少怀到苇坑边上遛骡子,忽见区公所的炊事员范克明匆匆地走过来了。他心里立刻想:正缺个桥,马上来个扛板子的;要是让这个老家伙当当大媒,既稳又准,还免去了请客送礼破费钱,一举两得,实在难找的好窍门。于是,他停在道上,笑容可掬地迎着范克明,老远就打招呼:“老范,放假啦?”
范克明也笑笑回答:“歇两天,顺便给村长捎个信儿。”又问:“这骡子怎么样,吃头还不错吧?”
冯少怀得意地说:“挺好。”
范克明赞美:“真是人畜两旺啊!”
冯少怀故意唱高调儿:“全托共产党的福!”
范克明听到这句,看他一眼,又笑笑说:“是呀,所以我说,无论你贫农也罢,中农也罢,什么也罢,都应当拥护党,大小事儿都要按照党的政策迈步子。”
冯少怀立刻把自己脸上的每个部分都动员起来,做出一副十二分诚恳、热烈的表情,说:“老范你算说到我心坎上了。解放这两年,各方面都看出了眉目,谁要是再对党三心二意,那就是瞎了眼,没有丁点儿良心;不光是我拥护党,连我的亲戚朋友,我都说服他们拥护党,都往党员、干部的身上靠近点儿。”
范克明见冯少怀说得那么认真,以至于血往上冲撞,使得脖子上的青筋都一鼓一鼓的,就也给他打气说:“这就对啦,我敢保险,共产党亏待不了你,不用犯嘀咕。”
冯少怀继续顺着竿子爬,往正题上引,假装表白地说:“我说的可都是真心话呀。老范,你看行动:政府一号召发家,别人都还犹豫不定,我先干了;政府号召婚姻自由,我老婆的娘家妹子跟高二林有那么一点意思,我就赶快成全……”
这句话果然引起了范克明的注意,截断他的话问:“哎,你那小姨子跟高大泉的兄弟搞对象啦?”
冯少怀立刻又装得挺神秘地左右看看,压低声音说:“刚有那么一点影子。开头我也没有留神,倒是我屋里人给我点破的;看他们两个人那一举一动,像有心有意,八九不离十了。”
范克明好奇地又问一句:“你真想成全吗?”
冯少怀连忙点头:“那还用说呀。只要他们两家都满意,我添点搭点东西,也应该。”
范克明说:“你这主意好,见识高,应当这样往党员身上靠近,决没有亏吃。”
冯少怀还要遮掩一下:“谈不上吃亏占便宜,图的是人。二林这个小伙子有出息,让人看着从心里喜欢。”
范克明说:“一村住着,都联上亲戚,和和气气,对大家奔日子都方便哪。”
冯少怀觉着范克明仍然把他的行动看成是巴结,也不想解释了,就接着往前推进,说:“老范,你要是看着这门亲事可以做,也得帮这两个年轻人一把呀。”
范克明说:“凡是好事情,我都帮一把。行,等见了大泉,我提一提。我看没问题,这喜酒十有九成是喝上啦,哈,哈!”
冯少怀说:“受人之托,办终身之事,要办,你可赶快办!”

过一会儿,范克明走进了村长张金发的家,又商讨起另外几件“赶快办”的大事。
范克明这个人有个特点,行动脚步轻,走得快;还有个习惯,不论到谁家,从不先打个招呼送个信,总是悄悄地进来,站在窗户前边听听,等你发现他的时候,早已经立在你跟前了。
正坐在炕上数钱的张金发被他吓了一跳,稳稳神,笑着问:“老范,你啥时候回来的?”
范克明说:“刚到,我专为你的事儿请一天假。”
张金发没听明白:“为我啥事儿?”
范克明说:“你把歪嘴子那墙买下了,怎么还不拆呀?”
张金发说:“我计划先找木匠,把木工活干完,把这旧房子拆了,把新房子的地基打好了,那墙一边拆,一边运,同时就垒上用了,省得费两遍手,少花一笔钱。”
范克明说:“你这个计划倒不赖,就怕夜长梦多。这几天村子里没人对这件事情说啥吗?”
张金发说:“有。就是那个老军属邓三奶奶,鼓动别人找过我,劝我把砖墙退掉。一个个都让我给顶回去了。这两天没有人敢再跟我提这个事。”
范克明小声说:“我告诉你,咱芳草地已经有人把这个事儿反映到区里去了。”
张金发一翻白眼,接着又把手里的票子往炕上一摔:“反映到省里我也不怕!他娘的,怎么我干点好事,这么多的人都看着红眼呢?”
范克明劝他说:“这个气我看你用不着闹它。将来咱们的日子上升了,红眼的人还得多哪。”
张金发虽然发火,那是给他的朋友做做样子,实际上,他的心里很虚,一听有人反映到区里,胸口早就“嘭嘭”打起鼓来。过一会儿,他又故作镇静地问范克明:“你知道谁反映的?反映到谁手了?”
范克明打个沉,说:“本来,这种话,我不应当传,也没啥必要传。可是,咱俩是过心的人,也清楚你是个心里能盛下事情、肩上能担沉重的人,……”
“你就说吧,我一定要知道他。”
“我说给你听,你可只能肚子有数,嘴上不能吐一个字儿,脸上不能露一点颜色呀!”
“我保证能做到。”
“说实话,我都没想到他会办这种事儿,你猜谁?周——忠!”
“啊!他这几天到处串,满街转,没离村,也没赶集去呀,你看准了是他吗?”   
“人没有去,是一张二指宽的小纸条。”
“他给我走了黑信?信到谁手里了?”
“王书记从乡下回来,我给他往屋送饭,看到桌子上有个信;对啦,我不识字儿,周忠那名我还认识。那字写得大大的,一篇纸上满满的。”
“你怎么知道那上边的内容是告我的呢?”
“我放下饭菜,站着不走,王书记就问我:你常回家,听没听说金发买了砖哪?我含糊其辞,说我不清楚。他就把那信收起来了。连起来一看,是不是这样一回事儿?”
“王书记说啥了?”
“当时他没说什么。过一会我去收拾碗筷,见他正跟老区长说这个事儿。老区长对你挺不满意,还要找你到区里去当面谈,王书记直劝他消气,说,只要不是白要的,买卖交易的事情,区里管不了。别的我没听见。”
“你看王书记那样子,不像生气吧?”
“不像。”
张金发听到这里,讨到了实底儿,又来了神气,用手掌拍打着炕席说:“咱芳草地不出金银财宝,专门出产头上长角、嘴上安刀、软硬都不吃的人,真叫奇怪!”
范克明似有同感,说:“草深虫子密,林大鸟儿多,什么样的全都有哇。”
张金发说:“高大泉在家那会儿,就是这个样子。对上边布置下来的发家致富这件大事情,他不带着干,不帮着干,别人干了,他还站在一边挑鼻子挑眼,专门跟你找别扭。闹得我手上干着工作,心里边不痛快。他这一走,我想这回干净了,没想到走一个婆婆,又起来一群公公。那几个上年纪的人,一天到晚疑神疑鬼,凑到一块儿嘀嘀咕咕,一会儿这个找你提意见,一会儿那个找你摆问题,闹得你心头烦,脑皮疼。”
范克明嘱咐一句:“所以你要格外小心。”
张金发说:“我一个人,浑身是铁能捻多少钉,小心这一大群,我小心得过来吗?唉,过去,我对周忠是敬着的、捧着的,觉着他不错,没想到他比高大泉还加了十二分劲儿!高大泉这个人,碰上你办了什么事儿不顺他的心思了,就当面跟你顶撞,跟你争论,从来没见过他躲到背后朝你来一棍子;这个周忠,可不得了,一伸手,就给我耍硬的,串通一些老头老太太,挨门走,专讲那些对当前贯彻发家致富不利的坏话。他们煽动一伙半大丫头,大闹俱乐部,搞得烟火腾腾,人心不安。你看,明儿个就是十四,后天就要全区文艺会演,芳草地的剧团还是四分五裂、不上不下,上边一个通知让集合,我可怎么答复呀!”
范克明忽然想起什么大事儿,一拍手说:“嗨,金发,我今个就是打着这个官差来的。王书记亲口通知,让我告诉你,芳草地的剧团一定在明天中午赶到天门,区领导先把节目审查一下,第二天就登台;还说,这台戏就指望芳草地唱了,因为你们是土改搞起的剧团,有基础……”
张金发又叫苦连天了:“这不是要我的命嘛!你看看,上边压,下边挤,我哪还有活路可走?”
范克明对村长的苦衷深表同情,同时,他也热心指点,说:“要我看,事在人为。遇上困难了,不能光着急,光发火,得静下心来想办法。”
“软的硬的全用遍,办法全用绝,让周忠他们给搅和得我的威力减一半。再不像过去那样:只要我一声令,就一齐喊;一挥手,就一齐跑啦!”
“那得分啥事啥办法。你是村长,不是打杂的,原则上一指示,轰着别人干。比如像演剧这事儿,放着铁汉,你不让他抓挠,留着干啥使?”
“我是推给他了。周忠照样顶他。他找文教助理要节目材料,也照样把他推了回来。”
“你应当把他往上推。这回,让他带队,带不起来呀,让他跟王书记交代;他是主管、没话说,别人也说不出啥来。你看对不对?”
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张金发听到这儿,一拍大腿,说:“对,对,对,这几天买砖的事儿把我闹得有点晕头转向,真是当局者迷,局外人清。让铁汉跟王书记汇报,王书记怎么指示,让他回来执行——这个同志对上级的指示还是坚决执行的。这样,就可以让他带着上级的令,由他出面,压一压闹事的人,给开展中心工作扫扫道儿。”
范克明说:“要这样,事不宜迟,你赶快去找铁汉,就说区里开会,让他去;我头前一步回去看看,顺便先跟王书记透透情况,让王书记心里边有个底数……”
张金发立即领会了范克明的意思,又感激,又佩服,立刻打起精神长了劲儿;下地穿鞋,就要动身。
范克明拉住他说:“还有你买那砖的事儿,怎么办?”
张金发说:“王书记没生气,我也放了心;他就是生气了,我也有话说,我犯什么法啦?”
范克明说:“不管怎么样,既然有人暗地告了你,不如小心一点好。依我看,把砖弄到这个大门口里边堆起来,才姓张,才属于你。我劝你赶快办!”
张金发点点头,把“赶快办”三个字记在心上了。
作者: 旱地惊雷    时间: 2016-4-9 00:11

十九 浑身是劲

河冰开,雁归来,酣睡的土地正苏醒,已经到了准备春耕生产的季节。
高大泉率领着十二个伙伴,告别了首都北京,回到大草甸子,回到他们的家乡。
临动身之前,他们都剃了头,刮了脸,一个个容光焕发。车站领导送给每人一条雪白的羊肚手巾作纪念,上边印着大红的“奖”字,像围巾似的系在脖子上,格外精神。他们还把行李卷打成像军队的背包那样,方方正正,显得整齐美观。
他们在天门镇下了公共汽车,正赶上大集日。腰里装着工钱的伙伴们,都急着想到街上逛逛,买一些生产上需要的东西。只有高大泉顾不上这些。他跟大伙约定了碰头的时间、地点,就急忙奔区公所。
区公所是当年日伪大乡占用过的那个酒烧锅旧址。如今,一些房屋重新翻盖,门口也经过修理,完全变了样子。也许是集日的关系,到这儿来往的人相当多,门口拴着驴,停着车,院子里一群一伙等待着办事情的人。民政助理办公的屋子挤得满满当当,一片吵吵嚷嚷。
高大泉直奔后院,只见王友清和老区长的屋门都上着锁,就又转回来,推开李培林的房门。
李培林正跟女文书油印材料,两手都是黑油墨。他见高大泉突然进来,高兴地说:“我估计你一听到大雁叫,就在北京呆不住了。坐吧。我这还有一点就印完了,咱们得好好聊聊。”
高大泉坐在床边上,朝那一摞子材料看一眼,见那字头标题是“加强领导,做好春耕准备,打好土改后的生产第一仗”,就告诉李培林,他们刚下车,还没回家,想找领导汇报汇报情况。
李培林说:“车站上的党支部给咱们写来两次表扬信,你们干得不错。前几天镇上搞会演,老区长还在戏台上宣传了这件事儿。”又问,“这回走一趟北京,收获不小吧?”
高大泉说:“开了眼界,跟工人老大哥学习好多东西。这些东西,都是咱们农民最缺的。这回我们得想尽办法,搞好宣传工作,让庄稼人为建设新中国,为打美国鬼子增加生产,不能光为自己奔日子。这是我得到的一条最大最大的收获。”
李培林说:“你这个收获挺重要。听老区长说,县委梁书记又布置了新任务:等志愿军归国代表团到咱们县之后,开展一个大张旗鼓的爱国主义宣传运动。你这个想法,跟领导上想的完全合调门儿。”
高大泉又告诉他,除了想找区领导汇报之外,还希望得到指示。
李培林说:“这几天把他们忙得够呛,不一定顾上跟你谈什么。上次县里开会,梁书记批评了城关区的领导;说他们缺少远见,盲目乐观,对土改分了地的农民撒手不管,有一个村发生了放高利贷、卖房卖地的事儿。梁书记说,他正试验阻止发生这种问题的好办法,这办法是过去在老解放区传下来的;他说,因为农民讲究耳听是虚,眼见为实,等搞出一点成效的时候再推广。梁书记还说,眼下要加强领导,搞好春耕,保卫土改的胜利果实。我们几个人私下议论,觉着这个问题提得高,提得重要。王书记传达的时候说,咱们区对工作抓得紧,没有撒手不管,有成绩;又说,因为是谷县长抓的重点区,防止万一出漏子,就把干部都放到各片搞检查,老区长也带病下去了。”
高大泉听到这些,特别是关于县委书记的只言片语,觉得很受鼓舞,就说:“我自己有些新的想法,又拿不准,听你这一传达,我心里有点谱了。我先回去干,过几天再找他们吧。”
李培林印完材料,又跟高大泉谈了一些本区的新闻,详细问问芳草地的人在北京的生活情形。高大泉见投进屋里的太阳光已经移到约定跟伙伴们碰头的时间,就告辞了。
伙伴们大部分都已经办完了事儿,在西街的木匠铺门前说说笑笑,等候着还没有到的人。
高大泉立刻发现两种新气象:一是大家的喜悦心情比刚才分手的时候更浓烈了,一是差不多每个人都增加了装备:有的买了新铁锨,有的买了新锄板,有的在粮食市上碰上自己心爱的良种,也买上了一斗。
吕春江扯住高大泉的袖子:“大泉哥,来,来,你看看我这个玩艺儿。”
高大泉转身一看,见地下放着一条新扁担;扁担的一头吊着行李,另一头,小线绳拴着一件旧褂子的四角,像个网兜子,那兜子两端露出两个黑胖胖的小脑袋。他不由得一乐:“嗨,你买了小猪?”
吕春江喜幸地用粗手指头抹着下巴颏,说:“你忘了,去年刚分了地,我就告诉你,想买只小猪,好多造粪,那会儿办不到,馋得难受。这会儿,我一下子办了双份的。遂心了!” .
高大泉蹲下身,正高兴地端详着小猪崽,忽听伙伴们喊叫起来,扭头一看,周永振红涨着脸从人流里朝这边挤过来。
吕春江先闹明白伙伴们喊叫的原因了,也跟着欢呼:“这小子,买了牛!”
高大泉赶紧撇下猪崽,跟在吕春江后边迎上周永振。
周永振牵来一头小牛犊。这牛犊,方方的脑袋,长长的腰身,高高的蹄腿,金黄的脊背,雪白的肚皮,像一颗大蚕茧似的,又胖又光亮。
伙伴们围上了他和那牛犊,像遇上了他们所有喜事中的最大的喜事儿,品评着,议论着。
“别看它这会儿幼小,从骨架看,有出息,将来一定是一头大壮牛。”
“永振,你这小子真有计算,花一条牛腿的钱,弄了一个全身子到手了。”
周永振看着来往行人投过来的羡慕眼光,听着伙伴们的夸赞,把他兴奋得那只牵牛的手不住抖动。他擦了擦脑门上边因为过度紧张冒出的汗水,憨笑地说:“当时好几个人围着看,都有心要它,我也顾不上回来找你们当当参谋再定准,一咬牙,就买下了。”
“放心吧,保险你没有上当。”
周永振说:“临出门那会儿,我爸爸说过,眼下买大牲口凑不足钱,先买个小的养着,可是没说这回就买。”
“他呀,只能高兴,不会埋怨你。”
周永振说:“这一下子,我把攒下的全部工资,都掏出来了……”
吕春江打断他的话说:“别高兴得不知道说啥好了。就算你把行李卷都搭上,也值得。等我把两口猪喂肥了,也学你的样子,买一头牲口使。”
刘祥接着说:“对呀,如今种自己的土地了,一定得自己有牲口才行。”
周永振在买到小牛犊的喜悦之中,本来还有一点不安定,这会儿己经全部消失了。忽然,他的两眼又盯住高大泉。别人都说都笑,唯独高大泉光看不吭声。周永振心里又犯嘀咕,就问:“大泉哥,你呢,你还没发表意见,我这事儿办得好不好呀?”
高大泉把凝视的眼神,从小牛犊身上移开,把伙伴们扫了一眼,这才望着周永振,回答说:“大伙儿都说了,说得对,我都赞成。”他说着,又加重口气,“我看还有一条最重要,你今天把这小牛犊拉回芳草地,比去年冯少怀拉回的那头黑骡子正大、威风、有前途!”
这句话,说到了每一个人的心坎上了。
芳草地的这几个庄稼人,急着往家奔。他们说着,笑着,往前走着,一派兴高采烈、威风凛凛的气势。
高大泉是他们中间最激动的一个。他跨着大步走在前边,遥望着无边无际的大草甸子。那上边的丛林,村庄,升降的鸟群,奔跑的牲畜;远远地看到了芳草地,那儿是用树木的枝条和房屋的瓦脊组成的像墨迹般的轮廓,高台阶的一角灰色的墙壁,官井沿一棵高大的白杨。这里的一切都是他最熟悉的,不知为什么,却产生了一种陌生的新鲜感,奇特的诱惑力,无声无形的鼓动和召唤。
尽管他留恋北京,想念车站,惜别永远不会忘记的那先进的一伙人;可是,他明确地认为:只有大草甸子这块土地,才是他的用武之地,才是他大显身手、发挥作用的战场。他是怀着一种战士投向战场的心情回来了。
他想着,回到芳草地之后,怎样尽快地把他们在北京的见闻、感受,特别是提高了的思想认识,传达给伙伴们;用什么办法,让所有的人都清清楚楚地认识到:新中国的农民,不能光为糊口劳动,不能光为养活老婆孩子劳动,不能光为个人奔日子劳动,这是旧思想,是“农民意识”;要把劳动跟国家、跟革命联在一块儿,要为抗美援朝劳动,为工业建设劳动,为建设新中国,为发展社会主义劳动。他想,要做到这一步,首先得把朱铁汉鼓动起来,让他重视组织农民增加生产;同时,想办法解决跟张金发的严重分歧,使他回心转意,和翻身农民站到一条线上来。他想,只有这样,庄稼人才能把共产党分给自己的土地种好,保住土改的胜利果实。他想,用新的思想认识把人们发动起来之后,芳草地将会出现一种怎样蓬蓬勃勃的欢乐景象,将会掀起一场如何轰轰烈烈的生产热潮,将会取得一个多么巨大而有意义的胜利成果?到了那个时候,金子一样的粮食,银子一般的棉花,把大车小辆装得满满的,结成大队,举着红旗,浩浩荡荡地开到国家仓库,多有气魄呀!他想,那时候,就可以代表芳草地的人给火车站的工人老大哥写信,就说:我们学着你们的样子做了,我们还要往前奔!
忽然,牵着牛犊的周永振喊叫起来了:“嗨,久宽哥,你忙往前边跑啥呀?好几个月都忍了,这一会儿工夫就耐不住啦?”
吕春江立即帮腔:“是呀,你甭急,大嫂子丢不了,跑不掉,这会儿正依着门框,盼着你,等着你哪!”
邓久宽回过头来,怒冲冲地朝他两个瞪一眼,瓮声瓮气地说:“谁像你们年轻的,心窝里除了媳妇,不装别的东西呀!”他说着,继续急步往前闯。
他的神态,他的语调,实在可笑,所有的人都哈哈地大笑起来。
高大泉立刻收住了他的畅想,看着邓久宽,又对身边的刘祥说:“刚才我没有留神久宽哥,他一直高高兴兴的,怎么一会儿的工夫变得沉闷了?”
刘祥说:“他跟我到集市上逛逛,什么都看一眼,什么都没买。别人买回东西,他翻过来倒过去地瞧,不说好,也不说坏,心里打的什么主意,闹不明白。”
周永振又喊起来了:“哎,他要干什么?你们瞧这个人!”他喊着,吃惊地望着前面那个破砖瓦窑的方向。
这时候,大家才发现,在他们说笑之间,邓久宽已经跨出小路,斜插着往北边拐过去了。
同伴们停下来,奇怪地议论和猜测,加上批评周永振:
“永振你高兴大发啦,净胡说八道,久宽生气了!”
“他的脾气可犟啦,从今以后,十天里边也别想他再理你!”
“我看他不像生气的样子,他不是个小心眼的人。”
“真是个怪家伙,你们看,他要干什么呀?”
邓久宽已经走进了正在苏醒的土地上,开始挺快,接着慢下来;跳过一条小沟,蹲下了身子,又在地上扒了一阵儿,抓起一把土,在手心里掂着,如呆如痴地看起来了。
金色的太阳,把沟边的树影子投进垅沟里,筛漏下条条缕缕的光点,在他那宽圆的肩膀上涂抹着;小风徐徐地摇摆着垅沟里的绵软的枯草,又把一片红色的叶子,缓缓地托起来,围着他打个转,又升腾到高爽碧蓝的天空。
人们停在路上,看着陶醉了的邓久宽,也跟着陶醉了;就连周永振和吕春江,脸上的神色都从嘻笑变成惊奇,接着,又深情地望着邓久宽。
沉寂一会儿之后,大个子刘祥忽然另有所悟,第一个小声说:“那是他家分的地。”
高大泉点点头:“不错,划地块那天,是我给他插的牌子。”
刘祥接着说:“那块地头上埋着他的两个老人……”
高大泉打个楞:“噢,怪不得在评议会上,他一定要挑这块地。”
伙伴们的陶醉又被庄严的感触代替了。
一个听来的故事,带着隐痛,响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那是二十年前,一个阴雨连绵的六月天,要饭的邓老六饿死在小土炕上了。
穷哥们都跑来帮忙。大家把一条破柜的隔板锯掉,当棺材;把一领破炕席一卷,当装裹;在一只小瓷瓶里倒上几滴油,代替了长明灯。十岁的孤儿邓久宽,跪在灵前,哭哑了嗓子,哭肿了双眼。
正要起灵下葬,乐二叔浑身水淋淋地跑进来了。他告诉大伙儿:官坟地泡上了水,浅地方没腰,深地方够不着底儿,没法挖坑子。怎么办哪?邓老六受一辈子罪,死了不能泡在水里,更不能烂在炕上呀!
为了给邓家的死人借一块下葬的地方,把芳草地所有肯帮忙的人都搬动了,去请求歪嘴子的堂兄弟。因为这个地主念过“洋书”,大家都叫他“洋财主”。这个地主故意摆阵势:第一天,死不赏脸,第二天,吐了个活话,第三天,勉强地答应了,算是租借。三尺宽六尺长的一块地方,年租一石棒子,还只能占地头一个土沟边上。明知是吃人,也得让他吃。死人下了地狱,活着的儿子进了“洋财主”的大院,当了小半活。
第一年,官坟地压着水,不能迁坟;第二年,又积上新水,还不能迁坟;第三年,那里的旧水新水成了一片死水的芦苇坑。邓久宽一连气给“洋财主”白干了八年;从第九年开始,成了长工,每年还要从工钱里扣出那一石棒子的地租。同时,每年清明节,“洋财主”还不许邓久宽挖他几锨土。邓久宽总是含着泪从一里远的苇坑边上背一筐土,压在他爹那荒草丛丛的矮坟头上。
这笔阎王债,一直到土地改革,才永远结束!
………………
刘祥看看周永振和吕春江,感慨万端地说:“你们年轻啊,不知道在旧社会里,穷人想有一块地方、几锨黄土,比登天还难,也就不知道久宽的心。庄稼人哪,最亲近、最惦念的,是土地,是几辈子梦想不到手,如今到了手的土地呀!”
几个人不约而同地蹲下了身子,从路边的土地上抓起一把黄土,捧在手里沉思起来。他们一个个都回想起自己的家世,每个人的遭遇都是各种各样的,但不管千变万化,宗宗件件都跟土地问题联系到一块儿。
他们像是自语,又像对伙伴表白地说着:
“土地是我们的命根子!”
“有了土地,我们就有了一切啦!”
高大泉把手里的黄土攥热了,忽然朝空中一扬,望着那金黄色的烟雾,精神抖擞地说:“土地,土地,它如同是工人身边的机器,它如同是战士手里的钢枪;有了它,我们才有了根,才能站住脚,才能为了巩固政权、保卫政权、让人民永远坐江山贡献力量,这回,我把这一点看清楚了!”
刘祥也挺有劲地说:“上一趟北京,我开了眼界,长了见识,心膛宽了,腰杆硬了,浑身是劲了!”
邓久宽又走回伙伴们中间。他的手里仍然揉搓着泥土,细面面儿从他那粗大的指头中间流下来。
大伙儿停住热烈的谈话,都一齐望着他。
他眯着眼,紧闭着厚嘴唇,也在望着大伙儿,这个,那个,看了一阵子,忽然郑重地说:“我眼下什么也不买,得把粮食准备足。人是铁,饭是钢,吃饱肚子才有劲儿闹生产、伺候地,你们刚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你们浑身有劲儿?哼!”说着,一挺胸脯子,“我从分到地那天起就鼓足了劲儿。我这劲儿,从我爷爷、我爸爸那辈子就憋着,一直憋到我身上,又憋了三十来年,足着哪!这一回,在北京又开了眼,加了新劲儿,我是足上足,足极啦。我呀,我这回要把命交给土地啦!”
高大泉说:“应当说把命交给党。只有下了这个决心,才能够种好土地,才能够保住土地。”
邓久宽又咧嘴一笑:“用你常说的话,就是把这一百多斤交出来了!”
高大泉又深情地看着这兴奋异常的一伙,对于在芳草地实现自己的新计划,更加充满信心。他舞动着大手说:“同志们,我们这趟北京没白去,都有了劲儿啦。好哇,我再说一遍:咱们都是从北京来的,都是跟工人老大哥一块儿并着肩头干过,受了很大教育的,咱们回到芳草地,各方面都做个好样子。大家能不能办到哇?”
众口同声回答:“能办到!”
高大泉满意地喊:“好,咱们回家啦,家里的人,家里的事儿,都等着咱们哪。”
于是,人们又说说笑笑地在家乡小路上迈开了大步。
作者: 旱地惊雷    时间: 2016-4-10 00:07

二十 满载而归

从首都北京回来的那些浑身是劲的人们,在高台阶前边的三岔路口上分散了,各自投奔常常想、常常盼的家里去了。
他们这种不约而至,突然地推开门,站立在媳妇、孩子和父母面前的时候,会给这些亲人们带来怎样的惊喜,怎样的欢乐呢?他们的第一句话要说什么?他们的第一件事要办什么?他们怎么能够满足那些没有机会逛逛首都的人们的好奇心,回答他们提出的各种问题呢?他们又怎样把自己那么多的见闻和感想,一宗一件地传达给这些人呢?……这一切,实在有意思。
高大泉站在原地,心里这样想着;连他自己也奇怪,为什么要想这些,又是这样很有兴致地想着;同时,他笑嘻嘻地眯着眼,望着四散去的背影,望着有人在跟邻居打招呼,有的人背上的东西被自己的孩子接过去,直到最后一个伙伴进了朝南去的胡同口,他才转身往东走。
芳草地还保留着过春节时候的喜庆气氛。高台阶空场子上那个用四个大车轱辘搭成的戏台还没有拆除,场子上散乱地扔着人们当座位用的砖头石块。贴挂在家家门口的对联,还很鲜艳,新糊的窗户还挺白净,小孩子们身上的新衣服也是整洁的。街道两旁的粪堆和土堆增多了。有两家的破土屋拆掉,还有几处搭着脚手架,正在盖新房;虽是吃午饭的时候,远远的还能看到东坑沿有好几伙人,有刨坑泥的,有用筐子往外挑的,都干得很欢。好多人家的院墙、寨笆也都修理过了……
高大泉观看着这个离开两个多月的家乡,想着他翻来复去想了许多遍的问题,计划着等安定下来之后,怎样一点一点地推广实现自己的打算。他走着,看着,忽见冯少怀家的大车门旁边的墙下,站着一个穿蓝色棉布大衣的人,一手提着灰桶,一手拿着刷子,弯着腰,往墙壁上刷写大标语。从那细高的个子、大衣下边的两只黑皮鞋,还有那副缓慢文雅的动作,他立刻认出是小学校的教师于宝宗,就招呼一声:“嗨!于老师嘛。”
于宝宗听到声音,慢慢地转过头,用那只拿着刷子的手背把他的度数很深的近视眼镜朝鼻梁上推推,仔细地看了看,才笑着回答:“大泉同志,从北京回来啦?”
高大泉说:“刚到。”
“过年好哇?”
“这个年过得非常有意义呀。”
“传说你们在火车站上长期工作不回来了。”
“不回来还行。农民的任务就是搞好农业生产嘛。”
于宝宗温和地笑笑,随口说了句:“有空到学校玩吧。”
高大泉却认真地回答说:“明天或是后天,我找你们几位老师呆一会儿,咱们一块商量个事儿吧。”说着,就一条条地观看刚刷写完的标语。
标语字是用白灰泡水,刷在那些黄土墙和灰砖墙上边的,字写得很大,格外显眼。这边一条是“一年之计在于春,抓紧春耕夺丰收”,那边一条是“努力增产,发家致富”,接着是“要发家,种棉花”……
他走着,看着,用这些标语跟他这几个月在首都北京耳闻眼见的一切对照,跟他亲眼看到工人老大哥的英雄行为对照,跟许多老革命同志的教导对照,同时跟自己想的一些问题对照。他觉得这些字刺眼,这些话很别扭,很不对味儿。他立刻看出,这一连串的话,归结成的一个总奋斗方向,跟他离家前那个群众会是一致的,可是跟工人阶级干的,跟老干部指点的,跟他经过苦思苦想理解到的完全拧着劲儿。  
他急急忙忙地踅回来了,很焦急地朝已经走到远处刷写的于宝宗喊:“喂,于老师!”
于宝宗一边写着,一边想着什么事儿,被这喊声吓了一跳,手里的小灰桶差一点儿掉到地上。灰水一摇,溅在他的大衣襟上了。
高大泉停在他的跟前,问:“这标语,您写了多少啦?”
于宝宗观察着高大泉的脸色说:“前街、后街都写完了,就剩下西头,下午也就差不多了……”
高大泉使劲一摆手:“这不行啊!”
于宝宗打个楞:“不行,字写错啦?”
“字没有错。”
“那,字体写得不好看吗?”
“标语在内容,不在字好看不好看。”
于宝宗这才缓口气,心里立刻又升起一种蔑视的情绪,暗想:你一个庄稼人,上几天民校,字都不准能认全,还能深究什么内容呢?真是笑话。可是他嘴上说:“我只管照着底稿写,没研究内容。”
高大泉干脆地说:“这标语的政治内容不好。”
于宝宗对这个农民竟品评起这种高不可攀的学问,态度又如此武断,有点吃惊了:“怎么不好?”
高大泉说:“起码不全面。写标语,就是对群众发号召,就是对群众搞宣传;号召群众干什么,宣传我们党的主张,不是随随便便地一涂一写的事情。应当写增产粮食,支援国家工业建设,巩固工农联盟;应当写多产爱国粮,支援志愿军,狠狠打击美帝国主义!……”
于宝宗听了这片话,倒是真吃惊了。他摘下眼镜,放在嘴边哈哈热气,用手掌擦擦,戴上,又仔细地观察着面前这个讨过饭、逃过荒、扛过长活的庄稼人,注意地思考着他的这番议论。
高大泉把自己的想法讲完之后,语气缓和下来,说:“于老师,麻烦你一下,按着我刚才说的这个意思,再编几条新的,往下写,好不好呢?”
于宝宗连忙说:“大泉同志,你刚才说了,标语口号可不是随便往墙上写的,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编的,我可不敢。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呀。”
高大泉说:“按我说的意思编写,不会有错。”
于宝宗说:“没错也不行。张村长亲自交给我的,嘱咐我一个字也别错,全部照着抄,乱改还行吗?”
高大泉想了想说:“那你就先休息一会儿,我去找村长商量商量;怎么改,回头我再告诉你。”
于宝宗说:“这倒可以。”
高大泉要马上办好这件重要事情,一刻也不能耽搁。他从肩上卸下背包,放在墙边的一块青石上,求于宝宗照看一下,如果见到东街的人从这儿路过,替他捎到家里去。随后,他就一直往后街走,想到张金发的家里去。他刚迈出几步,远远地看见一个老太太从对面走过来了。
这老太太大骨架,满头银丝一样的白发,拄着一根长长的拐杖,穿一件打到膝盖头的蓝布的罩衫,好像要办什么急事儿,又走不动,挪挪擦擦地迈着步子。
高大泉认出是老军属、邓久宽的大娘邓三奶奶,就紧走几步,迎到跟前,伸手扶住了她的胳膊,亲热地说:“三奶奶,您好哇?”
邓三奶奶停住步,仰起脸,把一只粗筋突露的手举到眉头上,遮着中午强烈的阳光,两只眼睛使劲往一块儿挤着,看了半天,忽然咧开缺牙的嘴巴乐了:“大泉,是你呀。没想到你这会儿回来,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呀!有人往我们耳朵里边吹风,说什么高大泉走的是另一条发家致富的道儿,留在北京当长期工人了。我跟老周忠两个人给大伙开心解说:不会的,眼下芳草地这个样子,大泉他不会把大伙扔个不上不下就自己走喽。我们猜的不错吧?”
高大泉微笑着说:“要在芳草地搞的任务还没有开头,更不用说成功,哪能离开这儿呢。”
邓三奶奶点着头:“是呀,是呀,我们信得住你。别人爱编啥瞎话,让他们编去吧。”
高大泉上下打量着老人家,说:“看样子,您的身子骨倒挺结实了。”
邓三奶奶一只手轻轻地拍着高大泉的胸脯子说:“我死不了,又活了,活得更结实了。我想多享几年社会主义的福,还得亲眼看看芳草地变成个啥样子,那时候死也安心了。说一遭儿,亏了你捎那药灵验,吃下去立地生效,一天比着一天好。你久宽哥硬说他买的那药跟你买的那药是一个牌子,我不信。我活七十岁,走南闯北,谁能骗我?你有人家大泉的精明才份,你能买来这样的灵丹妙药哇。”说着,自己先哈哈地笑了。
高大泉陪着笑笑,又问:“您晌午没歇着,到北街干什么去啦?”
邓三奶奶左右瞧瞧没人,叹口气:“别提了,我又干一件管闲事落不是的事儿哪。唉,只要见着不合咱们贫雇农心意的事儿,不管就受不了哇。告诉你,还是为金发。如今是咱们共产党掌大权的天下,咱芳草地,就你们三个眼珠儿似的党员,大事小事都得朝你们说哪,怎么不叫人心疼珍贵呀!”她缓口气,说:“还是年头里的事儿,我听朱荣媳妇说,金发要盖房,买了歪嘴子房后边的砖墙……”
高大泉听到这儿打个楞:“他要买歪嘴子的后砖墙?这是怎么回事?”
邓三奶奶说,“是呀,我也不明白怎么回事。他急着盖房,也不能急得什么都不顾哇。有钱哪儿买不出砖来,何必沾地主?他过去跟歪嘴子不清不浑,后来裂开了,这多好。这回要是办了这事儿,旁人看着,没私也有弊,好说不好听。我开始没敢露面,我知道他烦我。我先找铁汉,这孩子,还是不往心上放事,硬说这没啥了不起,让我给骂了一顿。他没办法,勉勉强强地去找金发说去了,大概是三言两语给顶回来了。我又找老周忠,他是老年人,是有头有脸说话占地方的,让他出面,劝一劝,总得听吧?没想到也碰了个软钉子。过几天,我又让孩子把秦恺叫到家,跟他说说,托他劝劝金发退了这个买卖。人家秦恺是心里有坎面上平,明知说也不顶用,也不去找这种没趣儿。这个门不行了,我想起范克明。他跟金发对劲儿,是穿一条裤子还嫌肥的好朋友,他劝劝保险顶用。我还没动身,又听万淑华说。买墙的钱就是范克明借给金发的。你瞧,他住大北头子,我要是去了,不也照样白走一趟吗?”
高大泉想:范克明是个精细人,在区里工作,受的教育多,同时对张金发也很要好,张金发对他更不错,怎么能想不到办这事儿不妥当,反而支持他呢?张金发过去跟歪嘴子的关系,他没见到,不会没有听说过吧?
邓三奶奶拍拍蓝布褂子大襟,接着说:“万般无奈,我只好亲自出马了。早起我好歹吃口东西,就出了门。我下了个决心,打算今个跟他掏心窝子说,哪怕是求求他,也得求他听我的话。我好不容易挪到他家。陈秀花说,他上村公所了。我又挪到村公所,那儿锁着门,根本没有一个人影子。我还不死心,接着又把金发常串门的几家,都找遍了,还是没见着。没想到这个可恶的东西,安心耍我这个老太太,哼!”
高大泉听着老人的述诉,心里很受感动。他的脑海立刻出现了一幕动人的情景:白发苍苍的老人,怀着满肚子热情,冒着初春寒风,踏着残留着冰雪的道路,在芳草地的大街小巷艰难地奔走……同时,他想起去年冬天,当冯少怀买了骡子搞示威,老人家抱着病,大黑天找他,给他提醒的那件事。他的心里泛起一股热流,通遍周身。他想,一个干革命的人,上边有党中央和毛主席掌握全盘、指引道路,身边有这样一些老年人,爱护你,心疼你,指点你,真幸福哇!他想,有这样的条件干工作,不管多难多险,走着,闯着,也会特别有劲,格外踏实。他想到这里,两只大手一齐扳着老人的两条胳膊,深情地望着老人家那皱纹纵横的脸,好久才说:“我全明白了。我送您回家吧。我马上代表您和大家去找金发。我把您的心意告诉他,把我的心意告诉他,无论怎么样,我要劝他把砖墙退掉,他要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他。”
邓三奶奶说:“我找到他了。”
高大泉心里一亮:“您把他劝好了?”
邓三奶奶摇摇头:“不行啦……”
“不行也得行。我去找他!”
“你去也晚了。”
“怎么?”
“生米做成了熟饭,金发这会儿正领着人拆墙哪!”
高大泉感到胸口一阵难忍的绞痛;他车过脸去,两眼发呆地望着对面的墙壁。土墙壁上的白字,像针一样刺他的眼睛。
路的另一边是一家门口,里边有一盘露天的石碾台,几个妇女正在那儿轧粮食。一会儿嘁嘁喳喳,一会儿又大说大笑,同时棒子粒儿在碾盘子上响着“噼噼啪啪”的爆裂声。
隔壁的短墙上出现一个女人的头,那是朱荣的媳妇万淑华。她朝妇女们喊:“喂,谁在最后边,给我占个地方,你轧完了,我轧点儿。”
妇女们叫她:“过来呀。”
“我还忙着收拾家伙哪。”
“这么晚吃饭?”
“串门去啦。”
“又有啥新闻哪?”
“上北京做小工的都回来了。”
“是吗?”
“一个个肥头大耳,威威武武,都练得能说了,一套一套的。都发财了。老吕家买了猪,老周家牵来了牛,真不得了。高大泉也回来了,挣回一大包子洋钱票!”
妇女们都看见高大泉就在门口站着跟邓三奶奶说话儿,没听她报告完,就都大笑起来了。  
万淑华被笑得莫名其妙,大声喊:“笑什么,一点没错,他们是满载回来的嘛。”
高大泉振作一下搭腔嚷着:“嫂子,你这回的电报可没报准哪。我是满载回来的,可不是金银财宝洋钱票,这些比那个宝贵,将来大伙一块儿用……” 
作者: 旱地惊雷    时间: 2016-4-10 00:07

二十一  拆墙


村长大兴土木之工,一些人热心帮忙。
平时闭门自守、不大跟别人来往的周士勤来了。
一向横草不捏、竖草不拿,懒得后脖筋疼的滚刀肉来了。
难得回家休假,又有好多事情要办的范克明来了。
半辈子只能找便宜、不能吃亏的小算盘秦富,也打发他的大儿子秦文吉来了。
那个“心里有坎面上平”的秦恺,不十分热心,顾全关系,也勉强地来了。
连地主歪嘴子,都不声不响地跟在后边拣砖头。
………………
诸如此类,来了一群。就是这样一群人,组成了队伍。一齐动手,帮着村长拆墙。
钢镐叮叮当当地刨,小车吱吱吜扭地推,土烟飞腾,喊声一片,真有点办大事情的气氛。这墙本来就是浮垛着的,外边抹着一层泥,把泥皮铲掉,用镐一扒一撬,整排整块的青砖就下来了。这里重要的工夫是推小车搬运。
张金发一肩满脸的灰土,手脚不停,跟着来回跑。到家里,他指给别人垛砖的地方,亲自动手码好垛砖的底盘;到拆墙的地方,他又指点别人小心刨,轻轻装,别碰坏砖,也别砸着人。他看着这又大又结实的青砖,从心里高兴。他想,弄到了这些等于白拣的砖,又因为这个引子从范克明手里借到一笔用不着打利的钱,新房稳稳当当地盖上了;原来准备买砖、盖房的钱,就可以提前实现他发家计划的第二步,买大牲口。今年他要多种棉花,旧房土使到地里,再下一番功夫,闹个好收成,秋后还许拴上车哪。有了胶皮车,就是个摇钱树,再添置别的产业,那就容易多了。他想,在今天这个新形势之下,只有“一村之长”真正发了家,在领导面前脸上才有光,在群众面前说话才占地方。这真是对公对私两全其美,没有比办这个事儿再让人心里痛快的了。因为他今天特别高兴,也为了讨好周士勤,一边干活,一边当着大伙喊:“我说士勤,操持这土木工,我可是个外行,一点儿算计都没有。这摊子事儿,我全交托你了。你就出谋划策,说怎么办咱们就怎么办,你就是总监工的。”
周士勤笑了笑,故意说:“我也没经过什么大阵势,反正村长瞧得起我,我就尽力。丑话说在前边,要是砸了锅的时候,你可别后悔呀!”
张金发摇晃脑袋说:“没事儿,没事儿,你就撒开手干吧。凭你那身真本领,能砸锅,那才怪呢。我信得住你。”说着,又跑到另一边帮着装小推车,“金寿二哥,你不能再借辆车子,跟文吉一起去推呀?快点把这段弄完了,咱们好喝酒哇。”
滚刀肉咧着大嘴像笑,又像哭,假装疯魔地擦擦脸上的汗,说:“我上哪儿借车子去?谁家有车敢借给我呀!”
张金发说:“刚才冯少怀上赶着找我说,要是有车,他把他的骡子借给我使。我没领这个情。喂,你跟邓久宽土改那会儿分的那辆四网子车呢?”
滚刀肉说:“好东西还能分到我手?他娘的轴是折的,废物玩艺儿,没用处,过八月节我要劈木柴烧它了。”
张金发冲着搬砖的范克明唉了几声:“老范,你看看他,这哪能过好日子。唉,真让我没办法呀。”说着又转向秦文吉,“文吉,听说你爸爸最近老往砖瓦窑上跑,也要盖房是怎么着?”
秦文吉扶着小车把,左右看看,小声地回答说:“他听说您要盖房,心里边有点活动了,八字还没有一撇。”
张金发说:“我家那屋子要是还能对付几年不坍的话,我不盖房,先置上几亩好地。没媳妇生不了孩子,没地长不了庄稼,地是根本哪!你家又是正房,又是厢房,满够用,跟我比着盖房干啥呀?”
秦文吉挺认真地说:“眼下当然好对付,要是再过几年,我家的房子也不够住了。你想想,哥仨,三股,将来一分家,一家一间,有吃处,没拉处;再说,那老俩口也得有个地方住哇。”
张金发感叹地说:“你爸爸这个人哪,打一辈子小算盘,不打大算盘,打一辈子也没发财。我看他什么也不缺,就缺点胆量。去年冬天开那个发家竞赛大会,我见他的胆儿壮起来了,心想这回他该绷绷脑筋,往高跳跳了;没想到三天热,四天凉,直到如今还在那儿光观阵,不发兵。连我的话都不敢信,我看他等到哪时哪刻才迈腿!”
范克明在旁边插了一句:“文吉回去告诉你爸爸,就说我讲的,不用看了,快响应区里的号召,干吧,保险没错。我在区里呆着,发家致富的典型事可知道不少。香云寺,那是王书记亲自抓的点,有一户哥三个,今年一过年就拴了一挂胶皮车、盖了两个猪圈,还买了五亩河套地。王书记亲自写他们的模范材料,往谷县长那儿报,准备推举他参加劳动模范大会,还要给他们发奖。你看光彩不光彩?”
他的这几句话,很惹人注意,不仅在场干活的人把眼听直了,连在旁看热闹的几个老头都直咂舌头。
砖墙一层一层地拆下去了,这边站着的人能看到那边的一切东西了,这边的人一迈腿能够迈过去了,很快就会通行无阻,往来自由。  
一群小学生排着整齐的队列,唱着歌,走过来,一双双小眼睛好奇地看着拆墙的人。接着,从里边跑出一个大脑袋、细身子的男孩子。他奔到这边,蹬在乱砖头堆上,紧闭着小嘴巴,鼓着大眼珠,看看这个,瞧瞧那个,又一蹿一蹦地进了小土屋。过一会儿,他又出来了,左手托着一只花茶碗,右手提着一把大茶壶,往拆墙的这边走来。
滚刀肉不正经干活,净想直着腰,东张西望,盼着收工,赶快大吃大喝。所以他先看到了走过来的歪嘴子小儿子起山,正巧口渴,立刻咧开瓢似的嘴巴,喊着:“嗨,你他娘的真有点眼里见,寿二爷想水喝,就送来了。”
起山没朝他这边来,拐弯了。
滚刀肉又喊:“嗨,这儿来呀!”
起山摇摇大脑袋,还是照直走。
推车子的秦文吉也故意凑热闹,插了一句:“我看哪,小家伙这壶水准是专门给村长送来的,不信咱们谁也别说,都瞧着他到底给谁。”
滚刀肉骂了一句十分难听的话,又说:“人哪,没学会叫娘,就先学会给当官的溜须拍马屁,这是天性,永世千年也不用想改变,我算看透了。”
起山没有奔村长张金发,从他身前绕过去了。
这一下引起好多人的兴致,都停住手里的活儿,看这场虽不算大,可是挺有意思的热闹。谁都猜不着,这孩子送茶水的目标是这伙人中的哪一个。
周士勤笑眯眯的眼睛跟着起山的小脚动。这个好体面的人,倒希望这孩子能把茶碗捧到跟前来;虽说没啥了不起,有点儿意思,有点儿露脸。
秦恺赶紧转过身子,心里还有点儿紧张;恐怕起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壶碗送给他,这不好看,容易让人家误会。
起山绕过几个弯子之后,一直走到范克明的跟前,这个举动,使所有的人都感到很意外,那种天真的亲热表情,更是人们想不到的。
范克明和蔼地迎着地主的小儿子。
起山把碗举给他说:“喝吧,喝吧。”
范克明接过茶碗,故意大声地冲着众人说:“好,小学生,懂礼貌,先照顾年纪大的,对啦。”他又对起山说:“放下,快回家吃饭去吧,去吧。”
起山挺高兴地连蹿带跳地回土屋了。
滚刀肉泼口大骂:“地主羔子,我日你娘了!你拍马屁还挑门口,专找腰粗个子大的。嘿嘿,依我看,土改还是不狠,不彻底,应当把小杂种的脑袋揪下来,斩草除根。”
秦文吉又笑着说:“小孩子把范大叔当成区里的官了,区里的官当然比村长高一头啦。”
周士勤挺不痛快地说了句笑话:“他是区里火头军的官嘛,辖管着锅碗瓢勺。”
秦恺对这个结果挺满意,只听别人议论没说什么。
这里只有村长张金发自认为摸根底,心里想:这是那个白面馒头发挥的作用;小人儿跟小狗一样,谁喂他跟谁熟,谁对他好跟谁亲;又想,这个老范上下左右,老老少少都团结,真有两下子。
人们议论几句,又干起活来,这件事没有人再去多想,很快就过去了。只有地主歪嘴子心里边还嘀嘀咕咕,怕小儿子这个奇怪的举动引起意外,妨碍他一步一步靠近张金发这个掌权人的打算。
范克明喝了几口水,抹抹嘴唇,就一手提壶,一手托碗,挨个让大家喝。有人喝了一碗,有人说不渴。一壶水光了,他摇了摇,就往小土屋那边走。
歪嘴子赶紧追上去:“给我吧,还劳你送。够吗?我再烧点热的?”
范克明背冲着他停住,等他赶到跟前的时候,把壶递给了他,没递碗,那脸像一块铅似的,对他说:“从土改之后,我还没有瞧见过你。看这样子,你倒结实了。”
歪嘴子点头哈腰,咧着歪嘴:“啊,啊!”
“你死不了啦?”
“啊……”
“你别死,活着吧,看看我们这个社会的变化!”
“啊……”
“这堵墙一拆,可豁亮多了吧?”
“是。”
“往村长那边走,也顺当了吧?”
“是……”
“你想公开大卖地拉拢收买村长吗?”
“哎呀。范大哥……”
“住嘴!你瞒不过我的眼睛,你没死心!你梦想变天,梦想东山再起!”
“不,不……”
“当然啦,你偷偷摸摸,不露馅,抓不住你现行活动,我们没办法治你;只要你什么不顾,露了马脚,让我们抓住你的小辫子,哼,我们饶不了你!”
“这,这……”
范克明把茶碗往歪嘴子手里一塞,气汹汹地说:“我看你还敢不敢得意忘形,地主、反革命!”说着,迈着“嗵嗵”步子,回到拆墙的人那边去了。
歪嘴子脑袋发胀,眼睛发呆,全身失去平衡,直到看见范克明又干起活来,他才站稳。范克明的话,在他心里翻腾着,一字一句地掂着分量。 
作者: 旱地惊雷    时间: 2016-4-13 15:33

二十二 初试锋芒

高大泉朝前走着。他虽然空着两只手,却好像挑着二百斤的担子,步伐显得特别沉重,那双半新的胶鞋,在他的脚掌下发出“吱吱”的响声。
周永振颠颠地跑着,追上了他:“哎,哎,大泉,你忙匆匆地往哪儿去呀?”
高大泉的急剧思索,被喊声打断,回头看周永振一眼,说:“到拆墙的那地方去。”
周永振说:“你知道啦?我一进门,我爸爸就对我说了,我正要找你呢。唉,村长这件事情办得不怎么好吧?”
高大泉用很重的语气说:“很不好,是非常错误的!”
周永振惋惜地说:“他是个明白人,怎么干这号事儿呢?”
高大泉说:“不奇怪。他让个人发家奔日子迷住心,不是明白的人了;搞发家竞赛那会儿,他就迈到斜坡上,这会儿正在往下溜。”
周永振说:“你得使把劲,劝劝他,别让他摔到深沟底下去。”
高大泉摇摇头:“我仔细地想过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不容易拉回来了。”
周永振说:“跟他拼命也得拉!”
高大泉又沉思地说:“乍一听到这个事情,我也是这么打算的。左右一捉摸,觉得硬拼不行。你想想,人家工人老大哥卸溜货的时候,用硬拼的办法,可是碰上了卸大件,就不硬拼。对复杂的任务,得用复杂的办法对付,才能完成。”
周永振不解地眨眨眼:“有这么复杂吗?”
高大泉压低声音说:“你想想如今在芳草地正贯彻的政策,看看满墙上的大标语,再品品一些人的心气,就明白啦。张金发这么干,是顺着风的,咱们不让他干,是顶着风的。咱们要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硬干一场,张金发不能听,有些人不会服,区里也不会支持咱们;结果呢,没治服歪风邪气,还得让他们钻了空子。……”
周永振听到这儿,这才有些吃惊:“哎呀,这么复杂!”
高大泉说:“放心吧,这会儿,不是年前啦,不是开那个窝囊的群众会的时候了。我们心明眼亮,理直气壮,决不会让歪的邪的得逞!”
周永振点点头:“那倒是。换成过去,我也不会把它当成大事情。你就按你想的办法干吧,我先在旁边给你助威,用我的时候,你喊一声就行。”
他们往前走,谁也没再说什么;沉重急速的脚步声,惊跑了几只找食吃的母鸡。
一脸病态的秦文庆站在路旁,一边打量他们,一边说:“大泉哥,你可回来了,我得找你谈谈心了。”
高大泉看着他那无精打采的样子,知道他又遇上了不顺心的事,就温和地笑笑,说:“好嘛,找个时间,咱们从容地谈谈。可是,这会儿我有点事情。”
秦文庆说:“行,你先办要紧的事儿,我等等。可要早一点,越早越好,把我憋死了。”他说完,见高大泉和周永振两个人往东北边的一个胡同拐进去了,心里打个转,暗想:他们的神色不对劲,发生什么事了吧?于是,他也跟在后边。等他拐出小胡同口的时候,瞧见了那边拆墙的人群,瞧见高大泉已经跟那个满身灰土、一脸汗污的张金发站到对面了。  
张金发停住手里的镐头,先招呼高大泉。本来,他想说:“我估计你们一定留在工厂当工人,不会回芳草地来了。”声音从他嘴里出来的时候,却变成了这样:“我估计你们得种地的时候回来呢,提前啦?”
高大泉一边在烂砖头里找脚窝,往张金发跟前走,一边回答说:“我觉得这就回来晚了。”
张金发说:“这回开眼了吧?”
高大泉说:“收获挺大。”
张金发搓了搓手,表示他要继续干活,说:“好哇,等有工夫,听你们拉拉,也长长见识。”
高大泉好不容易走到张金发跟前了,站稳,拉开一个长谈的架势,说:“有个事儿,我现在就得跟你说说。”
张金发看高大泉一眼,推脱说:“这地方不方便,离开又不行,就等晚上收了工再说吧。”
高大泉固执地说:“你的时间要是这么贵重,我可以把话说简短一点儿。”
张金发只好放下镐头。
在场的人,有的继续干活,有的跟周永振打听北京的新闻,说几句无关紧要的话,都不住地朝芳草地两个重要人物这边瞧,猜测着要谈什么。他们从高大泉的神态里看出事儿重要。他离开家几个月,进村先找张金发,能不是重要事情吗?有些摸一点底细的人,肯定高大泉来找张金发是为买砖拆墙的问题。范克明就是这样想的。
两个党员蹲在烂砖头里,正在一边卷纸烟,一边说一些闲话。这是交锋前的准备工作。
张金发把高大泉的来意作了估计。他想:你高大泉有来言,我张金发有去语;你来大的,我就大对付,你来小的,我就小对付;吵翻就吵翻,打到区里去,我也有理有靠,怕不着;谁要安心找我的麻烦,只能自己碰一鼻子灰,闹一肚子气,什么东西也捞不到手里。
高大泉没有具体准备,实际上是匆忙上阵的;虽然想了一些办法,把握都不大。这会儿,他见到这个拆墙的阵势,见到拆墙已成事实,见到张金发对他那种戒备森严的情绪,反而使他拿定了主意。
苦辣的烟抽到半截,没有味道的闲话也说尽了。
张金发着急地催促高大泉:“有啥事,你说吧。”
高大泉朝拆墙的人群扫了一眼,见他们都在伸着耳朵偷听,就按照自己的计划,很从容地开口说:“我给你提个重要的意见,这墙……”
张金发听到“墙”字,像触了电似地浑身一震,眼睛一立,急忙抢着问:“墙怎么着?”
高大泉接着说:“墙上的标语,不妥当。”
张金发又一楞:“你说什么,标语?”
高大泉说:“满街满墙刷写那么多,起码不全面。”
张金发嘘了一口气。他无论如何也没料到,高大泉浑身盔甲地奔他来,发出这样的第一枪,提出这样一个跟拆墙毫无关系的问题;心里边反而七上八下够不着底儿,随口问:“你说怎么不妥当,不全面呢?”
高大泉回答说:“内容,政治内容。党和政府号召农民增加生产,多种棉花,不单单是让农民发家……”
“新鲜。不为发家为啥呢?”
“主要是为了让农民支援国家恢复发展工业,为支援志愿军,保卫祖国,为巩固工农联盟。”
“有这个意思……”
“不是有这个意思,主要是这个,这是根本。咱们应当宣传这些内容,让芳草地的农民都有爱国主义思想,都为这个目标增加生产,多种棉花。这样才能一步一步地引着他们往前走。”
张金发听到这里,就说:“这些大道理,你说的也是对的,以后再讨论吧;标语是区里发的,咱们只能照着办。”
高大泉不管张金发打什么主意,仍然揪住不放。他说:“区里发下来的,有不妥当、不全面的地方,就不能改一改,补充补充吗?”
张金发不高兴了:“我认为一条一条,一字一字,挺妥当,挺全面。”
高大泉不客气地指出:“因为你思想已经落后,一脑瓜子奔个人小日子的巧打算,钻到旮旯里出不来,才这样认为。”
张金发讽刺地笑笑:“我是没有你高明嘛。”
高大泉认真地说:“不是高明不高明,要看谁正确谁不正确。金发,你在芳草地一骨脑鼓吹的许多看法,实在应当改变改变了。跟你摊开了说吧,去年你开的那个群众会,你整天唱的那个发家竞赛,都是不正确的。”
张金发绷起脸来:“喝,你可真会记账呀,去年的事还想往回找。我唱了发家竞赛,这不假,我问你,这是我张金发肚子里生出的、长出的吗?”
“它在你肚子里扎了根儿……”
“当然要扎根儿,我还让它开个大花,结个大果哪!为啥呢?因为这是王书记、谷县长布置的任务。大泉哪,我真替你捏一把汗。你也太胆子大了,敢在背后跟上级唱反调。你这是啥性质的问题,自己掂掂分量!”
“我认为,咱们的最高的上级应当是党中央,党章上明文规定,要为共产主义奋斗到底,你也宣过誓;宣誓完了,扔在脖子后边,再也不提,口口声声巩固新民主主义。你说,咱们谁胆子大,谁跟上级唱反调,你说呀!”
“这……这个呀,你难不住我,眼下还不到那一步。”
“到哪一步呢?到了‘发家竞赛’这一步吗?”
“当然啦!”
“好吧,你拿来。”
“拿什么?”
“拿出上级的文件我看看,哪一篇,哪一页,写着‘发家竞赛’这个词儿?还有什么地方又写着,‘谁富了谁光荣,谁穷了谁狗熊’这样的话?”
“你,你,你不用跟我咬文嚼字儿!”
“你就是咬嚼着这些文和字儿在大会上鼓吹,又变成了你这个‘一村之长’的行动啊。你还说为我们捏一把汗,事实上,我们才真正为你捏一把汗哪!”
张金发感到一阵脊背发凉,故意皱起眉头,拉着长声说:“算了,算了,扯这些空话有啥用呢?还是说写标语那事儿吧。一句话说到家,不能改,也不能添,上级让怎么写,咱们就怎么写。你讲的那一套支援工业,抗美援朝,工农联盟,的确都是重要的事儿。可是,你也知道,庄稼人就是吃饭、睡觉,脑袋里哪有这些东西呀。”
高大泉也缓缓口气说:“是哪些个庄稼人脑袋里没有这些?这要讲究讲究,分析分析。再说,对这样的人,咱们党员应该向他宣传,让他们开窍。我过去脑袋里也没有这些,罗旭光同志给我讲了毛主席的指示,我还没明白,这次上了北京,亲眼看见了,脑袋里就豁亮了,就懂了一点……”
张金发又摇摇脑袋:“你想让庄稼人懂得这些道理,不是容易的事儿……”
高大泉立刻揭穿:“要我看,不是庄稼人不能懂。许是你不想让他们懂。”
张金发又急了:“什么,我不让他们懂?我反对抗美援朝?我反对工农联盟?你还有什么大帽子,扣吧,我不怕!”
高大泉说:“这方面的事儿,我们也给你记着功劳。美帝国主义一进攻朝鲜,你宣传工作搞得很积极,一天开四个会,嗓子都喊哑了;你用日本鬼子大‘扫荡’和美国鬼子乱轰炸的罪恶事实,说明庄稼人为什么应当积极投入抗美援朝的活动,你做得很对,干得很好。去年夏天,北京工人访问农村代表团给咱们带来药品、布匹、救济衣服,你一边给大家发东西,一边高唱工农联盟,道理和实际事儿结合得挺好。这是过去。你再用眼下的行动比一比吧。你不搞抗美援朝竞赛,也不搞工农联盟竞赛,偏偏搞奔自已小日子的竞赛,带头敌不分,友不辨,扯着帮帮,互相比赛,这会有个啥结果呢?”
张金发再也耐不住了,说:“你不用跟我绕弯子啦。说一千,道一万,庄稼人不发家,不比着劲儿多打粮食,什么这个那个的,我看全是空话。我听了你的,等到秋后,收不上公粮来,谁听我的?告诉你说,这一程子,我们好不容易才把群众发动起来;你现在回来了,别任着自己那性子,说话办事儿,掂掂分量,注意点影响!”
高大泉也火了:“我也告诉你,这回呀,跟去年冬天不一样啦,你想任着性子干,我就是要影响影响你!”
张金发说:“我再告诉你,眼下,咱们区正批判各种错误思潮,我们前天开的会,咱芳草地已经有人捅了这个漏子,正反省哪。”
高大泉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我看,给群众宣传爱国主义,绝对没有错。县委梁书记就有这个指示,等志愿军归国代表团来咱们县的时候,要开展一个轰轰烈烈的宣传运动。我的思潮,跟他是一个样的。”
张金发站起身来,跺着蹲麻了的腿,说:“上级下来啥指示,咱们就忠实地执行;还没下来,也不能乱出风头瞎胡搞。我要干活了,反正标语不能改不能添。”
高大泉也站起来,说:“好吧,你不让改,我也要改!写不写在墙上没什么了不起。我们一定让芳草地的庄稼人把这些全都写在自己的心上,你就瞧着吧!”
张金发慌乱地拿起镐头,又转过脸来,故意大声说:“有胆子,你就干吧!”
高大泉喊他:“等等,还有一个事儿!”
张金发转回身,怒气冲冲地看着高大泉。
高大泉说:“我离开家好几个月了,咱们党小组得赶快开会,摆摆问题,亮亮思想。”
张金发没吭声,拿起镐来,刨几下子,觉着不是味儿,回头一看,高大泉已经走到墙外边的北街上,正跟周永振嘀咕什么。他一边擦着脸上的虚汗,一边后悔不迭地想:今天自己表现得太软了,在众人面前灭了威风,吃了亏;最后应当给高大泉来一点厉害的,大道理、大帽子一齐上,压压他的锐气,不应该让他这样白白地拣了便宜、捞了资本走。
滚刀肉正在那儿满嘴不干不净地骂着:“高大泉这小子,怎么越来越不地道啦。他住着小土屋,盖不起大瓦房,看着人家买了砖,要兴工,气得难受。哼,不用神气,早晚我得治治他!”
范克明阻拦他说:“你别吵吵了。他们都是干部,他们犯口角,咱们只能往一块儿捏,可不能往两下掰。要不然,金发以后还怎么领导全村的工作呀。”
张金发抡起镐头,牙齿咬得咯吱响。
忽然,秦文吉喊了一声:“快看,找歪嘴子去了!”
滚刀肉说:“喝,两个人一齐出马了!”
张金发抬头一看,见高大泉和周永振两个人已经停在歪嘴子的屋门口。
秦文吉朝那边看着说:“要整歪嘴子。”
滚刀肉骂道:“妈的,到那儿找出气的包啦。”
这工夫,高大泉和周永振像押解俘虏一般,让歪嘴子走在前边,从南边的旁门上了前街。歪嘴子往那边走着,斜着眼朝这边瞧瞧,那张歪嘴巴故装可怜地咧了几下。
张金发扔下镐头,就奔过去了。
范克明见势不妙,赶紧在后边追。
秦恺着急地搓着手,对他的小侄子秦文庆说:“糟,糟,这一闹非乱套不可!”
愁苦缠身的秦文庆听了一堂非常重要的政治课,心里的疙瘩解开了,眉眼己经舒展,他回答叔叔说:“不,我这回一切一切都比过去清楚了。您就看着吧。”
这当儿,张金发正气呼呼地朝着走出门口的人喊:“你们要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啊!”
周永振从门外边把脑袋伸进来,一个字一个字地回答:“我们治安组开展活动,让地主、反革命分子,这些乌七八糟的敌人,挨个地汇报思想,要对他们专政,要改造他们。村长,你有什么指示吗?”
张金发闹个倒憋气。
周永振又很俏皮地挤了挤眼,说:“你要有工夫,也参加吧,我们欢迎啊!”
张金发心里火冒三丈,嘴说不出。
周永振明知把村长的嘴给堵住了,还是不放松:“那你追我们要干什么呢?”
跟上来的范克明忙给村长解围,冲着周永振一摆手说:“去吧,没别的事,村长让你们给他多讲党的政策。”
周永振“哼”一声,一蹿一跳地走了,
范克明对发呆的村长说:“金发,你呀,从这件小事情上看,你还欠火候哇。往后比这棘手的事儿还多着哪,这么沉不住气还行吗?”
张金发肚子里的火气开始下降,也觉出刚才的做法太过于莽撞。他自己也挺奇怪:那一连串的行动,好像没有用脑袋想,也不是自己要这么做,却不知不觉地这样行动了;听到范克明的抱怨,不好意思地摇摇头,低声说:“让高大泉这么一闹腾,把我气糊涂了……”
范克明说:“可不能糊涂,多好的心,一不清醒就会办坏了事。”他说着,朝那南边的小门瞥了一眼,用一种很有眼力的口气告诫张金发,“大泉跟你讲的那一大篇子话,我断断续续地听了几句。真有两下子。他明明是为了你买砖的事儿来的,偏偏借题发挥,绕个大弯子。”
张金发说:“他要为这砖跟我这么干,我敢拉他一块儿上区找王书记去。”
范克明接着自已的思路说:“他估计到这一步了,看到生米做成了熟饭,你全占着理,就跟你使开了战术。这比直来直往更厉害。看样子,他进了一趟北京,好像铡刀在炉子里又加了钢,这回不过是跟你试试刃子呀!”  
作者: 旱地惊雷    时间: 2016-4-13 15:34

二十三 弄清是非

要从拆墙的场地,当着张金发和众人的面把歪嘴子带走,是周永振凭着气愤,灵机一动提出来的。高大泉早有考虑,正合心意,所以热情地支持他,立刻就行动。
这会儿,他们已经把这个地主分子押出院子,走出一截路程;下一步要怎么进行,搞到什么程度,掌握什么火候,必须周密地安排一下。
周永振故意放慢步子,跟前边的歪嘴子拉开一点距离,用胳膊肘捅捅高大泉,小声问:“喂喂,领导同志,快下指示,咱们怎么干?”
高大泉反问他:“你原来怎么想的?”
周永振说:“那简单。把他带到一边去,整他一顿。”
高大泉说:“我也有这个意思,又不全是,还得有个主要的。”
周永振说:“咱们审问他的阴谋诡计?”
高大泉说:“眼下不好审。第一,你只看到买砖卖砖这个表面上的东西,没有抓住他的真凭实据,从他自己嘴里完全把黑心吐出来,根本办不到;没有这个,有买有卖,他们明面上合理合法,审问什么?第二,要是审问得太露了,准得牵扯上村长,他准不服。他把自己当一个普通老百姓要求,这也不算什么错误。闹起来影响不好,也难收拾。再说,咱们离开芳草地好几个月,刚进村,好多问题还不清楚,办这件事情,小心一点为好……”
周永振这才明白,高大泉为什么不跟张金发直出直入地提买砖的事儿,觉着这事儿办得实在漂亮。接着,他又有点为难,不知道该怎么打发歪嘴子了。
高大泉说:“我的意见,今天只能给歪嘴子一点颜色看,打击他一下,给翻身户长长威风,让芳草地的群众通过咱们治安小组的活动,弄清是非。歪嘴子卖砖,村长买砖,这堵墙一拆,有些人的思想一定乱了套,准认为一搞发家竞赛,剥削人的地主不臭了,搞剥削也光彩了。这回,咱们治安小组把歪嘴子整整,驱驱烟雾,换换空气,就算没审出什么,村里各路人也明白我们不容这种坏人再为非作歹,给大家做了样子。”他把话停顿一下,又说,“还有一点,我想用这件事再考验张金发一下。”
周永振高兴地说:“好办法。刚才你已经捅到张金发的疼地方,再这样一干,实际上也敲打了他,还让他恼不得,怒不得,干生气……”说着,声大了,赶紧捂住嘴,吃吃地笑了。
高大泉说:“你先把他带到高台阶去,让他写思想汇报;我去通知咱们治安小组的人。”
周永振说:“这个事情,我一个人办就行了,你回家吧。”
高大泉说:“不急,不急。”
周永振说:“还不急?出外好几个月回来,家门不进,行李都扔在大街上;二林一见那褥子,认出是你的,到处找他哥哥。你再不到家看看他们,我都有意见了。你尽管放心,这件小事我能办好。”
高大泉只好停住,指指前边的歪嘴子,小声嘱咐说:“拆墙的人都看到了,又让他游这一条街,差不离了。你们卡巴拉喳地攻他一下子,让他写完思想汇报就滚蛋,见好就收。”
周永振笑笑:“保证完成任务。”
高大泉望着他们走去的背影,心头掠过一股胜利的喜悦。他想,尽管张金发拆墙的事情没有挡住,歪嘴子的诡计没有揭穿,可是经过这样一争吵、一行动,会在好多人心里引起问号,会产生好的影响。他想,现在应当快点找到朱铁汉,谈谈心思,了解一下情况,安排一下具体的活动计划。
他走着,想着,不知不觉中,又回到街中间的三岔路口,只见迎面跑来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子。
这女孩子瘦高个儿,四方脸;因为幼小时候吃食不佳,头发细软而发黄,眉眼倒很好看,显着一股聪明伶俐的劲儿。她怀里抱着一个瓶子,像是要买什么东西去。她是大个子刘祥的闺女,名叫春禧。她见到高大泉,站住咧嘴笑。
“大泉哥,你还没回家哪?”
“没哪。”
“我嫂子抱着小龙到我家找你去啦。”
“还在那儿吗?”
“刚回去。我妈让我打油,你到我家吃饭吧。”
高大泉笑笑,望着春禧跑远,迟疑了一下,眼前立刻浮现出几个月没有见面的儿子小龙那可爱的小脸,还有媳妇的微笑。他立即又想:得先安排公事,赶快把积极分子和青年们发动起来,把宣传工作搞起来,不能让那些白灰字的标语总占着地盘;晚上得专门摸摸地主坏人的活动,不能让他们自由自在地钻空子。他想到这儿,大步朝南走,拐进了小胡同。
朱家的大门朝东开,四间西屋算正房,两间北屋算厢房。厢房窗前用石板搭的矮桌子,桌子旁边坐着两个人,一个面朝里,是朱铁汉,一个面朝外,是周丽平。
朱铁汉因为面朝里坐,看不到他的脸;他正说话,从他那慷慨激昂的声调来听,脸色一定像一块生铁。他说:“你知道不知道,我们为你的事儿都挨批评了。因为咱们没有把新节目搞出来,影响了去区里参加会演,那天,王书记足足地把我撸了一晚上。我当时也有一点不服气。等回到村,村长给我掰开一说,我才稍微地明白了一点点。他说我对你这思想问题的严重性看得太轻了。说实在的话,一直到这会儿,我也觉着这件事情没有什么了不起,文庆编的那个戏,是不怎么带劲儿,我和你犯几句嘴,闹两天气,一说一笑就过去了;哪知道你这小事情跟大事情挂上钩啦!王书记不知听了谁的汇报,全知道啦,挺不高兴,在全区主管宣传工作的干部会上点了咱村的名。王书记说,这是目前我们党内、团内一种不健康的思潮,有代表性,让我们党小组研究研究,要严肃处理;教育不行,就得处分。跟你说,这是上级的指示,可不是闹着玩的。我跟春河暗地里商量了一回,怕你再像过去那样,风风火火,别人碰一下也不行,真挨了处分,可就晚了。丽平,这可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儿,这是给我们团支部丢脸。今晚上你就检讨检讨,对付过去算了。听清没有?”
周丽平坐在一只小凳子上,并着两只腿,胳膊支在膝盖上,托着下巴。她脸色阴沉沉地绷着,嘴唇使劲儿抿着,眼睛沉思地低垂着,听到朱铁汉问,她没吭声,也没动一下。
高大泉听到这儿,看到这儿,心里不由得一沉,暗想,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呢?朱铁汉虽然直率粗鲁,可是热情厚道,今天为啥这样对待自己的同志呢?周丽平通情达理,自尊心也特别强,为啥这样沉闷呢?他故意放重脚步,接着又喊了一声:“嗨,你们在这儿干什么哪?”
朱铁汉回头一看是高大泉,紧皱的眉头松开了,抽身跳起,扯住了高大泉的手:“哎呀,老天,你可回来了;种地的时候你要再不傍影,我要到北京找你去啦!”
高大泉眼睛瞅着周丽平问:“你们在谈什么重要事儿呀?”
朱铁汉说:“非常非常复杂,一言两语说不清楚。坐下,坐下,先说别的。”
高大泉被朱铁汉按在小凳子上,还想追问,朱铁汉往石板桌子上一蹲,又说:“告诉我,你还走不走啦?”
高大泉说:“当然不走啦。”
朱铁汉说:“好。你可胖了。”
高大泉说:“因为我心里特别痛快,吃得饱,睡得香。”他举起胳膊,朝天空一指,“最重要的是,这回我看到了目标!”
朱铁汉没有听明白:“什么目标?”
高大泉说:“就是咱们共产党领着群众一天到晚往那儿走,往那儿奔的那个目标。”
“往哪儿走,往哪儿奔呢?”
“社会主义,往社会主义走,往社会主义奔!”
“这呀,这谁不知道。”
“知道是知道,社会主义到底是个什么样,可不清楚。这回,我可亲眼看到了。如今工人老大哥正在热火朝天地搞社会主义,正给实现这个目标开辟道路。我们农民不能等着、看着,得积极参加干。”
“啥时候参加干呢?”
“马上、立刻,就是现在。”
“还有什么?”
“这个任务还不够咱们完成的吗?”
“噢,是这样呀?”
“对,到北京去一趟,我心里可豁亮啦。最大最大的收获,是解开了心里疙瘩,打消了糊涂观念,看到了远大目标,学习了活生生的榜样。铁汉,有空我再给你仔细讲,一讲你就会明白,你就会豁亮,你就会比我还要有劲儿。简短地说吧,这回,我明确了这样一个道理。咱们党、团员和干部,自己心里不能光有家,不能光奔个人的日子,要为人民服务。这些咱们都有决心,都做到了。可是,光做到这一步很不够,还得动员所有的庄稼人都不要光为家,都不要光奔个人的日子……”  
朱铁汉忍不住插了一句:“要求群众都做到咱们那样,行吗?”
高大泉说:“只要让他们把道理弄明白就行。我们要丝毫不含糊地告诉群众,必须把国家放在前边,把支援工业建设,支援抗美援朝放在前边,这才是奔社会主义。如果照眼下这样干,憋着劲,想争气,光鼓动自己奔日子,那就是参加‘发家竞赛’了;赛来赛去,国家建设不好,帝国主义打进来,手里的印把子就丢掉,就要回到解放前那个苦日子里去了!咱们干部为人民服务,得服务到根本上,就是领着他们朝着前边的目标奔!你说对不对呢?”
坐在一边的周丽平,听高大泉说到这里,已经不知不觉地放下了手,抬起了头,睁大了两只乌黑的眼睛,心里边一字一句地品味着这些话,越来越有了精神。
朱铁汉有点发楞。高大泉来得突然,这个新的想法,对他来说,更没有准备。他听着,捉摸了一遍,虽然还有点似懂非懂,可是高大泉所说的工农联盟、抗美援朝,特别是立刻就动手搞社会主义这些事情,却是十二分的遂心如愿,很给他鼓劲儿。同时,他还领会到周丽平在“大闹俱乐部”时候所说的话,跟高大泉这会儿说的话,差不多是一个路子。按照他的性格,想到这里,他会忽地一下跳起来,坦率而又热情地宣布:周丽平是对,我办了糊涂事儿,咱们从今天起,新打锣鼓另开张,按照大泉哥带回来的这个目标干吧!可是,忽然间,又好像有一块大石头压住了他的腿,有什么东西绊住了他的舌头;他眨巴着眼,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怎么顶上牛了?你走了以后,王书记又跟全体党员讲过,前几天还跟我个别谈过;他说,不热心宣传‘发家致富’是错误的,是不革命的表现;说眼下就要搞社会主义是瞎想,是二流子懒汉的思想作怪,是制造混乱,是什么不健康的思潮。他说,搞社会主义是以后的事情,眼下巩固新民主主义,农村放债、雇工、买卖地全都大自由……我听着这些话,也觉着有点不大顺心,又想,人家是领导,还能把事情闹拧了吗?”
高大泉说:“我有个主心骨:不管怎么说,共产党员积极搞社会主义绝没有错,你放心大胆地干吧。”
朱铁汉说:“干社会主义我是一百个拥护,一千个赞成,就怕违犯了上级的指示。”
高大泉说:“上级没有指示咱们让农民不搞工农联盟,不搞抗美援朝,不搞为国家劳动增产吧?”
朱铁汉说:“没有。”
高大泉说:“这就行。”他思索一下,又说:“我估计,你刚才介绍王书记的那些话,可能是对着滚刀肉这类的人,还有敌人造我们‘吃大锅饭’这类谣言说的。我们干着看吧。”接着,他把自己的打算讲了一遍,又说:“有了冯少怀这些压在我们心里的那口气,加上现在这个目标,把群众的爱国主义思想鼓起来,我们就算长了羽毛、抖起翅膀,拿到第一个收成之后,就飞起来了。”
朱铁汉拍着大腿说:“好,听你的,就这么干!”
周丽平跳起来了,冲着变得兴高采烈的朱铁汉喊道:“哼,还想处分我?美的你,处分你们自己吧!”说着,她把腰一扠,“从打一闹哄发家致富、发家竞赛,我爸爸就不拥护,我哥哥就不赞成,我也觉着不对滋味,可是道理我又讲不清。土改那会儿,工作队的同志就给我们讲过,将来中国要建设成工业化、近代化的,要建成没有剥削没有压迫的社会;说这就是我们的奋斗目标,说成千上万的革命烈士流血牺牲,就是为奔这个目标;还嘱咐我们一家人都当搞社会主义的先进分子。可是眼下咱芳草地搞的这一套,发家呀,竞赛呀,买骡子拆墙呀,跟工作队和罗旭光同志讲的,一点也对不上号。这几天可把我闹糊涂了。大泉哥,都是你,你要是早一会儿回来,何必让他指着鼻子数叨我半天哪!这回他让人家当刀使,可把我收拾苦了,他可解气了!”
高大泉说:“你们俩闹哄了半天,我还蒙在鼓里边,到底为了什么事情,一点也没弄明白呀!”
周丽平嘴巴一鼓,哼一声,狠狠地指点着朱铁汉说:“你问他吧,我也不明白这到底算什么事儿。”
朱铁汉忍不住地笑了起来:“不管你明白不明白,反正刚才把你吓成小鸡子样儿……”
周丽平又羞又气,扑到朱铁汉身后,跺着脚,一边骂,一边攥起拳头用劲地捶打朱铁汉的后背。
这当儿,铁汉妈端着簸箕从大门外边进来了,喊着:“嗨,怎么跑到我家欺负我儿子来了?你知道不知道,新社会打人犯法呀?啊!”
周丽平又发狠地在朱铁汉背上捶了两下,对铁汉妈叫着:“得了吧。你儿子欺负人家半天,你躲出去,不管不问。这会儿,轮着他该着报应了,你看到了,赶紧跑回来偏拉一把。你们娘俩搭伙欺负人!”
铁汉妈笑着说:“要我看哪,我儿子没有欺负你,你也别欺负我儿子了。他心眼太少,让人家耍了!”说着,瞧见了高大泉,“嗬,你回来啦?正好。你给评评是非,他们这是做的什么事儿呀!村长给铁汉派任务,让编闹发家的戏;丽平说这戏对咱们贫雇农没好处,不愿意演,跟铁汉吵了几句。他俩一块儿长大,平时也断不了吵吵。今个吵,明个好,我也就没管。谁想到,把这事儿闹到区里去了,又给铁汉派了任务,让团员在会上批评丽平。哪能这样干呢?人家是公事,咱又不能多插嘴,干着急。”
高大泉听到这儿,已经明白了几分,就问朱铁汉:“你接受这样两回任务,怎么想,怎么看的呢?”
朱铁汉摇摇头说:“唉,这一程子,让村长的舌头把我拨拉得到处乱跑,加上丽平她们几个这么一闹,搞得我简直糊涂成一盆浆糊了。”
高大泉郑重地说:“伙计,工作这么复杂,可不能糊涂。往后,不论遇到啥问题,什么是,什么非,必须弄个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一点也不含糊,这才是党性。”
朱铁汉大手一摆说:“过去的呀,都让它滚蛋吧,我从今个从头来,谁也不要提它啦!”
高大泉说:“不提可不行。过去做错的事,得回头看看,为什么做错了,别人为啥让咱们做,咱们为啥又跟着做。这样找找根子,得到点经验,才能真正从头来,又能走得正,干得好。要不然,是非还弄不清,还得再踩过去的脚印儿。你说对不对呢?”
大门口忽然有人插了言:“你说得非常对,非常对!”
众人扭头一看,插言的是秦文庆。他很严肃地走了过来,又说:“昨天村长找我,说晚上团支部批评周丽平,让我准备一个中心发言。我觉着这个言没办法发,因为好多大问题,我也是糊涂的。我觉着这种做法,也不妥当。可是我还是硬着头皮想搞一个又完成了任务,又别伤害周丽平的发言。……看看,这种想法、做法,不弄清是非曲直,跟着瞎干,哪有一点党性呢?纯纯粹粹是糊涂观念,落后思想。大泉哥今天在拆墙的地方跟村长说的话,刚才跟你们说的话,给我开了窍。铁汉,往后,咱们两个应当向大泉哥学习,也向周丽平同志学习……”
周丽平赶忙说:“文庆你可别寒碜我了。要说糊涂观念,我身上也不少,要论党性,我身上可不多。实实在在的,这一程子的好多事情,对我是个考验。”
高大泉说:“应当向工人老大哥学习,向革命老同志学习,咱们一块儿学习。就这样!”
朱铁汉感叹地搓着大手说:“你们都别争啦,最应当好好学习的是我呀!”
铁汉娘说:“这倒是实在话。你要总是像过去那样,没头麻雀似的,瞎扑瞎撞,劲不少费,干不出正经事,还得惹出乱子来。让我替你操多少心哪!”她接着又问:“你们今个晚上要整人家丽平的那个会,不开了吧?”
朱铁汉说:“还开个屁呀!”
高大泉说:“已经召集了,还是开吧。内容可以变变,让从北京回来的吕春江、刘祥他们给大家讲讲新闻,好不好?”
周丽平说:“好,你也得讲。”
高大泉说,“让别人先讲,我后讲。讲完了,咱们还要研究研究今后的工作计划。”
作者: 旱地惊雷    时间: 2016-4-13 15:34

二十四 “看看影响”

夜色扑落下来。
拆墙场地上的人们已经收工,都到主东村长家喝酒吃饭去了;这儿只剩下一堆堆小坟头似的废土,还有一些散碎的砖头。因为没有了墙,站在后边的苇坑沿上,就能看到那孤零零的小屋,小屋的窗户上闪着灯光,苍白得像一张痨病人的脸。
窗前立着一个人,偷偷地听声。
屋子里边,传出人的低语,一个是歪嘴子,另一个听不出是谁:
“呆一会儿吧。”
“不啦,我还有事儿。明天让起山上学去吧,不好好念书还行?”
“嗳!”
“少往孩子耳朵里说用不着的话。”
“嗳。”
“老老实实地过日子吧。”
“嗳……”
接着,从屋里走出一个披着棉大衣的人,匆匆地奔向南边的小门,消失了。
过了一会儿,歪嘴子大声咳嗽着,佝偻着腰,走出来;从墙下拿了一个破盆子,又往回走,一抬头,瞧见一个人从窗前移到屋门口,吓得“呀”地叫了一声,手里的盆子差点儿掉到地下。
那个人朝歪嘴子压低声音说:“过来,我问问你!”
歪嘴子一听是范克明,哆哆嗦嗦地迎到跟前:“您,您,屋里暖和暖和吧。”
范克明堵着门口站着,问:“刚才出去的那个人是谁?”
“啊,学校的老师,于宝宗老师……”
“他跟你沾亲吧?”
“不算,不算,他是一个远房舅舅的儿子;跟我没来往,下午,我出了那个事儿,起山没上学,也忘了请假,他来找……”
范克明打断他的话,又问:“高大泉和周永振把你带到哪儿去了?”
歪嘴子说:“先让我在大街上绕了一圈,又让我到高台阶村公所办公室呆一会儿。”
“都问你什么啦?”
“没有,什么也没问……”
“胡说!他们到底问你什么了?”
“真的,真的,我对您还说假吗?就批了我几句,一个问题也没问,连卖墙的事儿都没提。”
“都批你什么了?”
“唉,还是我过去干的那些对不起人的缺德事儿。我该批,该批。”
“又跟你交代什么没有?”
“让我写个保证书……”
“保证书?让你保证什么?”
“保证老老实实,改造思想,不搞破坏活动……”
“你再仔细想想,他们没问村长的事儿吗?”
“没有,没有。我也觉着挺奇怪。噢,他们连村长的字儿都没有提……”
“告诉你,往后更要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你要小心我们一点儿!”
歪嘴子赶紧低头哈腰,听候指教;过一会儿听不见动声,偷眼一看,面前的那个人已经没了影子,不由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像被针扎一下,噌地跳进屋,关上了门。
范克明走在黑忽忽的街上,如同钻进雾气茫茫的山谷,心里没有底,眼前没有边。今天下午,他忍着、耐着,好不容易熬到天黑,想到歪嘴子那儿替张金发摸摸底,这一摸反而更加没有底了。
他绕到后街,远远地就看到冯少怀大车门口蹲着两个人,立刻猜到,一个是冯少怀,另一个是“小算盘”秦富。在他还没有摸到底细的时候,他不能见任何人,要避免谈论今天发生的奇怪事情,免得中了高大泉的计。于是,他停在墙根下边,偷偷地听着那边的两个人都说些什么。
冯少怀语气很焦急地说:“我今个到镇上看看车,没赶上这出热闹戏;听别人一些只言片语,简直把我弄糊涂啦。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
秦富说:“我也赶上一个后尾巴。高大泉找村长吵的事儿,是文吉告诉我的;我拾粪回来,碰上周永振押着歪嘴子上高台阶。有人说,治安小组的人把那个地主整得直哆嗦。”
“高大泉为什么跟村长吵呢?为他买那段墙吗?”
“是为墙。不是为村长买的砖墙,是为墙上刷的大标语。”
“这我听说了。那是借口,是假的,指桑说槐,声东击西,实际上还是为村长买砖墙的事儿。”
“文吉说他一个字儿没提这个,就是让村长教育庄稼人赞成抗美援朝,供给志愿军粮食,好打美国鬼子,不能光闹发家……”
“胡扯。打美国鬼子不打美国鬼子的,跟咱们撸锄杠的庄稼人有啥相干呀?”
“哎,哎,少怀,这个算盘珠你可拨拉错啦。打美国鬼子跟咱们关系大呀!你没吃过日本鬼子的苦?你没让他们抢过?你没逃到野地里睡过?那几年,啥时候脱衣裳睡过觉啦?一天到晚提心吊胆,脑袋掖在裤腰带上,随时都会掉下来。亏了解放军,把他们赶跑了,才过上太平日子……”
“你太平了?不提心吊胆啦?”
“噢,你指的是……嘻嘻,少怀,实话说吧,打个比方,要是第二回土改跟鬼子打回来这两样儿非占一样不可,让我挑哇,我挑第二回土改不挑让鬼子来。这起码能保住命,有了命,出去一点东西,我还能挣啊。”
“我逗你哪,不会有第二回土改啦!”
“不会有第二回土改,国家也得养军队打美国鬼子,这倒是正经的事情。要不然,上级的新政策再可心,再对咱们好,也不用想发家。就算你发了,有万贯家财,也算白搭,鬼子兵一到,半点儿也保不住。所以我说,大泉这个人虽说不可我的心意,他说的这个主意我还是赞成的。村长他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不应当在这件事情上也跟高大泉拧着劲儿。”
“你呀,真会打小算盘。”
“这是大算盘,可不是小算盘,我不是那一号要钱不要命的财迷精,人身上最值钱的还是一条小命。”
“唉,你放心吧,命也能保,财也能保,政府早给咱们安排好了,用不着费这个脑筋。单说今个这事儿挺奇怪。高大泉跑到北京转了几个月,冷不防地回来,出门三声炮,闹了这么一场戏,他要干什么呢?他这一套到底是酸的呢,还是辣的呢?我估计,可能是酸的……”
“什么酸的辣的?我一点也听不懂。”
“酸的,就是高大泉见村长拣了便宜砖,心里边吃了醋,红了眼,也要干。他要有这份心思,就是咱们这号人的喜报。辣的嘛,就是他去这一趟北京,越变越跟咱们拧着劲儿、顶着牛,不可人心。这就是咱们的丧帖子。”
………………
范克明还想听下去,忽见身后朱占奎家的大门口有两颗鲜红的火珠儿闪动,有人高声地发笑,用大嗓门儿说话。他心里边一打转,赶忙顺着墙根追过来,藏在一棵树后边。他伸着脑袋,瞪着眼睛,想看看到底是些什么人,又在说什么话,为啥这样让他们开心。
两颗火珠,是两个叼着烟袋的老头,一个是老周忠,一个是宋老五。
大门“吱吜”一声响,朱占奎的老父亲朱旺出来了。
“周忠大兄弟,有啥事儿呀?”
“到高台阶开会去。”
“不是人家团员开会吗?”
“从北京回来的人都去给团员们讲新闻,咱们沾光听听,开开脑筋,多好。”
“对,等我一下,穿上个皮马褂子就来。”
周忠和宋老五在外边等着朱旺,又高腔大嗓地聊开了。
宋老五说:“今天这日子过得挺痛快,大泉他们回来之后,点的第一把火真叫不赖。不光翻身户听了高兴,连那些中农户听了,也都说提精神长见识。”
周忠说:“他们讲的那些新道理呀,听到心里,就好像窗户纸一捅就透了。你想呀,新中国人民当家做主,当家做主,就是大伙一齐伸手管理国家大事,该建的建,该修的修;国内的敌人要破坏就跟他拼,国外的敌人要侵犯就把他打回去。这些事儿,咱们都得用心想,都得动手干。”
宋老五说:“这个看法,可比咱们老哥几个前些日想的那个高多了。人家那意思,不能光在发家致富这个小圈子里跟冯少怀这伙人争气,要忠心保国,有国才能有家。”
周忠说:“保国就是保权。手里有了印把子,没安好心的人才不能把我们拉回旧社会去。大泉他们比咱们高的地方,就是把国家放在前边了。不论干什么,都得把国家放在前边。”
宋老五说:“是高。这个年轻人,不光是思想高,办法也挺高。你看,他回村第一炮,把那几个人给轰得发懵,抖了几个月的威风,哗啦一下子丢光了。”
周忠说:“老哥你瞧着吧,这一炮,还得把好多人震得醒过梦来。眼睛不亮的,这回亮了;是非不清的,这回清了;糊涂人,也要聪明啦。”
宋老五越发感叹地说:“没想到土地改革运动,咱芳草地出息大泉这么一个干部。有指望啦。”
周忠表示赞成:“他是一棵好苗子,邓三奶奶的眼睛看得很准哪。”
接着,又一颗鲜红的火珠并在那两颗火珠里,伴同着三位老人开怀的说笑,一路闪耀,一直通向高台阶。
高台阶那边,是一片年轻人的歌声。
胡同口忽然又响起朱铁汉的声音:“二林,二林,高台阶开会,你怎么往回走哇?”
高二林在黑影里回答:“我见有人往那儿去,当是俱乐部又排戏;不排戏,我回家啦。”
“听听北京回来的人讲见闻吧。”
“等我哥回家跟我说吧。我有事儿……”
“噢,小子,跟谁去开碰头会吧?哈哈哈!”
………………
范克明听到这儿,心里猛地一动,想起前些日子冯少怀托付他说媒搭桥的事儿,一直没顾上办,不能错过这个好机会。于是,他一步跨到街中向,假装往前走、急收步的样子,喊了一声:“前边的是二林吗?”
高二林正往这边走,答应了一声。  
范克明说:“我正找你。”
高二林问:“您有啥事呀?”
范克明已经扯住了他的袖口,说:“要紧的事儿。走吧,到我家去坐一会儿。”
高二林还没有见到他那分别几个月的哥哥面,估计哥哥这会儿回家吃饭,急着要去看看,就说:“我有空再去吧。”
范克明说:“我是受人之托,再迟慢就不像话了。我就跟你说几句话,要有急事儿,你先去办,临睡觉的时候,你到我家里去一趟。”
高二林见他那郑重其事的样子,有些纳闷,就问:“什么事儿,您先告诉我一个头儿不行吗?”
范克明笑笑,把高二林往路边拉拉,压低声音说:“就是给你说媳妇的事儿。听说你们搞得差不离了,中间没人事不成呀。她姐夫实心实意地想成全你们俩,我很受感动,也想助一臂之力。我得先摸摸你的心思,才能伸手。”
高二林听了,又高兴,又不好意思地小声说:“这事儿,还没跟我哥说……”
“唉,婚姻自由,终身大事,得你自己拿主意。”
“我想先听听我哥的想法……”
“要我看哪,你哥哥顾不上管你这个事。他不一定有这个兴趣,他的心思都挂在两姓旁人身上了。”
“这是我一辈子大事儿,他会放在心上的。”
“他放在心上的话,也得你自己使劲儿。看准了,就坚决一点儿,别三心二意的。”
“眼下还没定准。”
“得定准。我看你俩年貌相当,很般配,可不能挑肥拣瘦地把自己耽误了。人过青春没少年,一辈子的红花好季,也就是那么几年呀。二林,我真怕你走我的路……”
高二林听到范克明的声音有点发颤了,心里一阵热。
范克明继续用沉重的语调说:“你看我,年轻那会儿,光给别人卖命,白给亲戚朋友拉套,没把自己的事儿放在心上。一年一年,拖到老,如今只剩下这光棍一条扁担。眼下我还能走能动,日子还过得去,等着到了不能走动的时候呢?有个天灾疾病的,要口水喝都没有人递,可怜不可怜?当然啦,你有哥,有嫂,有侄子,他们会对你好。那得看你将来的家当多少。不能拉套,光吃不干了,怎么好也不如自己的亲骨肉哇……”
高二林用心地听着,觉着这些话入情入理,句句入耳。眼下已经过了寒冷季节,不知为什么,他听到后边这一些话的时候,不由得产生一种冷森森的感觉。
范克明收住了自己的长篇动人的谈话,睁大眼睛盯着高二林的脸,想察看一下,这些话对年轻的庄稼人到底产生了什么影响,目的达到没有。
高二林跟这个知音人偶然相遇,受到的影响是深刻的,深远的。就如同他不会立刻对范克明说出几句实实在在的感激话一样,他也不会把这种影响准确地流露出来,传达给范克明。他只会憨笑,点头。
过一会儿,他们分手了。
从心里往外冷的是范克明。他抱着双肩,慢吞吞地往回走。他没有想好奔什么地方,一边走,一边捉摸刚才听到和见到的事情,不知不觉中,到了自己的家门口,刚要掏钥匙,又听见身后响起脚步声。
张金发来到他的跟前,嘴里边喷着烧酒味儿,说:“大伙儿都想跟你喝几盅,怎么不吃饭就走了?”
范克明说:“今天这事儿,闹得我心里不干净,到街上转转,想看看影响怎么样。”
“你看到什么没有呢?”   
“人们都在议论这个事儿。”
“你看着怎么样啊?”
“这怎么说呢?也许不太妙。”
“没啥了不起的,我看他不能跳多高。”
“是呀,先不忙下结论,小心地观察观察吧。”
范克明说着,跟随张金发回到家。
帮忙的人正在屋里喝酒吃饭,沾酒就上脸的秦恺,正跟喝成醉猫子似的滚刀肉抬杠:“……不用说别的,离开工业,你买不着布,就得光屁股。”
滚刀肉哼哼唧唧地说:“光屁股也不要紧,有酒喝,就天下太平……”
秦恺说:“拉倒吧,连盛酒瓶子都是工厂出的。”
范克明没有听到头脑,可是他知道是什么东西引起他们争论这个问题。他朝张金发看一眼,那意思是说:还问影响如何,这个影响就在你的炕上施展哪!
作者: 旱地惊雷    时间: 2016-4-14 02:01

二十五 家务事

月亮升起来了,夜色显得格外的明净、柔和。
春天的风很有生气地吹动着,带着小河流水的清凉,带着草甸子的黑泥土和腐败野草的芳香;蓄满精力的绵软的柳枝儿,欢快地飘摇,仿佛在扑捉着银色的月光……街道安祥地睡着了,从一些院落传出很好听的牲口嚼草料的响声……
多么诱人的乡村之夜呀!
在北京城里刚刚听惯了列车的喧闹,看惯了灯火的辉煌的高大泉,忽然回到这样的境界里,心里产生一种十分新鲜的感觉。
他迈着轻松的步子,往家走。
团员会开得非常好。人们说,自打土改以后从来没有开过这样好的会。按计划是周丽平检讨,这回成了朱铁汉认错;秦文庆很有感情地叙述了他的心得,把这一段的思想活动做了小结。本来在这个会上大家要讨论对周丽平的处分,结果成了对这位有觉悟、敢斗争的青年团员的热烈赞扬。从北京回来的人,除了邓久宽,都参加了这个会,都争先地谈着自己的见闻。工人老大哥的革命精神,北京的巨大变化,工业恢复建设的成就,深刻有力地打动了年轻人的心。同时,这十几个开了眼界的人又谈到从这些鼓舞人心的见闻中,是怎样领悟到农民对建设新中国的光荣重担,谈到他们的奋头决心,还有美好的计划。这些同样地感动了年轻人。他们普遍产生了新的斗争情绪,都对芳草地的现状不满了。接着,人人献计,个个想办法,把改进黑板报,加强广播台,革新俱乐部剧团的演唱节目,都一件件地安排妥当。他们还把从北京回来的一些人跟他们编在一块儿,搭配着分成小组,要按街包片进行宣传鼓动。他们决心要把“努力增产,支援国家建设,巩固工农联盟,支援抗美援朝,保卫祖国,往社会主义目标奋斗”这些新思想传播给更多的群众,带领芳草地的人勇敢地走上新的革命行程……大伙儿越展望越有劲头,越谈越高兴,朱铁汉连着宣布三次散会,谁都不肯走。直到周忠过来,告诉他们,高大泉回村之后,还没有进过家门,大家这才哄笑着,拥着高大泉走出了高台阶。
高大泉走着,心头热呼呼的,他想,这些年轻的同志多么热心,多么可亲可爱呀。他想,经过宣传鼓动,芳草地的人要都变成这样进步,困难再大也能克服,任务再重也能完成,建设社会主义的奋斗目标就一定能够提早实现。
他推开了自己家那虚掩着的小排子门,见西边自己住的那间屋掌着灯,东院,高二林住的那屋的窗户黑着,说明兄弟已经睡下了。于是他用力端起排子门,不让它发出响声,又轻轻地掩上。等他转回身,又往里走的时候,忽见自己住的那间屋的窗户上身影闪动。他马上加快了脚步。
吕瑞芬在屋里把什么碰倒了,咣当地响了一下,门帘子呼啦一声,从里间出来,打开了堂屋的独扇木板门。
月光像清水一样,泻进屋里,洒在媳妇的身上;两只刚摆脱困倦的眼睛,深情地望着这个好不容易才盼回来的男人。
他们面对面地站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好像都不知道第一句话应该说什么了。
高大泉咧嘴笑笑,吕瑞芬也对他笑笑,这就算打了招呼。
高大泉进了里间屋,立刻发现墙壁打扫得很干净,窗上糊了新纸,正面墙上的毛主席像两边贴上了两张鲜红的对联,八仙桌子上挂了旧花布的帘儿,角角落落都起了一些变化。这些使他对这个家产生一种又新鲜又亲切的感觉。
吕瑞芬见男人这瞧那看,同时脸上流露出一种又惊讶又欣赏的神态,倒觉着有点不好意思了,就说:“饿坏了吧,我给你做点汤吃吧。”
高大泉说:“不用了,我在铁汉家吃的粥,大娘还给我摊好几个鸡蛋。”
吕瑞芬说:“我给你烧点水洗洗脚吧。”
高大泉说:“这倒行。路上的尘土真多,脚上好像打了泡,烫烫解乏。”
吕瑞芬嘴说去烧水,却站在那儿不动。她两眼盯着男人,有话急着要讲,又想压下去,犹豫了一阵儿,终于忍不住地说:“听别人告诉我,你进村什么事情没办,一直去找村长,跟他争吵一顿,是吗?”
高大泉点点头。
吕瑞芬皱了皱眉毛,说:“这样好吗?”
高大泉笑笑,说:“你这个题目,我怎么回答呢?好,还是不好,这要分从哪一边看。从个人主义那边看,生气伤神,争吵误工,还得罪了人,就很不好;从群众这边看,从革命这边看,就非常好。为啥这样说呢?金发自称是‘一村之长”,是给我们掌印把子的,他不为穷人办好事儿,心里没有革命,没有国家,专门为自己打算,护着冯少怀,跟歪嘴子拉关系,这样下去,芳草地要变成个啥样子呢?拦住他,挡住他,让他走正道,这对群众好,对革命好哇!”
“听说这个人越来越不像个样子,还学着使手腕,你得小心一点儿。”
“让他使去,我不怕。搞革命工作,要是怕这怕那还行?我明明看出坏事情,不跟他斗,让他在芳草地没拦没挡,任意胡干,把群众放在什么地方,把革命事业放在什么地方?”
“我不是扯你的后腿,我怕你斗不过他。”
“光杆一个人跟他斗,可能斗不过他,我是带着大伙儿跟他斗。你怕吗,没有信心吗?”
吕瑞芬不好意思地笑笑,又说:“你离家这几个月,村子里出现好多怪事情,我也想了好多的问题,可是想不明白。过年那几天,邓三奶奶到这儿坐,给我讲道理,说有一伙人想要把咱们再拉回旧社会去。我真害怕了。我吃过苦,受过罪。我们还年纪轻轻的,要是再接着茬儿吃苦受罪,吃到哪一天是个头哇!再说,我们有孩子,不能让后辈儿孙也像咱们小时候那样,再当小半活,再当孤儿……不能,不能啊!”
高大泉听媳妇说的这番话很高兴,说:“你想得对,有这个危险,我们也有办法防止。随便让几个人就把新社会变成旧社会,我们这些人是干啥吃的?告诉你吧,我已经看准了:只要咱们贫雇农跟党不分心,对革命不变心,把生产搞好,把国家建设好,江山就坐稳了,你就可以放心啦!”
吕瑞芬看着男人那坚定的表情,听着男人满怀信心的声音,心头的阴云立刻消散,说:“好多道理,我现在还没有学懂;你一回来,我就有了主心骨似的,怎么办对,你就照你想的办吧。”她停了停,又说,“你等着,我去给你烧水。”
高大泉伏下身,看看睡着的儿子,问媳妇:“我一直没顾上回来看一眼,他闹了吧?”
吕瑞芬也凑过来,给儿子按了按被边,又看了男人一眼,笑着说:“怎么没闹呢,都哭啦。晚上,困得眼睛睁不开,还硬让他叔背着到村公所找你去。”
“老二也早睡了?”
“左等你不来,右等你不来,他也急得不得了。刚出去了,不知道回来没有。”
“俱乐部不是没活动吗?”
“大概去串门了。”
“这么晚还串门?”
吕瑞芬神秘地笑笑:“我先给你烧水,一会儿再告诉你一个喜信儿。”她说着,就到外间屋去了。
水烧热了,高大泉坐在小凳上,洗着脚,心里猜着,媳妇说的“喜信”是什么。
吕瑞芬把锅台上下收拾干净,关了屋门,放下布帘,这才倚在炕沿上,小声地说起一件高大泉没有想到的事儿:“不用猜,你猜不着。我也是听别人讲的,他二叔自个儿悄悄地搞上对象啦。”
“是吗?谁说的?”
“先是朱荣媳妇告诉我的……”
“活电报说啥还有准谱,有个叶她添梗,信口胡诌。”
“这回她可没有传瞎话,真的。过不几天,周丽平、吕春河也跟我说,两个人搞得挺热乎。”
“她是谁家的?”
“香云寺的,就是冯少怀的叔伯小姨子,叫钱彩凤……”
“她呀。”
“你认识吗?”
“头几年见过,倒是一个能劳动的过日子人。听说她已经嫁人了。”
“最近离的婚,住在冯少怀家……”
“二林跟她搞,是不是冯少怀介绍的?”
“不是。两个人在俱乐部碰到一块儿认识的,一来二去地混熟了,都起了心……”
“二林去串门,就是往冯少怀家吗?”
“他不到那儿去。听说俱乐部垮了,两个人一到晚上还到那儿去,一聊半夜。我那天到井台上洗衣裳,特意地相看相看,老二倒挺会挑,人长得挺俊……”
“看人得看思想,不能看脸蛋子。这件事情,二林没跟你说吗?”
“他是个薄脸皮,跟我怎么开口?他等着你哪。要说年岁可不小了,我们当哥哥嫂子的应该帮着他张罗张罗了。”
高大泉把脚泡在盆子里,楞了一阵。兄弟的婚事他考虑过,也托人察看着合适人家。他却没想到,这个问题是这个样子突然提到他的面前。他像自言自语,又像跟媳妇说:“这事儿得捉摸捉摸。当然婚姻自由,咱家更得按婚烟法办事儿。可是,不论啥问题,只要沾着冯少怀的边儿,我心里就犯嘀咕。也许我想得太多了。还是小心一点儿好。”
吕瑞芬见男人倒为这喜事儿为难了,反而有点不安地说:“我知道你们兄弟俩比一般的亲,我还想早点告诉你,让你高兴,没料到进门先给你添了心烦……”
高大泉宽慰媳妇说:“你早告诉我好,我能多留心,想周到一点。这没啥。”
吕瑞芬叹息一声,说:“没个老人家,他又老大不小了,当哥哥嫂子的,管深管浅都不行,真有点难办。”
高大泉很有信心地说:“这个你不用愁,二林老实巴脚,他对我,我对他,都是最亲最近的,他会听我们的话。”
他们又扯了一些别的闲话,收拾收拾,正要躺下,听得排子门响。
吕瑞芬小声对男人说:“老二回来了。”
高大泉又把脱下的棉袄伸上袖子。
外边高二林先喊了:“嫂子,我哥回来没有?”
高大泉赶紧答应,说:“进来吧。”
高二林刚刚离开那个搞得火热的对象,这会又坐在他的哥哥嫂子跟前了。
高大泉因为有了精神准备,立刻看出兄弟的眉眼带着喜气,神态比过去开朗,穿戴比过去整洁,黑棉衣兜上还别了一支带着花线笔套的钢笔;那个笔套上坠着两颗小绒球,一红一绿,不住地摆动。
高二林的话也比过去多了,进来就对哥哥说:“你到哪儿呆着去了?有人说你去找金发,我到那儿一看没有;又有人说你们整歪嘴子,我当是你在村公所,那儿也没有。离开好几个月,大人孩子都想你,有啥事情也应先回来打个照面再走。”他说着,从兜里掏出半盒有锡纸的“大婴孩”牌的香烟,扔给哥哥,又问嫂子,“火柴呢?”
看着兄弟这一连串动作有点发愣的高大泉,伸手推推烟盒,说:“我卷旱烟抽吧。”
高二林说:“抽吧,这是人家送给我的,没舍得抽,留几支让你尝尝。”他说着,抽出一支,硬塞到哥哥手里。
高大泉已经猜到这香烟的来历,他不喜欢这个。可是,兄弟惦着他的这片心意,却非常珍惜。于是,他把烟接了过来,抽着,看着兄弟的脸上流露着很复杂的表情,还有过分异样的举动。他估计到,兄弟迫不及待地要跟他商量自己的终身大事。作为一个兄长,对一个从小没有父母的一奶同胞的弟弟,处理这样一件终身大事,责任实在不轻啊!可是,他不能敷衍,不能任凭着兄弟自己去做主张。他是共产党员,他正在斗争中努力摆脱着几千年封建社会制度强加给农民的那些思想意识的残余。在他看来,不论处理国家大事,还是解决家庭问题,凡是迁附旧理,维持关系,讲究什么人情面子;凡是心里想的跟嘴里说的不一样,嘴里说的跟手上做的不一样,等等,统统都是罗旭光所说的“农民意识”,都不是“党性”,他都坚决避免,努力突破。对同志以热诚相见,以革命利益为第一位,这些是他正在完善和显示着的本色,何况对兄弟呢!所以当他看出兄弟的心思之后,不愿让兄弟羞于开口而为难,立刻坦坦荡荡地先把问题提出来了。  
“二林,听你嫂子说,你正搞着对象,是不是呀?”
高二林忽地一下子脸红了。
“我赞成你搞。”
高二林看哥哥一眼。
“有几句话,我得提醒你。”
高二林抽着烟,让真地听着。
“咱们家是从旧社会那个火坑里爬出来的,共产党是咱们的大救星,咱们一生一世都得跟着共产党走,奔的目标是社会主义。明白吗?”
高二林挺奇怪,心想,谈婚事,扯这么远有啥用呢?
高大泉说:“这是尺子,是量咱们翻身户一行一动的尺子;也是量你这门亲事的尺子。就这,你说你的打算吧。”
高二林低着头,害羞地说:“刚有那么一点意思。……”
高大泉紧盯着他说:“这可不能含含糊糊,要搞就打开天窗说亮话。”
吕瑞芬看男人一眼,悄悄地笑了。
高二林说:“我怕办不好,就想等你回来之后,咱们一块斟酌斟酌再决定准。”
高大泉朝兄弟跟前挪挪,扳着手指头说:“我的意见有三条,第一、钱彩凤是不是跟咱们奔那个大目标的人,她的心思,你得摸透;第二,这件事儿,冯少怀插手没有,他是不是又在打咱的主意,这你得有底;第三、上边这些都没问题,你俩又真好,我赞成,你嫂子也会赞成。”
高二林听了哥哥这番话,闷了一阵儿,依旧低着头说:“这些日子,我是用心捉摸过她。她倒是个正派人,会过日子的人。先头那个主骗了她,欺负她,她受了不少苦。我们俩的事儿,冯少怀根本没管,我也没有沾过他的边。要说真好假好,我看她,十有八成,就是还没有最后拿定主意。我呢,听你的,成就成,不成就不成,忙什么呀。”
吕瑞芬在一旁插言说:“一辈子的事儿,是得稳妥一点儿再定。明个让你哥托个合适的人,把她娘家那边的底儿访访,你再跟她掏掏心里话,说实着一点儿。要是两个人对心思,能做的话,我倒乐意早点办喜事儿。出来进去有个伴儿,家里外头多个帮手,也是我的福气。”
这件事儿一提出来的时候,一家人都多少有点紧张的样子,没料到说得这样干脆、碰心,三个人越谈越亲切,越商量越融洽;到要睡觉的时候,吕瑞芬抿嘴乐,高二林轻松愉快,回自己那个小屋子去的时候,在院子里还哼了几句歌子呢。
吕瑞芬上炕要睡,忽然想起一件事儿,对男人说:“光顾说话,你从北京给二林买来的那双胶鞋,忘了让他穿上试试了。他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穿这样的新鞋。”
高大泉已经脱衣服躺下,没有说什么。
吕瑞芬熄了灯,又说:“这件亲事要是说妥了,立时盖房也来不及,咱三口搬二林住那屋去,把这屋让给他们当新房。”
高大泉还没吭声。
吕瑞芬依然按照自己的思路想着美事儿,说着巧打算:“他婶过门以后,留她看家,我跟你们哥俩下地干活。”
高大泉仍旧没有回答。
吕瑞芬当他走半天路,忙半夜工作太乏困,睡着了,就不再说话了。
这时候高大泉的心绪又被今天遇到的一大堆想到过的和没有意料到的事情缠绕住了。他想到翻身农民的那股子爱国热情,奔大目标的决心;老一代心明眼亮骨头硬,青年一代敢想敢斗劲头儿足。这一切都是鼓动着他满怀信心干下去的精神力量。他想到歪嘴子房后拆掉的砖墙、张金发的私迷心窍、冯少怀的诡计多端,等等。这些,使他恼怒,使他愤恨;怒与恨又化成另一种力量,从另一边促进他坚定了决心:一定要干下去,一定要干出个样子来。他想,从芳草地眼下这种复杂、多变的状态来看,要往革命的大目标前进,道路上的沟沟坎坎少不了;自己必须照着罗旭光的指导、工人老大哥的榜样,拿出全身的劲头去战斗;既要勇猛地冲杀,又得格外小心谨慎,一步一个脚印,迈得稳准有力。他想到这里,朝吕瑞芬身边靠靠,说:“对二林这件婚事,我看不能太着急,得访一访,看一看,还得把时间拉长点儿,多考验考验。我怕二林上当。他吃过冯少怀的苦,可是没有我和你父亲吃的多,也不像我们那样摸冯少怀的根底。我怕让冯少怀钻了空子,不知不觉地把我们翻身户和他冯少怀中间的那道墙拆掉!”
吕瑞芬打个楞说:“刚才你跟二林提这个问题,我没有往心里放。你想得对,应当小心一点儿。”停了一下,她见男人还在那里苦思苦想,就想用别的话打个岔,让男人轻松一些,好好歇歇。于是,她跟男人议论起家里的口粮怎么安排,开春以后四口人的单衣裳怎么添置。
高大泉仍然按照自己的思路,细致地考虑着明天就要开始的新战斗。他对媳妇说:“不早了,你睡吧。”他说着,忽然,又加重了口气:“我先告诉你吧,对咱们的家务事儿,我过去管得少,今后更顾不上多管了,我得一心一意地跟同志们一起带着全村人闹增产,奔社会主义呀!”
这回轮到吕瑞芬不言声了。
高大泉用胳膊肘支起身子,借着从窗户上透进的月光,观察着媳妇的脸色,问道:“怎么不说话,你赞成吗?”
吕瑞芬替男人拉拉被角,轻声地回答:“你是党里的人,就得这样嘛!”
作者: 旱地惊雷    时间: 2016-4-15 01:25

二十六 喜气洋洋

铁汉妈早晨醒来,穿上衣服下了炕,一掀门帘,见堂屋门大敞大开,一扭脸不由得一楞:东、西两边的大铁锅都被拔走了,只剩下两个挺难看的大黑坑。她慌忙往外走,刚迈门坎,就见儿子朱铁汉和周丽平两个人都在北屋窗前边。一口大锅放在地下,另一口大锅扣在石板桌子上,周丽平两手扶着它,朱铁汉手里拿着一块破犁铧片,拉开一个木匠用刨刀的架式,使劲往下刮着锅底上的黑烟子。
她不由得喊了一声:“我的天,你们昨个在这儿吵,今个又在这儿好,这是闹什么呀?”
两个人听见喊,同时扭过头来。
铁汉妈又朝他们脸上一看,突然忍不住地哈哈大笑,撩着衣裳大襟直擦眼泪。
周丽平见老人笑得那么厉害,开始不知为什么,发现她一边笑着,两眼不住地看朱铁汉的脸,也朝那脸上看一眼。只见朱铁汉的脑门、鼻子尖全是黑锅烟子,如同戏台上的三花脸,就跟着铁汉妈仰面大笑起来。
朱铁汉被她们笑楞了,喊着:“扶住,扶住,笑什么呀?”
周丽平见他呲牙瞪眼地一喊叫,那三花脸的形态更加难看,笑得也就越发厉害了。
朱铁汉被笑惊了:“怎么啦,怎么啦?说呀!”
周丽平一边笑着,一边比划着说:“黑,黑,脑门,还有鼻子。”
朱铁汉楞头楞脑地往周丽平的脸上一看,那圆圆的两腮和嘴唇上边抹着好几道黑烟子,像长了小胡子似的,也笑了起来,比他妈和周丽平笑得还响。
周丽平笑朱铁汉,朱铁汉笑周丽平,铁汉妈笑他们两个。最后,还是铁汉妈先收住笑,说:“你们这两个淘气鬼呀,真是老鸹落在猪身上了,光瞧见别人黑,看不见自己。”
周丽平明白过来,丢下锅,跑到屋里照着镜子擦掉了。
朱铁汉撩着衣裳襟,胡乱地抹了一阵子,黑颜色浅了一点儿,可是抹了个满脸。
一场大笑这才算收住。
铁汉妈问他们:“呆着没事儿,怪脏的,弄它干啥呀?”
周丽平说:“你那个宝贝儿子,昨晚上回来没对你说呀?告诉你,我们用它抹黑板报。这回我们要把每一条街上都抹几块,专门宣传国家大事,宣传爱国主义思想。”  
铁汉妈说:“就是往上边写字儿,让大伙看,对吧?唉,你一条街抹一百块,它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它。”
周丽平说:“这个你用不着愁。我们专门请了小学生,干活收工和歇着的时候,轮流在那儿值班,给不识字的人一边念,一边讲。”
铁汉妈明白了,也满意了。这时候她才发现另一口锅旁边放着一只小簸箕,里边已经有半下子黑锅烟子了,就说:“你们这些人哪,简直像皮球一样,吹气就起,一拍就跳,要干什么一火心,不等天亮。”
朱铁汉一边继续刮着锅烟子,一边说:“这是干革命,搞社会主义,不一火心还行。”
周丽平嘲笑他说:“算了吧,我看你就是棵没有主心骨的草,随着风倒!”
朱铁汉不服气地一翻白眼:“喝,让你这一说,我成了个没有立场的落后分子了。”
周丽平尽量公平地分析他说:“不是说你没立场,因为少主心骨,总是站立不牢靠。”
朱铁汉赌气地说:“我是傻瓜,窝囊肺,没有你尖,没有你灵,行了吧?你也太把人看扁啦!”
周丽平说:“不是我小瞧你,你太不爱动脑筋。你对大泉哥想的那些大问题、大事情,究竟弄明白没有,弄明白多少,我实在估不出个分量。”
朱铁汉说:“没把握,就别老是挖苦人。你就睁大两只眼睛,往后看。”
铁汉妈摇摇头说:“你们哪,一会风,一会雨,一会好,一会恼,我也估不出个分量。”她说着,就撒鸡去了。
他们把两口锅底刮完之后,收拾干净,又把锅安在灶上,用泥抹好,急忙朝外走。
周丽平说:“到我们家刮去吧,我们有四口锅。”
朱铁汉说:“我可不敢到你家去了。”
“怎么的?” .
“怕你爸爸打我。”
“胡说八道!”
“真的。昨个中午我去喊你,他瞪着眼珠追我到门口,说,你敢处分我们丽平,我打扁你的脑袋瓜子!”
周丽平笑了,说:“你这回不处分我了,他就不打你了。”
朱铁汉也笑了。
他们进了大排子门,只见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正蹲在窗前一丛石榴树下边,用一块玉米饼子逗小猫玩。她是周永振的闺女小燕。
屋子里,传出一个老年人的宏亮的喊声:“小燕,进来,再告诉爷爷一个字儿!”   
小燕舍不得丢开小猫,头也没抬地说:“等等。”
屋里老人又喊:“快点儿,你这孩子,告诉我,一个耳朵的耳字,那边,上头两点儿,下头一个天字,念啥着?”
小燕把掰下的一小块饼子扔出去,看小猫扑捉,说:“我姑姑昨个告诉你两回啦,还不记住,爷爷真笨。”
屋里响起拍桌子的声音,老人又喊:“看你敢再说我笨,出去我打你两个大耳刮子。我像你这么大,喝的黄连汤,念得起书吗?你这会儿灌的是蜂蜜水,刚到岁数就上学,你敢情伶俐。你有福气,赶上好时候了。”
小燕把猫捉在怀里,这才告诉爷爷:“念联,工农联盟,工农联盟。再忘了,我就不告诉你了。”
屋里的老头乐了:“这老师多厉害。唔,工农联盟,工农联盟,这下我可记在心上了。”
周丽平和朱铁汉相对一看,也都乐了。
小燕发现了他们,丢开小猫,跑过来要看他们的簸箕里是什么东西。
周丽平说:“你不去上学,还在家玩?”
小燕说:“还没打预备铃。”
周丽平说:“应当早去,帮着老师搞卫生,等着上课,哪能听着铃响再跑哇?快去吧。”
朱铁汉问:“你爸爸呢?”
小燕说:“我爷让他接我妈去啦。”
朱铁汉又问:“你奶奶呢?”
小燕说:“也跟我妈到我姥姥家去了。”
周家是姑舅亲,婆婆又是姑姑,婆媳俩一个娘家。
周忠老头听见外边朱铁汉的声音,就又喊:“铁汉,你个坏小子,今个又跑我家干什么来了?”
朱铁汉朝周丽平吐吐舌头,又冲着窗户说:“找您宣传工农联盟来啦。”
周忠说:“我用不着你宣传。别看你们又是在党的,又是在团的,新道理我比你们知道得少,可是往肚子里边吃的多。”
朱铁汉一边朝屋里走一边说:“得了吧,还吹哪,连个工农联盟的联字儿都不认识,还吃到肚子去啦?”
周忠说:“别看字不认识,我眼瞎心亮。”
朱铁汉进屋之后,瞧见这个体魄魁梧的老头,坐在炕上,戴着一个缺一根腿的老花镜,正捧着一张报纸看,就说:“真不简单,您不光能看唱本,还能看报了。”
周忠一边摘老花镜,一边说:“这跟唱本不一样,唱本都是老词熟句子,顺口往下诌,就行了。这报纸有好多庄稼人不懂的新词儿,只能隔仨差俩地跳着看,明白个意思。我又不上广播电台,念得好听干啥。”他说着,笑笑。这个严厉的老人,说正经的事别人觉着有气势,拉闲篇也让别人觉着有气势,就是笑起来,也与众不同,让别人觉着他笑得严肃、认真,必须重视。他又指点着报纸对两个年轻人说:“你们瞧,朝鲜前线又消灭好几千美国鬼子;你看,人家东北鞍钢生产竞赛,又是开门红,看看,江南的麦苗又很好……翻一翻,看一看,真开脑筋。”
朱铁汉听着,一扭头看见墙上的一幅字画。这是周忠老头子第一天上民校回来,买了第一支铅笔学写字,土改工作队的罗旭光正巧来串门,很受感动,就给周忠留下这个纪念品。上写八句快板诗:
翻身农民心欢喜,
六十老汉拿起笔;
不为写书做文章,
专门看报学道理。
眼观四海怀天下,
建国重任能担起;
风吹浪打不回头,
革命大路走到底!
朱铁汉在这个家里常来常往,对周忠老头的好学好问,习以为常;这八句诗,他老早就会背诵,可是从来都没有往心里去过。今天,他听着,看着,不由得动了心。他很尊敬地看看老头,又很羡慕地瞧瞧字画,暗想:现在跟闹土改那会儿是不一样,比那会儿复杂得多了;自己是党员,也老大不小了,再不能马马虎虎地瞎忙了,得学习,得看报,打开眼界,多懂道理,要不然,工作干不好,还得出差错。他想到这儿,往炕沿上一坐,很诚恳地对周忠说:“昨晚上您参加了我们的团支部会,您见到我们都分工包片,要对群众搞宣传,对吧?我有个建议,您也能当一个宣传员,把您看报知道的新鲜东西,专门给老头老太太们讲讲,准比听小青年说话入耳爱听,也信得住。除您之外,还应当添上朱占奎的爸爸和宋老五,还有邓三奶奶,都算我们聘请的老年宣传员吧。”
周忠眯着两只眼睛看着朱铁汉:“哟喝,跑到这儿选拔人材来了?行,钉子没白碰,学会动脑筋了。”
朱铁汉被老人说得怪不好意思,避开脸说:“您今晚上就参加活动吧。”
周忠故意说:“我真够个宣传员的材料?”
朱铁汉说:“当然够啦,比我强多了。”
周忠说:“那就干吧。早起大泉也来过,也提了这个事情,我正在准备词儿。”
朱铁汉笑着说:“看看,您还夸我动了脑筋。动了脑筋,还没有抢着新鲜,他什么都跑到我的前边。”
周忠点着头说:“铁汉,你这句话也是动脑筋的话。往后多跟人家大泉学着点,你能有点出息。”又指着挂在墙上的字画,对两个年轻人说:“你们看,这是老罗留给我的纪念品,词不多,道理挺深。大泉他们带回来的那些新道理,这里边都有了。我天天看它,都背下来了,可惜没懂。其实呀,好多大事情,上边领导早有准谱,早有安排,也早讲了,就是咱们没经过,没见过,也就没有吃到心里,亮在心里。这回我明白啦,国家是我们的,我们是靠国家活着的,国家强大了,我们的翻身日子才保险,才会越过越甜,才不会再翻回旧社会去。要为建设新中国闹增产,非常有理,非常对。”
朱铁汉说:“说起来,这些道理也挺简单明了的,怎么前些时候,闹得云山雾罩,糊里糊涂,像掉进迷魂阵里一样,真是怪事儿。”
周丽平说:“就怪咱们学习差。咱们这些人里边,又顶数你学习差。大泉哥净提醒你,你一句不往耳朵里边去,光凭一股热劲儿瞎拼命。”
朱铁汉摆着手说:“告诉你,从今天起,我结束了过去,谁也不许再揭我的老疮疤啦。”
周丽平说:“我让你接受教训。”
朱铁汉说:“好,好,接受教训,别瞪眼珠子啦。”
两个年轻人说说笑笑到外边拔锅、刮烟子去了。
周忠独自抽了一袋烟,想了想事情,就收起了报纸和老花眼镜;穿上了老式的、双脸纳帮布鞋;把搭布系紧,把帽子戴正;走出屋,嘱咐闺女和朱铁汉,弄完锅烟子之后,把里外收拾利索。他是个爱好干净的人,屋里院子都归置得非常整洁。
从北京回来的这伙人,给他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喜悦。拆墙场上的斗争,对地主歪嘴子的打击,开得圆满又有意义的团支部会给他的鼓舞,简直跟土改运动给他的鼓舞一模一样。他过去并没有像邓三奶奶那样器重高大泉。因为他从不随便肯定一个人,如同他从不随便否定一个人一样,是他坚守不移的规则。他一向认为“路遥知马力,烈火识真金”;一夜之间,突然变化,他比邓三奶奶更加器重这个好党员了。他有了依靠,有了奔头,有了信心,也有了浑身的劲儿。他要把自己的心思和精力,像土改时候那样,全部放进高大泉计划的那个任务上。他决不满足于当个宣传员。他要当参谋,当保管,帮助这两个党员能够更好地在芳草地领兵挂帅;他要为立刻着手的宏伟事业,贡献出自己余下的全部岁月和生命。
这会儿,他听到街上传来的欢乐的声音,在家里呆不住了,一走出大门口,就发觉芳草地今个变了气氛。
好多人在街上奔忙着。挑水的,和泥的,铲墙皮的。大家正在抹黑板报,先打底子,然后抹灰刷黑。最热闹的地方是街中间那棵大榆树下。那儿正在搭广播台。几个小青年在那儿凑到一起,放肆地笑,扯开嗓子喊;闹着闹着,有两个人动了手,先是你一拳我一脚,接着又摔跤,滚在一块儿;滚打累了,自动休战,互相拍打身上的土,用最难听的词儿骂着对方。
周忠走到跟前,看清摔跤的是高二林和吕春河,没理他们,照直奔树下边去了。
看热闹的刘祥跟老周忠打过招呼之后,又对吕春河说:“你能把二林摔倒可真不容易呀。”
吕春河喘着粗气说:“撂倒他不费吹灰之力。”
刘祥说:“你这是吹牛。去年冬天,我亲眼看见二林把你提起来,转了好几个圈子。”
吕春河神秘地一笑说:“您可不知道底细,去年的黄历今年翻不得了,我是傻吃傻睡,越长越实,他是魂不附体,越来越没劲了。”
刘祥没听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高二林红着脸又要打吕春河,吕春河挑起刚刚放下的水桶,故意朝周忠的背后跑。高二林果然被他这一手镇住,不敢再追。
周忠走到了大榆树下边,跟那个背着粪筐、满脸惊奇神色的秦恺聊起来。
秦恺说:“这个广播台,从土改工作队一撤走,就嚷嚷搭,不是没人操持,就是没板子。雷声大雨点小,白闹。这几位一回来,没听到雷,下的是大雨。”
周忠说:“新社会干公众事情,非这样不可。他们这回跑一趟北京,可真学了新思想,长了本事。只要他们按着说的、想的真干下去,我看芳草地有盼头了。”
秦恺说:“一个村的领头人很重要,有好领头的,是咱们的福气。”
周忠借题诱导秦恺说:“我记得,老罗临走的前一天,把你叫到保管股,跟你聊了半夜。”
秦恺回忆着说:“他给我鼓劲,给我指路,让我以后跟贫雇农看齐,合心,为人民服务。”
周忠说:“这些话,你要记得牢一点。遇着事儿得多动动心思,看准人,瞧清道儿,才能看齐、合心。”
秦恺立刻领会到,这位老贫农是对他支持张金发买砖、拆墙的事儿不满意。他有苦难言,既不能解释,也不便再说下去,只是点头。
周忠朝树上细看,首先发现枝梢上已经缀着饱含春意的苞芽,想到这是耕种大忙季节的信号,心里打个转,发觉有一件事情,必须提醒高大泉。接着,他又发现站在高高树杈上的除了吕春江,还有他的儿子周永振,就说:“永振,你没去呀?”
秦恺在一旁替周永振回答:“刚才大泉他们催他好几回了,他还不动身。永振,快下来,走吧。你们小两口分别了好几个月,还不快接回来看看。”
站在树上拴绑门板子的周永振说:“接媳妇没有干这个大紧。接媳妇我们两口子高兴,广播台安起来,国家大事一传播,得有好多好多的两口子高兴……”
树上树下的人,都被他这话逗笑了。
高大泉拉着一排子车白灰奔跑过来,没听到人们笑什么,也被感染,跟着笑笑,对周忠说:“您看,人多主意多,力量大。大伙建议,除了高台阶那个广播台,这儿再搭一个,宣传的时候,村两边全能听到。一个‘行’字刚说完,已经搭了起来,这气势谁比得了呢?”
周忠说:“人是宝嘛!”
高大泉说:“搞革命的人是宝中之宝。”
周忠笑了:“还是你说得对,说得有道理。我说的人,不包括歪嘴子这些破烂,是指咱们这一伙翻身户和中农说的。就是一伙里边,也有不是宝的,是石头,是绊脚石。”
高大泉挺了挺胸说:“凡是石头,就搬开它,不让它拦道儿!”
秦恺听着这几句话,感到很有分量。
周忠朝高大泉跟前跨近一步,压着声说:“其实呀,有的石头不是明摆着的,有的在暗处,有的压在庄稼人的心上;要搬这个,光靠宣传不行,得赶快动手。刚才我忽然间想到一件事儿,你看,季节不早啦,一边大宣传,一边准备种地吧。耳听是虚,眼见为实,庄稼人最信的是看到的东西。咱们得拿出十二分的劲儿,用实际的行动带着大伙儿干。”
高大泉听了很受启发,点点头:“您这个建议好。鼓动和行动,咱们双管齐下,配合起来,大干一场,干出一个好样子。”
秦文庆连夜写了一段快板诗,打算抄在墙壁上。一伙青年围着他,听他念,成了街头上最欢乐的一伙。
芳草地欢乐的笑声,随着宣传员们的脚步,传送到每一个小院子里,一直持续着……
作者: 旱地惊雷    时间: 2016-4-18 00:48

二十七 怒气冲冲

翻身农民又一次兴起来的欢声笑语,大榆树上的广播喇叭,俱乐部的锣鼓胡琴响,一天到晚交替着往芳草地的每一个农家小院里送。
冯少怀怒气冲冲地放窗户、关门板,恨不能用棉花套把耳朵堵住。他跺着脚喊:“穷叫唤,穷叫唤,不让人家得个安静,烦死啦!”
紫茄子跟在男人的屁股后边转。她不明白男人为什么从“狂喜”又突然变成暴躁,想给男人开开心,去去烦,想摸摸男人的心思,就叨叨咕咕,没完没了:“你听说了吗?高大泉一回来,没迈家门,先找村长大吵大闹一顿,这是啥意思呢?”
冯少怀强忍着不安,心不在焉地说:“谁知道他啥意思。”
紫茄子又说:“还跟周忠那个儿子一起,把歪嘴子提拉出来,游了一条街,关在村公所,整了个胡秃子似的。村长干心疼,连个屁也没敢放,这是干什么呀?”
冯少怀皱皱眉头说:“不明白,不明白。”
他们的谈话,被梨花渡的一个姓曾的牲口贩子的突然来访给打断了。
姓曾的牲口贩子,对这个有油水的主顾,没开口说话,先笑,笑后忙掏烟,像害牙疼似地吸吸溜溜地说:“老冯,听说你要拴车,有了驾辕的骡子,我又给你物色一匹好梢子马,活好,口嫩,价钱合适,真是百里挑一!”
冯少怀勉强笑笑,无精打采地说:“这个事情往后靠靠再说吧。”
牲口贩子故作紧张地说:“老冯,我为了给你选良种,专门跑了一趟古北口。这个机会你要错过去,那可就要费点事儿 。”
“我眼下没力量再添牲口了。”
“你客气什么呀。”
“不是客气,真的。”
“你先别关门,抽空看看牲口,保管你一见就舍不得撒开缰绳头。”
“我这几天没有这个心思啦。”
牲口贩子见冯少怀一口咬住,一点缝儿也不开,猜想是天门镇的一个姓李的牲口贩子从中间插了手,夺了他的买卖,非常恼怒。可是他却藏起惯有的那种夺食抢肉的凶相,用一种“买卖不成仁义在”的宽忍脸色,说起一些不关紧要的家常话,聊了几句各地的生意行情。这个大弯子绕过之后,他用一种旁敲侧击的方法,揭发他的同行。说天门镇那个姓李的牲口贩子如何“食亲财黑”,如何“不仁不义”;说他怎样把一匹老八口的牲畜的牙齿加以伪装,冒充四岁嫩口,卖给一个大半辈子头一次用牲口的庄稼户,害得人家闹了一场大病;说他怎样用一些洋药片、花布头和盐碱洋火,到内蒙牧区骗一群价钱高昂的大马,又一分钱税不上,全卖出去,吓得那些真正庄稼主不敢沾他的边……如此这般说了一大堆,他才告辞出去,又奔另一个他认为是买主的门口去了。
冯少怀把牲口贩子送出大车门,转回院里,想跟他的表侄李国柱和小童养媳妇到东坑去挖垫脚土;借机会松松心,稳稳神,估计估计芳草地的新形势。他刚拿起铁锨,就见钱彩凤端着一盆子脏衣裳从北屋出来了。
钱彩凤喊他一声,紧走几步,来到跟前。  
冯少怀停住,先问她:“听你姐说,你张罗走哪?”
钱彩凤喜眉笑眼地回答说:“住日子不少了,我想回家看看再来。”
冯少怀说:“还不到大忙的时候,急啥呢?你姐还有一些针线活,想让你帮着做出来。”
钱彩凤说:“我想抓空跟我姑姑安置安置种地的事儿。”她的脸蛋一红,垂下眼皮,望着自己的脚尖,又说:“姐夫,我那件事情,你看到底怎么办哪?”
冯少怀对这事儿有点犯难了,就说:“如今新社会,婚姻自由,这得你自己拿主意。”
钱彩凤看她姐夫一眼,说:“我有啥主意?头是你们开的,尾也得你们收才行。”
冯少怀从肩头上拿下铁锨,拄着地,长叹一声说:“我的心意你知道,用不着多表白了。原来我觉着高家是个好门户,没公没婆,人手齐全,有个发展。年头,开了个挺好的群众会之后,高大泉带着一伙人往北京去做工。我当是他听了发家致富的号召,像张金发那样已经回心转意,想到外边抓个钱,置买点肥料家具,要闹发家了。没想到,出去几个月,变得越发不像个过日子的人。他好像从北京带回什么宝贝一样,鼓动起一帮子人,闹得满城风雨,人心不安,不知他要干什么。烦死人,也气死人。”
钱彩凤没听清姐夫都唠叨了一些什么话,更不明白姐夫如今的心境,也没有兴趣关心和打听这些跟她关系不大的事儿。一个月之前,当冯少怀两口子说尽好话撺掇她跟高二林搞对象的时候,她由于对前夫的怨恨而产生对一般男性的偏见,所以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和信心。她是带着一种怯生生的好奇心,走近高二林身边的。高二林那健壮的身体,淳朴的性格,交往虽然还不太深,却已经显示出来的那种对她的忠贞,都深深地打动了她那受过蹂躏、有着创伤的感情。高二林唤起她对生活、对幸福的更热切的向往,同时越来越觉着有信心。事已至此,别人应当帮助成全,可是,姐夫却不像正月里那么热心了。她是个聪明人。可是,新婚姻制度解放了她的身,并没有解放她的心。她的思想仍然停留在过去的轨道上,当然无法理解和应付已经落到她身上的复杂纠葛。她把冯少怀操心她的婚事当成对她不幸命运的同情。她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个富足、有气魄的姐夫,会对她这样可怜人打什么坏主意。她这会儿站在姐夫面前,看着他那无端的恼怒神态,只是心里着急,就故意皱着眉头说:“瞧你们说的这一套,把我都闹糊涂了。说痛快的,这事你到底还管不管吧。”
冯少怀看看小姨子,又沉默了一下说:“二林这小伙子倒是难得的老实厚道,安分守己。只要他不受他哥的传染,这门亲事还是能做的。别急,先摸摸他的思想再说吧。”
钱彩凤赌气地说:“当初,我姐你们两个,像演双簧似的,这么好那么好地说了一大堆。我信了你们的,不顾皮不顾脸地上赶着巴结人家。这会儿,又半路上拔气门芯,把我闹个不上不下的,多别扭。干脆,吹!”她说罢,就往外走。
冯少怀见小姨子发了怒,也很恼火,可是压住了,冲着她的后背说:“别耍小孩脾气了,婚姻大事,一辈子的事、马虎了不行。稳住砣,再看一看。我希望二林跟他哥别走一条道,一心一意地过日子,将来你们两口有碗饱饭吃,不让别人笑话,我们在跟前看着也舒心。”
紫茄子从小厢屋出来,朝妹妹的背影看一眼,对男人说:“别怪她抱怨你,这几天,你是有点怪模怪样的。这事本来办得挺顺当,你又松了扣、变了卦。你又打的什么算盘,得给我一个底码,我里外好做事呀。”
冯少怀摇摇头说:“给你一个底码?连我自己,都让高大泉回来这一闹腾弄乱套了。”
紫茄子说:“要我看,你已经把他们拴在一块儿,两个人搞到一定火候了,再拆开不容易。”
冯少怀突然气冲冲地一跺脚,说:“我就怕唱一出《回荆州》,赔了夫人又折兵。”
紫茄子这才摸到男人一点底儿,弄明白男人对妹子婚事从拉纤到变成不热心的原因。她停了一下,说:“我看事成了只有好处。他高家是穷人,给点好处就感恩。要指望高大泉给他兄弟娶个媳妇,实在太难。你平白送他家一个媳妇,他能不念你的好?过门的时候,咱们豁出去破费几个钱,再走动得亲近点儿。你讲过是亲三分向,是火热成灰;下点功失,不把他拉过来才怪。”
冯少怀摇摇脑袋,说:“你不了解他,我是从小看着他长起来的。这个人的脾气,硬梆得像砸不烂的铁,那心气像摸不着底的深井,不好对付。歪嘴子的一堵砖墙又跟张金发重归旧好,我呀恐怕一堵金墙也休想把他拉到怀里来。”
紫茄子见男人对高大泉这样束手无策、智短技穷,陪着叹息了一阵儿;忽然间想起前几天男人跟她讲的那个“新发现”,就认真地问,“你不是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天经地义不会变吗?怎么不是这个样子呀?”
冯少怀觉着女人这句话好像一把刀子,捅在他的心尖上了,脸色变得焦黄,不得不认输说:“唉,这本几千年念下来的经,放在高大泉这样人的身上就是不灵。真没有想到哇……”
紫茄子听到这种绝望的回答,觉着浑身发冷;又小心地问:“照你这样说,你也把张金发看错了?”
冯少怀深深地叹口气,没有回答,心里边又转开了张金发。他想:高大泉回来以后,跟张金发吵了架,整了歪嘴子,又在全村子日夜宣传另外的一种调门儿,嚷嚷的全是新口号,他听了,看了,忍了,也让了,会不会有什么变化呢?这个人脑瓜灵活,万一真是上边有什么新的精神,他比高大泉容易变;他要一变,芳草地可就糟心了。
紫茄子还想问问牲口贩子的事儿,一看男人的脸色十分难看,又把话咽回去了。
冯少怀心情沉重地往外走,一扭头,瞧见东墙头上露着半个脑袋,闪一下子又没影了。他知道那是谁,也就没有在意,一直出了大车门。
隔壁的破门板“吱吜”一声打开了,秦富从里边钻了出来,左右瞧瞧,很惊慌地招呼冯少怀:“喂,喂,我说,你干活去呀?”
“嗯。”
“你又听到什么新闻了?快给咱说说。”
“没啥。”
“不用瞒我,我闻着你家那院子的味儿就不对。”
“你的鼻子这么灵啊?”
“你别急着走。我说,那个发家致富的比赛,又要雨过地皮湿了吧?”
“看样子赛不起来了……”
“赛不起来倒也罢了,就怕后边跟着别的什么家伙。”
“那倒不会,你放心。”
“我家那个三小子,昨晚上给我叨咕了半夜,这我才明白。他们不是光为过太平日子,要马上就搞社会主义啦!你比我眼睛尖,怎么还没有看出这一步呢?”
“文庆还不是从高大泉那儿趸来的。”
秦富今天也像对冯少怀失去了信任,又紧盯着问:“高大泉是党员,是从北京回来的,他的话可靠吧?”
冯少怀强打精神回答说:“他高大泉能通多高的天?上北京也是出汗、做苦工,又不是到大礼堂去坐软椅子。我看还是他们自己从心里边起哄,没有上边的根儿。”
“他要干什么呢?”
“他穷疯了!”
“你今个气色也不好……”
“我不是怕变,我看着烦、听着气!”
“村长怎么也没前几天精神了?”
“他呀?……大概是光顾忙盖新房。他都一心奔富日子,你还不踏实呀?”
秦富眨巴着两只小眼,一字一句地品着冯少怀几句简短的话,像钉在门口一样,不声不响。
冯少怀继续朝前走着,脑袋里像一团乱麻那样混乱不堪。他觉着,不论自己怎么猜怎么想,又怎么贬低高大泉他们这几天工作的意义,可是翻身户们又一次兴起的欢乐振奋和红红火火的行动,对他们这号儿人都是一种无形的威胁。
小学校散学了。穿戴整齐的男女孩子们,吵吵嚷嚷、唱唱跳跳地排着队出了校门,又四散开各奔自己的家去了。于宝宗跟另一个姓姜的老师站在学校门口一棵暴出骨朵的杏树下边,谈着话,望着他们的学生。
于宝宗向冯少怀招手:“学校里坐会儿吧。”
冯少怀远远地朝他点着头:“不啦。这么早下课了?”
于宝宗说:“大泉同志一会儿要到学校来,跟我们老师商量点事儿。”
冯少怀一边走一边想:“别看高大泉官不大,管的事情可不少,学校也抓挠着。”
他的小儿子百岁从后边追过来了。他属于穿戴最整齐的那类小学生。紫茄子完全按照城里的学生样子打扮他,套棉袄的小褂子缝了三个兜;书包上还带着一个小小的搪瓷茶缸子。他一手按着不住地拍胯骨的书包,一手举着石板,跑过来,靠在爸爸的身上。
冯少怀一边走着,一边摸着儿子的头顶,信口问:“今个上的啥课呀?”
百岁挺高兴地说:“一堂算术,一堂时事,时事是姜老师上的。你看。”他说着,把石板举到他爸爸的鼻子底子。
冯少怀朝那石板上看一眼,只见上边写着“社会主义”四个字。他的心头猛然升起一股怒火,瞪着眼珠子说:“你这孩子,写这个干啥?”
百岁说:“姜老师让我们回家给爸爸妈妈宣传……”
冯少怀夺过石板,叭的一声摔到了墙根,从墙根的砖头上撞回来几块碎石片。
百岁吓一跳,立刻哭了。
冯少怀赶紧搂住儿子:“别哭,别哭,一会儿爸爸给你买块新石板。”
百岁跺着脚说:“不,我还要上边的字儿!”
冯少怀说:“傻孩子,咱不要它。它会把我们这样的人吃掉!”
作者: 旱地惊雷    时间: 2016-4-18 00:48

二十八 朱铁汉清醒了

朱铁汉又被一股新的精神力量鼓动起来了,又一阵旋风似地跑在街上,来到村长张金发的家里。
过去,他认为庄稼人分到了土地,怎么耕种增产这类的事儿,根本用不着别人去操心,都会拿出全身的力气干的。如今,他懂得了应当把庄稼人的眼光引到建设国家、打美国侵略者这个任务上来,认为这是必须加强领导的。他想:共产党要不领导这个,那还叫什么共产党呢?他的性格,决定他的思想轨道要转硬弯;一旦转过来,就转得干脆、彻底。他希望把工作搞得再轰轰烈烈一些,再痛快一些,所以,他急着要促成芳草地党小组会的召开。他认为,张金发之所以干了那一串糊涂事儿,是跟他朱铁汉一样,没有进北京,没有开眼界,没有看到国家工业的恢复发展,没有想到抗美援朝的重要,尤其没有把庄稼人过日子的事儿,跟这一切联到一块儿。他认为,只要张金发到了小组会上,心平气和地听听高大泉的体会、打算,也会像他朱铁汉一样,立刻鼓起劲来。高大泉说他把问题看简单了,他说高大泉把问题看复杂了。他认为,当初芳草地的不少人还分不清共产党和国民党谁胜谁败的时候,不是张金发挺身而出,拒绝往敌人炮楼运木材,又积极参加护村的吗?接着,在土改运动中,一些庄稼人对斗争地主还有点胆怯的时候,不又是张金发冒着风险把歪嘴子抓回芳草地吗?他当初那么勇敢,那么有劲儿,现在更应当勇敢,更应当有劲儿,因为他已经是共产党员啦。
村长家里拆旧房、盖新房,正在起早挂晚地兴工备料。满院子堆积着砖石瓦块,锯末木屑,散发着炕坯老土和树脂的混和气味。
熬红了眼睛的张金发,蹲在那间还没有拆掉的小柴禾棚子里,一边烧开水,一边阴沉着脸蛋子,听朱铁汉的满怀激情的动员。他忙得好几天没有出门,但对村子里发生的一切事情,全都知道。他对高大泉一伙人的行动,头头脑脑,比冯少怀这些人清楚,又比冯少怀这些人生气。有不少一心过日子的人,惊慌失措地跑来找他,向他诉说,跟他摸底。他强忍着怨恨,拿出“一村之长”特有的自信和权威,把他们一个一个地安抚走了,自己却难以消除心里的空虚和怨恨。不论怎么样,他对朱铁汉没有系疙瘩。他摸透了朱铁汉的脾气。他认为,朱铁汉是小处调皮,大地方听话,是他张金发手底可以拨拉得动的人物。高大泉发展到明显地跟他张金发对立的地步,他尤其要拢住朱铁汉的心。等朱铁汉把话说完,他便大发雷霆,大泄怨气,可是一句也不牵扯朱铁汉。他弯着腰,把木片扔到那冒着浓烟、飞着火星的燎壶里,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芳草地办啥事情总得有个头哇!我就是一根木头橛子,上级把我楔在这儿了,他也不应当一抬腿就把我给迈过去。这到底我是一村之长呢,还是他呢!”
朱铁汉来找张金发,是让他召开党小组会的。高大泉找过张金发几趟,他都推托忙,拒绝参加。后来,朱铁汉自告奋勇,来找张金发,想把他拉到会场上,按照组织原则,在会上掏掏心里话,论论是与非。谈通了,疙瘩解开了,就像土改的时候那样,大家一心一意地干工作;实在谈不通,解不开的话,做到仁至义尽,各奔前程,先干着,以后再看。本来朱铁汉不想跟张金发多说什么,拉上他就走,非走不可,一切会上摊牌。可是,他听了张金发满篇的话都是指责高大泉的不是,十分恼火,认为必须当面指出来,这才是高大泉说的“党性”。于是他抖落着手里那卷报纸,很认真地说:“实话对你说,你刚才讲的这一大篇,对的不多,越说越没边儿。咱们得实事求是。谁把你迈过去啦?人家大泉从北京回来,家里的门坎子没迈,就先跑去找你。你能说人家把你迈过去了吗?”
张金发一摆手,说:“你不提这个我还不生气。他那天是找我了,找我干什么?下马连珠炮,干我一顿!”
“他提意见改标语,怎么是干你呢?”
“标语是随便改得吗?咱俩一块儿到区里开的会,一块儿听的报告,你对照对照,那标语哪一条错了?”
“大泉提的那几条新的,哪一条错啦,你说呀!”
“那看怎么说。大喊大叫搞社会主义,符合上级的指示精神吗?”
“我们共产党就是要搞社会主义呀。不搞社会主义,怕搞社会主义,不如干脆出党!”
“共产党搞社会主义不假,这里边有个时间早晚的问题。这会儿嚷嚷这个,就不对,就是错误的。这是打骡子惊马,镇唬人。这样胡干哪,迟早要挨批评,不及时改,还得挨处分……”
朱铁汉打断了他的话,说:“你也不用吓唬人,我不怕!”
张金发忽然“嘿嘿”地笑起来了:“你呀,你呀……”
朱铁汉觉着他笑得挺奇怪,又绷着脸说:“你笑什么,我就是不伯!”
张金发把手里的木头片子扔到地上,收起笑脸,告诉朱铁汉说:“我笑你今天的态度,跟几个月前我那态度一模一样。”他往朱铁汉旁边一蹲,无限感慨地摆开了心里话:“我知道,你,高大泉,还有我,咱们三个这个想头都是从一条道来的。就是从土改工作队的老罗那儿来的。老罗给我讲过两晚上,说要搞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我听得入了迷。他走了之后,我还一心想着搞社会主义,归大堆,一点过日子的心绪也没有。看见别人奔日子,我就气。你大概记得,我在会上就喊过:谁也不许冒尖,谁冒尖,将来我就给谁掐下去……哈哈……”
朱铁汉连连摆手说:“你不用给我绕,我们想的根本不是你这个意思。……”
张金发拦住他:“你听我说——后来有人把我的错误思想行为向王书记反映了。王书记把我找到区里,从脑袋到脚后跟,足足撸了我半天。还说,谷县长也知道了我的思想,小心挨整。我也像你刚才答对我那样答对王书记说不怕,不用吓唬我。他没急,掰着缝地跟我讲解。他说,搞社会主义,那是远大目标,不一定是哪辈子的事儿。他说,咱们这一代党员,就是搞新民主主义,眼下就是全心全意地搞发家致富,搞恢复发展生产。他说,咱们国家刚解放,这个破烂摊子,到处都得费工费时间收拾,帝国主义围着咱们,正在调兵遣将,也得对付。他问我,咱们要想坐稳江山,不再亡国,不收拾好这个摊子行不行?没有粮食行不行?要搞好这些事情,不发展生产行不行?要发展生产,不让农民自由竞赛,不鼓励他发家致富,不让他们尝到甜头,不给他们打消顾虑行不行?……哎呀,我好像从梦里醒过来。这才明白,上级为啥号召发家致富,又为啥批评各种不健康的思潮……铁汉,你想想,对不对呢?”
朱铁汉看看张金发那张忽然发光闪亮的脸,就使劲摇头,说:“我看哪,把你这一套端着,咱们到会上去摆。”
张金发听到朱铁汉这句话,以为自己的说服生了效,以为刚才还是硬梆梆的朱铁汉,被他这一番话给说得嘴软了,气短了,就又拍着朱铁汉的肩头,用更加亲切的口气说:“咱们都是党员,党有铁的纪律。不论办啥事,不能单凭个人感情,得看上级的眼色行事,听上级的口气说话。当然啦,大泉他不一定有啥坏心。他是上了老罗的当,还不听别人良言相劝。你知道吗,老罗跟谷县长对立,思想不一定对,要不为啥土改没结束,就把他调走了呢?老罗这会儿都可能转变了,我们还抱着他留下的那几句话,跟在屁股后边硬找犯错误,这是什么瘾呢?”
朱铁汉听着张金发讲得这样振振有词,气得他火冒三丈,使劲儿一拍大腿说:“你给我收起来吧。你还给我灌迷魂汤哪?我这肚子都快撑两半儿了!”
张金发不急不火地说:“瞧你这个人,我跟你研究革命大事,怎么成了迷魂汤啦?”
朱铁汉粗脖子红脸地说:“要不是听了你的,我能胡里马哈地瞎扑通这好几个月呀?我能同意文庆编那么一个破烂的剧本呀?我能到区里挨王书记的批评呀?我能平白无故地要召集会处分人家周丽平呀?”
张金发这才发现,朱铁汉没有被说软,而是比过去变硬了。他只好加一点火力进攻:“铁汉,我问问你:你是不是反对上级那个发家致富的政策呀?”
这一句话,果然把朱铁汉给问得打个楞,因为他没有从这个角度想过问题,也不曾跟高大泉他们议论过;张金发如此尖锐地把这个题目提出来,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合适了。
张金发趁势又来一句:“你明明白白地说呀,这是对上级态度的大问题,不能含糊!”
朱铁汉老实地说:“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没有想过反对上级这个政策,我就是觉着它不合意,不可心……”
张金发立刻揪住这句话里的一根小辫子,紧追:“你先说明白,一个党员,为啥对上级的指示不合意,不可心呢?这对呢,还是不对,啊?”
朱铁汉说:“这倒容易说明白,我看它光受冯少怀这样的人拥护,翻身户沾不上光。这样下去,还得吃冯少怀这样一些人的苦头。我看光这样干,搞不成社会主义。”
张金发嘲讽地一笑:“同志,什么是社会主义,你弄懂了吗?社会主义就是让庄稼人过富日子;非用这个词不可的话,我说呀,发家致富就是社会主义,发家致富就是跟将来那个社会主义通着的。”
朱铁汉听到这些刺耳的话,使劲摇摆着大手,搧着,挡着:“别瞎说啦。发家致富通不通着社会主义,我还没想好,要说它就是社会主义,我一百个反对。不用急,你听我说完。”他跳起身,像吵架似地喊:“冯少怀这样的人过富了,就是社会主义吗?还有你,像你现在这个样子,心里边没有大伙儿,没有穷人,也没有敌人,你这样富下去,也是社会主义吗?屁!你不用自己糊涂,也想让别人跟你一块儿糊涂啦。你呀,该从井底下打一桶凉水冲冲脑瓜子,让自己清醒清醒啦。咱们闲话少说,书归正传,晚上召开党小组会,有话咱们全在会上说。听见没有,吃过晚饭就去,在高台阶。”
张金发依然蹲在原地,仰着脸问:“这么忙的季节,没有什么具体事情要研究,光是这样说空话,闲磨牙,我陪不起,暂时先不开吧。”
朱铁汉心里一发火,肚子里的东西全往外倒:“当然有具体的事儿,研究你买砖的事情……”
张金发也噌地跳了起来:“研究我买砖的事情?这有啥研究的?我问问你,你们指地抠井、立时要搞的那个社会主义,就是叫党员都不住房,都搬到露天地去吗?啊!”
朱铁汉说:“你买的是地主的砖,必须研究……”
张金发简直又要大笑了:“我的天,就这,还要整人?不管谁的砖,有买有卖,我没白要,他没白给。天门镇五天一个大集,所有赶集买卖的人,身上都戴个成分牌吗?国家哪条法律上规定党员不许花钱买地主的东西?让高大泉找出来,指给我看看。白纸黑字写着的话,慢说小组会,就是召开一个群众大会,我也高高兴兴地去做检讨,低头认罪。行了吧?”
朱铁汉喊着:“你用不着耍这套英雄架势。告诉你,这个会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你再不开党的生活会,我们要改选小组长!”
张金发本来想说“你们没这权利”,又赶紧把这句话咽回去了。他已经发现眼前这个粗鲁简单的小伙子真动了肝火,这句话说出去,必然火上加油,那就转移了目标,得不偿失;所以,话到舌头尖上,跳出嘴唇的时候变了词儿:“铁汉哪,别看你发了火,我的声音也高了点儿,我对你没啥,你呢,我相信,你对我也没啥。咱们一块儿共事几年,配合得满好,有情有意。我声高了,是怕你吃亏……”
朱铁汉一翻白眼,打断他的话:“干革命又不是做买卖,论什么吃亏占便宜呀!”
张金发说:“用你的话说吧,我怕你喝了迷魂汤,这碗不是我端给你的,是别的人,你要小心哪!”
朱铁汉哼了一声:“别费心啦,我这会儿清醒极啦!”
张金发无可奈何地出了一口长气。
朱铁汉跳出小草棚,冲出小栅栏门。他看见冯少怀正站在门外边跟几个干活计的木匠聊天,大伙都用一神特殊的眼光盯着他。他这会儿烦透了,气极了,不愿跟人打招呼,不想说话,就挺着胸脯,迈着快步,从人群里穿过去,同时还瞪了冯少怀一眼。接着,他又朝北走,往东拐,想绕过苇坑,要回去找高大泉。
苇坑涨水了,漫进小道沟,几只鸭子在那不很清亮的水里游动着。
朱铁汉只好擦着寨子根走。寨子根下边也反浆了,粘泥沾脚。他移动了几步,刚要扒开一丛树棵子,准备跳过去,忽听前边有人说话,抬头一看,是钱彩凤和高二林。钱彩凤坐在坑边上一块石头上洗着衣服,高二林扛着一把铁锨站在那儿。就这样,朱铁汉无意中听到了几句私房话。
“从打你哥哥一回来,都跟我变心了……”
“谁跟你变心了?”
“你就跟我变心了。”
“你别瞎猜啦。只要你不跟我变心,我就变不了。”
“不变心,怎么还不给我一个准话。你想让我等到啥时候?”
“我哥这几天总是忙。我都睡了,他还没回去,我还没醒,他又走了。总没抓着空再合计合计……”
“你哥怎么那么忙啊?他为谁忙呢?为张家,为李家,他怎么不好好地为你们家那个日子忙忙呢?”
“唉,谁知道他想啥呀……”
“人家都在背后笑话他。说你们家趁这个时候,发家致富十分容易,可惜他让什么东西迷住心,自己不想办法发财,还恨别人发财……”
“他倒不会恨别人,他不是那种人,就是不大顾家。为这个我也生闷气。”
“唉,说一遭,都怪我这命不好。实指望遇上了你,今后时来运转,过几天自由自在的日子;看如今这个样子,就是成了亲,也不会有我的福享了……”
“这你放心。就是怎么着,我也不能让你跟着我受罪。”
“不好说呀!”
“光用嘴说也不管用,你往后看吧。”
………………
朱铁汉听出这里边有点怨气,可是他没有仔细地捉摸一下味道,就不管不顾地喊了一声:“哈哈,躲在这儿开秘密会哪!”随后,跳过树丛,奔到两个人跟前,“说吧,说吧,我列席听听。”
钱彩凤红了脸,赶忙低下头揉搓衣服。
高二林臊得更厉害,假装用铁锨铲土。
朱铁汉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忽然一拍手,笑着说:“对啦,对啦,这种事情,不能三个人一块儿说是不是呀?好吧。”说着,一把扯住了高二林的胳膊,顺着坑边往小道上走。
高二林想把朱铁汉对付走,好接着跟钱彩凤谈,就顺从地跟着迈上小道。
朱铁汉回头看看,离着钱彩凤远一点儿了,猛地在高二林胸脯子上打着一拳,说:“有人背后议论你正搞对象,我还当闹着玩哪,没想到是真的。小子,啥时候学的这个本事呀?”
高二林回了朱铁汉一脚,说:“我白跟你相好了,到节骨眼上,也不帮帮我的忙。”
朱铁汉说:“唉,我要是早看出来呀,早伸手了。怎么样,啥时候举行结婚典礼?”
“哪有这么简单的呀。”
“这又不是土改、打仗、搞社会主义,还有多复杂?”
“她还没拿定主意似的……”
“你干脆点嘛!问她:你到底愿不愿意嫁给我?我二林就这堆这块,没藏没掖,看着行,就办喜事儿,不行,咱们就吹台!去吧,再跟他说去,你不好说,我去。”
高二林拉住了朱铁汉,笑着说:“你呀,本来我哥没在家,我早想告诉你,先跟你商量商量,就怕你不是办这种事儿的人。怎么样?真是。”
朱铁汉接受了这个批评,说:“我不行,咱们走群众路线嘛,用文的,咱们俱乐部、剧团里有;用武的,咱们民兵队都是棒棒的。啥时候用,你说话,我下令,好不好?”
高二林说:“这些都用不上。等我再摸摸她的底儿,再说吧。有一件,这事情你可别对外人讲。”
朱铁汉眼盯着高二林看一会儿,才诚恳地点点头说:“行,行,一定保密。去吧,你接着向她进攻吧,帮不上忙,我也不打搅你们了。有个条件,晚上可得跟我作个详细的汇报。”他说着,迈着冲冲的脚步,带着笑声走了。
作者: 旱地惊雷    时间: 2016-4-18 00:49

二十九 大忙开始

杏花开了,桃花开了,柳毛子到处飞。
荒甸子上的各种小草,争先恐后地从黑土里钻出脑袋,抖擞着嫩绿的叶子。
一九五一年的春耕大忙季节,热热闹闹地来到了彩霞河两岸的村落,来到了动荡着的芳草地。人民政府拨发了第一批生产贷款和救济粮,这更给庄稼人加了油,鼓了劲。
党小组会一直没有开成,他们也没有再争吵过。除了朱铁汉在讨论分发粮款的时候,对过去的事情说几句带刺儿的话之外,高大泉和张金发什么都没有说。他们两个人的心里,都好像憋着一股劲儿,要显示一下自己那个主张的威力,要争个高低上下,干得非常欢。
张金发的房子已经落成,抽出身来抓工作了。他连着开了三个分片的群众大会,继续贯彻上级的“发家致富”的指示精神。 因为“竞赛”这个词是他“杜撰”的,经高大泉点破,也觉得把握不大了,就没再重复说。可是他一言一行里贯穿的“意思”还是“竞赛”。他还亲自动员两家中农添买了牲口,鼓动几户增置了工具。因为有的人知道一点底细,有的人想顺竿往上爬,肯给“一村之长”捧场,所以张金发的努力很快就显出了成果。他把希望的赌注押在秋天,那时候能有一批农户真正发了家,好把成绩单子送到区里。当然,他自己也必须是这些发展户中的一户,那才理直气壮。
高大泉已经把大多数积极分子发动起来,宣传工作搞得很红火,同时按照老周忠的建议,对生产环节抓得很细致,很具体。他们分头帮助群众制订爱国公约,挨户检查粪肥,督促他们捣碎,尽快往地里送。他特别嘱咐积极分子们注意翻身户的春耕准备进度。他和朱铁汉还参加了几个困难户的家庭会,安排得十分具体。他要争取让所有农民都能把地种好,都能夺到土改后的第一个大丰收,秋后都能第一次向国家交售爱国公粮。
群众被鼓动起来了,很快地掀起了捣粪、送粪的热潮。天不亮人们就忙着动手起圈捣粪,往地里担挑、推运,从村里到村外,到处欢欢乐乐,热热闹闹。
“二林,真棒,就你一个人挑哪?”
“还有我哥,在前边。”
“他比你跑得还快?”
“要不是老有人找他说事儿,我挑一趟他得挑两趟。”
“他是个科班出身的老把式,经过名手乐二叔训练的呀!”
………………
挑粪的高大泉,像一阵小风似的朝前跑。他肩上的扁担颤颤悠悠,两只筐子一齐跳起来,又一齐垂下去,如同奋飞的翅膀。汗水从他那刚剃过的头顶流到浓黑的眉毛上,又顺着通红的两腮滴到地上。他上身只穿着一件汗背心,臂膀的肌肉隆起,显得特别健壮。他的脚步有节奏地迈着,又快,又有劲儿。在路边的一棵大柳树下,他收住步子,仰起脸来朝树上喊:“喂,春江,砍树枝子干什么呀?”
树上的吕春江停住手里的斧子,朝下探着脑袋,回答说:“园子里种了几畦青菜,鸡老是到里边刨,弄点枝子夹上寨子。”
“你家的粪全送完了?”
“头晌就完了。”
“啥时候动犁耕呢?”
“得一两天之后。”
“搭上牲口股子啦?谁家?”
“老苏家。他有大牛,地多;我家没牲口,地少。我们哥俩跟他换牲口工。”
“好哇,能早点耕出来,到时候下种,美啦!”
“那是。春河嘟囔吃亏。我说啥吃亏占便宜的,等种完地,咱哥俩加把劲儿,全出来了。”
“你这个看法我赞成。就这么着吧,争取早下种啊!”
“哎,哎,大泉哥,你家呢?光是那头小驴种不了地吧?”
“莲子坑的许老太太捎几趟信了,一定让我去给她家耕地,换给我牲口使。我想让她找当村的,我也找当村的,两边都方便一些;她不愿意,说找不到合适的。”
“我看当村的外村的一个样。咱芳草地历来牲口就不够,土改前又让地主们祸害一批,更不够用了。加上今年没耕过的生地多,搭牲口股子很不容易。”
“那倒是。”
“快定准吧,别光顾张罗别人家,把自己的耽误喽。”
“好吧。”
这工夫,高二林挑着粪追上来了,哥俩一前一后奔到地里。
这块地七亩,挨着西官道,以道命名,都称这儿是“官道南”。地势很平整,只是最南边靠一条水沟子,洼一点儿。这肥厚的土地是翻身的胜利果实。如今那个写着“高大泉七亩”的木牌子,还在地头上插着。当这个牌子楔在这儿之前,高家从山东到河北没有一垅土地。几辈子人都盼望能有一块安身立脚的土地。他们熬干了血,累弯了腰,手里没落下一块黄土坷垃,最后只好在官坟场挤一块六尺长三尺宽的土坑子,埋下那对旧社会含恨的尸体,埋下庄稼人对土地那种死不熄灭的强烈要求……如今,到高家兄弟两个这一辈人,得到了自己的土地,这土地属于他们,他们是土地的主人了。分到土地以后的那半个月,高二林每天都要到他家的两块土地上走一趟,看一看,盼着播种,盼着收获。幸福有根,就要扎在这样宝贵的土地上。
哥俩把粪挑到地的南头倒了,又挑着空筐子走回来。他们踩着那虽然没有春耕,却已变得非常松软的泥土上,心里都是美滋滋的。
高二林咧嘴笑着说:“咱老家那地,不耕的时候发板,这边的地真软和,棉被套一样,真想躺在上边打个滚。”
高大泉见兄弟笑得那么天真可爱,也喜欢地笑了:“是呀。彩霞河两岸地肥出名,芳草地最肥的地块要算西官道附近。我那年从小半活升上一级,扛整活,安了个大锄板,头一次干活计,就是耪这块地。如今,第一次种自己的地,又是从这块地上开始,真有意思。”
高二林使劲儿跺了跺脚,好像试试那地结实不结实似的。他说:“有时候我真怕这是做梦。过去做梦也没有想到,一伸手,就有了自己的土地呀!”
高大泉趁这机会开导兄弟:“你和我过去做梦没有想到,那些老革命同志可早就想到这一步啦。为了让咱们穷人翻身解放,多少人流血栖牲。你记得我讲过的游击队和队长齐志雄吧?这是我亲眼见到的英雄好汉。记着他们,你就会清楚,这土地不是一伸手就得到的,是烈士们用鲜血换来的,是党给咱们的,咱们一定要做脸、争气!”
高二林点点头:“那当然,我要把全身的劲头都掏给它。反正咱们有人力,有工夫,要耪它个五、六遍,让它一亩产量超过爱国公约计划的一百五十斤。今年够咱全家吃,明年有富余,三、五年之后,咱们就能攒下几囤粮食啦!”
高大泉想着芳草地的社会主义远景,也兴奋起来,两眼放光地望着远方,说:“三五年之后,咱们可以支援国家更多的粮食。工厂有了粮食,就能造更多的机器,造更多的枪炮。那时候,咱们农村一定是社会主义了;种地使机器,拉运有汽车,庄稼人跟工人一样,都是有组织性,有纪律性的,一块儿种,一块儿收,家家户户过上幸福的生活。那时候,嘿,多美呀,二林!”
高二林的脑袋又被另一块幸福的磁石吸住了。他想到,三、五年之后,他跟钱彩凤可能有了两个孩子,他们可能使上了大骡马,拴上了大车,盖上了新房,比冯少怀这些户还要神气……于是,他立刻从远景转到了现实中。当他们走出自己的地边,走到小路上,他跟在哥哥的身后边,小声说:“哥,我想种完地就把事办了……”
高大泉像他兄弟一样,也从畅想远景,想到眼前的工作,考虑着那几户没有牲口、又搭不上伙的农户应该怎么办。他听了兄弟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好大工夫才明白过来。他又看兄弟一眼,问:“我跟你提的那几条,都摸透了吗?”
“就是我说的那样,没啥。”
“你们两个全乐意了?”
“嗯,我一使劲就算成。”
“咱们也得准备准备吧?最好经过大秋,拿到了第一个收成,有了底,把房修修。”
“我怕夜长梦多。”
“都乐意了,还有啥梦呢?”
“种完地办吧,早办了早省心。”
因为碰上了周丽平,他们哥俩的话被打断。周丽平正跟她嫂子抬粪,打个招呼,就过去了。
高大泉心里盘算:周家耕地没问题,劳力多,亲戚多,好搭股子;朱铁汉过去有二亩地,一直都是用周士勤的牲口耕种,分的地又有一半是秋天种了麦子的,很容易对付;邓三奶奶是军属,有代耕的,没啥困难……他想来想去,就是刘祥这一户问题最大。他家劳力少,又没有牲口。听说他找了几户,都不合适,没有搭上。有牲口的户,差不多都跟别人家说定了,等到这时候商量这个事情,晚一步了,有些难办。
以后,他又领着兄弟连着挑了两趟粪。来来往往,除了跟遇到的人打打招呼之外,他顾不上想别的事,说别的话,脑袋里一直转着刘祥这件事情。他几乎把芳草地有牲口的庄稼院都捉摸了一遍,没有一点门路可找。
小燕子擦着地皮飞,晚霞渐渐地暗淡起来;一会儿,旷野在缩小着,土地上升起了白濛濛的潮气。
干活的人陆续地收工了。
高家哥俩也回到家。
小龙在大门口等他们,从叔叔怀里,又跑到爸爸的怀里,又扛着大扁担,趔趔趄趄地往院子里走,喊叫着他妈妈。
吕瑞芬这一天除了帮着两兄弟装粪,还忙着三顿饭。这会儿,她已经把小桌子摆好,粥也盛在盆里了。
高二林放下工具,抽了抽身上的土,就奔饭桌子。
高大泉洗了脸,又替小龙洗手。
吕瑞芬一边给他们盛粥,一边问男人:“民校还不放假?”
高大泉说:“我想再坚持三天。”
“你啥时候换种子去?”
“等民校停课之后吧。”
“刚才秦恺找你,说换种子一块儿去……”
高大泉听到秦恺这个名字,心里忽地一动,把毛巾搭在绳子上,就往外走。
吕瑞芬说:“不赶快吃饭,又干什么去?”
高大泉说:“找找秦恺。他有牲口,可能没搭伙,给他和刘祥两家搭搭桥。”
“吃完饭去还不行?”
“怕他晚上出去,早办了早省心。”
高二林听到哥哥这句话,像棍子忽然拄到心口上,有几分不高兴地想:“两姓旁人家使使牲口,你动心动肝,我是你的亲兄弟,娶媳妇这样一辈子大事,接二连三地跟你商量,你却一点也不往耳朵里去,你真叫积极呀!”
晚上,两个广播台上都响起了年轻宣传员的声音;一群一伙的小伙子、姑娘们朝高台阶走。那里的民校坚持开课,俱乐部照样响着锣鼓,一片欢腾。
民校教室在西跨院。原来是地主歪嘴子的帐房;后来他的堂兄弟成了伪乡长,这里又作过临时办公室。如今三间屋打通了,安着几张桌子。一盏煤油灯吊在大梁上,灯火欢乐地跳跃。年轻人脑袋挨着脑袋,围着看一本新来的《时事手册》。他们的身上散发着汗味和正反浆的泥土气息。
高大泉跟大个子刘祥一块儿奔这里来学习。他把喜信传给了刘祥,说:“秦恺很痛快,我一提,他就答应了。”
刘祥自然十分高兴,又说:“听别人讲,他跟一个亲戚搭伙了,可别耽误那一头呀。”
高大泉说:“我跟秦恺提到这个了。他说那个村牲口多,好办。您就不用心里犯嘀咕了,赶快操持耕地吧。”
刘祥说:“刚才你婶子我们两个还为没牲口耕地发愁;你这一费心,去了我一块大病,成全了我一件大事。”
高大泉说:“秦恺这个中农户挺追求进步。您跟他搭伙,还能对他有帮助。他的牲口强,人工补不齐的话,婶子可以帮他家做点针线。反正不能让他吃亏。”
刘祥赞成:“说得对,你想得真周到。”
高大泉把一件重要事情办完了,忽然想起,刘祥的老丈人家在香云寺,要是通过这条道,准能了解到钱彩凤的底细。他想着,刚要叫住刘祥,忽听教室的上门坎“砰”的一声响。
教室里的女孩子们先嘻嘻地笑起来了。
民校教师秦文庆赶忙过来问:“刘祥叔,碰坏了没有?”
刘祥揉着脑门子,又把手伸到灯光下边照照,说:“没流血,撞得可不轻。”
一个女孩子说:“谁让您不低着头走。”
高大泉跟进来,接茬说:“这可不行。刘祥大叔刚刚直几天腰,应当昂着头走路。”
刘祥看高大泉一眼,说:“你说得对,直到土改,我才算直了腰。我第一次到这儿求歪嘴子借钱,就是直着腰进来,撞了一下子,又低着头出去的。从打那以后,总是低着头进,低着头出,也就没有觉着这门口矮。”
高大泉走到年轻人中间,很有感触地对刘祥说:“你借阎王债那次,是黑夜,下大雪,我记得很清楚。那次,齐志雄同志要搞歪嘴子,替穷人报仇,可惜没有搞成……这件事好像在我心上烙了个印子,一辈子也抹不平了。将来,等我抽出空来,咱们一块儿把它编一出小戏,经常演演,教育大伙儿。”
年纪轻轻的人,不知道芳草地在旧社会的苦辣典故。只有刘祥听到这番话,心口窝还有点隐痛;他自然也能掂出这番话的分量。
秦文庆说:“等种完地,让木匠把这门修修。”
高大泉说:“要想让你刘祥大叔永远不再弯腰低头,光修门坎子不行,得听党的话,加油干,实现社会主义这个目标,不让那样的灾祸再回到咱们庄稼人的头上。”
这句话里边包含的道理,年轻人都听懂了。
秦文庆说:“大泉哥你放心吧,不会有那个日子了。春耕大忙一开始,我才进一步认识到土地改革的伟大。土地,给庄稼人添了多少劲头哇。共产党把土地分给农民,农民把汗水流给土地,土地会把金谷银棉捧给农民,农民要用这劳动的胜利果实来建设国家……啊,多美呀!”
站在背后的吕春河说:“文庆真不愧是个知识分子,出口成章,像卖瓦盆,一套一套的。”
众人都哈哈地笑了起来。  
大忙季节,民校上课的时间短。月亮刚从东边的丛林背后露出它那金黄的圆脸,就散学了。青年男女们,说着唱着,互相招呼着,一齐往外走。
刘祥拿着那本揉坏了的识字课本,刚迈下高台阶,就见一个小女孩从路边跳过来,又扯住了他的手。
“爸爸,快回家吧。”
“春禧,你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我妈病了,挺厉害!”
刘祥一愣,扯着小闺女的手,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奔;心里想:孩子妈吃晚饭那会儿还挺好的,怎么说病就病了呢?要是病得轻,她不会这么晚放出孩子来找……想到这里,他的胸口突突地跳个不停。
作者: 旱地惊雷    时间: 2016-4-18 00:50

三十 灾祸

春禧妈并不是突然病倒的,就如同这场灾祸不是突然降落在刘祥的身上一样;她有个老病根,这一回是旧病复发。
十五年前的一个数九寒天,这女人怀着八个多月的身孕,给地主推碾子,为那些吃人的魔鬼们准备过年蒸糕的粘面。两天两夜,碾子不停人不歇,有人来换牲口,没有人替替她。劳累、饥饿、困倦,加上那小刀子似的西北风,一齐蹂躏着她;她觉得眼前一阵黑,昏倒在地,惊得牲口停住了腿,碾子停了转,他们的第一个儿子,落生在地主家的碾道里。
那时候,刘祥正急着凑一点过年货,给女人做月子准备一点吃食,在天门镇的一个煤厂子当小工。他每天总是半夜回来看看,起更又走,顾不上照管她。别的长工忙得手脚不闲,也没工夫到碾棚走走。这女人自已害羞,又怕财主怪她冲了“喜气”,惹下祸、不敢喊叫。直熬到天大黑,人静了,她才连爬带挪地回到家里。半夜的时候,刘祥摸进屋门,等着他的是冻僵了的儿子,还有半死的女人。
产妇病在炕上,没有钱医治,为了保住女人的性命,走投无路的刘祥,那天夜里,冒着大风雪到高台阶去借阎王债。结果,只伸手摸了摸钱,门没出,兜没进,就要打利息,一笔债务背在身,白白给歪嘴子卖了一年命。幸亏得到穷乡亲们的周济,女人保住了命,却落下了一个病根。
这几天,因为操持土改后的第一个春耕,这女人着了急,上了火,加上劳累,不知不觉地又犯了病;忍了几天没有好,今晚上反而加重了。
刘祥跑回家里,摸摸女人的头和手,压着惊慌问:“你觉着哪儿不好受呢?”
春嘻妈摆摆手,有气无力地说:“你别着急,没事儿,呆一会就好了……”
“我给你请个先生看看吧。”
“不用,不用,又得花钱……”
“花多少钱也得治病啊!”
刘祥说着,在屋里兜了个圈子,让春禧守着她妈,看着两个小弟弟,就去请先生。
折腾了一夜,折腾了一天,又折腾了半夜,病人还是不见好,这可苦了大个子刘祥。
按理说,刘祥不至于为一个病人太作难。别看他是个男子汉,性子特别好,心特别细,伺候病人他有耐心,也有经验。当初,女人病在炕上,由他伺候,后来乐二叔病倒了,也由他照顾。他那女人般的心肠,受到全村人的称赞。可是,眼下是个最紧要最紧要的时刻。农忙已经开始了,那些有根底的农户,都嚷嚷着忙不过来,他这个翻身户,为难的事儿更多。他第一年分到土地,处处都得从头起:做工挣回工钱,买了一副旧犁杖,添了一些小农具,还得操持买种子。他串了几户有牲口的人家,不是早就跟别人搭了股子,就是嫌他没牲口,配不上犋;亏了高大泉给他找了秦恺,才算有了着落。搭股的事儿是换工干活,从捣粪、送粪开始就得帮人家干,用两倍的人工换一个牲口工。这是好几家没牲口的户先定下来的样子,也得照着做。他家孩子多,又都小,里里外外就他这么一个劳动力,如今帮手一病,吃药花钱不说,还得拉他守在家里,做饭看孩子,根本不能动一动身子,这可怎么好呢?
他强忍愁苦,抱着最小的儿子,坐在病人身边,眼望着跳动的灯火,耳听着窗外春风吹拂着树梢儿响。他的心就像烧着的油捻儿那么焦躁,又像摆动的枝条那么不安。他想了很多很多的事情。
这次他跟高大泉进了一趟北京,开了眼,长了见识,心里边装下了许多过去不曾想过的大事情。高大泉回到芳草地的一切言行,刘祥最了解;高大泉遭到张金发一些人的为难,刘祥最同情;刘祥自认是个没大本事的人,可是他下决心尽自己的力量,支持高大泉,拼命干一场,把土改分到的土地种好,让它增产,争取头一份交纳爱国公粮,头一份出售爱国棉花。高大泉找他一块儿商量了好几次,怎么多施肥,怎么调换良种,怎么早动手,怎么保证他们的打算实现;哪里想到,百步还没有迈出半步,遇到了这种倒楣的事儿。如今是一天顶十天用,倘若再呆上几天,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美妙的计划,全得成了竹篮子打水一场空,那可要丢人了。
小儿子在他怀里睡着了,病人也闭着眼睛安静了一些,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儿,赶紧把孩子放到他姐姐的被窝里,又把灯捻子往上拨拨;出了屋,出了院,一溜小跑,到了高家。
虽然是夜晚,高家院子里却充满了忙碌的欢乐。
高二林住的那个小屋里,叮叮当当地响着,是铁器砍凿木头的声音。不用说,他正在收拾干活的工具。门口站着吕瑞芬,端着簸箕,一掀一动,哗哗啦啦,正在搧簸种子。北屋里有人说话儿,一个是高大泉,另一个是老年妇女的声音。
刘祥走进屋,这才瞧见高大泉蹲在炕上,一边搓棒子,一边跟客人说话儿。这客人是莲子坑的,姓许,是乐二叔一个朋友的姐姐。当年,高大泉和乐二叔的一些针线活计都是这位许老太太帮着做。他们常有来往,高大泉永远记着她的恩德。许老太太的儿子被日本鬼子抓劳工走了,十几年没有音讯。解放前她忙时打短,闲时要饭,住在莲子坑的小五道庙里,人世间的一切苦处她都受到了。如今她翻了身,分了地,还跟别人伙分一头黄牛;最近政府正帮她找儿子,据说在东北什么地方找到了一点线索。喜事儿接连着敲她的窗户叩她的门,使她这个已经等死的人年轻了,连那两只半瞎的眼睛都变得明亮起来。
刘祥先跟许老太太打招呼,向她问好,跟她打听莲子坑那边春耕准备的情形。
许老太太说:“我们那儿跟你们芳草地一个样儿。翻了身的人,都憋足了劲儿,要大闹增产,一火心地奔日子;我活了六十多,从来没见过庄稼人这么高兴,这么忙。刘祥,你怎么样啊,也准备得差不离了吧?”
刘祥勉强地笑了笑,没有回答。他不想跟外人述说自己那种倒楣的事儿。
高大泉替他说:“刘祥大叔遇上一点困难。不大,一闯就过去了。”
许老太太说:“是呀,庄稼人过日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虽说翻了身,头三脚难踢,不方便的地方免不了。就说我吧,过去没有锥扎之地,发愁;如今分了地了,也发愁。……”
高大泉说:“这个愁跟那个愁可不是一回事儿了。过去是为了挣扎着活命发愁,如今是为了往高走、往远奔发愁。你们说,味道一样吗?”
许老太太乐了,对刘祥说:“大泉这孩子,半年没见着,变得心气这么高,眼光这么远,嘴巴这么能说会道,字字句句都给人提精神。我是皱着眉头到他这儿来的,走道出的汗还没落下来,他就把我给说得咧嘴乐。”
刘祥说:“新社会锻炼人、出息人。他是党员啦,是我们芳草地翻身户的主心骨。”  
高大泉连忙摆手:“刘祥叔,您把话说颠倒了。应当说翻身户是我们的主心骨;没有大伙儿,好多事儿不要说干,连想也不敢想啊。”他说着,往炕里边挪挪,拉刘祥坐下。
刘祥摇摇头,说:“我不坐,跟你说一声,得赶快回去。明天换种子的事儿,你跟秦恺他们去吧,我去不成了。你婶子还不见好,我离不开家。……就这样吧,我走啦。”
高大泉跳下炕,追出屋:“您等一下。”
刘祥停在院子里。不知为什么,他看着这追过来的身影,心头一阵发热。
高大泉借着窗纸上透出的灯光,望着刘祥的脸,半晌才说:“我看您的气色很难看。”
刘祥说:“这几晚上熬夜了……”
高大泉说:“不对。您的精神不好。为啥呢?让这点困难吓住了吗?”
刘祥动了一下身子,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热心肠的人,才不至于给他增加烦恼。
高大泉说:“您是缺钱花,还是要用人力,让我们帮您解决啥问题,您对我说吧。”
刘祥说:“啥问题也没有……”
高大泉说:“有的话您就提出来。换种子的事儿,我替您办,粪捣不出来,大伙儿一伸手就完啦。这些您都不用愁,出来进去的不要在脸上挂出这种丧气的牌子给外人看。我们没有什么丧气的事儿,就是遇上了,我们也应当冷了迎风站,饿了挺肚行,不让别人看笑话!”
刘祥说:“这话正合我的心意,要说有点愁,也是因为怕别人看见咱们的笑话。大泉你放心,我刘祥决不会给咱们翻身户丢人现眼。”
高大泉说:“有这样的精神是对的。可是实在的困难,还得提出来,大伙儿帮着解决。咱们自己对自己可不能讲一点客气。您说吧,到底为什么这样打不起精神?”
刘祥说:“大泉,你为大伙儿操碎了心,已经够你忙的,不要再为我操心了……”
高大泉提高声音说:“不对,您说得不对。要是怕为群众操心,那还叫什么共产党员呢?如果群众不让党员为他们操心,那还要党员干什么用呢?”
刘祥说:“我没把意思说完全。我是这样想的,应当多给你腾出一点工夫,多为别人操心,不要为我操心。”
高大泉说:“您跟我,我跟别人,都是一条藤上的瓜,都是一家人;十个手指头,根根连着心。过去我们一块儿受苦,又一块儿翻身,眼下谁遇到什么困难,也得一块儿克服,我们好按照党的指点,一块儿往社会主义奔。这就是我的真情实意。”
大个子刘祥面对这样一个共产党员,听着这样一些出于肺腑的声音,他还能说什么呢?他抖了抖精神,说:“有你这份情谊,多难多苦我也不怕了。有事儿应当找你的时候,我一定找你,还不行吗?”
高大泉说:“您这样,我就高兴啦。”

刘祥独自走在街上。他觉得心里豁亮多了。春风吹拂着他那滚热的脸,星光照亮了他脚前的路。他听见谁家槽头上的牲口嘶鸣,想起了冯少怀的大黑骡子;他看到街两旁的院落阴影,想起了张金发买了歪嘴子的砖墙,还有新翻盖的大瓦房;他走在安安静静的街道上,感到斗争的风云在四周滚动。他暗暗地想:比起高大泉身上的压力,自己那点难处算个啥呢?应当学高大泉那股子满怀信心的劲头,挺过去。他又想,高大泉对我越是这般深情厚谊,我越应当想方设法地少给他增添麻烦,让他有更多的时间,更痛快的心情,带着芳草地的翻身户往前边奔……  
刘祥没有料到,也不可能料到,他遇到的困难,跟当时历史阶段的必然和有机的关系。这道坡坎,决不会凭着他个人一咬牙、一鼓劲就能跳越过去的。他和他的伙伴们,还要经历一连串的反复实践和磕碰之后,才能产生真知,才能找到跳越灾难的根本途径。……从此以后,连续五天,女人的病一天比一天加重,工夫耽误了,一家人的口粮也拿出来一升一斗地换了药。
尽管这样,刘祥一想到高大泉那些话,那股子劲儿,他就有了信心;他不再发愁,把愁变成了急,急着快抽出身子,跟缠在身上的灾祸大干一场。
节令不等人,播种的适宜时间已经没有多久啦。凡是人手齐全又有牲口的人家,或是那些能找到门路的人家,都在千方百计地抓紧时机,抢耕抢种,从五更天到下半夜,村子里和野地里都是欢腾的。布谷鸟“布谷、布谷”地叫着,石砘子“吱吱吜扭”地响着,皮鞭子“噼噼啪啪”地抽着,这一切声音,多么撩拨庄稼人的心哪!
大个刘祥抓耳挠腮,急得屋里院子里团团转。他把闺女春禧从屋子里叫出来,蹲下身,扯住孩子的小手,低声说:“今个请个假,不上学了,好不好?”
嘴里嚼着饭、手里提着书包的春禧连连摇头:“不,你说的,逃学不是好孩子。”
刘祥说:“你妈病了,得有人伺候,好多活计急等着做。你在屋里哄着弟弟,看着你妈,爸爸到大门口外边把粪捣捣,捣碎了,送出去,种好地;地里长了粮食,咱们就不用靠国家救济,还能支援工人老大哥,支援志愿军,打败美国鬼子呀。”
春禧听到后边这句话,眨了眨眼,“嗯”一声,愿意留在家里不上学了。
刘祥心头一热,眼圈红了,拍拍闺女的脑袋,赶紧站起身。他从墙边拿了镐,一面朝外走,一面嘱咐着:“你妈醒了找我,你就赶快到外边喊我。”
街上静悄悄,连个孩子也没有。人家都到地里播种去了,好多门口都上了锁。
刘祥用镐头刨着堆了一冬一春的粪堆。因为没有养猪,没有牲口,粪肥很少。除了他拾来的一些,主要靠去年冬天拆的一间小棚子,换下的一些旧土坯充当肥料。这会儿捣起来特别费劲儿,不用足力气是砸不碎的。他怕女人醒来找,怕孩子哭闹,又得放下活计,所以既要用大劲,又要加快速度。他把镐头抡圆了干着,拼命地干着;一会儿,他身上那件说不清是蓝是灰的小褂子,全让汗水泡湿了。
太阳是暖暖融融的,春风是柔柔和和的,麻雀在墙头上“叽喳”乱叫,鸡群在街上欢跑。新鲜的空气,掺着一股桃杏花的香味飘过来,真醉人哪!
这十天来,刘祥一直被拴在屋子里,日夜操劳、苦思,把他熬瘦了,累垮了,好像也大病了一场。如今,他如同一个坚持在战场的伤员,尽管咬着牙发狠地干,可是力不从心。渐渐地,他手里的镐举得不那么高了,砸得也不那么有劲儿了,脑袋里“轰轰”地像打闷雷;眼皮又沉又涩,老想往一块儿沾。他又强打精神,把镐翻过来,用劲地砸着坷垃。“嘭”的一声,砸碎一块,又砸碎了一块;镐把又举过头顶,他的眼前忽地一阵发黑,那镐头一下子落在他的左脚背子上了。高大的汉子,“扑通”一声,坐在炕土堆上。他那被镐头砸了的左脚背,先是一阵热,又一阵麻,接着是一股刺心的疼痛……他想看看脚背,就在这个时候,听见一串脚步响,抬头一看,高大泉朝他走过来了。
这个充满信心和热劲的年轻汉子,刚刚脱下过冬的棉衣,换上了白布褂子,褂子敞着怀,宽厚的胸膛挂着汗水;下身是青布单裤,裤脚卷着,腿腕子上沾着泥。看样子,他正干着活儿,半截儿扔下,到这儿来的。他手里托着一个纸包,急急忙忙朝这边走,当他发现刘家的粪堆已经摊开的时候,那双俊气的眼睛一挤,咧嘴乐了,冲着刘祥问:“大婶子好了吗?”
刘祥原地没动,忍着疼痛,摇摇头说:“还那样。”
高大泉停住说:“我看您出来干活了,还当她好了。这是我托人找来的一点草药。是从莲子坑传出来的偏方,用水煎煎,分早晚喝。据说,好几个像婶子这样病的人,煮两次吃就好了。不知真假,试试吧。”
刘祥说:“管他真假,得病乱投医嘛,说不定什么药能对症。”他说着,紧咬牙,站起身,从高大泉手里接过药。
高大泉说:“我家的粪刚送完。莲子坑的许老太太又捎信,让我给她抢着种地。我得跟她们搭伙种了,大概得去几天。您就抽空把粪捣了吧。等我回来,咱俩打个夜作,就送出去了。秦恺的牲口有了空,一两天也就抢着种上了。您要手急心别急,多往宽处想。有我们大伙儿,说什么也不能让您那地撂荒。”
刘祥强打精神地说:“你踏实地干你的去吧,心里边别总是惦着我。……”
高大泉又嘱咐几句,就赶回家去了。
刘祥见高大泉走远,低头一看脚背子,一片殷红的血已经浸湿了袜子;疼得更厉害了,赶紧扶住堵,才使身子站稳。
作者: 旱地惊雷    时间: 2016-4-18 23:39

三十一  援助

高大泉牵着他家的小灰驴到莲子坑,很紧张地干了四天活计。他身在莲子坑,心在芳草地。他惦着村子里的春耕进展快慢,惦着那些人力薄弱的群众下种早晚,惦着春禧妈的病是轻了,还是重了。他又忙了最后一天,把许老太太和跟她搭伙那家的早春地下了种。这才说定,他们的牛让高大泉拉回芳草地使上两天半赶紧送回,他们好串串晚茬子地。
半夜里高大泉就起来喂牲口,天没亮就动身了。
吕瑞芬刚点火做早饭,听到外边的响动声,赶忙迎出来。星光中,她瞧见男人正往院子里的大柳树上拴牛,就说:“你没睡觉,怎么这样早就到家了?”
高大泉一边朝屋里走,一边回答说:“这几天正当时,再不抢着下种就晚了,得抓紧时间。”他又问,“咱村的地种得差不多了吧?”
吕瑞芬说:“转眼一大片,真快呀!昨晚上朱铁汉和周忠大叔来找你,他们俩在这儿叨咕几句,说还有几家没下完种,都急眼了。”跟进屋里,她接着说:“咱家的粪比别人家还不算多。你走之后,我跟二林把鸡窝拆了,灶坑也换了土。他又起几个早送到地里。全准备齐全,就等你回来动手耕种啦。”
高大泉端过盆子要洗脸,蹲下身,撩起一捧水,问:“刘祥大婶子病好了吗?”   
吕瑞芬轻轻地叹口气说:“没好利落。刘祥大叔的脚又化了脓,肿得像个小冬瓜,穿棉裤都伸不进腿去……”
高大泉听了一惊:“他的脚又怎么了?”
吕瑞芬说:“就是你出门的头天,他捣粪的时候用镐砸的。他刚砸了脚,你就去给他送药;怕你知道了又着急,当时没有告诉你……”
高大泉听到这句话,立刻抽身站起,也没顾把撩在脸上的水擦一擦,任凭水往衣襟上滴着,急忙朝外走。妻子吃惊地追出来,在他背后跟他说句什么,小龙被惊醒,大声地喊他,他一概都没有听见。
刘家门口外的粪堆还在那儿原封没动,因为鸡刨狗扒,摊了一大片;小排子门关着,那上边的高粱秸已经松散,歪歪扭扭的;院子里是一片灰暗,窗子上没有亮,屋顶上不冒烟。
高大泉急收住步,这才想到来早了,病人这时候不会起来,也不能叫醒他们。
他这么想着,在门口来回走了几趟。他的心里又沉重又紧张,自己也发现,那件被汗水和灰尘浸染得变了颜色的白布褂子前襟,突突地跳个不停。他那两只因为扶犁把和撸麻绳子变得更加粗糙的大手使劲儿攥着。他心里叨咕:刘祥怎么这样倒楣,刚直起腰,憋了一身劲儿,还没上战场,先受了伤。他想,刘祥是个让苦水泡软了心的人,好想事情,怕受磕碰,晴天下雹子,偏偏砸他的脑袋。这会儿,一定很着急很难受。……高大泉想到这里,有点怕进屋子,不忍心去看见老伙计的脸色。
院子里传出孩子的哭叫:“我饿!我饿!……”
又传出春禧哄孩子的声音:“别闹,别闹,乖乖,等爸爸回来,咱们做饭吃……”
高大泉摸摸那个破排子门,没扣吊儿,只是虚掩着,就用劲推开,提着脚后跟,轻轻往里走。
堂屋门开着,春禧坐在前门口,抱着她的小弟弟。她见到过来的大人影,当是爸爸,刚要叫,细细一看不是,又低下头,用小手掌轻轻地拍着弟弟的小肩膀。
高大泉走到跟前,弯下腰,小声问:“你爸爸到哪去啦?”
春禧声音发哑地回答:“出去了。”
“脚好了?”
“没有,拄着棍子走的。”
“你妈哪?”
“醒了,刚才又睡着。”
“没做饭?”
“昨个晚上就没有做,粮食都换药吃了。”
小男孩似睡不睡地又哭了两声,春禧赶紧拍拍他。
高大泉在这小院子里呆呆地站着。不知是因赶路汗水浸湿的褂子这会儿变凉呢,还是心里发悸,感到有一种留在春风中的严冬余寒,袭击着他前胸和后背。天空渐渐发白,星斗陆续隐去,四外雄鸡的啼叫,都撩拨着他那急躁痛苦的心。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往回走。
他的脚步“噗塌、噗塌”响,显得很沉重。
天色已经发亮,芳草地被炊烟和雾气笼罩着。
高二林正在院子里往一个老式木犁上拴铧头子。他见哥哥走过来,挺高兴地说:“你要再不回家,今个我抓晌就去找你了。时间赶得正好。最多三天,咱就能把地种上。去年的雪不多,地发干,我傍黑又扒开土看看,咱那地还挺湿润的,下种出苗没问题。你先吃饭吧,吃了饭歇歇,睡上一觉再到地里换我吧。”
高大泉看了兄弟一眼,点点头,“嗯”了一声,又急忙往屋里走。
吕瑞芬正从锅里往盆子掏粥,对走进屋的男人说:“二林想紧着手耕地,歇人不歇牛,不吃饭,先下地,你们两个倒换着干。你先等会再吃吧,我再做几个饼子。”
高大泉急步地从媳妇身边过去,粥锅的腾腾热气遮住了他的脸,一撩门帘子进了里屋。
小龙正自己穿衣服,见爸爸突然出现,提着裤子就从被窝里跳起,又扑到炕沿上,兴高采烈地说:“到家你又跑了,叫你也不答应。你说从姑奶奶家给我带花生来,你带来了没有?”
高大泉没听清儿子说什么,也没顾上看看儿子。他揭开小面缸看看,已经干了底儿,又伸手在坛子里摸摸,米也不多了;发现凳子上放着一个半桩子口袋,用手指捏捏,里边装的是棒子粒,就一提一抡,背到肩上。
小龙当是爸爸要忙着推碾子轧棒子去,就跳下炕,又喊又跳地要跟着。
吕瑞芬见男人背着粮食口袋出来,打个楞,立刻就明白几分。她看看男人像石头一样的脸色,就没再说什么,赶紧扯住了小龙的小手,不让他追赶。
高二林刚要动身,瞧见哥哥背着口袋急匆匆地出来,当是口袋里装着种子,就说:“咱那地不干,全部耕完了,再一块下种也没问题。你这老早背它干啥呀?”
高大泉这才停住步,开口说:“刘祥家昨晚上就揭不开锅了,孩子们等着吃饭。我先给他送去。”:
高二林急了眼,说:“就是自己家揭不开锅,饿着肚子,勒裤带忍着,也不能吃种子,何况往外借呢!”
站在门口的吕瑞芬连忙解释:“那口袋里的棒子不是种子,是我刚从缸里挖出来的,想等你们下了地,抽空轧面子,中午做干粮。”
高大泉对媳妇说:“你再另挖一点去轧吧。”
高二林看哥哥一眼,皱皱眉头,又说:“这是多少斤哪?”
高大泉好像没听清:“什么?”
高二林说:“得约约分量!”他说着,把肩上的木犁往地下一扔,几步到了哥哥跟前,从哥哥手里扯过粮食口袋,提着进了屋。
高大泉没有想到兄弟的这一手,也从来没有在兄弟的身上见到过这一连串异样的神情和动作。他望着兄弟的背影楞住了。
高二林又从屋里出来,把粮食口袋“扑通”一声往哥哥脚跟前一放,说声:“三十八斤半,抛皮,三十八斤。”他又扛起木犁,牵着牛驴,大声地吆喝着,出了院子。
吕瑞芬赶紧过来,岔开话头,对男人说:“你吃饭吧,我给他们送去。我就手到碾台上帮他们推一点,回头好赶紧让春禧烧火。要是让他们自己弄,得啥时候吃上饭?”
高大泉又好像被惊醒似地扭过头来,看了媳妇一眼。
吕瑞芬发现,男人的脸像放在炉子里烧过的一块钢板,连两只眼珠都红了。她立刻体会到,男人受了这意外的冲撞,那种纷乱的心绪,不是一下子可以消除的。她着急之中,又想了一个主意,说:“要不然,你给他们再抱上两棵菜,咱们一块送去。”
高大泉点点头,转身往屋走。
小龙比他爸爸动作快,已经从屋里抱起一棵越冬的白菜,摇摇晃晃地往外走着,连声喊:“我也去,我也去。不,让我抱着,我抱得动!”
笑容像从云彩缝里透露出来的阳光,又出现在高大泉那钢板一样的脸上。他伸出粗壮的手指头,扳着儿子那嫩圆的下巴颏说:“这才是好儿子!”他这句话出口之后,感到一种酸痛掺和着宽慰的复杂味道,如同一阵小风似地掠过他的心头。
东方刚刚渗透出桔红的阳光。一块块浮云,涂着胭脂,渐渐地加深。成群的小鸟,在树枝间,在墙头上,欢快地跳跃吵闹。每个庄稼院都开始了忙碌的一天;由老少组成的一伙一伙,扛着犁杖,赶着牲口,匆匆地朝村外走。
高大泉背着粮食口袋,默默地迈着步子;吕瑞芬抱着白菜,默默地跟在后边;只有小龙,攥着爸爸的手指头,一边小跑着、跳着,一边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着这会儿爸爸妈妈根本听不进去的、自己觉着有趣味的话儿。
他们到了三岔路口,只见朱铁汉推着一车子粪从胡同里边冲出来,老远就喊:“大泉哥,大泉哥!”同时,他猛跨着大步追过来,一边打量他们,一边问:“你们这一家三口,拉着大队,去干什么呀?”
小龙嘴快,歪着小脑袋说:“给刘祥爷爷送吃的。”他说着,赶紧藏在爸爸的身后。他怕朱铁汉又吓唬他,又捏他的小鼻子。
朱铁汉听到“刘祥”这个名字,立刻愁云满脸,根本没有心绪闹着玩了。他看看高大泉,又看看吕瑞芬,说:“真是黄鼠狼单咬病鸭子。在这个忙得吃饭睡觉都顾不上的时候,一事没了,又跟上一事,这不要他的老命嘛!”
高大泉尽力轻松地说:“事情已经压到脑袋上了,想躲也不行,只能咬着牙挺过去了。”
朱铁汉跺跺脚说:“真没想到哇……”
高大泉说:“这是对我们的教训。”
朱铁汉说:“我昨天想到莲子坑找你说说,刘祥大叔直央告我,不让我告诉你;周忠大伯也不让我去,急死人。本想今个找几个人商量商量他那种地的事儿。天没亮,我起来推第一车粪到地里,瞧见地里有个人影挪挪擦擦的,从那个子,我认出是刘祥大叔。我又想,他病得那样出不来,过去一看,正是他。”
“他出村了?出村去干什么?”
“我问他,他说到香云寺孩子姥姥家去,求他们援助一下。”
“我已经给他搭好伙计,秦恺呀。”
“他说秦恺倒是同意了,可是大婶子一病,他出不了工,没有帮秦恺干,人家等不了,也不能让人家等,就又跟外村他那亲戚搭帮去了……”
“香云寺他大舅子是个翻身户,分了地分了房、还分了一些家具,就是没分到牲口。恐怕在这个火燎眉毛的紧急日子口,人家也顾不上他。”
“他说到他大舅子那边去不是为牲口,想弄点粮食,说有了粮食就好办了。唉,看这样子,难题目要从天上掉、地下长,一骨脑往咱们翻身户的头上落,安心不让咱们遂心如意呀!”
“让它四面八方一齐来,也怕不着。你先把粪推到地里,一会儿咱们找周忠大伯商量商量。”
“这回我算认帐了,翻身户过好日子也不是容易,是得领导,是得管,不然真是太危险啦!”
高大泉跟推车的朱铁汉走着说:“不管有多大困难,我们也得援助他,把这一关闯过去。他们两口子都病成那样,种不上地,丢了人,也是咱们大伙的不光彩。”
朱铁汉沉重地点着头:“那当然啦!过去都在芳草地一块儿受苦受剥削,如今又是一块儿翻身的,骨头断了筋连着,谁的事儿也是大家的。”
高大泉说:“芳草地这么大的村子,这么多的人,能眼看着让他这几亩地撂荒?”
朱铁汉说:“对呀,我也是这样想,可是周忠大伯还骂我脑瓜简单。我的天,还简单?再复杂,就要了我这条小命了。你笑什么,真的。这一程子,我那脑袋里边的东西,几大车也拉不完,什么都有,什么都想,乱哄哄的。长这么大,一沾枕头就着;土改那会儿,咱俩看守坏人,你还笑我是棉花绒脑袋。从打你这次从北京回来,特别是刘祥大叔家出事之后,我犯了罗旭光同志害的那种病,叫失眠。躺在被窝里翻来复去地折饼,干着急,睡不着。这回呀,棉花绒可潮湿了……”
高大泉笑着说:“你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我看是好事儿,我不可怜你,应当给你贺喜哪!”
朱铁汉没有笑,皱着眉头,朝村外跑去了。
高大泉带着媳妇和儿子继续奔刘家走。他的头脑里又转开了被朱铁汉打断的那个问题。刚才兄弟高二林的一连串奇怪的动作和神情,无论如何也不能从他的眼前推开。他想,过去自己常常拿家里的东西帮助别人,二林虽然没有热烈支持过,也从来没有反对过。他今天为啥这样呢?可能是自己太急了,没有把事情跟兄弟说清楚,兄弟还不了解刘祥的困境到了什么地步;一会儿到地里,再仔细地跟他说说,他会同情刘祥的,因为他的心地是好的……
他想到这里,觉着浑身松快了一些。
作者: 旱地惊雷    时间: 2016-4-18 23:39

三十二  “向他伸手”

喧闹的野地里,却有那么一块十分安静的小角落。
这是秦家的那五亩名叫“斜尖子”地。秦家老三秦文庆,孤零零一个人,正在这里刨地边子。他抡着那不知经历了多少年代的镐头,那镐头使秃了,又舍不得花钱加加钢,像小孩子巴掌似的。
他一下一下地刨着硬板板的地边,一下一下地砸着翻上来的坷垃。这种活计对一个精力旺盛的小伙子说来,并不很重。他轻松自如地干一阵子,停住手,观观四周的风光,看看那一家一户拼命忙碌的人,听着人们大声吆喝牲口,咒骂贪玩的孩子,埋怨动作迟缓的女人。那边是冯少怀家的大黑骡子,拉着铁犁奔跑。冯少怀的表侄李国柱扶着耠子,冯少怀在后边撒籽,他的童养媳妇吃力地提着粪筐子散粪。另一边干活的是村长张金发。他家正在犁地。犁上除了套着他家的大叫驴,还有一匹白马,不知是借来的,还是买来的。再近一点的地块里,是周忠一家人很和谐地干着活儿。西南方的远处,国家正在开辟一条新公路;离得远,只看到影影绰绰的人群蠕动,红旗飘舞,还有机器的马达轰鸣。几个工人,在正北破砖窑那边架设着电线,传来金属的敲击声;偶尔跑过汽车,像小山头移动,吹着喇叭……
天上的浮云,地下爬行的小虫,飞去的小鸟,飘悠着的蒲公英的小伞,这一切景象,对这个青年都有所召唤,有所鼓动。可是,谁知道他这会儿正在有滋有味地想什么呢?
朱铁汉推着车子,从地的另一边走过来。他发现小树上挂着一件农村比较少见的制服上衣,还看见一本用土坷垃压在地坎上的杂志,就猜到秦文庆在这儿干活,抬头一看,果然不错。他楞一下,忽然想起刚才跟高大泉说的事情,放下车子喊一声:“嗨,勤快的小伙子,该歇一会儿了”,就跨着大步,在两家的墒沟里,扭扭晃晃地奔秦文庆走过来。
秦文庆停住手,擦着汗,笑着迎接他。
两个长相不同,地位不同,心境又不尽相同的青年人,坐在长着稀疏的马尾草和苦菜花的地坎子上,聊开了。
“你们刨地边子了?”
“地种完了,没事还不得给我们找点事儿干。”
“怎么你自己唱独角戏呀?”
“一个人自由,可以安安静静地想点事儿。”
“嗬,你也想心事?”
“怎么,只许你想?人的脑子是运动着的,它总得转。”
“你不失眠吧?”
“失眠?你失眠了?哈哈哈……”
“小子,你笑什么呀!”
“铁汉,好多人说你这一程子变了。是变了:爱皱眉,爱发闷,不爱跑路,不爱喊叫了。真的,你那高腔大嗓门也好像比过去小了……喂,跟我说老实话,有门了吗?”
“什么有门了没有?”
“对象啊!”
“瞎说。我还有空想那道用不着的事儿。”
“拉倒吧,人家都说,自从高二林跟钱彩凤搞上,你就慌了神儿,着了急……”
“呸!再胡说我要揍你啦。”  
“装得真像,要不你想什么,为啥还失眠呢?”
“我愁的!”
“愁什么?家里的事用不着你多管,你是最舒心、最自由的。村里的工作嘛,大泉哥一回来,瞧瞧,芳草地的空气都变了味儿。要不是他带着咱们,在大忙前搞那么一下子宣传鼓动工作,做了那么细致的安排,哪有今天这个好气象?要像开春那样,人人光顾走歪门邪道、打发财的小算盘,不会这样认认真真地准备肥料,也不会这么早就动手抢着耕地,到了季节,瞧着抓瞎吧。”
“就这样也发生了抓瞎的事儿啦。有人土地要撂荒,种不上,等着收草了。”
“谁家呢?”
“我先问问你,你爸爸他们干啥去啦?人和牲口都没出门吧?”
“没出门。他在那边,也刨地边。”
他们同时往人稠热闹的西南角望去,正瞧见秦文庆的爸爸秦富拄着镐头立着,跟那个挎着柳斗子的冯少怀在一座小孤坟的墓碑下边,亲亲密密地说着话儿。
朱铁汉朝秦文庆跟前挪了一下,又拿出团支部书记的郑重神态说:“文庆,我们是青年团员,是党的助手。党的最终目的是在我们国家实现共产主义。罗旭光同志讲过,只有实现了这个总目标,才能在世界上彻底消灭人压迫人、人剥削人的现象,我们庄稼人才能真正过上幸福的生活。你知道吗,到了那个时候,种地使机器,出门坐汽车,黑天用电灯,咱们俱乐部,要盖大剧院,嘿,那可就抖起来了!我还得告诉你,眼下,帝国主义怕咱们走到这一步,就发动战争,想侵略咱们;地主和反革命分子,怕咱们走到这一步,就搞破坏,梦想变天;还有的人,不喜欢咱们走这一步,总想拖后腿,想压压翻身户。让他们到一边做梦去吧!不论天上地下生出多少难题目,咱们一定要把所有的庄稼人都鼓动起来,立刻就一齐奔社会主义。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为了实现这个总目标,我们青年团员就得一心一意为革命,不能像你爸爸那样总打自己的小算盘;就得象大泉说的,咬紧牙拼命干,不能碰着一点小困难就呲牙咧嘴。我们还得搞团结友爱,不能各人自扫门前雪、不管他家瓦上霜。注意听着,我今天要跟你说的,就是团结友爱问题,目前是当务之急,火上了房顶……”
秦文庆笑着,为了不打击这位宣传家的积极性,还点着头,后来越听越没完,这才打断他的话,说:“哎,哎,团支部书记同志,你快来个开门见山吧,说说,谁家的地要撂荒啊?”
朱铁汉只好收住长篇的演讲,看秦文庆一眼,又放开了惯有的那副震人耳朵的大嗓门说:“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要撂荒的是刘祥大叔家呗。”于是他把刘祥家的遭遇一五一十地诉说了一遍。
秦文庆听完,很受震动。他脸色发暗,两眼发直,想了想说:“我昨天跟我爸爸我哥他们下种回家,在村口上碰见周丽平。她告诉我刘祥大叔家里遇了事。我当时想,平常过日子有个灾病,都是难免的,过几天也就好了;没料到这么严重,还影响到耕地下种。”
朱铁汉说:“全村人都知道了,偏你鸡毛堵着耳朵。我还当你早就听说,故意装聋做哑哪。”
秦文庆说:“唉,那几天,我爸爸憋着一口气,一个劲儿对我们嚷嚷,跟他们比比,跟他们比比,赶到前边下种,不能落他们后边。他把我们追着赶着,每天都是顶着星星走,顶着星星回,连洗脸的空儿也捞不着,更不用串门了,我哪里听说去呀?中午我得抽空去看看刘祥大叔。”
朱铁汉说:“你拿两只黑眼珠搞慰劳,顶个屁用。要紧的是向他伸手,拿出你的行动来!”
秦文庆说:“这没说的,我们应当伸手帮助他。”
朱铁汉说:“那好,反正你们也种完了地,又没出门,把牲口借他使两天。明白吗?只用两天,耕了,也种了,地就扔不了啦。他呢,就把难关过了,你就算把他救啦。”
秦文庆说:“是这样。啥时候干呢?”
朱铁汉说:“立正、稍息、开步走,越快越好!”
秦文庆说:“行,我到家说一声,晚上你听我的回话,一块儿定个日子吧。”
朱铁汉很高兴,又来个粗中有细,嘱咐秦文庆说:“哎,同志,冷静一点儿,冷静一点儿,别学我,就是别学我过去那种热情满高、头脑简单的样子。回家以后,好好地对你那个宝贝爸爸进行一番说服教育,多对他宣传爱国主义思想和社会主义远景。你就说,这土地是毛主席领着我们闹土改,才分到穷人手里的。今年是第一个春耕,翻身农民没有底子,遇上了想不到的灾祸,发生了困难,大家要向他伸手,拉他一把。你对他说,地种不上,就收不来粮食,长不了棉花,就没法交公粮,工人就没吃的,机器就没原料,就织不了布给他做棉衣裳,就不能支援抗美援朝。你对他说,大家种不上,不增产,光你一家收来,连糠带粃子一齐打扫上,连窝端出去,够几个工人吃,又能织几尺布呢?这样下去,社会主义还怎么搞呢……”
秦文庆又打断他的话:“用不着跟他讲这么多,他心口窝的口袋都装着别的东西,没有地方盛这些。放心吧,这件事情你朝我说,我保证到时候把牲口拉到刘祥大叔的地头上去,还不行吗?”
朱铁汉憨厚地笑笑,说:“说个实在的,文庆,别看你小子挺热乎,又满打满包,我对你那个爱打小算盘的爸爸,真有点不放心。”
秦文庆奇怪地看他的伙伴一眼,说:“你今个怎么变得这么碎嘴唠叨的?我爸爸再顽固再落后,他总是个有心肝的人,总不能见死不救哇?”
朱铁汉见秦文庆说得真切诚恳,觉着自己对这个团员的说服动员工作成功了,是个吉兆,对秦文庆挺满意,对自己的工作也挺满意。他立刻跳了起来,说了一声“一言为定,晚上在老周家等你”,就赶快奔南地头推车子。他还要赶快回村,向那个正在着急的高大泉报告这个胜利的消息,也让他满意满意。

在西南角的地里,冯少怀和秦富两个人的一次长谈,也到了煞台的阶段。
冯少怀的脸上又渐渐地出现了笑容,换走了一直凝固着的那股子怒气。他挺着胸脯子,摇头晃脑。有些话,必须压低声音才能说的时候,他也好像嘲笑一切似地半仰着脸,使得比他身个矮一点儿的秦富,看不到他那灵活的眼神,只能看着他的两个黑洞洞的大鼻孔一扇一合的。他说:“就这么着吧。从今后,别光打小算盘,要打大算盘,小算盘越打越小,拨拉大算盘珠儿才有大发展。”
秦富听到冯少怀最后的忠告,连连点头,说:“那是,那是。”
冯少怀朝秦富跟前凑凑,又对他透露一点真东西:“说实话吧,我虽说看得透,认得清,也有胆子,可是总觉着单人独马往前奔不带劲儿,不成势力。常言说,孤木不成林,这个年月时兴发家,咱们哥俩得一起发。”
秦富很有同感地笑笑:“我也是这样的心思。眼下社会不同了,啥事儿都讲究‘群众’‘群众’的嘛,说话办事儿看别人,别人不走,我绝对不能迈腿。就是这个主意。”
冯少怀又说:“你呀,比我干净利索,正巧是共产党团结的群众。我这样的应当看着你的脚步抬腿。你怕啥,没人惦着你,也没人恨着你,再没人总是锯锅的戴眼镜找茬儿,要把你划成富农分子。你可怕啥呀?我要是换上你这样一个好位置,妈的,我撒开腿蹦!”
秦富也相信这是真情话,可是说:“你只瞧外表,没见内情,谁都是有窗户有门有烟筒,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他说的这本经,指的是他那不让修理、不听话的三儿子秦文庆。为了严守家丑不可外扬的规矩,“小算盘”多上火多生气,也不会在这些事情上失算,向别人乱抖落。
冯少怀看着表侄李国柱又耠回来了,对秦富说:“就这样吧,放开胆子,干他一家伙。趁这机会你不抓一把呀,打着灯笼都难找着这条没泥没水的光溜道儿了。”
秦富笑笑说:“那是,别怪我胆小,前几天,让高大泉他们那伙人又是演戏,又是喇叭,又是挨着门口串说,把我闹懵了,我真想这下可没有指望啦。”
冯少怀仰面哈哈大笑:“唉,过了初一就是十五,月亮弯后就是圆的。我没跟你说嘛,有穷有富才成世道,没穷没富天塌地裂日头灭。这是天经地义,谁也改不了。怎么着,你看到真货了吧?刘祥这家出的事情,刚刚送个信儿。往后看吧,风停潮水退,露屁股现眼的事儿多着哪!”
“实在,实在。”
“政府里进去能人了,人家比咱们看得透。金发这个机灵人,前些日子那种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的气魄,真让人佩服。你知道嘛,那几天,高大泉跟周忠这些人扯起伙来挤金发,可厉害啦。金发有主见。当然啦,他跟上边的能人有交往,有能人指点他,懂得穷富是天经地义。他决不会像高大泉这伙人那样异想天开,什么社会主义,什么大家一齐过富日子。要是没穷没富,全是富的了,还成什么世道?打个比方吧,他们说那会儿都要坐汽车,没有了穷人,都坐到车上享福,谁还当开车的呢?哈哈哈……”
秦富也“哈,哈,哈”跟着笑了几声。
冯少怀抒发了自己的真情实感,心满意足,十分高兴,挎着种子斗子往地里走,走几步,又忽然回过头对那个楞在地头上的秦富喊:“嗨,别忘了,赶快向他伸手哇!”
“哎!……”
作者: 旱地惊雷    时间: 2016-4-18 23:40

三十三  见死不救

还没有到晌午,秦文庆就收工回家了。
这个小学毕业生,从小时候起,就爱看唱本,爱瞧戏,土改运动里,又参加了俱乐部的活动。艺术这个奇妙的东西,给他的性格印染上不少正义感和同情心的色彩,也把他从“小算盘”编夹了多半生的那个篱笆寨子里拉了出来,让他有机会跟一群心地干净、助人为乐的庄稼人站在一块儿。这样,那些新的思想,经常地充实着他的感情,党员、积极分子们的崇高行动,又不断地为他树立追逐、攀登的人生目标。
土改运动中,他参加演剧组,平生提笔写的第一个作品,就是描绘已故的老贫农乐二叔跟刘祥的故事。在这个小剧本里,他把地主歪嘴子的惨无人道和刘祥的好义勇为加以鲜明对照,表现了他那朴实的爱与憎的感情。通过这次写作,他对刘祥产生一种特别的尊敬。后来,他走了一段糊糊涂涂的弯路。高大泉从北京归来,立刻又把他拉回原来那条正道上。前几天那个晚上,在民校里,高大泉跟刘祥说的几句顺口搭音的话,却深深地印在他脑海;事后他问过周忠老头,他知道了刘祥在旧社会被逼借债的故事,他正酝酿着另一个新节目。
这一切,都是他在地头上听了朱铁汉的要求,立刻慷慨应允的根据。他觉着,帮助像刘祥这样的人解决困难,是义不容辞的,没有别的话可说。他也有信心说服他爸爸成全这件好事。因为他认为自己的爸爸不是坏人。  
他叫开了那照例关闭着的门。
开门的是他嫂子、秦文吉媳妇赵玉娥。
这个青年妇女二十四岁。瓜子形的脸,中等个儿,眼睛不大,显得温和、懂事;过门那会儿,后脑勺上梳着一个小发髻;最近走了一趟娘家,小髻剪掉了,乌黑的头发上还残留着旧时的卷曲形状。她腰上系着围裙,手里提着火棍子,看样儿正在烧火做饭。她看见小叔子走进来,先微微一笑,开口就请罪:“文庆,你放在桌子上的那些纸片子,我一时没留神,让你小侄儿撕了一张,真糟糕。”
秦文庆边往里走边说:“撕了你赔我。”
赵玉娥跟在后边说:“行。你先教我识字,然后我再替你写。”
秦文庆说:“我才不教落后分子哪。”
赵玉娥说:“不要胡桃栗子一齐数,告诉你!”
秦文庆说:“这口缸里还能出白布?”
赵玉娥说:“你呢?”
秦文庆说:“我是搭在缸沿上的布头!”
在这个小院子里,笑话只能流行在这叔嫂之间。他们是比较对劲儿的。赵玉娥是秦文庆处在这个家庭里唯一的精神支持者。这种笑话,一进了二门口,自然停止了。一个奔到灶火跟前,接着忙碌,另一个停住,身子转向东窗前,那里蹲着秦富的大儿子、秦文庆的哥哥秦文吉。
秦文吉蹲在那儿,从一筐子破烂里寻找一块补套包的皮子,越急越找不到,正在乱翻。他抬起头,朝兄弟微微一笑,说:“回来了?”
秦文庆嗯了一声,问:“爸爸呢?”
秦文吉回答:“在后院。”
秦文庆又转过身,往里走。
这两个人,可算“兄宽弟让”。他们从不吵嘴,从不红脸,也从不开玩笑,彼此很恭恭敬敬,又像干萝卜缨熬的汤那么清淡寡味。他们的父母认为这样最合乎秦家的传统标准。因为秦富跟秦恺就是这样的关系。他们和气一生,也淡薄一生。在当时的农村里,像秦富这样的庄稼主儿,兄弟分家的时候,是各种各样吵架中最复杂、最剧烈的吵架,是吵架范围里的高峰。因为这个时候,要决定私有财产的最后归属和所有权的问题:分给你了,就不是我的了;分给我了,就不是你的了。谁不红眼呢?在这红了眼睛的关键时刻,他们可以为他们死去老娘的嫁妆里的一个只剩单个儿的撢瓶,这撢瓶又是缺了耳朵、摔豁了瓶口的,而吵得动刀子。没办法开交,只好动请亲友说和、抽签,最后平息收场。这期间,他们要轮流管亲友们两天烙饼摊鸡蛋。手头紧,就去借,也得这么办。秦家上辈兄弟却不是这样的。他们分家的时候,头天晚上连姥娘家的人都不知道,左邻右舍更没有发现丝毫迹象。哥俩、妯娌没吵没闹,和和气气,更没有请客、动说和人,只在写分家单那个晌午,给中保人和写字先生做了一顿花椒叶炸酱过水面。可是弟兄两个至今不来往,也很少说话,却又是在分家的时候结下的疙瘩。秦富常说:“一家人吵架最不合算,不管谁输谁赢,都添不了东西。我不干那种上当的事儿。”
秦文庆离开他哥,穿过堂屋,来到后院。
后院里的菜畦都整出来了,好像刀裁笔画的,又平又齐。后院门也打开了。从这儿能看到刘祥家那所空宅院,院里有一棵桃树,开着粉嘟嘟的花团,像云霞一般。
秦富变成了木匠,蹲在菜畦边上,乒乒乓乓地修理着一张使坏的旧木犁。他见儿子过来了,就说:“来,快给我扶着点。你看,才使几天,就坏成这个样子了。”
秦文庆赶快过去,扶住木犁的把儿。
秦富继续敲打着,又说:“这么早就收工啦?坷垃砸净了没有?可不能留下,将来它要咬小苗的。”
秦文庆带着几分讨好的意思回答说:“全砸净了,一点也没剩,像用罗筛过一般。”
秦富又问:“你扒开土看看没有,种子该扭嘴了吧?”
秦文庆根本没想到过干这个事儿。因为需要,他对爱打小算盘的爸爸说了一句假话:“我看了,有的扭嘴了,墒情不错,又下种早嘛。”他说着,看看爸爸的表情,又说:“刘祥大叔家的地,不要说下种,到今天还没有耕哪!”
秦富“嗯”了一声。
秦文庆想先唤起他爸爸的同情心,再谈正题,就试试探探地说:“开头,大婶突然病了,请医生、吃药,折腾了好几天。没想到刘祥大叔又砸了脚。一事接一事,把种地的事情耽误了。眼看季节就要过去,地要不下种,没个收成,他那一家大小这一年可怎么生活呀?”
秦富端详着那木犁修理得合格不合格,信口回答儿子说:“庄稼人,地是根本嘛。”
“好多人都替他家着急作难……”
“庄亲爷们一个庄上住着,别人过好了,比别人过穷了强。虽说咱们求不着谁,起码不用担心他们穷得揭不开锅,偷着摘你的豆角子,掰你的棒子吃。”
“别的家牲口人力不凑手,地还没种上,对刘家的难处,心里急,帮不了他。”
“唉,这年月,谁能顾谁呢?”
“咱家地种上了,想让咱家给他耕耕地……”
秦富停住手,盯着儿子的脸问:“他找你了?”
秦文庆见爸爸没有着急,心想有门儿,就说:“别人替他找的。”
秦富笑笑说:“我捉摸着,他该找上门来了。”
秦文庆没想到他这个爸爸,一下子变得这么开通,真想像别人家的儿子对爸爸那样,跟他亲一亲,乐一乐。他问:“您看咱啥时候给他家耕呢?他们还等着我回话哪。”   
秦富说:“这得看看啥吃食,啥……”
秦文庆连忙说:“他家的粮食钱都给病人治病用了,咱们就别到他家吃那三顿饭了。您看怎么样?”
秦富说:“行。”
“您真好。这才叫团结友爱!”
“啥爱不爱的,反正给谁干也是干,在本庄干,比到外村强,来回少走路,人和牲口都省点力气。”
“宜早不宜退,那就明天动手吧,我去告诉他们。”
秦富拦住儿子:“你别急。到底啥价呀?”
秦文庆一楞:“什么啥价?”
秦富向儿子伸出手掌,说:“咱给他耕一亩地,他给咱多少工钱呗。”
秦文庆着急地说:“他哪掏得出工钱呀……”
秦富一眨眼,说:“眼下拿不起,折成粮食,秋后给也可以,利息多少,我不在乎。”
秦文庆说:“咱们帮人家,不能跟人家计算这些。”
秦富一翻白眼:“白给他干?”
秦文庆说:“以后刘祥大叔病好了,给咱们补人工。”
秦富摇着脑袋,说:“我们人工还用不完呢,用他的干什么。要是不掏钱,那就别说了。”
秦文庆瞪大两只眼睛瞧着他爸爸,他爸爸好像从五层楼那么高的架势一下子缩到地皮那么矮了。他忍住心头的火气,耐着性子劝他爸爸,给他讲团结,谈友爱;可是不管怎么说,他爸爸也只是一个劲儿摇脑袋;他的耐性被磨得没劲儿了,火气冒上来,大声地跟他爸爸争吵,声言他爸爸要是不答应,明天他就自己拉着牲口去给刘祥耕地。
他的哥哥秦文吉被吵声惊动,过来解劝。他看看他爸爸,又看看他兄弟,听了几句,立刻就明白了。为了两头都不得罪,他装作不明白,也不细打听,囫囵吞枣地说了几句让兄弟熄火的话,就把他兄弟往屋里推。
秦富一见大儿子,觉着知音到了,立刻大举反攻,伸着脖子大喊大叫:“这叫他娘的什么事儿呀!到我这窝里找便宜来了,也不怕便宜咬了手哇?他们不是翻身户嘛,不是反对剥削嘛,怎么这回又不反对了?想什么不给,饭碗也不让摸摸,就让我这人和牲口白给他们干,这叫啥政策呢?你个小兔崽子,还念书识字,还跟我吵?咱们到区里,找王书记去,让众人评评谁有理?你倒说呀!”
秦文庆被他爸爸这番话说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觉着跟这种只认识金钱的榆木脑袋没什么道理可讲,用不着白费唇舌。哥哥推他,也不再挣着,就气呼呼地进了屋。
他妈一见男人和儿子吵起来,吓得变了脸色。她疼儿子,怕汉子,一边不能惹,一边不敢惹,又急又怕,蹲在灶膛前边,只顾发抖,顾不得什么。火焰漫到灶坑外边,快燎着她的脚了,她才笨重地朝后边挪挪。
唯有赵玉娥,依旧不动声色。她对这个小院子的一切都司空见惯,都看得清清楚楚。她同情小叔子,只是用一种高傲式的沉默表示着支持。
秦文吉把兄弟推到屋里以后,又两边讨好地劝说几句,嘴里喊着:“饭熟了,吃饭吧,吃完该干什么都干什么去。”同时手忙脚乱地放桌子,拿碗筷,随后又端盆子。他见满满一盆子稀粥,揭开锅看看没米饭,扒着篮子看看没饽饽,就问媳妇:“干的放在哪儿了?”
赵玉娥赌气地说:“妈没让做干的。”
秦文吉说:“大忙季节,晌午这顿饭最要紧,怎么光喝粥哇?”
应声虫的妈这会儿脸色稍稍好转一些,听儿子追问,先朝后院瞥一眼,见男人没有跟过来,也没留神这边,就小声地对儿子说:“这是你爸爸吩咐的。他说明天你们爷仨出去给别人家耕地,到别人家吃好饭,今天咱家就做稀的吃,肚子空,明天好多吃点……”
屋子里那个被他爸爸气得哭笑不得的秦文庆,听到妈这番话,觉着非常恶心。他说什么呢?只能冲着窗户非常凄惨地冷笑了几声。
妈和他哥哥秦文吉被他这突然的笑声吓了一跳。
作者: 旱地惊雷    时间: 2016-4-20 00:56

三十四  “政府管不着”

吃中午饭的时候,高大泉在高台阶前边的老槐树下,碰见朱铁汉推着空车子从地里回来。
“大泉哥,报告你一个好消息。”
“老远我见你乐得抿不上嘴了,啥好消息呀?”
“我给刘祥大叔找到牲口了,棒极啦!”
“是吗?谁家呢?”
“秦富家。他全种完了,牲口在家闲着没事儿干。”
“噢,他答应了!”
“还没呐。我跟秦文庆做了一番说服教育工作,他的劲头鼓得足足的,保证没问题。”
“秦富还没有吐口,就怕文庆这个保证写在瓢把上,一冲一洗就没啦。”
“不会,不会,秦富哪能那么没人性呢。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不用操持这个了。”
“我看这事儿得打折扣。”
“请放宽心,这回秦文庆准来个马到成功。你晚上等着听准话吧。”
朱铁汉说完,就高高兴兴地推着车子回家吃饭去了。他的脚步都带着一种欢快劲儿。
高大泉看着朱铁汉走远的背影,心里又打个转,回身往家走。
早上,他跟媳妇把刘家吃饭问题安排妥当之后,就到地里替换兄弟高二林,耕了一阵子地。高二林吃了饭,又带上草料口袋到地里替换他。回来的路上,高大泉想按着清早的约定到周家集齐,偏巧走到这儿碰上了朱铁汉。他想,已经安排得有了眉目,就不必再去惊动周家老人了。他又想:秦家既然把地种完了,牲口又闲着,凭着老庄亲的份上,还有他儿子的说服和朱铁汉这个中间人,秦富就是心里不怎么痛快,也许不会驳这个面子吧?可是秦富这个人私心过重,对亲兄弟都是寸草不舍的;加上他最近一个劲往冯少怀跟前靠,受的坏影响不小,对刘祥的困难,很可能不肯伸手。他想,季节不等人,墒情本来不太好,春风又这么一个劲儿刮,再拖延几天,就是耕完种上,也不能保住全苗;青苗是丰收的根本,苗不全就丢了一半收成。
高大泉想到这些,觉着对秦富不能抱什么希望,必须多想几条门路同时进行,就又朝周家拐过来。
一片欢笑声引出一群女孩子。她们干了半天活计,刚回到家里吃过午饭。有的还带着一身黄土,有的边走边吃着东西。她们有的拿着报纸和用马粪纸做成的喇叭,有的端着粉笔盒子,要到大榆树那里去广播,要到各街道抄写新的黑板报。她们见到高大泉就更热烈地嚷嚷起来了。
“快让大泉哥给挑选挑选,看宣传哪段合适。”
“谁也不许事先说出来,让他自己挑,看他挑哪条。”
于是,高大泉被女孩子们包围在中间。这几天的报纸上好消息特别多,有工业的,有农业的,还有朝鲜前线的胜利捷报。她们看得眼花缭乱,究竟应当先宣传哪一条,从昨个夜里就争论不休;这会儿虽然把范围划了,只有四篇,可是,时间和版面都有限,总得有三篇要割舍。
高大泉急着要去办事情,也不忍心推掉这个临时任务,使热情的女孩子们扫兴。他拿过报纸,粗粗地看看大标题,说:“我看哪,都好……”
女孩子们笑起来,一定要求他帮着挑一条最好的。
高大泉说:“真的,我看这些条条都好,都让人从心眼里高兴啊。为什么非得一律呢?那么多的黑板报,这块抄这条,那块抄那条,让群众多看几样,内容多一点,不更好吗?”
一句话把女孩子们的纠纷排解了。她们嘲笑自己“当事者迷”,这样一个简单的方法竟然想不出来,就各抢自己最有兴致的那篇材料,争着去占领黑板去了。
高大泉在女孩子们从他手里夺抢报纸的时候,看见报角上印着“人民政府关心人民的生活……”这样几个大字标题,因为被抢走,没有看到内容。这时候,恰巧周丽平从后边赶上来,他又问起周忠老头从地里回来没有。
周丽平搬着一只高凳子,那是用来蹬着抄写黑板报的。她回答说:“我爸爸听报告去了。”
高大泉还不知道这件事,就问她爸爸到哪里、听什么报告。
周丽平说:“在天门镇听的。是志愿军归国汇报团的同志介绍朝鲜战场上的战斗事迹。每个村去一个军属和一个贫农代表,村长让邓三奶奶和我爸爸去了。”
高大泉的脸上立刻流露出羡慕的神情,说声“你爸爸碰上了好事儿”,又问:“他下午能回来不?”
周丽平说:“只开半天会。他说回来的路上拐个弯,接我妈回家。”
高大泉说:“种地大忙,大娘还没回来?”
周丽平说:“早回来啦,头几天又去的。我舅调了工作,到西北什么地方,那儿正开采石油……”
高大泉感叹地说:“好消息真多,咱们真得加油干哪。”这时候,他想到报纸上那几个大字标题,觉着刘祥的耕地问题实在没办法解决的话,可以求政府帮助他一下。他想,上次发放贷款和救济粮,因为刘祥刚从北京回来,手头不紧,就没有摊给他,这会儿,遭了这么大的灾祸,政府一定会帮助他。于是,他决定马上去找村长;村长是政府在基层的干部,他首先应当负起责任来。
他又往张金发家走。自从那次在拆墙场地闹了一回,两个人红了脸,还从来单独在一起商量过事情,春耕一开始,也没开过会,几乎连面都没见。高大泉这回找他,要把村里的一些情况心平气和地向他汇报清楚,一块儿想个解决的办法,把芳草地的春耕任务彻底完成。
张家的新房已经盖好了。青砖到顶,小卧檐,明桩厢,大格扇的窗户,新安上的玻璃,宽敞明亮,就像一只骆驼站在羊群里一样,威风凛凛地立在芳草地一片破旧低矮的土屋中间,特别显眼。
高大泉一临近那个小院子,就闻到一股子炒葱花的香味儿;到了门口,看到窗前一丛夹竹桃,开着白色的花朵,看到从新屋门口飘出来的蒸汽。他一边朝里走,一边喊着张金发。
陈秀花带着两手面,迎到门口,看清进来的人是高大泉,就故意笑着说:“喝,真稀罕哪!你今个怎么想起登登我们这个门坎子?”
高大泉也笑着回答:“太忙嘛。”
“今个就不忙了?那好,屋里坐吧。”
“金发在家吗?”
“他不在。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
“他到哪儿去了?有急事儿。”
陈秀花走到高大泉身前说:“我先问问你,为啥好久不到我们这儿来了?上梁那天,我打发孩子请你来喝两盅,你都不赏脸,怎么啦?”
高大泉急于找到张金发,怕被她缠住耽误时间,就说:“那天我跟秦文庆他们几个编写演唱节目,抽不出身;再说,我也不会喝酒……”
陈秀花一摆手:“你不用给我打马虎眼。我听朱荣家的那个活电报在背后说,你们几个党员闹别扭,是真的吗?”
高大泉没想到她问这个,一时不知怎么回答了。
陈秀花接着说:“为这个事情,我问过你金发哥好几回。他说你们挺好的,没有闹别扭。我挺纳闷,没闹别扭,怎么见不着你们几个像过去那样,常到一块儿说话儿呢?好多人心里也犯猜。你们到底闹别扭没有呢?”
高大泉必须说真话,又没时间细说,也不能对陈秀花细说这些,就点点头:“我们对一些大问题意见不一致。”
陈秀花好像吃了一惊:“闹了半天是真的?这为啥呢?咱们是老庄亲了,你们哥俩是老伙计了,如今都翻身了,都有指望了,不一心一意地奔好日子,你们闹什么别扭呢?个人过个人的日子,有啥不一致的呢?就算有啥不一致,相互让着点儿,忍着点儿,都少说几句,不就一致了吗?”
高大泉诚恳地说:“嫂子,你别细问了,一两句话说不清楚。我们的意见不一致,决不是忍着让着或是多说一句话少说一句话的小问题。不过,你就放心吧,我们终归能够让他跟我们一致起来。为啥呢?我们不光是老庄亲、老伙计,主要的,因为我们都是党员。党员得服从真理,不对的必须服从对的,不然,群众不答应,上级也不允许。”
陈秀花笑笑,又用一种满意的口气说:“那好。你金发哥事情多,上下都得跑,左右都得关照,忙得他心烦,遇到什么事情,你多宽让他一点就行了。”
高大泉听出陈秀花这番话里既有调和,也有为张金发开脱的意思,不想再扯下去,就又问张金发的去向。陈秀花这才告诉他,张金发用自己家的牲口给朱占奎家耕地去了。
高大泉往外走的时候,没说什么,对张金发今天的这个行动倒挺满意。因为朱占奎也是个翻身户,住大北头范克明的旁边,家里也是有人力没畜力。张金发能帮着他耕地,又解决了一户的困难,这使高大泉高兴。他从这件事情上推断,自己这回去找张金发商量的问题,一定能够顺利解决。他还打定主意,为了集中力量处理这个紧急问题,不再跟张金发提过去那些争论的事情,那些可以放在以后再说;等把地种完,到区里汇报,请领导来帮助,一定能够解决。
朱占奎土改分的那块地在苇坑东沿,离村子很近。高大泉穿过苇坑,见秦恺正在地里砸坷垃,就一边走着,一边跟他打句招呼:“喂,忙哪?”
秦恺本来早就看见高大泉过来了,却故意低着头干活,没有说话。他听到招呼,又赶忙停住手,笑笑,回答一句:“大泉嘛,找村长吧?”
高大泉答应一声,绕过一块当地界用的石头。
秦恺忽然丢下镐,追过来了:“等我跟你说句话。”
高大泉停住,只见秦恺那张已经刻下条条皱纹的脸变得像红布一样,纳闷地问着:“啥事呢?”
秦恺站在高大泉的对面,唉了一声,才说:“我觉着实在有点对不起你呢……”
高大泉倒被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说懵了。
秦恺吭吭吃吃地说:“那几天实在是紧急,他又出不来,我又等不了,我那亲戚又三番两次地找我。没办法,我就答应跟亲戚家搭伙了……瞧瞧,这有多不好。”
高大泉这才听懂秦恺说的是跟刘祥搭帮耕地的事情,而且明白了他这会儿的心境,就温和地说:“这不能怨你。你不会故意闪下他。你当时要是不另外紧想别的办法,那不就两耽误了?耽误了哪块地也是损失呀。”
秦恺听到这句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回答,带着几分吃惊的神情看了高大泉一眼,说:“大泉,没想到你这么看。嘿,你这一句话,散了我满天的云。”
高大泉又笑着说:“你这个好动心思的人,把事情想得太严重了。咱们都是党领导下的新农民,都是一家人,都在一块儿建设新中国,应当合心、知心呀。”
秦恺也笑了笑。他想,高大泉并不像一些人说的那样不讲情面,一味地偏袒翻身户。他想,高大泉这个人,能恨能斗,也能爱能帮,的确是个好干部;相比之下,更显出自己思想落后,不太近人情。他又有点过意不去地说:“我这一头没耽误,他那一头可耽误了。牲口让我那亲戚拉走,给他干去了,要等两三天才能完……实话对你说吧,这几天我都不敢见你。越听别人说你那么不顾自己家,帮着别人,我越害羞。听我家孩子妈说,你刚才还亲自抱着棍子给刘家推碾子去啦?你呀,真是菩萨的心肠,天底下难找对儿呀!”
高大泉摆摆手,微微皱皱眉头说:“你别夸了,我没干什么。替众人办点事情,不过是尽一点心意。可惜我做得又太差了,好多事情没有办好。实在是这样。”
秦恺冲着高大泉走过去的后背说:“大家慢慢会认识你的,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嘛!”
朱占奎家的地跟秦恺的地隔着一条往苇坑里泄沥水的小沟子。因为春旱,沟子里干着底,长着牛耳草、大蓟,开着荠荠菜的黄色的小花朵。看这块地的样子,早晨才开犁,完了一半。耕过的土地,如同使上小苏打的白面,又厚又宣,散发着呛鼻子的湿土和败草的气息。那犁沟像是用线打着,用尺量着耕的,又直又匀。扶犁的人悠然地摇着鞭子,很得意地迈着步伐,丝毫不显费力地往前移动着……
高大泉站在泄水沟的埂子上,眯着眼睛,看着那耕过的土地和耕地的人,都有点出神了。他已看出那个扶犁的是张金发,可是因为在地的那一头,离着远,看不清在前边给张金发牵牲口的是哪一个。
朱占奎提着大茶壶,从高大泉侧面的一条被人们踩出来的临时小路上走过来了。这个三十多岁的庄稼人,平时好说好笑,不大会发愁的,土改以后,他更是乐得抿不上嘴。旧社会一家老少住了十几年瓜窝棚,如今分了房,那房在芳草地除了高台阶没有第二份能比上。这会儿,也许是春耕大忙,劳累过度,他的脸色不好看,眉头皱个大疙瘩。
高大泉对他说:“占奎,你这地耕得可真棒。”
朱占奎勉强地笑笑:“地耕得是不赖。”
高大泉又赞美说:“金发真不愧是个庄稼把式,手艺不减当年呀。”
朱占奎脸上露出一副嘲讽的笑容说:“奔日子也是一把狠手,比当年还厉害了!”
高大泉没顾上品评这句话,向朱占奎报歉地说:“这几天把我忙得够呛,你住大北头,又不常见着。说真的,我把你这个没牲口的户给忘到脑袋后边。”
朱占奎知心地说:“我知道,刘祥一家就把你追垮了。”
高大泉还接着自己的话说:“亏了你搭上村长这伙……”
朱占奎摇头摆手:“天下哪有这好的事儿?这么好的事儿村长又怎么会让给我呢?告诉你,我这是雇套。”
高大泉打个楞:“什么,雇套?”
朱占奎说:“村长的大杠子驴配上这白马——说是从天门镇借来的,整一犋。他自己的地种完了,又卖套。我爸爸不让我雇,更不让我雇他的。他一个劲儿找我,我也不好另外奔门口了。唉,反正种地得下本钱,咬着牙干呗。就是这个拉牲口的,可把我给吃瞪眼了。我跟村长说,我家有人,跟着拉拉牲口也就对付了,村长硬要带上这个滚刀肉。他一天三顿干的,吃着我还不解气,硬要肉、要酒,吵吵闹闹,嘴里还不干不净。遇上这个,你说倒楣不倒楣……”
高大泉听了这番话,那刚刚升起的一丝希望,立刻又变成了怒火。他强忍着,没有说什么,也没有露出不满的表情。
张金发扶着犁杖过来了。他那被太阳晒得发黑的脸上,带着一种跟他那扶犁的身姿、步伐一样的自得神情;见到地头上的高大泉,又把脸一沉,故意两眼盯着犁铧,使劲儿摇了摇手里的鞭子。
那个滚刀肉像一个逃荒避难、走了千里百里的人那样疲惫不堪,有气无力地迈着脚步。他一见朱占奎手里的壶,可就来了劲头,不顾命似地喊叫:“占奎,修修好吧,快来替我拉两遭。妈呀,可把我给渴死了,心里着火了,嗓子眼儿冒烟了。”他喊着,把缰绳往牲口背上一搭,趔趔趄趄地奔到朱占奎跟前,捧起大茶壶就喝。
高大泉迎上张金发,说:“村长,我找你谈个情况……”
张金发两眼继续盯着垅沟,慢搭音地问:“什么情况呀?我这儿干活计,另外找个时间再说不行吗?”
高大泉见他不肯停住,就大声说:“这事情又急又重要,得马上解决!”
张金发用眼角瞥他一下说:“哪有这么急迫的事呀!你说吧。”
高大泉说:“非常急,你得好好听听!”
张金发对高大泉这种强硬的态度很恼火,一时又不能发作出来。他勒住牲口,从裤带上抽下毛巾,假装擦汗,想听听高大泉要说什么。
高大泉朝他跟前跨了一步,用最简短的话告诉他说:“你听说刘祥家遇着灾祸的事了吧?他家的地还没有动犁,也找不着搭伙的,咱们要是不向他伸手,地就种不上,那可糟了。如今是新社会,人民政府总不能看着他遇了难不管。我找你来,咱们一块儿商量个办法,给他解决解决……”
张金发听到这儿,又轻轻地扬起鞭子:“就这呀?行,算你汇报了,算我知道了。”他说着,赶起牲口、扶起犁把走起来。
高大泉往前跨了一步,挡住张金发,对他说:“你光知道了不行,得解决。我看,咱们村政权应当出个面,想个办法,或是往上级政府报告,请示个办法。不管用啥法子,得抓紧让他种上地。”
张金发那脑袋像货郎鼓似地连着摇了几下,一边轰牲口,一边拉着长声说:“这有什么办法?贷款、救济粮刚发完,他不是烈军干属,又不能找代耕的,一些普通的老百姓,连种地没牲口的事儿也找政府,这个政府还成了个啥呢?不用往上反映,我看政府管不着。……”
高大泉大手一摆,打断张金发的话,说:“我看政府管得着、应当管,这个要求一点也不过分。他不是烈军干属,他是贫农,是咱们党的依靠;人民政府为人民服务,先得为贫雇农服务。再说,要把地撂了荒,也是国家的损失。……”
张金发听到这句话,好像忽然发现了什么奥妙的东西那样,又勒住牲口,停住犁杖,两只眼睛一眯,盯着高大泉那涨红的脸,好大一会儿工夫才开口,而且是一字一板地说:“噢,种不上地,撂了荒是国家的损失?说得好哇!我记得,正月里,你到北京住了一程子回来,一进村就找我挑鼻子挑眼儿,就让我把芳草地的墙壁全刷上什么支援国家,什么工农联盟的大标语;我没同意,你们那气不打一处来。从这以后呢,你们一伙人也确实挺辛苦,又是广播,又是黑板报,还唱歌跳舞。你们把小学生都轰起来,挨门挨户让人家订支援国家的计划……反正这个那个,全是一套,搞得挺热闹。不少的人给你们拍手叫好,不少的人背后骂我。这个我都不往心里去。我长长功夫,耐耐性子,专门等着看个结果,好低头认罪赔不是!嘿嘿,支援国家,支援国家,闹了半天,就是这样支援哪!一个庄稼人,种地的,共产党半个子不要,把平展展的土地双手送给你,连种子都撒不到地里去,来找政府解决,还那么有理有词。我要问问,这是支援国家,还是背累国家呀?大泉同志,啊!”
这一番话,如同钢针猛刺在高大泉的心头。他睁大两只好似冒火苗的眼睛,怒视着张金发那张神情诡秘的脸。张金发这一番自我表现,太出乎高大泉的意料了。他们之间因心路不对,是有矛盾,是不团结,可是高大泉从来没有把他低估到像他今天自己表现出来的这种卑下的程度!……
高大泉紧紧地攥着两只大拳头,逼近张金发。可是没容他把怒斥的话说出口,让背后的吵嚷声给打断了。
站在地头上的朱占奎也受到不小的震动。他现在虽然还不是芳草地那种出头露面的人物,可是,他是朱旺的后代,他的血管里流着老长工的血;他是经过土改那场暴风骤雨的新农民,他不是凉粉、豆腐、受气的包子!那种庄稼人加上翻身户的自尊心,使他无论如何也忍不住了,就气扑扑地夺过滚刀肉手里的大茶壶,高声说:“怪咱们没出息,怪咱们不做脸!……”
滚刀肉喊着:“我还没喝够哪。连水都不管够,你还想耕地不?”
朱占奎冲着他十分不客气地说:“我耕地给钱,没白用你,瞪啥眼珠子!”
滚刀肉跳起来了:“你给黄金十万两,大爷许不伺候!你想怎么着?”
朱占奎也喊:“你不伺候,拉倒,顶多地撂了荒,再像解放前那样,拉棍子要饭吃去。过那样的日子,我不是也活到三十岁吗?你还能吓住这大爷吗?”
“揍你小子!”
“来!”
秦恺跳过沟来,把他们扯开了。
高大泉朝朱占奎喊:“占奎,你用不着为张金发这几句黑心的话生气……”
张金发冷笑一声:“我是黑心,把你那红心亮出来,咱们开开眼哪!”
高大泉冲着张金发说:“我的红心,就是我的一言一行!你说得不错,我们分了土地,这是先烈们流血牺牲得来的,是共产党领着我们斗争得来的;我们永远不会变心,永远不会忘本!你说得也对,我们连把种子撒到地里的力量都没有。为哈呢?因为我们祖祖辈辈让地主给剥削穷了,如今我们刚从穷窝里跳出来,我们还没有完全挺起腰杆子,我们还买不起牲口。就是因为穷,我才要依靠自己的政府,想着自己的国家,才要多打粮食,多收棉花,支援工业建设,把我们的政权搞得牢牢的,把我们的国家建设得强强的;这样我们穷人才能永远摆脱贫穷,才能永远保住共产党给的土地,不让那些如今有力量使大牲口的、一心走邪道的人把土地夺走!我们的红心就是这个,你开开眼吧!”他说着,两眼盯着张金发那张表情剧烈地变化着的脸,又蔑视地哼了一声:“我们穷,我们现在还穷,这是真的。可是,我替把种子撒不到地里的刘祥发愁,也替他高兴。他为了解决这个穷,去投奔穷亲戚;我也替雇套种地的占奎高兴,为了解决这个穷,他用自己的血汗钱换小苗。总的一句话,他们穷,他们穷得有骨气,有志气,他们没有为了改变这个穷,就丧尽天良地跟敌人眉来眼去,勾勾搭搭,更没有想方设法地从穷哥们身上揩油。我们的红心,就是这个,你再开开眼吧!”
朱占奎走到高大泉的跟前,连声说:“大泉,你讲得对,讲得好。对极啦,好极啦!”
秦恺直着眼,张着嘴,像到了生地方,见着一伙从不相识的人,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滚刀肉解渴大过一切,瞅冷子又捧起朱占奎刚放到地下的大水壶。
张金发的脸上没有一点儿血色,虚张声势地喊叫:“高大泉,有话你直说,别来这套曲曲弯弯的!”
高大泉说:“从我嘴里出来的字字句句,都像火车站上的钢轨一样直,都在光天化日下边明摆着,搞歪的邪的,还有曲曲弯弯的,不是别人,正是你!去年冬天,你开了那个发家竞赛会,我当天晚上就警告你。你声明当的不是翻身户的村长,当的是一百八十个门口的村长。我马上指出你的错误。我当时还以为你嘴上说说完了,没想到,你行动上也是这样。你口口声声代表政府,十二分的得意。你想一想,没有穷人的儿女拿枪杆子打江山,有今天这个新中国吗?你能有今天的二十亩好地,大杠子驴,又住上大瓦房吗?没有穷人在工厂里造机器、制枪炮,在朝鲜前线打美国侵略者,新政府能保住吗?你那‘一村之长’当得长吗?对穷人的苦难,你说什么政府管不着,连上你过去的话,我倒怀疑,你代表的那个政府到底是谁的政府?占奎、秦恺,你们说说,咱们的人民政府,是这样吗?决不是这样!张金发,我告诉你,群众决不答应你这样干下去。你要看什么?看穷人的笑话?你看不着!这个坏思想要不及时改正,出丑的是你。我们都把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你哪!”
高大泉这一番话,如同急风猛雨朝张金发压了过来。他瞪大两只惊呆的眼睛盯着高大泉的脸,又赶紧避开,急躁地在肚子里搜寻更有理由、更有力量的话,想再压压高大泉。可惜他一时找不到,也不可能找到了。为了赶快收场,他又强做冷笑,说:“好嘛,好嘛,咱们空话少说,我就再打个吨,等一等,到了秋后,看看你们家家户户是不是全都闹个粮食囤满仓流、人民币兜里装不下……”
高大泉说:“这很容易。只要我说过的话,你全能看到。”他说着,想离开这儿,又觉得应当再重复地警告张金发几句,给他一个认错回头的机会,又说,“金发呀,金发,你也是苦出身哪。你应当拿穷哥们的灾难开心、解气吗?这些话从嘴里出来的时候,你不害羞吗?”
张金发鼓着力气说:“就是这么一回事儿嘛……”
高大泉又一摆手:“你不用强打精神了,你把你过去说的,还有刚才说的话捧起来闻闻,还有一点穷人的味儿吗?还有一点共产党员的味儿吗?”
朱占奎顺了气,像助威似地朝着张金发跺了跺脚。
秦恺更加慌乱,更加惊讶地楞着。
滚刀肉喝足了水,像死尸似的,四仰八叉地躺在地头上。他把一只爬到身上的大黑蚂蚁捏死,嘴里边不干不净地小声骂着这个晒人的天气。
张金发也发觉自己有点放纵,刚才那番话说溜了嘴,让高大泉抓住了小辫子;不仅有失身份和面子,嚷嚷出去,会失掉人心,影响自己的地位。可是,他面对高大泉那种威风凛凛、随时准备再度向他进攻的气势,一时找不到既能挽回损失,又符合时机的话来回击。他的脑门冒了汗。
高大泉哼了一声,转过身,跨过没有耕过的土地和水沟,朝前走了。他的背后,传来秦恺抱怨张金发的话。  
“你今天这话说得太过分了,实在不近情理,连我这样的人听了都刺耳朵……”
“他逼的我,他成心要找我的麻烦……这样芝麻粒大的事儿政府就是管不着嘛……”
作者: 旱地惊雷    时间: 2016-4-27 23:37

三十六  同床异梦

天黑不久,月亮还没有升上来,好像把一切都扔进黑染缸里了。
秦文吉躺在热被窝,伸着耳朵听外边的动静。他听见北屋门轻轻的一响,他爸爸秦富使劲儿咳嗽两下,接着就是“噗塌、噗塌”的脚步声。这响声从院心穿过二门外,渐渐消失;过一会儿,又响了回来。关二门的吱吜声,仓房铁锁的哗啦声,接着又是屋门响。过一会听到他爸爸大声而又从容不迫地打了一声哈欠。这位辛苦的老人,一天的事儿迫不得已地结束了,他睡下了,很快就要进入梦境。
秦文吉爬起来,撩开玻璃窗上的纸帘朝外看看,还是什么也看不见;北屋东间一直没有灯亮;西间的兄弟,这么晚也还没有回来。他又躺到被窝里,用胳膊肘捅捅身边的媳妇,嘁喳着问:“你睡着了?”
媳妇赵玉娥动了动身子,算是告诉丈夫还醒着。
秦文吉嘴巴贴在媳妇的耳朵上说:“我有点事儿出去一下,你给我听着点儿。爸爸要是起来叫我,就说我拉肚子,上茅房了,文庆回来要是插上了二门,你就晚会儿睡,等着给我开。”
赵玉娥没有吭声。
秦文吉推她一下:“你记下没有哇?”
赵玉娥使劲儿一翻身。孩子被碰醒了,赶快把奶头塞到孩子的嘴里。
秦文吉带着恳求的语气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别扭。”
赵玉娥一边轻轻地拍着孩子,一边小声嘟囔:“真不知道你们父子爷俩,一天到晚打的什么主意,变的什么戏法儿。这哪像个过日子人家呀。”
秦文吉说:“这还不是为咱们将来过得好一点儿。”
赵玉娥说:“照这样下去,将来说不定啥样呢。”
秦文吉不再理她,坐起身,披了棉袄,正要下炕,又听二门响。他估计是兄弟秦文庆回来了,就停住,又从枕边摸出烟袋,装上一锅子,没滋味地抽着。
这小两口成亲三年了,媳妇娘家在雁庄。她爸爸是个穷苦木匠。按照秦富的小算盘,也想给这个孝子娶一个像自己女人那样的应声虫,父子相传,延续门风。所以在媒人说亲那会儿,又费了一番周折。他想,给儿子娶个高门户的,怕亲家瞧不起,媳妇不服管,儿子端不起架势;给儿子娶个低门户的,又怕穷亲戚总往他这儿跑,沾他的光,明里暗里鼓捣东西,不好说不好道,也不容易提防;挑来挑去,一直到儿子都二十三岁了,还没说定。按当时农村的习惯,加上他这样的小门小户,到了这个年纪的儿子不成亲,一则不大好办,二则也有失光彩,这才急急忙忙地选定了赵家姑娘。在秦富看来,赵家的财产跟他不是门当户对;可是木匠是个手艺人,“肚子里的玩艺,流水的金钱”,不会来刮削他;如果动点土木工程,反而能占亲家一点便宜。所以,尽管女人应声虫嘀嘀咕咕,嫌那边没有丈母娘,当女婿的儿子去了没人疼,嫌赵玉娥脚板太大,心里不愿意,秦富拿定主意,一心要做。他说:“咱是娶媳妇,又不是去当倒插门的养老女婿,谁一天没事儿总跑老丈人家。成亲三年新,过后除了红白喜事儿就没啥走动的了,有丈母娘没丈母娘的啥要紧?再说,咱娶媳妇为过日子,脚大有力气。”就这样,亲事说成了。在秦富看来,一切遂心如愿。媳妇一过门,炕上地下,样样活儿拿得起放得下,实在是一把好手;平时,尊公敬婆,服服贴贴;小两口恩恩爱爱,没红过脸,一年之后,给他生了个胖孙子。如今秦家院人强马壮,仓满腰肥,他日夜打着如意的算盘,以为只要试探着把上升的路闯出来,那可就财源亨通,一下子就发起来了。儿子秦文吉开始也像他爸爸这般看法,可是近半年来,他心里长了小手。这个年轻人,一心一意想学他爸爸的样子为人处世。在他的生活里,有两件不怎么舒心的事儿。一是他爸爸抠抠搜搜,犹犹豫豫,发财的心比天大,处事的胆子比芥末粒儿还小。另一个是媳妇的变化。因为他爸爸把媳妇当个男人使,她常有机会跑出秦家院,见见外边的天。她在棚里推碾子,井台上洗菜,断不了跟邓三奶奶、周丽平这类人遇到一块儿,只言片语的新词儿也听了不少。加上最近她走了几回娘家,听说她那个也学了木匠活的大哥被招到北京建筑公司去了,她二哥土改的时候进了共产党。这两个人往她耳朵里净吹解放自由的风,一来二去的,这媳妇跟过去可就不一样了。他爸爸还没有看出半点蛀眼裂缝,他跟媳妇贴得近,看得最清楚。他还看到,任其下去,有可能变成像他兄弟那样,成了秦家的另一棵祸害根苗。他曾经打算制服媳妇,像他爸爸制服了他妈那样。可惜秦文吉不是秦富,他有他爸爸那份理家的心计和手段,可比他爸爸开通、识时务;赵玉娥也不是应声虫,她跟婆婆一样能操劳、实心眼,可比她婆婆性子强,有胆量。况且,这会儿也不是男人后脑勺上留着小辫的时代了,用他爸爸那一套办法,妇联会不让干,青年团也不答应,使不出去,吃不开了。有时候,秦文吉生起气来就想,躺在身边的不是贴心的媳妇,而是一只大老虎;老虎睡着了,说不定哪天醒过来,呲牙瞪眼,把他扑倒在地,一口吞进肚子里去。话说回来,秦文吉毕竟是秦富的儿子,而且是秦富承认、邻里公认的孝子。他有他的独到的办法,这办法是把他爸爸传给他的老办法,加上点新式手段,两掺合着使;长长的功夫,耐耐的性子,试试探探走着瞧。因为这一切,秦文吉办的啥事儿,从来不给赵玉娥十分实底儿,赵玉娥确实也摸不清实底儿。这就是沉闷的秦家院里,另一个角落的单出戏,如今正在有板有眼地往下演着。
北屋西间的秦文庆不是回家睡觉的。他匆匆忙忙,轻手轻脚地回来,摸索了一阵子,又提着脚后跟,端着肩头出来了。开二门的响声惊动了这屋的人。
秦文吉没顾上把烟灰磕打掉,把烟袋扔在炕上,跳下地,拉开门,追出来。他一直追到二门外,就像审视做贼的那样,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兄弟的两只手。他的这种举动,并不是故作玄虚,而是出于对亲生胞弟、私财的合理瓜分者的那种传统的敌视。他这个兄弟,从家里往外拿东西的事儿,已经办过好几件。土改运动刚要开始那会儿,宋老五家揭不开锅,秦文庆见高大泉带一伙人拿粮食周济宋老五,也从家里拿过一升小米;八一节闹拥军优属,秦文庆见高大泉领一伙人给邓三奶奶送吃的,也从家里拿过半兜子鲜豆角。他听说,最近高大泉这一伙又在周全遇到灾祸的刘祥,很担心兄弟也要参加一份儿。他爸没长四只眼,秦文吉不能不留神一些,要不日子没法过。当他借着初升的月光,看清兄弟手里只拿着一卷子烂纸的时候,紧缩着的心舒展开了,就用一种很关切的,又是兄长的口气问:“这时候了,又干啥去?”
秦文庆说:“有事情。”
“不是刚散会吗?”
“我中间出来拿东西。”
“啥事开这么长?”
“重要。”
“怪累怪困的熬啥眼,快睡觉吧。”
“人家大泉哥他们忙得饭都不顾吃,为大家操尽了心,我熬会儿夜就打算盘,像话吗!”  
“比他?他是党员。”
“不跟党员比齐,跟你比?要我说呀,你也不老不小,也应当走出这个门口,到外边看看。看人家那精神,听人家那声音,真长学问、受教育。”
“你别勾我,我不走他们那条道儿。”
“那就两方便吧,你也别管我!”
秦文吉怕惊动北屋的爸爸,耽误他的大事儿,不想跟兄弟争论,就呲嘴笑笑,望着兄弟的背影出了大门。他的笑,并不是因为兄弟说的那些话,在他看来都是很没有根底,都不入耳的。他跟他的爸爸的思路不一样,有一种别出心裁的想法:当他发现这个兄弟不是那种能为秦家的日子拉套、出力的苗子的时候,出于一种特殊的心理,他希望兄弟不成材,快一点儿背着兜子,跟区里或县里人走开,去吃一辈子公家饭,免得现在家里给他添麻烦,将来跟他瓜分家产。
他回身摸进自己的屋里,在炕沿上坐一会儿,见媳妇没动,就站到炕上,摸了一阵子,从房檩和椽子中间的一个缝里,掏出一个小纸包,在手里掂掂,不自觉地吹吹上边的尘土。他楞一下,轻轻走出屋,把外间那木板门拉开一道缝,伸出脑袋听了听外边有没有什么动声。
北屋东间的破窗户上,涂着花花点点的树枝影子,一只大花猫蹲在窗台上舔着爪子;屋里响着他爸爸睡觉的呼噜声,那声音好像妇女拉着一只破风匣。突然,他爸爸吼地喊叫起来:“套车!拉骡子!”
花猫被惊,噌地一下跳到墙上去了。
秦文吉吓得缩回脑袋,掩上了门。
北屋东间又恢复了刚才的那种状态。大花猫没回来,一股小风,吹着一片柴草叶儿,嚓嚓地移到窗根下,跳了跳,落在那儿了。
秦文吉又拉开门,回手掩上,几步到了二门,又照样拉开,走出去,回手掩好……
躺在被窝里的赵玉娥并没有睡着。秦文吉一提要出去,她以为男人要到小酒铺去呆着;男人不喝酒,喜欢到那儿听一些社会经历多、有见闻的乌七八糟的人讲一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所以就没有用心多想什么。她说的那几句不高兴的话,也不是指男人要出去的事儿,不过是借题发泄一下闷气。秦文吉从院子里回来,上炕从屋顶上拿什么东西,引起她注意了。开始她以为男人从墙上摘那顶平时舍不得戴的棉帽子,也没有睁眼看;等男人一出屋,她朝墙上一看,不仅帽子在墙上挂着,娘家大哥送给男人的线围巾也在那儿放着没动。她暗想,他掏出什么走了呢?想来想去,她猜定是钱;夜间,他拿钱干什么呢?她听别人说,小酒铺还有人偷偷地打牌、掷般子,朱铁汉带着人抓了几回,好像没人干了;男人到那儿去,也干起这种勾当吗?
赵玉娥想到这儿,轻轻地爬起来,穿了衣服,给睡熟的儿子掩掩被子。她下了炕,一拉门帘,见男人在外屋地下鬼鬼祟祟地朝外观动静,她的疑心更重了。过一会儿,见男人出了屋,她也跟着到了二门,收住步,隔着门缝朝外看看。她想,等男人出了大门再追出去。
半圆的月亮升在那枝杈繁密的老榆树梢上了,院子里一片银白的光。除了墙角和草垛背后,一切都看得很清楚。
她看见男人急步走到大门口,摸了摸,楞一下,又退回院心;接着,朝里边看看,转个圈子,从猪圈墙根下搬过那只破筐子,一直走到西墙根下,把筐子翻过来,登了上去。
赵玉娥越发奇怪了。这筐子是公爹常登的,这墙头是公爹常趴的。公爹总是看人家冯家发财眼红,那边添了东西,收了庄稼,来了客人,从不明来明往,过去看看,总是偷偷地趴墙头;还想保持一点儿面子,瞒着晚辈;其实家里人除了那个不会说话的孩子,没有不知道的。这些赵玉娥司空见惯,今个秦文吉怎么也学着趴墙头,又是在这黑夜里?
正在她拿不定主意,是把男人叫回屋好,还是不吭声好的时候,只见站在筐子上的男人轻轻一蹿,爬上了矮墙,又一滚,噗嗵一声,过去了。看到这儿,她差一点失声喊出来。她用手使劲儿捂住嘴,胸口突突地跳。她害怕极啦,脑门和手心都冒出了冷汗珠儿。她脑袋里混乱地想:男人干什么在这黑更半夜跳过人家的墙?难道他去做贼吗?夫妻三年,她还是知道男人的底儿。他虽然像他爸爸一样小气,比他爸爸胆大,从来没有偷过摸过;慢说不穷,就是穷得揭不开锅,他也不会干这种事儿;那么他干什么去了呢?
赵玉娥不觉中已经走到了西墙根下边。忽然间,她的脑袋里闪出一个女人的影子:鲜艳刺眼的红围巾,总是像生气的大眼睛,两片能说会道的薄嘴唇。这是冯少怀的小姨子钱彩凤。钱彩凤是一个刚离婚的女人,正在千方百计地找对象,一时还没有个准主儿……
赵玉娥想到这儿,愤怒,委屈,惊怕,乌七八糟地掺在一块儿,袭击着她那失神无主的心。她想:怪不得男人这几天总叨念这个“活寡妇”,说这女人手巧、能干,还要张罗把这女人说给兄弟秦文庆,要不是婆婆嫌大,嫌是“二婚”,已经说妥了。她想,闹了半天,他们两个先勾搭上了;你不仁我不义,咱们就吵嚷开,让邻居都知道知道,然后一刀两断,我带着孩子,离开这个闷死人的小院子,过几天舒心的日子……
院子那边有人小声说话,正是钱彩凤和秦文吉。
钱彩凤说:“我看着院子里好像站着个人呢,你呀!”
秦文吉说:“你还没睡?”
“谁家像你们家,带着太阳关门,躺在炕上压席。你不守着你那宝贝爹,跑这儿干什么来了?”   
“来看看你。”
“呸,我才用不着你看哪,我嫌你小气。”
“你大方,把你的体己钱送我点花。”
“哼,施舍也舍不到你身上。”
“喂,你不是走了吗?”
“我长着两腿儿,不会再回来?”
“这么晚了,还往外跑?”
“玩去,串去,散散心去。”
“我问问你,你姐夫在家吗?”
“在,酒烫好了,等你动筷子哪。哟,真是家风,进来就把大门还给我们插上了。”
接着,赵玉娥听到开大门的响声,听到通向院子里的脚步声。她心里的火熄了,可是谜疙瘩没有解开。她用力压着全身那种虚惊后的余颤,凝望着土墙那边溶着冷冷目光的天空,心里十分痛苦地想:这哪儿像新社会的人哪,一个锅里吃,一条炕上睡,夫妻、父子、亲兄弟各怀各的心眼儿,各人到底在想什么,互相全都不知道。
年轻人,不要急嘛,总有一天,你会弄清楚,是什么东西造成了人与人之间这种奇形怪状的关系。

秦文吉进了冯家的二门,立刻感到一种逢年过节的气氛。跟他家比起来,虽是一墙之隔,简直像两个天下。
他看到北屋东间那大联屋的窗户明光堂亮,里边传出冯少怀大声的说笑。西间屋也点着灯,响着一个男孩子背诵新课本的声音。堂屋灶门的火光直闪,哔剥乱响,一个黑影蹲在那儿,可能是冯家的小童养媳妇。同时,一股子葱花在热油里被炸焦变黄的香味,直扑他的鼻子。从东边的大牲口棚伸出黑骡子的脑袋,朝他咴咴地叫唤。
紫茄子嘴里叼着长杆大烟袋,两手掐着一把挂面,从西厢屋出来了;见到秦文吉,像小姑娘那样嘻嘻一笑,从嘴里抽出烟袋,说:“找你大叔吗?你来得真不是时候,有个生人。”  
秦文吉说:“你把他叫出来,我只有几句话。”
紫茄子说:“等一下,我去试试。”
秦文吉见紫茄子扭扭地进了北屋,在堂屋的锅台那边忙起什么事儿,就悄悄地走到东屋窗户前边,脸儿趴在一块长方形的大玻璃上,两只手掌遮着光,往里看看冯家到底来了什么样的生人贵客。
抹着灰的房柁上挂一盏带着乳白灯盘子的罩子灯,灯下一张红漆炕桌,桌子两旁一边坐着冯少怀,一边坐着一个脸上虚胖、浑身臃肿的男人。这男人大概不到五十岁,光头顶,方脸,宽脑门,没有眉毛,两只长着过多肉膜的大眼珠子,凸到眼眶子外边,下眼皮分成三层朝下垂着,肥圆的腮帮子嘟噜着。他穿着一件对襟的驼色的厚毛衣,套着黑缎子坎肩;大概因为热,纽扣都解开,敞着怀;肥灌肠一样的两个指头,夹着烟卷,不住地呼呼吹着上边的烟灰。
秦文吉看看这个人挺眼熟,想了一阵,认出是天门镇上那个开布店的老板,叫沈义仁。据说,这家伙虽然在小镇上落户安家,北京上海都有股份买卖,一年到头四处奔走,所以常赶集上店的人也很少见到他。冯少怀怎么认识这样一个人,他跑到这儿干什么来了?
这时候,紫茄子一手端着一盘炒菜,放到油漆桌上,冯少怀下了地,掀开柜盖,伸手就提出一瓶贴着花红商标的烧酒,用牙咬开盖儿,一边往小酒杯里倒,一边说:“来到咱们穷乡村,可比不了镇上,更不用说城里,薄酒淡菜,你可多包涵。”
沈义仁咧着厚嘴唇说:“少怀,你别客气呀。我今个是不速之客,实在有罪。不过,事情要是办成了,你可真得破费点儿,请请客。”
冯少怀说:“我对老兄你说实在的,如今空摆一个架子,里边还是空的,只能小吹小打对付;要想大干,我就算有这份心气,也没有力气。”
沈义仁说:“我赞成稳打稳拿量力而行。听说你存着粮食不敢动秤,实在不妥。如今春荒的大好时机已到,应当活动活动了。我那位老朋友是个文墨人,虽说穷,有志气,最近在镇上开了个粮店,还想借你的运气,创创家业。他不好直接跟你开口,托我来牵个线。我看你们这次合伙干一回,是件两全其美的事。明天,就请你到镇上,跟他会会面,建个交情。”
冯少怀说:“你是神通广大,又有见识的人,你说眼下是大创家业的时候吗?”
沈义仁点着胖脑袋:“是,好时机。”
冯少怀盯问着:“会长远吗?”
沈义仁仍是肯定地说:“会。我估计,咱们这些年过半百的人,赶不上什么洪水灾难了。”
站在地下的紫茄子听得很有兴趣,就插了一句:“我们庄的共产党可不愿意让长远,总想闹灾难……”
冯少怀斜了女人一眼,嗔着她乱插言,又对客人说:“有个党员,到城里当了几天小工,回来就跟另一个比较讲点情理的党员吵吵闹闹。他硬说眼下就搞解放前咱们常听说的那种吃大锅饭的共产社会,不是新民主主义了。可惜,天不作美,刚一迈腿,“叭喳”一下子,就摔个大马趴。不要说搞什么主义,就连地都耕不出来,撒不上种;他们这阵儿正是叫天不应叫地不语的时候。嘿嘿……”
沈义仁连连摆手,奸笑地摇摆着胖脑袋:“唉,那是穷人经、苦人咒,没有的事。区里领导专门给我们商界的人开过会,让我们扩大经营、大力投资、提高积极性。你想想,中国人最多,国最穷,各方面最落后,如今共产党把这个烂摊子接过来了,五万万人,都张着嘴要吃饱肚子,那些破工厂,烂铁路还得收拾;加上往朝鲜出志愿军打仗。粮食棉花靠谁出产?靠你刚才说的那些连地都种不上的人吗?不行。得靠你们这样的。发家致富,就是给你们自由,就是发挥你们的积极性。依我看,这扇大门,他们还得往大开哪。你就等着吧,往后一定是咱们的黄金时代,少怀你可千万别错过机会。”
冯少怀听着这番议论,如同大梦初醒,瞪着眼睛,“啊”了一声。
紫茄子也咧开紫嘴唇乐了;忽然,她又转身往外走。
秦文吉估计紫茄子想起他,就赶紧离开窗口,退到院子中间,又迈一步跨到牲口棚跟前,抓一把草扔在槽里,假装看那大骡子。
紫茄子出来了,站在门口朝秦文吉招手,等秦文吉走到她跟前之后,说:“他们刚喝上酒,你到西屋等一会儿吧。”她说着,就回身往里走。
秦文吉心里嘀嘀咕咕地跟她进了西间屋。
这屋子原来是盛东西用的,现在钱彩凤暂住。紫茄子小儿子跟他姨做伴儿 。刚才他念着念着书,趴在炕上睡着了。
紫茄子扯过枕头给儿子垫在脑袋下边,又从墙上摘下一件小棉大衣,给儿子盖上;出了屋,一会儿又拿过一支纸烟进来,递给秦文吉,这才往炕沿上一坐,要说什么,又朝外屋的小童养媳妇喊一声:“把锅添上点水温着,一会儿你爸爸洗脚;没事儿干,趁外头月亮地,往猪圈里垫点土。唉,这么大个子了,啥事还得我支使。”
外边没回答,只有舀水、盖锅、走路的响声。
秦文吉顺口答音地问:“你家喜生多会儿满师呀?”
紫茄子没兴致地回答:“谁知道他!”
“喜生比我家文庆大一岁吧?”
“是吧。”
“真不是你亲生自养的儿子,连岁数都说不准。”
“要是我亲生自养,他能一蹦子跑出去三年不惦着回来看看我?”
“那怪你。他托人捎信要回来,你不让啊!”
“我家里要那么一个二流子、懒汉干啥用?我这儿又不是养老院。”
“喜生小时候可挺有出息。变坏了也怪你。”
“胡说八道,他是那道种!”
“怎么胡说?你开头想笼络人心,拿钱堆他。他吃馋了,花惯了,你自己生了儿子又不待见他,又给卡住了,他不偷你怎么着。要不是人民政府收留他,这个人就毁了。”
紫茄子被揭到痛处,又无言遮掩,就假装生气地说:“不用你生着法儿作践我。为你托我那事儿,我没少跟你大叔说好话、讲人情。本来他不愿意管,昨个,听说刘祥家出了事儿,他心里一高兴,才答应了。”
秦文吉听到这句话,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答应了?有对事的户吗?”
紫茄子一撇紫嘴唇:“哎呀,不挑好了我能让他办吗?坑害谁也不能坑害你呀。从今后借钱的人会越来越多,咱们得挑着对眼的才能借给他。”
秦文吉说:“我从我爸爸那儿连抠带骗攒这几个钱不容易,可得找保险的。”
紫茄子说:“你放心吧,我能给你空桥走吗?别学你那缺德的爸爸,净打小算盘。如今是新政府,自由借贷,有借有还,你到哪找这个事儿去呀。”
秦文吉说:“我可不多。”
紫茄子说:“本滚利,利滚本,积少成多嘛。这会儿是种地加春荒的时候,缺吃短烧的人多了,正巧是咱们抓钱生利的好时机。”
秦文吉从兜里掏出纸包,数点着:“看样子我大叔跟生客还得呆一阵子,我把钱交给你就行了。”
紫茄子说了声“我立刻让他办”,又往前凑凑,小声说:“我给你保密,死也不能让你爸爸知道这事儿。可有一件,你也得为我想想,给我担着点儿。”
秦文吉往后缩缩,担心地问:“啥事?”
紫茄子说:“我也有几个体己钱,放在你这个一块儿,凑两个整数。你大叔要问,就说都是你的,不提就算了。
秦文吉觉着很奇怪了:“你这个灶王爷的横批——一家之主,怎么也有这个心眼儿呀?”
紫茄子拍拍睡着的小儿子,说:“唔,你都留一手,就不兴我也留一手?城里那个祸害,如若不死在外边的话,早晚总得回来,我不能白给他拉套,让他在外边美够了,回来吃盛在碗里的肥猪肉。”
秦文吉朝紫茄子做了一个同病相怜的微笑,点了点头。他把嘀咕一天的事儿办完了,告辞回家,走到院子里,偷偷地朝东间屋那明亮的窗子看了一眼;这时候,他才有心思体味一下刚偷听到的那些十分重要的话;走进了自己家的门口,他还在想,应当用今天听到的好消息,说服他爸爸,放开手干一场,发财的好时机到了,决不能放过去……
作者: 大道不空    时间: 2016-5-5 11:31

等更新
作者: 任重道远    时间: 2016-5-5 15:42

惊雷加油
作者: 呵呵公    时间: 2016-5-12 12:59

了解一下
作者: 旱地惊雷    时间: 2016-11-3 17:28

三十七  人穷志不短

彩霞河像一条大蚯蚓,弯弯曲曲地躺在无边际的大平原上。两岸的土地肥沃,碧绿的麦苗把垅沟遮盖得严严实实。古井上架着水车,捂着眼的小毛驴转着圈,赶着那永远没有尽头的路。水车“叮咚叮咚”地响着,好像给挑担送饭的女孩子敲着鼓点。农家小院里的菜花开了,一片金黄。春风吹着,把梨树上的花瓣抖落了一地。……
梨花渡口,是河东河西往来通行的一处咽喉要道。村子离着河边老远。那里有小茶棚,卖纸烟的,还有一条大摆渡船;人来人往,一天里总是热闹一阵儿,又安静一阵儿。一些光着脚丫子的小男孩,跑到这儿看新鲜事儿。
大个子刘祥拄着一根青青的柳木棍子,一瘸一拐地走上了渡口。他的脸色有些苍白,腰背也显得比前几天弯曲了;在爬这个铺着软软流沙的小土坡的时候,步履更加艰难。
昨天,他在香云寺大舅子那儿碰了钉子。大舅子的日子过好了,也愿意帮助他,可是春节前给儿子娶媳妇,买彩礼,办酒席,虽然处处节省,小门小户的办个事情,还是花出了亏空。所以,他没有跟大舅子张嘴借钱,也没有详细述说自己家的状况。在香云寺那一夜,他翻来复去想了很多。他知道,如今真心实意惦着他的人不少,可是这些人心有余力不足。他领情了,知恩了,更要自己多想办法,少牵累他们。他也清楚,那些有财力帮助他的人,都是隔着心的,再有一分之路,也不能沾这些人。最后,他想到他的妹夫佟铁匠。大外甥长大成人了,去年冬天,他们从政府那里拿到一笔贷款,又把那块摘下十年的三代祖传的牌子,重新挂在屋门口。妹夫的手艺在这一带乡村小镇是很出名的,提起“万字镐”和“万字锄”,庄稼人全都知道,全都爱买爱使。妹夫家被迫停业之后,庄稼人都怀念他们。十年前他打的家什,如今还在好多老人手里使唤着。镐都使秃了,锄板磨得变成镰刀那么窄,他们不习惯使新的,也不肯让别的铁匠给回回炉,加上点钢。他家这回一重新开业,像解放后的许多新鲜事情一样,村村镇镇轰动了一阵子,买卖很兴旺。刘祥想,虽说妹夫的本钱不大,底子不厚,周济这个哥哥一下总是能办到的。刘祥平时面子嫩,最体谅人,从不肯向别人张嘴,从不让别人为难;这一次,如果不是土改翻身后,不是上一趟北京开了眼界,他宁可把地撂了荒,也不这样厚着脸皮找亲戚朋友求借。现在他得支撑着过去。他不能给翻身户丢脸,也不能让那个一火心带着大家闹生产的高大泉犯难。
他走上堤顶,喘口气,正要奔摆渡,忽见冯少怀骑着大骡子一溜烟似地跑过来。
冯少怀奔到刘祥跟前,勒住缰绳,翻身从骡子背上跳下来,好像亲人知己似地冲着刘祥说:“昨个晚上我到家里找你两趟,说你出去没回来,我估计你离开了村子。”
刘祥淡淡地回答说:“串个门儿。”
冯少怀说:“家里有病人,你又带着伤,不在炕上歇着,乱走动干啥呢?”
刘祥说:“散散心。”
冯少怀从怀里掏出半包昨晚上沈义仁抽剩下的纸烟,抽出两根,举到刘祥眼前:“抽一根。”
刘祥说:“一闹病我就把烟忌啦,你自己抽吧。”
冯少怀自己点着了,抽几口,观察着刘祥的脸色,说:“听说你家里遭了事儿,忙着撒籽儿,也没顾上看看你。怎么样,缺啥,短啥,跟我说。”
刘祥说:“什么也不缺不短……”
冯少怀做出一副很认真的样子说:“你还对我客气呀?常言说,远亲不如近邻,街坊不如对门。咱们是一眼井里吃水,一个碾盘上轧面的老庄亲,不要见外;过庄稼日子,有也罢,没有也罢,谁也难免遇到个三长两短,得讲究个友爱性嘛。我虽说比大兄弟你过得顺当一些,我也是苦出身。我知道遭到难处啥滋味,知道咬到这种滋味的时候多需要人拉一把。新中国,贫雇农和中农本是一家人,贫雇农大伙儿对我那么好,人心换人心,我能看着贫雇农有难处袖手旁观吗?”
刘祥看冯少怀一眼,发现他那脸上的神态不仅诚恳、实在,而且不容怀疑。然而,大个子刘祥是经过这种世面的。他懂得财主们慈祥的微笑和凶恶的瞪眼,都是丝毫不差,同等的分量。应当怎么对待,他有主心骨。
冯少怀继续说:“咱们是近人不讲远话。实说吧,如今我一心想跟大伙儿团结。一个庄住着,和和睦睦地过日子,多好哇。大兄弟你是老实人,也是明白人,不会摸不透我的心意。空话没用,你看实际吧。”他说着,一只手伸进衣兜里,摸出一叠子人民币,硬铮铮的,抖了几下:“拿着吧,用多少,你自己数,剩下给我,不够我再给你凑……”
金钱,在我们这个社会不是万能的,但它毕竟还是交换各种商品的媒介。手里有了它,就能得到粮食,就能雇到牲口,就能买到药品,就能换回你缺少的任何东西,它自然可以帮助你度过困难。穷苦半生的大个子刘祥,刚刚拿到生产资料,还没有时间取得劳动成果,如今又遭到灾祸的突然袭击,他是需要这个“媒介”的。他从芳草地到香云寺,又从香云寺奔天门镇,正是在设法得到它呀!冯少怀看准了这一点,此时此地,时机选得也很是节骨眼,只要刘祥的眼神一亮,手一伸,他的计算就算百分之百地实现了。
可是,刘祥向冯少怀轻蔑地看了一眼,两只大手紧紧地攥着那根青青的柳木棍子,使劲儿摇摇头,干脆地说:“收起来吧,我不用!”
冯少怀一楞:“啊,你有钱了?”
刘祥摇摇头:“没有。”
冯少怀一眯眼:“还是的!你有粮了吗?”
刘祥又摇摇头:“也没有。”
冯少怀一乐:“这不结啦 没钱没粮,你为啥不要呢?”
刘祥站直身子,一字一板地说:“没粮没钱,我有心;心是亮的,是热的。我还有往前奔的劲头,更是足的。为啥呢?因为我上边有人民政府,下边有党员同志,周围净是疼我的人;他们不会让我背债,不会让我破产。”
冯少怀连忙说:“我不让你打利钱,借多少还多少……”
刘祥打断他的话说:“天下没有放债不要利钱的事儿。”
冯少怀差点要起誓了:“真的,咱们是君子之交,不用中保人,连欠条都不用你打,还不行吗?”
刘祥轻轻地哼了一声:“少怀呀,你说不要利钱,就怕将来跟我要的东西,比利钱还贵重。”
冯少怀急眼了:“哎呀呀,你以为我在算计你?说句不好听的话,你那点家当,根本没放在我的眼里;不为庄亲义气,我上赶着周济你可干啥呀,真是的。”
刘祥微微一笑说:“我是没有值得你眼热的财产,刚才我说了,我没钱,没粮。可是,我有一副贵重的骨头。少怀,我再说一句你不爱听的话吧,如今是新社会啦,我穷死也不会出卖这副穷人的骨头!”
冯少怀听到这儿,先是一惊,接着一火;他同时把惊与火压了下去,暗暗咬咬牙。随后,他做出一副委屈、愤懑两掺着的表情,皮笑肉不笑地说:“唉,唉,你真小瞧人,没想到你这么信不住我。哼,有些人故意败坏我的名誉,把我宣传得人不人鬼不鬼,让你害怕,也是难怪的。好吧,我要看看芳草地的孙悟空一个跟斗能翻多高,看看他能不能从天上取回一本救苦救难的真经来。”他这样发泄着无名的恼怒,小心地收起票子,扳着鞍屉上了骡子,又说一声:“刘祥你先别封门,我也做到仁至义尽。啥时你用我帮一把,就说话。我一定向你伸手。”他用缰绳头在那骡子的后胯抽了一下,跑下了河堤。
刘祥把脸转向一边,没有去看他。
太阳照耀着清水流荡的河面,河面上好像撒了一层敲得粉碎的玻璃碴儿。
一只小船稳稳当当地飘移过来,一个人坐在船尾摇橹,一个人站在船头捕鱼。捕鱼的人头上戴着草帽子,腰间围着一块油布,手里提着鱼网。他拉开架势,等待时机。当小船划到一个河水打着旋涡的地方,只听“嗖”的一声,那细密的罗网,像一片黑云朵般展现在空中,立刻又垂落到水里;接着,他慢慢地把网拉上船头,迅速地抖落着,无数条小鱼在网扣的笼罩里挣扎、跳动……
刘祥看得出神,忘了心里的烦躁,也忘了脚上的疼痛,直到一批人从他身边跑过,吵吵嚷嚷地涌上又一次靠到岸边的摆渡船,他才想起要过河赶路,赶紧往前走。
两个背着书包的小学生,一人扶住他一条胳膊。
“叔叔,您上船吗?”
“我们扶着您,别着急,要等一下才能开。”
刘祥以为是芳草地谁家的孩子,一边往船上走,一边仔细看看,一个也不认识,就问:“你们是哪村的?”
“梨花渡的。”
“过河上学?你们村没学校?”
“有,是初小。高小教室刚盖上,正打桌子。”
船开动了,河岸渐渐地后退着。
撑船的人喊着:“同志们小心站好哇!”
一个穿军装的人拍拍刘祥的肩头:“您坐在我这背包上吧,里边没有怕压的东西。”
到岸了,浅滩急忙地躲藏到船底下。
两个小学生又把刘祥扶下船,扶上岸。刘祥说了许多好话,才把他们劝走。要不然,他们一定要把他这个脚有伤痛的人扶到三里多远的天门镇。他望着那两个蹦蹦跳跳走到前边去的孩子的背影,心里一阵发热:新社会,新社会,我不能给新社会抹上一点不干净的东西。
佟铁匠住在天门镇的正街以外、紧靠边缘的一片低矮的土房当中。里外两小间,外边那间又是做饭用的厨房,又是他们父子工作的场地;通向左边的里间屋,一家四口就睡在那儿。那个被熏得黑呼呼的门口,挂着一块写着“佟家老铁铺”的牌子,虽然没有像街里许多大铺家那样,解放后把牌扁都油刷一遍,可是因为擦得光亮,又衬在土墙上,显得特别醒目。
刘祥抬着那只伤脚一迈门坎,立刻又楞了一下。
外间屋一片黑洞洞,风箱没响,炉子没冒火苗,连往时那股子扑脸烤人的热气也没有。冷清清,凉嗖嗖,只有烘炉下边的地上堆着一些煤灰。
十三岁的佟兰从街里买杂面条回来,发现站在门口发楞的大舅,就喊他:“您屋去吧,我妈在家。”
佟兰妈正在屋里缝一块口袋片子的围裙,捏着针迎出来,招呼哥哥:“你今个也有工夫赶集来啦?”
这母女俩很有特点,就是走到什么地方去,也能被认出是铁匠家里的人。佟兰像男孩子那么粗壮,黑红的脸,两根辫子像镰刀把一样粗,那花褂蓝裤上沾着一片片洗不净的煤灰,胸襟裤脚带着一个个无法缝补的小窟窿眼儿。她经常给爸爸和哥哥帮锤、拉风箱,炉子里飞溅的火花,在身上留下了这些标志。佟兰妈跟刘祥一样高个子,干瘦,因为她总当铁匠丈夫的助手,也练了一副好身子骨;这次政府帮助他们复了业,儿女大了,用不着她到炉前多干什么,可是地方狭窄,出出进进都得围着炉子转,也免不掉落下了烟熏火燎的痕迹。
佟兰又发现了她舅的创伤,喊了声:“您的脚怎么啦”,就赶忙把手里的面条递给妈妈,扶着大舅往屋里走。
佟兰妈跟在后边,心疼地说:“看看,还不轻呢!上集朱占奎来打镐,说他舅妈正闹病,哪知道你也出事了。”
刘祥坐在那照样是煤黑色的炕沿上,简简单单地把他家最近的遭遇说了一遍。
佟兰妈听着,不停地唉声叹气,说:“你呀,人家翻身了,都是时来运转,你怎么这样倒楣呢!”
佟兰一边朝外走一边说:“舅,您别愁。等我找我爸爸去。”
刘祥见外甥女走远,心里转了半天,才挺费劲地向妹子提出了求援的事儿。他想先从妹妹这儿摸摸底,再决定能不能跟妹夫张嘴。
佟兰妈跟她这个哥哥从小没父母,他们相依为命,一块儿从蓟运河南岸逃荒到这儿;哥哥把她嫁给了穷铁匠,她又千方百计地替哥哥寻了个媳妇。她跟哥哥不隔心,不论什么事情,也用不着拐弯。她听哥哥一提借钱的问题,马上摇摇头,说:“说你倒楣,你真倒楣,赶得这么不巧。这程子我们的买卖又非常不好,停火好几天了。”
刘祥奇怪地问:“农活大忙,正是用你们这一行的时候,怎么买卖反倒不好了呢?”
佟兰妈说:“别提了。土改以后,用家具的人可真不少,比过去得多上几十倍。添新东西的大多数都是翻身户,都是头一年分了地,刚刚安家立业,底子都薄。这些人差不多都跟佟兰爸爸一块儿扛过活、打过短、见过面的熟脸和半熟脸,还有一些老乡亲。他们缺家具用,又没有现钱,只好赊着,等麦秋或是大秋收了一季庄稼,有了钱再给。要说,这也没啥。就是咱这铁铺关了十来年,这会儿也是新开张,底子更不厚,这可要了劲儿,一家人忙了一大阵子,活没少做,钱没收进多少,连政府贷给的老本儿也赔出一大半去了……”
刘祥说:“跟大家伙讲清楚,都搭个手,一紧一凑就帮了你们;不然,大家扯一个人,多厚的底子也经不住哇。”
佟兰妈说:“是这样。佟兰爸爸跟你一样,脸皮嫩,不好意思开口;佟柏那小子更是红脖汉,横拦竖挡地不让说。我在一旁看着,这样下去非得关门不可,就出头露面把底儿都跟主顾说了。还不错,都是穷人,谁都知道谁,大家都挺通情达理的;我一说,有现钱的都给了,没有的也想办法给对付几个。谁想这一来,拿不起现钱的人家多,只好忍下,连急用的家具也不买了。你看,这样,翻回来又害了我们自己。”
刘祥说:“实在不行,就少干点儿,有本儿,对付着让它慢慢地运转,过个一年半载的就好了。”
佟兰妈说:“你妹夫也是这样跟佟柏讲的。谁想到,山头连山头,河沟通河沟,拦着,挡着,不让你顺顺当当地走哇。先是没有铁料,来了一点,就让街里杜家铁厂给霸占了,分到咱这小手工业作坊,没有多少啦。一边干着,还得一边等料。接着,顺兴煤栈也跟咱们闹别扭;煤价几天一变,赊欠不行,花现钱也不肯给好煤,光是石头。这不,两边板子一合,夹你的脖子,出不来气,昨个就停炉了。爷两个一个去跑原料,一个去跑煤。唉!”
刘祥听了妹妹这番诉说,沉重的心境越发增加了分量。他暗想:自己只知道乡村的穷人翻了身,还没有站住脚,会遇上想不到的灾难,经不住灾难的打击;可没有想到,城镇的穷人也是一样,也有这许多坷坷坎坎,把他们拦住,挡住,越不过,行不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他想到这,心里边结了个疙瘩。同时,他又有点后悔,后悔在香云寺碰了钉子,还要硬着头皮再到天门撞一下子;自己空着手回去倒是小事,妹妹妹夫知道了底细,想帮帮不了,不帮又心疼,这不是给人家添心病吗?
佟铁匠跟着闺女回来了。
这个人五十来岁,还是膀大腰圆,壮壮实实。
半路上,闺女已经把大舅子家遭的事情告诉他了。他进屋来,看看女人,又看看大舅子,看两个人的神态,心里明白几分,开口就先问女人:“你把咱家的事儿都对他舅说了?”
佟兰妈说:“亲哥哥,不对他说我对谁说去?”
佟铁匠眉头一皱,大手一摆:“你呀,你跟他说这个干啥呢?你是给他去愁,还是给他添愁呢?”
佟兰妈不好意思地笑笑。
刘祥说:“她就是不告诉我,我不聋不瞎,也能看出你的炉子没着。也能听出风箱没响啊。”
佟铁匠说:“这些呀,不会是长久的事情,炉子很快就着,风箱很快就响。这政府是咱们的,我吃过甜头了。政府能向我伸出神仙手,让‘佟家老铁铺’起死回生,也会让我复原壮大。那些铁厂主、煤老板们还想像旧社会那样,再把我踩在脚下、吃进肚子里,不容易啦!”
刘祥说:“政府是咱们自己的政府,共产党对咱们恩比天大,这没说的。就怪咱们没本事,不争气。原来觉着:分了土地,风平浪静,咱们趁水和泥,一下子就站住了,走稳了,哪曾想还有这么多的坷坷坎坎呢!好多人担心,翻身,翻身,这样下去,早晚还不闹个猫咬尿泡空欢喜……”
伶铁匠笑笑说:“你还是老脾气,心里爱装事,遇事爱发愁。共产党能领导人民把凶恶的日本鬼子打得落花流水,滚回老家;能把美国当后台的蒋介石打成烂虾酱,解放了全中国,就一定能够坐稳这个江山,让咱们穷人过上安安定定的好日子。这个,你放心,我的眼光没错。”
刘祥说:“要论将来,我比你还有信心。最难的是眼下。眼下庄稼人浑身的羽毛还没长满。有些人不安好心,想趁火打劫,危险哪。只要把今年的收成拿到手,闯过去,我们的翅膀就硬啦,好日子的泉头就算凿开了闸门!”
佟铁匠说:“你有这份信心,就好好往头奔吧。”
刘祥说:“不为往头奔,我还不找你来哪。村里的高大泉,正带着大伙儿奔。他的劲头足担子也重。我想自己遭了事儿,帮不了他的忙,也不能给他加载。我得鼓着肚子、咬着牙,生法儿把难关挺过去,把收成拿下来,今年交上公粮,对国家出点力,给穷人添点光。”
佟铁匠听到这儿,乐了:“好,好,你的心气跟我一样。对眼下的事儿也别愁,没有过不去的河。”他又对闺女说:“给你舅做饭,我去打点酒喝。”
佟兰妈见男人拿了酒瓶子出去,就追到门口。
刘祥坐在炕沿上,从支开的小窗户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妹子和妹夫在街上那棵老槐树底下,低声地嘁喳了好久,妹夫才朝街里走去,妹妹才回来帮助闺女做饭。
吃过饭,刘祥要走,要在晌午赶到芳草地。
佟铁匠从兜里掏出几张票子,说:“这钱不多,你带上,先治病……”
刘祥推着他的手说:“不要,不要。你也挺紧的,我拿走你们作难,背着抱着还不是一般沉吗?”
佟铁匠说:“让你拿着,你就拿着吧。我再紧,都没生病,吃喝还不难。刚才我跟佟兰妈商量了,我到外边又给你借了一石棒子……”  
刘祥一听“借”字,就急了,连忙说:“你从哪借的?这更使不的。要是求两姓旁人借债打利,我不用出芳草地就办了。冯少怀追着赶着想借给我。我怕这玩艺。找你们,就是想绕过这条道走哇!”
佟铁匠解劝他说:“多有钱的人家,也难保遇上个花短了的日子。借一点儿,转动转动。这个紧急日子口就过去了。要不然,又缺吃的,炕上又躺着个病人,你也受了伤,怎么熬呢?镇上新开了一个粮店,账房先生是个穷文墨人,最近手头有点积存;他过去跟我有过一点来往,互相都周济过。我刚才到他那儿一提,就成了。我知道你怕背债,立了我的户头,算我借的。等我收上活钱,立刻就堵上。这个妥当保险,不用你挂心。”
刘祥还是摇头:“这钱我拿着,粮食我可不要。”
佟兰妈在一旁说:“粮你也得要。离麦秋还有两三个月,你一家大小就是吃糠,也得添上点粮食粒。走到哪一步,就说哪一步的,不能死抱着一点想头不放手;明明绕不过去,硬要绕,这不是故意为难自己吗?”
刘祥让这两口子一说,心也动了,他暗想:这一回自己遇上事情,家里花空了,不论跟亲友借,还是跟外人借,反正“借债”这条道是跑不了啦;在这儿通过妹夫的手,借一个穷文墨人的粮,总算没沾富人的边,更比在芳草地鸣锣打鼓地去借严密一些;况且妹夫又能尽快还上,也不会拖累别人。他想到这儿,不再吭声,就算同意了。
佟铁匠两口子把刘祥送出很远,一再宽慰他,还说过几天他们把原料和用煤的事儿办完了,让儿子佟柏用车子推上棒子送到芳草地去。
刘祥又挪到了梨花渡口。
太阳过午了,起了小南风,被吹皱的一河春水,像摇着一笸箩碎银子。摆渡船正靠岸,过河的人缕缕行行往岸上走。
忽然有人喊:“刘祥大兄弟,刘祥大兄弟!”
刘祥回头一看,从他后边赶上来的又是冯少怀,就停了停,随便招呼一声:“你也回去啦?”
冯少怀牵着大黑骡子,挺威风地走过来;他像是刚刚喝完酒,满面红光,两眼发亮。他对刘祥说:“上船吧,一块走,你骑骡子,我赶脚。”
刘祥不想沾他一点边儿,就信口支吾地说:“你先头走吧,我等等外甥。”
冯少怀回头看看,说:“他今天就给你送粮食去吗?”
刘祥一楞:“什么粮食?”
冯少怀神秘地一笑,抓住骡子的皮笼头,又表现得十分诚恳地说:“刘祥大兄弟,你把我上午跟你说的话,好好想想吧,别拿我的好心当成驴肝肺;兔子还不吃窝边草,我再贪财,也不会捞你的油水。有啥难处,你就尽管跟我提,一个庄住着,人不亲土亲,你可不要多心啦。”
刘祥应付地说:“你不用费心啦,忙你的去吧。”
冯少怀又笑笑,牵着大骡子,一步一步地上了河堤。
刘祥心情是很松快的。他觉着,不管怎样,跑一趟,没有空着手回家,等把脚治好了,猛干一阵子,把窟窿堵上,过了难关,就可以跟着众人往前奔跑。他还很满意地想,凭着自己的骨气,没有上冯少怀的当,没有被他拉拢收买,没有给穷人丢脸,这比什么都值得高兴。
他慢慢地走下河坡。
捕鱼的小船又在那儿飘移,细密的罗网又像黑云朵般的飞展在天空,扑落到水里……
作者: 任重道远    时间: 2016-11-3 18:33

老雷,好久不见啊
作者: 旱地惊雷    时间: 2016-11-4 12:33

三十八  诞生

第一个临时互助组在动荡着、变化着的芳草地诞生了!
这是一个非常粗糙的胚胎,这是一棵十分稚嫩的幼芽。然而,尽管连已经参与这伟大事业的人们自己还没有来得及准确、深刻地认识到它的意义,它却是万分珍贵,特别有生命力的。因为它是翻身农民用自己对新社会的深厚爱情,对美妙未来的坚定信心凝结的胚胎,因为它是在一颗颗火热的、旺盛的心田土壤上扎下根子的幼芽。
人们将用生命培育它。
人们将用心血灌溉它。
这个互助组,是在冯少怀和沈义仁坐在炕头上,“吱儿咂儿”地喝着酒,为他们的“财运亨通”祝兴的时候诞生的。
这个互助组,是在张金发摸着黑在院子里忙碌着,又怒气不消、自我激励要在芳草地重振权威的时候诞生的。
这个互助组,是在秦家父子躺在被窝里,各自拨拉着心口窝那个发家小算盘的时候诞生的。
这个互助组,是在刘祥睡梦中被愁苦和伤痛折磨醒了的时候诞生的。
在那个时候,已经是深夜,成立互助组的会议结束了。两个年轻的共产党员,从那充满热腾腾气息的周家屋子里走出来。他们一个人手里拿着笔和小本子,一个人手里提着一盏老式的小灯笼,在街道上奔走着、谈论着。春风吹拂着他们滚热的脸,掀扯着他们的衣裳襟。沉睡的街道上,他们脚步轻轻,却又十分有力地响着。
他们走到南街,在一个人力少的人家门口停住,用灯光照照粪堆送出去没有。他们走到北街,在一个准备到亲戚家借牲口的人家墙外停住,听听里边有没有嚼草料的响声。
最后,他们来到刘祥家小栅栏门外边。他们照照、听听,一个人卷了一支烟抽着。
圆圆的月亮出来了,白色的光芒,从树干往树梢上升,又筛下花花点点的影子,往街道上、土墙上刷抹着。
高大泉看着朱铁汉笑,朱铁汉看着高大泉笑。
朱铁汉问:“你笑什么哪?”
高大泉说:“先告诉我,你笑什么?”
朱铁汉说:“我笑咱们。原来心里一点影子没有,说干就干起来了。”
高大泉说:“这就叫逼上梁山。不这么干不行啦,先干着再说吧。等地种完了,咱们到东杨柳看看人家是怎么搞的,回头再好好地安排安排。”
朱铁汉说:“不管怎么着,这回刘祥的难关算是过去了。”
高大泉说:“明年春天咱们早动手,帮着没牲口、少人力的户都像咱们这样。”
“我说大泉哥,这互助组是不是有点像磕头拜把子一样啦?”
“不,跟那个可不一样。他们那个是假的,咱们这个是真情实意。”
“磕头拜把子的人也是烧香起誓,兄弟哥们,有福同享,有罪同受……”
“那是挂在嘴巴上的牙疼咒,背过脸去就变。咱们是心坎上的劲,心越连越紧密。”
“那为啥呢?”
“因为咱们穷,咱们听党的话;因为咱们要奔社会主义!”  
烟火像一颗红玛瑙,在朱铁汉的嘴上一闪一闪的,照亮他那凝结着思索神情的脸。停了片刻,他忽然又说:“大泉哥,我又想起你过去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人富心变’。”
这句话勾起高大泉一连串回忆,想起爹和娘,想起乐二叔,想他走过的漫长而又曲折的生活道路。
朱铁汉继续沉思地说:“因为想到这句话,又让我想起另外一句话,就是‘不杀穷人不富’。有的人为啥能富,能变成财主,就是靠剥削穷人;他要是不变成狼心狗肺,狠狠地杀穷人,他就富不了。你说对不对?”
高大泉点点头说:“‘不杀穷人不富’这句话,对极啦。过去咱们没有找到党,没有阶级觉悟,明知他们杀人,也没有反抗他们的办法。如今呢,他们不看看时代变了,还想杀穷人,咱们就挺起腰杆子跟他们拼起来了。虽说没有交手,没有动刀动枪,实际上比那个还厉害。这样拼下去,不是他们搬倒咱们,就是咱们搬倒他们,和和睦睦是办不到的!”他说着,笑了。在月光的辉映之下,他笑得非常动人。他又说:“你知道吗,就是因为这个意思,我一听到金发嚷嚷‘发家致富’、‘发家竞赛”心里就别扭。”
朱铁汉又使劲儿抽了几口烟,大声说:“事实证明,你想的全是对的;金发吹呼的那一套,全是错误的,全是咱们用不着的,简直是喊叫着让咱们伸出脖子挨杀!”
高大泉说:“互助组这个办法,虽说还没有看到实效,有了它,我觉着踏实了;只要大伙儿拧在一块儿,土改的胜利果实就可以保住。”
他们抽完了一支烟,说了贴心话,感到浑身痛快又有劲儿。对这两个农村党员来说,社会主义目标,要为这一目标奋斗终身,这都不成问题了。虽然,对如何达到这一光辉目标的具体路线,他们还急需一个认识上的“飞跃”。可是,由于他们对目标不可动摇的忠诚,对穷苦人血肉相连的阶级感情,已经使他们在奔向社会主义的道路上迈出了可喜的、坚定的第一步。
高大泉说:“刘祥这粪太少了。”
朱铁汉说:“今年只好对付。”
“不能。咱们是互助组,一定挺招人注意,应当想办法把它搞好,作个样子。”
“你说得有理。咱们几家再把棚里、圈里打扫打扫,给他凑一些吧。”
“我有个主意。明天来两个人,把他那西屋炕拆掉,反正也不住人。”
“好办法。炕坯土当底肥,那可棒啦。要我说,不能等明天了,一来白天都得紧着耕地去,没工夫;二来拆了炕坯还得捣碎,这玩艺最难捣,怕赶不上趟。”
“你说怎么办吧?”
“咱俩马上动手!”
“不行。你这一程子身体不好,别累着……”
“行。你不是常说嘛,干革命就得拼命。”
“你呀。好吧,我去找家伙。”
于是,在刘家小院子的里里外外,开始了一场有意义的劳动。这场有意义的劳动,是由两个年轻的党员亲自动手干起来的。可是,除了屋里的病人春禧娘隔着门窗问了几句之外,芳草地没有一个人被惊动,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两个从半夜一直猛干到傍天亮。
这是个最晴朗、最晴朗的早晨。
芳草地按照它的规律活动起来:男人挑水,女人抱柴,公鸡吹起大喇叭,家家屋顶冒青烟;接着,赶牲口的,或者扛工具的人们,从各种各样的大排子门、小栅栏门、砖门楼、土门楼走出来。老人咳嗽,青年说笑,小孩子揉着没睡够的眼睛。街道上响起各种音调,热闹非常。
好多人路过刘家门口的时候,都停住了脚步,奇怪地望着那一堆黑煤一样的炕坯和炕土,互相询问起来:
“哎,天黑还没有这东西,哪来的呢?”
“要是半夜搞的,也没听到动静呀?”
“他家亲戚来帮忙吧?”
“刘祥还没回来,哪来的亲戚呢。”
“反正不是从天上掉下的。”
“这么多东西,没有个五、六个人,一夜鼓捣不出来。”
周忠老头扛着一把锨和一把镐,走到这儿。他给大家解开了谜。他说:“这是我们互助组搞的。”
“互助组?啥叫互助组?”
“就是你一户,我一户,凑到一块儿种地;谁有了困难,大伙儿一齐动手,帮着扶着,不让他摔倒。”
“噢,这不是修好组吗?”
“真有意思!”
人们对这样一个新事物产生了非常浓烈的兴趣。他们把周忠围上,刨根问底;一直把周忠“追查”得没法儿回答了,才各自带着不同的心境,议论纷纷的奔地里干活去了。
周忠老头放下了工具,脱下棉袄,要动手捣粪,准备大干一场。自从儿子一娶媳妇,闺女一长大,他就渐渐地退出干重活的行列。土改之后,他也有过这种想法,“苦一辈子,如今吃不愁,穿不愁,该享几年老福了。”眼前的现实,亲身的体会,光辉的未来,火热的追求,使这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自觉而又坚决地改变了生活道路的安排,勇敢地踏上了新的征途。他被一种新的战斗任务鼓动起来,他要跟高大泉这些人一块儿往前拼杀。
他先把散摊着的粪肥撺在一块儿,然后用镐刨着、捣着,用锨往另一边折腾着,又重新堆起。重新堆起来的粪土立刻变了样子,细碎得如同筛了一遍。
吕春河挑水过来了。扁担在他肩上欢快地颤悠,清水滴滴,在他身后边划了两道长长的痕迹。他是一个很有头脑的十八岁青年,眼下就像他们这个临时互助组一样,耀眼的光彩还没有来得及发展和显露。他还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作为,甚至一句使人留心细听的话也没有说过,却博得不少上年纪的人信赖和器重。昨天村长派人送邓三奶奶上天门开会,这位老军属点名要他。在天门,邓三奶奶给他买了足足能吃两顿的炸油饼,硬要他吃下去。因为喜欢他。他的心田是洁白的一块,如同翻身农民分到手里的土地,承受着阳光雨露,等待着耕耘播种。他在成长。
他放下扁担,又提起水桶,“哗哗”地泼在炕坯上;然后抹着脑门上的汗,跟周忠老头说起一件美中不足的事情。
“昨个开完会,我跟我哥说,咱们别睡觉,打个夜班把粪捣了吧。我哥说,病人睡了,别去扰乱她了。看看,又让大泉哥他们抢了先。”
“你还想抢到他头边吗?”
“这是互助组第一回干活呀!”
“别急。想跑到他前边呀,你还得几年。”
“这水够了吧?”
“土坯上的够了,这粪上还得多泼,让它湿一点儿。”
“往地里推不沉吗?”
“他家的地干,又动手晚了,粪里掺点水,保苗。明白吗,有苗不愁长,苗子紧要。”
“小算盘”秦富出现在路口,朝这边看一眼,又疑疑惑惑、慢慢吞吞地走过来了。
昨天他没有吃饱饭,牲口也没有喂足草料,犁杖、绳套全都准备好了,单等刘祥找上门来雇他的套。他想,父子三个,连耕带种,干上四五天,吃上四五天,最后拿上两石棒子的工钱;马上要是拿不到手,秋后本滚利,起码能得到手两石五斗。他越想越美,连睡觉做梦都是发家的好事儿。两个儿子为着自己的事情出来进去,他几次被惊动,总当成有人来找他商量,来找他说情;结果到了太阳出,还没影子。他有点慌神了。晚干一天倒没啥,可惜他的肚子不依他,牛也饿得哞哞叫。到底雇不雇,秦富要讨个准信儿,他好安排自己的肚子和槽上的牲口。
他往前走着,偏巧他的兄弟秦恺推着一车子垫脚土也过来了。他往路边躲躲,又朝兄弟看一眼,猛然间,他被车子上边那条襻绳吸住了。他认识那条绳子,那是在没分家的时候,他跟兄弟一块儿打的,那是上等的线麻,小八股,又绵软又结实。他想:这绳子分家那会儿早不见了,孩子他婶说走娘家的半路上丢了;闹半天,原来存在她娘家,快二十年了才敢拿出来用。真奸、真缺德、真不要脸。他想到这儿,紧追上来。
秦恺见他哥直追他,又瞪着两只小眼睛盯着他,不知啥事儿,也没理他。
秦富追上兄弟,使劲儿在那绳子上仔细看,麻纰子里掺着棉线,不是那一条,就咽了口唾沫,停住了。他茫然地朝兄弟走过的背影看看,眼神又被刘家门口的粪堆,还有捣粪、挑水的人吸住,立刻吃了一惊;好像一个人突然被谁夺走了手里的东西那样,扑了过来。
他忍了又忍才开口:“周忠大哥,刘家的活你们干了?”
周忠直直腰,朝他笑笑:“对啦,我们干啦。”
“连捣粪这活也包下了?”
“包下了。”
“嗬,你们真是葫芦瓢捞饺子,汤汤水水全不漏哇。”
“是呀,你想喝点汤呀,可就喝不着啦!”
“这下你们可闹好了……”
“我们闹好的日子还在后边哪!哈哈!”
秦富在周忠老头的笑声里气急败坏地咬咬牙,跺跺脚,回家去了。半路上,他回头朝这边看过三次。
秦恺又推着空车回来。他从昨天起,也是在十分焦急中度过的。高大泉和张金发两个人在地里吵闹之后,他心里边就对芳草地的未来做了一番预料。他认为芳草地面临着一场大争吵,大分裂,土改以后的那种平定局面再也保不住了,要来个大乱套。他肯定,这场争吵必然是张金发彻底丢人,更多的翻身户跟他系上仇疙瘩,因为他太把话说绝了。他还肯定,这场大分裂必然使高大泉得势,因为他占理,只要他把张金发的丑事一抖落,众人都得朝他身上靠。这样一来,张金发准不服气,不安好心的人又得瞎鼓捣,结果是好人占不着什么便宜,白跟着瞎折腾,坏人可就要浑水摸鱼了。……他想来想去,又没有息事宁人的好办法,也折腾了半夜没有睡好。这会儿他见旁边没人了,打算先从周忠这边做点工作,尽力把大乱平息。他知道周忠在翻身户里说话是占地方的。
他说:“昨晚上我想找大泉兄弟呆一会儿;小龙妈说他到您那儿去了,我就没去找。唉,不管怎么说,昨天的事情肯定是金发的不对……”
周忠一边干着活,一边问了句:“金发又怎么啦?”
“就是他俩在地里吵架的事儿……”
“吵架?他俩啥时候又吵架了?”
“哎,大哥,你怎么刚逗完了我哥,又逗开我了?”
“不,我实在一个字儿也没听说?”
“一块儿呆半夜,他不对你说?”
“我们商量了半夜互助组的事儿。”
“真这样吗?”
“真真切切!”
“啊。”
“到底怎么回事?”
“啊……”
“你倒说呀!”
“唉,唉,大泉这个人,真是心高无法量啊!” .
这时候,吕春河又挑水回来了。他朝那个发呆的秦恺瞥了一眼,像赌气又像示威似地把桶里的水使劲儿泼出去,心里说:你们这些见死不救的自私鬼,等着看吧,让你们发呆、吃惊的事儿多着哪。
老周忠跟秦恺聊了一阵儿,等秦恺走后,停住手,拄着锨把儿,对吕春河说:“我得批评你几句。”
吕春河当是活计做错了,看看粪堆,看看水桶,这才说:“您批评吧。”
周忠问:“你看秦家哥俩怎么样?”
吕春河说:“自私保守的中农户,不怎么样。”
“他俩没差别吗?”
“有,大的奸,二的滑。”
“二的怎么滑呢?”
“他亲口向大泉哥答应的,要帮刘祥叔耕地,转过脸去又变卦;过后呢,还来个老虎带念珠,假充善人,左一个对不起,右一个不好意思,这不滑吗?”
“哈哈。你小子真有点心眼儿呀。就算你说得对吧。他这个滑劲儿,跟秦富比,有没有差别呢?开头,他们都是自己管自己,对翻身户的难处不闻不问。后来,我们求他们帮助一下,秦富死不干,秦恺答应了,这是不是差别呢?”
“是差别,结果还不是一样不伸手吗?”
“不,也有差别。结果,像你说的,他表示对不起,表示不好意思;秦富呢,直到刚才,你见了,还是原封不动,还想从刘祥身上捞一把。你比比看。”
“所以我说他滑。”
“你只看对了一面,春河。他们是奸,是滑,可是都在变。秦富越来越往冯少怀的心路上变,秦恺越来越往贫雇农的心路上变。你别皱眉头,我这是开导你哪,注意听着。你想想,一个发家竞赛,秦富先是藏在屋里打自己的小算盘,后来把小算盘打到别人家的身上,这不是变吗?秦恺呢,先是不关心别人死活,后来觉着不动手帮别人不是天经地义,而是不光彩啦。这种心气,像冯少怀吗?像张金发吗?不像,多少有点儿接近咱们贫雇农啦!你看变没变?”
“要这么说,是变啦……”
“好,你承认他们变啦。你再想想这几个问题:他们为啥往两处变?哪一种变对咱们搞社会主义好?咱们应当怎么对待他们?不用装模做样,你想不出来,因为你心里没有这个。依我看,秦富变,是跟冯少怀这种人学的。秦恺变,是跟大泉学的。我们当然要欢迎秦恺这种变。如果芳草地中农户都变成秦恺这样,我们往社会主义走的道不是更顺畅了吗?所以,党教育咱们团结中农,就是这个意思。当然,秦恺这样的人自私性还没有全丢掉,咱们还得帮帮他;可你心里想的,还有刚才做的,是团结他呢,还是推他呢?”
年纪轻轻的吕春河,脸和脖子都红了。
周忠笑笑说:“你这一红脸,说明你这会儿也变了。”
吕春河忍不住笑了:“周忠大伯,您那眼睛简直像刀子,能隔着肚皮穿到人的心里去。”
周忠说:“眼睛是心的镜子,心明才能眼亮。”
吕春河赞美说:“你简直成了大理论家……”
周忠连连摆手:“不敢当,我是种地的贫雇农。别把贫雇农看简单了,一举一动都得掌握分寸,合乎标准。你回头想想,这一程子,要不是大泉带着咱们抬腿迈步按着规矩走,处处给庄稼人做好样子,像铁汉开头那样横冲直闯,能立起一座高山,显出张金发这块洼地吗?能给冯少怀拉上一道道铁丝网,让他提心吊胆、行动艰难吗?要没他这样一个稳稳当当的领头人,芳草地今天变成啥样,过些日子会变成啥样呢?”
吕春河感叹地说:“我心里边装的东西太少了。”
周忠鼓励他说:“眼下少,不奇怪,也不要紧,努力使劲,让它生,让它长嘛。”
许许多多从来没有的新的思想和智慧,将通过斗争实践,在翻身后的老一代和青年一代的心田里诞生…… 
作者: 旱地惊雷    时间: 2016-11-4 12:36     标题: 回复 #56 任重道远 的帖子

是啊,首先是搜狐帐号被封了,工作又没有时间写东西上网,我这次是借回家的机会更新一下,因为同时录音频,这样可以同时进行最后一次校订。大家都好吧!
作者: 旱地惊雷    时间: 2016-11-4 14:42

三十九  萌芽

互助组的妇女们也活动起来了。
铁汉妈和周丽平一块进了刘家院,轻轻地推开了虚掩着的屋门,走到炕沿前边。
铁汉妈最挂心的是病人。她看到春禧妈比过去瘦弱多了,就跨在炕沿上,拍着那只有点发热的手,问着:“这两天,你觉着好一点吗?”
春禧妈把枕头往里边拉拉,让铁汉妈坐下,回答说:“吃了大泉送来的药,比过去好多了。就是还昏昏沉沉的。”
铁汉妈说:“那是虚弱,别急,多歇几天吧。”
春禧妈叹息着:“心里不干净呢。”
铁汉妈安慰她:“这回就好了,咱们是互助组啦。”
“互助组?”
“是呀。高家,我家,周家,加上你们,还有几个单人,咱们一块儿种地,有啥难处一块儿解。”
“唉,啥组也是给你们添麻烦哪。”
“别这么说。阴天晴天难看准,是福是祸猜不着。过庄稼日子,就像咱们手下扶持着的庄稼一样,谁也不敢担保遇不上风雹雨涝虫子咬。遇上了,大伙一帮一拉一互助,就过去了。我听邓三奶奶一讲互助组的好处,立刻就明白了这个理儿。我挺赞成这么干。”
“让我们这一家大小咋谢你们这一片好心?”   
“又说这个干什么?互助互助,互相帮助。我有一天遇上什么灾啦难的,你也这样对待我,这就全有了,比平常日子送给我啥好东西都珍贵。”
周丽平留神的是这个让人不忍细看的杂乱不堪的环境,柜上的灰土,炕上的破烂,满地下的脏东西,还有那三个蜷缩在炕上的孩子。在铁汉妈和病人谈心解闷的工夫,手脚麻利的姑娘已经给三个孩子都穿上了衣服,替春禧梳了两根非常别致、透着精神的小辫子。她还擦了柜,扫了地,叠好了炕上的铺盖。这会儿她要动手替他们做饭了。
“婶,你想点啥吃呢?”
“平啊,你是个忙人,别耽误你的工作。”
“这就是我的工作。”
“春禧会做,让她做吧。”
“她应当上学,功课丢不少了。”
“让她看几天孩子吧。”
“可不能把她拴在家里边。”
“两个小的没人管不行。”
“吃过饭,我把他俩带到我家去。我妈回来了,在家做饭,让他们跟我小侄子一块儿玩,不费事。”
“平啊,你叫我说什么呢?”
“什么也不用说。您把病养好,大叔把伤治好了,咱们一块儿增产粮食,支援国家建设,支援朝鲜的英雄们,咱们一块儿一心一意地奔社会主义。”
铁汉妈先拍手叫好了:“嘿,还是我大侄女,真不愧是青年团员,也不愧是老积极周忠的闺女,张开嘴,一言一语都是新鲜的话,进步的词。”
春禧妈说:“人家周家院里,没有一个落后的人。”
铁汉妈说:“还得怪老,人不服老不行。早晨起来,我烧着火,铁汉就在一边嘱咐我,让我多给你讲新道理,给你开心。走在半路上,我还捉摸了几句;谁想到一迈门坎子,一张嘴巴,新词儿不知道到哪儿去了,又是一些老掉了牙的话。你说这气人不气人。”
周丽平轻轻地推了铁汉妈一把说:“你这个老太太真叫精。又会奉承别人,又会给自己的落后思想找借口,一箭双雕,别人占不着便宜,自己也吃不了亏。”
铁汉妈打了周丽平一巴掌:“喝,让你把我这么一褒贬,我成了小算盘秦富了是不是?真有你的。平时,你把我儿子欺负够了,今个头一天跟你搭帮干点事儿,你又来欺负我?告诉你,我不是窝囊的铁汉,由着你圆了扁了地捏;我也不是省油灯,你小心着点儿。”
周丽平把三个吓傻眼的孩子一齐搂在怀里,哄他们说:“别怕,别怕,我们是闹着玩呐。”她又冲铁汉妈喊,“瞧你,瞧你,又呲牙又瞪眼,孩子们当是来了个疯子。”
铁汉妈一看孩子,忍不住地拍手大笑。
周丽平也笑起来。同时逗笑了三个孩子。
笑容离开春禧妈好久了,这会儿也出现在她的脸上。她的心里一阵痛快,按着炕坐起身。
铁汉妈扶着她说:“对,对,你应当像这样打起精神来。常言说,三分吃药七分养。要是休养得不好,就是吃多少灵丹妙药,也是白搭。”
春禧妈说:“听你们这么一说,又一见你们这么高高兴兴,心里边豁亮多了,比吃了什么药都管用。”
铁汉妈说:“你就放宽心怀养着病吧。看这三个嫩豆芽、小水葱似的孩子,多可爱呀。等把他们栽培大了,你和刘祥的美日子就算来了。”
吃过饭,铁汉妈帮着刘家拆洗几件脏衣服,周丽平又把春禧打扮一番,拉着她的小手走出小栅栏门。
她们过了街,往东走一节儿,进了刘祥家土改分的那块空基地。从这儿穿过去,比绕到街口、再拐弯奔南街的学校,要近一半路。这样走是春禧的主意。
春禧像一只在笼子里关了几天的小鸟,这会儿被放出来,非常快乐。她又蹦又跳,又挣脱了周丽平的手,跑到墙边蹲下身,摇头晃脑地看了一阵子,回过头来喊:“丽平姐,快来看,快来看。”
周丽平朝她跟前走着,问她:“你让我看什么呀?”
春禧拍着两只小手说:“嘿,冒芽了。”
周丽平一看,墙下边是一排小杨树苗。可能是开春插上的条子,经过太阳的照耀、土地的滋润,从那枝节上吐出了一串串绿珠子一般的小芽,鲜亮亮、嫩生生,十分可爱。
春禧说:“我爸爸刨坑,我浇水,我们一块儿栽的。我爸爸说,过几年它们就长成大树,我们就在这院子里盖大瓦房;窗户上安玻璃,还要点电灯呐。”
周丽平笑着纠正她:“电灯不用点。”
春禧说:“我爸爸说点电灯,不用油。他还说,那时候出门坐大汽车——哎,丽平姐,坐汽车害怕吗?”
周丽平回答说:“不怕。又稳又快。”
春禧说:“等汽车开到咱芳草地的时候,你带上我先坐一回,以后我再自己坐,就不怕了。行吗?”
周丽平瞧着春禧这副天真活泼的神态,笑了笑,点点头。这时候,她的脑海涌起许多有趣的,也是痛苦的往事。
她记得,就是冯少怀给他先头撂下的儿子喜生拣了个童养媳妇那年,周士勤的老妈跑到她家,要给她说婆家。周士勤的妈走了,她冲着门口唾了三口,回屋就哭着对妈说:“我不要婆家,我不要婆家。”
妈说:“早晚都得要,不要不行。”
她说:“我一辈子也不要。”  
妈说:“谁养活你一辈子?”
她这才明白,女人找婆家是为了活命。于是她又整天想着另外的活命道路。有的女伴说,梨花渡新来一个女教师。她想,女教师是自己养自己的。另一个女伴说,天门镇有个会打针的女大夫。她想,女大夫是自己养自己的。经过这些启发之后,她想去当教师,她想去当大夫。她一打听,女教师和女大夫都是识字的,不识字的人是当不了教师和大夫的。她又下决心要念书了。而且,她冒着危险,壮着胆子,跑到学校里,向那个带着眼镜的老师提出念书的要求。那个老师见她这么伶俐,又听说她是周忠的闺女,不仅答应了,而且立刻发给她一套新课本。她高高兴兴地回到家里,先把喜信告诉妈妈。
“妈,我明天要念书去啦。”
“天,谁让你去的?”
“我呀。”
“你好大的胆子!”
“念书不好吗?”
“好是好,你长那念书的命了吗?”
娘俩正说着,周忠老头背着一捆草进来了。平时,他要是背上挂着空的筐子回来,手里提着一个布袋回来,一进门就高高地举起来,这是全家人的喜报,说明他打的草卖了,换回了下锅的粮食;可是背着草进来,这是丧贴子,草没人要,米没买回,一锅等米的水白烧,一家人又得饿一天。
爸爸瞪着两只眼睛问她:“你拿了老师的书?”
她说:“我要念……”
“老师跟我要书钱,我还当他认错了别人家的孩子。快把书给人家送回去吧。”
“不,我要念……”
“咱念不起。给我吧。”  
她的书终于被爸爸夺走了。她哭了一天一夜,病倒了半个多月。从此她打消了念书的念头,也打消了逃脱一般女人那种命运的幻想。
全国解放了。接着,土改工作队来到芳草地。她家住着工作队。一个女同志跟她住在一个屋子里。当那个女同志第一次问她念过几年书的时候,她没回答,又哭了。
她说:“我的书让我爸爸给夺走了,要不,这会儿跟你一样,搞搞工作多好。”
女同志给她解释说:“你手里那书不是你爸爸夺走的,是封建剥削,是贫穷……”
当时她没有听懂。心想,那书明明是爸爸夺走的,怎么偏偏说不是爸爸夺走的呢?后来她参加了斗争,在复杂的斗争中,她明白了这个并不复杂的普通真理,从而也使她看清了妇女解放的道路。
周丽平想着这一切,看看那冒了芽的小树苗,又看看可爱的小春禧。她忍不住地弯下腰,在春禧那小脸蛋上亲了一下,小声嘱咐着:“到学校要好好念书。”
“嗳。”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很想念书,可惜念不起。”
“你没念过书?”
“没有。”
“那你怎么会唱戏呢?”
“是党教给我唱的;没有共产党,我们穷人家的孩子哭都哭不成声,哪能唱呢。”
“我会写‘中国共产党万岁’。”
“对,要写在心坎上。春禧,你知道吗?眼下,又有人要从你手里把书本夺过去。”
“我不给他!”
“就是不能给他。”
“我一定好好念书。”
下午的第一堂课刚上完,成群的孩子在操场上跑着,跳着,唱着,笑着。
小春禧多日不来学校,有点陌生了,一进门就胆怯地紧紧抓着周丽平的手。
周丽平想把她带到教员宿舍,亲自把春禧交给姜老师。刚转过墙角,就瞧见高大泉跟姜老师正在房间门口说话儿。她心里立刻明白了:这位细心的党员早她一步来到这儿,正为春禧安排着前途了。
高大泉先朝她惊喜地喊着:“你真先进哪!”
周丽平走过来说:“我怎么先进,还能追上你吗?”
高大泉说:“我的想法跟你一比,显着很不高明了,我只想求姜老师抽空到家里,给春禧补补课,没有你这个办法彻底。”
姜老师,一个从北京城里分配下来的青年教师,名叫姜波。他对工作十分热情,对村子里的工作也很关心,和这两个青年同志也常打交道。他接着他们的话音说:“春禧妈妈病着,需要她照顾小弟弟,我就按照大泉同志意见,每天抽空到她家去补补课吧。我想抓紧一些,效果不会差。”
高大泉说:“丽平把春禧一送来,那就是把家里的一切都安排好了,这方面你就不用操心了。”
周丽平笑了,很感激地笑了。还有比同志间真挚的信任、透彻的了解更使人心里痛快的事情吗!
正追抢皮球的小燕见了姑姑,跑了过来。
周丽平对她说:“你知道这个同学是谁吗?”
“刘春禧。”
“你们是好朋友吗?”
“不是。”
“应当是。我们是一个互助组的,你们也要互助。以后从家里带来东西,要分给春禧吃;刀子、蜡笔要借她用,用坏了也不许噘嘴,可以吗?”
“嗳。”
“好孩子,过来,拉拉手。”
两个小女孩走到一块,两只小手拉到一起。
这样一点小事情,竟使高大泉心头猛然一热,两只眼睛发潮了。
他们两个回到刘家门口的时候,又瞧见大个子刘祥拉着周忠的手,正说着感激不尽的话,两只眼睛也是潮湿的。
高大泉走过来,拍着他的肩头说:“刘祥叔,直起腰来,有我们大伙儿,有了互助组,什么也不用怕!”
作者: 旱地惊雷    时间: 2016-11-4 20:20

四十  我们连着心

高家的晚饭,吃了三席还没有吃完。
小龙等他爸爸和他叔不回来,吵着闹着要先吃,吃完就躺在炕上睡着了。高二林天黑进门,又累又饿,不声不响地吃了几碗,就回到自己的小屋里去了。高大泉在收工的路上又张罗别的事儿,到家已经掌了灯。
吕瑞芬见男人喝了一碗粥,放下碗筷又要走,就说:“今晚上你不要去了。”
高大泉很奇怪地看着媳妇:“你怎么啦?”
“你留在家睡觉,我替你给刘祥大叔干活去。”
“小龙醒了找你,我可没办法对付他。”
“你在家他找我干什么?你就不用想走,我要把你锁在屋里。”
“这怎么行呢?互助组刚干起来,我是党员,别人在那儿拼命干,我在家躺得住吗?”
吕瑞芬心情沉重地瞧着男人的脸。男人的眼窝已经有些下陷,两腮也抽进去了,黑胡子茬跟两鬓的头发连在一块儿,脖子也似乎变得有些细长;说话、动作,明显地露出劳累过度的那种气力不佳的样子。她想:男人日夜操劳了这么多日子,昨天白日跟兄弟耕地,夜间给刘祥捣炕土,今天又耕地,这晚上还要去送粪;整天整夜身不沾炕,两眼不合,就是铁打的人也支持不了。可是“我是党员”这句话,就如同钢板上的钉子,不容有分毫的移动。她最熟悉男人的心境,熟悉男人在什么情况下会说出这句话,这句话的后边又有多少翻江滚浪般的思想。
她说:“你要非去不可,我再给你做一点东西吃。”
高大泉笑笑说:“我这会儿什么也不想吃。别急,等种完地,多给我做几顿。”
吕瑞芬说:“我不是拉你的后腿,我怕你把身子累垮,这是一辈子的事情。”
高大泉伸伸胳膊,抖抖精神,说:“放心吧,垮不了,我浑身上下的劲头足着哪。”
男人这样说着,拿起水瓢子,到缸里舀了半瓢水,“咕咚咕咚”地喝下去,用手掌抹抹嘴,就走出去了。
吕瑞芬望着男人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轻轻地叹息一声,转回屋。她收拾了碗筷桌子,又堵了鸡窝,关了屋门,挨着儿子躺下。她睡不着,眼也不想合。夜很黑,也很静,什么也看不见,什么动静也没有。她想了好多的事情。
她五岁那一年,闯关东的远房大伯死在兴安岭,害痨病的大娘死在观音堂的供桌下。一个要饭吃的瞎老汉摸进了庙门,摸着她的头说:“我是你爹,穷人的孩子都是我的孩子,跟我走吧。”他们走东庄,串西庄,要一块饽饽掰两半儿,嘴苦肚子饿,心里是甜的。
她九岁那一年,要饭的老汉失踪了。她在风雪里呼号。从芳草地回到故乡的大泉娘,找到她,把她搂在怀里,眼泪簌簌往下掉:“闺女,叫我娘,我是你娘,你是我闺女,咱们是一条根上的苦瓜。”一个破被子三个人扯着盖,身上虽冷,心里是暖的。
她在穷苦里长到二十二岁,想象不出模样的男人突然地出现在她的跟前。洞房之夜,本来是喜事儿,可是她哭了。男人攥着她的手,说:“别哭,别怕,我不会欺负你,咱们是在一个穷窝里长大的兄妹……”这些话又一次让她尝到了甜和暖。成亲的第三天,男人要奔赴战场,对她说:“旧社会把我们害得家败人亡,受尽了人间的苦难,不消灭蒋介石,穷人手里没有印把子,没法儿活,就是对付活着,也是在地狱里。……”后来,在斗争地主歪嘴子的大会上,男人跳上戏台,吼吼喊:“你逼死了多少人,你害了多少命?今天要跟你讨还血债。不打倒你们这些狗地主,穷人就没有活路!”男人的这些话又使吕瑞芬进一步懂得了仇与恨,亲眼看到了革命的斗争。
解放后,在为新生活奋战的风雨中,有一个使她特别难忘的时刻。那是男人参加入党仪式回来的深夜。他们在一块儿谈了好多知心话。谈到过去的一切,谈到死去的爹娘,还有爹娘一代所走过的人生道路。男人第一次那么详细地把他跟乐二叔共同生活的一切,告诉了媳妇;使得吕瑞芬对自己那个等于没有见过面的亲爹,产生一种抑制不住的强烈怀念。男人说:“活到今天,我才算找到了亲爹娘,找到了家,找到了生活的道路;从今以后,我这一百多斤交给党了……”他们日夜相处三年,她第一次看到这个坚强汉子流下了热泪。
从那个时候起,她发觉男人时时刻刻都在变化着:越来越热情,越来越有使不完的劲头,也越来越深沉难测。她永远都摸不透男人那宽广的胸襟。如今男人到底为什么奔波,为什么拼命,她说不完全,可是她坚信男人的行动是重要的,是高尚的;男人的一行一动都是为了穷人的甜和暖,都是为了子孙后代不再受他们这一代人曾经受过的苦与寒。她要跟男人同心协力,不让家里的事情给男人增加一点累赘和烦恼,让男人遂心所愿地干自己热心干的大事情。
她望着灰色的窗棂,想啊想啊,好像听到了铁锨的响声,看到了车轮的转动。她翻身坐起来,又想:反正也睡不着,不如帮着互助组的男人们干点活计去,比这更安生一些。她下了炕,打开了门,又抱起熟睡的儿子往外走。她打算把孩子送到高二林那屋去,让叔叔带着他。
高二林那屋子的窗户上亮着,有两个人影清楚地照在上边,一男,是高二林,一女,像钱彩凤。屋里传出他们很激动的说话声:
“你住两天再走吧。我们明天下种,以后就有工夫了。咱们再好好商量商量,把事情定下来得了。”
“不行。我是抽空来的,跟你说一声,也就踏实了。真的,你把这事忘了吧,成不了……”
“这是啥话呢?你我愿意,谁也管不了。”
“算了吧,你心里边没有我,我们没有连着心。”
“我这几天实在忙得没空出门。”
两个人影凑到了一块。又传出钱彩凤抽抽嗒嗒的低哭声。
吕瑞芬觉着这两个搞对象的人实在有点莫名其妙;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好三天臭两天,简直像小孩子过家家玩。她这工夫不能进那屋子去,去了不好插嘴,大家都不方便;院子里有点凉,怕冻着儿子,赶紧又回到自己屋里。
她决心要去找男人,帮刘祥去送粪。凡是想要做的事情,她一定要做到。在这一点上,她的性情跟男人一样。她把儿子放到炕里边横卧着,把几只枕头摆在炕沿上,像垒了一道墙,又吹熄灯,拿着锨往外走。
夜色漆黑,街上很静,忙碌了一天的庄稼人早就睡着,消乏养神,天明好接着忙碌。
吕瑞芬走到离刘祥家不远的地方,看不清人,倒听见刘祥和男人说话。
“大泉哪,过半夜了,回去睡一会儿去吧。”
“还有两三车,我们两个很快就推完了。”
“你们这样,我可怎么忍心哪?”
“说这个干什么,全是应当的。”
“大泉……”
“别耽误工夫了,您赶快回去歇着,养好了病,咱们好一块儿干。”  
又听到拉扯衣裳和杂乱的脚步响,接着是排子门响和院子里屋门上的铁钌铞儿响。
“大泉,你别把门给扣上啊。”
“扣上保险,您踏实养病吧。”
吕瑞芬走到大门口外边,刚摸到那个没有装上粪的小排子车,就见男人的身影子从院子里闪出来。
高大泉问一声:“谁?”
吕瑞芬回答一句:“我。”
他们站在排子车的两边,再没说什么。就你一锨我一锨地往车上装粪,在这静夜间,那“嚓嚓”的声音有节奏地响着,很好听,传老远。
月亮升起来了,清新,鲜亮。
车子装满了,高大泉把铁锨放在尖尖的粪土上,抹一把脑门上的汗水,跺跺脚上的灰土,到车前边,把襻绳套在肩上,两只大手抓住辕木,腰一弯,腿一弓,一用劲,轮子转起来,小车移动了。
出了村口,高大泉边走边问:“小龙还睡着?”
吕瑞芬在后边帮着推车,“嗯”了一声。
“不会掉到地下吧?”
“不会……”
车轮在春天松软的路上转动前进。月光把车形人影拉得长长的,投射在田埂地边的小草上。路旁的坑子里,苇锥子钻出来了。一洼一块的清水闪耀着,冒着泡,那是睡着的鱼儿在呼气。远处正在伸展叶子的树丛子里边,大雁叫了几声。
他们拉着车,推着车,不声不响地往前走着。
高大泉突然停住了,喊几声“铁汉”,就丢下车子,空着手朝前边跑过去。
吕瑞芬跟过来的时候,才发现那边停着一辆空车,路旁躺着一个人。她猜到那是朱铁汉,不知出了什么事情,胸口猛烈地跳了起来。
高大泉把朱铁汉抱在怀里,摸摸头,不十分热;摸摸他的手,一只攥着一盒火柴,另一只的手指头上还捏着一根火柴棍,低头一看,一只短杆烟袋扔在地下。
吕瑞芬惊慌地问:“他这是怎么啦?”
高大泉尽力用一种轻松的语气告诉媳妇:“不要紧,他是累的,困的。”
“别是急症吧?”
“不像。这几天他心里边有火,加上两夜没睡觉,干得又猛了一点,把他撂倒了。你看,他这是想坐下喘口气,抽袋烟,没点着,就倒下了。”
“快送回家让他睡吧。”
高大泉让吕瑞芬把那空车子顺在路上,他自己又把褂子脱下来,铺在车厢里,接着抱起朱铁汉的腰,让吕瑞芬抱着腿,把朱铁汉抬上排子车。最后他们一个前边拉,一个在后边推,急忙往村子里走。
从村口走来两个人,近了才看清,一个是周永振,一个是秦文庆。
周永振没到跟前就说:“我想躺一会儿再来替换你们,一下子睡过站了。”
秦文庆也说:“我醒得倒早。没想到,我爸爸把二门上了锁。吵了半天,气得我要砸锁,我哥哥才从他手里要出钥匙,放我出来了。”
到了跟前,他们瞧见车子上的朱铁汉,都吓了一跳。
高大泉又给他们说宽心话:“保证他没事,睡一觉准好。”
周永振接替高大泉拉车子,说:“要那样,你们两口子也回去睡吧,那点粪,我跟文庆包圆了。”  
进了村,高大泉说:“咱们不能把铁汉送回家里去。”
周永振说:“那倒是。他妈一看,非吓坏不可。”
高大泉说:“也不能让刘祥知道。”
周永振说:“是呀,那更得给他增加心病。”
这时候的吕瑞芬和秦文庆是最没办法的,几乎连说点什么都不会了。
高大泉说:“这么办吧,把他拉到我家去。让他在老二那屋睡上一天再说。”
大家都觉着这个办法好。于是,他们绕道奔高家。
进了院,周永振不管不顾,先敲窗子砸门,把高二林喊起来了。
高二林送走钱彩凤,好久才睡着,这会儿睡得正香甜。他被吵醒之后,开始挺烦,一见人们往屋抬进个昏昏迷迷的朱铁汉,一阵惊怕,困劲儿赶跑了。
高大泉和周永振把朱铁汉抬到炕上。
高二林赶忙拉过自己的枕头,给朱铁汉垫在脑袋下边。
吕瑞芬替朱铁汉扒掉鞋子。
高二林赶忙又扯过自己的棉被,给朱铁汉盖在身上。
秦文庆赶紧从外边打来一盆凉水,要给朱铁汉擦擦脸上的汗水和泥土。
高二林帮他端着盆子,忍不住担心地问:“这是怎么闹的,得找个医生看看吧?”
秦文庆拧着手巾,脸色苍白地说:“他刚才送粪,昏倒在地里了。大泉哥说他是困的,睡一觉就好。”
高二林奇怪地说:“他家的地都耕了种了,还送什么粪?”
秦文庆说:“互助组打夜班,帮刘祥大叔送粪……”
高二林听罢,“唉”了一声,把水盆子送到外边,回来,楞了片刻,一步迈上炕,蹲在朱铁汉身边,慢慢地抽着烟。他看着朱铁汉那熟睡的脸,心里边非常不痛快。他想,哥哥和嫂子像发了疯一样,从早到晚为别人奔波,不把这个家和他这个兄弟的婚姻大事放在心上;还拉上朱铁汉,把人家累成这样,长此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大家在朱铁汉身边守候了一阵子,见他呼呼大睡,没有别的异常变化,也就略微放点心。
高大泉对吕瑞芬说:“你留家吧,有什么动静,给我们传传信儿;我和永振、文庆把那几车粪送出去。”
高二林再也耐不住性子了,把烟袋往窗台上一磕,说:“还送什么粪!不要命啦?”
高大泉说:“还有几趟,一会儿就完……”
高二林说:“一趟也别干了!”
高大泉说:“明天就凑上套给他耕地……”
高二林说:“耕地!耕地!我真不明白你们图他什么,这么卖命!”
高大泉两眼发呆地盯着兄弟的脸,为他在这种情况下说出这样话来,十分恼火;忍了好久,才一字一句地说:“你要问图他什么为他卖命,这很简单,因为我们都是穷人,我们连着心!”
周永振也觉着高二林的态度和这几句话不是味儿,怕这弟兄俩争吵起来,就赶紧和稀泥:“二林是心疼哥哥,怕把大泉也累坏了。这两天也实在够劲儿。大泉哥你就不用去了,我和文庆两个人就行了。”
秦文庆也帮着说:“剩下的那一点活不够我俩干,你就放心的歇歇吧。”
高大泉坚决地说:“不完成任务我决不能停住手!”他说着,已经出了屋子。
等周永振和秦文庆也追出去之后,吕瑞芬低声地埋怨小叔子说:“你要是心疼他,就直说直讲,怎么冒出那么一句不三不四的话呢?他日日夜夜地为大伙儿操心,多会儿图过什么?要说图什么,还不是图着乡亲们都别再吃苦、受穷,都能过上好日子吗?你呀,你呀,好话也不会好说。”
高二林扭着脖子,两眼盯着跳动的灯盏,痛苦地想:跟他们在一块儿,真没什么福享……
作者: 旱地惊雷    时间: 2016-11-5 22:49

四十一  谁的功过

经过了千难万难,让人们操碎了心,刘祥家那一块从地主手里夺过来的、沉睡了一冬的土地上,总算又响起了鞭子声,翻开了新鲜的土花。
瞧吧,野地里有多少人用吃惊的神态听着这种声音,看着这个场面呀!
周永振一手扶梨,一手摇鞭子,轰赶着并成一犋的三头毛驴,来回耕了两遭地。
高大泉的脸上放着光。他一会儿跑在前边,观看牲口的步伐和力气,一会儿落在后边,弯腰瞧瞧犁得深浅。当他看着枯干的谷茬和开了小花的野草,被翻进湿润乌黑的泥土下边的时候,心里有一股子说不出来的兴奋。最后,他搓着沾了泥的手指头,嘱咐周永振再耕两遭就歇歇,不要累着性口;说他回村去看看朱铁汉;因为朱铁汉早起到自己的家里去了,需要向铁汉妈交代几句话。
他迎着早晨的太阳往路上走。欢乐的小鸟在他前边飞舞,新翻开的沃土向他喷吐着香气。
刘祥拄着棍子、提着壶,停在地边的小路上迎着高大泉。他用一只手遮着眉头上的光亮,笑呵呵地喊着:“大泉,快来喝碗水吧!”
高大泉站在刘祥的面前,捧起递过来的水碗,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地全喝下去了,抹着嘴角说:“您快去看看吧,开犁了,耕得满好,一点也不比牛慢。”
刘祥心满意足地说:“不管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大难,总算不会撂荒了。这是我一年的奔头,也算没让你们白操心。”
高大泉说:“你就大胆放心地干吧。我们有奔头的日子刚刚开始。我敢说,只要咱们大伙同心协力地干,过不太久,咱们不光要使上牛马,还要用上机器。”
刘祥刚要说什么,猛听背后一串自行车的车铃响,就收住话,一边朝路边躲,一边扭头去看。
骑自行车的人是从村子那边来,到了他们跟前,“卡喳”一声刹住闸,农业助理李培林从车子上跳下来了。他冲着高大泉笑嘻嘻地说:“这一场春耕,把你忙得够呛吧?”
高大泉也笑着说:“是呀,不光是忙,急没少着,气没少生。当然啦,最重要的,学问没少学,见识也没少长,脑瓜里的东西多了。”
“听说一个叫刘祥的,家里遭了事儿?您就是吧?大泉,你那时候怎么不去找找我呀?”
“本来要去找你,又一想,没啥贡献,总向上伸手,不合适。我们大伙儿帮着解决了。”
“你们今年春耕春播工作搞得不错,全区头一份。”
“老李,你别挖苦我们了……”
“实在话。我这两天跑了半个区,专门了解春播进度,最快、最好的是芳草地。”
“我看你犯了官僚。”
“没错,我到哪个村都是找群众小组长,挨着门口,一户一户算的。你们的确是又快又好的村子,到现在,春播任务已经完成了百分之九十九。”
“要是光算数字,是百分之百了。”
“九十九,没错。”
“这块地今天耕,明天就能播上。”
“这块地是刘祥的吧?对了,已经算在里边,算完成的户了。据小组长汇报说,还有一户地荒着。”
“是吗?”
“伙计,不用又发楞了,全区达到百分之七十的都很少,你们达到了百分之九十九,够不简单的了。三天后全区要总评比,芳草地肯定名列前排了。我看,这都是你们在北京加的油、长的劲发挥了作用。唉,咱们这个区,比人家燕山区可差远了。过几天梁书记和谷县长要召开春耕生产总结会,我看咱们区十成有八成得挨批评。你就等着上边的新指示吧。等有空再聊,我还得赶紧到别的村跑数字去。”
高大泉望着李培林骑上车子、一转眼就拐过小树丛的背影,心里不住地嘀咕着他刚说的那一片话。
刘祥在一旁说:“要论实际,咱芳草地今年春耕春种真算抓挠得不错。我前几天路过一些村子,都属于咱们这个区,地还没种一半儿。刚才那位同志说咱们要成了第一名,我看不是随便说的。”
高大泉沉思地说:“我们不能满足这个,我们没有把工作做好。真的。翻身农民有了土地,翻身农民热爱党,热爱国家,热爱自己的新生活,一心往前奔,从心坎上升起了生产劳动的劲头。这些好条件,咱们要是抓得早一点,抓得好一点,比如,一插手就把困难户都编成互助组,进度得比现在快,成绩得比现在大呀。”
刘祥笑笑说:“你讲得对。不过,芳草地的小孩子也清楚,从冬到春,要是没有你们带头宣传鼓动,拼了命地帮助,火也着不大,路也走不正啊。”
高大泉思索着,摇摇头:“您还没有坐下来细细致致地想一想。咱这工作里边毛病很多,漏洞不少,种上地,斗争刚开始;往长想,往远虑,还是让人悬着心哪。”
刘祥不明白高大泉这会儿的心境,就说:“你想得比我远。可是不管怎么着,有苗不愁长,咱翻身户让你们几个人拼命地帮着、拉着,总算把种子下到地里,这就有了指望。”
高大泉忽然问:“你估计一下,那个还没有耕地的户是谁家呢?”
刘祥这才明白高大泉又被李培林说的那个没耕地的户缠住心,想了想,说:“我这些日子没有串门,估计不准。不会是朱占奎吧?他家也没牲口。”
高大泉说:“他已经雇了套。”
刘祥说:“滚刀肉呢?村长有牲口力量,不会不管他吧?”
高大泉把手里的水碗交给刘祥,就往村子走。他那两只沾着泥土的脚沉重地迈着;两眼极力地朝四周张望,想要找出那块没有耕的土地。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村庄上。村庄已经被一派新绿笼罩了,跟那长出青苗的土地连成一色,树木间露出一层层房屋,一道道围墙,一个个窗户和门口。他心里焦灼不安地想:到底谁是那个百分之一的户呢?
就在这个时候,在朱家院里,在那个小厢屋,朱铁汉和村长张金发正争吵得非常厉害。
上了心火、疲劳过度的朱铁汉,经过休息,好了许多。他用被子围着腿,坐在炕上,满脸通红、眼睛冒火地盯着张金发,身子朝前倾着,两只手使劲儿攥着拳头,那副姿态好像随时准备跳下炕,跟别人搏斗一番。
张金发挨着墙柜半依半靠地立着。他那从心坎里发出来的高兴劲儿,并没有因为朱铁汉对他的态度比过去生硬而有所消减。他的两条腿搭在一块,一只胳膊肘拄着柜,扭着身子,望着发怒的朱铁汉,那脸色眼神完全是一种宽大为怀、“大人不见小人怪”的样子。
朱铁汉大声地喊着:“你为什么要这样向上级汇报?今个非得说清楚!”  
张金发温和地回答:“你病着,找不到大泉,李同志又急着要材料、急着走,我们几个组长就往一块儿凑凑情况,赶快完成上级的任务,有什么不合适?”
“我问你为啥跟领导说假话!”
“假话?谁说假话?”
“你汇报的情况不是真的!”
“这就怪了。咱们没耕那么多地吗?”
“耕了。”
“没下那么多的种吗?”
“下了。”
“这你还有什么说的?我跟组长挨门挨户统计的,区里的李同志在一边又听又记,斤斤两两全都不差,怎么会有假呢?这回芳草地是全区第一名,谁能抹了?”
“你觉着挺光彩吗?”
“那当然。反正没给领导丢脸,没让别人称心。”
“这个光彩,这个成绩,你说说,到底是怎么来的?”
“算了,算了,别乱扯下去了,你好好养病吧……”
朱铁汉见张金发要溜,就一抡被子,一颠身子,到了炕沿上,伸着胳膊拦着他喊:“你别走!我得问问你,今年,土改以后的第一个春耕搞成这个样子,是你推行的那个‘发家致富’、‘发家竞赛”,致的、赛的吗?”
张金发停在门口、靠在门框上,有点吃惊地看着朱铁汉,心里打个转,这才说:“这个问题不难回答。我得先问问你,是谁让你这么质问我的?”
朱铁汉一挺胸脯子:“我自己。我早就要质问你,你必须回答我!”
张金发也提高声音说:“我早就把这一步估计到了,一分胜利果实,伸手的,鸡蛋里挑骨头的人就得围上来。何必呢?谁也不是为了个人,成绩也是大家的……”
朱铁汉不听他说,接着喊:“你回答我,得到这个成绩是不是因为你推行了‘发家致富’、‘发家竞赛’?”
张金发发觉朱铁汉盯得很紧,想避也避不开,就理直气壮地回答:“是,一点没错。我张金发对党忠心耿耿,在执行党的这个政策的时候,别人不帮一把,还拆我的台;我一个人在那儿忍气吞声,孤军作战。这会儿,闹这个,为啥呢?”他说到这儿,心里确实有点发酸,又继续说:“我张金发是共产党从火坑里解放出来的,我没二心。铁汉你不提到这儿,我有话咽下去,有泪让它往肚子里流,我不向谁摆功,也不会跟谁诉苦。你不是两事旁人,你对头头尾尾最清楚,你为什么不说上几句公正的道理,反而越说越往外冒糊涂话呢?”
朱铁汉见他这死不认错,又动心动肝的样子,就故意缓缓口气:“好吧,这些都算我说的糊涂话,就算你说的全是真的,行不行?”
张金发说:“不是算,就是真的,铁汉你正做着糊涂梦,日久天长总能清楚……”
“是真的,今年春耕的成绩全是你干出来的。好吧,现在不是还有百分之一那个户没有耕地吗,你用你那‘发家致富’、‘发家竞赛’给他耕出来、撒上种吧!”
“什么?”
“再发扬你那成绩呀,赶快给找牲口找人吧!”
“他不是烈军工属,又舍不得雇套,我管不着……”
朱铁汉仰面大笑:“哈、哈、哈。这一下子露馅了!这一下子露馅了!”
张金发被闹得满脸焦黄,就以真当假,自我解脱地推推朱铁汉说:“你发烧了,你发烧了,快躺躺、歇歇吧!”说着踉踉跄跄地往外走,没留神碰倒了水缸旁边的扁担,“哗啦”一声,把他吓了一跳。
在窗户外边偷偷观阵的吕春河和秦文庆,听到堂屋扁担响,互相看了一眼,一个朝大门外跑,一个蹿进铁汉妈住的那间屋子里。
铁汉妈和邓三奶奶也在屋里听着那边的争吵,见秦文庆进来,都会意地笑笑。
铁汉妈说:“我真怕铁汉这一吵一闹,病又重了。”
邓三奶奶说:“你放心吧。该病就病,出出火,发发汗,就轻快了,要不然会做成大病。我看,铁汉这回病一好,要有个彻底的大变样。”
秦文庆沉思地说:“好多人在变化着,好多事情在变化着,芳草地在翻个儿。我也在变,不变不行……我这一程子看到了最高尚的人,也看到了最没出息的人。”
吕春河跳出大门,在街口正巧遇见刚进村的高大泉,就迎上去说:“快去看看吧,铁汉跟村长吵哪!”
高大泉停住问:“为啥吵?”
吕春河说:“为了争功劳。”于是他把张金发在小组长会上怎样跟李培林汇报,秦恺怎样跑到朱铁汉家透露了消息,朱铁汉又怎样打发秦文庆把张金发找到家,两个人怎样争吵起来,等等,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高大泉听罢,笑了笑说:“实在没意思,现在忙正事还忙不完,哪有空闲时间论这个功过呀?我得赶快找那户没有耕地的主去。你听说是谁家了吗?”
吕春河说:“你准没想到,是邓久宽家。”
高大泉果然打个楞:“不会吧?春耕一开始,我问过他,咱们成立互助组那天,我跟铁汉挨户检查的时候,又问了他,还问了他家黑牛,都说跟刘万家搭伙了。”
吕春河愤愤地说:“他们两家本来早就说定了,要一块干,搞得也挺和气。后来,不知刘万是听了谁的挑唆,还是看见别的有牲口人家又是吃又是拿的眼馋了,也想去卖套挣钱,中途路上,把邓久宽给甩了!”
高大泉听罢,沉默了片刻,说:“怪咱们的工作太粗了。还来得及,我们一块想想办法。”
吕春河说:“听到这个信之后,周忠大伯就跟铁汉、邓三奶奶一块商量了。周忠大伯还跑了几家串牲门,咱们能够张嘴的户,除了宋老五家的老驴明天能抽出来,别人家都要等三、五天之后。那不太晚了吗?”
高大泉挺起胸膛,对面前的小伙子说:“今年春耕春播的大江大河都过来了,光剩下这个小水沟,拦不住咱们。不论想什么法子,也得在三天里边给他种上地,不能让芳草地那个百分之一是翻身户!”
作者: 旱地惊雷    时间: 2016-11-5 22:50

四十二  决不当百分之一

邓家住在庄子的尽南边。
这两间小土房,据说是当年乐二叔帮着久宽爹盖起来的。邓久宽在这里落生,在这里长大,在这里养息过被地主殴打的伤痕,熬过三十多年的苦日月。就在邓久宽他爹死去的那一年,下大雨,小土屋倒塌了。又是乐二叔带着高大泉和刘祥一伙长工,用几个歇晌时间给他重盖起来。解放那年,邓久宽在这里跟黑牛妈成亲,他的孩子也在这里落生。
邓久宽坐在外屋的门坎子上,低着脑袋,使劲儿抽着烟,看不到他的脸,只见他那好久没有剃的头顶上带着一片小草叶。
黑牛从外跑进来,推着邓久宽的肩头说:“爸爸,我大泉叔来了,你快对他说吧。”
高大泉站到邓久宽跟前。他熟悉这个人的脾气,不用问,这个犟家伙又在生气。他伏下身,叫了一声,说:“你不用着急,没有过不去的河。我一会儿跟铁汉和周忠大伯合计合计,一定想办法让你赶快把地种上。”
邓久宽猛抬起头来,连声说:“已经到节骨眼上,不好想办法了,再不下种,就要撂荒了,我想只能咬牙买套了。我这么说,黑牛妈就是不干呀!”
里屋门“哗拉”一声响,黑牛妈郑素芝出来了。她虽说出了月子好久,因为少营养、多操劳,依旧很瘦弱;脸色有些苍白,颧骨挺高。也许是正在生气的缘故,她的两只大眼睛红红的。她冲出屋,不是要打要吵,而是另一种神态,一种求人谅解的神态。她停在门里边,站在男人的背后,说:“大泉兄弟,你来得正好。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我们的底子你最清楚。从打我嫁给他,我们没有吵过闹过。这回我可真过不了这个穷日子啦。人家刘万把我们甩了之后,他就嘀嘀咕咕,想要雇套耕地。别的路是不好找,可是你也得算算,咱们雇得起吗?耕一亩地,现钱一斗棒子,还得管牲口料、人吃饭;里外一加,一亩地没有二斗多棒子下不来。我家七亩生地,耕一遍,就是将近两石棒子呀!就说咱们这个碱洼地,十年九涝,还断不了遇上大旱、风雹。撒上籽,也是碰运气,闹好了,打个三、四斗,这就顶破天了。噢,八字还没一撇,我先给别人二斗?另外还有种子、肥料、工夫呢?这样里里外外一开销,我闹腾一年,不是白干吗?”
高大泉听到这里,心头一沉。他现在才进一步认识到没牲口的人家雇套种地花这样大的工本;有牲口的人家卖套从穷人身上捞取这么多的油水!他想起那天朱占奎在地里对他说的话,这话这会儿有了分量;想起张金发扶犁耕地的姿态,那姿态变得非常丑恶。他想:郑素芝想得实际,说的话很有道理,要这么干,比过去交地租还厉害。
邓久宽急想得到高大泉支持,说通女人,赶快下种;等女人话音一落,就赶忙说:“大泉兄弟,你听听,她老是认这个死理,算这个死帐。常言说有苗不愁长,只要下了种,出了苗,咱们豁出命去,使把劲儿,闹得再好点儿,让它一亩地打个五六斗,不就落下啦。”
郑素芝说:“你真敢吹大话。你也掂掂自己的分量,有多大力量,能让那地几亩长出五、六斗粮食呀?这不是大白天说梦话吗?”
邓久宽说:“得啦,得啦,我说不过你。还是让大泉兄弟帮咱们出出主意吧,我听他的。”  
高大泉有点为难了。他想,要让邓家的地及时种上,最好的办法只有像解决刘祥家的问题那样,再给他搞个互助组,凑几头牲口用。可是动手太晚,富足的户不会同意互助,同意互助的户,有牲口的少,用牲口的活儿还很多,实在凑不上犋了。他想了想,就说:“这样吧,你们先做做准备,我马上就找大伙商量,不管怎么着,咱们决不能买套,一定要把地种上。”
高大泉走后,郑素芝叹息地说:“想着不把这个事儿告诉他,不知道谁这么嘴快,又吹到他耳朵里去了。”
邓久宽说:“不告诉他,不告诉他,你能把荒着的地锁在柜里呀!”
郑素芝说:“我们得心疼他,不能让他再多操心了。你看他瘦成啥样子?一个人浑身都是铁,能捻多少钉?他再有劲儿,也经不住这样八下里拉扯。”
邓久宽说:“你光讲废话。他是个心里搁事的人,已经知道了,这个心你不让他操还行吗?”
郑素芝想了想说:“我看他实在没有啥办法了,有一分之路,他不会皱眉头。不如咱们自己想想主意,万一解决了,也算帮他轻快轻快。”
邓久宽说:“我有个屁主意!”
郑素芝说:“前几天我听黑牛说,村长家从什么地方拉来一匹马。他家不是还有一头大叫驴吗?估摸着这会儿早把地种完了。求求他不行吗?”
邓久宽说:“他早知道我没种上地,要肯帮帮手,不早就找我来啦。”
郑素芝说:“他事情多,哪能想得那么周到。你去试试,死马当成活马治,说不定这个门口能走通。”
邓久宽想,女人说的也有道理。过去自己跟他这个打头的是有过交往,一个村混了几十年,虽说不亲,也不算远;如今他又是管辖自己的村长,跟他张张嘴,或许真行。他想到这儿,站了起来,说:“试试吧。就怕碰钉子。”
郑素芝一见这个倔丈夫要动身,心里一阵高兴,给他鼓劲儿说:“保险行。大泉是党员,他也是党员,都是一样儿的,哪能让你碰钉子呢。”
“党员”这两个字儿果然生了效,邓久宽有信心啦。他是个面皮薄的红脖汉,从来不肯轻易求人;但是他清楚“党员”这个名词的神圣,求一个党员,他应当理直气壮。
他怀着马到成功的心情走在街上。
好多庄稼人从地里回村或是到地里去,来往不断。大家都知道邓久宽的脾气,平时没用的话一句不说,不论跟长辈还是晚辈走碰头,从不打招呼。别人也就尊重他的习惯,挨肩擦过,互不理睬,所以他完全能够不浪费一点时间,保持原有速度,照直走下去。
当然也有不少例外的人,朱占奎算是其中的一个。他拦住了邓久宽,没有开口说话,就一把扯住他的衣袖,把他拉到路边上,等一伙说说笑笑的人走过去,问:“久宽,你变成那个百分之一啦,是吗?”
邓久宽没听清楚:“你说的什么呀?”
朱占奎又问:“你那地还没有动手哪?”
“刘万半中途把我给甩了!”
“哼,都是冯少怀和小算盘这两个人暗地里串通的。他们想起哄,把你挤到墙角上去,好捉老实的。”
“不错。昨晚上我找刘万去,小算盘正跟他蹲在门口唠嗑。小子,我不用他!”
“有别的办法啦?”
“我找党员去。”
“找哪个党员?”   
“村长。”
“啊,你想找他去?雇他的套?你没罪找枷扛?”
“不,他一个党员还能捉我?”
“求他帮你一把呀?”
“是呀,党员不是专门帮助人的吗?”
“党员是专门帮助人的,可他这个党员是另一路。我看你算了吧,不用赏他这个脸,去也白搭。”
“怎么的?说呀。”
“不说我不生气。”
两个人蹲在墙根下边,朱占奎把他如何求张金发,张金发怎么卖套,带上滚刀肉大吃大嚼;还有那天在他家地头上,张金发冲着高大泉、秦恺,说的那一套“没有人味”的话,从头到尾给邓久宽讲了一遍。
邓久宽听完了,抽身站起,一跺脚走了。
朱占奎见邓久宽朝回家的方向走去,因为目的已经达到,既没喊,也没追,心里很满意。他自己办下那件后悔不迭的事,不能让邓久宽再走他的旧辙眼,更不愿意让这个憨厚的人到张金发那儿碰个大钉子回来。他想,这件事儿倒应当立刻告诉高大泉。他估计高大泉已经知道了,也许正在想办法,再去提醒一下也不算多余。

这天是高大泉第五个不眠之夜。那四个晚上是跟别人商讨事情,是帮着刘祥家打夜作,今个晚上却是躺在炕上睡不着。他想起很多的人很多的事。风雪之夜,齐志雄从窗洞塞给他的一双鞋;土改时期,罗旭光送给他的红皮笔记本子;站立在基槽冰水里的工人;指挥卸“大件”的站长;扑到敌人碉堡枪眼上的志愿军英雄……
高大泉翻个身,耳朵里又响起张金发那天在地里说的那几句刺他心肺的话。他愤愤地想:不论费多大劲,作多大难,也要帮着邓久宽把地耕出来,把种子撒到泥土里,让翻身户百分之百都及时地耕种完毕,今年都闹个好收成,一定要争这口气。最后他决定到莲子坑一趟,求许老太太和她的邻居,借那头牛使几天;等种完地以后,他和邓久宽一块儿给人家补工;那头牛再配上宋老五的老驴,能对付一犋,没大问题。
天一亮,他就爬起来,赶到莲子炕。他跑了好几家,说尽了好话,总算说妥了。都到了半晌午,他牵上牲口就急急忙忙地往回踅。
许老太太连拉带扯,要让他吃口东西,也没有把他留住。
高大泉牵着黄牛,一边走,一边想。这一春天的奔波,他吃了些苦,受了些累,但是他心里却觉着很踏实。他觉着,芳草地取得的重要收获,不仅是全部春耕按着原来的打算实现了,更重要的是,他明白了一点领导生产建设的道理,尝到了干这类工作的滋味。他走着想着,不知不觉中来到了芳草地的边界地带。忽然,他瞧见那泥土翻新的地块中间,有一块地没有耕。地板像墙壁一样硬梆,泛着一层白碱,许多旺根草像尖尖的小刀子似地立在那发霉的老棒子茬子中间……
他心里像打鼓一样地跳起来,辨认着这又是谁家的土地。他沿着地头走几步,又发现靠边上有几道新耠开的土沟。那沟子浅浅的,托着大大小小的土块,棒子粒星星点点地露在外边。这是谁家的地没有耕,就这样生茬耠沟撒种了呢?这样怎能长庄稼呢?他心里这么叨念着,抬头一看,脑袋里“轰”的一声,如同打了一个霹雳。
这不是别人家的地,是邓久宽家的地。邓久宽正在那儿驱赶着宋老五家的毛驴,扶着破耠子,在那硬板板的泛着白碱长着旺根草的地上划着浅沟。给他牵牲口的是他的儿子黑牛,后边的郑素芝,挎着一只柳条斗子正撒籽。
高大泉自春耕以来积压在肚子里的怒火忽的一下子冒出来了。他扔下了黄牛,横跨着青苗地,急冲冲地朝邓久宽奔过来,可着嗓子喊着:“站住!站住!”
因为逆着风,邓久宽耳朵有点聋,又加上他大声吆喝牲口,所以没有听到高大泉的喊声。他还是那么用劲地认真地扶着耠子往前移动。
高大泉“呼嗤呼嗤”地喘着气,跑到邓久宽后边了,一个箭步又跃到他的前边,猛一下子从他手里夺过鞭子甩到地下,同时,另一只大手已经抓住了耠子扶把,用劲一拉,拉倒了耠子,也把那个丝毫没有精神准备的邓久宽拉了个大趔趄。
高大泉眼睛瞪得圆圆地逼视着邓久宽,吼吼地喊着:“你,你是不是庄稼人哪?你这样种,它能长粮食吗?”
毛驴被喊声吓得往前一蹿,直楞着大耳朵,夹着细尾巴,弯起后腿,准备再跑;吓呆了的黑牛,使劲儿抓着缰绳不松手,小脸都黄了。
邓久宽也呆住了。他们相处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看见高大泉发这么大的脾气。他一时没有转过弯来,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楞楞地站在那儿了。
高大泉继续喊着:“你知道不知道,大伙儿为了把共产党分给的土地种好,是那么精心,是那么用劲儿,偏偏你闹这么一块生茬地,这不是给翻身户的脸上抹黑吗?”
邓久宽终于弄明白了。他要分辩,粗脖子红脸,厚嘴唇抖动了好几下才发出声音:“我就是为了不给穷人脸上抹黑,才这样种……”
高大泉用脚跺跺地,说:“这样种地,你还光彩呀?”
邓久宽说:“怎么的,让那个没良心的张金发骂一顿光彩呀?不,我宁可少收少打,勒着裤腰带过,也不能到他那下巴颏底下讨一点东西吃!”
一肚子怒气的高大泉,反而被邓久宽这几句少见的硬朗朗的话给说住了。
郑素芝赶到跟前,看看高大泉,又看看邓久宽,连声说:“这事儿是我的主意,大泉兄弟你不要怪他。昨个晌午,你一走,是我对他说,自已另想办法,不要再给你加重载;是我让他去求求村长。我也没想到,如今村长的心变得这么硬。朱占奎告诉他,那天村长当着你的面,说的那一套连狗都不闻的臭话。他太糟践咱们穷人啦。晚上,我俩一商量,就是饿死,也要脊梁背对着他倒下,不能冲着他弯腰!”
邓久宽又加了一句:“他说我们穷人分了地,连种子都撒不到地里,我偏要自己动手,把它撒到地里去,让他小子睁开眼睛看一看!”
郑素芝接着说:“我知道这样种地长不好,可是没办法?”
邓久宽说:“长不好,今年我也得这样种,反正他张金发不敢说我没把籽儿撒到地里!”
郑素芝又对高大泉说:“我怕你知道了着急,就没有告诉你。”
邓久宽说:“用不着急,没有什么可怕的,就是把刀搁在我的脖子上,也不能当芳草地那个百分之一!”
高大泉面对这样一条汉子,听着这样响当当的话,他还能说什么呢?他是喜爱邓久宽的,这种爱是久远而深沉的,然而,却是平生第一次,对邓久宽产生了一种崇敬的心情。同时,他后悔刚才对邓久宽发火。这火是从各方面集中起来而又憋了许久的,这里边包含着深沉的爱,也包含着深沉的恨。但是他不需要立刻向邓久宽承认错误,或是说几句和解的话。他们之间用不着这一些,他们是知心的。
他这么想着,看看邓久宽,看看郑素芝,又看看小毛驴和牵着毛驴的黑牛,就弯腰从地下拾起鞭子,扶起耠子,像自言自语地说:“这一春天发生的事情,原因千万条,总归是一条穷根子没有拔掉,得赶快想办法,狠狠地挖它!……我们的目标一定能够达到,因为我们翻身的农民有骨气。”
作者: 旱地惊雷    时间: 2017-1-16 23:16

四十三  此路不通

周士勤的小闺女俊玲到地里挖野菜,她把一件新闻带到芳草地村子里。
事有凑巧,第一个听到这个新闻的是“活电报”朱荣媳妇万淑华。
万淑华正在井台上洗衣裳,肥皂沫子在她的两只手上翻着花。
俊玲说:“婶子,你快瞧瞧去吧,小龙爸爸跟黑牛爸爸在西北坡地里打架哪!”
万淑华说:“别瞎扯。人家大泉没跟谁红过脸、动过手,怎么能跟邓久宽打架呀。”
俊玲说:“我在地里看见的,谁撒谎是小狗子。”
万淑华站起来了:“还打吗?”
俊玲说:“黑牛爸爸好像哭了,我没敢到跟前去,吓得跑回来了。”
万淑华端着盆子就往街里跑。正巧碰上迎面走过来的“小算盘”秦富。
秦富牵牲口到井台来饮水。他耷拉着脑袋,倒背着手,两只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像丢了什么东西,正在寻找。他的上牙咬着下嘴唇,鼻子里哼哼唧卿,好像闹牙疼。
万淑华朝他喊:“秦富,又出事儿了!”
秦富被吓一跳,抬起脑袋,皱着眉头说:“瞧你,瞧你,人家刚算出一点眉目,你吵吵什么呀?”
万淑华说:“快去拉架吧,高大泉跟邓久宽在地里打起来了!”
秦富又恢复了原样,继续往前走,嘴里嘟囔着:“他打他们的,碍着我啥心肝了?真多事。”
万淑华朝他背后轻轻“呸”了一口,小声说:“没人味的,光会打自己的小算盘,你从房顶上扒门得了,真自私。”她说着,又往前跑,心想:高大泉是个好人,邓久宽是老实主儿,不能看着他们打架不管;应当找一个热心肠、又爱管闲事的人出头露面,赶快去劝劝架。她想到了邓三奶奶。她想:别看人家是个老太太,热心肠、管闲事这两条最合格,跟高、邓两家也最对劲,找她去准顶用。万淑华这样想着,又往西跑。半路上她碰上一个卖小葱的,几个女人正围着车子,用鸡蛋换葱。她捎带着把这个新闻传达给她们之后,又拐到南街去了。
买葱的女人们很快地又把这个新闻传到家里的男人或儿媳妇。可是谁听了都不大相信高大泉会跟邓久宽吵架,更不相信邓久宽在野地里大哭这一节;一追底,这个新闻是从万淑华嘴里传出来的,越发打了折扣,有的人直摇头发笑。
铁汉妈也出来买葱,想给那个还在家里躺着的儿子烙葱花饼吃。她听到这个新闻,十分紧张。她想回家告诉儿子,又怕儿子刚刚好点儿,一下子又发急上火;找找别的人吧,又正在干活的时候,能顶事的差不多都在地里边。急得她在街上来回跑了几遭,刚要回家,忽见胡同口的吕春河正在大门外边和泥,就赶紧奔过来了。
吕春河一见铁汉妈过来,当是又让他们哥俩给挑水。因为朱铁汉平时出去开会不在家,都是他们哥俩供水。这两天朱铁汉病了,一些家务活也自然得由他们包下来。他朝铁汉妈使了个眼色,说:“我哥在院子里边,您有事找他去吧。”
铁汉妈开头不明白吕春河为啥这副神态,扭头一看,才瞧见街道对面一个房屋后檐下边,站着冯少怀和秦富的大儿子秦文吉,就朝吕春河点点头,走进院子里去找吕春江。
冯少怀从小学校出来,跟那个正要到小学校去的秦文吉在这儿碰上的。早晨起来,村长张金发就让周丽平广播,要每户一个人到学校,向于宝宗老师报告自己家春耕播种的各种数字,说是区里要登记表册,还要典型材料,半天要统计完毕,报上去。这冯少怀和秦文吉,一个刚办完这个手续回来,一个正要去办。
冯少怀兴奋异常地对秦文吉说:“又出了天大的喜事儿,区里要表扬芳草地,芳草地搞得最好。告诉你爸爸,日子过好了就是光荣,撒开巴掌,有多大的劲儿使多大劲儿干吧。”他又给秦文吉出主意说:“趁着文庆这个没出息的小子年纪轻没成家,心不在日子上,你得把胆子放大点儿,手伸长点,多搂一点儿私房。等分家的时候,你好不受穷受累,趁共产党正放手发家,你好闹个保险的富日子过。”
秦文吉感恩不尽地点着头,又嘱咐说:“你千万给我包严一点儿,连我屋里的那个也别让她知道;要不然,我可惹不起我爸爸,文庆也不会饶我。”
冯少怀作出一副知音会意的笑脸,又略加一点小压力,说:“是这样,闹出风声,你在村子里名誉也不好听。”
秦文吉不比他傻,也带点威胁的意思说:“是呀,我也为您想。您一片好心为我,别人知道了,对您的脸上也无光。您对我放心好了。”
冯少怀听出弦外之音,暗骂这小子真不好惹,却装作没理会的样子,又岔到另一件事情上:“你们牲口闲着,还不快想办法去卖套,等到啥时候?”
秦文吉不称心地皱皱眉头说:“我爸爸呀,总打小算盘,又想要现钱,又挑饭食,哪找这么对事的!”
冯少怀说:“我估计邓久宽家得求你们。”
秦文吉说:“他家也是想换工,当然不行。”  
冯少怀说:“我再想法让他借点债,让你爸爸给他干吧,不会白干。”
秦文吉说:“晚了。高大泉又给捏合了别人家的牲口,听说今个也开犁了。”
冯少怀咬牙切齿地说:“高大泉真是吃了迷魂汤。你看,他闹得家里不和,外头不睦,还在那儿傻干。哼,要我看哪,他也就是靠着土地改革分的粮食护着心口;他要不好好闹发家,今年还能扑通几下子,照这样再干上一年,他就会变成泥菩萨过河,自身都难保了!”
“您说得对。这步棋我也看出来了。”
“这点事儿我要看不准,在芳草地不是白闯这么多年啦。这回呀,真像张村长去年冬天说的,谁过富了谁光荣,谁过穷了谁狗熊。我呀,争取浑身上下戴满光荣花。”
两个人说着,得意地大笑起来。
这时候,浑身是泥的吕春江跟着铁汉妈慌慌张张从院子走了出来。对他兄弟吕春河说:“等一会儿再干,咱们快到西北坡看看去。”
吕春河停住问:“出什么事了?”
吕春江怕让别人听见,说:“你就走吧。”
他们正要走,忽见朱铁汉像一股旋风似地从东边的胡同里冲出来了。
这个小伙子眼睛通红,腮帮子削瘦,满嘴唇的燎泡。他光着膀子,手里提着一件旧褂子,噌噌地走过来。
铁汉妈先嚷开了:“你不在屋里歇着、养着,又跑出来干什么?快回去,快回去。”
朱铁汉没理他妈,还是往前走。
铁汉妈一见儿子后边跟出邓三奶奶和万淑华,立刻就闹明白,地里发生的事情儿子已经知道了。她赶紧追了几步,迎头拦住了儿子,压着声说:“你快给我回家,有大伙儿哪,用不着你管,出不了大事。”
邓三奶奶说:“我不想让他知道,谁想朱荣家的这么嘴快呀。听你妈的话,别去了。”
这时候,站在南墙根的冯少怀见这边又推又拉的光景,把事情想拧了。刚才他到小学校报告数字的时候,遇上村长张金发,要他拐个弯捎个信,让朱铁汉快点到小学校研究上报材料;他以为朱铁汉听别人说了,为这个要到学校去。于是他插一杠子,喊着:“铁汉,铁汉,我正要找你!”
朱铁汉被他妈扯着不能动,正在着急,听见喊,扭头看看冯少怀,两只眼里的火苗子冒得更冲了。
冯少怀还在那儿摇头晃脑地喊:“张村长让你快去,区里等着要咱们村子的春耕春种的具体数目字。李同志说咱们村子春耕春播第一名,王书记捎信给村长,说咱们村子对上级的政策贯彻得最好,搞得最棒,要报到县上,要受到县领导的表扬。真的,这都是张村长亲自跟我说的。”
朱铁汉冲着他这边,两只冒火的眼睛瞪个溜圆。
冯少怀更卖劲地喊: “咱芳草地的人这下子可要在全县出名了,这都是张村长,还有你们几位领导,真心实意地推行‘发家竞赛’的好结果,是你们的大功大劳。我们永远拥护你们,拥护你们这些好党员!”
朱铁汉看着他那窝瓜脸,听着他敲破锣似地喊叫,心里边好像六月的天气突变,狂风卷黑云。就是这个冯少怀,在旧社会,用长工,雇短工,打官司告状,称霸芳草地;就是这个冯少怀,在土地改革的大搏斗中,对着人阳脸,背过身去阴脸,请客送礼收买人心,造谣撒谎欺骗领导,从墙壁的水沟眼里钻出去,戴上一顶中农帽子;就是这个冯少怀,借“发家致富”这个尸还了魂,买骡子示威,大闹会场,到处煽风点火,又把芳草地搞得乌烟瘴气!……朱铁汉想:土地改革本来是救穷人出苦海,登着云梯上天堂;可是让他们这样一伙人搅得翻身农民又在浑水里蹚了一春天,看不着边儿,摸不着底儿,随时都有可能没了脖子,再喝几口苦汤汤。他想:今天你冯少怀要干什么呢?你为啥这么得意呢?“发家竞赛”让你尝到甜头了,你咬着不想撒嘴了,你那吃人的嘴张得更大了,想用这个政策当你的刀子,想让张金发这号党员当你的牙,想把穷人都当你碗里的肉,你想把芳草地的房屋土地一口吞下去?你好恶毒哇,你!
朱铁汉看着冯少怀那窝瓜脸,听着冯少怀敲破锣似地喊叫,胸膛里的熊熊烈火猛劲儿烧。土改后这一冬一春二百天,在他看来,等于二十年。在今后的二十年,或者还要长的征途中,他所要经历的斗争和考验,都像开了个头:苦辣酸甜咸,五味俱全,他都尝到了。病了三天三夜,他在心里把一切一切都翻腾了三天三夜;咬着,嚼着,品着滋味,每道滋味都给了他力量。他的病就如同蚕儿眠;现在他又活跃起来了,什么是黑,什么是白,他越发看得清楚了……他咬牙切齿地想:冯少怀,冯少怀,你别耍手腕了,你假惺惺唱着拥护党员的歌子,清清楚楚,你拥护的就是帮着你吃穷人肉、喝穷人血的那号假党员!
冯少怀见朱铁汉冲着他发楞,还当是受了他那番话的“感动”,又连声喊:“铁汉,铁汉,这回咱们芳草地可抖神了。张村长叫你,快去领奖状吧!”
朱铁汉突然吼一声:“呸,我去领奖状?我去领你们的脑袋!”接着,把拉扯他的人猛地甩开,回手夺过吕春河拿着的铁锨,两手端起,朝冯少怀那边扑过去。
所有的人都吓慌了。
冯少怀和秦文吉吓得丢魂落魄,抱住脑袋,妈呀乱叫,缩成一团。
活电报万淑华和几个孩子吓得四处乱跑。
铁汉妈和邓三奶奶吓得大声喊叫。
吕家兄弟吓得追上前去要拦挡。
在这一眨眼的工夫,朱铁汉己经扑到南墙下。他举起那锋利的铁锨,咬牙瞪眼,用尽平生的力气,“嚓!嚓!!嚓!!!”
南墙上边的那条白色大标语的“要发家”三个字,被他铲掉了;第四锨,那个“种”字挨了一下子,没掉,吕家兄弟已经抱住了朱铁汉的腰,抓住了他的胳膊。
朱铁汉跳着脚,吼吼地喊着:“这不是咱们穷人的路,根本走不通,咱们不要它!”他又转过身,面对着吓得脸无血色的冯少怀和秦文吉,用更高昂的声音说:“告诉你们,只要我朱铁汉活着,还有一口气,你们谁也不用想在芳草地平平安安地走这一条道儿,死了心吧!”
从慌乱中醒悟过来的人们听到这句话,好像是从他们自己心里发出来的声音,立刻叫好,鼓巴掌。
冯少怀惊魂未定,顾不上想想这句话,也顾不上强打精神抖抖威风,赶紧跑开了。
秦文吉见势不妙,也追在冯少怀的屁股后边跑了。
人们拥着朱铁汉,一齐朝村外走。他们要去看看,地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吕春河匆匆忙忙地把家具收拾到院子里去,想追上众人,一出门口,看见周忠老头和秦恺正从这儿路过。
周忠乐呵呵地伸着大拇指说:“秦恺,你这回可真是雪里送炭哪?”
秦恺那还挂着汗珠子的脸上羞得发红,摆着手说:“您可别夸了,我比你们落后了十万八千里。”
“追嘛!”
“我是追着你们走。昨个听说久宽地还没耕,我心里嘀咕了一夜,觉着这回再袖手旁观,那就不叫人了。起大早我去亲戚家拉牛,他们还想再拉半天磨。我说:你们支援支援我这个落后分子吧。……”
“哈!哈!哈!”
吕春河这才发现,秦恺手里攥着皮缰绳,背后跟着一头缎子似的大黄牛。年轻人心里一阵发热,赶忙过来拉缰绳,说:“秦恺二叔,让我牵着。”
周忠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光看着吕春河,含笑问:“怎么样,秦恺这个行动不赖吧?”
吕春河脸红了。他知道老人家并不是故意揭他的短处,而是借机会教育他,让他把互助组成立第一天在刘祥家门口说的话,吃在心里,记在脑子上。
周忠说:“中农是能团结的。要不能团结,党干嘛让咱们团结他们呢?”
吕春河点着头说:“对,秦恺二叔是变了。”
周忠说:“你也变了。一叫二叔,就证明变了。哈哈!”
秦恺诚恳地说:“我过去自私落后,让人家瞧不起,罪有应得,不能怨这些进步的小青年。往后,你们大伙儿得多多帮助我。”
周忠说:“帮助你,帮助大伙儿。我们得像吸铁石那样,用我们身上的劲儿,把所有中农都团结过来。”他停了一下又说:“当然啦,有的人,拴上十八头牛拉也不一定能拉过来。他们要死当拌脚石,挡着我们的道儿,死活不肯动一动。他们不光要明着拌我们的脚,还会暗地使坏主意,我们心里也得有个数。”
这条街上的谈笑,跟中间那条街上万淑华的喊叫混在一块儿了。因为她跑得快,离开得早,没等着看见这边的变化,正传着相差十万八千里的旧消息。
她一边跑,一边可着嗓子喊:“不得了啦,不得了啦,出人命啦!”
很多人被他从家里喊出来:
“出了什么事儿?”
“快说,怎么啦?”
万淑华大口喘着气,上声不接下声地说:“朱铁汉,把冯少怀,用大铁锨,哎呀,吓死人了!”
好多人已经明白了底细,见她有声有色地传着假电报,忍不住地哈哈大笑。
张金发洋洋得意地拿着记着他的功绩的表册,领着提着算盘的小学教师于宝宗从小学校出来,正巧走到这儿,听那群人一笑,又听万淑华一喊,吓得脸色焦黄:“出什么事儿了?出什么事儿了?”
高二林抱着一抱草,慌慌张张地追着,也在一连声地问着别人:“你们干啥去?你们干啥去?”
各种各样的人,怀着各种各样的心思和疑问,集合到村外边的十字路口,紧张地观望着。
东方的天边上,堆积起来的浓厚的云彩,如同奇伟的山峰矗立着,如同汹涌的波涛滚动着。远处,隐隐的雷声,震撼着大地。大地,正在孕育着青苗和果穗的大地上,阳光画出了丛林的轮廓,也托出一家一户耕种人的身影,像是奋力前进,又像游动、徘徊……
作者: 旱地惊雷    时间: 2017-1-16 23:17

四十四  追求

春耕胜利完成了。县领导分南北两片召开总结汇报会。他们要根据全县的具体情况,制定一套战胜青黄不接的灾荒、夺取五一年粮棉丰收的行动计划。
南片的会就近在县城里召开。县长谷新民分工负责抓南边几个区的工作,这个会由他来主持。县长一向干练果断,最不喜欢拖拖拉拉。他把作息时间抓得很紧,汇报、讨论和总结,都要求简单明了,干干脆脆;原来拟定三天的日程,两天一晚上就基本完成了。
这会儿,各区的负责人,除了被点名留下要跟省报记者开座谈会的之外,都在招待所里匆匆忙忙地整理文件、拴绑行李。他们要赶回本区,迅速贯彻会议精神,要找各方面的人员商讨具体措施,以便追赶上那些被县领导表扬的先进区。他们一边忙着一边反复地商量着种种口头协定。
“喂,老张,你们卖给我们的苇子,那数目字可不能再往下压了。”
“没问题。我已经给供销社打电话了,让他们立刻收购集中,保证不让你落空就是了。”
“我就怕你们那个老本位的区长。他要是知道了这个会的精神,知道要大抓副业,苇席的价钱要优待,会不会打自己的小算盘呀?”
“到时候你朝我说吧。”
“当然。完不成任务的话,下次给谷县长汇报,咱俩还坐在一块儿。可别怪我告你的状。哈哈哈。”
一个正收拾兜子的干部看见一辆自行车从门口过去,就追出来。
“老李,老李,你别急着跑哇。咱们联合修堤的工程,到底哪一天开工?应当提早,不然临到汛期可就抓瞎了。”
“我看今年比去年好办。今年农民都有了土地,修堤是保护自己的利益,加上以工代赈,谁不抢着干?”
“难说呀。今年庄稼人的工夫也比去年紧了。”
“好吧,三天之内,我保证给你回话。”
县妇联和县团委的两个干事,每人抱着一大捆纸包,结伴来到这儿。他们又喊又叫,让这些区委会的负责人把他们抱来的东西带给他们的下属部门。于是,这些经年在农村忙碌的区干部,很高兴地接待他们,拿过写着自己区名的纸包,很有兴趣地翻开了那些带着照片或彩图的杂志。有的人嚷嚷着想多要几份。欢乐的气氛,立刻代替了刚才的忙乱和那些很有压力的工作交涉。
这时候,只有北排房屋的一个小单间里十分安静。里边没有人,没声。忽地,一股干燥的春风把那扇掩着的木板门吹开了,办公桌上的许多纸片子跟着飞起,先在屋顶上盘旋一阵,又四散着落下来,满屋地下翻跳。
天门区的区委书记王友清赶忙蹲下身,拿着烟卷和拿着钢笔的两只手一齐扑按着纸片子,嘴里还自言自语地说:“讨厌,讨厌。看我忙成了啥样子,你们还来凑热闹。”
他把纸片子聚到一块儿,用茶盘子压在桌子上,把门关紧,重新坐下,继续赶写提纲。地委宣传部打来电话,说一位记者要到他们这个县了解春耕生产情况,要求选两个不向类型的区,向记者作全面的汇报。县委研究决定由燕山区的书记和天门区的书记完成这个工作。对王友清说来,这是平生第一次接触新闻记者;他谈的话很可能使这个县的名字第一次刊登在报纸上。县长指示说,这是一件十分重要、严肃的事情,不能像汇报会上那样,顺着听汇报的首长的思路、语气,临时翻着笔记本子或凭着记忆,杂乱无章地说一气;要求讲得生动、具体,还要真实、有意义。过后,谷县长还私下里向王友清透露说,记者要找两种不同的区采访,是为了选择,或是天门,或是燕山,二者选其一。谷县长希望记者选中天门区,他也准备从旁促进,因此,要求王友清在准备材料的时候下一番功夫。王友清对这项工作热情、认真,没顾吃饭和歇晌就动手编写。原来他打算全面地介绍天门区生产发家、劳动致富的情况,介绍这一号召在春耕运动中发挥的力量,取得的成果;可惜材料不足,数字不全,往区里打了几次电话,也没有凑起来。他写着写着,就发现了“虎头蛇尾”的毛病。因为去年冬天贯彻这个指示的时候,他精力集中,工作抓得也比较紧,可是春耕大忙一开始,他回了一趟家,家庭纠纷把他缠住,至今还没有处理干净。因此,他对后一段工作有些放松,情况掌握得也不具体。他不能用含糊不清的东西搪塞记者,就决定采取少而精的办法,用典型实例说明全区的情况。这个典型,他选上了芳草地。他认为从整区的春耕全过程看,在贯彻“发家致富”号召这一点上,有的村不比芳草地差,可是从春耕春种的结果上看,别的村都比不上芳草地;不少的村至今还没有播种完,而且白茬播种的土地也不少,质量太差。他这样比较起来,觉得芳草地是很能博得记者兴趣的。
路子打开了,写着顺手了,“刷刷刷”,工夫不大,已经拉出了大架子。接着,他看了一遍,随手加了几个例子,添了几种反映,又标出几处重点,临时看记者的要求,再加以引申,算是完成了草稿。他这才又点了一支烟,靠在椅子背上舒了一口气。
春风又鼓动着木板门,“呱哒呱哒”地响。
王友清搬起一只椅子要顶门,门被推开一道缝,露出一张白净净的妇女的脸孔。
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干部,扶着门的把手,说:“嗨,王书记,你在这儿藏着哪?”
王友清赶紧放下椅子 ,连忙招呼:“徐萌同志,屋坐。你不是跟着梁书记到北片开会吗?”
徐萌依旧站在门口,说:“梁书记让我回来给谷县长送一封信,顺便取文件。”她抬眼瞧见桌子上一摊纸,又笑笑,“嘿,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也像谷县长那样挥笔做文章了。”
王友清说:“你别逗了,我还写文章?形势所迫,不追不行。今个晌午我是老太太吃柿子,嘬了瘪子。你要是早回来两个小时,不就救了我吗?”
徐萌明白了:“噢,你是谁备接见记者?真遗憾,没听到你的精彩汇报,也不能等着沾光听听你的谈话。我还要给梁书记张罗刻印一份材料,他急等用哪。”
王友清说:“我的汇报、谈话没啥好听的;听了,也只能给你这个知识分子增加一点对我们这些大老粗的笑料。”
徐萌说:“你真谦虚。县政府的不少同志听了你的汇报,议论很热烈,说天门区今年春天打开了新局面,取得了新胜利。土改运动你们最稳,这回又是第一名。”
王友清说:“那是谷县长亲自抓的点嘛。”
徐萌说:“上级抓,主要得靠下边实践。谷县长常对我讲你的历史,表扬你进步快。我想,这当然是多种因素造成的,其中很重要的一条就是投身在火热的斗争生活里边,你别笑我发牢骚。像我这样城市长大的,解放后一参加工作,就留在县政府秘书室,脱离实际,实在危险。”
王友清说:“多在谷县长这样的老干部身边工作几年也有好处。谷县长培养干部是有计划的,你别急。得便我给你探探口气,如果可能,欢迎你到我们区里去。”
徐萌高兴地说:“那我得先谢谢你。理想实现以后,我一定在实践斗争里,努力锻炼自己。先说下,到那时候,你可得多帮助我呀!”  
王友清说:“应当反过来讲,你得多帮助我。”
徐萌说:“我还帮你?真开玩笑。像我这样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连一点实际工作经验都没有的小知识分子,能帮你什么呢?”
王友清认真地说:“当然啦,我们各自都有不足的地方。比如说我,工作的年头不算短了,实际经验也有一些,可是总忙得没有时间学习,文化低,知识少。过去在山沟里边工作,这倒不算什么缺欠。一进入大城市,各阶层人都要接触,这个缺点就明显了,工作起来极不方便。所以谷县长常说,在今天的新形势下,没有书本知识,光凭老经验是吃不开的。每次开会,他都动员我们多看些书。我也常买书,买得多,看得少;因为工作忙,没时间,屁股老是坐不住。你们就没有这样的问题吧?”
徐萌笑着说:“你虚心诚恳这一点就值得我好好学习。那好吧,一旦有了机会,我们互相帮助。”
王友清也笑笑说“唉,这样讲才全面了。”
徐萌走了;刚要拐进通向东院的一行柏树,忽然又转回身大声说:“嗨,说了半天话,倒把正事儿忘了。王书记,谷县长让我捎个信,请你到他家去一趟。”
王友清赶紧问:“什么事情呢?”
徐萌说:“没告诉我什么事,看样子很重要,让你马上就去。”
王友清点头答应。等徐萌走远,他回到房间里,一边整理东西,准备立刻去见县长,一边心里猜测着县长要跟他谈什么事情,为什么这样急迫。是要审查他跟记者的谈话提纲呢,还是要帮助他解决思想问题呢?也许是两件事情都要谈。天门区是县长亲自抓的点,王友清是县长亲手培养和提拔的干部,县长对这个区和这个区委书记既关心又了解。昨天晚上,文化馆请参加会的区干部看电影,王友清跟县长一起走,随便地谈了一些闲话。为了向县长解释一下他大忙时节在家里呆了将近半个月的特殊原因,又谈了一些家庭情况。县长很敏感,认为他流露了不大安心工作的思想,又批评他“农民意识”作怪。他当时笑笑,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王友清是千千万万被革命洪流卷进大时代海洋里,穿上了干部服装的农民中间的一个。他家住在京榆路北边平川地上,是一个界于贫农和中农中间的那一类庄稼主。同村一户有权势的地主霸占了他家仅有的一片枣林。他那会儿没有什么觉悟,只凭着少年气壮,跟地主打开了官司。根据地的抗日政府却十分坚定明朗地站在他的一边,使他轻易地把官司打赢了。感激恩德的思想,促使他靠近了革命,积极地参加了村子里的抗日活动。日本鬼子投降那年冬天,国民党反动派侵占了京榆路,在他的家乡安了据点。他那个冤家对头的小儿子也随着国民党的队伍开过来,声言要“报仇雪恨”。王友清被迫离开了农家院,扛起了枪杆子。为了消灭仇敌,为了保护自己,为了解放全中国,他一心一意地战斗到平津解放,大军南下。这时候,他的家乡土改了,敌人被镇压了。他是多么迷恋“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太平日子呀!他像迷了心窍一样,三番五次要求退职,甚至宁可受党纪处分,也要回家当农民。当时还是副县长的谷新民狠狠地批评了他,指出他这是狭隘的“农民意识”作怪;给他讲解全国解放以后大兴建设的光明前程,让他远看人类最美好的共产主义远景。接着,又把他送到设在草桥村的地委党校学习。他服从了组织,比较好地完成了学习任务。但是他并没有心服,只是出于对这个领导者的敬畏。那时候,他认为最理想的人生道路就是在庄稼院安安定定地过小日子。他留恋那个独门独户的小院,留恋那五间石座瓦顶的大屋子,留恋那一出后门口就看见的土地、枣林,还有槽上的牲口,圈里的肥猪。他过烦了颠簸不定的县区干部的生活:终年背着行李,这一村那一村的走动,雨季要住在堤上防汛,冬天要蹲在炕上整夜开会,总是提着心,怕犯错误,怕出差错;同时不仅养不了家,穿衣、抽烟都得到家里去拿。他觉着这样下去总不是长远之计。
王友清在人生道路的岔口上没有拐弯,而是直走下来,越走越显得坚定,这是因为遇上了两个意外的形势变化。第一个意外,是他这个有名的“退坡干部”在毫无精神准备的情况下,突然被提拔为天门区的区委书记。使他看到自己的前途,身上生发了一股特殊的劲头,工作很积极,学习很努力,甚至一反常态,连生活作风、一举一动都起了变化。第二件意外的事情是最近发生的。在他自己还没有过高的地位追求和荣誉奢望的时候,他负责的天门区突然成了谷县长抓的重点区,而且各项工作一直处于受表扬的地位,这就更加稳定了他的脚步,开阔了他的视野。更大的成功和胜利的追求,正在鼓动着王友清。
他用大头钉把纸片子别住,叠好,装进牛皮的挎包里,暗自笑笑想:什么“三十亩地一头牛”,什么“老婆孩子热炕头”,这些算个啥呢;努把力,把天门区的工作搞好,让所有农民都过上好日子,天门区成了最富的区,天门镇建成小城市,把家属往这儿一接,那不是最幸福的日子吗?那个偏僻的小地方,那片枣树林,那几间石头屋子,有啥了不起呢?他想起昨晚上受到的批评,觉着明察秋毫的谷县长,这回没有把事情看准,有点药不对症,小题大作了。
要回工作岗位的各区干部在院子互相招呼:
“嗨,走哇,搭伴呀!”
“哎,等等,别着急!”
有人喊王友清:“天门区的王掌柜,还藏着哪?”
另外的人说:“他跟你就不上伴,人家有要事。”  
王友清立刻出现在门口。他已经收拾停当,穿戴整齐。他把灰布帽子戴得端端正正,蓝制服上衣的领扣也系上了,腰间扎着皮带,两根裹着青布的背襻,交叉着贴在胸前:一边吊着兜子,一边是装在木套里的三号手枪,枪把上挂着一条红绸穗子,飘在右胯下面。整个看去,这个三十岁的区干部显得精神焕发,信心百倍。
同事们围过来了:
“瞧,这小伙子多神气。”
“看,像不像这本书上的照片?”
“快啦,老王,你要上书啦。”
“让我给你照一个吧。喂,笑一个,笑一个!”
王友清被大伙闹得有点不好意思,故意绷着脸,不说话,心里却热呼呼地想:“只要积极努力地去工作,这一切都是可能实现的。……”
作者: 旱地惊雷    时间: 2017-1-16 23:18

四十五  “秋后算帐”

这是一座秀丽的城池。燕山余脉伸展到这里,突起数道峰峦,成了它天然的屏障;终日飘悠在松柏和巨石中间的云雾,增加了这里的雄伟气魄。巍然屹立在西门里的辽代遗迹大佛寺,越发证实了这座城池的古老。两条长长的大街,搭成十字形,把城内各种老式的建筑物划成了四大块。县政府和县委会在东北那一块,穿过十字街的鼓楼,北走,东拐,出现一大片庙宇式的房舍;东边是县委会,西边是县政府。县政府大院最里边还跨着一个小院子。走进那座月亮门,就瞧见缀着雪白花团的丁香树掩护着绛紫色的窗棂,一条用各色石头子镶成的小径,直通北屋。
王友清站在丁香树下喊了声:“谷县长。”
警卫员小刘从那间作为厨房用的西厢屋跑了出来,红扑扑的圆脸上带着孩子般的笑容,说:“王同志,你再不到,我要催你去了。屋里坐吧。”
王友清也笑着说:“我怕小刘白跑腿,就赶紧来了。”他进了屋,四下瞧着问:“县长不在家?”
小刘一边倒水一边说:“在。请你来,哪能不在呢?”
隔扇那边的里间屋传出县长谷新民的声音:“友清来啦?等我一下。小刘给他拿烟。橱子里有老孟买来的糖块,也拿给他尝尝。”
王友清摘下手枪和帽子,挂在衣架上,又从小刘手里接过水杯和塘块,喝着,吃着,等着,转着身子观赏县长这个书房兼会客室里朴素而又雅致的陈设。一张写字台,一条长案,几把藤椅,还有两个老式的书橱。墙上挂着一幅条屏,那上面的字写得曲里拐弯,王友清一个也认不出是什么。除了椅子容人坐坐之外,到处都摆着书籍,连前后两个窗台都被占领了。
谷新民是个读书人,尤其爱好写作。在他偶然来了兴致的时候,常对同志们说起自己的故事。他说,少年时期,有一次学校里搞“作文竞赛”,他意外地得了个一等奖,从此便像“着了魔似的”想当个小说家,而且下过不少功夫。老师在讲台上教数理化,他在下边偷偷地看小说。从魏晋散文、唐宋传奇到明清大部头的长篇巨著,他都浏览过。接着,他又研究起十八和十九世纪欧洲文学,领教过洋秀才们对于人道主义的艺术表现。芦沟桥一声炮响,使他丢开了书本和幻想,打着小旗走上街头,参加了政治运动;接着,又拿起枪,搞起了武装斗争;如今枪放下了,文学书籍这类东西也没有更多的余闲去摆弄。他觉得,由于职责决定,在他所热爱和同情的农民来说,要求他这个县长所作的贡献,比要求一个作家所做的贡献更具体更实际,也更加紧密地关联着他们的命运。他曾用这个实例,现身说法地开导过家庭观念很浓的王友清,他说:“不能实现我个人的爱好和理想,是时代的命运决定的,对我说来,是一种牺牲,然而我不仅勇为,而且乐为。人民大众的幸福和欢乐,就是我们这种牺牲的代价,也只有付出了这个代价,人民才能给我们信任,给我们荣誉,给我们地位。”当时的王友清还不能全部的理解这番话的哲理,可是受到了感染和教育。他现在决心要把天门区建设好,使它变成幸福的天堂,而且决心为这个目标奋斗,就是这种感染和教育的作用。王友清尊敬佩服这位老首长,对他有言必从,有行必效。
他从兜子里拿出“提纲”,放在衣袋里,又坐在写字台边的藤椅上,先摸摸那个像砖头似的石砚,又顺手抄起一本摆在玻璃板上的红绸封面、烫着金字的书。他掀开看看,上边用墨笔批着许多秀丽的小字,还没容他看清写的是什么,谷新民从里间屋出来了。
谷新民是一副有修养的老干部的姿态。他穿着一件驼色的对襟旧毛衣,青市布裤子,圆口便鞋;虽然刚交四十岁,两鬓却已经染上了白霜;微胖的圆脸显得很红,鼓鼻梁,细长眼睛,总带着一种沉思而又谦恭的微笑看着人。他轻轻地搓着蹭在手指头上的尘土,对王友清说:“我想找一本土改时期的记录本子,到处翻遍,没见踪影,不知让老孟收拾到什么地方去了。”他说着,点着一支烟,把椅子往王友清身边拉拉,坐下,又说:“那本子上记着地委工作组的罗旭光同志临走时跟我交换的意见,还夹着他后来写给我的一封信。”
王友清了解谷新民和罗旭光的意见分歧和关系不睦,就问:“您怎么想起找它呀?”
谷新民用手指磕打着烟卷灰,慢慢地说:“我仿佛记得罗旭光同志跟我介绍过几个人,那本上记着,信上也提到过。”
“什么人呢?”
“其中有一个可能叫高大泉。因为这个名字很新鲜,留下一点印象。”
“高大泉是我们区芳草地的,一般党员。您想要了解这个人吗?”
“此人的状况如何?”
“我跟他接触不多,知道一点情况。工作满积极,在群众里边有点威信。就是脾气固执,好讲私人感情,办事情不太注意政策。”
“这是一个党员的致命弱点。”
“还有,最近他到北京去了一趟,回来之后,就跟一个党员村长闹矛盾,搞不团结。”
“原因何在呢?”
“据说是争地位……”  
谷新民忽然笑了一下,把烟头按在烟灰缸里,站起身,围着写字台走了半圈,又微笑地望着那个收住半句话、略微有点发楞的王友清说:“友清,你这个‘据说’实在欠妥了。争地位是据说,那么,我就可以以此类推,认为你刚才介绍的关于他闹不团结,还有他的不顾政策,有威信,积极等等都是属于‘据说’的范围。我们能靠‘据说’判断一个手下的党员吗?万万不能够。一个做领导工作的人,应当尽力避免这些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东西。”他说到这里,把话打住了。他体贴自己的干部,了解王友清是个爱面子的人。他有这样一个体会,认为在一些人身上,地位和自尊心是成正比例的;对这样同志的批评如果不适度的话,伤害了别人,影响了感情和信任,实际上也伤害了自己。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卷宗,又从里边拿出一封信,说:“我找你商量一个问题。你先看信,思考一下,咱们再谈。老孟还没有回来,我得帮小刘给你做吃的去。”
王友清红着脸接过信,眼睛停在信封上,直到谷新民出了屋,他才看清信封上的字,写着:“天门区委请转县委领导同志”;下款是:“芳草地村”。他又从里边抽出一张信纸,上边写着密密麻麻的字:
我们是两个共产党员。我们向领导上反映一个最重要的意见,提一个最重要的要求。
村长张金发同志向区领导的汇报,情况不真。芳草地土改以后的第一个春耕搞得没他说的那么好。实际上搞得很糟。地是对对付付地种上了。种上了,能保险收来吗?
跟领导上说句老实话,我们没有尝到“发家致富”这个政策的甜头:有些人是非常赞成它的,比如富裕中农冯少怀,村长张金发,他们,一个不要爱国主义思想,一个不宣传爱国主义思想,鼓动邪劲。他们不顾别人死活,专门奔个人的日子。所以我们倒吃到了他们一点苦头。
照着这样干下去,少数户乐,多数户愁,翻身户最危险。我们很担心分到的土地保不住;农民支援不了工业,支援不了志愿军,啥年啥月到社会主义呢?
我们没文化,要说的话一肚子,写不出来。说这一点,不系统,也没说清楚。迫切要求领导上快派人来调查,快帮我们出主意,快领着我们挖掉穷根子!
万分火急,盼你们回音!
敬礼
                          高大泉(图章)
                          朱铁汉(一个很大的红指印)

王友清看完信就火了。他腾地站起身,冲到屋门口,立刻听到厨房里传来刀勺声和谷新民跟小刘的说笑声。他又把迈出门坎的一只脚收回,不由自主的捏了捏衣兜里那个跟记者谈话的“提纲”。他慌乱地转了个圈子,重新坐在椅子上,把那信又看一遍,心里增添一股说不出来的烦乱感觉。他暗自想,芳草地绝不会像信上说的这样一团糟,张金发决不会汇报假情况;张金发如果做假,区农业助理亲自到芳草地看过,能跟他一块做假吗?就算农业助理也做了假,那么炊事员范克明跟这件事毫没关系,他不断地夸奖芳草地的春耕成绩,也是在做假吗?笑话!他觉着这封信语无伦次,通篇都是胡说八道,都是故意捣乱,真是岂有此理。接着,当他怒冲冲地把这封短信看了第三遍的时候,忽然冷笑起来。
谷新民端着一盘凉菜进来了。他用审视的眼光看看王友清,放下菜盘,拉过椅子坐下,点上香烟,问道:“友清,看过了?咱们研究研究吧。”
王友清这时候已经找到否定这封信的充足的理由了,因此,他平静下来,很老练地对县长说:“我先说说自己的看法,不妥当您再批评。”
谷新民把烟盒递给王友清。他先给王友清看信,既不立刻追问、证实,也不表示任何态度,是有意识地测验他的下级对事物的分析和认识能力的。他原以为王友清看了信会发火,会激动,会急不可耐地用一大堆理由否定这封信来为自己开脱。这会儿,他发觉自己的估计并不正确。光凭王友清这副冷静的神态,就足以博得县长的满意了。
王友清把信托在手掌上,另一只手指点着说:“我觉得,这信本身就是自相矛盾的……”
谷新民很有兴趣地听着:“说下去,矛盾在什么地方?”
王友清小心地说:“您看,开头说张金发汇报的情况不真,说芳草地春耕搞得不好,接着又说把地种上了。张金发汇报的是春耕进度,既然承认种上了,这就不存在假了。至于说‘对对付付’种上的,只能证明完成这个任务的时候困难不少。土改后的第一个春耕,哪能像电影上那样,拖拉机开动就一大片呢?张金发认真执行上级的指示,克服重重困难,完成了春播任务,这不是更应当表扬,而毫无指责他的理由吗?至于信上接着提到收成保险不保险的问题,那是未来的工作,张金发并没向区委具结、划押、递保证书,声明亩产要稳拿多少斤,怎么能现在就先算他的账呢?您说,这不是矛盾百出吗?”
谷新民笑了,拍着王友清的肩膀说:“好,友清,你果真提高了政治水平。”他站起来,身子靠在桌边上,继续说:“我同意你的分析。你抓住了关键。这个矛盾的本身已经自我否定了,所以我们用不着在芳草地春耕情况真实与否这上边白费时间。应当透过现象看本质,进一步研究它。”
王友清又受到一次意外的鼓励,有点不好意思。同时,他心里踏实了,多少还有几分得意。
谷新民说:“因为我和你所见略同,所以我刚才向你了解高大泉这个党员的品行;也是我不赞成你那个‘据说’的原因。我们是领导,是掌握方向盘的,对一切问题,敏锐而又准确的判断力是非常重要的;否则,稍一含糊,就会违背实事求是的精神,搞错方向,给党和人民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
王友清恍然大悟,不住地笑着点头,暗想,在这样一位领导下边工作真能提高。
谷新民接着说:“我现在跟你深入地讨论这个问题,我主张排除你那个‘据说’。高大泉此举不是品质问题,不是出于要拆张金发的台——请你注意,我是说‘此举”,至于此人的别的方面我没调查研究,没有发言权。因为,据我推理,他如果想要搞这类活动,不会采用这种明显的自相矛盾的办法,也不会那么急切地要求上级去调查;下去人一看,土地没有白着一块,岂不立刻垮台了?”
王友清插一句:“您分析的完全对,我赞成。”
谷新民从王友清手里拿过信纸,掂了掂又说:“排除那种看法之后,我们再抓本质。我认为高大泉他们两个人写这封信,是真情实感的流露。他们对现实就是这样看,就是这样推论的,他们是思想问题,认识问题。”
王友清一时没有听懂这番话的意思。
谷新民两手往后一背,挺着胸脯,眼睛望着窗外的蓝天,拉着长音,进一步阐述自己的看法:“你还记得去年冬天,就是刚刚贯彻‘劳动发家’、‘生产致富’的政策精神那个时候,我跟你谈过的一番话吗?建设繁荣富强的新中国是我们的理想,决不可能一帆风顺,会有各种思潮干扰它。他们的理论核心,就是否认目前还处于巩固新民主主义阶段,他们不知道搞社会主义必须有物质财富作基础。换句话说,搞社会主义必须先大大发展生产力,让农民富足起来,有条件买机器和使用机器;国家工业发展了,有能力供给农民机器;只有先机械化,而后才有集体化。这些他们都不顾。具体地讲吧,春耕前,在我们县流行着‘越穷越光荣’,吓得一些农民怕致富,怕露富;贯彻了‘发家致富’之后,‘穷光荣’吃不开了,又变个样子,又散布反对什么剥削,要立刻搞社会主义。这些都是单纯农业社会主义的均产思想,是吃‘大锅粥’的变种。这些不断变幻着花样的思潮,对我们的基层干部影响不小。这两个写信的党员就是个典型的例子。我这样说是有根据的,我从他们信里看到了罗旭光同志的影子”。
王友清明白了:“不错不错。听说老罗临走还给高大泉写了一本子这方面的话。”
谷新民接着说:“这样一来,就给我们这些领导者提出一个重要任务:如何教育党员、群众,克服这些思潮的影响。难吗?难。从积极的角度来看,也不难。春耕生产的胜利完成,有力地证明了‘发家致富’政策的正确性,使许多人受了教育。如果我们不自满,不松气,再接再厉,在天门区拿到一个实实在在的好收成,大多数群众都发了家,结果摆在那儿了,证明这个办法是对的,看他们还有什么话说。”
王友清说:“我刚才写完了谈话提纲,就是这么想的。”
谷新民说:“这样想完全正确。用不着去争论,也不必去压服别人。有的同志跟我们的意见不同,但在政治上、经济上和文化上跟我们有共同的利益,共同的要求。只是在如何取得利益、满足要求上,意见有分歧。好嘛,咱们不妨比一比,试一试,秋后算账论输赢吧。”
王友清连忙点头说:“上策,这是上策!”
谷新民说:“你和我的想法如果完全一致的话,我再给你看一个东西。”他从抽屉里的那个卷宗里又拿出一张纸条,递给王友清。
王友清打开一看,上写:
老谷同志:
让小徐同志带去一封党员来信,请阅。我认为这两个党员所说的代表着广大革命群众的看法、担心和要求,很值得重视。这个反映,对我们县委制定全县工作的方针大计,很有参考价值。
对此村具体情况我不甚了解。目下会议正在进行中,不能马上赶回跟你研究。请将此信转给王友清同志看看,提请他注意。会毕,我准备找他交换意见。
此致
敬礼
梁海山
王友清捧着信,沉默了片刻,看了谷新民一眼,疑惑地问:“梁书记跟您的意见也不一致吗?”
谷新民说:“没有不一致,就不会有一致,这是事物矛盾发展的法则,是真理。”
王友清说:“梁书记如果找我谈,我也不争论,也希望他等到秋后看天门区的分晓。”
谷新民笑笑。
这时小刘端着一大盘子热菜和两双筷子进来了。
谷新民从柜橱里提出一瓶酒,招呼王友清吃喝。他们又谈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等到酒足饭饱之后,县长又告诉区委书记一件事情。
他说:“老梁下去之前,县委开了一次会,对干部问题作了一些安排,打算加强一下天门区的领导力量。”
王友清说:“好哇,我们正缺人手。是让徐萌同志去吗?我先双手欢迎!”
谷新民说:“是一个新从部队转业的老同志……”
王友清说:“我们最缺的是文化人呀!”
谷新民说:“我知道你需要小徐这样的干部。等等吧。新去的同志任区长、副书记,准备把老区长调县工会。他身体不好,到县里半工作半休养吧。我先给你透个信,一切等正式通知。友清,要注意团结。同志们初次共事,也可能有意见不一致的时候,你要处理好关系。就我来说,有个不可动摇的信念:一切从全县三十万人民利益出发;分歧也罢,不一致也罢,秋后再看。不外乎我服从别人的做法,或是别人服从我的做法。只要有利于党和人民的事业,我不仅勇为,而且乐为!”
王友清喝了最后一口酒,发誓似地说:“我要再接再厉,干出个样子来!”
作者: 旱地惊雷    时间: 2017-1-16 23:18

四十六  新道口巧遇

黎雀儿叫三遍,高大泉动身离开家。
星斗要隐退,彩霞河闪着银亮的光波。高大泉来到了梨花渡口。
东天边从淡青化为嫩红,又变幻成金黄色,太阳悠悠上升,登上了白杨树顶。高大泉已经停在一个名叫“新道口”的村头。
满怀心事的年轻汉子坐在茶棚对面的一棵洋槐树下,一手端着大碗白开水,一手攥着细罗白棒子面的烙饼,喝一口,咬一口,默默地打发着肚子。
茶棚里的纸烟、烧酒,还有廉价的小菜,招来不少饥渴又劳累的行人。他们一边抽着、喝着、吃着,一边留神看着放在路边的车辆、担挑和那些围着看新鲜、打转转的小孩子;有的大声交谈着新闻趣事。茂盛的槐树仿佛是另一个热闹的世界。翠绿的叶子,玉石般的花串,从树顶的枝梢上垂挂下来。小鸟在上边跳,蜜蜂在周围飞,鸣唱悦耳,清香扑鼻。
高大泉眼看着自然界的一切,但是都没有能够牵动和分散他的思绪。他的心仍然沉浸在昨天晚上那个欢乐的场景里。昨天,是他们给县委写的那封寄托着无限希望的书信发出的第七天。七天没见回音,急得他坐立不安。他跑到天门镇。想找书记王友清催问,正赶上王友清到县里开会去了;于是他决定直接到县里。这样可以把区委领导和县委领导一齐找到,把心里的话全部无保留地掏给他们,求他们给想个办法。他希望,这个办法能阻止下改后的农村再往歪门邪道上走,这个办法能帮助翻身的农民不会退到过去的那种贫困处境;这个办法能早一点实现社会主义。当他决定了这个行动之后,不少的人怀着少见的激动心情,挤进了他的小屋子里。一张张充满期待神色的面孔,一声声出自肺俯的殷切嘱咐,给他鼓了劲,也在他的肩头上增加了无形的,又是巨大的压力。半夜里,人们一个个恋恋地走回各自的家里去了。高大泉躺在被窝里,望着灰蒙蒙的窗户纸,把自己的思绪又缕了一遍。不知为什么,他那一向充实的信心,忽然间发生了一阵儿忧虑不安。他想:自己跑一趟县城,就立刻能找到一个完全遂着大家的心意,又能彻底解决大家命运问题的方法吗?如果谷新民县长和王友清书记,听了自己的汇报,没有新的指点,还是让自己回村按着去年冬天区里那个“发家致富”的会议精神,带着大伙照样儿干,那可怎么办呢?难哪,难哪。黎雀儿叫了。他爬起来,点上灯,一抬眼,看见了墙上的毛主席像,他的心里忽地一亮,回身对着给他包干粮的媳妇吕瑞芬说:“我明天晚上要是赶不回来,就是上北京了!”
他不能在这中途耽误太久。他要尽快地赶到县城,找到领导,见个分晓。
他把干粮吃完,把水碗送回茶棚;提提鞋袜,卷卷裤脚,紧紧腰间的干粮袋,直起身,刚刚迈上朝东北县城去的岔路,听到背后传来一阵喊声。
“救人哪,救人哪!”
高大泉抬头一看,公路的西端,一团土烟,一片乱响,一辆大车,像洪水冲卷着坍房倒树般地直冲过来。
那车上套着的一匹高头大红马,不知怎么惊了,发疯似地跑着,跳着;大车轱辘一会儿腾起,一会儿落下,剧烈地颠簸摇动,料笸箩被抖掉了,一片草节儿摊到地下;小水桶被甩下来,叮叮当当滚出老远。车上边坐着一个穿着花衣服的七、八岁的女孩子,两手紧抓着车帮,嘶哑地哭叫着。车后边,远远地追着一个手提鞭子的老头,边跑边喊;哭声和喊声又淹没在马蹄“哒哒”声和车子“咣咣”声的杂乱巨响里。
茶棚里的人都被惊动了,一齐挤到外边,都惊恐万状地乱嚷乱叫。
有两个年轻力壮的男子汉推开了身旁的人,蹿到路上,准备拦车。可是他们一见那惊马的来势凶猛,跃跃欲试,却又不由得朝路边退缩。
一个小贩慌忙地把自己放在路边的挑担拉到棚子下边。
一个妇女恐怖地把一个小男孩挟起来,跑进棚子里。
“救命啊,救命啊!”
那惊疯的奔马拖着大车冲过来了。
高大泉看到这种情形,几乎没顾上想什么,就一个箭步跳到了公路中央,张开了两只粗壮的胳膊。
惊马一见前边的障碍物,离着几丈远,它就瞪圆了两只血红眼睛,抖立起鬃毛,高昂起脑袋,准备照直冲闯,从人身上跳跃过去。
挤在棚子下边的人朝高大泉喊了起来:
“嗨,不行,不行,拦不住!”
“快躲开呀!快躲开呀!”
高大泉好像根本没有听到这一切,头没回,眼没看,憋足了一口气,迎着疯马往前冲。
就在这一瞬之间,一个雷鸣般的声音,从左侧传了过来:“危险,危险!”
随着这声音,高大泉的胳膊让两只大手紧紧地抓住,随后又被用力地一抡,只觉得耳边空气“嗖”的一声响,已经被甩到路边。他定定神,只见一个人已经接替了他刚刚站立的位子。
这个人身穿一身绿军装,个头不大,显得很有力气。他没有像高大泉那样,站到车前边去阻挡,而是闪到一边。他两只紧攥着的拳头,如同准备上操跑步那样,端放在两胯之间,等那惊马冲到身边,就好像要跟那烈性的牲口比赛,跟在旁边,脚步均匀而又轻快地迈动。接着,他渐渐地靠近车辕子,噌的一下跳到烈马前部,一伸手,抓住了笼头。那马更加疯狂了,弯下脖子,咴咴乱叫,又跳起前腿。那个挡车的军人被吊起来,悬在空中。他依然不慌不乱,在空中抽出一只手,顺势扯着铁嚼子,又敏捷地套进那马张开的大嘴里,双手攥紧,猛勒猛抻。那惊马立刻把两只前蹄放下,两条后腿弯曲、倒坐,挣扎地打着响鼻,乱刨乱叫。路面上的沙土石子儿四处飞扬,摔到站在远处的那些人的身上和脸上。
高大泉紧张地追在军人的身边,寻找插手帮助他的机会。当那惊马被勒上嚼子,倒着坐后腿的时候,他一个箭步蹿到车前,探身伸手,从车厢里抱出了女孩子。
女孩子的两只脚刚刚挨着他。那惊马已经把车和那个军人拖出两丈远的地方。
人们又忽然发现,前边的路上躺着一辆小推车。那车是迎面而来的,推车人慌忙中躲闪不迭,歪倒在地,人还没有来得及跑开,而惊马大车已经扑上前来。
就在这这一瞬之间,那个军人用尽平生力气勒着马嚼子,用肩头朝旁边一扛一推,那马一个翅赵。大车来了个急拐弯,横在路上。军人回手又抓住车闸,一扳一推,“咔吱”一声,车轮子就定住不动了。
人们一齐拥上,把惊马团团围住……
一张张惊恐失色的脸上,涌上了喜庆的光芒:
“哎呀呀,真险哪!”
“起码小闺女和推车的这两条命,差一点儿丢喽!”
赶车的老头扑过来,扯住军人的手,流着泪:“同志,同志……”同时扯着高大泉的手,“同志,同志……”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热泪哗哗地顺着多皱的两腮往下流。他又一回身,拉过那个惊魂未定的小闺女,使劲儿按着她的头,连说:“跪下,跪下,给你的救命恩人磕头!”
高大泉臊得倒退一步。
那军人哈哈大笑,把小闺女搂到怀里,对老头说:“您这就不对了,应当教给孩子感谢共产党。我们是按照党的教导,做了我们应当做的一点小事情呀!再说,对党感恩报德也不要磕头,应当让她好好学习,当新中国的革命的小主人哪!”
周围的人都笑了。
老头说:“我喜幸得糊涂了。唉,唉!同志您不知道,这孩子是我的外孙女,他爸爸在朝鲜前线打仗哪,接她到我家过个麦收,没想到遇上这事儿。不是遇你们不顾自己性命地救了她,出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跟人家交代呀!”
军人亲亲小闺女的脸蛋,说:“那就更不应当说什么感谢的话了。她爸是革命战士,我们也是革命战士,就教育她永远向革命战士学习吧!”
新道口一场惊与喜的热烈场景,好长时间才算结束。过往的人们带着祟敬的、兴奋的心情,还有得到的教育和鼓舞,议论着,感叹着四散开了。
高大泉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准备继续赶路。经过刚才的事情,说不清为什么,不仅给他鼓了劲,而且给他增加了克服眼前困难的胜利信心。他要快速地赶到县城,找到组织,把挽救芳草地这辆大车的办法拿到手里,回到芳草地,也要像对付疯马惊车这样勇敢地战斗!
那个军人模样的人从路边拾起他的背包,走到高大泉跟前,上下打量着高大泉。因为刚才的剧烈搏斗,高大泉那年轻的脸色红腾腾的;因为受到鼓舞,高大泉那两只好看的眼睛是明亮亮的。
军人开口说:“同志,你刚才的行动很好。”
高大泉连忙说:“不好,不好,比起您来,我差远了。”
军人笑笑,露出两排非常洁白的牙齿:“就说我们都做得很对吧。”  
高大泉又认真地说:“我做得不对,您做得对。我们都想救人,可是我的方法不对,瞎冲瞎拼,要不是您,今个十有八九是救不了人的。您呢,方法对,除了勇,还有谋,除了猛,还有稳。像您这样干起事情来,才能有把握地完成任务。”
军人仍然打量着高大泉,又笑笑,问:“这位同志,您姓高吗?”
高大泉打个楞,这才仔细地端详对面的军人。只见他三十多岁,旧军装,黄背包,中等身材,透着清秀;圆形的脸,浓黑的眉毛,大大的眼睛,虽然已进壮年,仍不减青春的英俊。高大泉觉着这个人的面孔很熟悉,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一时又想不起来。他听那军人又问一句,就赶紧回答是姓高。
军人听了,脸上闪起惊喜的神色,依旧试探地问:“你是芳草地的吗?”
高大泉的心里一亮,忽然认出这个人来了。可是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敢相信会有这么奇巧的事情,话到嗓子眼,却说不出来。
这时候,那个军人已经用两只大手紧紧地扳住了高大泉的肩膀子,一边使劲儿摇着,一边过度兴奋地连声说:“大泉,你好哇?转眼之间,又将近十年没见面了,你说多快呀。对啦,咱们最后一次是一九四二年在天门镇见着的。那次日本鬼子抓人,你正给地主赶大车,慌得不知道怎么办。是我瞧见了你,把你拉到一家院子里。咱们一块儿在石榴树下边蹲了好久,说起游击队打鬼子的事儿。记得吧?”
多少往事猛然涌到高大泉的心间,激动得热泪已经糊住了他的眼睛。他使劲儿点着头,说:“你是田雨大哥,想不到在这儿碰到你,你的眼力真好……”
田雨说:“要是在别的地方遇上,就是碰了鼻子,我也不敢认你呀。九年呐,天翻地覆的九年,大变化的九年,我们跨越了两个大时代,从一个世界冲进了另一个世界。不简单呀,不简单呀,老弟!”  
高大泉拉住田雨的手摇着,说:“有些人瞎传,说你跟大部队走了,说你打石匣的时候牺牲了;过后又说你到了朝鲜,在一个什么山上边牺牲了……”
田雨笑笑说:“没少打仗,全闯过来了;旧社会欠我的帐没有还清,我还得接着跟它讨哇。”
“你这是到哪儿去呢?”
“转业啦。从一个战场到另一个战场。来了半个月,在红枣村跟梁书记抓点,跟他学习搞地方工作的武艺。家属来了,我回去两天,把他们安置一下,现在赶回去。大概再有半个月,总结一下,就到天门区工作……”
“噢,我出门以前,听区里的李培林说,我们要换区长。这么说,一定是你罗?”
“跟你们一块儿搞建设。把这个喝过咱们血汗的苦洼子变成给咱们造福的甜海洋!”
“这可太好了。我们就是做梦也不会想到来了你这么一个领导人。”
田雨笑笑,拉着高大泉的胳膊说:“走吧,咱们到那边吃点东西去。”
高大泉往后拽着说:“我吃过了。那边人多,不得说话,咱们到那坎上坐坐吧。”
田雨被高大泉拉着往土坎那边走,说:“看着你不太胖,这拔麦子的英雄,还挺有劲儿。”
高大泉摇摇头:“唉,如今是有劲没处使,干着急。”
田雨说:“别急,海阔天空,有你发挥劲头的时候。”
两个久别重逢的老伙伴,并坐在充满生机的地边坡坎上,抽着烟,热烈地,又是没有系统地谈开了旧话。
旧时代的历史长河,忽而沉默,忽而咆哮,涛涛滚滚流荡了几千年。飘泊着的农民们经历了多少辛酸苦辣呀!旧话太多了,说不尽,讲不完。
他们谈起野草茫茫的荒甸子。荒甸子已经遍插红旗,盛开百花,那儿是人民自己的天下。
他们谈起吞吃过他们血汗的土地。土地已经从地主阶级手里夺回来,还了家,归了主人。
他们谈起共过患难的熟人。这些人吐出了苦水,尝到了甜头,经受了土改运动烈火的锻炼,崭新的思想在萌芽成长。有的成了无产阶级先锋队的一员,有的为穷人掌着印把子。他们都被新的生活、远大的目标鼓动着,在追求,在前进。
忆往昔,看现在,望将来,天地间发生了多么巨大的变化呀!这是怎样地激动人心的变化呀!这样的变化,这样的激动,又在人的思潮中掀起多少波涛,引起多少联想啊!
高大泉在这万分激动里,又想起一个压在心头的问题。他看看沉思的田雨,几乎用一种发颤的声音小心地说:“老田哪,听说那一年咱俩在天门镇分手不久,你就参加了游击队拿起枪杆子。我们村子的乐二叔有一回去大甸子上打草,还见过你一回,是吗?”
田雨回答说:“是这样,我还记得清清楚楚的。”
“这么说,你果真跟齐志雄大哥在一起啦?”
“对。我跟他一起吃,一起睡,一起行军打仗,一起爱民生产,一起搞群众工作。我学文化的第一个字,共产主义的共字,就是他教给我的,我们一块儿过了三个多月的战斗生活,那实在是终生难忘的三个多月。”
“后来你们分开啦?”
“是呀,分开了。那是日本鬼子进行残酷清乡大‘扫荡’的时候。有一次苦战之后,他和另外一个同志掩护我们撤退。听说他受了重伤,牺牲了。可是,我临回国的时候,又听人说,他还活着,也在朝鲜指挥着战斗。反正,从那次战斗以后,我们就分开了,再没见着面。”
高大泉沉重地说:“我见到熟人就打听他,都说他可能是牺牲了。”
田雨抬眼朝那无垠的旷野,朝那远方的山峦看一眼,又抖抖精神,抚着高大泉的膝盖说:“我们都盼他活着,跟我们一块搞社会主义;如果牺牲了,也是有价值的:在日本鬼子投降之前,在我们战斗最艰苦的时候,毛主席讲过几句话,到今天我还记着。毛主席说:‘成千成万的先烈,为着人民的利益,在我们的前头英勇地牺牲了,让我们高举起他们的旗帜,踏着他们的血迹前进吧!’眼下,日本鬼子被赶跑了,国民党反动派被打倒了,政权我们夺到手了,穷苦人当家做主人了。那么,我们应当怎样高举起烈士传给我们的旗帜呢?我们又该踏着他们用鲜血铺成的路,朝什么方向前进呢?这就是摆在今天中国亿万人民眼前的一个大问题,谁都得回答。老革命要回答,新同志要回答,各行各业的人都要回答,用自己的行动回答。你也在回答……”
高大泉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说:“不瞒你说,我回答不出来,正找不着道路走。”
田雨说:“道路是有的,各种各样的道路,归结起来是两条。两条道路都摆在我们面前了。比如发家致富,买房置地,雇长工,私人办工厂,这不都是一条道路吗?有的人,正在不顾命的往这个方向走呀!”
高大泉着急地说:“老田,那是少数人走的道路,多数人是不赞成的。走那条道,就像进了没边没沿的淤泥塘子里,越走陷得越深;再走,该没脖子了。那是扔了烈士的旗帜,白费了烈士的鲜血,坚决不能走哇!”
田雨又使劲儿拍着他的膝盖说:“对呀,坚决不能走那条路,这不就是你的回答吗!”
高大泉接着说:“可是应该怎么走呢?咱们是一块从苦泥塘子里中蹚出来的,过去那苦,不用细说。一句话,我恨透了那个吃人的旧社会。好不容易熬到解放了,土改翻身,见到天日了。应当领着庄稼人,齐心合力地建设新中国,搞社会主义。可是,你到农村,扎进去看看吧。穷人分的粮食,都吃完了,力量单薄的人家连把种子播到地里都费劲儿,一动身,穷根子就露出来了。还从这根子上滋出好多过去想都想不到的事儿,这一春天,我们经受的太多了。我们几个人一块儿捉摸,什么发家致富,什么发家竞赛,是奔社会主义的道儿吗?我们犯怀疑。依我看,要是不想个办法刨掉穷根子,再傻乎乎地走下去,土改的胜利果实就保不住,穷人还得回到老穷窝里去,多数人还得倾家荡产,妻离子散,还得给别人扛活挨剥削……老田哪,咱是党员,能眼看着让那日子再回来吗?”
田雨看着高大泉激动的样子,又用大手扳着他的双肩,坚定地说,“同志,放心吧,那日子绝对不能回来了!”
高大泉摇摇头:“不保险,不保险。”   
田雨说:“肯定保险。在农村工作这一段,我接触到好多贫雇农,今个又见到了你,使我更加相信了这一点。为啥呢,因为上有毛主席、党中央为咱们掌舵,下有你这样的亿万个有觉悟的农民;我们要斗争下去,革命到底,它还能回来吗?”他说着,站起身,拉住高大泉的手,“走吧,跟我到红枣村去,梁书记在那儿开会。土改一结束,他就马不停蹄地在那儿实践毛主席的指示,在那儿抓点、搞实验。那儿的许多人正跟着他在新道路上闯。这一条新道路,就是阻挡旧社会再回来的道路,就是把咱们引到社会主义去的道路!”
高大泉立刻想起区农业助理李培林几次介绍县委书记的片断情况。他那会儿以为这位领导专门解决春耕播种的事情,没想到是在解决这样一个根本的大问题。他想到这里,也跳了起来:“老田,真有这么遂我们心意的事儿吗?”
田雨点着头:“千真万确。当年咱俩在天门镇见面躲鬼子的时候,毛主席就把咱们今天要走的金光大道给指出来了。伙计,走吧!”
两个伙伴迎着太阳,肩并着肩,在那朝向正东方的大道上迈开了步伐……
作者: 旱地惊雷    时间: 2017-1-16 23:19

四十七  趁热打铁

红枣村在县城正西的奇峰岭的前面,背靠青山,面向平原;站在京榆公路上,就可以看到村庄四周被各种果树覆盖着,好似奔腾着的绿色波浪。这里跟芳草地相隔五十多华里,几乎是正南正北的方向。
高大泉跟随田雨赶到这美丽山村的时候,已经傍晌午了。他们正要往村里走,只见迎面跑来一个挑水的人。他中等个子,像柱子一般壮实,那通红的脸上挂着汗珠子。
田雨告诉高大泉,这个挑水的人名叫杨广森,是本村的支部书记、互助组长;等走到对面之后,他又给杨广森介绍说:“老杨,这位是天门区芳草地的高大泉同志,到咱们这儿参观来啦。”
杨广森扯住高大泉的手说:“欢迎,欢迎。别说参观,你是来给我们指导、鼓劲儿的。”
高大泉说:“比起你们这儿,我们可落后多了。我们得追着你们的脚印跑,跟你们学习。”
杨广森说:“咱们一块儿照着党的指示干,一块儿学习吧。”
田雨看看杨广森的水桶,又问:“都到了吃饭的时候,你怎么还挑水往村外跑呀?”
杨广森笑着回答:“别提了。今天梁书记给了我一个突然袭击,可把我闹懵了。昨晚上,他告诉我,参加总结汇报会的各区领导同志要参观我们互助组的高梁地。我们欢迎指导,这是求之不得的事。旱晨起来,我到他们住的地方去领同志们,扑了个空,他们早走了。我又追到地里一看,可傻眼了。梁书记正带着各区领导跟我们的组员们一块儿耪地哪。我拉着,拦着,怎么也不行。你说叫人为难不?”
田雨笑着说:“同志们参加劳动是应当的,你干啥要拦人家呢?”
杨广森说:“你参加劳动是应当的,三天没外人嘛。你来这半个月,黑天白日跟我们一块儿滚,我拦过你吗?人家各区领导,轻易不会到咱这小山旮旯子来,来了是客人。赶上这个季节,连点土产都没尝到咱们的,哪能让人家干活儿呢?”
田雨劝他说:“你别为这个事儿心里有分量,梁书记这么安排,一定有他的考虑。”
杨广森说:“有分量也不行了。他们都干了半天,一大块地耪得干干净净,在地头上吃点干粮,就要散会了。我给他们熬了点绿豆汤喝。”
田雨说:“来,我给你挑着,我们也去看看。”
两个人抢了一阵子扁担,杨广森到底没有让给他,就一块儿往村东走。
一边走着,杨广森很有兴致地问:“老田,听说咱梁书记是煤矿工人出身,是吗?”
田雨说:“那还有错儿?他生在开滦矿赵各庄,十字镐那么高就住锅伙、下矿井,一直干到参加革命的时候。”
“嘿!他的庄稼活为啥还那么棒呢?锄地的时候,真够样儿。我这个扛过十年大活的人,要不开足了劲儿,都差点儿让他给丢下。”
“他搞过很长时间的农村工作,跟农民学习的。”
“听人家传说他的枪法好着哪。说他独自一人坐在山头上,专等着打山下炮楼里的鬼子。鬼子从炮楼的小洞口一露头,他就一枪,一枪撂一个,弹无虚发。”
“他带过队伍,经过无数次战斗,好枪法是打出来的。”
“好家伙,咱梁书记真是工农兵样样通啊!”
高大泉跟在旁边,听他们议论,看他们的神态。他们的热烈情绪引起他对那个没见过面的县委书记的极大兴趣。他想:这个全县最高级的领导干部是个啥样呢?像罗旭光?还是像火车站上那个老站长呢?
这地方离北边的群山峻岭大概有三、四里路,都是一些丘陵。地势起起伏伏,小路弯弯曲曲,高处是成排成行的枣树柿林,低处是长方不等的青苗地和麦田。这里不像大甸子那样一望无边,也不像那些平坦的土地都是一种颜色,要绿都绿,要黄都黄,到了大涝天又是一片水汪汪。这里是丰富多彩,五颜六色的,你把眼光落在哪儿,都找不到形状相同、色调一样的地方;一会儿穿沟,一会儿爬坎,一会儿钻进不透光线的密密的树林,一会儿阳光耀眼,不仅格外空旷,又能高瞻远望。各种少见的花草,稀罕的鸟雀,形状古怪的大小石头,都给这儿增加了奇异的调子。从水泊梁山平原到彩霞河平原长大的高大泉,光是这里的美妙景物,就足以使他赏心悦目,情绪焕然一新了。
他们穿过一道干涸的砂石河,又爬上一面土坡。只见高高的岗子上边,一伙干部团团地围坐在一棵如同巨型大伞似的柿子树下;接着,从那里传来了像敲钟一样宏亮震耳的声音。
“同志们,我们的总结汇报会到此结束了。我说,可以算作胜利地结束了,又是新的战斗开始了!”
一片热烈的鼓掌声响了起来。
高大泉随着田雨和杨广森往跟前走。他看到一张张红彤彤的脸,每一个人的身边都放着一顶草帽,一把锄头,每个人的后背和两肩都带着汗湿的痕迹。他们的年龄不等,个头不同,却都是态度严肃、精神抖擞地望着站在他们中间那一个人。高大泉被田雨拉着,机械地坐在草地上,又仔细地端详着中间那个人。
那个人四十岁的样子,身材魁梧,没有留着当时干部已经流行起来的分头,像个庄稼人那样光头顶;对襟灰布制服上衣大敞着怀,蓝布便裤的裤脚卷到膝盖;一只手插在腰间的宽皮带上,一只手拿着一个布皮的小本子,随着他的谈话,在空中有力地挥动着。他那浓黑的眉毛,黑红的脸膛,围着茂密胡子茬的嘴角,给人一种亲切、刚毅,而又深沉难测的印象。
田雨小声告诉高大泉:“讲话的就是梁海山同志。”
高大泉点点头,表示他已经猜到了,心里说:这位县委书记的身子骨真结实,显着很有劲儿;看到他的举止,听着他的声音,觉着那么可亲可敬。
梁海山继续用他那宏亮有力的声音说着:“我估计,同志们都在等着我做个总结报告。而且想要来个精彩的、具体的,一二三四五六七,有条有理的总结报告,你们好带回去,照本宣读,按章办事儿。对不对呀?我不主观。看看,你们不都已经把小本子打开,把钢笔帽扭下来,就等着往上记了吗?”
严肃而安静的人群响起了笑声。
梁海山使劲儿一摆手,说:“你们白费事了,收起来吧,用耳朵听听算啦。我认为没必要再做总结。为啥呢?咱们的会议进行三天,头一天简单地碰了碰过去的工作情况,摆了摆各区今后的打算;两天时间,我带着你们参观了六个村的工作实况;今个又参加了半天的劳动。同志们回去自己做总结吧。你们会做好的。咱们碰情况,说了自己的;参观访问,看了人家的。比一比,对一对嘛。我认为,凡是土改以后,照着这六个村的样子,已经马不停蹄地抓起了搞社会主义的事情,全是对的。不论成绩大小,都是可喜的。再接再厉,向前冲吧。凡是土改以后,就把群众运动停下来了,认为大功告成,万事大吉,大撒巴掌让农民自由发展,或是顺着他们旧心思的小河沟,引着他们在个体经济的沙滩上泛滥,都是不对的。我也不批评那些同志了。因为责任在县委领导上。县委领导上没有吃透七届二中全会的精神,思想不明,抓得不紧。我们准备立刻全面总结,彻底改进。咱们现在得讲清楚、摆明白:开完了这个会议以后,有的同志如果还是糊糊涂涂的,还不抓紧,那可就要挨批评了。依我看,挨批评的人肯定会有的。因为社会上有一股子反对搞社会主义革命的思潮,有些同志深受影响。他们看不到农民走社会主义道路的积极性,两只眼睛死盯着富裕中农,迎合富裕中农的心思和习惯想问题和办事情;而且像赌钱的人那样,想跟党较量一下输赢。要是由着这些同志的话,中国就会走上邪路,人民夺到手的政权就会失掉!我们就要犯错误。这可是根本性的大问题,同志们,千万要提高警惕呀!”县委书记说到这儿,停顿一下,看看大伙,又说,“今天咱们用锄地结束这个会。为啥呢?我得强调一下。同志们不少是背上兜子、挎起手枪的庄稼人,就是别的出身的同志,也都在农村多少干过一点庄稼活儿。可是,请同志们留神,过去‘汗滴禾下土”滴的是小农经济的土、小农经济的苗;今天咱们滴的是互助组的土,互助组的苗。当然,互助组不是完整的社会主义,它却是社会主义的苗子。‘有苗不愁长’,今天的小苗,明朝就是一片青纱帐,一片红云彩。希望同志们提高认识,明确目标,鼓足劲头,散会后回到区里,立刻就热情地、积极地、又是稳步地提倡发展这样的土地,到处栽培这样的苗子吧!”
人群更活跃起来了。
梁海山的讲话停顿了一下,又精神振奋地说:“最后,我再给大家读一段毛主席的指示。”他转回身,朝树后边喊,“小苏,把兜子给我。”
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很机灵地把一个绿帆布的挎包递给了县委书记。
梁海山从挎包里掏出一个红漆布皮的本子,翻找一下,高高举起,又挺起胸,昂起头,大声地说:“同志们,这是毛主席在一九四三年讲的,题目是《组织起来》。我给大家念几句。全文,同志们回去再读,我让徐萌同志回县刻印去了,很快就发送到各位手里。请注意,毛主席说,‘在农民群众方面,几千年来都是个体经济,一家一户就是一个生产单位,这种分散的个体生产,就是封建统治的经济基础,而使农民自己陷于永远的穷苦。克服这种状况的唯一办法,就是逐渐地集体化;而达到集体化的唯一道路,依据列宁所说,就是经过合作社。’毛主席还说,‘这是人民群众得到解放的必由之路,由穷苦变富裕的必由之路,也是抗战胜利的必由之路。’……”
田雨用胳膊肘碰碰听得入迷的高大泉,小声说:“听明白没有?这就是我在路上告诉你的,毛主席给广大农民指出的金光大道。你们已经办起的互助组,就是在这条道上走的第一步;应当充满信心地接着再迈第二步……”
高大泉一边听着,一边品味着,思索着,心里翻江滚浪,仿佛有一只水鸟,展开了翅膀,从水面上飘飘飞起,登临了一个崇高的、崭新的境界。他猛地一拍大腿,说:“明白了!咱农村要搞社会主义,就是把一家一户的庄稼人,集合到一块儿,先组织起来,拧成一股绳,合成一股劲,一起抗灾祸,一起挖穷根,一起闹增产。这一步,不光是为了种地,不光是为了解决眼前的临时困难,是为了一步一步地往前跑,越跑人越多,越有力量,就奔到社会主义了。对不对呀?”
梁海山已经合上本子,正跟众人阐述着自己的看法:“毛主席这些重要指示,告诉我们解决农民问题的根本方法,告诉我们在农村搞社会主义的根本道路。大家再温习一下七届二中全会的精神吧!想一想,我们为什么在完成伟大的土改运动以后不能停顿下来,而应当接着革命,继续打冲锋呢?有的人喊‘趁水和泥’, 就是趁土改的水,和发家致富的泥;我们共产党人应当高喊‘趁热打铁’——趁夺取了全国胜利的热潮,趁土地改革、消灭了封建制度的热潮,趁全国人民革命的热潮,打社会主义的铁,造社会主义的钢铁江山哪!”
掌声像风一样刮了起来。
高大泉拍得最响,两只手掌都拍红了。
区干部们喝着绿豆汤,咬着干粮,激动热烈地议论起来。可以看出,每个人都鼓着一身的热劲,想要赶回他们的战斗岗位去施展。
田雨拉起高大泉,奔到县委书记梁海山的跟前。高大泉那只撸锄杠的手,立刻被夹紧在两只又是矿工又是战士的铁钳般的大手里了。
梁海山笑呵呵地望着高大泉那涨得像七月高梁穗子似的脸,说:“噢,你呀,认识,认识!”
高大泉激动地说:“您到我们庄去过吗?”
梁海山依旧歪着头,端详着高大泉,说:“咱们没有见过面,可是谈过知心话。”
高大泉没有听明白,却猛然想起一件往事:一九四九年那个难忘的日子,他坐在前进的火车上,参加开国大典的庆祝会,听到一个老干部代表讲话,正是眼前这个梁海山哪!他想,那天只听到声音,没有见着面,他怎么说谈过心呢?
梁海山看看田雨,又对高大泉说:“奇怪吗?哈哈,告诉你吧,我看过你写给县委的信。共产党员写给组织的信,句句字字都应当是心里话呀。事实上,你那信通篇都是从心里发出的声音,是代表着革命的农民说的呀!不错,无产阶级的气质很硬朗了。”
高大泉很实在地摆摆手,说:“不,不。刚才听您读了毛主席的指示,听了您的讲话,我又看出自己身上的农民意识还非常多,跟工人阶级比,差得很远。”
梁海山很满意地对田雨说:“嗨,不简单,还会用这个词儿?”他又转过脸来,笑着问高大泉,“你说说,什么是你身上的农民意识呢?”
“唉,太多了,一句话说不清。平时冒出一点,我就克服一点,还是不净。”
“抓根子呀,挖它!”
“我决心把它连根拔,要不,就搞不好革命。”
“对,非常对。那么,什么是根子呢?”
“觉悟低,眼光短,对吗?”
“现在的农民和农村干部,为什么都觉着自己的觉悟不高,眼光不远大呢?说你自己,你们村。……别冒汗,我不是考你,不是让你第一回跟我见面就丢丑。不是的。我是跟你探讨。这是个大问题呀!”
梁海山这样爽爽朗朗地说着,一手拉高大泉,一手按田雨,让他们就地坐下。
高大泉激动极啦。他渴望理论解开他心头的疑虑,他渴望知识丰富他总觉得简单的头脑,他尤其渴望上级具体而有力的指引他的行动。现在,这一切他都要得到了。他已经坐在他的战友和领导的身边了。他们膝盖挨着膝盖,脸对着脸,心也碰着心——尽管他们刚刚交谈几句话,可是他知道了他们的心,他而且相信,他们也知道他的心。他刚才的那种陌生和拘谨全部消除,抑制着激动,睁大眼睛望着梁海山,迫不及待地等着梁海山接着讲下去。
这当儿,警卫员小苏和红枣村的支部书记杨广森,端过来三碗呈现着紫红色的绿豆汤。
梁海山接过碗,顺手扯扯杨广森,说:“你也坐下,咱们讨论一番。”又对高大泉说:“你给县委写的那封信,明确、坚决地提出挖穷根子。这不是一个现成的词儿。这里边包含着许多历史的经验,血泪的教训,科学的思想,深极啦。如果找理找据,引经据典,展开来论述一番,那些专门摇笔杆子的文化人,能写砖头那么厚的几本子书,够我们这些大老粗啃几个月的了。”
高大泉实实在在地说:“是复杂,是不好弄懂啊……”
梁海山笑笑说:“你别害怕,我们共产党人,有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又有这些在科学社会主义真理指导下的实践斗争经验,我们能够很容易地把它说清楚。你刚才说你有农民意识。实际上,我也有,田雨也有。要弄明白那个农民意识的根子,得先弄明白咱们的穷根子。什么是穷根子?刚才我念的毛主席的指示,讲得再明确不过了。穷根子,就是个体的小农经济,就是私有制,挖掉穷根子,就是消灭私有制。土改完成,我们高唱翻身歌。是翻身啦。你想想,几千年来,本是广大劳动者用自己的血汗劳动开垦的土地,却被少数寄生虫霸占着。从王法到习惯,都承认这是天经地义,就像唐山的煤必须是黑的而不是白的,人必须用脚走而不能用手走一样,都承认这个制度。于是,寄生虫们就拿这个制度当做他身上的锯齿獠牙,当做他手上的绳索镣铐,吃我们,咬我们,束缚着我们的手脚和精神。多少年来,多少个有志气的人,想夺回自己的土地,可是办不到,只有在无产阶级领导下的革命,才办到了。土地真正归劳动者所有。我们应当放开嗓子唱。取消了人间最大的不平事,当然是大胜利。其实,这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因为土改之后,把集中在地主手里的土地夺回来,暂时地分散到劳动农民手里,还是你的我的,所有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保留着这种私有制度,就如同保留了一块长着穷根子的地盘,慢慢地,还会有人变穷,有人变富,多数人穷,少数人富,人剥削人,人压迫人的现象就永远也消灭不了,你们说对不对?”
坐着的和围着的人都点头,都说一点没错儿。
梁海山有力地摆动着大手说:“我们共产党要解放全人类,要搞社会主义;社会主义就是要逐步地、彻底地消灭私有制,挖掉这个祸根。所以说,谁如果在领着群众闹完土改,就停顿下来,那就不是真正的社会主义者,那是半截子革命,那是假的社会主义者,是冒脾货。”他拍拍高大泉的肩膀,“现在我们再拉到你提的那个题上吧。哲学上有一句话,叫‘存在决定意识’。小私有制,必然决定小私有的意识。我们国家在解放前,是个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农业国,我们这些同志大多数都是个体小农的家庭出身,如今还被小农经济团团地包围着,我们的思想意识就必然带着私有制的烙印,这就是农民意识,或者叫它私有观念。要挖穷苦根,要消灭私有制,就得同时克服我们的私有观念。同志们,不容易呀。眼下,私有制和私有观念也像两座大山压在我们头上啊!我们也必须用愚公移山的精神,一镐一锨地挖,革命一辈子,挖一辈子,什么时候挖净了,我们的革命才算最后胜利了!”
高大泉认真地听着,唯恐漏掉一个字。他联想起罗旭光在分手时跟他说的话,还有写在本子上的留言,这才恍然大悟;那颗被浇了油、加了热的心,腾地升起一股火焰,燃烧起来了。他的两只手紧紧地攥着拳头,心里使着劲说:“根子,这根子,今天我算是找到你了。我要拼出性命挖、挖,挖!一直到死,也不会向你低头啦!”
警卫员小苏提着干粮袋,催促梁海山去吃。
高大泉没有听够,也没有跟这位可亲可敬的领导呆够。他有点对小苏不满了。
梁海山又进一步谈了一些自己的看法,问起高大泉到这里来的安排,对田雨说:“大泉同志的行动非常好,我们要全力支持他。我下午要赶回县里,大概要去两三天。你先带上他,参观参观。第一步到东杨柳,那里是临时互助组,住一夜;回头看这个红枣村的长年互助组,呆一天住两夜;最后到雄鸡寨看看那个刚搭上架子的农业生产合作社。重点是红枣村,但得一步一步,从低到高地看。咱们在雄鸡寨碰头,好不好?”
高大泉先回答了:“好,好,好极啦!”
田雨说:“他想跟您具体地谈谈芳草地的情况,我也顺便一块儿听听,熟悉一下。”
梁海山说:“下次见面,主要得听他谈。他有了点理论思想,又看了人家的榜样,就会站得高一点,挑着拣着,抓要害谈情况。这样谈才解决问题。”他说着,从小苏手里接过干粮袋,“咱们一块儿吃吧,咱们先组织起来呀。”
杨广森扯过干粮袋说:“干脆到我家吃点热的。一边吃一边聊,我也沾光开开脑筋。”
梁海山说:“今天不用了,明天你替我招待这位芳草地的客人吧。不过我得提醒你。”他用手拍拍脑袋:“得多给他往这里边装东西,别净灌他的肚子。”
众人又哈哈地笑了。
梁海山催田雨和高大泉说:“快吃,快吃,吃完就走,也要来个趁热打铁呀。”他说着,把两个饼子分别塞到田雨和高大泉的手里。
高大泉两手捧着干粮,向往着就要参观的三个村庄,就要学习到的先进经验。他知道这三个村子的一切新的事物,都是县委书记土改以后,趁热打铁,亲自动手,亲自实践的成果,都是他们最迫切需要的宝贵财富。他想着,看看兴奋谈论的人群,看看刚刚被他们松过土的互助组的青苗地,又抬头远看,见一只苍鹰在那蓝湛湛的天空上飞旋。他想到了芳草地,想到了在那儿焦灼地等着他寻找道路的伙伴们。他想,如果长上翅膀飞到芳草地去,快把这里的好消息告诉他们,多好哇!忽然,他又想起去年冬天,周忠和邓三奶奶讲的关于穷人要长全羽毛和扇起翅膀的话,如今他开始懂得穷人怎样才能展翅飞翔了。
作者: 旱地惊雷    时间: 2017-1-16 23:20

四十八  搧风

逢五排十是天门镇的大集日。
这是种完了地、农活稍稍消停一下之后的大集日。买卖东西的人多,有闲工夫逛逛的人也不少。上市最早的那些卖新鲜青菜和小猪秧的还没到齐,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已经挤满了街筒子。各种土产品、手工业品、机器制造品,还有吃的用的,口袋里装的,筐子里盛的,绳子拴着牵的拉的,把铺家的台阶,住户的门前,摆了个严严实实。吆喝声、呼喊声,说笑声,鸡鸭猪羊的乱叫唤,震聋了人的耳杂,吓得小鸟在天空中惊慌盘旋,不敢往树枝和房檐上落。
区公所的炊事员范克明在人群里匆匆忙忙地挤着,一脸少见的紧张神气。他往日购买东西,总是故意地挑剔,分厘不让地讨价还价,今天却潦潦草草地弄了一挑子青菜和猪肉,赶紧挑起,拐个弯,到西桥头那个退休的老厨师常顺家里。
“老常大哥,今个你还得替我一天。”
“这个礼拜你不是不休了吗?”
“王书记散会没回来,到家去取单衣裳了。我得抓空干点儿私事。你忙着收拾收拾去吧。”
“屋里喝碗水吧,今个怎么把你慌张成这个样儿?”
范克明强笑一下,挑着担子跑回区公所。
他今天的行动确实有点失常。昨晚上农业助理李培林从县里回来,跟他聊了一阵儿闲话之后,他就慌了。对他说来,一连串意外的消息,还有这些消息预示着的不幸后果,像六月的冰雹,搂头盖顶地砸到他的身上:高大泉告了张金发,得到了县委书记的称赞;等高大泉回到芳草地之后,一定会更有劲了,更卖命了,更得大干特干了。他想:如果让高大泉遂心所愿,事事顺手,把互助合作搞起来,把土改后的第一个好收成拿到手,成绩单往上一报,就会成了县里的大红人了;高大泉的成功,必定是张金发的失败,他会输到底,要倒在高大泉的脚下,要丢掉在芳草地的权势……
范克明要马上到芳草地去,要用全身的劲头帮张金发一把;要想尽办法,不让庄稼人听高大泉话,不让庄稼人按着高大泉划定的线走路,不让高大泉成功。
一路上他遇到好多本村和认识的外村人。他装做没有什么事儿的样子,都一视同仁地跟他们热呼呼地打着招呼。实际上他是挑挑拣拣的,有的点点头,有的三言两语,有的要聊聊,施展一下他的计策。
在梨花渡的东岸,他遇上了冯少怀。
冯少怀挺神气地骑着黑骡子,颠颠地下了河堤。
范克明脸上挂着不十分显著的笑模样,望着这个正在升发的财主,一边走着,一边点点头。
冯少怀一翻身下了骡子,先打招呼:“老范,休假吗?”
范克明说:“我赶着回去给大家报喜!”
“报喜?”
“对啦,咱区发家致富运动夺了个大胜利,县长亲口表扬,省报记者还要写文章,往全国传播哪!” .
“喝,有这么神气?”
“哪家富了,哪家光荣,哪个区富了,哪个区光荣,上级的政策嘛。”  
“真是百听不如一见,我对党的政策,越来越信服。新社会真是好得再不能好了。”
“你不是要拴车吗?怎么还抻着呢?”
“正察看合适的。喂,老范,你知道上边的精神,能不能雇赶车的呀?”
“当然能,雇工自由嘛。不让雇工,让人民过好日子的政策不就成了空话啦。”
“你听没听说哪个庄有雇的呢?”
“发家刚开头嘛。我看快啦,这种农户少不了。”
“咱们心路一个样。听人家说,往后雇人的少不了,扛活打短的人也少不了。你想想,咱芳草地一些人的日子刚开头,为耕耕地、撒撒种子就差点要了命,往后要是没有地方去扛活、打短工,他们可怎么活下去呢?哈哈哈!”
他们聊得很痛快,聊了很久才分手。
范克明过了彩霞河,又碰上了小算盘秦富。
秦富背着捎马子,耷拉着脑袋,倒背着双手,慢慢腾腾地走着道儿。
范克明停住了,脸上带着一种诚恳、和善的神态看着这个小小心心往上冒尖儿的主儿。
秦富也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搭话:“你回家呀?”
范克明说:“听别人讲你要盖房,打听个准日子,好去帮工喝喜酒哇。”
“唉,还没准稿子哪。”
“怎么,材料没备齐?”
“齐是没有齐。有人说,盖房不如使大牲口。”
“我看两样可以一齐来。”
“那,那不太……”
“太什么?太显鼻子显眼了是不是呀?秦大哥,我又该批评你了。发家致富的政策是千真万确不会变的;上级说话随便变化,谁还拥护?再又说,天塌下来有大汉子撑着,人家冯少怀一个半儿子,那么大家业,还在猛发,你怕啥?凭你那户,使个骡子拴个车,盖上两层房,就是万一有个变化,三个儿子老俩口,四下一切瓜,你就是贫农啦!”
“这倒是实在的……”
“你是老实厚道人,我才对你说这掏心窝子话。”
“范大哥真是好心肠。我说,你们区里人常管打官司告状的,你捎带脚给我留神点儿。”
“啊,你管人家打官司的干什么?”
“要是有个打离婚的、改嫁的……”
“你想划拉个儿媳妇?”
“不,不是。是这样。她们打了离婚,就得改嫁找主儿,找主儿,就得走;这年头不是一人一份儿吗,她们那份房子要是卖的话,你看着便宜,给我挂挂钩,我想弄点旧砖瓦、现成木料用用。”
“哈哈,为这呀?行。你知道吗,人家冯少怀可正筹划拴车哪。真是顺风猛跑。你要是再这么三心二意,大好时机就错过去了,大伙都发了家,你想置地置不着,想买牲口拴车价钱贵,把着几个死钱呆到老,不用说别的,你对得起儿孙吗?到时候,你可怎么跟他们交账呀,我的秦大哥!”
“哎呀呀,你这几句话实实在在,可真说到我的心坎上了。范大哥,来来,我这儿带着烟,抽一袋,我得多听你聊聊,开开心窍啊。”
他们越谈越知心,告别的时候每个人都显出十分激动的样子。
刚过晌午,范克明到了芳草地。他先到自己那个小独院里四下看看,没有发现什么差样儿的地方,就急忙奔张金发那个大院新房。
陈秀花正坐在屋檐下边纳鞋底儿,发现范克明进来,像是见了财神爷,赶紧站起身,往屋让他。
范克明进了屋,只见桌子摆在炕上,盆上盖着盖儿,菜碗上扣着碟子,就问:“金发没在家?”
陈秀花一边拿茶杯倒水,一边回答说:“起早就颠啦,说是上莲子坑,估摸快回来了。”
“办啥公事呢?”
“没有对我说。您喝完这杯水,落落汗,现成的饭,就在这儿吃吧。”
“你别忙活了。”
“您哪,平常没事儿,从来不嗦嗦我们的筷子头儿。嫌我们做的饭不可口哇?十天半月不回来一趟,这会儿又不用睡热炕,就在这儿随便吃点得了,何必自己烟熏火燎地做饭呢。”
范克明用微微一笑回答了那女人的殷勤招呼。他的眼神停在北墙上新增添的一张奖状上。那是最近区里发给芳草地的,上边写着“爱国生产,春耕优胜”八个大黑字。他接过陈秀花递过的纸烟,点着抽了两口,打算抓空到周士勤、秦恺这些人家再串一串,站起身刚要说走,忽听大门口有人嚷嚷。
“这是哪的政策?我就不信政府兴这个!”
“你少吵吵这个,告诉你!”
“我不吵吵,我的肚子吵吵,我也得告诉你!”
“我听够了这种不顾廉耻的话!”
屋里的两个人都听出是滚刀肉跟张金发吵嚷。谁也没有往心里去。范克明又坐下了。陈秀花摸摸菜碗凉不凉,打算再点着火热热。
滚刀肉还在喊:“这一回,就是把我死爹说得跳出墓子来,不发给救济粮我也不干了!”
张金发说:“你没这个权力,想多会儿伸手就多会儿伸手。国家没有专门造粳米白面的机器。就是有也不能白养你这个光吃不做的懒汉!”
“养谁呀?养那些八辈儿就剥削人的?我看,这一回又肥了他们。解放,翻身,闹一遭儿,吃香的喝辣的还是他们,我这穷人白当了?你不为人民服务,算哪一号党员哪?”
“你说我是哪一号?看我不顺眼,也告我去吧。你把芳草地有种的划拉上几百个,上区,上县,上中央,看我张金发怕不怕,看能不能把我扳倒?”
陈秀花忍不住了,对范克明说:“看这两个人吵起来没完没了,您把他拉进来吧。”
范克明说:“不慌,该吵吵也得吵吵。他俩是臭嘴臭不了心。让别人听听,省得救济粮发下来之后,金发不好给他开口,也省得别人总咬他。”
陈秀花笑笑。她笑的是范克明一句话把张金发的秘密给点透了。
外边的吵嚷不知道为啥停止的。张金发独自一个人气哼哼地走进来。
陈秀花迎到堂屋,小声说:“他二大爷呢?吵了半天,还不让进来吃口东西。”
张金发说:“周士勤和朱占奎把他拉走了。”他说着,一掀门帘,瞧见了范克明,打招呼说:“啥工夫到的?我听说莲子坑有架弹花机要卖,跑去看看。机子倒不算太老,可是胃口挺大,要的那个价码,简直像打杠子。”他又朝外屋的女人喊:“把酒拿来,再给我们哥俩摊几个鸡蛋。”
范克明说:“大白天的别喝酒。”
张金发说:“今个得喝,喝点酒心里才痛快。”
范克明见张金发气色不好,明知不会因为刚才跟滚刀肉吵嘴;那是假局子、做戏,范克明早把张金发吃透了。他一时又猜不准,也就不拦了。
他们喝着吃着,范克明说:“金发呀,你热心地奔日子,我赞成。你是芳草地的帅,是咱天门区的旗,光号召别人,自己混不好,那叫啥呢?可是得灵活着点儿,两头都得照看着,公私都得抓挠着,还得提防着一些小人哪。”
张金发把一盅酒倒进嘴里,咧咧嘴唇说:“没啥了不起。我张金发不是纸糊的泥捏的,狂风吹不散,暴雨淋不瘫,一张纸条就能把我撂倒吗?”
范克明故意一楞:“你知道了?我还想瞒着你,指点指点你得了呢。你在莲子坑碰见文教助理了?”
张金发说:“孙猴子再能,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文教助理转弯抹角,劝我注意团结;说什么有人写信反映我汇报不真实。半天我没问出那个人的名儿。他不说,别人也得告诉我,纸还能包住火呀?”
“不要为这个生气……”
“我才不往心里放他哪!”
“不往心里放也不对。”
“我要睁大眼睛看看,他高大泉有多高的门道,能把我怎么样。”
范克明放下筷子,朝张金发身边凑凑,小声说:“险哪,险哪。金发,你知道不,我是专门为这事儿回来找你的。这可不是一张纸条子的事儿,高大泉已经跟县里的梁书记挂上钩了。”
张金发一楞,摇摇头:“不会吧,人家梁书记认识他是老几,人家有空理他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党员哪?”
范克明说:“这会儿,那钩挂得不会太紧。可有一件,你如若不赶快想法给摘下去,那就险了。他这个人心狠,有了这个门口,会生着法儿挂紧,可不能把这件事等闲视之呀。”他说着,又往张金发跟前挪了一下,用更低的声音说:“昨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复去地睡不着觉,我想一个问题:高大泉跟咱们一样,都是穷人出身,一块儿斗争出来的,一块儿翻的身;他本来应当像咱俩这样,知心知己,相互帮扶。可是,他为啥老是故意跟你闹别扭、拧着劲儿呢?你想过这个没有呢?”
张金发说:“你不知道,这个人从小就个性强,那脾气越来越怪,越来越不像话!”
范克明摇摇头:“你说他脾气怪,他为啥跟刘祥这些人就不怪呢?”
张金发说:“刘祥这种人老实巴脚的,顺着他办事儿,他跟他犯什么脾气。”
范克明又摇摇头:“朱铁汉这个人总不是老实巴脚吧?高大泉对他,跟你一个样吗?”
张金发想了想说:“高大泉这个人还有个毛病,爱出风头,爱逞强。”
范克明还是摇头:“不对,不对!他那样想尽办法拆你的台,光是为了出出风头吗?金发呀,闹半天你是这么看,难怪你输他一局呀。常言说,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你太厚道了,对他实在不摸底儿呀。”
张金发问:“你怎么看呢?”
范克明说:“我看哪,就是要夺你的地位!”
张金发几乎是吃了一惊:“啊,有可能……”
范克明说:“不是可能,他心里打的小算盘肯定是为这个。你看他,手腕多高,先抓群众,不惜血本,收买人心;看着队伍抓得够阵势了,立刻又往上边伸手,又抓领导。你要是让他顺了手,上上下下全抓到,可就没你的了!”
张金发心里一紧,浑身一冷,端酒盅的手一抖,差点儿洒出来。
范克明说:“我再告诉你一个情况。高大泉抓的这个领导,可是与众不同的。那梁书记,我虽然没见过,有关他的新闻可听了不少。简单地说吧,他不大像谷县长、王书记,很像工作队的罗旭光。他到任好几个月了,据说他那个办公室都堆了一层灰土,不是蹲在农村,就在山沟里乱跑。昨个我听李培林和老区长洋洋得意地说,梁书记在燕山区搞着一条新道道;我听了,捉摸半天,那个做法跟发家致富是两码事。我就怕他把这本经传给高大泉,高大泉带到芳草地,那可就糟糕了!”
张金发听到这儿,已经变得六神无主,干瞪眼,说不出话。
范克明进一步开导他说:“你呀,应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抓群众,你也抓,他抓领导,你也抓。你的条件比他可好多了。只要你心里有这个数,再一使劲儿,保险不会让他压下去。还有一件,得狠着点儿,不能心软手软。”
张金发把端着的酒,一仰脖,喝进去了,再满一盅,又喝进去了。他的脸色立刻变黄,两眼红得像八月节的大枣子。
范克明无限感慨地说:“金发呀,金发,这芳草地的天下,是你花血本打出来的呀。我们可不乐意看到猴挖山洞虎做窝;你的名声可是传在整个天门区,我们可不想看见别人把这块金字招牌给你摘下来;芳草地的人都指望你领着享福,可不情愿眼看着你被人家踩在脚底下,我们呢,落在后娘手里呀。”
张金发猛地一拍桌子:“做梦,没那日子!这回谁胜谁败,我要跟他比一比!”
范克明赶紧倒酒,举起来说:“喝,喝。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我信得住你!”
作者: 旱地惊雷    时间: 2017-1-16 23:20

四十九  诱惑

山风,能摇着松柏抖擞;海风,能掀起波涛翻腾……
可是,也不能小看那从水沟眼子里、偷偷摸摸地吹进来的阴风啊!阴风虽然小,没有劲儿,像害哮喘病的七十岁老头子出气似的,却能把老母鸡丢在搥衣石旁边的羽毛吹得翻跟斗,能把妇女们抱柴禾掉下的草节、树叶吹得打旋转。
这一天的芳草地,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一股一股的小阴风,飕飕飕地刮个不停,把一些人吹得头昏脑胀、消化不良,屁股底下好像立着根针锥那样坐不住。夜间,他们躺在被窝里,身子翻饼,心里炒豆子,两眼麻木,合不上,睡不着,在喜怒哀乐之中,思虑着各种各样前途的大事情。
西坠的月亮光渗进高家的那所一宅两院。
柳条儿低垂在自己的阴影里,窗户上遮起了一层灰暗。槽上的小毛驴在打旽,窝里的鸡在养神。
青春力壮的高二林哪,正躺在被窝里,像咬住了紫皮蒜瓣那样,苦苦的想心事。烟灰已经盖住了炕沿下那一双大鞋的尖儿;烟锅里的火星,还像萤火虫那样一闪又一闪。团团烟雾在他那明显消瘦下去的脸上停滞不散:“嗞嗞”地嘬几口,吐了吐睡沫,翻个身,用枕头垫上了胸脯子。
他这会儿心里想着钱彩凤海棠般的俊模样,脑袋里却转动着老家汶河庄一个无儿无女的孤老头,尤其是孤老头死后停在小五道庙台上那张蜡黄的脸孔。
去年冬天那个意外又难忘的雪夜,他和钱彩凤偶然相遇,点起了他那从来没有着过的爱情的火苗。两个人情投意合,越走动越近乎。高兴时候亲,喜欢时候近,生气了,或是闹别扭了,反而转了个大弯子砸下来,更加重了他们的亲近。高二林深深地爱上了钱彩凤,离不开她,更不能从此见不着她。这种力量和心劲,并不完全是感情的追求、两性的吸引,而是还有别的因素。在高二林这样一个有了一些浅薄的人生阅历的男人和钱彩凤那样一个尝到过旧式夫妻苦滋味的女人来说,那个“别的因素”更为重要和实际。他们一见如故,又急迫结合,是传统习惯的遵循,因为男总要婚,女总要嫁;是深谋远虑的需要,因为人总得老,老总得死。他高二林不能打一辈子光棍,不能跟哥嫂侄子过一生,他得有个伴儿。他高二林不会总是年轻力壮,不能永远有力气耕种锄耪让土地长出粮食吃,他还有走不动爬不动的时候。那时候,他需要有后代供养,不能像汶河庄那个打了一辈子光棍的孤老头一样,等到老了,庙里存身,死后几个要饭的花子把他炕席卷,土压脸,扔到荒郊野外。他就是这样把老一代庄稼人的遭遇当借鉴,把老一代庄稼人的道路当规律,思谋和安排着自己的前途命运。于是,他把自己的一切一切都跟钱彩凤拴在一起。他下了决心,要跟她成家立业,生儿养女,白头到老。
可是,现在闹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捧在手里的金元宝变成了冰块块,要化了,要没影儿了。他想,钱彩凤是爱他的,是要嫁给他的;另外也有人是惦着他的,是要成全他的;只是,哥哥不热心,嫂子不使劲,这个家不是有根有梢的梧桐树,招不来在天空打转转的金凤凰。自从春播那个晚上,钱彩凤向他表示了伤心绝望之后,就走了;从此人没回,信未捎,影儿也不见了。这些已经把个实心眼儿、钻牛角尖的高二林折磨得茶不思,饭不想,一天到晚,出来进去,唉声叹气皱眉头。不料想,今个下午他到土坑子挑土回来,在官碾台碰上一群妇女说笑,活电报万淑华的一句话,像大棒子一样,又敲到高二林的头顶,把他敲懵了。  
那会儿,万淑华见他过来,好像挺连心似地拦住他说:“二林兄弟,我劝你往后心灵点儿,眼亮点儿,把人看准点儿,可别理那些花花肠子、白脸的狼,可别再上当啦。”
高二林被闹得一楞,一定要问清这话里套的是什么话。
万淑华一拍大腿说:“我冲着你哥哥这个好人,换一个,我可犯不着多嘴多舌传闲话儿。你听说了没有,香云寺钱彩凤的姑姑,那个有名儿的活观音,又干缺德的事儿,给钱彩凤找了个倒插门的养老女婿。”
高二林脑瓜子“轰”的一声,连着说:“不会,不会。”
万淑华也不顾捏着嗓子了,大喊大叫:“我没事儿撑的,传这个瞎话干啥!今个傍晌,冯少怀的老婆跑到我家里,说我心灵手巧,针线活儿好,求我帮帮忙,给钱彩凤赶做几件装新用的千层底儿的绣花鞋……”
高二林顾不上别人耻笑了。他像火烧火燎的挑着土猛跑,到家把筐子一扔,转身又往冯少怀家跑。
如同张开的血盆大口一样的车门,还有那个正在院子里给黑骡子梳毛搂尾的冯少怀,把他吓住了。他来个急刹车,猛停步,差一点儿往前倾倒,腿脚发颤地站了一会儿,地下被他踩碎了一片细土面。他想,自己要干什么去呢?是吵架,是求情?人家问你,钱彩凤是你什么人?是媳妇吗?写了小帖、过了彩礼吗?你犯媳妇迷了?两句话就得把你顶回来;嚷嚷出去,多难看,你在芳草地还呆不呆呢,还见不见人呢?
他转身往回跑。冯少怀可着嗓子喊他,他没停步,没回头,一口气跑回家。
他饭没吃,衣裳没脱,甩了鞋,扯过被子就躺下了,一直到这深更半夜。他没有睡着,好像也没有想什么;反正一切都完蛋了,想它顶个屁用。
他磕哒了烟袋灰,要咬着牙立刻睡。忽听有人敲窗户,他问:“谁呀?”
外边没人应,门钌铞“哗啦、哗啦”地响。
“谁?”
仍旧听不到应声。可是,一个人影儿已经出现在他的脑袋前边。
高二林嗖地坐了起来。
那个人开了口,声音低微、发颤:“是我……”
好像是一道闪电,从高二林的眼前和心头掠过。他扑到炕沿边,一把抓住那个人。立刻,他感到一串热呼呼的水珠儿滴到他腕子上了。
他好像跑了挺远的路追赶一个人,好不容易才追到了,大口喘着气。他紧攥着钱彩凤的胳膊不放,小声地呼唤着:“彩凤,彩凤,真是你吗?这不是做梦吧?”
钱彩凤又激动又难过,身子不住地颤抖,一边从高二林的手里抽着胳膊,一边说:“点上灯吧,点上灯吧。”
高二林不肯放手,好像怕钱彩凤再跑掉,一连声地说:“就剩下一根火柴,刚划它抽烟了,就这样呆着吧。我正想你,想着咱们的事怎么办,你就来了,我的天哪!”
钱彩凤硬把高二林的两只大手推开了。她跨坐在炕沿上,撩着衣襟擦了擦脸上的热泪,又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我在窗户外边站半天了……我犯了半天难。没办法,还是咬着牙、厚着脸皮看看你……”
高二林说:“你这样是为什么呢?”
“看看你,就是怎么着,我也心安了……”
“别这样说,别这样说。”
“你千万千万别骂我,别恨我……”
“我有对不住你的地万,你没有啥对不住我的地万,就是有,我也不……”
“也别想我……”
“我不想你又想谁呢?”
“你会幸福的,你是好人,会有人疼你,爱你,让你过一辈子好日子。”
“不,不,天底下真疼我,真爱我的,真能让我享福的只有你,没有第二个人。”
“唉,前世没缘,勉强也是枉然……我估计你知道了……”
在黑暗中,两个人沉默着。
过一会儿,高二林忍着心痛,含着眼泪,说:“彩凤,真那么办了?再不能变了吗?”
钱彩凤又抽抽嗒嗒地哭了几声,说:“改变难啦。”
高二林坚决地说:“不,就是要了我这条命,也不能让你嫁给别人!”
钱彩凤摇摇头:“我不能守一辈子,我得活,我得过几天舒心日子。”
高二林又痛苦地问:“这是为什么呢?我配不上你?”
钱彩凤擦着眼泪说:“不是你有啥毛病,是你这个家不遂心。我姑不让我进,我也不能进。今个下午,我姐夫去接我,他把你哥哥最近干的事儿都对我姑说了……我姑哭着嚎着不让我来。她说这个家是个见不着底的受罪坑。我一想,也真害怕。我不能刚从火里跳出来再爬到水里。”
高二林说:“我哥是我哥,我是我,两回事儿,咱俩好就全有啦。”
钱彩凤说:“怎么是两回事儿?我过门来,咱们得跟他一个锅里吃,一块地里干,全得掺在一块儿。我姐夫说得对,咱们往里收,他往外泼,就是栽出一棵摇钱树,也经不住那么多的人都来伸手摘。闹一遭儿,白辛苦,还得跟着他受穷呀!”
高二林听到这儿,一咬牙说:“你不用为这个操心,咱们成亲以后,分开自己过,还不行吗?”
钱彩凤听到这句话,心里打个沉,说:“我一过门就闹分家,别人不笑话?”
高二林说:“那就先分家后成亲。”
钱彩凤沉默了片刻说:“你仔细想想,这样行吗?我姐和我姐夫倒是都给我出了这个主意。他们说,只要咱们自己过日子,他们帮着我劝我姑不给我另找主儿。”
高二林说:“那就干脆分吧。为了你,为了咱们今后能过上好日子,我什么也不管了!”
钱彩凤听到这儿,心里边越发翻翻腾腾的。她一边哭一边说:“这件事儿真把我难死了。跟你一刀两断我受不了,可是,我姑那一头也不能得罪。你知道,她没儿没女,守着三间瓦房和七亩好地。她说,要是我找个好女婿,她死后,房子地都归我。那房子地,在香云寺是上等的,在芳草地也数得着,咱俩就是挣半辈子的钱也买不上啊!咱们要是自己过日子,她自然没有话说了,我就是怕你不好办……”
高二林连忙说:“只要你答应跟我成亲,只要你不嫁给别人,让我怎么办,我就怎么办,走到哪一步,我也不反悔!”
钱彩凤想了想,也下了决心,擦擦眼泪,说:“反正早不分晚分,哥们不能一块儿过一辈子。咱们空口无凭,也用不着立字为证;明个早上,你跟我到姑家去一趟,当面锣,对面鼓,冲着老人家敲一敲,就算定了。好不好呢?”
“这还不容易吗?就是马上走,到大街上,当着全村的人讲讲,我也敢!”
“那好,明早我在姐夫家等你。”
于是这两个人转忧为喜、变哭为笑,又说起那些就像蜘蛛丝一样扯不断的知心话,议论起他们今后的人生道路。他俩认为,只要照着庄稼人世世代代的老规矩、老样子,把小家庭操持起来,再按照发家致富的道儿走下去,就会欢欢乐乐地过起美满的小日子。他们这个那个,又说了一大堆,钱彩凤才离开了高家的小院子,回到她姐夫冯少怀的家里去了。
高二林觉着喜自天降,乐得他想在院子里高声唱歌。他关了排子门,给驴添了草,回到屋里,脱鞋扒袜子要睡大觉。当他的手一拉袜子,忽地心里又一沉。
这双纳着袜底的袜子,是他哥哥高大泉的。哥哥临出门前一天,哥俩一块儿挖小苗。在地头歇着的时候,高二林脱下鞋,往外倒里边的土沫子。高大泉看到他那袜子一只露了脚趾头,一只露了脚后跟,就笑了笑,硬把自己穿的这双袜子扒下来,换给了兄弟。现在,哥哥就是穿着兄弟那双破袜子出了远门,如今不知走到了哪里。
高二林呆住了。他心里又翻翻腾腾地想:刚才跟钱彩凤说分家,不过是话赶话,一时脱口而出的;真分家,真从此像两姓旁人那样,跟哥哥嫂子各自过自己的日子了?想到这儿,不知为什么,他的心里一阵发酸;接着,又有好多忘了的事情,涌到心头,而且都是哥哥疼他爱他的事情:从一路上逃荒,一块儿捧着一只要饭的小桶,一人一口喝稀汤,到他们一同欢呼解放,庆祝翻身,哥俩并着肩第一次在他们分的土地上干活,汗珠滴在一条垅沟里……
他装上烟,可惜没有火,两只大手使劲儿拧着小烟袋,又想:这分家的话咋说出口呢?哥哥不难受吗?嫂子不痛心吗?外人不笑话吗?最后他又想,明天跟钱彩凤到香云寺走一趟,再求求冯少怀,让他出个面,劝劝她姑姑;无论她们怎么委屈,也忍一忍,好歹还是一块儿过,对付几年再说。他反过来想,钱彩凤的姑姑如果硬是不赞成,可怎么办呢?
难哪,难哪,难得他一夜没有合上眼。
第二天早上,高二林匆匆忙忙地吃了几口粥,把嫂子洗干净的裤子换上了,把小褂子上掉下的钮扣自已钉上了,把布鞋脱下来,合在一块儿拍了拍,又重新穿上。他走到院子里,忽然想:应当牵上驴,给钱彩凤骑上,自己赶着。让她姑姑看一看,咱是使着牲口的主儿,那该多神气多体面呀!于是他牵出毛驴,也没好意思跟嫂子说一声,就像个小偷似的,绕着村边,来到了冯少怀的门口,进了院子。
这是芳草地最有气势的大车门,那门扇足有小屋的山墙那么大。这是芳草地最阔的院子,满满当当都是财富。一边是大草垛,一边是木料堆,挨着西墙根垒积着砖石,紧接着的是两个像小炮楼似的谷仓。仓顶新钉上的铁皮闪着光亮,仓门上挂着大铜锁,贴着一张鲜亮亮的大红福字。东墙边是一个铺着瓦顶的大猪圈,两只大肥猪,牛犊子一样,胖得光能哼哼不能动。二门虚掩着,从那爬着金藤花的墙头上端,可以看到里边五间半古半新式的大瓦房,那瓦大得像簸箕,那椽子粗得赛过檩条。他一推门,一群花色的白色的鸡鸭嘎嘎乱叫,涌了过来。
高二林仅仅十几年没有到这儿来,冯少怀这个家竟发展成这个样子了。小门变大门,土屋变瓦房,荆条囤变大仓,真神哪!高二林心里边又转着自己家那空荡荡的小院,低矮的土屋,不由得又怨恨起哥哥:人家在旧社会都能闹到这份儿上,你赶上新社会,人多手全又能干,要想超过他,创一番大家业,那不是手到就成的事儿吗?你呀,你呀,迷了心窍,发财的路偏不走,受穷的道你硬要钻……
冯少怀出现在屋门口,白褂青裤,肥头大耳,那窝瓜脸显着发福又得意的神气,用笤帚苗剔着牙。他朝高二林亲切地笑着,一点不显出生疏,更不露出惊讶,很自在又挺随便地打招呼:“怎么这样早哇,真是年轻人哪!”
高二林行动拘谨得如同缠了一身绳子,冲着对面的人不知该说句什么好。  
冯少怀说:“把牲口牵进来,拴到棚里;现成的草料,多给它拌上点儿,撒开吃。”
高二林把毛驴拉进了二门。
冯少怀又说:“我给你舀一点香料吧,昨个轧的。”他说着进了屋里。
高二林往棚里拉牲口。
那牲口棚很宽敞,高家的毛驴立刻显得小了;那个槐木的槽子很高,高家的毛驴立刻显得矮了;那个大黑骡子像一垛草,像一堵墙,站在那儿又瞪眼睛又甩尾巴,还高傲地咴咴乱叫,高家的毛驴吓得躲闪着往后退。
高二林强拉硬吆喝,总算把小毛驴拽进棚里。
小毛驴闻到了草料味儿,想吃,又够不着那高大的槽边,扬脖子,翘蹄子,长嘴唇还是伸不到槽边上。
高二林对这头毛驴一向是非常疼爱的,这会儿忽然产生了一股子说不出来的鄙视和怒气,就把缰绳往上梁上一搭,抓住笼头往上一提,又使劲儿抻缰绳,驴脑袋进了槽,两条前腿却给悬起来了。
冯少怀端着一满瓢子料豆面出来,见此光景,就说:“唉,你这样还行?不要说让它吃,一会儿该吊死了。”他说着走过来,把手里的瓢子递给高二林,从墙上摘下一把竹筛子,从槽里收出一些草,又给拌了些面子;随后拍打着手上的草沫子,笑着对高二林说:“解下来,让它打地摊吃吧。”
高二林的脸红到脖子根,照办了。
这当儿,钱彩凤从外边进来,用极满意的眼神瞥了高二林一下,只是抿嘴笑,没说什么,走到屋里。
冯少怀说:“你们先屋坐坐,我到活电报家叫你姐去。”
高二林进了冯家那光线充足、摆设阔气的屋里,什么也不想看,也不敢看,坐在炕沿边,耷拉着脑袋,使劲儿抽烟。不知钱彩凤鼓捣什么,一会儿他头上的破草帽子被摘下去了,接着又觉着头上被箍上一块布。他刚要摸,钱彩凤已经蹲下身,扒掉了他脚上的两只旧鞋,挺麻利地把两只黑斜纹布面、千层底的新鞋给他套在脚上了。他连忙拦着说:“看你,这干啥?”
钱彩凤抖落着一件漂白布小褂说:“出门得像个出门的样子。这是我给人家做手工活,攒下的体己钱买布做的。”
高二林被打扮起来了。他躲躲闪闪地在钱彩凤手里举着的镜子里看了一眼,发现自己变了样儿。
冯少怀和紫茄子相跟着进了屋。
紫茄子故意逗乐说:“嗬,二林小伙真俊,怪不得我们彩凤看中了你。”
钱彩凤不好意思地收了镜子,看见冯少怀手里提着一个罩着红花彩纸的点心包,打岔说:“姐夫,你买这个干啥呀?”
冯少怀说:“干啥?你俩头一回看姑姑,就带着一张嘴、空着两只手去?”
钱彩凤说:“拿礼物应当让他们高家出钱买。”
冯少怀说:“唉,不是我当着二林说大泉。其实,我跟他是连心连肝。就是对他这个党员放着福地不奔,偏有那份受穷的瘾,不高兴他,不赞成他。咱们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吧,照这样混下去,他有哭的那一天。”他看了高二林一眼,又说:“当然啦,我这也是听评书掉泪,替古人担忧哇!”
高二林在这种情势之下,还能张开嘴巴说什么呢?
作者: 旱地惊雷    时间: 2017-1-16 23:20

五十  分裂

吕瑞芬站在猪圈墙外边,一脸的焦急神色,两手使劲儿揉着短围裙,反复地嘱咐着朱铁汉:“你可别马马虎虎地不当一回事儿,赶快帮我想个办法吧。你知道吗,急得我昨个一夜都没有合眼。”
站在猪圈里的朱铁汉光着粗壮的、汗水淋淋的膀背,两只手拄着粪杈把儿,仰着脸,冲着吕瑞芬笑嘻嘻地回答:“真是芝麻粒大的心缝儿。根本用不着急成这个样子,一个大活人儿,还丢得了哇?”
“丢不了,能一天一夜没回家?”
“没回你那家,在别人那个家呢。反正不会上天入地钻进广寒宫。”
“他没处去。”
“那是你说。要我看哪,十有八九,这会儿正在香云寺吃喝玩乐哪。”
“瞎说。万淑华告诉我,前天傍晚,她亲眼看见冯少怀用大骡子把钱彩凤接来了。二林到香云寺找谁去呀?”
“要不就是到莲子坑许老太太那儿串门儿。”
“更不会。他是个很仔细的人,到外边过夜,能不跟我说一声吗?”
“唉,他这会儿让对象弄得魔魔怔怔,魂不附体,还顾得上什么仔细不仔细的。”
“也不像有啥心事。那天晌午他还欢欢喜喜的,张罗着要给小龙去淘鱼;我怕水凉着他,给拦下了。”
“你把心放在肚子里,踏踏实实地等着。一会儿我借辆车子,把几个村串串,保险把他找回来交给你。”
这当儿,铁汉妈从里边走出来,说:“我听外边有人讲话儿,是你呀。大泉回来了吗?”
吕瑞芬心绪不定地回答说:“没哪。临走倒是撂下话儿,要在外边呆几天。”
铁汉妈说:“只要能有人留他住下,就有门儿。”
朱铁汉挺喜幸地插言说:“当然有门儿了。刚才区里的李培林同志从这儿过,告诉我,我们写那信,写准了。县委的梁书记亲自看了,亲自批了,说我们不简单,写得棒,代表了广大贫雇农的呼声,一个劲儿表扬……”
铁汉妈白瞪儿子一眼:“瞧把你神气的。养你这么大,不就办这一件露脸的事儿吗?”
朱铁汉说:“您知道这是一件多了不起的露脸事儿呀。这回咱们翻身户有靠山了,有指望了;百分之百地保险,大泉能给咱们带回宝贝来,气死那伙子坏蛋!”
铁汉妈听着心里舒坦,嘴上却说:“还没一点准儿,就把你张狂成这个样子,真没个办大事情的肚量。”她又招呼吕瑞芬,“别听他胡吹,咱娘俩屋里唠嗑去。”
吕瑞芬推辞说:“改日吧。小龙还在被窝里睡觉,醒了找不见我该哭了。”她说着,赶紧出了朱家小院;走到胡同口的时候,听到铁汉妈又惊又怪地喊着什么,一定是朱铁汉把高二林失踪的事儿告诉了他妈。她想,应当嘱咐老太太几句,别到外边乱嚷嚷,别人知道了不好看。可是,她惦着儿子,得立刻回去,不能转身了。
在大街上,她碰上了正要下地干活的吕春河,就用简短的几句话,把高二林一天一夜没回家的事儿告诉了吕春河,又嘱咐说:“我刚才找铁汉了。他是个毛毛草草的直筒子,不一定当个重要事看待;你耽误点工夫,跟他一块儿商量商量吧。”
吕春河是个心里搁事儿的小伙子,听了这个意外的事情,脑袋里打开转转,表面上却还是那么沉静的样子。他安慰吕瑞芬说:“人是不会丢的,就怕出别的什么事儿。你回家吧,我跟铁汉一块办这个事儿。”
吕瑞芬说:“行。有了你,我放下一半心了。我本来打算先找周忠大伯的;又一想,他那么大年纪,跑不动,走不开,让他干着急干啥呀。咱们能想办法,就不用去打扰他了。”她见吕春河点点头,就又加快脚步往家走。
今年,这个大动荡的春耕生产,把这个贤惠、善良的“屋里人”,推进了芳草地复杂斗争的旋涡里。她经历了风雨,见到了世面。虽然对一个新时代的女性来说,她的负担比她应当担负的还差着很大分量,她的路途比她要走的漫长战线还离得很远很远。可是,她毕竟有了觉悟,又迈开了步子。她认识到,在高大泉带着人们正努力奋斗的那个大事业的艰巨工程里,她责无旁贷地要做出一种特殊的贡献,要给高大泉一种别人无法给的特殊帮助。这一切的范围、意义和困难程度,对她说来,还需要慢慢地加以理解。她却认为,抚养好儿子,照顾好小叔子,把家庭事务处理得更完美,让高大泉没有后顾之忧,能挺着腰杆子干工作,这些就是其中的一个部分。所以,当她慢慢发觉,高二林这一段总是心情不快,她不仅比高大泉体察得精细,也比高大泉掂出的分量沉重;如今高二林突然走掉,高大泉又不在身边,芳草地还有哪一个人比她更焦急呢?.
她匆匆忙忙地进了自己的排子门,一抬头,忍不住地一惊一乐。
高二林回来了,正在院子里卸毛驴。
“你呀,你呀,跑到哪儿去了?”
“串个门儿……”
吕瑞芬高兴得不知说点什么好了。她赶紧帮着高二林把毛驴牵到小棚子里喂上草,回身又拿出撢甩子,替高二林抽抽身上的土,一见高二林脸上的气色非常不好,也就不想再说什么了。只要高二林平平安安地回来,当嫂子的心就踏实了,一切都可以原谅了;她有多大的气,也不能给这个倔强老实的小叔子任何一点为难。她要赶紧做饭,给高二林做一点好的吃,走了路,必定是饿了,让他多吃点,让他高兴。
高二林在院子里站着,楞着。他根本不饿。一天的客人生活,塞了一肚子白面酒肉,装了一脑袋发家致富;这一切都变成了火药,如今只差一个小火星把它引着,让它爆炸。如今他最大的难处是找不到“欠茬”,下不了嘴;嫂子这样不生气,不抱怨,反而格外亲切和体谅,更使他不好办。就如同有两只大手一块儿拉他,这只往这边拉,那只往那边拉,谁也不让谁。这可怎么办?冯家的谷仓、大牲口槽;钱彩凤绝户姑姑那七亩好地,还有“三天后就可以成亲”的约定,这会儿都对他显示着压倒一切的惊人力量……
最后,高二林像下了决心,一跺脚进了屋,揭开缸盖,拿起瓢子要舀面。
吕瑞芬把手里捧着的面盆子往高举举,说:“我和吧。你还舀面干啥?”
高二林脸冲着土墙说:“我自己做,自己吃。”
吕瑞芬含笑地说:“用不着你动手。你快躺炕上歇歇去吧。等你吃饱了,我还得审问你哪。”
“不用审,我全告诉你。今后我要自己开伙了。”
“别胡扯。”
“你把我穿的衣服,单的棉的,都找出来,全都归置到一块儿吧。”
“你要它干什么去?”  
“找吧,让你找就找吧。”
吕瑞芬被闹懵了,两眼吃惊地盯着小叔子那宽宽的后背,心里突突地跳。这时候,她才留神看到小叔子头上戴的新布帽,脚上穿的新布鞋,往前凑了一步,声音发颤地问:“他叔,你今天到底怎么啦?”
高二林动了一下,说:“不怎么,嫂子,咱们用不着吵,用不着闹,也用不着伤和气,就这样吧。”
吕瑞芬皱着眉头说:“你把我闹糊涂了……”
高二林猛地一转身,说:“咱们哪,咱们分家吧!”
吕瑞芬的头顶上像打了一声劈雷,心一惊,眼一黑,手里的盆子“叭嚓”一声掉在地下,摔了个粉碎,扑了一地面粉;她声音发抖、语不成句地说:“二林,二林,你不能想这个,你不能说这个,不能!”
熟睡的小龙被惊醒了,刚要哭,一睁眼,看见了高二林,一骨碌爬了起来,站到炕沿上,一蹿,就扑到高二林的怀里,两只小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叔,叔,你干啥去啦?想你着哪。我正做梦,你长了大白胡子,还拄着棍子,让我给你捞鱼,我给你抓了一大条,一大条……”
高二林看看小龙那天真的小脸蛋,听了这句话,心头一酸一热。在这一瞬之间,他对自己的行为有点后悔,想立刻收回来。可是,另一般力量,不依他,不放他,他又把心一硬,暗想,你们是哄我哪,这会叔叔身强力壮,能卖力气,能给你捞鱼,你就做梦给我捞鱼,真到我走不动爬不动的时候,你呀,要口水喝也不准给我端。你呀,你呀,再好再亲,也不是自生自养的骨肉……想到这儿,他把孩子放到炕上,走出屋。
小龙喊着:“不让你走,不让你走,啊啊……”
吕瑞芬从懵怔中镇定了一下,追出来,一直追到东院,追到小厢屋。
高二林己经大被蒙头,直挺挺地躺在炕上了。
吕瑞芬推他,摇他:“二林,二林,你得跟我把话收回去,我受不了……”
高二林使劲儿压着被边,说:“已经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也不用收了。”
吕瑞芬坐在高二林身边,说:“这是为什么呢?你哥在家都好好的,他刚走两天,你就闹这个?”
高二林说:“我早就想好了。”
吕瑞芬说:“嫂子哪点做错了,对不住你,你说,你讲,我错了就改……”她再也拦不住满眼的泪水,一串串滚落了下来。
“你们没错,你们哪儿都好,都对。”
“你哪儿不顺心,你也说,我都由着你。你可无论如何不能往这上想。”
“反正早晚也得分开过。”
“只能晚,不能早。等你成了家,我看着你们两口子能够过日子,过得和和美美,富富裕裕的,你想单过再去单过。”
“你们不用费心了。”
“不是你们,是咱们。二林哪,我们是叔嫂,我们跟别人家的叔嫂不一样啊!我九岁入了高家门,没见你哥的面,我先见到你。你待我像姐姐,我对你像弟弟;吃水咱俩抬,挖菜咱俩就伴去;娘死的时候,想你哥见不着,一手拉着我,一手拉你,嘱咐咱俩活在一块儿活,死在一块儿死。等着你哥……”
高二林捂在被窝里的脸也湿了,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嫂子的哭和这一番撕人肝胆的话,勾起他想到许多痛苦又难忘的往事。汶河庄的土屋,土屋前那只破水缸,缸上箍着两条草绳;金牛山前的大平原,平原上的细嫩的野菜,藏在野草里的那些瘦弱的黄色苦菜花;亲娘那只枯柴般的大手,手上的泪水,泪水里带着鲜红的血……  
吕瑞芬强忍悲痛,继续说:“咱们眼下一块儿活着,赶上了新社会、好时代,做梦也没想到哇!这多福气,我们应当在一块儿,活得更好更美……”
高二林眼前一闪,心里一转,立刻又想到去年那个“发家致富”的动员大会,想到昨天开了他的眼界的冯家院子,还有槽上的骡马,仓里的米谷,以及平展展的土地。他想;这么好的时代,你们不好好过呀,放着福地不奔,偏有受穷的瘾!……
吕瑞芬说:“你不看我,还得看你哥。娘生了十个儿女,只活了你们俩;你哥是疼你的,这个我最清楚,最知底,你不能伤他的心,不能泄他的劲儿呀!”
高二林也想起哥哥对他的好处,可是很模糊。他眼前飘动的情景是:哥哥深夜为别人拉运粪肥,白天为别人扶犁耕地的影子。他想起哥哥时时刻刻不管家,只在外边忙碌。接着,他的眼前又出现了在灯下、在地里,那两次,他满怀希望地对哥哥提起婚姻大事,哥哥那副不经心不在意的神情。他想,跟这样的哥哥混,有啥福享呢?他疼我,怎么也疼得不是地方,我得不到什么甜的……
吕瑞芬说:“就算你哥也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还得看乡亲的面,看大伙儿,看那些跟咱们一起苦过来、熬过来的人。如今大伙儿都看着他,盼着他,等着他帮一把,拉一把,带着闯出一条幸福的道儿……”
高二林心里猛地一震,刘祥,邓久宽,朱占奎,这个那个,大群人的脸围上了他,都向他伸手,都在他家的囤里挖粮食,都拉他去干活儿……他狠狠地想:算了吧,不提这个还好办,越提这个我越寒心;我不是那号傻瓜,给大伙白扛活!
吕瑞芬说:“二林,二林,不管你怎么想,你有多大的委屈,就是你铁了心要分家,一定要跟我们离开,也得忍一忍。你得听我的:等几天,等等你哥。在他回来之前,你千万千万别把分家的话对外人讲,对谁也别讲。这样的事情,好人听了会扫兴,坏人听了会高兴。我们不能让好人难受,更不能让坏人称心解恨。听见没有?你一个字儿也不要讲出去,行不行啊?你答应吧,好二林兄弟!”
高二林不想了,也不吭声。
“你说一句,答应我,答应我!”
高二林翻个身。
“你倒是说呀!”
高二林一撩被子,睁着两只通红的眼睛,盯着吕瑞芬那满是泪痕的脸,说:“嫂子,你别逼我了。刚我说了,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告诉你,我已经对别人说了……”
吕瑞芬又一愣,急忙追问:“你对谁说了,啊?”
高二林说:“村长……”
吕瑞芬嗖地一下,离开炕沿,站到了地下:“什么,什么,你把分家的事儿告诉了张金发?”
高二林没想到嫂子对这句话这样惊怪,说:“这事儿,当然得找政府……”
吕瑞芬把自己脸上的泪抹掉,直起腰,瞪大了眼,提高了声音:“这么说,你当然也得把这事儿告诉冯少怀,告诉你那亲戚了,对不对?”
高二林眨眨眼,没吭声。
吕瑞芬一旋身,退到了门口。她的胸脯呼呼地掀动着,大声说:“你应当去找歪嘴子说去,告诉他,你要跟你那个共过苦难的亲哥哥分家!”
高二林说:“我跟他说得上吗?”
吕瑞芬喊起来了:“说得上,说得上。因为你住这房是分歪嘴子的,种的土地也是分歪嘴子的。二林哪,二林,万万没有想到,几天的工夫,你变成这个样子。那好吧,你讨厌高大泉这个共产党员,我喜欢他!你要跟搞社会主义的高大泉分家,我要跟他一辈子。他就是上刀山,下火海,跳油锅,我也要跟着他!你想干什么,那就随便吧!”
高二林吃惊了。他甚至怀疑面前这个大义凛然、高声呼喊的女人是不是他相随多年的那个文静憨厚的嫂子。……
吕瑞芬已经冲出屋。
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院子里的吕春河、秦文庆和周丽平三个人,一齐蹿到她的跟前。
两个小伙子楞楞地看着她。
周丽平扯住了她的手,用劲儿攥:“吕瑞芬,嫂子,我的好嫂子呀!”
作者: 旱地惊雷    时间: 2017-1-16 23:23

争取在春节之前把金光大道第一部彻底完结,反复校订,还是错误在所难免。同时我在网易云音乐中开了一个金光大道的电台,和这个是同步更新的,朗读得非常差,但是,我朗读是为了让大家了解一下北方的方言,知道那些该怎么念。至于朗读的水平就不要提了。
作者: 旱地惊雷    时间: 2017-1-20 20:22

五十一  耐心说服

三个年轻人分了工。
周丽平把吕瑞芬拉到西院屋里去宽慰;吕春河对高二林进行劝解;秦文庆急忙找老周忠想办法。
周忠老头没在家,不知道上哪块地里干活去了;远水救不了近火,急慌了的秦文庆跑到小胡同里找朱铁汉。
朱铁汉刚从小学校姜波老师那儿借来一辆自行车,正在院子里打气。
秦文庆停在门口就喊:“铁汉,不好了!不好了!”
朱铁汉扭头一看,见秦文庆脸色苍白。他打个楞,问:“又出啥岔子了?”
“二林,二林……”
“唉,这呀。你怎么也跟老娘儿们学,大惊小怪的,丢不了,放心吧。”
“不是,不是,他回来啦……”
“那就开庆祝会吧,还慌成这副小鸡子样儿干什么?”
“哎呀,快去看看吧,回来就闹分家哪!”
“分家,谁分家?”
“二林要跟大泉哥分家。”
“胡说八道!……”
“真的,吵起来了!”
“假的,吓唬人哪。凭他那两下子,自己能过日子?”  
“人家不是找到帮手了吗。”
“就是要娶媳妇,给他娶了啥事儿也没有了。”
“真的铁了心要分。”
“别使你那书呆子气了。我到那儿撸他一顿,他马上就得乖乖的。”
“那你就快去吧,我得赶快去找找周忠大伯。”
“用不着,这个事我包了。一袋烟的工夫,保险叫他风平浪静。”
秦文庆还是先跑了。刚才吕春河跟他说过,朱铁汉不是劝架的能手,不会说服人。秦文庆同意这个看法,所以对朱铁汉并不抱什么希望。
朱铁汉自己却满有把握。
他跟高二林是好朋友。高二林刚从山东来到芳草地那会儿,还没地,没分房子,就住在朱家。他们两个人伙盖着一条被子睡半年。他们交流过心里话。有的话只有两个最要好的青年人才能说。他了解高二林。后来他在村里搞俱乐部,高二林那个小屋是他们的“下处”。演节目的时候,高二林在台上台下勤勤恳恳,是他的好帮手。他清楚高二林的底儿。这个人虽然不喜欢积极进步,却是个好心眼;不会害人,也不敢害人;又是个实心眼,只要他信得住的人,说什么听什么,不大愿意干的,也会老老实实地去干完。朱铁汉自信是高二林信得住的人,说什么,他会听,不会驳面子。
于是,这个小伙子对于排解这场纠纷有着轻而易举的十足把握;在往高家走的时候,那种心情,那副神气,与其说他去进行一件艰巨的工作,不如说他去领取一件胜利品。
张金发从高台阶上走下来了。那步伐和神态都是异常的,复杂的,一般人难以看出来的。经过范克明指点,经过两个不眠之夜,这位村长变了,变得比过去和气了,热情了,尤其积极工作了。他花了半天时间,亲自动手整理了村公所办公室;把满桌子灰尘、满墙的蜘蛛网都打扫得干干净净,连窗户都糊上了新纸。除了秦恺自动地来帮他打打下手,他没有向农民派工,一切活儿都是自己干的。而且,他白天劳动,或是到莲子坑办那件没有定准的交易,晌午和晚上,有事没事总要到办公室转转、坐坐,灯罩子擦得铮亮。这样一来,使一些农民走进这个长期上锁的公共场所的时候,越发觉着新鲜了。
村长在大声喊叫朱铁汉,同时走了过来。
学会了粗中有细地处事、又对这位村长有了自己的认识的朱铁汉,在等候张金发走近的工夫里,心里边打了一个转。他决定不把高家发生的事情对张金发吐露一句,不让他对高大泉有任何一点点幸灾乐祸的机会。这个不会装笑,也不会假笑的小伙子,却努力地把皱着的眉头展开,把噘着的嘴唇收拢,作出一副轻轻闲闲的姿态。
“铁汉,我刚要到家里去找你哪。”
“村长,你有啥指示?”
“大泉家出事儿了。”
“他家平平安安,万事大吉大利呀!”
“真出事儿了呢。”
“没死人,没失火,更没有堵门要债逼命的,还有什么了不起的呢。”
“刚才二林找我了,他们要分家!”
“嘿嘿,他那是逗着你玩哪。”
“不是,不是,可不是!冯少怀也对我说过这件事,求我给解决解决。”
朱铁汉的心里忽然感到有点儿分量,打个楞,说:“喝,都这么热心?”
张金发说:“咱们是干部,人家是亲戚,都连着心。他们遭了事儿,怎么能推三推四的不管呢?就是耽误多少工夫,花多少心思,也得伸手哇!。”
朱铁汉像审问犯人那样瞪着眼睛:“我问你,你打算怎么伸手,怎么办?”
张金发胸有成竹,微微一笑回答说:“我们要尽力和解,不能让他们分。这不是光彩的事儿。二林还没有成亲,还是光棍,分出去自立灶火门儿,对大泉的威信有影响,咱们干部的脸上也无光。”
朱铁汉不会上当了。他明知道这是冠冕堂皇的假话,是从胳肢窝说出来的,傻瓜才肯当真。于是,他又进一步试探:“二林要是一口咬定非分不可呢?”
张金发不会过分提防朱铁汉这个“直筒子”的人会对他耍什么心计,就立刻回答说:“唉,新社会人人有一份儿,人人有自由。他一定要分的话,那也讲不起,只能按着政策做,本着公正办,两头都不偏向。咱们当干部的费了心,伸了手,仁至义尽,也过得去了……”
朱铁汉讨到了底儿,忽然一摆手:“拉蛋倒吧,收回你的手吧,你别伸了!”
张金发认真地说:“这还行,你小组长可以一推六二五,我是村长,是政府,对人民的事情不管还行……”
朱铁汉仰面大笑:“哈,哈,哈!说得比唱的还好听啊。金发,村长,用你自己说过的话说吧,他家的这件事儿呀,就叫‘政府管不着’,明白了吧?”
张金发闹了个大红脸,又自我解嘲地把鼻子一耸,脸一绷说:“瞧你这个人,跟你说正经的,你老闹着玩儿。”
朱铁汉说:“你才真正闹着玩、唱大戏,我这可是货真价实的正经话。”
张金发看朱铁汉这样子,不容易顺垅,又怕从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楞家伙嘴里,再蹦出几句使他更加难为情的话,赶紧拦住他,自找台阶急下驴:“就这样吧,我算通知你了,你一会儿到办公室去吧。我忙着找别的小组长,怎么办,得大伙儿一起研究,一齐出面,不能一两个人包办。”
朱铁汉冲着张金发的背影大声说:“这件美差事,我就要包办到底了。七个碟子八个碗,我连桌子端;吃不着,你也看不着。我说村长,你到一边,远远地站着馋去吧!”
张金发一边走着,回过头来,笑着骂了一句,没影儿了。
朱铁汉继续向前走着,开动了思想机器。他把张金发刚才那一套话过一遍筛,又把张金发刚才那副神态经一遍箩,细细致致地一想,猛拍大手,警告自己:张金发和冯少怀这些人,对高家的问题特别热心,自己在处理的时候就得特别小心,说服教育高二林的时候,就得特别耐心。
于是他小心地进了高家院。
吕春河正跟坐在炕上的高二林细谈细摆,生着法儿,搜着话儿解劝。他聪明又有眼力。经过这么浅浅地一谈,他不仅发现这种分裂的大局已定,无可挽回,同时,还渺渺茫茫地意识到,这件事情比闹着娶媳妇和哥弟兄闹着分家要复杂;这里边,有那么一点更加可怕的东西掺和着。这东西是什么,他说不清。十九岁的小伙子,再早熟吧,也缺少足够的理论水平和生活实践能帮助他理解这个问题。因为这个复杂、曲折的冲突事件,是由于现有的经济制度、阶级关系、传统习惯、社会思潮,还有人的觉悟程度等等所结构起来的。
他把要说的,可以说的话都说尽了,还不甘心,又试试探探地说:“二林哥,你大,我小,你总比我经的事情多。你可要前前后后,左左右右都权衡权衡,掂掇掂掇。不要钻牛角尖,糊糊涂涂地把步子迈错呀!”
高二林说:“我全想了,没错儿,你瞧好吧。”
吕春河摇摇头说:“不一定。我听你这些话,总不像理直气壮,总显着没有根底儿。我断定你这会儿要分家,嘴巴上很硬,心里边打鼓,有点忽起忽落,摇摇晃晃,是不是?”
高二林看了吕春河一眼,心头紧了一下,脸色白了一阵子,没说出来什么。
吕春河一见有门儿,可能要抓住“掺和着的那个东西”了,偏偏凑巧,这当儿朱铁汉闯了进来。他一看朱铁汉的神色,觉着要糟糕。他想:朱铁汉这个人嫉恶如仇,对不公道、不顺心的事情,只会直着冲过去,不会弯着转回来;今个他遇上高二林这一个不是使倔性子,就是摆“肉头阵”的人,三言两语就得大吵起来;等吵翻了,一会儿秦文庆搬来周忠,也难办了。他想,朱铁汉已经到了,既不能推出去,又不能先警告几句——慢说没有这样的机会,就是有,吕春河在朱铁汉眼里简直像个毛孩子,他能听?于是吕春河提着心,不知怎么办了。
朱铁汉在门口朝里看一眼,噌地一下到了炕沿边。
高二林吓一跳,直往后挪屁股。
朱铁汉一迈腿,又嗖地一下上了炕。就好像平常的时候,几个伙伴要在一块儿剥花生吃或是下象棋玩那样,亲亲热热地坐在高二林的身边。
这一个动作,使得吕春河和高二林两个人因为不同的心境而发了一阵子楞。
朱铁汉开口了:“二林哪,这一程子,你知道,咱们真够忙的,忙得要命啊。你没见,大泉哥出门头天晚上,我瞧着他那脑袋瓜子两个来月都没顾上剃剃,差不多可以梳成小辫子了。这个样子上县见领导多难看。我就张罗给他剃剃。好家伙,我在那给他剃着头,他还得跟互助组的一个一个地谈心思,摆工作。哎呀呀,有这么忙的没有呢?……”
芳草地的人,谁听到过朱铁汉像今天这样慢条斯理、和蔼可亲地谈过话呢?没有,就是他亲娘也没有听到过。今儿个,他对着高二林却做出了这番“奇迹”。
吕春河先感动了。他暗自想:“二林,你体会到没有?”
朱铁汉继续用那种神态、语气说:“怎么能不忙啊。你想想,这个大草甸子、大涝洼,大多数庄稼人都让穷神富鬼给赶到这儿来的,几辈子都是光有力气没有土地;虽然翻身了,也是心劲大,底子薄,心有余,力不足。新社会再好,政府再关心,也不能一口气就把咱们都吹成个大胖子。得有个时间过程。再加上,咱们村前几个月走的那路不十分对头,这就难上加了一层难。所以今年春天一种地,就抓了瞎。忙啊,忙啊。头三脚难踢,不会老这样。大泉哥说,我们的情况,上级领导知道了,一定能给我们指出个好办法,所以有希望,有奔头,忙得痛快,忙得有意义。话说回来,这么一忙啊,好多事情都顾不上了。其实,你跟大泉一块儿吃住,他忙成个啥样儿,比我知道的多。所以我说,他有啥办得不周到,你得担待着点儿……”,
高二林一扭脖子:“他没啥不周到的地方。”
朱铁汉说:“我看有,打开天窗说亮话,对你说亲的事儿,他就没顾上管管,没给你抓紧办。”
“你不用瞎扯这个。”
“拉倒吧!不是这个,又是哪个?你小子心眼里那点东西,全都在我兜里揣着哪。依我看,这件事情,也得从两边看看。大泉哥一忙一马虎,耽误了你一点事儿,却成全了众人的事儿,对革命有了功劳。二林你也得从大处打打大算盘。咱芳草地要没他带头那么抓挠一下子,土改以后的这第一回春耕,得乱成一锅粥,到这会儿也得有种不上地的,拉饥荒借债的人家更得老鼻子。区里表扬芳草地春耕搞得好,说是‘发家竞赛’的功,去他娘的吧。变戏法瞒不了敲锣的,明摆着,那是‘害人竞赛’!一个人要是不把头抬高点儿,不把眼睛睁大点儿,像秦富那样,总把脑瓜子扎在裤档里,盯着他自己那点事儿,算盘珠怎么拨拉也觉着吃亏,总也不会舒心。”
吕春河听着挺赞成,他觉得朱铁汉这番话又公正又服人。他想:“二林,服气不服气呢?”
朱铁汉说:“其实呀,你这件事情一直装在大泉哥的心里。他跟我和周忠大伯商量过,还托过刘祥家的大婶,让她病好之后走一趟娘家,帮着察看察看,摸摸钱彩凤姑姑的底儿。那么多的大事儿堆着等他办,你这个事儿他还没顾上,你就等不得了?”他说着,又一摆手说:“这回呀,我走马上任了。我跟你嫂子一块儿,替替大泉哥,给你操办操办。我当然没经验。春河你不用笑,实话,你也没经验。这不要紧,咱们没金银,有能人。回头我再请周忠、邓三奶奶当后台,一块儿给你参谋参谋。嘿,你看硬气不硬气,谁能比!”
高二林摇摇头说:“你们谁也不用费这个心了。不是为这个。早晚得分,早分早干脆。”
朱铁汉说:“直截了当地掏心窝子话,你这样办不好,也不应当。我敢说,芳草地的人,只要有一点良心的,都不会赞成你这样干。顺气一小会儿,过时你就得后悔。你仔细想想吧,准是这么一回事儿!”
“我顾不上这么多……”
“为啥要硬是一条道跑到黑呢?”
“分开过,我吃几天舒心饭。”
“傻话!实际上是一块儿过你最舒心。说心里话,我跟大泉不是一奶同胞,我亲他,敬他,一天不见着我就想他。为啥呢?一句话,他好。他对群众好。他心里只有别人,没有他自己。我常拿自己跟他比,我比不上他。他对你呢?用不着我说,众人眼睛是杆秤,你更清楚。你打着灯笼跑破了鞋,上哪儿找这样的好哥哥、好嫂子去呀!”
“他们好,我们不好,不当人家累赘了。”
“你也好,就是最近你变了。你真变了。不要说别人,连我这个粗人都觉察出来了。你看看你,变没变,戴了新帽子,还穿了新鞋……”
“喝,我就得穷骨头的打扮哪?翻了身,连一双新鞋也不能穿,你们就是要搞这样的革命吗?”
“我们搞革命,就是要两只手创造幸福的新世界,不想歪门邪道,更不走歪门邪道;外带着还要千方百计地拉着扯着自己队伍里的人,也不让他们上当受骗,不让他们走歪门邪道;最后哇,要彻底砸烂一切歪门邪道儿!”
吕春河听到这里,想要给朱铁汉鼓掌喝彩了。他毕竟是个懂事的小伙子,只冲着朱铁汉点头,没出声,心里想:“二林,你得开窍了!”
朱铁汉接着说:“二林哪,我可不是看着你穿上点戴上点儿就犯了眼馋;说真的,我不希罕这些个。我心里边各种事情装个满满的,没有放它的地方。我也不是来挖苦你。要这样,我直截了当地跟你骂大街,不比转弯子挖苦人来得更痛快、更开心吗?不是,不是。我跟你掏心窝子里的东西哪。我想指点指点你,提提醒,开开窍。让你想想你是怎么变的。二林哪,男子汉大丈夫,不要为一个娘们就六亲不认!”
高二林脸上又一红:“你不要胡说八道!”
朱铁汉蹲起来:“我认为没有冤枉你。村长盖新房动工前,有一天,钱彩凤在坑边上洗衣裳,你笔管条直地站在边上,她哼哼唧唧地都跟你说啥了?回答呀!”
高二林变羞为怒,也蹲起来了:“我们说啥话,你也有权力管吗?”
吕春河身子没动,心可提了起来。
朱铁汉并不把自己的火气往高提,也不让自己暴跳,却用一把无形的刀子,在高二林的心坎上越戳越深了,他说:“我没权管,有权评评理儿。以我的见识和心思来评论。像钱彩凤这样一个没合槽就先咬群的娘们,我打八辈子光棍也不要她。”
高二林故意赶火喊着:“我要,我心甘情愿地要她!”
朱铁汉鄙视地咧咧嘴说:“哎呀呀,二林,你可想想,这帽子是紧箍咒,一念就得晕头转向;穿上这鞋,你要跟她往哪儿走哇?”
高二林一挺胸脯子,大叫:“我就是走到没脖子深的火坑里,也不喊你们救救我!”
“二林,你可把话说绝啦!”
“就是这个。”
朱铁汉停顿一下,缓缓口气问他:“二林,我今个对你的说服,耐心不耐心?”
高二林把脸扭到一边。
朱铁汉又求援似地问吕春河:“你说?”
吕春河点点头,又说:“二林,你就是铁石心肠,也得被铁汉这火一样的心捂热了。”
朱铁汉大喊大叫了:“二林,告诉你,我朱铁汉在这块蓝天黄土上活了二十一年,我没有嘻皮笑脸地哄过谁,我没有低三下四地求过谁;这一回为了我的高大泉同志,为了让他不丢失脸面,不在心里结疙瘩,一心一意地给众人办点好事儿,我才开天辟地头一遭儿,赏你的脸,哄你,求你。闹了半天,你竟是这样的不通人性,你不如一只狗!”他咬牙切齿,又抡着拳头说:“好吧,小子。”接着他跳下炕。他得走了,得赶快离开这儿,再要停留一分一秒的时间,那股子用全身劲儿压着的怒火就会冲出来,将会出现一个什么场面,那就不难想象了。
他冲到院子,不由得想起了正在什么地方奔波的高大泉。
高大泉临走那天黎明,朱铁汉站在高家排子门外边。因为不忍心喊醒晚睡的人,他强忍着激动,听着黎雀儿叫,等着高大泉。高大泉一推开门,他就使劲儿把高大泉的大手扯住了,一迭声嘱咐他:到县里之后要坐等,不见着领导,不讨到好办法,别回来;村里、组里的工作他全担起来,保证不给他出漏子……谁想得到啊,他给自己的同志开了个空头支票,不仅出了漏子,而且这个大漏子偏偏就出在高大泉的家里。尽管他使用了少有的耐心和毅力,都没替他的同志堵上。他朱铁汉有啥脸面再见高大泉的面呀?
朱铁汉想像吕瑞芬那样大哭一场,可是,刚强的小伙子从打记事起,没有掉过一滴泪。他只会笑,不会哭。他仰起脸,朝着那碧蓝的天空,两只大手插在衣兜里,呆呆地站着;兜里装着姜波老师的自行车钥匙,那上边有个老虎的坠儿,被他“嘎巴”一声攥碎了。
作者: 旱地惊雷    时间: 2017-1-20 20:22

五十二  稳如山

高家突然闹分家的事儿,像一颗地雷在芳草地爆炸了,几乎每一个庄稼院都受到震动。经过一番暗地里嘀咕,又转入公开的议论之后,那些当家理事或是经常出头露面的人,很快就自然地分成三大类型。
第一类人数最多。他们出于善良的愿望,加上不知底细,没有把这件突然爆发的事情跟芳草地的命运和自己的命运联系到一块儿看。他们认为哥们弟兄分家,这是古传的习惯,人之常情,必然的发展规律,当然早分开不如晚一点儿好。他们本着道德习惯,庄亲爷们的情分,履行着各自的义务:男的跑去开导开导高二林,女的过来安抚安抚吕瑞芬,说一些有分寸的、不疼不痒的、又只能维持人而不至于得罪人的话;见无效果,也就惋惜地咂咂发干的嘴唇,回家干自己的活儿去了。在这类人里边,应当推周士勤两口子为代表人物。周士勤跟高大泉家平时来往不多,也没啥疙瘩,采取这种态度是很自然的。
第二类人数目很少。他们在家里拍手叫好,心里边幸灾乐祸,出门来装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他们碰到隔心的,敷衍几句堂堂皇皇或是阴阳怪气的话;碰到对劲的,就借题发挥,把高大泉褒贬一番,说他这是自找苦吃,说他如何越来越不得人心,说他这回遭了这件事儿,再也不用想打起精神抬起头了;说他没了高二林这个帮手,再不会像过去那样,只顾外边不顾家了,从此没了“积极的本钱”了。他们不去解劝费唇舌,也不靠到近边看热闹、担嫌疑,而是蹲在或站在远远的地方观风向,等消息,盼着把事儿闹大点儿,搞乱点儿,以便称心如意,浑水摸鱼。在这类人里边,除了对翻身农民有刻骨仇恨的歪嘴子,除了策划这个事件的主谋冯少怀,除了准备趁人之危捞回一点失去的资本、登梯子上房的村长张金发,这几个人物之外,秦富和秦文吉也必然是代表人物。秦家父子跟高大泉倒也没有什么大仇大恨,可是春天耕地那会高大泉带头一闹腾,挖了他的生财之路,同时把他家那个“叛逆”秦文庆带得更不顺垅了。因为这个,他们必须采取这种态度。
第三类人比第一类人数少,又比第二类人数多。他们受到的震惊最大,一个个全都动了心。
看吧,那些带着一脸汗水和愁容的人们,正在慌张地互相传告着这个糟心的消息,正在想方设法地商量着怎样调解、平息这件倒楣的事情。
心地畅快、一向乐呵呵的贫农朱占奎,嘴里嚼着一口玉米饼子,就从后街跑来了。在十字街口,他碰见了邓久宽。
老实巴脚、肚子里装事儿的邓久宽,破白布褂子伸上一只袖,就蹿到街上,急得团团转,不知道找谁说说才好。
朱占奎问:“二林吵着分家,你知道啦?”
邓久宽回答:“刚听说。那哥俩膀对膀心靠心,日子过得小铁筒似的,怎么说散就哗啦一下子呢?”
“依我看哪,冰冻三尺,不是一日之寒。早就安下了这份心,单等日子挨时辰哪。”
“大泉要是在家里,他不敢这样子……”
“嗨,二林的疙瘩就是系在他身上。二林反对大泉净一个心眼儿帮着翻身的穷哥们。”
“唉!我们把大泉给拖累了……”
“久宽,这你倒不用往心里放。大泉要不是个真疼咱们的人,咱们也不会为他着这个急。要说,这回真够他伤心的了。”
“是呀,占奎。今年亏了他,他真是为别人不为自己。实指望等他从县城回来,带个好办法,领着咱们闯,没想到从地下钻出这号事儿。这一闹,他还有啥心绪。”
“这你放心。大泉不是那号车胎皮球似的人,那股心气,不会说鼓就鼓,说泄就泄。我就是担心他将来心有余力不足,里外顾不上。”
“唉。二林真没良心。”
“哼,他害了咱们大伙儿。”
就在两个人脸对脸叹息的当儿,街中间的广播台上响起了吕春河的哥哥吕春江的声音:
“男女民兵请注意,吃过晌午饭,别歇晌,马上到周永振家集合!……”
朱占奎忽然想起了一个人,说:“哎,周忠老头要是劝劝二林,准行。”
邓久宽摇摇头说:“二林就像吃了秤陀,铁了心,铁汉劝他半天都不行。”
“别看铁汉跟他是年一年二的好朋友,他跟大泉一样,不对二林的心劲儿。话也听不进去。”
“那倒是,周忠老头能降住人。搬搬他去吧。”
“还用搬?周忠对别人家的事儿都那么热心,高大泉家出了事儿,还能不管?我估计他早跑去了。咱们找人打听打听结果吧。”

在人们出于各种心思被这个突然事件闹得慌慌乱乱的时候,唯有周忠这个举足轻重的人,表现出一种出人意料的无动于衷的样子。
他从地里回来就听说这件事儿了。他没慌张,没吭声,没急着去解劝,连家门口都没有出;不知从哪儿来了一股子闲心,独自钻进盛东西的小厢屋里。他搬走筐子,挪开口袋,拿过笤帚仔仔细细地扫了一块空地方,又蹬着荆囤,从柁上拉下一大捆攒了好些年的麻纰子和绳子头;随后,提过一只木头墩子,吹吹上边的灰尘,稳稳当当地坐在那儿鼓捣起来了。烟土腾腾,麻屑飞舞,乱乱糟糟一大团,很难找出它们的头尾。
他择呀,缕呀,粗的跟粗的放在一起,细的跟细的堆在一块,不慌不忙,不紧不慢,耐心又仔细,好像大姑娘悄悄地做嫁装那样子。
院子里有人出来进去,不断响着各种脚步声,嘁喳声,高一句和低一句的吵闹。他不看是谁,不问是谁,也不推开门探出头看一眼。
这是多么奇怪的反应啊!
北屋的婆媳俩首先对他这种状况不满了。
老伴是个心广体胖的老太太,平时急性子,这会儿性子更急,推开门,带着怒气对他说:“你的脚步怎么这样贵重?你的大驾怎么这样难请?你应当快着点到街上打听打听,过去劝解劝解。大泉不在家,发生了事儿,你躲起来,像话不像话,我说老祖宗!”
周忠没吭声,依旧择着乱麻团。
老伴吵了一顿,不顶事儿,就气扑扑地走了。
周永振的媳妇谭雅琴是个秀气伶俐的青年妇女。平时不多说不多道,今天也有点发急。她走进小厢屋,对这个既是姑父,又是公爹的老人带着笑模样说:“这些乱麻不等着用,忙活也不在这一会儿。您快去辛苦一趟吧。邓三奶奶、吕春河,还有朱铁汉,好多人说劝,都动不了二林的心。干部虽然正在开会,我看也不一定能够帮上忙。就是一定分家,您也得出出面,说说公道话,要不然,大泉嫂子一个妇女,怎么能干,也对付不了二林他们两个,准得吃亏。”
周忠摇摇脑袋,继续缕着绳子头。
谭雅琴轻轻叹口气,不好再强说什么,回北屋了。
最后,他的儿子周永振因为叫了他三趟都没叫动,真发火了。他往厢屋门上一靠,像下最后通牒似地说:“跟您说,明天我要跟春江走了。到北京去。我们去年呆过的那个车站好着哪。我们也干熟了,人家愿意留我们,当个装卸工人,铃一响上班,铃一响下班,大家全是一条心,多带劲儿。省得在芳草地生这份窝囊气。”
周忠看儿子一眼,皱皱眉头。
周永振说:“反正我已经看清了,咱们七事八事总不断,没有一件舒心的事,农村搞社会主义,早着哪。我跟您说了,别怪我先斩后奏。”
周忠放下手里的麻团,拍拍腿上的麻毛毛,又装上了一袋烟。
周永振说:“眼不见,撂一片,芳草地爱啥样就啥样,管不了,我也不管啦。”
周忠这才开口:“你呀,这是让人家吓得要逃跑!”
周永振用鼻子哼一声,说:“逃跑,总比您这种守在跟前当好人强。”
周忠大手一摆:“拉倒吧。因为你想当好人当不成,你跟人家好,人家不跟你好,不让你好,人家呲牙瞪眼一闹,你就害怕了,空着两只手没办法了,这才变成逃跑!”他缓口气,抽几口烟,又说:“整天喊搞社会主义,搞社会主义,碰上一点小钉子,就懵头转向;这钉子是长的,还是短的,是别人钉的,还是自己钻出来的,都还没有弄清楚,就要拿起大腿跑。别给我丢人啦!”
“搞社会主义哪儿不能搞?总得在芳草地受这份罪,生这份气吗?”
“要我看哪,在芳草地搞不成社会主义的人,到哪里他也搞不成。你当搞社会主义就跟吹糖人那么容易呀,嘴巴使劲一鼓,它就起来啦?要是那样容易,人家早几辈子就搞了,还等到今天,给咱们留着干什么呀?”
这当儿,秦恺匆匆地进了院子,听这边有人说话,急忙走过来。  
“周忠大哥,我可找你拿主意来了。”
“来,来,来,里边呆着。”
“不行。我是从会场上溜出来的,正扯皮哪。”
“不用管它。”
“他们硬要干部出面,先给草草地分开,等大泉回来再写分家单。这不是想要来个生米做熟饭,硬得揭锅吃嘛。”
周永振一拍腿说:“看看,帮倒忙的人多能卖力气!”
周忠扯了秦恺一把,说:“来,帮我把这条绳子搓上。”他又叫儿子,“你也伸伸手。”他说着,把一缕麻分成两半儿,一半递给秦恺搓,一半交给周永振,让他两个一齐搓,自己攥着头儿,让两股麻纰子并成一股绳。
秦恺对这位受尊敬的老贫农的要求不好意思推辞,周永振对这个严父的指派也无可奈何。他两个只好听从周忠的调遣了。这是啥时候,干这个事儿,多急人。他们偷眼看看周忠,更增加了急火。
周忠是那么安然自在。他那刻满皱纹的宽大头额是舒展的,那挂着小刷子一般的眉毛下的眼睛是平静的,那围着花白胡子的嘴巴,好像随时准备大笑大乐那样闭着。他一边用心使劲地拧着绳子,又像个闲暇无事的人那样,一边对两个人说:“这屋子有老鼠,一只很大的,小猪崽子一般,贼着哪。我捉了它好久,硬是捉不着。杂种,早晚跑不了它!”
两个搓麻纰子的人,谁也没搭话茬儿。
周忠仍然津津有味地说:“秦恺,你知道老鼠偷鸡蛋怎么偷吗?”
秦恺应付地笑笑说:“我丢过鸡蛋,没见过它怎么偷。”
周忠说:“嘿,我可瞧见过,是这样。”他比划着,“一个老鼠偷偷地爬进你那盛鸡蛋的篓子里,闻一闻,看一看,用四只小爪子把挑好了的鸡蛋抱住,抱得紧紧的之后,一翻跟斗,从篓子里滚到地上,仰着躺在那儿叫唤几声,不动窝。一会儿,又从洞里钻出一只老鼠,四外看看,转两圈,就用嘴叼住那个抱鸡蛋的老鼠的尾巴,拼命往后倒退着拉;拉呀拉呀,最后把那老鼠和鸡蛋一起拖进洞里去了……”
秦恺听到这儿忘了焦急,忍不住地笑了:“嘿嘿,这东西真鬼,真猾呀!”
周忠没笑,看儿子一眼,又说:“永振,你见过长虫怎么吃鸡蛋吗?”
周永振摇摇脑袋:“我没留神过这种事儿,管它干什么,真是闲的。”
周忠像逗小孩似地说:“可有意思了。我留神过,是这样。”他又比划着,“那条早就安下心要吃鸡蛋的长虫,你看不见它的影子,听不到它的动静。它先盘在鸡窝旁边的砖头缝里,压着尾巴,卷着头,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的,简直像死了一样。等着那只趴在窝里的老母鸡辛辛苦苦地下了蛋,洋洋得意地跳出窝去,飞到高处大喊大叫的时候,那长虫就从砖缝里蹿出来,大嘴一张、舌头一伸,往前一扑,热呼呼的鸡蛋就吸到它的嘴里,一摇脑袋,鸡蛋就到了它的长肚子里……”
周永振忘了生气,说:“鸡蛋用手攥都碎不了,长虫哪能消化?还不撑死它呀!”
周忠说:“各种动物有各种动物的法术,干啥事有干啥事的手段嘛。听我告诉你。”他又比划着说,“那长虫吞了鸡蛋之后,就拖着那撑了个大疙瘩的肚子,爬呀爬呀。它爬到一棵树跟前,慢慢转几圈,把身子缠绕在树干上,有时候猛劲儿紧缠紧勒,有时候就用尾巴勾着树,吊起脑袋,狠狠地往树干上摔身子;勒呀,摔呀,吞到肚里的鸡蛋就叭嚓一下子碎了!……”
两个听故事的人哈哈地笑了起来。
周永振说:“这长虫真毒狠哪!”
笑过之后,他们又想起了心事。
秦恺说:“周忠大哥,你不用拿这些给我们解心宽,不行,你得赶快帮我出出主意。”
周永振说:“就是嘛。再这么不慌不忙地聊闲篇儿,那边家也分了,真是生米做熟了饭,可怎么收拾?”
周忠看看他们,又指指地下的麻团,说:“这件事儿跟它一个样,咱们得择一择,缕一缕,找找头绪,看看茬口……”
突然间,院子里响起“嘟嘟”的哨子声。接着是朱铁汉的喊声:“全体集合,全体集合,屋里的都出来呀!”过一会儿,厢屋门被撞开了,朱铁汉十分严肃,也十分得意地探头朝里一看,又皱眉头说:“喝,周老头子,您真是稳如泰山哪?别人都急疯了,您自己按兵不动,在这儿还按着两员大将。”他又冲着周永振说:“你快出去集合吧。”
周永振扔下绳子就往外跑。
周忠一把扯住朱铁汉问:“中午你集合人干什么哪?”
朱铁汉挺挺胸膛,说:“执行特殊任务!”
“什么特殊任务?”
“嘿,他张金发有村政权,我朱铁汉有兵权!”
“兵权?”
“对啦。全体民兵,兵分三路,解决高家的问题。”
在一旁的秦恺先吓黄了脸:“好家伙,我的老天爷,你可要干什么呀?”
朱铁汉很神气地扳着手指头说:“先挑出能说会道的男女民兵各十人,分成两队;一队男的,找高二林,一队女的,找钱彩凤,其余为一队,保护高大泉同志的宅院财产。看他们哪一个敢动一根草节儿,这个办法怎么样?”
秦恺只管“哎呀”,说不上怎么样了。
周忠老头松开手,冲出厢屋。
男女青年民兵,足有三四十人,已经列队在二门以外,一个个雄赳赳,气昂昂,甚是威武。
周丽平和秦文庆每人拿着一个本子,正从队伍里边点人名。周丽平专叫女民兵,秦文庆专叫男民兵。
最后赶进来的吕春河不知啥馅,正拉着周永振打听,周永振刚出屋,没明白底细,直摇头。
周忠老头到二门外看一眼,张开两只胳膊,把朱铁汉截在二门里:“等等,铁汉,咱们研究研究。”
朱铁汉说:“有话您快讲,事不宜迟,那边干部会要散了。”
周忠说:“一句话,我反对你们这样干!”
朱铁汉打个楞:“反对?”
周忠说:“不仅反对,还是坚决反对!”
“为什么呀?”
“我先问你,为什么派民兵找人家高二林?”
“他不是团员,不是党员,是民兵,民兵组织要对他进行教育。”
“钱彩凤也是你们的民兵吗?”
“我们女民兵要搞群众工作,开导开导她。”
周忠摇晃着手里的绳子,吼道:“你们这是胡闹!什么教育?什么开导?纯粹是要斗争高二林和钱彩凤!”
朱铁汉说:“别人怎么认为都行,反正我们商量了半天,只有这个办法能够压压邪气,转转局面。”
周忠缓了缓口气说:“你们对高二林和钱彩凤这样一‘教育’,一‘开导’,他们就能立刻答应不吵不闹,不再跟高大泉分家了吗?”
朱铁汉早有准备,对答如流:“管事不管事,干着看;他不让我们好受,我们也不能让他好受,起码能出出气。”
周忠伸出手掌,说:“党章上,国法上,上级的指示和报纸上,哪一条写着‘教育’人‘开导’人是为了出气的?拿来我看看,开开眼,长长见识!”
朱铁汉被问住了,嘴巴张了几下,说不出什么来。
周永振已经从他妹妹和秦文庆那里摸清了战斗部署,就跑进来,急扯白脸地冲他爸爸说:“您真是故意难为人。要不就钻到屋里不闻不问,要不就泼冷水。”
周忠一摇胳膊,打断了儿子的话:“这个冷水我泼定了!”他说着,嗵嗵地迈着大步,走出二门。
人们都楞住了,不知道这老头子是生气还是要发火,只见他到了二门外,把吕春河拉到一边,小声地嘁喳几句。
吕春河立刻领会了老人家的意图,点点头,跑回队列前边,朝那些正在分组的男女民兵们大声宣布:“民兵同志们,今天这个集合演习搞得不错,大伙儿都挺机灵,都很积极,动作麻利,士气旺盛,值得表扬。现在演习完毕,任务完成了,各回劳动岗位,等候命令,一,二,三,解散!”
青年男女们听到他们的副队长下了命令,嚷着,笑着,散开了。
这可急坏了周丽平和秦文庆。因为朱铁汉要采用的这个办法是他俩提的头。他们原来打算找几个青年妇女去劝劝钱彩凤,再让钱彩凤回过头来给高二林撤撤火;朱铁汉一听,不仅赞成,而且来了个大发挥;赶在火头上,就都同意了。他们想,为啥兵马还没出征,就解散了呢?
他俩跑进院子里问朱铁汉到底怎么回事儿。
朱铁汉把嘴一噘,往台阶上一坐,一句话不说。这个满身都要着火的小伙子一来怕周忠,有多大的火也得压着;二来,经周忠这么一追一问,也觉察到这一举动有点冒失。
丽平妈在一边打抱不平,在老头子背后指指点点,骂他是“老倔驴”。
谭雅琴也不高兴,拉着小燕,不住地小声叹息。
周永振呢,早气得蹿到屋里打行李,找东西,要离开这个憋气的地方,
周忠老头见院子里只剩下几个头头和知底的人,就掩上了二门,站在院子中央。他把大家环视一下,胸脯一挺,拉开一副要辩论的架式,大声说:“都别发火,都别生气,咱们有理讲倒人嘛。我现在提一个问题,如果你们回答得上来,回答得对,又能服人,你们的行动我就支持,我就赞成。咱们不光集合民兵,还可以集合起全体贫农团成员一齐上阵,我来个老将出马,好不好?”
周丽平应声说:“啥问题,您说吧。”
周忠说:“高二林为什么要跟高大泉分家?”
周丽平说:“这还不好说,钱彩凤挑唆的。”
“她为啥要挑唆高二林分家呢?”
“她想进门当家把钥匙,好拉着高二林‘发家致富’走歪门邪道。”
“她既然打好了这样的如意算盘,为啥跟二林搞着搞着对像凉了、远了;忽一下子又热了、又近了呢?”
“那娘儿们根本就思想落后,没有主心骨。”
“你们想想,头天傍黑,他们先散出一股小风,还找活电报替他们到处嚷嚷,说她姑姑给她找了个养老女婿。第二天一起早,又拉着二林去看她姑姑,都是因为没有主心骨吗?”
“她姑姑是有名的活观音,也不是个好东西。”
“这样说服不了人。还有,她为啥早不挑唆分家,晚不挑唆分家,偏偏在高大泉找到了县委书记,我们马上就可有办法奔社会主义的这个紧要当口,来这一下子呢?”
一连串的问题把满院子人的眼问直了,心问动了,噘嘴的收回了,扭脖子的转正了,跑到屋里的也出来了。
周忠语气沉重地对大家说:“同志们哪,你们脑瓜子发热了,你们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常言说,无风不起浪,无根不长草,高家冷不防地冒出这个事儿,总不会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风在哪儿?根又在哪儿?我们得像择乱麻那样择一择,缕一缕;不能凭着一股火,一口气,瞎扑乱撞。你们那样干,不是爱护咱们的领头人高大泉,是害他;不是给他争气,是想让全芳草地的人都看看咱们这些积极分子是多么愚蠢、多么野蛮、多么不顾党的政策。结果呢,让大多数的人都怕我们,都躲开我们,等大泉回来,就是找到了一步登天的大道,人们也不敢跟着他走。你们想过这些吗?”
秦恺连声说:“周忠大哥,你说得好,说得好,就是这么一回事儿!”他又恳切的说,“你再指点指点我,这风,这根儿,到底在哪呢?”
周忠说:“反正不在高二林身上,也不在钱彩凤身上。这风是从水沟眼子里吹的,这根儿是从茅房坑子钻出来的。咱们得留神,得小心,不能让他们这阴风吹得团团转,不能让毒草绊住脚。我估计,他们的阴谋诡计是一整套的,这次闹分家只是个开端,老鼠拉木锨,大头还在后边。咱们得把眼睛擦亮一点儿,把斗劲鼓足一点儿。”
秦恺听到这里,忽然想到那个狡猾的,偷鸡蛋的老鼠。
周永振也同时想到了那条狠毒的、吞鸡蛋的长虫。
朱铁汉比他们想得更多一些,更深一点。他朝周忠的脸上看一眼,难过地说:“咱们就眼看着让他们把家分开吗?”
周忠说:“咱们当然要想尽办法往一块儿圈拢。就算非分不可,我看也没有啥了不起。他们搞的这第一步,目标并不完全在分家上边。他们想让咱们乱了营,慌了心,错了脚步;接着,再让高大泉心里不舒坦,松了革命的劲儿,让他家里没帮手,干不了革命的事儿。他们达到了这一步,才能迈第二步。他们要是捞不着一把,就迈不开第二步。咱们应当怎么对付呢?依我说,先给他个稳如山,坚如钢,脚不乱,心不慌,让他们摸不着咱们的底儿,干着急。一切等大泉回来,再按照上级的指示,根据他的思路,通盘计划,打大主意。”
朱铁汉使劲儿搓着手掌说:“您的看法,我同意;您的做法,我也赞成啦。可是大泉哥一回来,一迈家门口就是这个糟心的大窟窿等着他,……唉,唉,他是我的好同志呀,周忠大伯,我,我可对他说啥呢?”
周忠朝前跨了一步,半俯下他那老年人强壮的身子,轻轻地拍着朱铁汉的肩头,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铁汉,你的心意我知道,你的为难我同情。其实呀,咱们肩头上担的分量都是一个样的。有人想用这件事儿把大泉压倒,我们要设法把大泉扶住。我们怎么办才能让大泉腰杆子硬、站立得住,有劲头干革命的事儿呢?这也得对症下药。”他说着,举起手里那条刚刚搓出来的粗麻绳,“咱们得这样。紧紧地拧在一块儿,拧成一根绳,并成一股劲儿。冲啊,干哪,给咱们的好带头人当好后盾。从他身边分裂出去一个高二林,咱们把几十个、几百个好兄弟拉到他的身边,跟他合成一条心。他呀,保证他就挺住了,就有劲儿啦。你说对不对呢?”
朱铁汉抬起了头,站起了身,举起了拳头使劲儿说:“对,对,就是这样,就这样吧!”他又转过身,冲着大家扫一眼,仔细地看看周丽平、周永振、秦文庆,还有吕春江和吕春河兄弟两个,说“伙计们,我可想通了,真的。你们呢?干脆,你们也得想通,就照周忠大伯的主意办吧!”
人们不知道应该先笑他的简单呢,还是应当先赞美他的真诚,一个个都是严肃的、认真的用最友好的眼光看着他,脸上闪露出笑模样。
老周忠用更加高昂的声音对大伙儿说:“只要咱们都能够做到我上边说的那样两条,咱们就能够稳坐如山;咱们一稳坐如山,那些老鼠、长虫、使毒计的、冒坏水的、嘎杂种们,就会自己乱了营,慌了心,错了脚步;就会瞎子点灯白费蜡,空闹一场,什么也捞不着,最后,他们自己来一个大大的不舒坦!”
满院子的人都被他这一番话说得心里有了底,身上有了劲儿,一个个眉开眼笑了。
他的闺女、儿子、老伴、儿媳妇,是最高兴的;他的孙女小燕也受到感染,乐得直拍手。
作者: 旱地惊雷    时间: 2017-1-20 20:23

五十三  板斧篇

在一个格外清新、明朗的早晨,高大泉告别了雄鸡寨的老乡,告别了他的老活计田雨,告别了他的领导者梁海山。
他披着玛瑙红一样的艳艳阳光,踏着翡翠绿似的茵茵幼草,呼吸着蜂蜜一般甘甜、醇酒一般馨香的新鲜空气,迈着结实有力的步伐往南走。
巍巍的奇峰岭,密密的果树林,欢快的泉水,飞翔的苍鹰,还有那开满杂色野花的坡坎,盛长着各种青苗的田垅;无边无际的冀东大平原,笼罩在一层金黄色的晨雾里,如同大海翻腾着波涛……这一切一切,都在吸引着他,召唤着他,鼓动着他。
三天的时间里,他参观了东杨柳的临时互助组,访问了红枣村的长年互助组,见识了雄鸡寨的农业生产合作社。他看到了有组织的劳动,有计划的生产,有条有理、扎扎实实奔大日子的安排。他看到了我们这个新生土地上所萌发起来的、生命力强大的新事物,看到了亿万农民的辉煌的前程,幸福的未来……这一切一切,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头,溶化在血液中;这一切一切,都滋润着他的理想,坚固着他的信心,陶冶着他的灵魂,改变着他的气质。
他永远忘不了,在那枝叶繁茂的柿子树下,县委书记宣读的毛主席的伟大指示;忘不了那些走上新路、勇于实践的同志们宝贵的经验介绍。他忘不了在茅草石屋里,梁海山跟他共照着一盏小油灯,对他表示的殷切期望;也忘不了在土炕上,田雨跟他伙盖着一条军用毯子,对他反反复复地嘱咐和鼓励……
他满怀信心地向前进。恨不能飞到家,把自己所得到的东西都立刻传播到芳草地人们的心田里,让它发芽、冒叶,开花,结出大红的果实。
他走过村庄,穿过丛林,绕过苇塘,渡过了彩霞河,来到了他的战斗岗位芳草地。
正晌午,人们都在吃午饭、睡午觉吧?他在街上见到的人不多,凡是见到面的人都格外客气地跟他打着招呼。
“大泉,回来啦?”
“回来啦。你和泥抹墙啊?”
“嗯,嗯。”
招呼他的人又赶紧挥动铁锨,干起活儿。
“大泉,刚回来?”
“对啦。你也刚收工啊?”
“是呀。”
招呼他的人急忙进了自己的院门。
高大泉开始没有在意,走了一条街,遇见好几个人,都是这么淡淡地说几句就收住,有的还带着几分慌张的神情。他觉着有点奇怪了。当他离开打招呼的人,回头一看,这些人又已经停住手里的活计,或是从门口探出脑袋,偷偷地看他。他想,可能是有人对他这次出门上访造了什么谣言,使得这些人不安心了。他笑一笑,心里说:乡亲们,你们安心吧,芳草地的新斗争就要开始了,真正的幸福日子已经来到你们的大门口了!
他看到了自己的家的屋顶,就要看到他的媳妇、儿子和兄弟了。他要跟他们一块儿吃顿饭,亲热亲热,赶紧去找互助组的人。大家在一块儿认真仔细地研究研究,怎样实践毛主席的教导,怎样贯彻上级的指示,然后热火朝天地搞起来。
他走着,大步地走着,熟悉的院墙出现在他的眼前了,却使他不由得打个楞。
土改那会儿,他们分到了这所住宅。他跟兄弟、媳妇一块儿高高兴兴地和泥、脱坯,又起早抓晚地垒起来的那道临街院墙,这会儿怎么在东边那段扒开一个大豁子呢?茬口上留下了镐刨的伤痕,坯头土块还推在一边。他奇怪地想,这是谁干的,要干什么呢?
高大泉停在墙根豁口前边,正疑惑不定的当儿,忽听背后有人喊他。  
“大泉,大泉!”
高大泉回头一看,乐了。
喊他的是刘祥,是那个刚刚养好创伤、恢复了健康的刘祥。他扛着一把锄头过来,说明他已经能够下地干活儿了;他闯过了难关,从此再不会有任何难关能够挡住他、压倒他了;等一会儿听了好消息,会把你乐得闭不上嘴啦!
刘祥两眼直瞪瞪地盯着高大泉,把声音压得很低地说:“大泉,我先跟你说几句话儿……”
高大泉朝他迎了一步,上下打量着他:“刘祥叔,您结实了?婶子也完全好了吧?”
刘祥的嘴角牵动了一下,想笑笑,笑纹立刻又消失了。他使劲儿点点头:“啊,啊,都好了,都好了;多亏了你,多亏了大伙儿呀。”
高大泉高兴地说:“都好了,是我们大家的喜事儿。”
“是呀,是呀……”
“这回就更好了。从今天开始,全是咱们的喜事儿了。毛主席给咱们指出一条金光大道!走吧,回家我给您细说细摆。”
“等一等,听我对你说,有件想不到的事儿……你可千万不要着急,千万不要上火,你……”
“出什么事啦?”
“我们都清楚,都明白,你操持这个家不容易;你疼我们,也疼你的亲的己的。可是,人心隔肚皮呀,大泉。”
“您快说,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呀?”
“二林,二林那小子,跟你们分家了……”
“分家?”
“昨个晚上开始两个灶坑烧火的……”
高大泉楞住了。没想到这样一件事情在芳草地等着他。
年轻的共产党员,虽然刚刚掌握了阶级社会发展必然规律的理论思想,可是他还不能、也不会预见和推理到:他这个家庭,这个人类社会的小细胞,要出现这样的矛盾,要发生这样的变动啊!
善良的、被穷困搞得精疲力尽的刘祥,两眼含着泪水,一个劲儿苦劝着高大泉:“大泉,大泉,你是个聪明人,我不说,你也明白;实际上,你比我更明白。人心变了,表面上没变,早就变了。从打他一搞上那个对象,心里边就跟你分家了,两下里掰了,硬要圈在一块儿,不行了,也没啥甜的滋味儿了。这两天,大伙都是坐立不安地等着你,有各种各样的估计,不少的人怕你挺不住。你可千千万万别太难过,别在心上放的分量太重。你得挺住,还像过去那样,一火心帮着穷哥儿们,带着我们走你刚才说的那个金光大道哇!”
刘祥这句话又把高大泉从懵怔中唤醒。他沉默地低着头,用鞋尖儿搓了搓地下那些因扒墙滚下来的土块,又猛然昂起头来,说:“刘祥大叔啊,这件事情要是发生在我出门之前,发生在我们没有找到这条通天的大道之前,我会上火,会生气,会难过的;眼下,我不上火,不生气,也不难过。因为我明白了道理,懂得了发生这样的事情不奇怪,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我这个家里也不奇怪。从根上说,这是私有制度的罪恶,这个制度一天不消灭干净,这类事情就绝不了根,断不了种。……从我身上检查,我也有责任。我自己醒悟得太慢了。我没有带着大伙从这方面进行斗争,也没有从这方面帮助二林,没把他带好。这口苦果子让我尝尝,不会变成柴禾上的水,要变成火苗上边的油。我软不了。慢说只是分了家,就是一颗炸弹把这个家炸平了,我回来之后,大人孩子都不见影了,我也得照样儿革命,照样往前奔。这一点您就放宽心吧。”
刘祥听了这番落地有声、惊心动魄的话,好像从胸口掀下去一块压了好久的石头。他用手揉揉眼睛,又在高大泉那宽厚结实的胸脯子上轻轻地拍了几下,说:“听了你这几句话,看了你这个样子,我那悬着的心一下子就平平稳稳地落下来了。准备了好些给你开心的话,用不着说它啦。你想得比我宽,看得比我远,气力比我足,骨头比我硬。好,好,好!”他把话停顿一下,又在高大泉那刚毅的脸上看了一眼,皱皱眉,咧咧嘴,又攥攥拳头,忽然“唉”了一声说:“大泉,真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呀。眼下你肩上的担子比过去重了,遇到的难处比过去多了。我呢,帮不了你的忙,反而成了你的累赘,我,我愧得慌啊……”
高大泉没有把他的话听完,就连连摇头,又使劲儿抓住他那发烫的粗大手掌,慢慢地摆动着说:“刘祥叔,不能这么说,不能这么想,一点儿道理也没有。”
“有道理,就是这么一回事儿。”
“不。您为啥会是我的累赘呢?因为您比我还穷吗?穷根子是私有制,是我们大伙儿共同的敌人,得靠我们大伙儿一起动手消灭它。穷,是坏东西,也是好东西,在我们身上,它会变成钢。有钢,才能打出快刀利斧。因为穷,我们才想革命,才要革命。没有我们这些吃尽了私有制苦头的穷人,革命就不会闹起来,今天的政权就不会到手,明天的目标就不能达到。您不是累赘,是力量,是革命的力量。刘祥大叔,您得有这个想头,您得认识到,咱们这一身穷骨头是最宝贵、最值钱的。”
刘祥点点头说:“你说得对。只有咱们最爱新社会,只有咱们最盼着革命,只有咱们最听党的话;我一定跟你走,走你说的那个金光大道,至死不变心。”
高大泉热烈地摇着刘祥的手,说:“您这一句话呀,能顶千言万语,我就爱听这个。走吧,到屋里去,我给您念毛主席给咱们写的书,再给您传达传达上级的指示。”
刘祥推脱说:“你先回家看看孩子他们,我把锄头放在家里,马上再回来。就这样,我走啦。”
高大泉用深情的目光望着刘祥走去,这才转身,迈进了自己的门口。
院子一切两半儿,中间多了一道新夹的高梁秸寨子。
他赶紧把脸扭向左边,一直往里走,不往右边看。
在窗户前捉蚂蚁玩的小龙首先瞧见了突然走进来的爸爸。他蹿了起来,扑到爸爸的怀里。
高大泉抱起儿子,用他那长着硬胡子茬的嘴亲着孩子那鲜嫩的脸蛋。
“爸爸,我想你,到门口看你好几回了,总不回来。”
“小龙,我给你买了糖块。”
高大泉说着,从兜里往外掏糖,却先掏出一只小小的玻璃烟袋嘴儿,就赶紧攥在手心里了。
“爸爸,那是什么,给我看看。”
“不是孩子玩的东西。”
“我偏要,偏要。”
“这,这是给你叔买的……”
“不给他,不给他,他坏了!”
“小龙,不许这么说。”
“就是,他欺负人,气得我妈妈直哭,也不让我到他那屋去了……”
高大泉慌忙地从兜里掏出一大把糖块,塞在小龙手里,一抬眼,看见媳妇站立在屋门口。
吕瑞芬好像瘦了好多,那美丽的脸上,忧郁的云翳代替了温柔的微笑。她一只手扶着门框,一只手揉着衣襟,一只脚站在门里,一只脚蹬在门坎子上,呆滞地望着他们父子俩。
走去的刘祥又转回来了。他本来是不想走的,也舍不得走。可是他又不忍心看这两口子初见之后的那种恼、恨、愁、苦的复杂场面,尤其不忍心看着吕瑞芬向男人打开那关了两天的泪水的闸门。他假说回家送锄头,为的是躲避一下痛苦的旁观,是想给高大泉让出一点可以安抚媳妇的时间。因此,他去而复转,正站在门口,隔着那低矮的小栅栏门朝里边观看,等待进去的适当时机。
在院子里脸望着脸的两口子,出现了少有的拘谨和沉默。彼此都积攒着一肚子知心贴己的话儿,急等着见了面的时候往外倒。如今他们真见面了,却都不知道应该先挑哪一句说最合适;千言万语都在这种对视中交流了。
高大泉终于先开口,故意地说了句笑话:“东家,赏口饭吃吧!饿了。快把肚子填满喽,我好去干工作。”
吕瑞芬也想笑笑,可惜没有笑出来:“你先到屋里洗洗脸,歇歇脚,等我到邓三奶奶家借点白面去。”
站在门外边的刘祥,听到高大泉那句话,倒是先笑了;听到吕瑞芬的回答,心里边又猛地一沉。
高家两口子相跟着进了屋。
屋子里显得空空荡荡。摆在柜边的两口大缸变成了一口,两只木凳子变成了一只……还缺少了什么,一时看不出,也用不着细看这些了。
高大泉一边找洗脸盆,一边冲着要往外走的媳妇说:“有什么就吃点什么得啦,用不着去借面。”
吕端芬端着瓢子收住步,说:“存着的那二斗麦子,我捞干净,抓空轧了,留着面,想等你回来,一块儿给你们几个改善改善。听别人说,他这几天里边要跟钱彩凤成亲。我想,就是不摆酒席不办事儿,也得有些人来人往。我就让他把所有的细粮,连那白面都端走了……”
高大泉又看媳妇一眼,说:“那就更不用去借了。”
吕瑞芬放下瓢子,说:“我给你摊点棒子面糊饼吧,你不是喜吹吃吗?”
高大泉笑笑,说:“好哇。放上点盐,加上点葱花,让它有点滋味儿。”他说着,又走出屋,在屋檐下、墙旮旯转了一圈,冲着窗户问媳妇,“你把洗脸盆子放在哪儿了?”
吕瑞芬跟出来,朝东院一呶嘴,说:“让他拿去了。”
“不要紧,过后咱们有了钱,再买新的使。”
“咱家所有的东西,不论大小,我都是让他挑的;他喜欢什么,就拿什么……”
“这就对了嘛。”
“看看,多狠,咱这家,简直让他给搬空了!”
“这才是无产阶级呀。哈哈!”
“还笑哪。柴禾垛也夹在那边了,用的时候,还得过门绕街地去抱。”
大门外边发呆的刘祥听到这里,只觉得眼前发花,两只耳朵里“嗡嗡”地响。他叹息地摇摇头,转过身。
他没进院子,往自己的家走了。他的脚步是沉重的,慌乱的。他走了之后再没有回来。
高大泉又对媳妇说:“先别过去抱柴禾了,我给你找点烧吧。”
吕瑞芬为难地说:“你看看,到处都干干净净啦,到哪儿去找哇?”
高大泉很严肃地冲着媳妇说:“你为什么要皱眉头呢?先说下,从今以后,凡是咱们自己的人,谁要真跟我贴心,就不许唉声叹气!”
吕瑞芬半认真半玩笑地说:“喝,你进门来,我没跟你哭,就够硬朗的了,叹口气也不许呀?”
高大泉依然高声地说:“搞革命的人得理直气壮,信心百倍;唉声叹气就是软弱无能。我们要像钢铁那样硬朗,碰到哪儿,得让它当当响,冒火星!”他说着,又缓缓口气,“干干净净的不好吗?我看好。你要知道,从早到晚,在咱们身边发生的各种坏事情,都是私有制造的罪恶。个人享受是个没底的洞,永远也填不满。对个人享受的东西要求得少点儿,精神负担就轻松,身上就长力气,干革命就会只往前冲,不会后退。任何东西都是人用劳动创造出来的;有了人,有了革命劲头,有了光明正道,嘿,你就往前干吧,什么全有啦!”
吕瑞芬听着这些听来十分新鲜而又有劲头的话,虽然没有全懂,也觉得很受鼓舞,就不再吭声了。
高大泉从墙角搬过一个大树根,使劲往院心一扔。那树根跳了几下,把地面砸了一个大坑。
这树根很粗很长,像一只巨兽的大爪,分开几股,挺凶悍地伸张着。它上边原来有一棵大榆树,盖挺大,干挺粗,根挺深,在芳草地村西南盘踞了好多年代。在革命大军解放全中国的威势震撼之下,地主歪嘴子吓破了胆;他垂死挣扎,妄想撑起蒋秃子那倒坍的罪恶天下,就命令长工们把树放倒,装到车上,给国民党匪军送去修补炮楼子。国民党没有来得及用上它,就彻底灭亡了。如今村长张金发用它当了新房的大梁。分到土地的第二天,高大泉和兄弟高二林到地里高高兴兴地转了一圈,觉着在地头上保留着的树根碍手碍脚,又占一块地方,就一齐动手,把它刨掉,搬回家,扔在那儿了。
高大泉又从屋里找出一把大板斧,用手指摸摸刃子,又在窗前的磨刀石上“嚓嚓”地磨了起来;红色的锈水从石头上流下来,渗进浮土里。
这板斧是纯钢优铁,头大刃宽;那把儿,是木料中最坚韧的枣木,又粗又长。虽然好长时间没有使用它了,一经磨擦,那斧头仍然是乌黑中露着雪亮,那把儿仍然显得结实光滑。高大泉参加民兵的第一天,到高台阶值班站岗。朱铁汉从老保管周忠看守的那一堆胜利果实里边,找出来这把板斧,亲手交给高大泉当武器。这是没收地主的赃物。据说是“佟家铁铺”上三代刚创牌子时候的产品。不知经过了多少被压迫者的钢铁般的大手,不知道人们用多少血泪和汗水把它磨练出来的。板斧传到了高大泉的手里,陪伴他从旧社会的废墟上,跨进了新时代,陪伴他度过了伟大土改运动的沸腾的日日夜夜。那一天早晨,他正在村头站岗,罗旭光通知他开会。他就扛着这把板斧,走进了悬挂着党旗的会场;板斧又陪伴着他参加了入党仪式。他举起拳头,发誓要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
高大泉脱掉了小褂子,朝吕瑞芬怀里一扔,又往自己手掌心吐了口唾沫,用足了劲头,抡圆了板斧,只听得“嗖”的一声,板斧的雪白刃子就杀进了榆木树根里去了。
吕瑞芬开始往远处躲闪,随后又靠近跟前。她吃惊地看着那斧柄在空中舞,又看着那斧头在树根上跳;还看到男人咬牙、鼓腮,汗珠子从脑门上迸了出来。
小龙站在窗前拍着小手叫好:“爸爸真有劲儿!爸爸真有劲儿!”
高大泉朝儿子笑笑,抹了把汗水,说:“儿子也要跟爸爸学,长大了,更有劲儿,更勇敢。”
吕瑞芬朝前凑凑说:“看你这身汗,让我劈几下吧。”
高大泉依然抡着板斧,说:“你这会儿没我劲头足,还是先虚心地看着,再下决心动手吧。”
吕瑞芬说:“要不然,你先歇歇。”
高大泉说:“不能见硬就回,不能松一口气。”
他说着,更勇猛地抡起板斧,只听得‘咔嚓”一声,树根裂开了缝子。
母子俩一齐欢呼起来了。
吕瑞芬不由得说:“你真行。”
小龙跳着脚喊:“爸爸真棒!爸爸真棒!”
高大泉说:“再困难的事情,怕有决心的人;再顽固的势力,也怕那些天不怕地不怕的人。”
吕瑞芬忍不住地笑了,这回是真笑了:“你呀,你呀……”
高大泉直起腰,看着媳妇,也笑了:“我怎么啦?”
吕瑞芬说:“你变了,又变了。”
高大泉说:“你也变了,变化挺大。”
吕瑞芬觉得男人的夸赞并不过分。她自己仿佛也有这个感觉。可是她还说不清楚自己这几天哪些地方变化了,又是什么力量推动她起了变化。她立刻轻松起来,愉快起来,回到屋里舀水刷锅。
高大泉又抡起板斧。
树根在板斧的钢刃下,“咔咔”地破裂着。……
作者: 旱地惊雷    时间: 2017-1-20 20:23

五十四  青春颂

这几天,芳草地有好多人都心情不安地盼着高大泉,等着高大泉,最沉不住气的是年轻的一伙。这几天,他们在家里呆不住,在俱乐部里坐不安,独自想念,找人谈论,心里边急得如同火烧火燎一般。
他们听说高大泉回来了,一个个又高兴,又紧张。几个活跃分子凑到高台阶的大槐树下边,嘁嘁喳喳一阵子,用最简短的时间议论了行动计划:诸如立刻就去看高大泉,怎样给他宽心,怎样给他鼓劲儿,怎样把周忠老头讲的“拧麻绳”和“让坏人闹个心里不舒坦”的意思转达给高大泉,等等。议论完毕,他们也觉察到并没有什么高明的办法,更谈不上有马到成功的把握。实际上,主要是凭着年轻人的青春热情,同志间的真诚友爱,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怎么办着痛快就立刻行动。
他们的神态,完全像进行一件非常有意义的工作那么严肃,一路小跑地奔向高家那所一分为二的小院子来了。
跑在最前边的自然还是朱铁汉。他“嗵嗵”地往前扔着大步子,敞着怀的月白色布衫被风鼓起,衣襟簌簌响。他那张紫红色的脸膛非常庄严,那双火热的眼睛格外明亮。他现在心里边什么都没有想。刚才伙伴们议论纷纷,他半句也没有听进去。他一门心思急不可耐地要立刻看到那个日夜想念的人,要看到那张给人提精神的脸,抓住那只粗壮的胳膊。他觉着,天大的事情,见了面就自然有办法解决。至于跟高大泉见面之后,应该先说什么,怎么说,他没考虑。管它呢。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什么高兴就说什么。这是对谁呢,高大泉是知心的,知己的,性命拴在一块儿的人嘛!  
跟在他后边的另外几个人都比他心细,也比他想得多。
周丽平估计高大泉会发火。她要用爸爸讲的那一套“稳如山”的道理说服高大泉。她觉得爸爸讲的那一套道理能打动那么多人的心弦,就更能平息高大泉的怒火;万一不能,她就像亲妹妹那样央告他,保证顶用。
吕春河估计高大泉不会暴跳,但会痛苦。他要用自己仅有的一点体会和认识,还有他那模模糊糊的观察结果,帮助高大泉打开思路。他觉得高大泉有水平,有能力,也是有气魄的;在震动之后一定能够克制住自己。万一不能,他就以一个青年团员的身分,告诫他这个党员要给他们做出榜样。这样一来,一定能使他冷静下来。
走在最后边的秦文庆把问题想得最复杂、最严重。他估计,这会儿高大泉已经拔了那个新夹起来的高梁秸寨子,正在跟他的兄弟高二林吵闹。因此,他认为解决问题最困难,简直没有什么办法。他马上去见高大泉,只是尽尽同志的心意;最后解决问题的办法,必须等待高大泉自己把一切想通,再靠周忠、邓三奶奶这些有威望的老年人给他一点拘束,还有像他叔秦恺这些有面子的人进行一番良言苦劝。
他们来到了高家,发现一种意想不到的景象:
高大泉正在奋力劈柴,板斧在他手上舞动。
吕瑞芬正在忙着做饭,火焰在她面前喷吐。
小龙正在又喊又跳,从地下拾捡着爸爸劈下来的劈柴片,送给他的妈妈。
几个年轻人在门口楞住了。他们看着高大泉伏下身子的时候,乌黑的头顶冒热气;他们看着高大泉直起腰背的时候,汗水在隆起的胸膛上滚动;他们看着高大泉手里的板斧,举上天,落下地,一道电闪,一股风啸,深深地杀穿进树根里;他们看着树根在板斧下颤抖、跳动、裂开了,像地雷爆炸了一般,“咔巴啦嚓”震耳响,四处飞溅着木屑和碎片……
英勇奋斗的形象,银光闪耀的斧头,四分五裂的树根,把他们带到了烈火熊熊的熔炉旁,枪林弹雨的战场上;把他们带到了旗林人海、天翻地覆的崇高的神奇境界……
他们又激动又奇怪地想:这是怎么回事儿呀?吕瑞芬不会把家里发生的这样大的事情瞒着高大泉,高大泉也不会看不见吧?
别的人在遇到这类事情的时候,都比朱铁汉机灵。最机灵的是秦文庆。他一看这情景,立刻挤到前边先进院子,头一个跟高大泉打招呼,随后拿起扁担勾起水桶,挑起来就往外跑。
吕春河也照样子效仿,一转身子,从墙边拿过大扫帚,“哗啦,哗啦”扫起院子。
周丽平更有事儿占住手。她跑进堂屋,朝吕瑞芬做个“鬼脸”,抄瓢子,舀水和面,干起她最拿手的活儿。
朱铁汉呢?他好像根本没有发现伙伴们的紧张动作,更无暇猜度他们那复杂的心理状态。他楞头楞脑地走进院子,站在他的同志高大泉跟前了。他腰挺着,腿叉着,手攥着,脸绷着,嘴张着,两只火热的眼睛直瞪瞪地盯着高大泉,像一尊石头的雕像那样一动不动。
最后他终于忍不住地乐了:“嘿嘿!嘿嘿!”
高大泉直起身,看着他:“笑什么,你?”
朱铁汉从心坎上发出来的笑是闸不住的:“嘿嘿嘿,嘿嘿嘿!”
高大泉擦擦汗说:“看你这个傻家伙,一点儿当机立断的机灵劲儿也没有。我走了五十里路啦,我劈了半个死树根啦,我浑身都让汗水泡起来啦!还不快着点张罗替换替换我,你想开追悼会是怎么着?”   
朱铁汉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这笑声惊得小鸟满天飞,惊得花翎子大公鸡跳上墙……
吕端芬说:“瞧这个东西,多没正形。”
周丽平说:“他是个疯子!”
吕春河直起腰,没吭声,呲了呲牙。
高大泉也笑了,笑得很严肃。
朱铁汉卷了卷袖口,勒了勒腰带,从高大泉手里扯过板斧,又摆动着大手,冲着高大泉喊起来了:“你说什么?开追悼会?哼,我看出来了,你死不了,大泉哥!你比板斧还结实,你比板斧还锋利,永远卷不了刃,永远裂不开口;不管什么东西,再硬,再强,再顽固,碰到你身上,也只能跟这榆木树根一样闹个粉身碎骨,最后变成灶膛里的灰!”
挑水进来的秦文庆听到这句话,忍不住地赞美说:“铁汉这句话说得太对了,大泉哥真是一把板斧!”
高大泉说:“我是想当一把革命的大板斧,可是眼下还差着火候。要论勇劲儿,快劲儿,铁汉倒像……”
朱铁汉连忙摇头:“不,不,不。我这把斧子,要论硬过得去,永远不会卷刃,就是容易锛口、裂缝。”
高大泉说:“那是因为锤打得欠功夫,钢并不少。”
朱铁汉说:“对,是应当回回炉,加加火。”
秦文庆沉思地说:“这么一讲,我的身上钢太少啦。碰到硬的不会锛,不能裂,就是爱卷刃。”
吕春河在一旁插言说:“我是钢也少,火候更不够,得扔在炉子里从头打,慢慢炼哪!”
屋里的周丽平问吕瑞芬:“嫂子,你呢?”
吕瑞芬含蓄地笑笑:“我呀,比起你们来,还不能算是一把板斧。”
周丽平扳着她的肩膀说:“你怕啥,黑夜白天守着个老铁匠,早晚把你锤炼出来。”
吕瑞芬推开周丽平的手,一扭身子说:“快一边去吧。你也跟铁汉学得没正形了。”
秦文庆又挑了一担水。
吕春河把院子打扫得溜光明净。
两个妇女烧住了火。锅盖下冒出了香味儿。
朱铁汉干了个满头大汗,小褂子也变得湿淋淋,好像从水里捞出来的;剩下的一块树根在他手里那把板斧的左劈右砍之下,完全“粉身碎骨”了。
这时候,高大泉忍不住地拦住了他的伙伴们,要向他们展示芳草地的人就要奔走的新道路了。他从兜里拿出一本油印的文件。这就是高大泉刚才对刘祥说的,毛主席给农民写的书,书名叫《组织起来》。这是县委书记梁海山从县里带到雄鸡寨,亲手交给他的。这会儿,他把书页展开,庄严地,一字一字地念了一遍。接着他又介绍燕山区的实践经验,讲述自己的体会;字字句句都是火,点燃了每一颗年轻的心。
小院子里爆发了从来没有见过的欢腾。
“哎呀呀,原来咱们还在怀里抱着的那会儿,毛主席就把道儿给咱们指出来了!”
“闹了半天,咱们搞的那个解决临时困难的互助组,就是奔社会主义的第一步哇!”
“瞧,人家燕山区走得多先进,土改一完,就趁热打铁,冲上去了!”
“唉,咱们天门区怎么这样落后呢?干吗搞完了土改,放着必由之路不走,还要像套在碾子上的那样,原地转着圈子呢?”
“大泉哥,干吧,干吧,你就带着干吧!”
“越快越好,可把人等急了!”
高大泉见到年轻一代对毛主席指示的热烈拥护,看到他们对闯进新道路的那种从心眼里发出来的欢呼和赞成,他对完成党交给的任务,对带着芳草地的人向前迅跑的信心和劲头更足了。他兴奋地对大家说:“对呀,对呀。咱们转了个大弯子,总算找到了正道啦。就要跨上正道啦。咱们一定要趁热打铁,马不停蹄,干它一场!”他把每个人看一眼,又说:“根据燕山区的经验教训,农民要组织起来走共同富裕的道路,并不是一帆风顺的。他们碰到的水沟、土坎、绊脚石特别地多。每一步都是用足全身的劲儿,跨沟,跳坎,搬石头,拼着性命斗过来的呀。梁书记和田雨同志一再地嘱咐我,要有经受千折百难的精神准备。我也得嘱咐你们,咱们一块儿做好这个精神准备,准备吃苦、掉肉、拼性命!”
青年们热烈地响应着:
“没问题,管它沟坎石头蛋,全不怕!”
“吃苦、掉肉、拼性命,我们全豁上啦!”
“只要你领着干,我们就跟着!”
周丽平忽然拍着吕瑞芬的肩头,向高大泉介绍说:“你还不知道哪,你没回来那会儿,我嫂子就当着二林那个没良心的发誓了:上刀山,下火海,也跟着你!”
吕瑞芬红着脸捶着周丽平的膀子说:“越说你越逞脸,用你多嘴。”
朱铁汉乐了:“哈哈,丽平你就是多此一举嘛。人家两口子早就通了电话,背后里订下共同条约,一块儿发了誓啦!”
在青年们的笑声里,高大泉继续着开导工作。他说:“同志们,我们今后的困难哪,可能比刀山火海还要不好对付。因为刀山露在外边,火海是冒着烟的;破坏我们搞社会主义的,是不拿枪的敌人,是包在肚皮里的祸根哪!”他说着,弯下腰,在他和朱铁汉刚刚劈过木柴的地方,拣起几棵嫩绿的小芽,托在手掌上举起来,“你们看,这是什么?是树芽,对吧?这是从那个老树根上掉下来的。我们把它连根刨了,觉着它是死的了,扔在那个墙旮旯不管不理了。谁知道它心没死,还留着一股子阴森森的回光返照的劲儿。它想在那个人不去、眼不见的地方,偷偷地再扎根,再长杈儿,再闹事儿。不小心它行吗?这样的树根,在我们芳草地,在我们向前走的道边上,偷偷地埋着,藏着,随时准备扎根儿,长杈儿呀!”
人们听着,想起这一春天芳草地常常突然间发生的怪事儿,就如同天上掉下来的,或是地下钻出来的一样,而且一宗一件总不断。他们想,在今后,更多的人起来大张旗鼓地搞起社会主义,这样的事还少得了吗?
在人们议论的时候,朱铁汉把那个刚脱下来的湿布衫一拧,又一抖落,往肩上一搭,说:“没啥了不起的。刚才咱们不是抡了半天板斧吗?就像那样子干吧。不管它榆树根,柳树根,穷根,祸根,大板斧一抡,全让它彻底完蛋!”
高大泉把手里的树芽子掂了掂,摇摇头说:“不是这么简单哪,同志。梁书记说,这种资本主义的坏芽子,不光会从敌人身上冒出来,也会从咱们自己队伍里冒出来……”
人们听到这句话,都不约而同地朝新挟的寨子那边看了一眼。
朱铁汉哼了一声:“谁身上冒这种芽子,就是败类,坚决地开除他,不用心疼!”
高大泉说:“你这个看法不妥当。对滋长了这种芽子的自己人,我们应当心疼,应当治病救人。”
秦文庆首先拥护:“十个指头紧相连,对亲兄弟,哪能看着他坏了不管呢?”
朱铁汉不以为然“搞革命,可不能闹温情主义!”他又冲着高大泉说:“有几句话,我本来想过个时候,等你消消火、降降气再对你讲;既然说到这儿了,咱们就提着扁担串门儿,来个直出直入的。我跟你说,从你跟前裂出去一个坏家伙,你看,围着你的是我们一大群。从今以后,你就当他死了,臭了,烂了,化成泥啦,永远都不要理他!”
高大泉看看那一张张年轻人的脸,又掂了掂手里的树芽,说:“我不光是把他看成同胞兄弟,也不光是哥哥对弟弟,而是一个搞社会主义的人在对待一个落后的群众。要是哪个群众有了思想毛病,咱们能用开除和不理他的办法吗?”
朱铁汉想了想说:“也有道理,咱们党员、积极分子,处理什么事情,是应当与众不同。”
高大泉进一步说:“铁汉,就是咱们党员、积极分子,脑子里也会冒出坏芽子来,包括你和我……”
朱铁汉立刻说:“你放心,没那事儿。要是从我思想上冒出一丁点儿不搞社会主义的芽子来,你不用开除我,就用这把板斧把我劈成八瓣,十六瓣儿。”
高大泉笑笑说:“你知道吗?资本主义思想的根子是私有制,那芽子就是私有观念。”于是他把罗旭光给他的小本子上的题词,县委书记梁海山对他的讲解,向大家详细地介绍了一遍,又说:“我们今后的任务,就是挖私有制的根子,掰私有观念的芽子;一边往前闯,往前拼,一边挖根,掰芽,这样,我们的社会主义革命就胜利了,我们的思想也进步了。”
年轻人听着这些从来没有听到过的道理,一个个睁大了眼睛,细细体会;尽管他们还不能完全认识到这番道理的深刻的意义,可是,他们看高大泉对这理论的那种拥护和崇拜的热切情绪,就促使自己信任和接受了。他们感到:高大泉给芳草地带回来的,不仅仅是庄稼人从贫困变成富裕的金光大道,而且是给他们这年轻的新一代带来了革命人生的金光大道。
他们更加兴奋起来了,每一张脸上都闪动起火一般的青春光芒。
高大泉像发誓似地说:“从今以后,咱们一块儿努力吧,要让我们的心里扎下社会主义的根子,发社会主义的芽,在社会主义的大道上永远往前跑,永远不回头!”
朱铁汉大声喊着:“好哇,我还要在心里开一朵社会主义的大红花哪!”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说:“你们,都发芽,都开花,绿一片,红一片!”
周丽平说:“咱们比一比,看谁开得鲜艳。”
吕春河说:“还得比一比,看谁开得长远。”
吕瑞芬笑笑说:“我也算一份儿。”
秦文庆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他的心里产生一股抑制不住的诗情;他想歌颂芳草地就要到来的那个万紫千红的春天。
作者: 旱地惊雷    时间: 2017-1-20 20:24

五十五  再试锋芒

高大泉回来的消息,像长了翅膀满村子飞。
好多人听了,出于各种心思和目的,想立刻看看高大泉;同样因为各种想法和考虑,好多人又没有立刻去看他。
一伙年轻人在高家院子里论板斧、鼓热劲的同时,高台阶那个表面上死气沉沉的村公所办公室里,有两个人进行了一场十分不体面的交谈。这会儿他们已经谈完了,很和谐地一同走下了高台阶。
这两个人,一个是精神恍惚的村长张金发,一个是财大气粗的冯少怀。
张金发故作态度从容。尽管他像蹚在一条不知深浅的河沟里那样,一切都没有保证,却仍然端着“一村之长”的架子,摆着“有权有威”的气魄。他对冯少怀说:“你回去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吧,这件事情,全都包在我身上了。”
冯少怀神情机密地说:“你先送个信儿,他高大泉要是欺负二林这个无依无靠的老实人,我可不答应。”
张金发说:“哪能够呢。大泉这个人虽说好钻牛角尖,也是个爱情面、掂分量的人。对他的亲兄弟不会太无情。”
“得啦。你们都是党里人,应当更亲吧?他对你怎么样呢?有情有义吗?”
”没啥,没啥,我不跟他计较这个。宰相肚子能撑船,我的肚子能跑下一列火车。”
“你可别小看他,手腕可多啦。二林老实巴脚的,哪是他的对手?我最怕他一看形势不妙,放下硬的来软的,二林心一动,上了当。”
“天桥把式,他就那几下子,没啥了不起,放心吧。”
“有你这村长出面,我当然放心。不过话说在前边,他要是欺负人,我敢上县政府去告他。”
“不必。”
“我得准备这一手。我跟二林是亲戚,他们两口子的事儿都得由我承担,我管得着,也不怕别人说啥闲话。”
冯少怀说完这句话,就急匆匆地走了。高二林在他家里躲着哥哥,他得赶快回去,给高二林鼓鼓劲,让高二林咬住牙、下狠心。据他估计,这几天朱铁汉这一伙人没有出头大吵大闹,让高二林跟他嫂子平平安安的分开吃了,这里边一定有高明的人出主意。他们是要压住阵脚,不把乱子闹大,给高大泉留着收拾的余地。如今高大泉一回来,准得借这股没有完全恶化的气氛,向高二林说好听的,想法儿把裂开的盆子合上。冯少怀紧紧迫迫地找村长,就是要动员一切力量,起到往两下里掰的作用。他心里想:你高大泉还想跟过去那样,一心一意当积极分子,再也办不到啦。
张金发见他走去,心里也打着主意。高家发生了意外事件,把他和冯少怀不知不觉地推到一块了,这真是有意思。张金发过去嫉妒冯少怀,怨恨冯少怀,这是实实在在的。为啥呢?他嫉妒冯少怀在财富上压他一头,他怨恨冯少怀总是趾高气扬,表面上嘻嘻哈哈,心里边根本没把他这个村长放到眼里。如今,因为他们要维护各自的利益,冯少怀不仅需要他这个村长当靠山,还需要通过他和范克明这一连环关系,求得上边的靠山。冯少怀认为,张金发不仅跟高大泉有矛盾,而且有权有手段,所以一定要靠他。张金发因为受到范克明的开导,急于在芳草地重建威信和势力,急于收买人心拉队伍,对冯少怀这个有财力有影响的人物,起码不能得罪。他这会儿急着要去找高大泉。他想看看,这个受到县委书记几句表扬的高大泉会把“架子”摆多高;要看看在县里转了几天的高大泉,到底带来几条能使你“捞回面子”的办法。他想,高大泉那个“安乐窝”的家,让冯少怀通过钱彩凤的手给拆了,高大泉处于里外两头都顾不上的困难地步。他估计,这回高大泉该软了,该松了,该求求他张金发搭搭手了。往后,该老老实实地听他张金发的话了。
南墙根下边站立着秦恺。他在等候张金发,想从侧面给处在“困境”的高大泉求求人情,起点辅助作用。同时,他已经把张金发和冯少怀那种破例的亲密样子看到眼里了,把他们合计的事情猜到几分了。他迎过来开口就说:“村长,知道你挺忙,我不多耽误你的时间,有几句话,非说说不可。”
张金发收住步,同样出于“拉队伍”的目的,和气地向秦恺笑着说:“没关系,办公事怕耽误时间还行。你也不是说闲话的人,我更得听了。啥事情呢?”
秦恺说:“老高家的事情。”
张金发说:“干部会上咱们研究了,又是一块儿经手办的,还有什么?”
“咱们研究的时候,可是清清楚楚:因为他们都在气头子上,暂时两下吃,等高大泉回来再从长计较……”
“是这样的。”
“小组长们的心气都是设法往一块儿捏。”
“那当然。”
“你知道,我跟高大泉可没有啥私人感情。”
“庄亲爷们,都不错嘛。”
“你们都是党里的人,更亲近,更应当互相爱护。你说我这个看法对不对呢?”
“没错儿。”
“你说什么话,在芳草地的好多人心里边可是占地方的。你要是一使劲儿,这个家就许破镜重圆。这对大泉好,对二林更好。二林是个老实人,容易上当吃亏。他这会儿正糊糊涂涂地走在空桥上,实在有点险。咱们干部老喊为人民服务,这回可是用着的时候了。村长,像我这样沾不着边的一伙人,可都对你抱着希望。”
“大伙儿鱼帮水、水帮鱼的,捧着办呗。你放心,对这件事儿,我只能成全,不会使倒劲儿。不冲着他高大泉吧,我还得冲着庄亲大众的一片好心哪。”
“这样好,就这样。你忙去吧,我们都等着听喜信了。”
张金发看着秦恺走了,这才接着往前迈步。
他已经听出秦恺这篇话的味道,但是还不知道秦恺此时的心情所向的根本变化。他不满意秦恺这番话的味道,又觉着必须加以重视。因为秦恺在群众里边有影响,是中农里边最有代表性,又非常值得抓在手里的人。秦恺刚才表示的那个意思,确实代表了一批人的意思。所以张金发考虑到此行不能搞得太露骨,必须迎合一下这一类的人。他想:只要能给高大泉一点打击,让他跌一下子,让他低我张金发一头,就得见好即收;他高大泉就算把高二林用硬的法儿压服,或是用软的法儿哄服,他这个家也不会舒心了。
他想着,不知不觉地来到高家门口,院子里的欢笑声把他吓了一跳。他很奇怪地想,按照常情,本着规律,在这个院子里应当听到哭声、吵声,不应当听到笑声。
正在他心里纳闷的当儿,从里边楞楞冲冲地跑出一个人来,撞到他的身上,把他撞了个屁股墩。
朱铁汉一把拉起他,笑得直喘气:“你呀,你呀,怎么一碰就倒台了?”
张金发拍着屁股上的土,半嗔半笑地说:“还怪我?有你这么瞎走瞎闯的吗?”
朱铁汉翻白着眼说:“瞎走瞎闯?嘿嘿,这回挂上了电灯,安装了方向盘,有了光光溜溜的大道啦。”他又郑重其事地说:“村长,刚才大泉哥说了,下午我们开个互助组会,把工作安置安置。等你有空,咱们党员研究研究。他说,咱们一块儿干。我也赞成了。就像绳子那样拧在一块儿干吧。党员还分家,是不大像话。好嘛,等碰头的时候,咱们敞开说说心肝肺腑的话吧。”他说着,就乐颠颠地跑了。
张金发望着朱铁汉的背影,捉摸一阵子,没明白刚才说的是啥意思;等到他进了屋里,三言五语的家常话之后,看着一张张喜气冲冲的脸,还有那一片欢腾气氛,简直把他闹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了。
高大泉蹲在炕上吃着饭,先进入正题,对张金发说:“我正想吃了饭、开互助组会之前,先找找你。”
张金发一听高大泉这么急切,觉着有门儿,就说:“我正在办公室里忙,刚听说你回来,我就跑来了。”
高大泉咬着糊饼,说:“我得跟你说说想法。”
张金发想,我正要看看你这把指头怎么掰,说:“好哇,好哇,只要基本上行得通,我一定支持。”
高大泉说:“抓空咱们再正式地开个党小组会。”
张金发说:“干部会开了,就差走党小组会这道手续了。可以。这回人齐了,咱们抓紧开。”
高大泉说:“党内应当统一思想,都起带头作用。我估计县委最近也会正式下指示。”
张金发一楞:“啊,你家这点事儿,县委也知道了?”
旁边听着的年轻人,知道两个人把问题想拧了,忍不住地又爆发起开怀的大笑。
高大泉制止了青年们的笑声,对张金发说:“我跟你讲的是搞互助合作的事儿……”
张金发像没听明白,眨巴着眼睛,说:“讲互助合作?什么互助合作?”
高大泉说:“要发动群众组织起来,一步一步地奔社会主义。我带回来一份重要文件,咱们一块学习学习,开开脑筋。过去因为觉悟不高,因为认识不清,还有这样那样的原因,咱们有分歧,有矛盾;从今天起,咱们都应当下个决心,用自己的行动解决它。我实心实意地希望咱们一块儿搞、一齐往前奔,最好谁也不要丢在后边……”
张金发皱着眉头一摆手,说:“你呀,你呀,如今你家的事儿闹得不上不下的,急得火燎着眉毛,还顾上说这个没踪没影的事儿?往后再说吧。”
高大泉看他一眼,说:“你要是一定不想立刻谈,等一等也可以。我家的事儿嘛,你说怎么着吧?”
张金发说:“得听你的。我们干部出面处理这个事儿的时候,我留了个心眼,没让封死口儿,就为了等你。”
高大泉停住嚼咽,想了想,说:“对这个事儿,我有一点意见:完全这样做不行。”
张金发想,有门儿,就紧说:“你撒开讲,趁着热劲儿,还能改。”
高大泉说:“我看一定要改改。”
张金发觉着劲儿不足,激着火说:“二林要是硬不愿意改,怎么办呢?”
高大泉说:“那不行。”
张金发说:“这就得看你这当哥哥的在那个亲兄弟的心里占的地盘了。当然啦,说实心话儿,大伙都愿意你们再合起来,别闹这个分家,这不好看,人家笑话,影响党员的威信……”
高大泉说:“这个看法对,就是为了维护党的威信,我才同意暂时分开。”
张金发歪起脑袋问:“什么,你同意分开?”
高大泉点着头说:“我们俩都决心自己走自己的道,一天两早晨不见着事实,不尝着点甜头或是苦头,他不会跟着我走;就算勉勉强强地拉上他,他也会三心二意不坚定。反过来说,我假如要迁就了他,把步子迈慢一点儿,群众不答应,形势不允许,那样做的话,还叫啥党员呢?”
“你把我闹糊涂了!”
“很清楚。现在分,为了将来合;等他愿意走上社会主义的道,我们再合起来。会有这一天的,这是坚信不疑的。”
“你不是说有意见,要改吗?”
“我说改,是改一改分房子的事。你可能知道,我们祖祖辈辈因为穷,成亲的时候,不是住破屋就是住小庙,如今我有心让他在新瓦房里办喜事儿,可是现在办不到。我可以把我住的这屋改造改造,抹抹墙,刷刷灰,糊糊窗户,修修门,挂上毛主席像,再贴上几张画。然后让他们在这儿办喜事儿,在这儿住。我们三口搬他那个小屋去——我就是要求改这个。”
年轻人听了这句话,都乐了。
吕春河受到教育之后乐。他想:这个党员真是胸怀宽阔,处处事事都是我学习的好榜样。
秦文庆受到感动之后乐。他想:这个哥哥对兄弟情深如海,真是个可亲可敬的人。
周丽平和吕瑞芬想的一样。她们乐,因为这一切一切说明,高大泉不仅用革命的气概解脱了突然压在自己头上的打击,而且反过来,把这种打击顶回去,推到给他施加压力的那些人的头上了。真是一柄不卷刃,不裂口的大板斧。
看,张金发被砍得多狼狈,木雕泥塑似地傻了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作者: 旱地惊雷    时间: 2017-1-20 20:24

五十六  水到渠成

高大泉把毛主席的指示带到了大动荡、大变化的芳草地,带给了那些徘徊在“中国向何处去”这个时代的十字路口的农民们。
吕春江和周永振分别登上东西两头的广播台,首先宣传了这个大好消息。周丽平带领一伙女孩子,吕春河带领一群小伙子,到那些基本群众家里传告这个好消息。今年春天,村长指派于宝宗写在墙上的那些黑字标语,经过风吹日晒,大部分已经剥落和褪了色。小学校的姜波老师,提着一只小捅,拿着一把大刷子,又按着高大泉的意思,在满街上重新刷写起来:
“组织起来,走共同富裕的道路!”
“巩固工农联盟,建设繁荣富强的新中国!”
一行行鲜红的大字,像火苗在芳草地的砖墙土壁上燃烧。
仅仅一个晌午的时间,多数人家都知道了这件新鲜的事儿。好多人放下了自己家里的活儿,走出自己的小院子,来到街上,找人仔细打听,交换心思。本来,高家闹分裂的事儿给人们带来各种各样的情绪波动,使他们因为不同的心境,又对事态发展作出各种各样的估计。这些,在芳草地形成一种特殊的紧张气氛。有人满有把握地认为:高大泉回来之后,不用说跟高二林大吵大闹,就是一时觉着面子上过不去,思想转不过弯子,这种“特殊紧张气氛”还要接着茬儿恶化下去。事实多么出乎人们的意料啊!高大泉回到芳草地之后。一种蓬勃向上的精神力量,在这个村子里骤然间升起,一扫前几天那种混乱的气氛,有的人觉着自己忽然登上了高山顶尖,有的人觉着必须得翘脚、仰脸往上看,阳光耀眼。……
高大泉放下饭碗,就来到周忠家,打算先找互助组里的几个骨干商量一下具体的工作安排。可是没容他坐稳,庄稼人就一个接一个地到周家找他来了。屋子里坐得满满当当,堂屋、窗外都挤着人。
人们听高大泉朗读毛主席写的书,听高大泉介绍燕山区农民们的实践经验;一会儿庄严地议论,一会儿又纵情地大笑,都忍不住地激动。庄稼人哪,什么时候遇到过这样大的喜事儿,又这样高兴过呢?
老贫农周忠听了高大泉讲解、介绍之后,立刻领会。他是用大半生丰富、扎实的经历领会的;他是以一颗对党的耿耿忠心领会的。他那满是皱纹的脸上放起了红光,两只深沉的眼睛里闪动着青春的朝气。他精神抖擞地站在屋地下,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随后,扯扯高大泉的袖口说:“这屋子里太热,走,跟我到外边凉快一会儿去吧。”
高大泉笑笑,就跟着往外走。
跨在炕沿上的丽平妈对老头子说:“一屋人都没有听够,你把他拉走干什么?这不是让人扫兴吗?”
坐有炕里的陈大婶说:“他准是有话要单独跟大泉说,让他们走吧。咱们先说着,等着。”
老周忠走到二门外那棵大柳树下边停住了,他为了先让自己冷静冷静,就慢慢地装了一袋烟,点着,抽起来。
高大泉猜到周忠有重要的话要谈,就不急着问,也陪着抽起烟来。他想:老人家可能还不知道我对二林闹分家这件事儿的态度,想要开导开导我吧?跟他交换一下看法也好。
他们头顶上那些挂着翠绿叶子的绵长柳条儿,在微风中摇摆,小蜜蜂在嗡嗡飞舞。他们听到远处的广播还在响,街上有人说话。
老周忠终于开口了:“说实话,我这会儿心里边很热。估计你比我还得多热上几分。是呀,做梦也没有想到,通着社会主义的这条大道,一下子就找见了。更没有想到,搞互助组就是第一步!”他把话停了一下,又朝高大泉的脸上看一眼,“可是,不能光这么热呀!你刚才不是说了嘛,要趁热打铁,热到火候了,得打铁啦!”
高大泉这才感到,周忠没有谈论分家那件事儿的意思。他想,老人家不会轻看那件事,他信任我,要引我往前看,往前走。这种信任,立刻又在高大泉那火热的胸膛里增加了热力。
老周忠接着问:“这铁到底怎么打,你有谱了吗?”
高大泉用拳头比划着说:“得一锤一锤地打!”
老周忠立刻赞成:“对,一锤是一锤,一步一个脚印。”
高大泉说:“我打算,一边抓宣传教育,一边作示范。以临时互助组为主,大量发展。找有把握又稳定的户组成长年的互助组,把咱们原来那个组拆开,老组员当骨干、当引子。分到长年组去……”
老周忠越听越对心思,就问:“你打算成立几个长年组呢?”
高大泉说:“头一步,不能超过三个。”
老周忠说:“我看两个合适。铁汉你们两个党员一人带着一个组,这样领导强,保险能办好。”
高大泉说:“得搞三个。我们俩每人抓一个,您再抓一个……”
老周忠好像打个楞,盯着高大泉的脸;明明听清了,又忍不住地问一句:“你说我再抓一个?”
高大泉肯定地点点头:“您眼下虽然还不是党员,我们要把您当成一个党员起作用,您也应当对自己当成一个党员要求。您完全能够做到一个党员必须做到的事情,甚至您能做到的事情,有的党员也未必能做到。说实话,我和铁汉两个人,在好些地方也是不如您的……”
老周忠那多皱的脸上忽然又泛起红云。他没有摇头,也没有摆手,更没有说一个“不”字,只是使劲儿抽着烟。烟杆被他嘬得嗞嗞响。烟锅里的灰鼓起来了,当他用手按的时候,那只带着裂口的粗大手指头有点颤抖。
蜜蜂在嗡嗡飞,柳条在悠悠摆;广播喇叭和人们的谈话,一会儿声高,一会儿声低……金色阳光普照下的一切事物都在活动着,发展着。
周忠终于用很重的语气说:“大泉,你这个心意,这一番话,不是抬举我,也不是单单地给我鼓劲儿,你这是给我的肩上加了载呀!”
高大泉朝老人微笑地点点头,说:“革命的千斤重担,咱们一块儿挑着跑。”
周忠又抽一口烟,说:“我不想先举拳头表决心,你就往后看,看实际吧。”
高大泉说:“搞社会主义,挖穷根子,一边改造私有制,一边改造我们脑袋里的私有观念。我们都得经受像锤打火烧一样实实在在的考验!”
周忠用力地磕打了烟袋灰,说:“好吧,那就让我自己的心先入党吧!”
高大泉赞许地点点头。可是,这个年轻的共产党员,没有完全意识到他刚才的一席话,竟然在面前这位老年人的心田里,播撒下一颗多么蓬勃、顽强而又有生命力的种子。
这当儿,他们听到街口有人大声吵嚷。
首先听到朱铁汉喊:“不行,不行,挑别人可以,挑刘祥决不能给你!”
接着是秦恺的声音:“我就看中刘祥了,非跟他一组不可,你们得照顾我这个群众。”
“刘祥是我们的老组员嘛。”
“你们的困难户太多了,受不了。”
“没问题,就是背着、抱着,我朱铁汉也要和刘祥一块儿到社会主义去!”
高大泉听了这几句话,朝周忠笑笑,又接着谈他们的事情。
大门口外边站着三个人。
朱铁汉满脸通红,精神焕发,手里拿着一卷纸,两腿劈开地站着,很固执地向秦恺摇头:“别耽误工夫了,不行!”
秦恺完全是一副求人的姿态,拉着朱铁汉不让走:“你还把大架子拿起来了,我不就求你这一回吗?我跟占奎都商量得好好的。我们三户,占奎领头当组长,我和刘祥当组员,我有牲口,他们有人。我们按照大泉带回的办法,还有你们先做出的样子,立刻组织起来,先在社会主义道儿上走第一步,你这党员同志,应当成人之美呀!”
站在他们旁边的还有个朱占奎。他不知道秦恺急于要补救过失,也就不太了解他的心情,表现出一种无所谓的样儿。他笑嘻嘻地说:“自从你们一搞起互相组,我就看着这个办法好,这条道儿顺。这回一听大泉讲毛主席的号召,传达上级指示,介绍人家先进区的经验,我更是铁了心要走了。反正只要让我走这条道儿,跟谁一块儿干都行。”
秦恺说:“我看就我们三户一块儿好。占奎积极能干,刘祥老实稳当,我跟着你们学习,一块儿奔。我觉着我这个要求没有什么不合适的。”
朱铁汉说:“当然啦!刚才我不是一开口就表扬你先进,是中农户的模范吗?我们非常欢迎你这样行动,一定跟你团结在一起。……”
秦恺一摆手:“得了,少说空话,多办实事儿。刘祥你是给不给吧?”
朱铁汉为难地摇摇头:“实在不行……”
秦恺哼一声,一边往门口走,一边说:“过不了你这个关,我找大泉,我就不信你这个实在不行!”他说着,就朝里喊:“大泉,大泉,你出来一下!”
高大泉答应一声,又对面前依然在沉思的老周忠说:“您到屋里再领着他们讨论讨论。我看看外边吵吵什么。”他见周忠点点头,大步地朝着一片欢腾声的屋子走去,这才转身走出大门口。他首先看见了朱铁汉,就说:“铁汉,到处找不到你,你又钻到哪儿去了?”
朱铁汉举着手里的纸卷儿,十分得意地说:“办大事儿呗!嘿,这回我可动了脑筋,花了心血,足足搞了一个晌午,门没出,连头也没有抬。”
秦恺刚要跟高大泉说话,又听街上有人热热闹闹地说笑着过来了;扭头一看,是邓三奶奶,还有邓久宽、郑素芝、小黑牛,后边还跟着秦文庆。
邓三奶奶老远就嚷:“大泉哪,我给你们带新兵来了。”走到跟前,她指指邓久宽两口子说,“刚才他们一家子商量组织起来,把我也叫去了,让我给参谋参谋。商量了一回,都是一个心眼儿了,来找你。”她又对邓久宽两口子说:“下边的话,你们自已说吧。这个不能代表,得你们自己一个字儿、一个字儿从心里边往外掏……说呀,在家里你们不是说得满好嘛,我听着都动心呀!”
邓久宽像害羞的小姑娘那样红着脸,厚嘴唇动了半天,才说出声:“大泉兄弟,种地那会儿你跟我说,咱们翻身户还有一条穷根儿没挖。我一想啊,是那样。我害怕。怕它把我吞喽,把我们黑牛也吞喽。你这回带来的那条道儿,我在心里掂了掂,是挖穷根的道儿。我赞成啊!真的,我从心眼里赞成,我铁了心要走哇!”
郑素芝赶紧补充说:“你哥老实厚道,心眼儿少,力量薄,靠他单人独马地圈拢这个家,十有八九保不住。”
邓久宽插一句:“是这个意思。保今个,保不了明个,保了今年,明年个完蛋、趴架等着我哪!”
郑素芝接着说:“跟你们大伙组织到一块儿,有了依靠,有了帮手,有了指望;坏人就欺负不了他,骗不了他,灾啦祸的就压不住我们了。”
邓三奶奶鼓励他们两口子:“接着往下说。”
邓久宽说:“今年开天辟地头一遭种自己的地,又挣回点工资,挺美的,没想到单干的穷根子给我当头一棒,可把我给吓住了,打闷了,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郑素芝说:“是呀,谁能想到,没地发愁,有地还发愁?虽说两种愁不一样啦,怕往长想,怕往远虑。你说,多让人糟心,多让人发急呀!”
邓久宽见邓三奶奶还是一个劲儿朝他使眼色,就接着说:“想起今年春天,真够窝囊的。我虽说不会写,不会念,肚子里边可有盘算。让大家‘发家致富’,上边这份心意是好的,我领情,我不能说别的。可是路不对呀。咱们翻身户,越走离着那个‘富’不是近了,更他娘的远了!”
郑素芝见邓三奶奶又朝她呶嘴,赶忙又接着男人的话茬儿说:“是呀。光嚷嚷让我们上山,说上山好,上山为我们着想。可是,还让我们顺着河沟子上,怎么拼也是在水里打扑通,山下边打转转。闹一遭儿,那山不是为多数人家的,是为冯少怀这号有翅膀子的,人家早飞到顶子上叫唤去啦!”
邓三奶奶听着不过瘾,还催这两口子再说。
邓久宽头上冒了汗,说:“我就这些了,肚子里的话全都抖落出来了。反正我认准了党给指出来的这条道儿,跟着大泉你们干就是了。”
郑素芝也红着脸说:“是呀。我们俩嘴拙,说不出新鲜的。你们各位看实际吧。我们一家子大小,决不会跟你们散了心,松了股,永远合在一起,拧在一块儿!”
朱铁汉在一旁笑着说:“三奶奶,您别难为他们了。谁不知道久宽哥是个大老蔫呀。他刚才这一大篇子,要说比他过去几年说的还多,这有点儿夸张。我看起码也比他过去几个月的话加在一块儿还多。我看够分量啦!”
邓三奶奶笑着说:“铁汉你不知道,他们听到这个喜信儿,高兴得不得了;两个人一对一口不断线,足足说了一晌午,够一车拉了,还净是新词儿。这会儿一到了正经场面,不知怎么就说不出个眉目来了。”
高大泉称赞说:“他们说得非常好,非常对,全是心里边生长出来的话,我都听得入神了。他们的话,实实在在、朴朴实实,帮助我更深一步认识到组织起来这条道正确、伟大,是按着咱们农民的希望来的!”
邓三奶奶说:“是呀。老实巴脚的庄稼人,嘴上说不出,心里可不糊涂,说出的话不多,字字句句,摔在地下都是有响声的。我们对党有千恩万谢,满肚子感激;对眼下走的老道儿有千惊万怕,满肚子忧愁;对你带回的那个组织起来的办法呀,干欢万喜,从肺腑里拥护啊!”
朱占奎拍着手说:“邓三奶奶说得好极啦,把我们要说的话全说出来了。我们一家老少就是这个样儿。党从火坑里把我们拉出来,也不会把我们放在平川地上完事儿,还要把我带到幸福的高岸上去。真是转忧为喜,对党,一辈子感不尽的恩,报不尽的德呀!”
邓三奶奶接着说:“咱们庄稼人,土改尝到了甜头,单干吃到了苦头,这回迈上了金光大道,看出了奔头!知道了喜信的人都在说这个,都在论这个,都想着干。就如同早就做好了准备似的,这回呀,可着心意来的,真是水到渠成啊!……”
秦恺连声叫好:“三奶奶说得对,把芳草地今天的情景都总结出来了。一点不错,甜是头,苦是头,全是开头,不早不晚又得到了奔头。要是早一点儿,没经过这场春耕,没尝尝苦味儿,不用说别人,我就认不清这个奔头;要是晚一点儿,好多人家掉进苦坑子里,又不好收拾了。因为是掐着钟点,看着火候来的,所以福水一到,大渠就成了!”
邓三奶奶看了邓久宽两口子一眼,继续说:“他们听我一宣传,如同干柴遇烈火,忽一下子就着了;又听我说,大泉这回是要先搞试验,成功了,有效了,再往大发展往大干,他们又等不及,赶着要参加。报名来吧,又怕不要他们,不好意思来,硬要推我再来一趟,给他们打头阵,蹚道儿!”
朱铁汉听到这儿,赶紧对邓久宽两口子解释:“你们不要胡思乱想,自起矛盾啦!党给铺的大道,就是让穷人走的,不要你邓久宽,难道要歪嘴子、冯少怀吗?要那样,就不是共产党,纯粹是国民党了!谁敢这样干,我跟他拼!”
邓三奶奶故意笑笑说:“说实话吧,人家怕的就是你这个楞头青!”
朱占奎说:“您可别拿老眼光看人。铁汉可不青啦,灌浆了,上色了,成熟了!”
秦恺说:“就是,就是,这个我有体会。铁汉土改那会儿比过去长高了五尺,这会儿又比土改那时候高了一丈!”
朱铁汉一步跨到人们中间,把手里的纸卷儿“哗啦”一展,使劲儿抖落着,说:“你们看,你们看!我听了大泉哥的传达介绍之后,立刻来了个趁热打铁,马不停蹄地干起来了。我把你们,你邓久宽,全都包括进去了。三个大字,清清楚楚,这不是墨写上去的吗?”
邓久宽高兴地说:“太好了,太好了,这回我心里边就踏实啦!”
郑素芝也乐呵呵地说:“铁汉兄弟还知道惦记着你这个哥哥,真不赖。谢谢你啦!”
大伙儿围上朱铁汉,想要看看那纸上的东西,只见上边写着密密麻麻的大字,还有不少的地方经过了反复修改;中间是一个大五角星,涂着红颜色。可是,不识字的人不知道这是什么,识字的人也看不明白。
朱铁汉得意洋洋,指指点点地说:“你们看,这四周,是我编的互助组名单,一百零五户贫雇农和进步的中农,三户五户为一组,共是二十七个组;这中间的红五星,是我们的农业生产合作社,以原来老互助组为基础,又挑选了几户……”
朱占奎忙问:“哎,哎,你挑上我了没有哇?”
秦恺说:“不是说先搞互助组吗?立刻就搞农业社了?”
朱铁汉很严肃地回答他们说:“有组有社,这叫众星捧月;用不着磨磨蹭蹭耽误时间,赶紧干农业社,这叫三步并成一步走,一步登天!……”
高大泉赶紧拦住他:“同志,先收起你这一步登天吧!”
朱铁汉推着高大泉的手:“嘿嘿,轻点儿,别撕坏了;我还没说完哪!”
高大泉把纸拿过来,卷成一个卷儿攥在手里,说:“你这个靠后一点再说。”他又对那个一直没吭声的秦文庆说:“我看你有点沉闷,必定有心事;我猜出你正在想什么,我得事先提醒你。这回搞互助合作,跟上回不一样,上次是为了解决临时困难,这回是为了组织起来,一步一步过渡到社会主义。所以一定要试点,要经过试验,稳步前进。咱们从今天起,要动员起来,向群众宣传这条道,让群众看清这条道,让群众都积极地走这条道。话说回来,咱们对任何人不命令主义,不强拉硬扯,不凑数目字,一定要坚持自觉自愿。根据人家燕山区的先进经验,再对照咱们芳草地的具体情况,可以肯定开始一定有人不自愿,还要坚决反对。你爸爸、你哥哥,可能就是这种人。这不奇怪,也不可怕。他们今天躲着咱们走,将来有一天他们要后悔,要追着咱们。这个信心一定得有。你呢,不要急躁,不要爱小面子,不要怕别人说落后,要跟我们一块儿耐心说服,耐心等待。我就先跟你说这几句。具体怎么办,怎么说服你爸爸,动员你哥哥,再另想办法。吃完晚饭,你来找我,咱们再单独地细谈,这会儿先开会。好不好哇?”
秦文庆点了点头,还是没吭声。
朱铁汉两眼盯着高大泉手里攥着的他那个精心绘制的蓝图,有点生气地说:“大泉同志,你这儿哄哄,那儿敲敲,干什么呀!那么我这半天白干了?”
高大泉说:“不仅白干,还得挨批评!”
朱铁汉傻了眼:“我哪儿错了?”
高大泉说:“你出了轨!”
朱铁汉没听清这字是鬼神的“鬼”还是钢轨的“轨”,喊一声:“你再说说!”
高大泉说:“你呀,心是好心,情是好情,劲头很足,行动也快,就是没有把钢使在刃子上。你呀,又太热了。”他说着,挎住朱铁汉的胳膊,又招呼大家:“走哇,咱们开会去,一块儿从头学习吧!”
作者: 旱地惊雷    时间: 2017-1-20 20:25

五十七  陷在泥水里

早晨起来,天气还是很晴朗的,傍晌午的时候,突然间浓云密布,狂风大作;紧接着,电闪雷鸣,像用大瓢猛泼猛倒的雨水,笼罩了旷野,压弯了树身,冲洗着道路,抽打着路上的行人、牲畜和车辆。
芳草地也被暴风骤雨摇撼着……
大车门“嘭嘭嘭”地响,嘶哑的喊声从门缝挤进来,又被风雨扯碎,传到砖座瓦顶的北屋。
紫茄子听了一阵儿,断定是自己家的门发出的响声,就披着雨布,不慌不忙地出来。她小心地看着地下的雨水,从正房檐下绕到厢房檐下,又绕到二门口,站在门楼子下边,冲着外边问:“谁呀?”
外边喊着:“我,你们都死了?”
紫茄子吃一惊:“哟,下大雨还回来了?”她说着,赶紧跑了几步,打开大门,又吓一跳。
冯少怀浑身稀泥,满头雨水,那脸像放烂了的窝瓜,黄中带白,往下滴着汤。他牙齿打着颤说:“快着点儿,把他们全都叫出来……”
“叫他们来干什么呀?”
“车,那车买来了。”
“哟,在哪儿哪?”
“唉,陷在西官道上啦。”
“哎呀!”
“快着吧!”
“国柱回梨花渡拿衣裳去了……”
“他老歇工!叫彩凤她们,拿着锨。”
于是紫茄子从屋里喊出钱彩凤和童养媳妇,一个个惊恐万状地跟在冯少怀后边,冒着天上的雨,踩着脚下的泥,“叭嚓叭嚓”地奔西官道来了。
西官道完全改变了本来面貌,看不见切在上边的车沟眼,也看不到刻在上边的人脚印儿。它像一条弯曲浑浊的小河,滚着水,飘着被风雨掠下的树叶;冲来的粪沫子,在泥水里翻跟斗、打旋转……
一辆新胶皮车,像一口从老坟里扒出来的半截棺材,胶轮深深地埋在泥水里。辕上的骡子,后腿坐着,前腿支着,脑袋歪着,长嘴巴尖在浑水上喘着气,吹着泡泡。它浑身湿淋淋,毛儿贴在皮上,好像一条刚从大坑里捞上来的黑鱼。
高二林像一个俘虏兵,抱着鞭杆,缩着脖,蹲在牲口旁边,冷得脸色发白,嘴唇发青,直打哆嗦。
冯少怀喊着:“快干哪,二林。你有劲儿,用锨在轱辘前挖,挖深点儿。”
高二林扔下鞭子,站起麻木的身子,用两只被雨泡得发白的手攥着锨把子,迟笨地在水里挖泥。
冯少怀又喊:“彩凤,你到车后去推。得下水,不下去还能用上力气。试探什么,不深。”
钱彩凤顾不上脏和冷,跳到水里、掀着后车,等候命令好用劲。
冯少怀又让紫茄子和童养媳每人扳一个车轮子。他自己布置完毕,又拾起地下的鞭子,抓住骡子的笼头,拉开一副扭大秧歌的架势。他见高二林挖完了,帮着钱彩凤去推后车,就鼓足了吃奶的劲儿,扯开了大嗓门儿,鬼哭狼嚎般地吆喝起来:“驾,喔,使劲儿!驾,喔,使劲儿,驾……”
推车轮子的和推后车的人“劈里趴啦”,跟头趔趄地拼命。那骡子惊慌地挣扎着,两条后腿站起来,坐下去,站起来,又坐下去;两条前腿“哗哗”地直刨泥水。可是,那车就如同焊在地上,长在水里,凭你怎么着,也休想让它挪动一下。
狂风紧一阵儿又慢一阵儿,暴雨大一阵儿又小一阵儿,有板有眼有节奏地配合着,朝人身上打,往人头上扑,在那浑浑茫茫的天地间泼洒不止。从各种物质上发出的反响,震人的耳鼓,惊人的心魄。这一切凝结成一种少有的恐怖气氛。
高二林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处境。他浑身不好受,难以支持。他忽然想起五年前的一个大雨天。小店的东家说,这样的时候,行人都要早住店,又说,大雨泡天,行人不容易找到店门口。他让高二林到村外的十字路口站着,招引过往的行人。高二林忍气含怨,在那雷雨里,从过午一直站到深夜。回到店里,他就病倒了,半个月没有起炕。结果,工资给扣了,攒的几个钱也买了药吃。他又想起去年夏天闹的那场重感冒,也是大雨天。半夜里,他发高烧,说胡话。哥哥冒着大雨,跑到天门镇给他买药;嫂子冒着雨,跑了好几家借到药锅子。他吃下药,睡着了,等醒过来一睁眼,天色已经大亮,风雨还没有停止,哥哥、嫂子还坐在他的身边守着……这些过去的事情,闪电般地出现在高二林的眼前。忽然间,他的心里产生一种“寄人篱下”的心情。他转过脸看看钱彩凤,钱彩凤也正看着他。他从钱彩凤的眼神里看到一种深情的暗示和鼓励,那意思让他忍着耐着,让他讨人欢心。于是他咬着牙,使死劲儿舞动铁锨,没有皱眉,也没有开口。
这样推呀,扳呀,折腾了三番五次,一点不顶用,紫茄子累得精疲力竭,像个泥猴似的,放开嗓子大喊大叫:“亲妈呀,可要了我的小命了!”  
冯少怀横眉立目地朝女人喊:“就你娇嫩。使劲儿,使劲儿,听见没有?”
几个人一齐用出浑身的劲儿,又试了两回,还是不能把那辆深陷的大车移动分毫。
高二林身上的汗水冲掉了雨水。
钱彩凤脸色苍白如同越冬的窗户纸,
紫茄子扑通一声坐在泥水里,脑袋一晃,脖子一伸,说:“你就是拿刀子宰了我,我也干不了啦。”
冯少怀愁苦万端地朝女人叹口气:“你真叫行啊。你想让这车在这儿淋一天,泡一夜,多展览个时间,让我把钱糟蹋净,把脸丢到底儿呀!”
紫茄子手捂着脸要哭,又说:“你不是有钱有势吗,你不兴到村里找几个帮忙的?”
冯少怀哭丧着湿淋淋的脸,闷了一阵儿,叹口气说:“你们还接着推,有多大劲儿就掏出多大劲儿,想法儿推上来。我回去,拜拜门子,试一试。就怕这大雨天不好办。”
所有的人好像死刑的罪犯听了大赦令,松口气。
高二林又看钱彩凤一眼,钱彩凤也看高二林一眼,不明白啥意思,也不知道啥滋味。
冯少怀又艰难地往村子里跋涉着。
他这半生遇到过好多别扭事儿,可是从没有像这一天一夜遇到的事儿使他心里如此别扭。本来是一切如意的。首先,高二林和钱彩凤这两个一外一里的廉价长工拉到手。同时,他认为这件事儿抽掉了高大泉带头搞社会主义的劲,拆了贫雇农的台,他冯少怀能顺顺当当地沿着“发家致富”这条线猛冲猛干了。谁料想昨个下午突然听到一句他最怕听到的话,说什么“互助组就是在农村搞社会主义的第一步”。开头,他只是冷笑一声,回到家里一吧哒嘴,才觉出了滋味儿,越想越别扭。这种别扭里边掺和着无形的恐惧,不断发生的威胁。在芳草地,他比别的庄稼人见的世面广,知道的新事儿多,因此也比任何人都能推测到社会主义对他这号人将意味着什么。经过一夜焦躁和忧虑地翻腾,为了给自己壮胆,为了给同伙打气,他临时决定提前拴车拉回芳草地,像去年冬天买黑骡子那样,在街上来个大“示威”,把那些被“组织起来”吸引住的人心再夺过来。哪想到出师不利,遇上了这样的急风暴雨,把他打了个落花流水,狼狈不堪。真不是吉祥的兆头。
他进了街,看着烟雨中一个个小门,不知谁是自己的知己,谁又能够在这样的困境中拉他一把。他犯难了。
一团红色移动过来。是一把雨伞,伞下四只脚,两个人。越来越近,听见那雨点在伞上敲鼓,听到笑语从伞下边传出。
“伙计,小心哪。”
“没事儿,我这脚下有根。”
“我扶着你点吧。”
“对,咱们互相帮一把劲儿吧。”
贫农朱占奎和中农秦恺伙打着一把伞,到了冯少怀的跟前,要走过去。
冯少怀想:秦恺通情达理,朱占奎热心助人,如果张嘴求求他们,也许行;过后管顿饭吃,也就有了。于是他笑着招呼:“喂喂,你两个干啥去?”
朱占奎看他一眼,带着几分傲气的声调回答说:“我们互助组开会。”
秦恺很得意地笑笑,加一句:“下雨天,坐在一块儿订订生产计划。”
冯少怀觉着这又是当头一棒,等两个人嘻嘻哈哈地走过之后,他再没有勇气往街里抬腿迈步了。这时候,他想起邻居小算盘秦富。
他又艰难地转回来,敲打秦家那永远关闭的木板门。
秦富来开门,而且免去了往常的“隔门盘问”,一看是他,惊魂未定地说:“我当是谁,吓坏了。”
冯少怀急于求人,顾不上打听秦富怕从何来,就开门见山地说:“我求你来啦……”
“求我?”
“我买了车……”
“你的钱还不凑手?”
“陷在西官道上了。你们爷几个帮我推推车去吧。”
“哎呀,少怀,我也遭难了……”
“你,你有啥事儿?”
“我们那个小兔崽子要败家!”
“噢,要拉你入互助组吧?”
“让他们给带坏透了!”
“这你可得盘算盘算。他高大泉连自己的亲兄弟都圈不住,能跟别人互助好吗?”
“你说得对呀。”
“在家一盆火,出门父子兵,你们人手齐全,干啥都能干,跟一群穷光蛋瞎掺和什么?不用说吃你喝你拿你的,就是一个人手指头缝夹你一点,就能把你给刮穷了!”
“实理,实理,愁死人了。唉,他昨天跟在人家屁股后边瞎嚷嚷,一天没回家,半夜回来,早起又跑了。一直到下雨,他才进门。这会儿他正洗脚哪。看他那汹汹的样子,立刻就要跟我们爷俩摊牌了。这可怎么好哇,我的邻居?”
“你是个有本事、会治家的人,你们爷俩还管不住他?”
“管?唉,如今是饿汉子捉住个胖刺猬,抱着扎手,扔了舍不得呀。”
“我看没这么难对付。啥社会也得有大有小。他敢把你这老子怎么样吗?”
“怎么样?他也不会打,也不会骂,可有比打我骂我还让我受不了的绝招儿。你想啊,前有车,后有辙,我就怕他学高二林。娘的,挑唆人家分家,八辈子缺德,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算了,算了。背后骂人,顶什么用呢?”
“我背后不骂他几句,当着面敢骂吗?我就恨这种害群之马,狗杂种!”
“你呀,你呀。这么说,你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那就算了吧。”
秦富愣愣地看着冯少怀像一条被追赶得走投无路的狗那样,慌慌张张地走了。他心想:闹半天,哪一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像冯少怀这样财大气粗的人也有难成这副熊样子的时候。于是他叹息一声,关了那因着了水吱吜乱叫的门,任凭风雨往自己身上抽打,慢慢地往屋里走。
屋里被一片十分复杂的紧张气氛笼罩着。
文庆妈缩在炕里,一脸悲哀的神气,不知想什么,手里拿着棉花都忘了择。
秦文吉靠墙柜站着,两只手无聊地拧着小烟袋。他的情绪在紧张中飘忽不定,脸色也就更复杂。
赵玉娥跨坐在炕沿上,一边纳着鞋底,一边搂着孩子吃奶。她依旧保持着沉默,但今天这种沉默中又像等待着什么似地瞧瞧这个,看看那个。
这伙人不管用眼睛看还是没用眼睛看,注意力都集中在坐在小凳子上洗脚的秦文庆身上。
秦文庆的神情是严肃的。这种严肃,跟往日回到家故意绷起脸来,谁也不爱搭理那样的严肃不一样。这是一种有了主见和决心的庄严,而不是过去那种愤怒、不满、又无可奈何的混合物。他不慌不忙地洗着脚,用手撩着那已经变成了黄泥汤汤的温水,“哗啦,哗啦”地响。这声音增加了这屋里紧张气氛中的火药味儿。
秦富回到屋里,站在中间的灶火跟前,一边小心地抖落着淋湿了的麻袋片,一边心里在最后拿主意。
为了对付他那个“叛逆”的小儿子,他跟大儿子日以继夜地磋商了两天。他们已经对这个家庭将要爆发的斗争进行了全面周到的估计。他们肯定地认为那些翻身户早就“看着”他“这块肥肉眼馋得不得了”,而且只有他“这块肥肉”下了“翻身户那口清汤寡水的大锅里”,那锅“才能有点荤味儿”。他们认为:带头搞互助组的人,这两天把秦文庆鼓动好了,气打足了,火药装饱了,现在回来是要拉他入组了;如果不答应入,秦文庆一定按照别人的挑唆,效仿高二林的样子大闹分家,“割下一块肉,掺到汤锅里去”。秦家父子按照他们自己这种估计,而且非常有把握的认为这个估计不会错。那又该怎么办呢?秦富在心里转了几百次弯子之后,打定的小算盘是:秦文庆提出入组的问题之后,他要装疯卖傻拿出全部的威势和手段,拼着老命抵挡那么一阵子;这样不顶用,秦文庆非入组不可,不入就分家的话,那么,到了这个火候,秦富就一咬牙,答应入组。他觉着入两天组,总比从他这个院子里拨出一间房,从他地里割出一大块好得多。他的发家计划还没有实现,他还没有躺在床排子上等着死,他受不住这种分割。他打算,等入了组,关口过去了,小儿子的火也消了,他就在互助组里泡蘑菇,找别扭,紧拨拉小算盘,让组里的人生气、害怕,没办法可使,只好开除他出组。这样堵住秦文庆的嘴,绊住秦文庆的腿,再不好说别的了。这样,组里也不会让他来个“二进宫”。从此天下太平,算没事儿了。……当然,小算盘也知道自己打的如意算盘,十有八九不能如意,特别是“入组几天”也够他难受的了。最好能有个连这几天都不入组的办法救救他,他就烧高香了。可惜他做梦也找不到。
文庆妈见小儿子把脚提出盆子,赶紧从被垛上扯过一块布扔下来,没扔准,掉在地下。
秦文吉急忙弯腰拾起,献殷勤地笑笑,递给兄弟。他那种低三下四的样子,就差抱起秦文庆脚给他擦擦了。
赵玉娥看出这几个人从来没有过的这种害怕秦文庆的心理,又高兴,又好笑。
秦文庆终于开口了:“我跟你们说个事儿!”
爸爸,妈妈、哥哥如同士兵听见了口令,来了个一齐行动:坐着的直起腰,站着的立直了身子,瞪大眼睛,伸着耳朵,憋着一口气等着听。
秦文庆接着说:“关于走组织起来的道路,入互助组的事儿……”
三个人同时一哆嗦。
秦文庆说:“大泉哥跟我谈了半夜……”
三个人恨得一块儿咬牙根。
秦文庆说:“他对我讲,你们不愿意入的话……”
三个人吓得把心提到了嗓门子。
秦文庆说:“不勉强你们。”
三个人简直不相信这是真话。
秦文庆说:“大泉哥认为,你们现在还没有看到组织起来的优越性,没尝到甜头;你们还没有认清走单干道路的危险性,没吃到苦头;你们受旧社会的毒太重,脑袋里的私有观念太深,一时半时还不会觉悟。他一再嘱咐我,暂时不要动员你们,让你们亲眼看一看,动心思想一想,等待等待你们……”
文庆妈乐开了嘴。
秦文吉笑出了声。
秦富慌得不知说啥好,一弯腰端起儿子的洗脚盆,跑出屋,泼到门外的雨水里。
唯有赵玉娥的情绪忽然跌落下来。兄弟这番话,像送来喜帖子,引起全家人从心里高兴,却使她受到一种无形的、说不出来的打击。经过今年这场春耕生产,她受到了招唤和鼓舞,产生了一种朦胧的向往和追求。她的心在这个小院子里再也关不住了。她愿意这个家庭乱套,争吵,最后分裂。她想,只要离开了那个专门打小算盘、束缚、苦害儿女的公爹,就有办法把男人拉到高大泉、朱铁汉这一伙人里边去。她要跟男人一起走上新社会的青年应当走的正道。这一次,芳草地闹“组织起来”的狂风暴雨震撼了这个沉闷的小院,搅乱了公婆和男人的心绪,预示了这个落后家庭的最后崩溃。她的希望就要实现。可是兄弟这一番话,竟然要使这个在风雨中飘摇的小院子又一次稳住了阵脚,又要风过雨消,再维持下去。这是怎么回事儿呢?实在让她有点茫然了。
秦富倒了水,稳住了神,得意忘形地对儿子们说:“这好,这好。在家一盆火,出外父子兵;咱们爷几个一条心,打里打外,抓钱种地的全都有,比跟谁互助去都强。让他们瞎闹腾去吧,咱们还是按照老规矩过日子、发家创业。谁也不用算计我,谁也不用想沾我的光,拖累我……”
秦文庆打断他爸爸的话,说:“您这个看法说法都是错误的。第一,互助就是比单干好。组织起来,能够鱼水相帮,同舟共济,保证您这一代不受罪,保证我们下代不挨剥削。您单干,就是置下多少财产,能给我们写一个能管下三代都不破产、都不变穷的保证书吗?社会主义就有这个保证。第二,人家让您参加互助组,是为您好,不是要拉着您的衣襟过,好像没有您,人家就过不了好日子。春天,您连半个牲口工都不肯借人家用用,您说人家不花钱雇您的套就要撂荒。人家哪一块地撂荒了?人家劝我不要硬拉您入组,一方面是人家真正执行自愿的政策,另一方面是要给您看看人家的骨气,人家的力量!别急,总会有一天,您会看到人家的车马连成队,机器满地跑,银棉金谷堆成山。您会看着这些后悔自己走晚了的!”
秦富说:“你不用眼馋这个。这回你由着我了,我也咬咬牙由着你们。盖房,买牲口,拴车,你们想怎么发,咱们就怎么发,你们想怎么干,咱们就怎么干哪!”
秦文庆说:“我用不着您由着我这个,我根本没有这份要求。大泉哥说得好,单干发不了家,要单干发家就得坑人、害人、剥削人。我是青年团员,是革命分子,我能干这个吗?”
秦富急扯白脸地说:“没的话,没的话。我活这大半辈子,坑过谁?害过准?剥削过谁?我能让你干这种缺德的事儿吗?”
秦文庆说:“走资本主义的道儿,必然要缺德。不缺德也行,那得挨人家坑,挨人家的害,挨人家的剥削。只有这两种,我看您不会故意挑第二种干。不缺德的只有走社会主义道路的人。拿今天的事情来说吧,我决心要入组,自己打定了主意,只要你们不入我就分家单过。大泉哥他们苦口婆心地劝我不要闹,不要分。人家说,这样对您尽快地认清道路和早点向社会主义靠拢不利;人家说,这样有碍互助组的光明磊落,有损人家的崇高名誉;人家说,这样会使坏人趁机造谣,会使好心的糊涂人害怕……”
秦富听到这儿不吭声了。
秦文吉听到这儿眨巴眼了。
赵玉娥心里一动,暗想:高大泉这个人真高明,看透了事,摸透了心;这样干,对他带着更多的人往前奔有好处,对这个小院从根上变化也有好处吧?
秦富不吭声的时候,肚子里又拨拉一回小算盘。他想,不管儿子说一千道一万,只要不入组,只要不分家就行了。他想,不能再这么听着儿子宣传了,看样子,这小子对入互助组的事并没有死心,是高大泉给他打了退烧针,药劲顶着哪;时间一长,药力一过还许会翻了脸。他想,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可是,大雨泡天的,往哪儿走呢?他忽然一抖精神,对大儿子说:“走吧,咱们帮帮冯少怀去,他的车陷在半道上了。”
当秦富和秦文吉冒雨蹚水赶到西官道的半途中,正巧碰上冯少怀牵着打哆嗦的黑骡子,带着一家人回来了。
他们一个个垂头丧气,无精打采,就像被人拔下来的拉拉蔓秧子,让毒日头晒了半天又被风雨打过一样。
秦富奇怪地问:“少怀,你那车呢?”
冯少怀看他一眼,摇摇湿脑袋,长长地叹口气。
秦富同情地咧咧嘴:“唉,真糟糕,这回你可不如我了。”
冯少怀问他:“你把家里的事儿平息了?”
秦富高兴地说:“平息了,一点没闹。这回高大泉倒真办了点德行事儿,劝我儿子别逼我入组,别闹分家……”
冯少怀立刻摇摇头,说:“你呀,要我看,跟我一个样,也陷在泥水里了,往前走不动啦!”
呼的一道闪电,轰的一声雷鸣。
作者: 旱地惊雷    时间: 2017-1-20 20:25

五十八  唱着两个调子

大雷雨把村长张金发给截在天门镇。
他是雨前到的,赶上镇子里召开镇压反革命分子大会,王友清被请去作报告;他只能呆在厨房,一边跟炊事员范克明聊天,一边等候着上级领导。
社会主义萌芽事物突然间大喊大叫地出现在芳草地,使一些人感到了一种不可忽视的威慑力量,其原因是多方面的。张金发怕这个东西,跟冯少怀的怕不一样,跟小算盘的怕不相同,跟范克明的怕也有区别。这一程子,他听说县委书记梁海山对高大泉很信任,他看到村里一些农民对高大泉很拥护,他也认识到,高大泉正越发信心十足地干着他足以夺得更大的信任、更多的拥护的事情。他张金发像是搬倒了醋缸,咬住了青杏子,真是牙倒、肚子酸哪!反过来,如果让张金发按着县委书记的喜好,顺着翻身农民的心愿,也跟高大泉那样干上一场,得到高大泉得到的那个信任和尊敬,他又不想干,干不了,没有那份决心和大志。这就是张金发在时代大变动的十字路上,所发生的精神上的苦闷和思想上的矛盾。
范克明一边切着肉,一边听张金发叙述芳草地这几天里的发展变化情况,尽管张金发故意把事情轻描淡写,范克明也掂出了分量。过了一会儿,他看张金发一眼,问:“金发,说了一遭,你打算怎么办呢?”
张金发摇摇头,不由自己地带着几分灰心丧气的腔调回答说:“不管怎么打算,芳草地今后的事情也难办了。”  
“你甘心要给高大泉让位子吗?”
“哼,没有那么容易的。”
“唉,又没办法,又舍不得让,听天由命啦?”
“想找领导摸摸底儿,再定我的路程。”
“金发,到底定个啥路程,你得仔细想想。咱们哥俩好一场,说心里话,我真替你捏着一把汗。你跟人家脱产干部不一样。人家今天这个区,明天那个区,党校学习个把月就许换了县,到哪儿都是领小米。你呢?你在芳草地躺着房子卧着地,你得靠土里长粮食吃,你得靠威信服人。上级领导要是把原来唱的那个调门儿一变,梆子变成了评剧,你就随不上弦、跟不上板儿,就得从台上翻到台下,听人家唱,看人家演。我说金发,你得往长虑,往远想啊!”
“是这样,是这样……”
“是这样,你又怎么办呢?你就干等着买票看戏了?要知道,果真到了那一天,你倒在高大泉的脚下,高梁糠的饼子,可不是好吞的呀!”
张金发听了这番话,本来就悬着的心更往高提了。自从他在村里掌了权之后,总是一方面追求名利,一方面又不断地写自己的功劳簿。他总觉着自己对领导是忠诚的,对革命是热心的,对群众是关怀的,对今天的芳草地,他是有贡献的。因此,他所得到的地位和荣誉是当之无愧的。可是这一春天的矛盾斗争的发展,却不知不觉中使他从精神上的十层高楼的顶尖一层层地落下来了。如今他的要求已不再是“一村之长”,只要能捞到个“半村之长”,他就满足了。当他忽然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心里产生了一种少有的悲哀。
雨还是淅淅沥沥地下着,满院子的积水冒着泡。
张金发一扭头,忽然瞧见他的上级领导那急行的背影奔了后院。他忘了自己没有披雨布,也没穿雨鞋,便冲出屋追过来,喊着:“王书记!王书记!”
雷声把喊声压住,加上王友清心里想着事儿,又急着躲风雨,照直进屋没回头。
张金发淋了个浑身湿,追到屋子里,叫着:“哎呀呀,可把您给等来了!”
王友清被吓一跳,转身一看是他,就笑一下问:“你什么时候来的?快坐吧。这雨真大。”
张金发坐在椅子上,心里边又是一阵难过。
王友清抖落着雨衣。他没看张金发,也没有交谈,可是他能猜到张金发的心境,也知道他来到区里干什么。在某种程度上说,他跟张金发是“同病相怜”的。前些日子他到县里去,坐在谷新民县长那把藤椅上,不也是这般模样吗?当然,他们不尽相同。王友清比张金发心里装的事多,想得宽阔,看得远一些,追求的目标大一些。同时,他对领导者谷新民有着因为真实的尊敬而产生的思想的共鸣、认识的一致;又有因为思想的共鸣、认识的一致而进一步加深的彼此信赖和相依。王友清认识到,张金发对于他这个区委书记,因为缺乏深奥的理论和远大的理想做基础,所以尊敬是表面的,关系是浅薄的,因此,要求的也是单纯的“现得利”。张金发是他亲手培养和提拔起来的。那时候王友清思想也不开展,家庭观念也很深,跟张金发的共同语言多,一块儿谈得来,私人感情压过了领导关系。近来因为谷新民的帮助,王友清已经跨上了新的路途,就觉得张金发的思想境界跟自己大有不同,很不得力,不知不觉的有些疏远。如今是领导关系压过了私人感情,几乎到了公事公办的程度。尽管王友清渐渐地看到了这一点,他对张金发还是自觉或不自觉地使用“偏心眼儿”。因为张金发确实需要他,他也不能没有更多的类似张金发这样的基层干部作为推行工作的支持者。……这一大堆复杂又微妙的关系,使得王友清常常自欺欺人地认为、也向别人推荐张金发是最优秀的党员,最有能力的村干部。  
前几天,就是梁海山从燕山区回县跟谷新民碰头的那一次,这位县委书记找王友请交换了意见。所以王友清能估计到芳草地的状况,也能猜到现在张金发来找他,是来向他告状,被告虽然是个一般党员,这个党员却得到县里的第一把手支持。王友清比张金发站得高些,自然看得远些,对这个问题权衡得也就更全面周到一些。同时,他作为区里的第一把手,在答复这个问题的时候,就必须注意“原则”,掌握“分寸”,讲究“方式”,顾全“大局”。于是他今天对待张金发就不像过去那样见了面主动地询问工作情况,热情地加以指点,而是显得多少有点冷漠。
张金发一见王友清的神态,心想:范克明估计的不错,领导上可能要变调子。于是他来了个先下手、先开口,抓住不放,说:“您说等县里开完汇报会,就到我们村蹲点,帮我们党小组统一统一思想,把上级的指示贯彻好。大家都盼星星盼月亮那样等着您,您怎么没去呀?这回,大伙让我来请您。您安排一下,咱们等雨一住就一块儿去吧。”
王友清坐在他的对面,同时把一大摞文件、书信放在自己眼前的桌子上,故意先绕个弯子说:“工作任务很多,一个接着一个,都要贯彻研究,没办法脱开身。你看,镇压反革命运动要再掀高潮,生产救灾的工作急着要抓,防汛任务也得上马;区里还要建立一所新的中学,最近县工业局还要在天门修一个工厂;听说,梁书记又要召集会议……压力太大了。”
张金发急着摸底,要说正题:“知道您是忙人,没紧要的事儿也不敢打扰来……”
王友清立刻来了个“先发制人”,说:“高大泉同志把试办的互助组搞起来了?”
“您知道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
“新生事物嘛。我们是领导者,要热情支持。你可不能乱挑剔呀!”
“不,我是说,这跟……”
“金发同志,这是个深奥的理论问题,不是那么简单的几句话可以说清楚的。”
“我觉着高大泉眼下干的事儿,跟您传达的上级指示是两个样子,是拧着劲儿的。”
“你如果这样理解的话,我看,什么拧着也罢,不同也罢,都没什么奇怪的。究竟用什么样的办法能把新中国尽快地建设得繁荣富强起来,大家都在出主意,想办法,真如同八仙过海,各显其能。谷县长讲的,这是好现象。”
“那也总得有个准稿子,要不下边难办哪!”
“唉,你何必这么死板、机械呢?用句俗话说,姐俩绣牡丹,各使各的针,各用各的线……”
“啊……”
“不管黑猫白猫,捉着老鼠就是好猫!”
“啊,啊!”
“用不着烦恼,也不必争论,干着看,秋后算。到一定的时候,各种方法,必有它的结果。那时候一比较,谁的办法对党对人民的事业最有好处,对使中国繁荣富强起来最有实效,咱们就由着谁。那不两全其美,各自安然吗?”
张金发使劲儿拍着被雨水淋湿了的膝盖,连声叫道:“哎呀呀,王书记,您这句话,吹开了满天云,拨亮了我的心哪!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儿。这下我心里的石头落地了。实话对您说吧,为了执行上级的指示,我千难万险不怕,生闲气、搭工夫不怕,就怕上级变了调子,上边变了,我还在那儿咧着嘴瞎唱,最后闹个上下里外全都落不了好。”
王友清见自己的说服工作立地生效,又未伤大局,也很高兴地说:“如今的形势变化很快,也很复杂。这跟土改斗地主可不一样了。你应当把眼光放远一点儿,把目标订高一点儿,应当不松劲,不泄气,积极地搞好革命工作,真正搞出一点名堂。这才是领导上所希望的。”  
张金发说:“您放心,只要还是那个调子,我一定好好干,决不给领导丢脸。今年,我要不捉着老鼠,不干出一个样子,就不来见您。”
王友清还要说什么,忽听外边一阵“叭咭、叭咭”的泥水响,扭头朝窗外一看,脸上露出笑容,大声喊:“老兄,大雨泡天的,你又干什么去啦?”
外边人说:“我到香云寺看看沥水的流势。”
随着这声音,走进一个人。这人头戴草帽,身披蓑衣,手里拄着一根长长的竹竿,两条光着的大腿和脚丫子上沾着泥,泡得发白。他刚进屋里停一会儿,周围的地下就汪起一片水,顺着砖地缝四下爬动。
王友清对他笑着说:“快除掉你的盔甲,洗洗吧。”
那个人摘下了帽子,脱下蓑衣,撸下旧军装的衣袖和裤脚,接过王友清递过的手巾,笑着擦脸;那张中年人的、浓眉大眼的脸上浮现着一种叫人喜欢的青春气息。
王友清说:“让我给你们介绍介绍吧。”他指着这个从风雨中归来的人说:“这位是新来的田区长,田雨同志。”
张金发赶紧站起身,冲着这位初次见面的领导者笑咧开嘴巴。
王友清又说:“这位是芳草地的村长张金发同志,积极能干,是一个好家伙!”
田雨握着张金发的手,端详着他说:“认识,认识,咱们打过交道。”
张金发更乐了:“是吗?您别见怪,我这个人可眼拙呀。常常在大街上碰上人,人家挺热情,我干看着眼熟,忘了人家的姓名。不知道我这个人脾气禀性的,还会说我架子大哪。”
田雨说:“年代久了,你一定把过去的事情忘了。坐吧,坐吧。”
王友清说:“你们都是行政,区长,村长,往后得一块儿打交道啦。”  
张金发说:“田区长得多指教我,我是个只会猛打猛冲,没啥经验,也没啥计谋的人。”
田雨笑着说:“这个要求一定满足。不过,谈不上指教,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应当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他说着,靠床边坐下,一边卷着烟,一边对王友清说:“我看这情形,香云寺村东一定得尽快地修一道泄水沟。要不然,雨季到来,大道北边那片两千一百二十四亩土地,收成没有保证。”
王友清和蔼地笑笑说:“有两千多亩吗?噢,也许,那片是不小。唉,去年修过沟,没顶用,雨水一大还倒灌,反而烧香引鬼,闹得群众直埋怨。”
田雨说:“那沟的顺向不对。刚才我跟支书、村长一块儿观看观看水流的形势,要是在苇塘前边修,利用旧道沟,往东南引进彩霞河,一定能行;同时又省工,又省得占用过多的土地。”
王友清立刻表示支持说:“好嘛。你让水利员绘图造表,抓个空当就开工,拨下的以工代赈粮食,正好解决它。”
田雨说:“我想抽个时间,再到那边临近几个村开开群众座谈会,多找些有经验的老人请教请教。等研究出一个比较有把握的方案再定吧。”
王友清说:“也好。”
张金发听着两个领导者谈工作,估量着田雨的水平。他觉得,这位新领导初次见面也没有谈出几句大道理,跟王友清谈话也是极普通的,并不像他外表那样聪明能干吧?他是什么出身呢?学生,工人,农民,解放军,都有点不像。他来到天门区代替了老区长,有什么理想呢?他爱好什么呢?脾气怎么样呢?这一切都得慢慢熟悉,才能搞好融洽的关系。他这么想着,听到“以工代赈”这句话,立刻又想起刚才范克明告诉他,上边发下了大批的救济粮和生产贷款。他想,庄稼人最讲实际,万斤空话不如一两实货,一千里的大河不如一弯腰就到手的一碗水。他想,如果这个时候能要求到一批粮食和人民币带回芳草地,跟高大泉这个对台戏就算唱上了,高大泉就更压不住人了。于是他插空又跟田雨谈起芳草地今年的粮荒情况。他告诉新区长,解放前夕,地富们怎样没心肠整治地,其他农民怎样顾不上整治地;土改之前,地富们怎样故意糟害地,有些小门小户怎样受谣言影响,没下功夫过日子也使得收成不好。他还介绍了翻身农民怎样家底子薄,开销怎样大,等等。总之一句话,芳草地的春荒特别严重。他想把这位新领导打动之后,立刻提出要求。
田雨耐心地听着,观察着这位村长的神态,体味着他的话。田雨对张金发的过去有所了解,同时也听到高大泉介绍了他的现在状况。可是这位区长并不以此为框子就给一个同志草率地下结论。他认为:张金发在旧社会虽然不是苦大仇深,但他毕竟是受剥削者而不是剥削者,这就是可以帮助他变化成一个真正革命者的根据,就是他能够走上革命正路的好条件。区长来到了新的战斗岗位,来到他流过血汗的天门区,要跟这里的人在一起,把这块土地改造成社会主义新天地。他是满怀热情又满怀信心的。他对张金发这种看法和期望,就是他信心的一种表现。如今他刚来三天,要熟悉整个区的全面情况,要着手解决几个革命和生产的关键问题,而且对张金发也没有较多的了解,所以很难谈得很深。他也不擅长没有针对性的夸夸其谈。当他听到张金发转弯抹角地要求救济浪和贷款的时候,就借机对张金发作了一番他所要求的“指导”。
田雨说:“前些天。谷县长召开了南片各区领导同志汇报会。会上号召全党动手,全民动员,再接再厉,度过灾荒,夺取粮棉大丰收。我个人体会这个号召的意思是这样:全党动手,就是动手组织群众;全民动员,就是为社会主义革命和抗美援朝劳动生产;有了这样的组织领导和思想动力,才能再接再厉,克服暂时的困难,取得粮棉丰收的物质成果。我们刚刚建国一年多,国民经济正处在恢复时期;农民刚分得土地,还没有组织起来,困难不少。我们应当本着艰苦奋斗的精神,发动群众生产自救,不要单纯依靠国家救济。至于国家帮助支持,当然也不可少。根据党的政策,还有我们区的具体情况,以及粮款的数量限制,发放的时候,必须在生产自救的前提下,救济粮是先贫雇农,后其他,贷款是先组织起来的农民,后单干的农民……”
张金发虽然作出一副认真听讲的神气,又不住点头,其实他的目的只在听粮款数字,并不爱听道理。他听到这两个“先”字,心里很别扭,立刻从这番话里听出一种音来,这种音跟王友清讲的调儿不同,或者说很不一样。他想:这两位区里的领导,也跟高大泉和我张金发一样拧着劲儿吗?他偷偷地看看王友清,王友清却是很注意、很赞同的样子听着田雨的话,有时候还轻轻地点着头。他想,这是怎么回事儿呀?
田雨最后告诉张金发,最近县里要召开区领导会议,根据两片汇报的情况,对全县的工作有个通盘的计划;根据上边先渗透下来的精神看,很可能要在农村开展一个爱国生产自救运动,在运动中发动群众组织起来。他说,具体怎么搞,等候上级的指示;他让张金发回去给高大泉转达这个意思,提醒高大泉先做精神准备。他特别指出,芳草地是全区的第一个有互助组的村,必须起到模范带头作用。他还嘱咐张金发跟高大泉一起领导互助组,各方面都做到全区第一。他说到这儿,停顿片刻,又笑笑说:“咱们是初次见面,又是碰上的,我不了解你的想法,也没准备要具体地跟你交换什么想法,等个时候,咱们好好聊聊。不过有一点,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咱们党的最终目标是共产主义,发动农民组织起来,就是朝着这个目标前进。每个党员都必须自觉地参加到这个斗争行列里边来,不能旁观,更不能干相反的事情。这可是对咱们每一个人革命到底还是中途退坡的严重考验哪!”
刚刚被王友清提起精神的张金发,这会又挨了一顿大棒子似的灰心丧气,他觉得,这两个领导肯定是唱着两个调子,他自己肯定要跟着王友清唱;可是,在芳草地难唱啊!
王友清一直坐在旁边微笑地听着,他是能够理解张金发的心情的,但是不能够再给张金发提提精神,也不想这么办了。他朝前边喊叫炊事员,快点给区长端一点热饭吃。
田雨连忙说:“我自己到厨房去吃吧。”
王友清说:“金发也没吃哪,你们一边吃一边好好继续谈,下雨天是最好的谈心机会。”
张金发心里叫苦,暗想:再谈下去可受不了啦。
这当儿,范克明端来饭,一边往桌子上放碗筷,一边察看每一个人的脸色,暗想:老领导、新领导对张金发都够意思,好像是一台戏,一个调子,张金发,你还行!
作者: 旱地惊雷    时间: 2017-1-20 20:26

五十九  雨过天晴

经过五天的宣传教育和讨论酝酿,芳草地的互助合作组织,在欢腾的热潮中大大地发展了。
四十二户庄稼人,满怀豪情地在社会主义道路上迈开了他们的可喜可贺的第一步。
原来那个互助组有计划地划分开了:高大泉和吕春江、邓久宽,加上邓三奶奶为一组;朱铁汉和朱占奎、秦恺、刘祥为一组;周忠和宋老五,还有一个名叫苏存义的中农,带着陈大婶寡妇娘仨为一组。这是三个长年互助组。另外,九个小组是临时性的:大忙季节集体干,稍闲的时候各人干各人的。
入夏以来的第一场风雨过后的夜晚,在高台阶召开了三摊子会议。一个是互助组长会,一个是民兵干部会,另一个是教育地富分子和反革命分子的会。
在互助组的组长会上,大家研究了管理制度,商量了夏季生产,决定把长年互助组和临时互助组结成一个大联组,这样有头有脑,上边下边都好抓,同时也便于交流经验体会,互相支援,一块儿前进。高大泉和老周忠当选为大联组的正副组长。他们还决定,明天早晨出工的时候,所有组员都在高台阶前面集合,显示一下组织起来的气势。
一切安排就绪,夜已很深。
高大泉从村公所办公室走出来,听见民校教室里民兵副队长吕春河正给民兵干部布置保卫麦收的任务。
“同志们,保卫政权靠武装。咱们今年的麦子虽然很少,警惕性可不能放松;要把执行这个任务当做练兵,练得人强马壮,保证农民不受一点损失……”
朱铁汉从二门外跑进来,什么也不顾看,连碰上高大泉也没打个招呼,就匆匆忙忙地奔民兵会场上去了。他可能对自己的助手不十分放心,再去检查一下,帮一把。
高大泉走出二门,刚要下台阶,又听见大槐树下边传来治安小组组员周永振的声音。
“歪嘴子,我刚才说的话,你都听清楚没有?”
“听清了,听清了。”
“听清了,就要老老实实地照着做。三天找我汇报一次思想,不许误时间,也不许说假话。”
“是,是……”
“告诉你,我们如今搞互助合作,就是要挖你们那个旧社会留下来的老根子;我们要把它砸个稀巴烂,烧成灰。你再想变天哪,门儿也没有啦!”
树影里,周永振像一座塔似地立着,摆动着大手讲话;歪嘴子在几个蹲着的人中间,像一只刚从水里打捞上来的虾米,弯着腰,战战兢兢的。
高大泉听着,看着,心里很满意。他觉得同志们对一切工作都搞得很认真、很周到,尽可以放手,不必再过问了。他迈下台阶,轻松愉快地往家里走,打算静下心来,想一想以后领导互助组的工作。
雨后的深夜,天高星密,空气新鲜又湿润;树梢在微风中打唿哨,昆虫在墙角和草棵子里唱小曲。
他一边走着,一边想着从今以后的工作。他想,四十二户庄稼人,明天就要开始新的生活道路,这道路是他们祖祖辈辈从来没有听说过,更没有见识过的。他想,这第一步能迈得稳当吗?歪嘴子这样一些明摆着的敌人,一定是很仇恨的,他们会使什么阴谋呢?冯少怀这样一些人,一定是很害怕的,他们会耍什么手腕呢?张金发这样一些干部,一定是很反感的,他们会采取什么态度呢?……高大泉从梁海山、田雨的指示中,从燕山区的经验介绍中,从自己的斗争实践中,已经预感到,在前进的道路上会发生更大的风暴。虽然他无法详细估计,但是他认为心里必须有这个准备。同时他还想,这四十二户庄稼人在大道上迈出的第一步,怎样才能给那些还在十字路口徘徊的大多数农民做出好的样子呢?怎样才能使他们尽快地看到组织起来的优越性,觉察到走老路子危险和决然走不通呢?怎样才能把更多的人都吸引到社会主义大道上来,一块儿往前闯往高攀呢?……高大泉从一春天的反复斗争中,从这几天人们的各种疑问的眼光和不安的情绪中,预感到这个任务一定会十分艰巨,阻力一定会很大,决不会像希望的那样顺顺当当。他还没有完全具备足以领导好这场运动的能力和方法,但是他作为一个主要的带头人,必须开始考虑这个问题了。
他刚离开会场那会儿的轻松和愉快,是多么短暂哪!他抬头望望星空,似乎感到如今虽是雨过天晴,可是更大的风暴正在他的前边酝酿着,需要他勇敢的去迎接。
他走进院子,回手关排子门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朝右边那两间小土屋看了一眼。他的心又不自觉地一紧一沉。他赶紧扭过头,直奔北屋。
北屋的窗户上有灯亮,有人影闪动。接着,高大泉又听见里边响着“哗哗”的洗涮声。他进了屋,忽然发现屋子里变了样,使他忍不住惊讶起来。
四壁土墙,变得雪白,在灯光下晃眼;柜子、大缸都被抬到地中间,遮着布单子,上边涂了许多白花点子;窗户也糊上了新纸,纸上还刷了一层油,贴着两片鲜红的大“囍”字剪纸。整个屋里显出一股子清新、豁亮的气氛。
他看着看着,冲着媳妇乐了:“真能干哪,你全都包办代替了!”
正在洗涮抹布的吕瑞芬扭过头来,温和地笑笑说:“郑素芝和吕春芳帮我拾掇的,要等你得哪一天呀!”
高大泉替睡着的小龙盖上毯子,又问:“你找了二林,跟他说了?”
吕瑞芬低着头,使劲儿拧着抹布上的水,说:“我让春芳过去看了好几趟,都说锁着门,没有人。你再去看看吧。你要是不愿意理他,就等明天让春河或是春江告诉他得了。”
高大泉沉默片刻,没说什么,赶紧帮着媳妇收拾屋子,挪好大缸,又拿过笤帚扫地。
吕瑞芬说:“你快歇歇吧,用不着再沾手啦。”
高大泉说:“我这几天没干什么活儿,不累。”
吕瑞芬扔下擦手的毛巾,跟男人抢笤帚。
高大泉的笤帚被夺走,顺势扯住了媳妇的手,攥着不放开。
吕瑞芬朝男人那兴奋放光的脸上看一眼,就靠在炕沿上,小声说:“你这几天虽说没干活,从早到晚,说了多少话呀。说话也是劳心伤神的。”
高大泉把媳妇的手合在自己那粗大的手里,轻轻地拍着说:“劳心费力我全不在乎。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又高兴,又有点儿发慌。”
“你是高兴过分了。”
“不全是。经过大伙这样一齐努力,眼下事事都遂了心意,我反而觉着心里没了底儿。”
“应当有底儿。总算跨到正道上了,还怕什么?往前边闯就是了。”
“前边,那个前边可长着哪!也许要折腾到你白了头发,我白了胡子呀。”
“那时候,咱们就拄着棍儿干。”
“好,你比我乐观!”
“跟你学的。”
“是应当有底儿,应当乐观。上有党的领导,下有群众支持,这群众里边还有你……我跟你说,我实在忙得顾不上照顾你,你可要自己注意身子呀。”
吕瑞芬脸蛋一红,挣脱了男人的手。
两口子很快地把屋子收拾干净,就上炕歇着了。他们都有些劳累,也都很兴奋,又说了许多只有在这样日子里才可能想到,又有兴趣说的体己话儿。
说着说着,吕瑞芬又提到一件事情:“刚才,郑素芝和春芳一边帮我收拾屋子,一边摸我的底儿。她们问我,对咱们分家的事情,是不是真的心平气和了?”
高大泉笑笑说:“大伙儿都挺惦着这个问题。你怎么回答她们的呢?”
“我就照你跟我说的那些话回答的。我说,这是两条道路问题,是私有制的问题,不能由着个人的心意,想让它怎么转动它就怎么转动。她们又说,道理是这样讲,心里是不是真的一刀两断了?”
“这个题目提的很深。你又怎么回答的呢?”
“我实话实说,还有点藕断丝连。忙起事情就顾不上多想他;一回到家,一闲下来,就想起他;看到互助组大发展,想着以后的好日子,就特别惦着他,心里边挺不好受。”
“好像是这样的味道。”
“她们说,算了吧,想开一点儿吧。她们说,过去你们对得起他,眼下还对得起他;众人眼睛看得最清楚,他二林心里也未必黑成一团,没有一点数儿。我又把你的心思告诉她们了:用旧眼光看,从哥们的情份上讲,心安理得;可是用新眼光看,从穷人对穷人的情份上讲,就有点对不起他;过去对他帮助少,教育不多,没留神他走了歪门邪道。”
“是呀,想到这一点,我心里是有愧的。二林变成这个样子,是冯少怀使的坏,是给拉走的。可是冯少怀对秦家拉得更厉害,为什么秦文庆跟二林走的是两条道呢?这就说明,用新思想教育人,是一件很重要的工作。”
“她们还说,你们算了吧,快把这事儿扔在脖子后边吧,别替古人担忧了;人家高二林和钱彩凤,这会儿心劲高着哪。她们说,昨个钱彩凤去推碾子,跟别人说,他们成亲以后,两口子要赌一口气,跟他哥哥嫂子比一比,今年一亩地要长二百斤粮食,明年使上大骡子,后年拴上大车;还说,她姑姑是绝户,那边有七亩地将来归他们继承,他们的人口比哥哥嫂子这边少,光入不出,没背累,拼上三年,就发了家啦!”
“想得可真美呀。”
“我跟她们说,好哇,我赞成二林把日子过富。他富了,我不眼馋,不生气,也不求他,借他,两方便。这不挺好吗?”
“对啦,他要真变成财主,那才要一刀两断,丝毫不能含糊!就怕十有八九要受罪呀!”
“我也这样看。等他受罪的那一天,咱们该怎么周济他,还是照样,这点心膛我还是有的。他不仁,咱们不能不义嘛!”
吕瑞芬越说,越发觉得心平气和。她跟男人把心思表达完了,十分轻松,不久就甜甜地睡着了。
高大泉本来因为忙工作,对自己的心事,总是使劲儿压着盖着的,刚才媳妇这么一说,全被捅开了,越发不能平静。
他知道了一些阶级斗争的规律,看到了高二林变化的原因,尤其猜到了这个人今后的趋向,所以他对兄弟是恼怒的,是怨恨的。刚才经过跟媳妇的谈论之后,他又忽然产生一种可怕的担心。他想:高二林已经上了贼船,今后肯定要大变,一是变穷了,一是变富了;变穷了,吃点苦头,可能唤起他的觉醒,水流千遍归大海,这是好事;如果他变富了呢,那他可就从根上变了质,成了另一种人了……
他想到这里,不由得打个冷战。眼下他不可能具有挽回局势的力量,不可能立刻就把高二林从危险道路上拉过来,但是一股油煎般的激动,使他再也不能忍心这样等待着看今后了。他要立刻去找高二林,给他敲敲警钟,做到自己应当做的地步。他相信高二林只是一时迷了心窍;只要心里有个警惕,加一点小心,不要陷得太深,经过一段时间,吃到一点苦,看到一点光亮,认清一点方向,是可以回头的。
他想到这里,蹬上了裤子,披上了布衫,穿上了鞋,轻轻打开门,溜出屋。
在屋檐下,他停了片刻,便大步地走出院门,绕进东院,站到那小屋的门前;伸手一摸,没有上锁,心里一阵高兴,赶紧敲了几下:“二林!二林!”
里边高二林被惊醒了:“谁?”
高大泉又答应一声:“是我。”
高二林夜深的时候才从冯家回来。这几天,一只无形的黑手不仅把他和自己的骨肉拆散,而且又捂住了他的耳朵和眼睛,村子里发生着天翻地覆的变化,好多东西他没有听到,也没有看到。他耳朵里装了一点,也是被冯少怀一家加了工、变了形的;眼睛里瞄了一点,也因为用听到的那些议论当尺子衡量,完全变了样子。所以,他认为哥哥比开春的所作所为走得更远,更让他不喜欢,更让他不敢沾边儿。这会儿听到哥哥的声音,他沉默片刻,才问:“啥事儿呀?”
高大泉说:“我要跟你谈几句话。”
高二林心里打开了小鼓。前几天,当哥哥回到芳草地,冯家的人就用出吃奶的劲儿吓唬他,先说哥哥一回来就得跟他打架,就得跟他揭短、算账,就得用权势压他;后来又说,哥哥会改变办法,用软的哄他,拉过去之后再收拾他;虽是似信非信,心里边却系了疙瘩。如今哥哥要找他,他不愿意见面,不敢见面,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羞愧和歉疚心情,没有脸见见哥哥。他停了一会儿,说:“你说吧。”
高大泉回到芳草地五天五夜,五天五夜还没有见到兄弟的面,在这样一个决定命运的大变动的时光里,他是多么想进到屋里,坐到兄弟身边,敞开心胸,彻底地谈谈,一直谈到天亮。可是他得不到满足。一种自尊和对兄弟的体贴,使他不愿勉强进去;同时,一种阶级情、责任心,又使他不能转身离开。
他站在星光里,冲着木门板,呆呆地站立着,那火焰般的热情,如同触到冰水,渐渐地冷却下来了。他万分痛苦地想,难道说高二林的私心已经变到铁石一般的程度,再也不能使他开一点缝了吗?难道说,私有制的祸根已经像高山大海一样,使亲兄弟彻底隔裂了吗?……他这样想着,胸膛里又升起一股怒火;他又把怒火紧紧地压住,慢慢地移到窗前。
这一奶同胞的兄弟两个,就隔着一层纸,谈起了不寻常的话:
“二林,你成亲的时候,到西院去,我和你嫂子搬到这边住。”
“这……不用吧。”
“要这样,一定!”
“那……那就再说吧。”
“还有,我希望你参加互助组。这是正道。是保证咱们这辈人不再回到旧社会去的道,也是保证咱们的子孙后代都不再受压迫剥削的道!你愿意在临时组就在临时组,你愿意在长期组就在长期组,你愿意跟谁一组都可以。大伙儿都在盼着你,等着你……”
“我再想想吧。”
“你如果一定要暂时单干,也可以。”
“那就单干吧。”
“可有一件,你必须真单干,不能搞假单干!”
“由我自己吧。”
“由你自己是危险的。你正被一条毒蛇缠着——我说的不是小龙婶子,她跟你一样,都是上当的人。我指的是谁,你知道。你得小心,他要把你一口吞掉!”
“不一定吧?”
“简短地说,就这些话。希望你仔细想一想。你什么时候觉着应当找我谈谈心,你就隔着寨子喊一声,早晨,中午,半夜,都行,我随叫随到!”
这时候,天空显得格外高深,星斗显得更加明亮,习习的小风把野外的青苗和泥土气味带到农家小院,吹拂着人的手脸,多么清爽啊!
高大泉这才觉着自己把这一天应当进行的工作,最后完成了。
他回到家里,躺下就睡,立刻就睡着了,睡得非常安静,非常香甜。
作者: 旱地惊雷    时间: 2017-1-20 20:26

六十  高歌猛进

这天夜间,在周士勤的家里,举行了一个“四不像”的会。原定的是群众小组长会,因为三个人请假缺席,临时吸收了三个列席的群众补充上了:一个是冯少怀,一个是小算盘秦富,另一个是正在上升着的翻身农民刘万。临时起了个名字,叫“组长和群众代表联席会”。十几个人把周家这间小屋子的炕上地下都坐严了。
张金发打算上靠区委书记的旗号,下靠这伙群众,实现他在范克明跟前定下的路程。他受了雨淋,有点感冒,身上发冷,嗓子疼痛,不住地擤鼻涕擦眼泪。他却强打精神,又把国内国外的形势,发家致富的政策,特别是王友清对他说的那一番话的内容等等,足足地讲了两个多小时。
他说到最后,又两手比划着,把声音提得高高地说:“真是话不说不知,木不钻不透哇!王书记的一片话拨开了满天的云彩,一通百通,我全通了!明摆着嘛,领导上根本不管你是个人单干发家,还是搭伙生产,只要农民能过上富日子,国家能收上公粮,就一好百好,完全好。这就叫不管你是黑猫白猫,捉着老鼠就是好猫。你们说,是不是这个意思呢?”
有的点头,有的咧嘴笑,有的人那副神气既表示很赞成,又表示自己有把握捉着大耗子。
张金发说:“王书记向我正式宣布:到底用什么办法能够发家致富,等到秋后再算账。”他把大家看一眼,带着恳求的表情接着说:“秋后算账,这可不是红口白牙说空话。要拿实货呀!哥们,爷们,我不是诉委屈,也不是摆功劳。从打土改到如今,我日日夜夜地操心费力,都是一片真心为大伙儿;这一路上,给我使绊的,给我挖沟的,不断线,大家都亲眼见到了。难哪!难哪!你们要是不争气,不捧场,不做脸,呱哒一下子,倒让人家搭穷伙的互助组给比下去了,我,可就成了蹦到河堤上的鲫鱼,翻不动身子合不上眼,给晒起来了!”
周士勤听了这一番话先受了感动,宽慰张金发说:“村长,你放宽心吧,冲着你这番心意,我们也得好好干,不蒸包子还得争口气哪!”
刘万是个四十来岁的小个子。他平常不大出头露面,正憋着一股劲儿悄悄地往前奔日子。他接着周士勤的话音也补充一句:“是呀,你为大伙儿好,大伙心里都领情。凡是没参加互助组搭伙的,都是有力量种地的。如今是种自己的地,有力量不往外掏还留着干什么呀!”
于是,这个一言,那个一语,说着表决心的话,肚子里都在拨拉着自已的小算盘。
冯少怀没吭声,看看这个,瞧瞧那个,完全像个很有主意的样子。他见张金发这回又从区委书记那里讨了个实底回来,非常兴奋,也十分信任。他想,高大泉从燕山回来那样大搞特搞互助组,肯定有上边人的支持;张金发经过几天发懵之后,区里走一趟,又这样大吹大擂,也是得到上边支持的。他想,张金发得到的这个支持不光遂心如意,还有谷县长这个最棒的人当后台,这是保险的。应当顺着竿子往上爬,干一场,捞一把,挤垮互助组,让上级把“发家致富”的政策延续下去。他的创业理论是“马不得夜草不肥,人不得外财不富”。这一回,他得撒开腿闯一闯,大干一场了。他想,怎么闯发财发得快,怎么干捞钱捞得多,得费一番心思,筹划筹划。
小算盘秦富也没有发言,耷拉着脑袋,抽着烟,盘算着。自从上一次在彩霞河边受到范克明的开导之后,他的肚子里就长了小手。他想,范克明这个人开通,有根底,上下又通气,人家都看着我秦富眼下这种闭关自守的状态发急,热心指点,再不听,可真不对了。他想,高大泉没有硬拉他入组,说明社会主义这条道爱走就走,不爱走可以自由地走别的道。他想,张金发传达的王书记指示,这才是领导上的真正规定,证实了“发家致富”没错儿,再不干,要等何时?他的人生哲学是“雁过留声,人过留名;庄稼人来一世,应当给骨肉儿孙留点家当”。要是让他守在这个祖传的、出生的老屋里,吃也愁,穿也算,最后还得死在这个土坯炕上,儿孙们对着他的尸首皱眉头,转过脸去,再不怀念他这个创业造福的先辈,他死也不会闭眼。他得伸伸腰,张张手,干它一下子。怎么干有得无失,怎么干保险稳当,他得拨拉拨拉小算盘。
张金发见发言不普遍,就说:“今个传达的是王书记指示,挺重要,都要表表态。”
一个小组长赶紧说:“我一定好好干,不给上级丢脸就是了。”
另一个小组长也说:“这都是为咱们好的事儿,谁也不会落后。”
张金发眼盯着冯少怀,说:“列席的群众也有发言权,不要客气呀。”
冯少怀故意把脸偏到一边,继续想自己的心事。
张金发又捅捅秦富:“喂,你睡着了吗?”
秦富赶快直起腰,表示没有睡着。
张金发说:“该你发言了。”
秦富却看看冯少怀,说:“少怀说,少怀先说。”
冯少怀笑着瞪他一眼说:“个人说个人的,你拉扯我干什么?我能代表你呀?”
秦富也笑着说:“你骡子牵了,大车也拴了,我想看看你那胆子还有多大,路还有多长,还要发到什么地步,咱开眼哪!”
冯少怀磕打着烟袋,慢条斯理地说:“我呀,只要上级的政策不变,我就不怕;只要村长的劲头不松,我就不停。至于说,发到什么地步嘛?”他故意把话停顿一下,看看周围的人,又嘿嘿一笑,才接着说:“去年冬天我买骡子的时候,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拥护共产党,共产党让我发到什么地步,我就发到什么地步。就这!”
张金发乐了:“好哇,这回咱们就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什么办法拿什么办法,有多大的劲儿拿多大的劲儿,真正地把发家竞赛搞起来吧!”他说着,又提高声音宣布:“再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吧,听说,谷县长要到天门区蹲点,说不定还会到咱们芳草地来看看。咱们可得乘着风干哪!”
会议开到深夜,一个个都鼓起一肚子劲头回到自己的被窝里去了。
鸡叫了,天亮了,红光涂满了窗户。
张金发醒来,觉着阳光刺眼,好久才敢看东西。他爬起来,饭没吃,脸没洗,就出了门。他还故意迈着大步,表示很有信心地走在街上。他昨天从区里带回几份副业生产登记表,要赶快发给昨晚上几个没有参加“联席会”的群众小组长。
天空晴朗,朝霞燃烧,一阵嘹亮的歌声从高台阶那边传了过来。
他听着歌声正发楞,又听背后一片笑声,扭头一看,高大泉夹在一群人中间,从那边走过来了。
高大泉扛着一把铁锨,抱着儿子小龙,一边朝高台阶走,一边兴高采烈地跟两旁的人发议论。
“……油灯不拨不明,真理不传不知,这一学一看一捉摸,心里可亮堂啦!你们想想,社会主义,这是从咱们中国自古以来就没有搞过的事儿,怎么能够在炕上等着,盼着,它就哗啦一声来到呢?依我看,这跟开火车一样,得有轨,得有站,还得有煤有火,才能开起来;一站一站,呼隆呼隆猛跑,最后到了地方。它哪能一翻跟头就能到达目标呢?”   
众人都被他说乐了。
高大泉接着说:“咱们农村搞社会主义就得像开火车那样,分开段,又连成线,一站一站往前走。这轨就是毛主席的指示;这站,就是各级的领导;车头是贫雇农;还要挂着一串车皮,那是中农和要搞社会主义的庄稼人!”
邓久宽像个内行人似地加了一句:“还得有开火车的司机呀,是什么人呢?”
朱占奎立刻回答说:“这还用问,是好党员,好干部呗!”
忽然间,人们发现张金发站在前边挡住了道儿。
张金发听到人们的热烈谈论,可是没有听出头脑,也不想细听,就从拿着的纸卷里抻出一张,拦住高大泉,故意板着面孔说:“给你,把你们小组每一家人口、土地,还有会搞什么副业生产,登记下来,午饭后交给我。”
高大泉说:“给我们十一份吧。”
张金发说:“你要这么多干什么?”
高大泉说:“每个小组一张,十一个互助组,不要十一张够用吗?”
张金发说:“我是按行政手续办事儿,不管什么互助组不互助组。”
高大泉说:“我没要求你来管互助组。这统计表,必须按互助组统计,因为他们都是有组织的农民了。”
张金发说:“那得请示上级。”
高大泉把手里的那张表往他手上一放,说:“好吧,等你请示回来,我们再登记。”
张金发气得脸发青,冲着高大泉的背后喊:“耽误了事儿你可要负责任!告诉你,谷县长要到咱们天门区蹲点,这数字是为他统计的!……”
众人“轰”的一声笑了。
高大泉没有理张金发,带着大伙儿一直走。他听到谷新民县长要到天门区蹲点的消息,心里也是十分高兴的。他想,一定是梁海山回到县里,跟县委领导全面地分析了形势,要普遍推广燕山区的经验,谷县长就为这个来天门区蹲点。他想起在燕山区的所见所闻,想起天门区就要像那里一样把互助合作组织轰轰烈烈地搞起来;甚至想起九年前,在抗日时期见到的那个威武不屈的英雄,越发激动起来了。
吕春河见张金发没影了,笑着问:“占奎哥,你说党员、干部是开火车的,村长也是吗?”
朱占奎说:“你把我的话听全一点儿,我说的是好党员、好干部!”
吕春河又问:“他是什么,是坐车的吗?”
朱铁汉从后边挤过来,哼了一声,说:“他是挡道的石头!”他说着,就大步流星地奔高台阶的人群里去了。
吕春河追上高大泉说:“你刚才打的那个比方很好,又浅显,又明白。就是有一个地方我没弄懂。为啥说各级领导是火车站呢?”
一直用心细听,没有开口的周忠这会儿兴致勃勃地打开了话匣子:“春河,你听我说说,不知对不对。钢轨,你们都见到过吧,那是固定不移的,一铆一钉都不能随便挪挪地方,也不能缺少一点儿,当然,更不能让车轮子离开轨道,一离开,准得翻车!大泉亲眼见过火车,亲自干过火车站上的活儿,道理体会得深。他打这个比方,就是说:咱们对毛主席的指示,对毛主席规定的各项政策,都得照着办,一丝一毫不能差;要不然,也得翻车!……”
吕春河说:“这个道理,大泉哥一提头儿,我就明白啦。我问的是那个站。”
周忠说:“你听我往下讲。大泉为什么说各级领导是站呢?依着我看,从今以后,农村都得搞社会主义,到处都是往社会主义奔的火车。当然,就有的跑得又稳又好,又快当,咱们得学人家的先进经验。十个指头都不一般齐,这些火车也会有跑得不稳不好,慢腾腾的,咱们得接受人家一点教训。上级呢,还得按照这些情况,经常不断地有新的政策精神,咱们也得知道。咱们怎么得到这些个呢?就得靠各级领导传给咱们,一边往前跑,一边传,就如同站站加煤、加水、加油干!”
人群里又爆发了笑声。
笑得最开怀的是高大泉。他停住步,说:“大伯,您讲得好,讲得透彻。”他眼望着前方那阳光照耀的道路沉思地说:“开这列火车,又得快,又得稳,不容易呀!”
周忠说:“大泉,你这个想头很对,也是给大伙提醒。火车开得要快要稳,就得像你这几天常说的,大伙得猛打猛冲,还得小心谨慎。谁要是掉在困难坑里,光发愁,光叫苦,那会离了轨,停了车;反过来,迈到顺当道儿上,发了热,犯骄傲,也会离了轨,停了车。对不对呢?”他见高大泉点着头,又说,“你提到不容易,我估计也容易不了。你们想想,咱芳草地,前些日子,社会主义还没有开个头,就把一些人吓成那种丢魂丧胆的样子,生着法儿打击咱们开车的、领头的,挑拨分家闹事儿;折腾一遭儿,没捞住一星半点东西,脑门子还撞了个大疙瘩,肚子里的气要撑破皮啦!从今天起,社会主义就要像个大胖娃娃那样,欢欢实实地、大喊大叫地在芳草地落生了,他们能眼看着咱们的火车顺顺当当、呼隆呼隆地在钢轨上跑吗?”
高大泉听着,兴奋地攥着拳头,说:“大伯,你说得太好啦。这些就是我想的和要说的。咱们都得把这些话记在心上,都要心明眼亮,看着道儿跑哇!”
小春禧欢蹦乱跳地从大门口跑进院子里,连声喊:“爸爸,我大泉哥他们过来了,你快着点儿吧。”
刘祥正蹲在窗户前边修理一把大锄。这锄是过去打短工、出卖劳动力的时候使用的;从现在开始,刘祥要用它锄耪自己的土地,培育互助组的青苗。他想把锄头修得更结实、更好使,跟小伙子们赛一赛。
春禧见爸爸只朝她笑笑,又接着磨擦锄板上的铁锈,就又跑进屋里。她见两个弟弟手脸都洗得干干净净,衣服都穿得整整齐齐,坐在炕沿上看着妈妈梳头,忍不住地喊一声:“妈妈真漂亮,好像要走亲戚去!”
妈妈朝她嗔怪地看一眼。
刘祥在窗外搭腔说:“不是走亲戚,咱们要漂漂亮亮地走社会主义的道儿!”
这一家五口,高高兴兴地走出小院子,正巧高大泉他们一伙人经过门口,这五口立刻加进这一群里。
“刘祥叔您也起这么早?”
“不瞒你们说,高兴得我一夜没睡着!”
他们的说笑声,被胡同口传出的喊声打断了。
秦文吉抱着孩子,边走边喊:“快回家吧,老爷子都生气了!”
赵玉娥跟一伙子不是互助组的妇女和孩子站在路边上,看着非常热闹的高台阶,看着往那里集合的人。她听见男人喊,装作没听见,故意朝前边挤挤。
秦文吉又喊:“你把孩子丢在家里不管,使半节碾子就放下了,这像过日子的吗?”  
站在一边的活电报万淑华插一杠子说:“文吉,快松松你手里的绳子吧!人家年轻轻的,怎么过得了你家那日子,到外边看看热闹,新鲜一会儿还不行!”她还要多说几句公道话,一看赵玉娥的两个眼圈红了,赶紧收住口;忽然又拍着手喊:“嗨,区里来人了!区里来人了!”
人们这才看见区农业助理李培林被高大泉一伙人围在中间,亲亲热热地说了一些什么话,又一齐奔高台阶了。
高台阶的大槐树下边,是一群扛着锨锄的男女老少庄稼人,是一片喜气洋洋的面孔,是一股欢欢乐乐的声浪……
朱铁汉挤出人群,跳上台阶,大声地说:
“同志们,咱们为建设社会主义的战斗,今天才真正开始了!过去咱们那个老互助组,不过是个信号灯,今个火车头在钢轨上开出来了!有人说,过去那个老互助组是碰巧碰出来的。不是!那是穷逼出来的。那是从翻身农民心坎儿里发出来的喊叫!是县委梁书记,土改以后在燕山区大搞组织起来对咱的影响和带动!现在我们上了轨道!当然,现在还是火车头。咱们先在前边闯闯,闯出经验,闯出了优越性,车皮就会一个个往上挂,一大串,一齐跑!咱们先说下,谁要干,就得铁了心干!”
人们呼喊起来:
“没问题,至死不会变心啦!”
“只有这一条幸福道儿,我们看准啦!”
“我们这辈子走这条道,辈辈都要走这条道哇!”
大家用热烈的掌声,欢迎高大泉讲几句话,高大泉又往高台阶上推着李培林。
李培林兴奋地说:“昨天晚上梁书记开了县委扩大会,王书记和田区长都参加了。区里根据县委会的精神要召开村干会。我是来下通知的,通知高大泉明天代表互助组参加。我没准备,今个不讲了。只说一句,你们互助组今天开始活动,这是大喜事儿,田区长在县委扩大会上介绍了你们成立互助组的事儿,梁书记表扬你们了!我祝贺你们成功!”
人群里又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
高大泉被人们推到台阶上。他看着一张张兴奋异常的面孔,看着一双双闪着光芒的眼睛,看着男女老少庄稼人都浑身是劲、信心百倍的神态。记忆里的许多面孔和往事,在他心头翻江滚浪般地涌现起来。他想到躺在病床上的爹,坐在小拱车上的娘,运河边上跪在地下等着被出卖的小闺女,追赶着要寻死的妈妈的小男孩,一群闯进地主大门的愤怒的穷人,以及乐二叔那两只创造出无数财富的大手。他还想到齐志雄从窗洞塞给他的棉鞋,天门镇上的枪声,蓟运河边的炮火。他想到在飞机扫射下的运粮车队,在硝烟中冲杀的千军万马。他想到第一次乘坐人民列车,第一次登台揭发控拆地主的罪恶,第一次分到土地,第一次看到工人阶级有组织的劳动,第一次听到传达毛主席关于“组织起来”的伟大号召……这一切一切,都像阶梯一样,把他和他的伙伴们送上了一条崭新的、通向幸福的大道;今天,就在这里迈开了有伟大历史意义的第一步!
高大泉挺起结实的胸膛,举起粗壮的胳膊,呼喊着:“同志们,铁汉把我要说的话说了,大家把我要表的决心表了,芳草地的新的斗争,新的生活就从我们身上开始了!往后,我们的困难还少不了,帝国主义和国内的敌人,不会眼看着咱们顺顺当当地往前跑。这没有什么可怕的!我们有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指导,有各级党委的领导,我们有组织起来、共同富裕的道路,我们有决心、有勇气、有干革命不怕掉肉的精神,我们就一定能胜利!咱们要趁热打铁、马不停蹄,干吧!冲吧!”
老周忠加了一句:“咱们还要把火烧旺点,快马加鞭,前进哪!”
庄稼人,那些推倒了三座大山、砸碎了身上枷锁的庄稼人,举起手里的劳动工具,欢呼着,歌唱着,冲出这古老的村庄,在那金光灿灿的大道上,前进啦!

                           【第一部完】

一九七○年十二月十二日至一九七一年十一月二日
              草于孙汪庄、大白楼、南彩、北京
作者: 旱地惊雷    时间: 2017-1-20 20:31

《金光大道》第一部总算完成了,我想这应该是目前大家所能见到的版本中最接近声名原著的了。同时我在网易云音乐中做的有声书《金光大道》第一部也完成了。心中很是欣慰。
这种具有鲜明时代特色的作品也只有在那种时代才能产生,只有那种万众一心的气氛才能产生这样伟大的万众一心的作品。
作者: 大道不空    时间: 2017-1-21 21:44


作者: 旱地惊雷    时间: 2017-8-8 19:25

我准备金光大道第二部的连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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