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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推荐:花落烟云梦——周语 [打印本页]

作者: 种花人    时间: 2014-3-28 09:32     标题: 推荐:花落烟云梦——周语

读宋词,就是与着青衣的词人一同听风,看雨,饮清酒,赏菊花,驾轻舟往来于古代的酒肆、庙堂、江湖之上,天地之间,于词人的精神世界,浪漫情怀中找寻心灵的怡然与宁静。
作者: 种花人    时间: 2014-3-28 09:32

每个人都需要一块疗养心灵的静地
  ——读周语的《花落烟云梦》

文/朴素

天涯社区文学版主编

著名作家 评论家

一次文学活动上,我偶然认识了周语这个为人低调,在众多80后写手里并不显山露水的安徽小伙子。后来在天涯社区散文天下读了他写的《读线装书的狐狸精》、《一个县令的日常生活》、《汉语春秋之招魂 》等文字风流,才气纵横的文章,再次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散文是一种讲述性的语言,通过生花妙笔阐释作者对世界、人生的看法。《花落烟云梦——乱世情迷中宋代词人的怅惘情怀》一书就是对宋代词人精神世界的解读。周语的解读不是枯燥的学术研究,而是重在体察宋代词人的情怀。全书笔墨淋漓,锦绣万千,仿佛山阴道上,触目皆有佳思。

作者在自序里写到:“宋代的词人在山水中寻求精神家园,在桃源、酒肆、江湖之上寻找知音,在这一点上现代人也是一样。”故尔,打开宋词的书卷,就打开了一扇连接现代与古代,通往心灵之路的大门。由此周语看到了贺铸的“旧梦江南”,看到了温庭筠的“清风不知我”,看到了陈师道的“山色满襟”,看到了林逋的“吴越情歌”。

可能是个人的兴趣与偏好,周语解读的宋词以婉约风格的作品居多,全书也是在一种感伤的情怀中聆听着宋代词人们的心事。

写司马槱的《黄金缕》:

“宋代人写梦,是人间烟火气,情思恩爱,浓得化不开,纠缠在一起的。这首词是一篇记梦的词,内容写的是常见男女恋情。固然不似前朝人那种一朝风月,梦入桃源南山的清幽,神秘,却也是饱含深情。”

写石延年的《燕归梁》:

“他蓬头散发,带枷饮酒,赤足夜吟,写芳草春愁,但求醉倒。但是在这篇词里,他索性跟你谈论春愁,这种忧思,让你不免觉得他确实是有几分痴心的。”

写许棐的《后庭花》:

“依旧是浓情,华丽。词人的性情写进卷中,称为锦书,而闺怨,寄情,则有鱼雁传书,尺素白云。雨窗的情深,红绿的草木,西湖踏春的女子,就是这首词所写的主要景象。”

类似的解读还有很多。这样的解读无疑带有很强的个人色彩与情感倾向,但这样的解读也最感伤唯美,更偏重心灵的神会。正如作者所说:“宋人的词,写天地虫鱼,柳色草絮,闺情花柳、笙歌饮宴,送别归隐,百味人生,其实词中之情与今日人们心灵困顿之时,所面临的都是一样的。让宋人来做我们心灵的导师,在词篇中与他们共同浪迹天涯,看明日黄花,清风依旧,这样的人生境界亦是难得。”

宋末词人蒋捷曾论听雨之境:“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此亦为人生之三种境界。我观周语的《花落烟云梦——乱世情迷中宋代词人的怅惘情怀》,已在“少年听雨歌楼上”与“壮年听雨客舟中”之间,固有满目的风花雪月,满腹的别有怀抱。

艺术就是这样,没有现实,它就什么也不是,没有艺术,现实也就微不足道。周语漫游在古典情怀里,每有所得,发为文字,以此体验词人的原初之思。他们的忧伤和彷徨品之令人感伤,更能唤起喧嚣的现代人对美好心灵的向往与追求。愿《花落烟云梦——乱世情迷中宋代词人的怅惘情怀》成为每一位读者疗养心灵的静地,也希望通过本书,让我们的心灵在穿越千年的浪漫遨游中寻获知己,找到安宁。
作者: 种花人    时间: 2014-3-28 09:33

前言 走进宋代词人的精神世界
  宋代的词人在山水中寻求精神家园,在桃源、酒肆、江湖之上寻找知音,在这一点上现代人也是一样。

这些词人以绿蓑衣的渔家,佩带金错刀的将军,死谏朝堂的书生,深山采撷药草的隐士,种植梅花春草的行脚僧的身份进入我们的阅读视野。这就是关于宋人精神世界的百味人生。

宋代词人的江湖,是迷局,是智略,是趣味,是学识所不能抵达的边缘。

而宋词,是一条青色的河流,我们泛舟溯源而上,寻找词人们留下的秘密。或者与他们一同在这水畔思考人生存在的意义,情感的永恒,天地之间的寂寞。

阅读宋词,就是与古人对饮,需要气量、耐心,以及豁达的心怀。

宋代词人的精神家园,长满葱郁的树木,每一颗树都成长为一部传奇。

宋人的词,写天地虫鱼,柳色草絮,闺情花柳、笙歌饮宴,送别归隐,百味人生,其实词中之情与今日人们心灵困顿之时,所面临的都是一样的。让宋人来做我们心灵的导师,在词篇中与他们共同浪迹天涯,看明日黄花,清风依旧,这样的人生境界亦是难得。

寻求诗意的栖居大地之上的现代人,在安静的夜晚,最适宜去读宋词。每一首宋词都是进入那个时代精神空间的途径。

依照乐谱声律节拍而写新词的词人,是灯火阑珊处的茶客,是现代都市人内心的一个精神符号。

我们与宋人之间的历史距离,因这些词的存在而拉近。

读晏几道、苏轼、黄庭坚、辛弃疾、李清照、陆游、温庭筠、姜夔,看一看古代的城市,宋代的烟雨,江湖的女子,客舟的秀才,青山脚下的农夫,清唱赶路的樵夫,谈一谈人生的遭遇,生平的坎坷,仕途的困顿,内心的寥落与孤单。

寻找古代春天的现代人,终于能够与宋代的词人相遇,心灵之间的默契是没有距离之分的。因为,我们同样有着春花秋月中不老的心怀。

阅读宋词,寻找心灵的一片净土,绿竹黄花。话本上的宋代,街头,民间的记载,让我们可以体会到这些词人感性,温和的一面。

这宋代的词曲之中,艳丽浮华,歌坊厅堂,浅斟低唱,都是一往情深,而并非浓艳的脂粉气涂写的伤情小调。

以一个现代人的眼光来阅读宋人的平生,词句,才能体会其幽谷晴雪,清冷的心态,自若的神采。那是一种人生的大智慧。读宋词,就是向宋人学习这种风度,襟怀和神气。他们是真正的智者,即使潦倒江湖,半生寂寞,依然能心平气和,其内心稳如泰山。

进入宋代词人的精神世界,与古人心心相印,这是大境界,大智慧。这样才能懂得词人们在历史闲愁中的云水心迹,兴亡离乱中的忧戚心灵。

阅读这些传奇般的词人笔下珠玑,看前朝旧事,看谴谪羁旅,归隐栖居,亦能体会到宋人性情天真、直率、温雅、平和、自然的一面。

阅读这些草色烟雨中渐渐远离京城,走向大自然,回归人性本真空间,回到日常生活中的词人的心灵史,亦能懂得这些士子、酒客、女子、村妇之放达、开阔。

宋代人的精神世界,或冲淡、疏野、清新、古雅,不同的风度、意气,构成辞章的核心。这些精神气质,是我们理解,领悟宋词内在韵味,涵义,人生寄予的关键所在。

一个现代人,打开宋词的书卷,就打开了一扇通往心灵之路的大门。这种阅读已经与传统的解读不同,它是指向宋人的精神世界。在那里千里明月,茶客对弈,竹杖芒鞋的词人,出门相迎的故交会与你相遇。

寻找宋代的书生、隐士、剑客、侠士、将军,不同的词人,不同的身份、际遇,让我们看到历史的现场真实的人生状态,悲剧,喜剧。这是一种人性的回归,一种心灵隔膜的消融,一种宁静,深沉的人生智慧的复归,也是一种人文关怀的古今情怀。

当你进入了这个世界,你的喜怒哀乐,就会有了更深切的情感包含在其中。

宋代词人的精神世界,开满菊花,青衣的词人一叶扁舟,来到我们的视野之中。欲做现代都市隐士的人,寻求内心困顿解脱的读书人,都能在这里找到知音。因为这个世界是无限的宽广的,它容纳了世间的春花秋月,带你找到心灵回归故乡的小路。

这些词人之中有青衣的士子、酒客、船家、游子、思妇,他们构成了烟雨朦胧的年月,词中故事的主角。阅读这些词人可以感悟不同的人生,对历史的理解有更为感性的体会。

比如世事如棋,人间百态,宋人如何思考,面对人生的困境,这是现代人应该学习的地方。他们并不是用简约主义,或者理想,策士,将军这些单调的词语可以概括的。他们的人生意义需要仔细的阅读,才能有所领悟。

阅读宋词,就是与这些青衣的词人一同饮酒,看赏菊花,青山,驾着轻舟在古代的朝野、庙堂、江湖之上,精神天地之间相往来。

宋词,是一个传奇。
作者: 种花人    时间: 2014-3-28 09:33

旧梦江南——贺铸·《青玉案》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碧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北宋饮酒、看花的词人似乎总是会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时节出现。这些词人所任皆冷职闲差,平生看尽黄昏雨。贺铸的词正是在这样的年岁写下的。

闲愁,似乎是哪个朝代的士人在宴饮之后,看赏山水,无可避免的寂寥之情。宋词中每每写到这种倦与爱,都是用一种带着闲愁的笔法,以回环曲折的方式,表现内心无限的感慨与悲情。

宋人的闲愁到了贺铸的笔下,是缤纷精丽,辞美而情深婉约。

贺铸和北宋许多身居宦海的词人一样,喜欢谈论时事,《宋史?贺铸传》认为他“可否不少假借,虽贵要权倾一时,小不中意,极口诋之无遗辞”,这里便可看出他耿直、快意的一面。这篇词展现的却是词人深情、细腻的一面。

闲愁在贺铸的词中,则尤为让人印象深刻。柳塘之下,青青的莲子,蜂蝶慕香而来,鸳鸯春梦,闲花深院茶客坐看红颜。这样的情境,表现的是一种迷离的情感。处于似真似幻之间的想象,这也是贺铸词中的一个特点。景物和情感是交织在一起的,这样的艺术效果宛如镜中的回忆录,一点点的光透出来,故事和情节一点点的展开。

贺铸虽然一生仕途并不是很如意,但是他却能在艺术创作上独辟蹊径,坚持自己的人生追求。张耒曾经称赞贺铸的词“盛丽如游金、张之堂,而妖冶如揽嫱、施之口;幽洁如屈、宋,悲壮如苏、李”,这是从词史的角度对婉约之风的褒扬,对贺铸的赞颂。贺铸半生大多是冷职闲差,以至抑郁不得志,所以以这样的人生写梦中山水、女子,也是饱含激切,诚挚之心。

贺铸认为作诗词须得“平澹不流于浅俗;奇古不邻于怪僻;题咏不窘于物象,叙事不病于声律;比兴深者通物理,用事工者如己出;格见于成篇,浑然不可镌;气出于言外,浩然不可屈。”这是大家风范,对艺术创作的要求精益求精。而贺铸笔下之美色,确是玲珑八面,碧光晶莹。

“月桥花院,锁窗朱户”,这是写思恋与顾盼。春梦初惊,这种闲愁只有北宋才有。庭院和紧闭的窗格是透不过春光的,何况这梅子雨时,让人内心有一种压迫感,空间似乎被压缩到极点,再美的景色也只是惘然。贺铸在崇宁四年的宋代酒楼,目送春归,小窗月明处,却是元丰年间的快哉雪晴之时,远山隐隐有着彩云飘来。一个人的江南总是这样鼓催歌送,薄衣衫的少年,用彩笔写下断肠的诗行,这词中的愁绪就像是一川烟草,放眼处,尽是昨日黄花,这种格调和笔法都是贺铸内心的愁绪所决定的。

曹庭栋《宋百家诗存》认为贺铸词风“灏落轩豁,有风度,有气骨”,虽然与贺铸的其余词作相比,这首词在形式上并没有多大创新,严格来说并不属于能越出恋情闺思的范围,但亦非酒席宴前娱宾遣兴之作。三句闲愁,一川烟草。贺铸的诗词世界里,他的心是清冷的,词也是清冷的,还带着晚唐花间词风的那种淡淡的唯美。笔法灵动的变幻,词人写情写景,似乎都已经不再作区分了。这个时候词人闲居横塘,笔下的句子依然有晚唐那种暖色调,他好像一直就守候在那个烟柳池塘,阴雨连绵。这样的单相思带着醉眼闲愁,这样的一个宋代女子在词人贺铸的诗意世界,不单纯是一个虚构的符号,她是有着轻盈的步子,恰似春愁一般,缭绕着不肯散去,雨后的苏州城,春风误入梦境,看时光悠悠散尽,留不住满城风絮。

透过贺铸的诗词,最容易让人联想的是愁绪来临那一刻,词人无可奈何写闲愁的样子。晚唐橘色的春愁,在贺铸的词里是满城的风雨。词中意境幽微,让人看不清楚烟云深处的朱颜,理不清这江南断肠句,闲愁似飞花。苏州的闲酒,不似风月消遣,却有鸳鸯春梦,春倦残花,让人不能消停。春去尽,无迹可寻。江南梅雨,无有止期,词人的杯盏,也没有空缺的光景。佳人一去而不复返,鸟啼人静,彩云透过绿纱窗送来明亮的光色,贺铸读书填词,看着这雨季的长卷轴,画中人,意中人,冷香浮动,折花临水,思绪如惊鸿,匆匆掠过苏州城。

这样的写法不是单纯的应景,而是由心而发。这样大的天地,这样远的苏州城,一帘疏雨过尽,也许醉未成欢,客人散去,只剩下酸楚的音调,门前的落花。雨水从屋瓦山上滴下来,敲打着雨季的梦窗。

贺铸也有写闺情花柳、笙歌饮宴的词作,但从历代的评论和诗话来看,这篇最美。贺铸晚年退隐至苏州,酒冷灯昏,漫长的雨季,不知道写下多少春意阑珊的句子,江南暮春时节不知道给予了他多少灵感和忧愁。关于艳遇,弹唱,填写的情词,都若门前流水,惊鸿照影。贺铸在苏州寄居横塘,这样的光景,一种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的懒散愁绪,让人不能罢休。

宣和七年,也就是一一?五年,贺铸卒于常州之僧舍,一生的故事到此就落幕了。他一生做过酒税,监钱官,大小职位,皆是闲冷之遇。据说他因“尚气使酒”而不得再出任仕官,索性回了苏州,坐拥万卷之书,独对天地人间这大寂寞,大悲愁。所以当他这样写的时候不免有“但目送,芳尘去”,兀自寥落的情境。

这闲愁似乎也一时间变得具体可感了。这种可感的情绪,洋溢在词篇中,仿佛他和北宋所有的词人在雨季里的愁绪是一样的漫长,用这彩笔写当年明月,梅子闲情,看苏州城的风雨世故。
作者: 种花人    时间: 2014-3-28 09:33

清风不知我——温庭筠·《梦江南》
  其一

千万恨,恨极在天涯。山月不知心里事,

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云斜。

其二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

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

一个花间词人的梦中江南,总是给人们太多的想象和期待。

历代词人趣话提到温庭筠,认为他才是一个真正懂得花间词的艺术价值的人,在传统的诗话批评语境中能坚持自己的这种风格。《旧唐书》本传中说他“能逐弦吹之音,为侧艳之词”。作为花间词人的鼻祖,温庭筠始终都是一个性情中人。阅读宋词的时候,除了镜中悲欢,词人本身的不羁,也让人倍感难得。

这个传说中的杜陵游客,早年辗转天下,临水而居,登高望远,在追寻古人之风的途上他走了很远的路。温庭筠幼时已随家客游江淮,阅历丰厚,写词自然亦是浓丽精巧,气韵生动。

刚刚从错综复杂的宫廷险恶迷局中脱身,词人来到江南,重新回到属于他的自由世界,身心都可以轻松一下了。因为在山雨、古寺的怀抱中,要比在宫闱之争的棋盘时局中安全得多。于是,这下笔就多了几分闲愁,从容落墨的宽敞心怀。

虽然一生之中有过太多的糊涂事,但是并不妨碍他在词史上的开山之祖的地位。王拯《龙壁山房文集忏庵词序》云,“词体乃李白、王建、温庭筠所创,”“其文窈深幽约,善达贤人君子恺恻怨悱不能自言之情,论者以庭筠为独至。”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云:“词有高下之别,有轻重之别。飞卿下语镇纸,端已揭响入云,可谓极两者之能事。”这里是对温庭筠这个花间词人对词题开创之功的首肯。而周济的评论,则是说明温庭筠在词的创制与填写方面的造诣出神入化。

第一首,写思妇深夜不寐,望月怀人。“千万恨,恨极在天涯”, 温庭筠早年才思敏捷,以词赋知名,然屡试不第,客游淮间。温庭筠代人作赋,不久离开襄阳,客于江陵。这样的人生阅历是丰富的,何况这些苦愁在词人看来是不必感觉难堪的。

这种随遇而安的心态,是词人性格的疏旷,气质的野逸。温庭筠当初扰乱科场,被贬为一介县尉,当了一个芝麻大小的官。直到后来襄阳辟为巡官,此时温庭筠已56岁。

这个花间词人似乎是看轻这段苦短的。这就是宋代词人的气质,做知县,或者书记官,他们这种随遇而安而用之不竭的热忱,内在生命燃烧的温度是难于透过平静的外表察觉的。他们的喜怒哀乐并不完全等于其生命空间的真实状态。每一次贬谪,他们的精神和思想就愈加坚硬。

临水而居,看青山隐隐水迢迢,这是沉静的智慧。一个花间词人,在襄阳,温庭筠与皮成式、周繇等交游酬唱,乘木舟而周游天下,策瘦马而疾驰四野,颇有点春秋君子之风。他的词又是那样浓艳,甜蜜,善于描摹、精通音律,或者写女子闺情,风格浓艳精巧,清新明快,

“山月不知心里事”,这个花间词人的痴是如此,忧悒也是如此。这三句是写宁静的夜晚,山头明月,心事无人可解。这情愫像是一个女子的寂寥,也像词人在写人生羁旅,江湖往事。古人说温庭筠少负才名,然屡试不第。又好讥讽权贵,多犯忌讳,因而长期抑郁,终生不得志。 他心里一定有许多故事要讲的。“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云斜”,虽然多写空泛的景物,但是韵味含蓄,在词境的营造上,是有着独特的个性色彩的。

南宋时人黄叔旸云:“飞卿词流丽,宜为《花间集》之冠”。这句子就是流丽,清亮之美。花间词人的华美笔法,婉转曲调,让人遐想之余,难于释怀。

《北梦琐言》说温庭筠“才思艳丽,工于小赋,每入试,押官韵作赋,凡八叉手而八韵成”,所以时人称为“温八叉”。在我国古代,文思敏捷者,有数步成诗之说,而像温庭筠这样八叉手而成八韵者,再无第二人。

《梦江南》是温庭筠的名作,写思妇的离愁别恨。第二首,写思妇白日倚楼,愁肠欲断。两首词以不同场景塑造同一类人物。一个是深夜不寐,一个是晨起登楼,都写得朴素自然,明丽清新,没有刻意求工、雕琢辞句,但却能含思凄婉,臻于妙境。刻画人物形象生动传神,揭示人物心理细腻、逼真,足见作者技巧纯熟,既擅雕金镂玉的瑰丽之作,又有凝练的绝妙好词。

第二首词,是宋词历史上的一个经典之作。写一个女子梳洗之后,顾盼来人,倚楼远眺,望着江水的情景。这里就显示出了他善于选择富有特征的景物构成艺术境界。表现人物情思,文笔含蓄,耐人寻味。

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千帆”二句,窈窕善怀,这里是指词风而言。温庭筠的花间词词风逐渐变得洗练,自然,清新可感,在艺术手法上的成熟,都使得这篇词形象层的描绘更加动人。“过尽千帆皆不是”,这就将等待的漫长,守望的痴情烘托出来了。句子清新明朗,琅琅上口,接近口语化的写法。

那片片的白帆,似乎和天际的流云一样飘在空中。肠断白蘋洲,白蘋洲,就是长满了白色蘋花的小洲。这里是指相思,无尽的等待之中,陷入愁闷。

温庭筠精通音律,熟悉词调,在词的格律形式上,起到了规范化的作用,艺术成就远在晚唐其他词人之上。他的诗与李商隐齐名,世称“温李”。其词题材较狭窄,多红香翠软,开一派“花间词”香艳之风。

温庭筠的江南正如传说里的桃源不可寻觅,却会一直存在内心世界的某个角落。也许只有那山里的明月,才知道一个花间词人的半生寂寞。
作者: 种花人    时间: 2014-3-28 09:34

山色满襟——陈师道·《满庭芳》(咏茶)
  闽岭先春,琅函联璧,帝所分落人间。绮窗纤手,一缕破双团。云里游龙舞凤,香雾起、飞月轮边。华堂静,松风竹雪,金鼎沸湲潺。

门阑。车马动,扶黄籍白,小袖高鬟。渐胸里轮囷,肺腑生寒。唤起谪仙醉倒,翻湖海、倾泻涛澜。笙歌散,风帘月幕,禅榻鬓丝斑。

宋人写茶,总像是以一个远离尘嚣的隐士身份、口气、姿态来讲述这山间云水襟怀。而陈师道论茶水,则借着这暖色调的词牌,写饮茶的时光,杯盏里的翻江倒海,世间的松风竹雪。

陈师道字履常,一字无己,号后山。这个词人在当年朝廷经义取士的时候,却不以为然,视之为草履,显然是清高、自傲的。而苏轼欲结好于他,他却说“向来一瓣香,敬为曾南丰,”性情是比较独特的。但也表明了他不慕名利的心态,晚年他家境之困,亦是与此有关。

这个性情清雅的宋代词人,提笔写茶,依旧是与他的词法主张有关,讲究“无一字无来历”,字字都是源自古典传说、神话,或者故纸堆里的趣事。也许宋人的雅趣如此,这样的写法倒也是赏心悦目。在格律、形式方面他能够自称风格,在艺术技巧上是有着深厚的功底的。

词篇开头有着神奇瑰丽的描写,似乎茶的袅袅香气都是在这样一个飘渺的空间散发出来的。“闽岭先春,琅函联璧”,这是不同世俗世界的超然气息,一切都是在一个空灵、清幽的诗境中缓缓疏散的茶叶片,超绝脱俗,没有烟火气息,“一缕破双团”,只有云雾缭绕的仙境。

宋人饮茶,将就澄清,寂然,无扰,需要等心静了才能喝。而这篇词写茶之仙境,是袅袅云烟,香茗缓缓散开,明窗净几,一派清明的气象。“绮窗纤手,一缕破双团”,宋人的茶趣如此,它是属于精神世界的仪式。

茶需要心静的功夫,需要思虑的澄净,而写茶更需要学问和经验。像陈师道这样写茶,与黄庭坚的润泽,苏轼的明净都有所不同。陈师道是在词篇中首先虚构了一个空灵的世界,它不是净土,亦非明镜,却是云中龙凤,闲游天宇。这一点正是开头第一句所造就的轻灵氛围。仿佛是写天上人间,茶的苦,茶的淡,都是如此的华美,连光泽也是明亮的。而陈师道在上阙词中用这种玄想似的艺术虚构手法营造的氛围,则是超越“象”与“形”的。饮茶的静、闲、谦和,这些要素都具备了,如“华堂静,松风竹雪,金鼎沸湲潺”,本身就是一幅宋代不食烟火的茶客小饮的图画。

象征茶客的孤傲,高洁的松、竹、积雪,都是明净的,陈师道营造的这样的寂静和谐的饮茶场景,就是开篇那种超凡脱俗的构思立意的自然要求。包括纱窗,纤细的手指,无论是环境还是茶水器物都是应景而备。这样的词读起来有畅快淋漓,梦境神游的感觉。茶水,叶片缓缓的散发出热量,浓郁的气息宛如香雾一样盘旋在案头,这大概就是江西诗派讲究格律形式,最终能够不着痕迹的妙处所在。如此充满想象力的词,也只有具备敏锐的艺术直觉的词人才能写得。

陈师道写诗词有一条要旨就是“宁僻毋俗”。茶水本身都是简单,明净的事物,按照其本身气质来写其神韵,把饮茶的活动写成解脱、开悟、云游的美事,毫无扭涩之感,这就是江西诗派的一个鲜明艺术特点。其次,陈师道执著于学杜甫,亦是极有所得,在这篇词中格律、典故、摹写,都是相当出色的。

知堂先生在写《喝茶》时曾说:“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比较词中真味,茶水一事,真的是具备了人生灵悟。像陈师道这样看着“扶黄籍白,小袖高鬟”,亦是同样别致的闲静。词句虽然还是有一些生涩,执拗,但音律却是平缓了,毕竟整篇词都是在这样优缓,安宁的氛围中展开,“金鼎沸湲潺”,饮茶的人心里都还是安静的。

通篇看来,词虽然华美,但本质依然是古朴淡雅的。有动有静,有云里游龙舞凤,有笙歌散后,禅榻鬓丝斑斑,一缕青烟袅袅的安闲。

茶水总需美人烹煮,但是却不见得有脂粉气。这也是江西诗派主张诗可涩不可俗的结果。没有茶馆堂倌在这里唠唠叨叨,避俗,写茶事,大抵都是如此。可以古朴,可以温雅,但万万不能沾染胭脂的。

下阕写茶的神妙,在于能写出“唤起谪仙醉倒,翻湖海、倾泻涛澜”,这样的轻盈胜境。陈师道不写旧梦,只写当下,门前茶客,车马翻腾,云雾缭绕,人分明是在茶水之中的。继而写笙歌四起,小饮几盏茶水,心神明净,有天上人间的喧哗,亦有云海渺茫的散漫。这词中节奏,也就是茶水蒸煮的节奏,也是笙歌的节拍,也是陈师道在宋代的半生忧患,难得的片刻宁静和诗意。结合整篇词,陈师道的人生经历,写诗的宗旨,要法,才能品出他的潦倒与坎坷。

茶水一事,事关风,月,松竹,开悟。陈师道写这首词的心境大抵如此。无论是茶客围炉的前奏,写“绮窗纤手,一缕破双团”,或者渐渐的心中块垒有所郁积,如“禅榻鬓丝斑”,开始慢慢领会茶中味道。乃至绍圣元年(1094),他被朝廷视为苏轼余党,罢官回乡,他孤身一人独去,亦能坐在窗前悄悄地斟茶,洗杯子,看着荒凉的庭院,衰草,长长的叹一口气。

凭心而论,至于陈师道喝的是花茶,还是青茶,这些真已经无关紧要了。半生忧患,做一个灯前的客人,饮完这杯茶,借酒红,落笔风雨,涂抹青烟,那茶中的浮云,月影,此中真味,自是难忘却。
作者: 种花人    时间: 2014-3-28 09:34

送你一卷青玉轴——李清照·《凤凰台上忆吹箫》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人未梳头。

任宝奁闲掩,日上帘钩。

生怕闲愁暗恨,多少事、欲说还休。

今年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明朝,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即难留。

念武陵春晚,云锁重楼。

记取楼前绿水,应念我、终日凝眸。

凝眸处,如今更数,几段新愁。

易安的词,是一块温暖的青玉,玲珑剔透。这样的玉,是怜爱,是消残,是恋恋不舍。易安的词便有这玉的质地,是大宋那些青玉中最冷静的气质,内敛的情感,亦有决绝与慷慨之气。

易安,这个宋代的女子,她的气质,决绝,酝酿的风云之气,鼓荡于词牌之中,让历代词家反复揣摩,叹息。这个女子从北宋的凋残风景,一路寻觅,来到南宋的城邑,瘦比黄花,暗香盈袖,她的愁却是在书卷之外的。

这首词概作于词人婚后不久,赵明诚离家远游之际。写出了她对丈夫的深情思念,“香冷金猊,被翻红浪”,阁楼的熏香,书卷,金猊铜炉,那残香逐渐地冷却,锦被是红色的,这些光色的映衬,现出格外的浓丽。写人物的情绪和神态,这三句词的笔法工炼、沉稳,在舒徐的音节中寄寓着作者低沉掩抑的情绪。这是古代书阁或者门斋的布置,青铜香炉,玲珑小兽,暗香溢满书卷,木质的家具散发出陈年的香味,悠远而沉厚。这样的气息,让人有深情和刻骨铭心的心事。

宋代的阁楼,似乎并不像五代那样的华丽、金贵,它的气质是内敛、沉定、静笃,世间浮华与它是没有牵连的。这种特异的气质只属于易安的词境,而词中人也许就是她自身的诉说。熏香沐浴着房间内的锦被,醒来的人儿有慵懒的神气,这就是“愁思而倦”,不想去洗梳。尘埃落满木质的梳妆匣,那种色泽是典雅,透脱的。

易安的笔法是萧疏、凄婉的,这词总是带着清冷的质地。她不仅仅写深闺寂寞,小院闲窗,笔下更多的是两盏淡酒,云鬓斜簪,有着细腻,清新之气。她的愁是云霄鸿鹄,不坠尘埃,是兰舟催发,千里明月夜。

“日上帘钩”,晨光穿过窗格,照射在门帘上,似乎还可以感觉到这光的温度。“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担心离别的痛苦,不知有多少心事要倾诉,却是欲说还休。杨慎评此句说:“‘欲说还休’,与‘怕伤郎,又还休道’同意”(杨慎批点本《草堂诗余》卷四)。这种欲罢不能的思绪,其内在隐含的心理思绪是复杂的,在词义上也可以有着多种的解释。冷香残烬,这惜别是痛惜,只是掩饰得自若,强忍悲伤,暗自垂泪。惜别之情,写到欲言又止,这本身就是一种无奈。欲说还休,古人临行之前的叮嘱或千言万语,或尽在不言之中,这是一种痴情。相思之苦都埋在心底,似乎在等待下一个春季发芽。熏香炉已冷,锦被凌乱,慵懒的时分,而又欲说还休。

这个宋代的女子,日常语言与情感经验,是那个时代的词人所能体现的一个界限。这个区分不是以才气、灵感为主旨,而是以生命的深度体验为核心的。易安已经在历史的罅隙与缺口之中,为艺术创作打开了这道大门。

“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人的憔悴,消瘦还是因为这思意绵绵不可断绝。不是因为饮酒,忧劳,亦不是因为悲秋,言下之意,已经很明白了。而“休休”一句,写别后之情,有古人唱阳关之曲的悲苦。仿佛可以看到主人公卷起衣袖,站在那冷香之前,依着窗阁,在细细的吟唱这送别之歌。“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 武陵人,用刘晨、阮肇典故,借指心爱之人。

李清照化此典,既写她对丈夫赵明诚的思念,也写赵明诚对其妆楼的凝望,丰富而又深刻。同时后一个典故,还暗合调名,照应题意。秦楼,一称凤楼、凤台。相传春秋时有个萧史,善吹箫,作凤鸣,秦穆公以女弄玉妻之,筑凤台以居,一夕吹箫引凤,夫妇乘凤而去。这首词虽用了两个典故,但总体上未脱清照“以浅俗之语,发清新之思”的格调。层层深入地渲染了离愁别念,以“慵”点染,“瘦”形容,“念”深化,“痴”烘托,逐步写出不断加深的离愁别苦,感人至深。

“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古人评价这句词,说是“清风朗月,陡化为楚云巫雨,阿阁洞房,立变为离亭别墅”(《草堂诗余》正集卷三),到了这里,这种内在的情绪已经变得激烈,突出了。

“惟有楼前流水”,关于词的最后一句,李贺《江楼曲》诗:“楼前流水江陵道。”王琦注云:“楼前流水,道通江陵。”古人思如流水,穿竹林,越青山,随时光前行,不会消散。这流水送寄思,宋代的每一个词牌都是这流水中的潺潺情丝。

在宋词的河流中,易安的词温静如玉,亦饱含激切深情。她一笔写进整个宋代女子的哀愁、思恋、细腻、徘徊之情,也写出了风云女子,心怀家国的凝重之情。

踏进一条宋词的河流,你就进入了古人的精神家园,每一颗大树,每一首词,?是注定的因缘。
作者: 种花人    时间: 2014-3-28 09:34

涤尘——柳永·《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宋代的词,柳永写得最俗,这样的俗不是俗气,而是通晓人意,不拘平仄,上下阕,一百零三字,每一个字让人读来有似曾相识的感觉。都是俗世中的闲愁,长旅中的顾盼,不似唐玄宗入蜀遇到霖雨之日,听到栈道铃声低低的思慕,柳永笔下有着更开阔的人生感悟。

柳永是宋词婉约派的创始人,这个浪迹江湖、街头、村野、酒馆的白衣卿相,他的独立精神以及艺术想象力、意识都是绝佳的。对于这个白衣卿相而言,白色,是一种难于拒绝的色彩。因为白色能让他与浑浊的空气,心机隔离开来,在让人窒息与悲观的时代,有一种心气可以支撑着生活。不是白衣胜雪,却是标明了一种洁净,自我,不随波逐流的气质。

混迹烟花巷陌,入仕之后又受尽排挤、贬谪,一个词人所能经历的都可以在他的词句中找到相应的情感。他对生活的阅历,对世情的理解,注定是一个特立独行的词人。偶尔谋得仕途坎坷的小官职,他弃之如履。他的精神气质是宋代风流才子难于模仿的,这样的词人,怎会穿上官袍,带上乌纱,蜷缩在朝堂依靠流言、奸计谋生呢?

北宋的著名词人之中,柳永的慢词是尤为耐人寻味的。这慢词就像是寒蝉的噤声,有着凄凉的韵意。雨后的汴京城门外,酒刚刚开始饮,心头却被堵住了似的,不得开怀。这种离愁和不舍,被柳永描写得十分生动,层次展开对送别之景的描写,就像画面一样铺开。黄昏的时候,雨停住了,握着酒杯的手也僵住了,柳永在一词一句之间,将这个场景渲染得十分逼真,仿佛读者也是这把酒相送的一个宾客。

在柳永的词境里,雨,黄昏,寒蝉,长亭,都是与人物汇融在一起的。这样的惜别,在汴京的城外,又恰好是雨后长亭,杯盏送客,无语凝噎就是顺着这个情境生出的一种自然情绪和氛围了。这样的填词手法,是尤其贴近人心的。它似乎就是日常柴米,雨后相送,无心赠饮,但将这常见的送别之情,写得让人心生万般留恋,确是柳永才能有的笔法。这样的词不仅讲究虚中有实,虚景实写,也注重填词的轻巧、自然、不晦涩、不缠绵,却自有动人之处。

柳永的词,是可以一边吃酒一边吟读的,这个词人的善心与理想气质不是在书卷中可以悟透的。

辗转于宋代的烟花柳巷,青楼酒肆,一个词人的身影竟是如此的吸引人来探寻。他的知己不在朝堂,不在江湖,而在这繁华闹市红袖添香的女子,往来的民间艺人,辛劳勤恳的农夫之中。他最接近凡人,也最靠近传奇。宋代的酒肆,青红阁楼,民居闹巷,他潦倒穷困,却有百千红粉知己,在乡野村落,他游落江山,黄昏之时,遇到的每一个农夫都与他是莫逆之交。

北宋景佑元年(1034年)柳永才获得进士之名,他一生似乎都在烟花之巷中唱和填词。叶梦得《避暑录话》里说“凡有井水饮处,既能歌柳词”,这无疑是对柳永创制慢词,以及在词境开拓方面的肯定。以明清诗词作者的趣味,相比读到“多情自古伤离别”这样的句子,对人生的浮名,事功会有更细腻,圆润的说法。因为这样的词是能唱到人心里去的,半生的潦倒,半生的坎坷,这俗也俗得有几分悲,这缠绵也缠绵得有几分伤。

据《避暑录话》记载:“柳永为举子时,多游狭邪,善为歌辞。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辞,始行于世,于是声传一时。余仕丹徒,尝见一西夏归朝官云:‘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柳词之美,在于其雅俗共赏,不滞涩,圆润自然,上阕写离别愁绪“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亦有一种天高云淡的蕴含之美。词境即使是写送别宴饮,也是极其开阔的。暮霭沉沉,楚天浩渺,并不局限在个人情绪的挥洒,这就是柳词艺术手法高妙之处。也许正因为如此,柳词才能传到更遥远的西夏,传到汴京之外的世界。从市井之地到江湖之远,都有这样的情词被传唱。后人说柳永的词是“俗不伤雅,雅不避俗”,大约说的是“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这样的句子。柳永的词通俗化、口语化、市井化的色彩并不失于鄙薄、俚俗之语,却有着强烈的感染力,让人产生共鸣。柳词在汴京,或者西夏,类似这样的句子,在整个北宋的茶馆、客舍、酒楼都是可以寻得到的。

杨柳岸,残月,这样本来稀松平常的意象,到了这下阕,都沾染了泪水,感慨良辰美景不在,写景、叙事、抒情融为一体,词境至此,俗雅之争倒是其次的了。在这些词里你可以读到的是完整的人生,它包含了离散,羁旅,情爱,纵使有缠绵,苦楚,也是人生漫长旅途一个不可缺少的部分。这一点柳永是有比较清醒的认识的。

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中称“微妙则耐思,而景中有情……‘杨柳岸晓风残月’,所以脍炙人口也。”这是指柳永的神情之笔,也只有这不避俗雅的白衣卿相才能写出这样的句子来。仕途的失意,痴情的离散,心酸的唱和,这样的题材出现在北宋士子的笔下,也只有柳永写得最感伤。从上阕的“寒蝉”凄凉的寓意到词篇末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颇有一种凄凄惨惨的冷清。

但是,试问,天地茫茫之间,如果能看遍世间百媚千红,不知酒醒何处,那又有何妨?也许真的就像宋仁宗当年批阅科卷,看到柳永的文章那一声酸酸的“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至于结果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

而我们,只须记得这个穿白衣的宋代书生,他是一个传奇。
作者: 种花人    时间: 2014-3-28 09:35

天地间的秋浦客——万俟咏·《昭君怨》
  春到南楼雪尽。

惊动灯期花信。

小雨一番寒。倚栏干。

莫把栏干频倚。

一望几重烟水。

何处是京华。暮云遮。

词人万俟咏自号是大梁词隐,一生仕途不顺,后来索性就纵酒放歌,不问天下事。直到喜欢画山水花鸟的宋徽宗当政的政和初年才谋得一官半职。

万俟咏在北宋末年写的词,多是宴乐,宫廷,山水,这是与这个王朝在末年的日暮下昏聩的享乐主义有着共通点的。

不过万俟咏本人并不是这样的一个虚无主义者,他的词仍有语浅情深,清新雅致的一面。黄庭坚认为他的词“发妙旨于律吕之中,运巧思于斧凿之外”(《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七)。这其中主要是侧重他在音律创制方面的艺术成就所言。这首词就明显的与“风月脂粉”的主题不同,有清新婉转的笔法。

春到南楼,恰是上元节,也就是正月十五的灯节。灯期,就是指传统的元宵赏灯之期。花信,则是指古人把花开时节的风称为花信风。雪花融尽,便是暖春。灯期、花信,这样温雅的名称,用在这里,词句都变得柔软、轻盈。

暖春的时节,南楼的雪影消逝,灯期到来,花信风也跟随而至,万俟咏的词就像是在记载流水心事,笔法是简练而优雅的。不管此生怎样潦倒、落魄,春暖花开的时分,下笔总还是轻快许多。而“惊动”这两个字颇是明快,灵巧,表现了词人内心的顾盼与欣喜。

南楼看花,有怜惜酒醒春去的孤单。这孤单不是一个人的无助,而是身在此中,不知江湖,庙堂冷暖的困顿。

古人向来如此,花期已到,万紫千红总是春,这是热闹的。南楼的花蕊开始吐露绿色,词人刚从睡梦中醒来。仿佛睡的时候是雪满南楼,而此刻醒来已是暖春。一切都如约而至,只是待昔时的人儿也能姗姗而来,不忘赴约。

一般来说,万俟咏的词可以分为“雅词”、“侧艳”二体,这一篇则属于“雅词”。这种雅,是没有太多感伤的,它追求的美感是韵致,是生动之美。古人说万俟咏的词属于“典丽”,就是典雅而华丽,自然有它不俗的地方。

雪尽,雨冷。春雨是冷清的,带着微微的寒意,词人们穿着长袖的衣袍倚着栏杆,看烟云重重。到了这里,笔调一转,气氛就重又凝重了起来。

词人不知是不是因这冷雨而失眠。他刚盼来花的消息,心刚刚接触到暖的光。

冷雨之后,心境悲凉,设身处地的想象一下古人的际遇,仿佛你是一个撑着水墨色小伞的客人,来到南楼听雨,寻觅雪影,在春寒中不住地回头望。

我们就是这样在宋代的烟雨长河里寻找那个春天独上高楼,倚栏杆,夜读南楼灯火之下的词人。

而倚栏杆,听冷雨,望眼处,不知京华何处何方,梨花带月,胭脂零落,凭空就失去了春的暖意。

在古代词篇中,栏杆、春水、花期、灯影,似乎都已经成了顾盼、思慕、期待,守望的代名词。这些词组成的意象和形成的语言色彩,是构成宋代词人精神世界的一个部分。因为你很难想像,一个词人他的内心世界缺少了这些元素,他的精神失去了这些之后会不会瞬间变得苍白无力。

这不是指词人心灵和视野的空泛,而是强调这种长久沉积形成的文化心理和艺术传统。这种思绪,在古今的词人内心都是互相贯通的。“莫把栏干频倚,一望几重烟水。”这是承接上句的雨后倾栏,独倚远望。其实这与李后主李煜的词也是一样,“独自莫凭栏”,同样的词调与失意。

读宋词,还应该捕捉到其与古人相通之处。

京华何处?“京华”指京都,即汴京。暮云缭绕,天地间云雾朦胧,怎能不迷失呢。春光处处,仿佛那雨点是落在耳际。登临高楼,独倚栏杆,古人此刻或悲壮,或沉默不语,心声是相同的。词篇用语淡而有意蕴,这就是这篇词的艺术精华所在。一如词人本身,他写得脂粉,也写得万古长空,写得江湖人家,也写得独倚栏杆的心碎。

此去京华,路途漫漫,词人已经迎着那山头的云朵走了许久。天光云影,高楼栏杆,这个写风月脂粉的词人已经不再是自娱自乐的填曲了。

春将至,花已开,辞别而去京华,不知几重云岫,几重烟水。
作者: 种花人    时间: 2014-3-28 09:35

十年流水意——黄庭坚·《寄黄几复》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传书谢不能。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持家但有四立壁,治国不蕲三折肱。

想得读书头已白,隔溪猿哭瘴烟滕。

北海,在黄庭坚的视线中,是德州茫茫的水滨。

南海,则像是岭南之地,烟云障目,鸿雁不能飞越之地。

古代的《左传》中楚子对齐桓公所说的“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在黄庭坚的词境中是天地间渺茫一片的云雾,隔着千山万水。这种情致带着一种与古人心心相印的渴求,如鸿雁传书,有一种浓郁的理想和神话色彩。这也是一种古雅,联想到作者所写的黄几复是远在岭南广州的,这一段距离,到德州德平镇就太远了。这个化用的典故,仿佛也是烟涛渺茫,是很久以前的传奇,而非仅仅是岭南到山东这一段地理上的距离。

近体诗的句式一般是每两个音节构成一个节奏单位,这样读起来音义传情,精整体面,而黄庭坚的诗法尤其能体现这个特点。这首七律与枝头###,醉里簪花倒置了冠袍的春日寄情不同,传达的是作者在山东德州一个小镇上的寂寞。这种情绪是一种思虑,也是对人生的感慨和理解。讨论了半生的诗、学问、思想上的脱胎换骨却还是要苦觅时机。

宋人喜欢在佛经、语录、小说等故纸堆里寻找人生真义、领悟。黄庭坚则是倾向于摈弃这种雕琢的习气。他的精神世界,是以天地为纵横轴线的,他早已走出了宋初那种对声律、对偶、辞藻一味蹈袭的词风。诗评家说他的词是“豪放秀逸,时有高妙”,这无疑是十分透彻的概括。“寄雁传书”,或者“桃李春风”,他的句子都是写尽有真味的。《苕溪渔隐丛话》曾称引黄庭坚的诗说:“随人作计终后人。”这话就只说对了一半,黄庭坚的精神已经与海天相连,而他的生命化身于那茫茫的天地之间,人就像海滨的沙鸥一样,面对沧海雪潮,青山隐隐,愁绪袭上心头。

鸿雁之书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到达,但作者的用典却早已了无痕迹,仿佛可以写进天地之间的人情世故。而黄庭坚是宋英宗治平四年进士,他一生历次遭遇贬谪,做过官叶县尉、北京国子监教授、校书郎、著作佐郎、秘书丞、涪州别驾、黔州安置,在这样长长的一份官衔的排列中,是不难想象他的一生经历是如何坎坷、心酸的。贬谪的路上,看青云从山峰升起,走在旷野,宋代词人的身影都是如此的凄凉、孤单,他们不得不一次又一次踏上谴谪之路。天地之间的远行客,他们是颓唐之后的达观,悲伤之后的激切,人如沙鸥,心下是难掩的苦楚。

在古代这样的一个时节,从山东半岛地海滨遥望岭南,目光海岸线,除了神游,是不可能抵达的一段距离。次联回想昔时的宴乐杯酒,如今却是黄花白发,冷眼看天地,一杯酒饮尽,那些漂泊的岁月,不知故友今昔冷暖是否能够自知。毕竟不是当年春光之中畅饮的风华少年了,夜雨敲窗,漏尽灯残,十年只是一个瞬间。

这个时候黄庭坚已经不再刻意地造拗句,押险韵,作硬语,仿佛一切早已尘埃落定,他写什么都是心灵自然的流露。一杯酒,十年灯,这样的诗句对照,形式上却是灵活无比,毫无滞涩之感。一杯酒,是知交,十年灯,更是黄庭坚怅然念旧,感伤的情境再现。这两句诗,不拘音律对仗的陈规,将人生天地之间的那种渺然之情,离散之意写得十分传神。

至于第三联,首二字平声,后五字仄声,音律与神情在诗词中的结合都是如水入川,无迹可寻的。深切的情感汇入往事的溪流,东南便是德州的海滨,云天映入眼帘,古今往事似乎都在这一瞬间。诗句或浓或淡,都是这杯酒的千变万化,其中滋味只留给一路溯源,寻找宋代烟云、落花的后人慢慢地品尝。

在这样遥远的山东半岛的小镇,这个宋代江西诗派的开山祖师在这首诗中的寥落更似一种悲愁。这个诗人,书生,在德州的角落洗笔研墨,想到岭南的旧交,那种宋代读书人的理想和温情,酸楚,让人联想到苍颜华发,醉醒之间,依旧炽热的用世之心。从桃李春风到江湖夜雨,这是实景的切换,也是人生的寄情。浓郁的书卷气不见了,从德州眺望沧海,只是影影绰绰,少年的心慢慢地不可阻挡地衰老,旧交新贵,都是这人生百味之一。只有这样,那心灵才能沐浴风雨,在大宋的山河之中接收上苍的灵气,逃出世故的樊笼,才能真正像诗中主张的那样“脱胎换骨”,骨子里的意气浑厚,才能锻造坚强有力的生命。

颈联是黄庭坚写故友的心襟胸怀,尽是少年的意气、持家、治国,流露出的是一种忧事伤时。家有四壁,这是一种心气,一个岭南的芝麻官有这样的底气,让黄庭坚内心产生敬佩之情,而这崇敬之心与故交之情又是随着时年变幻,随着光景蔓延的。书信不能抵达,目光不能逾越这海岸,此中的孤苦之心,更是在末尾的句子里得到了展现。拗句,声律,在这诗里。黄庭坚都一一化解了其生硬的毛病,这正是阅世半?,临到沧桑之年,心灵和性情的“脱胎换骨”,是一种高度的升华和飞跃。

古代以治病喻治国,“治国不蕲三折肱”,黄庭坚这首诗中,写的是友人黄几复那种身居偏僻的岭南县驿,却依然保持了当年少年心志,积极用世之心。固然这种达观也是带着酸楚的,即使是温情也带着苍凉和悲怆。也许正像是他论及词法说的“以腐朽为神奇”,以人生的困顿,苦厄为新的动力,方向,这就是大境界。

世间的寂寥和酸楚莫过于如此了。黄庭坚行笔曲折顿挫,那寄给远方的书札不知道是不是也这样曲曲折折写满了一生的沧桑。

从德州到岭南,江湖上的传说,京华车马的声音,都是这夜雨书笺里的场景。那雨晴风暖的时节,风雨过后,杯盏催促,横塘月满,已经全不见早期诗词里生硬执拗的写法,到了这醉意满怀,鸿雁寄书的时候,似乎从末尾的句子里,便能听到悲苦猿啼,让青灯黄卷之下夜读的黄庭坚感到难以排遣的落寞。
作者: 种花人    时间: 2014-3-28 09:35

镜落朱颜红——张先·《天仙子》
  《水调》数声持酒听,

午醉醒来酒未醒。

送春春去几时回?

临晚镜,伤流景,

往事后期空记省。

沙上并禽池上瞑,

云破月来花弄影。

重重帘幕密遮灯,

风不定,人初静,

明日落红应满径。

古代人写小令,慢词,含蓄工巧是其一般的艺术特点。张先的词触动了宋人心中的那一丝柔软和深情,这绵绵不尽的暖意,也正是如烟往事俱忘却之时,那酒后红花,清雪光影。

庆历元年的张先,在浙江嘉兴任职,当时似乎是正在病重,写出来的词句都是力求安宁的,没有老气横秋的沧桑,也没有少年壮游伤春的迷茫,他如入定的人儿,听着“水调”,酒樽中盈满水光,这样的场景即是伤春的心绪了。

该词写于风景柔美的江南嘉兴,词人的愁,酒中的等待,敲着几案的张先置身于深深的思索之中。上片写张先静听曲调,持着酒杯,在半醒半醉之时,陷入了光景不再的疑虑,有慢词、小令的精悍、轻巧、灵动。词人的心里是漫长的等待,是漫长的旅途,愁绪不是喷薄而出,而是慢慢积聚,向着时光深处的小径散发。等待少年的梦再次来临,竟不知“送春春去几时回”,人一旦闲下来,似乎连时间的感觉敏锐度也会下降。

宋人将音律、声韵之法发挥到极致,往往抒写相思、美景、醉酒都有朦胧恬淡之美。好比是一个词人的似水流年,是春花落地的寂静,深山雪明的幽独,镜子里似乎都有霜花和黄叶。

感怀伤时之人,最怕的是看到镜子中的那个自己。张先在这里写临到黄昏十分,看到迟暮光景,镜子中的人不免有点陌生。“临晚镜”,一个“晚”字在这里让人感觉到是一种独坐空山静候苍茫风雪降临的落寞。光阴是流水般的过去,这样的情意,写得有一种往复徘徊之美。

古人说张先的词“有含蓄处,亦有发越处”,而人生亦是有明快处,也有暗淡处。所有往事都随着镜子里的时光,慢慢凋落,就像空山一座,来往的行人都已经找到归宿,只剩下这流云依旧静静地在山顶等待来年的花开花谢。张先的词中境意莫过于如此。仅仅凭“往事后期空记省”就知晓他一身的守望,樽前的笑谈,都是这月明中天、半睡半醒之时的惋惜之情。这种惋惜,不伤不哀,仿佛是看遍了人生的百态,今日只消杯盏往来,不问它明朝何事。

张先写词大多是以“巧”与“妙”,以情胜出,这是前人关于他词法创作所取得成就的一般看法。

“沙上并禽池上瞑”,张先在宋代的一个苍老黄昏,看到的是自然界的一角天地,也正是这小小的角落,让他若有所思。其中“并”这个字,它的意义在于衬托出词人自身的孤单之情。但写晚景最美妙的还是接下来的一句“云破月来花弄影”,一个“破”字,如神来之笔,整个情境都鲜明生动起来了。而“花弄影”则是将情境写活了,此中情趣也是词人张先的玩味之兴,接着景色,将上片里的醉愁铺开来写。花的影子映满庭院的每个角落,月光从云中透出来,心境也会在刹那间变得明亮。

“重重帘幕密遮灯”,重重帘幕,暗指那覆上心头的云影,思绪,让人难于释怀。“风不静,人初定”,意思则是比喻心事如那窗外的微风,不会停息或者安静下来。但是人儿终于会有疲倦的时候,借着酒意睡去,想必明天醒来,外面的院落,小路上一定又是落红无数,这倒也是一种人生的快意之事。

词篇写到这里,就像风斜雨急,行客匆忙,翻过一个山头,总会走到开阔平旷之处。风儿悠悠地吹,人儿慢慢地醉,人生最美,何尝不是这般词境所描写的呢?

酒也没有醒,愁也没有醒。除了这首词里的低吟浅唱,你我的人生总有像张先一样,半醉半醒的时分。
作者: 种花人    时间: 2014-3-28 09:35

寂寞袭人——范仲淹·《御街行》
  纷纷堕叶飘香砌。夜寂静,寒声碎。

真珠帘卷玉楼空,天淡银河垂地。

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愁肠已断无由醉。

酒未到,先成泪。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

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如果仔细阅读宋代词人的离愁之词,你可以发现它是万千姿态,独有境天的。自古离愁这个主题有人写得断肠泪下,有人独辟蹊径,抵达松风明月的闲情之景,也有人悟得虫雨黄窗的幽境,将人生写得落落寡合。千种风情,仔细思悟,你就会明白,其实每一个词人内心之愁,都构成了宋词百媚千红的艺术景象。

只是范仲淹笔下的这种愁绪,有一种孤清的味道。这种气息与现代都市里的世俗歌谣所描述的内心情感不同,它蕴含的是天地之间作为独立个体的人的迷失和困顿。

这首词名为御街行,又名《孤雁儿》,一般以范仲淹词为正格。范仲淹写离愁,是秋色满地,萧瑟的氛围,凋零的残花,是酒未饮尽,泪水却下。一旦打开内心的忧虑之情,心底就变得柔软、敏锐。看落叶在秋天坠落台阶,黄花残香,弥留在空气中,夜深人静的时候,可以听到细碎的声音。当你的心安静得能听到花瓣滑落的声音,那就进入了澄清明净的状态。

在一个世俗的世界里,人的感觉是会混沌,浑浊,不清晰的。情感的丝丝缕缕是纠缠在一起的。而它的清醒,是需要那落花之音,天宇的水音,玲珑清脆的杯盏碰撞的声音来拯救。词篇开头的“静”,听落花堕地,轻轻地拂过台阶,就是一种寂静。它不是澄明,但却在接近它的边界。

用“碎”来形容落花之声,前后对照,静中是有轻灵的声音的。“寒声碎”,三个字,就点名了这个景象中的时节,以及诗意的一面。因为“碎”这个字,是能够让人心软的。花落在手,或者散落石阶,街道,不喧闹,不争吵,它是能够穿透心灵的。这种写法是“未成曲调先有情”,你只要听听这细碎的落花声,就知道词人内心的故事。

如果你闲来读词,在夜晚饮酒,听落花的声音,想着前朝的旧事,月光从空宇飞洒过来,这片刻是难掩寂寞的。细看故事的景象,也就是词中的意景,极具开阔感。词中的离愁之人,将珠帘卷起,整个楼宇的空间似乎被无限地放大了。“空”这个字有在场感的,就像穿过山谷之后,漫长的栈道走完,到了开阔的原野,视野便打开了。但是与此不同的是这种视线是高远,直入天空的。“天淡银河垂地”,非是五代十国的婉约词人眼界所及。也许是范仲淹的性情如此,心中风云万千,自然要比扭捏的脂粉茶客笔下有更多的意蕴。它的内在力度,刚柔共济,在情景交融的基础上,将作者的情感无限延伸到更远的时空。它的空旷之感,它的大气,都是有骨力和厚实的气韵做支撑的。它的精神气度都为婉约之词作出了新的开拓和注解。“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愁肠已断无由醉”。这心酸是一年年的累积,月到中天,衣袖遮寒,这是词的深情之美。

这深情是杯盏在手,花香在衣,月光下,滴滴是悲怆难禁的泪水。在月光清如水的夜晚,年年今夜,落花满衣,这是无言的凝眸。月华如练,分外的明亮,人在高楼,看银河垂地,天淡云远,哽咽的心情都隐藏在词句的背后。范仲淹这句词,是佳句,是月光深处最美的故事。落花依旧有残香,只是人在千里之外,愁绪到了深处,人便不知不觉醉倒了。

范仲淹开宋词边塞豪放诗风,笔力悲怆有力,写愁绪,亦有大家风范。这样的词句是不可模仿的。因愁而醉,珠帘,明月,银河,玉楼,残花,都是无可回避的情思。这首词,“酒未到,先成泪”,集全篇深情,颇能催人热泪。因为它是心酸的,亦是无可奈何的,只能往自己内心去责问,去追求,去解忧。在宋词中大约只有易安居士的“欲语泪双流”和这个意思表现的内在情感相媲美。刚刚举起杯盏,在无人处却先落了泪水,想必易安了解这种深情,才写得出“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婉约美词。

想一想,花香满衣的烂漫,安宁。愁肠百结,眉头不能舒展,心事不能遂愿,古人的愁苦如此,只是不肯轻易罢休,“酒未到,先成泪”,无数词人借酒写愁,范仲淹的这一句当属经典之作了。

“酒未到,先成泪”,孤冷的心灵,借着愁的滋味,想忘却此中的别离之憾。寒风吹动落叶,残花,清冷的灯火之下,只剩下一个人的孤单。这个描写尚未成饮,泪水夺眶而出,心伤难于平抑的情景并不难理解。“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酒和月光在杯子里静静的等待伤心人的归来,残灯明灭,孤眠不能入睡,这是一种苦涩。

花落满衣,千里凄凉。世事难以预料,夜深人静的时候,欲饮酒,杯盏在手,人已经泣不成声,辗转不能入睡,只怕惊梦醒来,再看此篇,只会欲哭无泪。生命就像孤灯一盏,明灭之处,恨断月明。
作者: 种花人    时间: 2014-3-28 09:36

在时间的深处醒来——时彦·《青门饮》(寄宠人)
  胡马嘶风,汉旗翻雪,

彤云又吐,一竿残照。

古木连空,乱山无数,行尽暮沙衰草。

星斗横幽馆,夜无眠、灯花空老。

雾浓香鸭,冰凝泪烛,霜天难晓。

长记小妆才了。

一杯未尽,离怀多少。

醉里秋波,梦中朝雨,都是醒时烦恼。

料有牵情处,忍思量、耳边曾道。

甚时跃马归来,认得迎门轻笑。

古代的状元写词,是春风得意,下笔千言,这种内在的气势是不可模仿的。状元的词有书卷气,有少年情。笔下有温情,词人时彦是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年)己未科状元,气度不凡。而这首词则可以让我们了解到一个宋代状元郎的内心情愁、思绪。

时彦有着古代读书少年的勤学之风,儒家的积极入世观念。作为世俗世界膜拜的知识精英身份的状元,他曾被授笠书颍州判官,后来官至集贤校理。他的人生轨迹是一个诗书少年的道路。时彦的官场生涯,仕途,对于史家来说亦是充满神奇色彩。当年在开封任职,时彦一人之力,将开封整个城市整顿得城邑安宁,盗贼敛迹。这是一种政治魄力,而非官场手腕,策略。

状元,他也有普通的一生,寒窗苦读,霜雪满衣,翠色漫卷的时光。

词的上阕以虚写境,将北方的山河之色展现在笔下。而在词的下阙则写回忆,苦短之思。写离别之情,写佳人红粉,那内心隐隐的一丝苦衷。他写“胡马嘶风,汉旗翻雪”,这是一种高蹈的理性精神,这种诗意在他后来被罢黜官职之后也没有消失。胡马,是指北方民族的战队骑兵,而汉旗,则是指宋朝的军旗。军队与车马在风雪中前行,这种笔法是一种写意,短短几句之间,将北方战场那种酣战的古典气息描绘了出来。这种经历,感性的经验在构思的过程中通过艺术想象,将古战场复活了。字句凝练,凌厉,鲜亮,有沙场铠甲的金属光泽。北风呼啸的山谷,胡马嘶吟,雪花飞舞,意境渲染得十分有渗透力。

“彤云又吐,一竿残照”,北方的天气变化无端,风雪沙暴席卷而来,转瞬之间又归于宁寂,云朵飞过青山,漫天的彩霞如火焰般燃烧。浓烈的色彩对比,让人感受到北方的内蕴。继而霞光暗淡,“一竿残照”,古木,衰草,乱山,砾石,组成怪诞的风景,北方的荒凉景色又展现在眼前。

“星斗横幽馆”,古代的夜空下,寄宿的客舍可以看到星光,幽,就是幽境。简陋,安宁的客舍。“夜无眠、灯花空老”,这是写词人身有所思,夜不能寐,客舍的灯花摇曳着。“雾浓香鸭,冰凝泪烛”,就是指鸭形的熏香炉那袅袅的云烟,蜡烛的溶脂似乎都冰冻了起来。这个漫漫的古代长夜,要怎样才能安然地度过呢。

“长记小妆才了”,接下来词人写“宠人”的形象,用的是间接描写的手法,是“犹抱琵琶半遮面”,不经意间给读者留下悬念和想象的余地。就像是画师用线条勾勒出女子的容貌。离别的时候,这个女子的装束依旧是淡然,清秀,不需浓妆,红粉。

索幸这个状元郎不是只懂得香艳宫体诗的腐儒,他是有真性情的士子。他对词中女子的勾画、描写都是虚实结合,在显与隐之间完成形象塑造的。短短的词句,在这样狭小的空间里挥洒自如。

醉后入梦,酒中愁肠,这词境原是悲凉的。一个女子借酒浇愁,“一杯未尽,离怀多少”,这样的宴饮,哪怕是一杯酒都会醉倒。这酒宴之上谁知晓她的心事呢?

这个送别的场面,没有悲歌,只有一个女子的依依不舍,她的叮嘱,她的忐忑不安。“都是醒时烦恼”,这句话则是写情到深处,身不由己,这情思是细腻深婉。醒了,醉了,这是缠着人不能抛开的。“忍思量、耳边曾道”,送别之时,难以掩饰的牵念,就近前在耳边轻轻的叮嘱。此情此景又似乎回到了作者自己的日常生活的遐思,

元丰二年的一个良辰假日,只是等待那东风过后,思慕之人能策马归来,共赏花月。“甚时跃马归来,认得迎门轻笑”,想象归来的欢悦,重逢的心切,无论是这词里的女子还是梦境的虚构,这样的时辰总是可以期待。
作者: 大道不空    时间: 2014-3-28 09:40

好词需要静心品
作者: 千秋雪    时间: 2014-3-30 12:47

吴越情歌——林逋·《长相思》
  吴山青,越山青。

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

君泪盈,妾泪盈。

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

在古典文学的谱系之中,古人赋予爱情以玲珑、婉媚、甜涩、不同的情感想象。如果你想理解它的神秘,想在回味之中与古人谈论这天地间的至爱,最好去读一下林逋的诗歌。林逋唯一的写相思之情的词篇,是对古典爱情世界的最美解读。这美,是清静之美,它是江浙的山林,南国的气候孕育的幽美。这美,是幽静之美,带着吴越之地浓浓的风情,是相思,是踏歌相送,稻花盛开,梅林雪纷纷。

林逋的情歌,有着浓郁的吴越清曲的味道。清新明快,是独居山中等待稻香吹来的刹那寂静;回环复沓,是隐身古木庭院听雨水落在木瓦,彩虹从午后的山崖升起;一唱三叹,是踏过竹溪,穿过杨柳和海棠、梅花,看燕衔春泥落在屋檐下的自在心绪。

吴山是青葱色,越山也是蓊郁一片。翠绿霞光遮住山头,便是翡翠色的蓑衣。林逋隐居的山谷,也许是开满青色的小花朵,铺满石子和木板的。泥土的气息顺着这相思的浓情,随风穿过院落。

林逋早年漫游江淮间,隐居杭州西湖,结庐孤山,真正的做到了以自然为一的境界。在宋代的归隐词人之中,他是最彻底的一个。与高僧往来于草庐,森林,山寺,与茶客对弈于云峰之下,与渔者樵夫相遇于水泽,谈笑风生。他们似乎是从更高更远的角度俯瞰人间的悲喜故事,写情歌,相思意,都是明快,自然,仿佛是云外之人,不会为尘埃沾染衣襟。

心神明净的词人,他的词是云带缕缕。宋代词人是以山水为生命的延伸,这一点要比前代写游仙诗,山水玩赏的境界高出许多。当宋人的生命与这山河的灵气融结在一起,山水承载的是他们的生命理想。而词人的精神气质经过灵秀山水的陶冶,更显得超尘脱俗。

古人在江南,心有相思之意,往往是采撷红豆,莲花,驾着轻舟寻觅春的气息和影踪。就好像是陶渊明误入桃源,看到远离尘世之人的日常生活,免不得要饮酒,把盏。但是林逋的相思,却是有目送飞鸿的痛心。他常年生活在梅花,仙鹤,森林的清幽世界里,词句自然浓情而不妖艳,只是带着说不出的深情,“君泪盈,妾泪盈”,俩俩相望,面对无语。

吴山一片青,越山一片绿。绿色,或者黛青,像是古代人出门求学,仕途行旅中佩带的美玉之色。色彩清畅,明朗,使得相思之情并不沉重。民歌特有的清新明快,使得这个隐士的情歌有潇洒之意,这种快意表明,词人对这些爱情的想象、理解、思悟,是参透相思之苦的。

林逋生在宋代,孤高自傲的性格,与这个时代的诗人是有相通之处的。沾染的苦与寒,就像他隐居西湖,在孤山栖身,草庐屋檐下过的那种生活。这些滋味是超越生活与时代的背景的。这个种植梅花,与仙鹤为伴,山水为客的隐士,他的神奇处也就在于此。他能感觉到情到深处,“两岸青山相送迎”,大自然是有情之物,生灵都是有着灵性的。吴越山水,清清的歌,浓浓的情,欢畅的笑,苦苦的思,都是真性情,真境界。哪怕这只是一个隐士在寥落冷清的时代写的一篇艳词,它的意义也早已超越了这个层次。

游历江淮,闲居杭州西湖,甚至很长的年月里,足迹不入城市。青林,白鸟,红叶,冷松,这是林逋的精神世界。绿竹,树木围绕着居处,这是闲静。鹤闲,蜂懒,棋子无声,这是内在生命充盈的空间。虽然古代的时空是不能完全摆脱隔膜感,但是岭上白云飞过,花荫垂钓,则是同样的溢满生命真机。就像词人在写“吴山青,越山青”,这样的句子简单之极,却有绵绵无尽的蕴藉。离别之情,犹在当中,不可割舍。

林逋的生命境界是那个时代少有企及的。明沈周诗写他的清雅,闲致,疑是超然之景“我爱翁书得瘦硬,云腴濯尽西湖绿。西台少肉是真评,数行清莹含冰玉。宛然风节溢其间,此字此翁俱绝俗”。他隐居山水,宋真宗能够赐送粟帛,他却并不以此为谈资。他一生不趋名利,喜恬淡,自然,他的句子是真正的神奇,有生命的浓情,有清远、脱出世俗的高绝。直到他一身相忘,化作梅朵丛中的一缕烟尘。至于宋仁宗赐溢“和靖先生”,则还不如品读他的这首情词。

试问“谁知离别情”,这是林逋情词中的一个问句。常年隐居,不问世事,并不等于他的心灵是封闭的。他的梅朵、仙鹤,是花落处的知音,他的相思、相送,是青山里的飞鸟。他的世界是一个空灵的世界,虽然不食人间烟火,但是其人本身却是懂得世情,心有爱意的。“罗带同心结未成”,那用华美丝绸做的绳结尚没有完成,却已经等不到船儿离去,相送归别的时日。

林逋的浓情,像是那连绵不断的吴越青山,怎么看都是愁,怎么躲都躲不开。相送而出,泪水盈眶,清新优美的句子使人不能忘怀。钱塘江的江水不断叩击心灵,那是一个宋代隐士如烟往事俱忘却,拂袖归来的瞬间。

隐士的性情,原来除了世间的孤高、清傲,也可以有浓情、相思。这才是一种真正完整的人。只是这样的相思并不会把情意变成一种词语的艺术,而是发自内心的期待。这样的人,才拥有更为完整的人格和情感体验结构。

一个写情歌的宋代隐士,他的生命已经与山色、流水,吴地景物悄然的融为一体了。

吴山,越山,春夏的青,绵延百里。罗带同心,是多么美的故事和念想。

至此,林逋的江南孤山、梅朵、钱塘江的水,终于构成一个圆满的世界。

有山,有水,有鸟雀、花朵,便是人间仙境。

而这般相思,亦是难得的圆满。
作者: 千秋雪    时间: 2014-3-30 12:48

迷失沧海的蝴蝶——朱淑真·《眼儿媚》
  迟迟春日弄轻柔,花径暗香流。清明过了,不堪回首,云锁朱楼。

午窗睡起莺声巧,何处唤春愁。绿杨影里,海棠亭畔,红杏梢头。

宋代的女子,比如画本里的朱淑真,在民间评词弹唱的曲子里,她是一个吃得酸菜,咽得怒气,知书达理,清丽脱俗的小家碧玉。但是她与走江湖的民间女子不同,填词写曲,都有清雅、温暖的意味。

这个宋代画本里的俏女子,写春愁,明快处是花园朱楼,缠绵处是海棠红杏,笔调清新婉丽,即使是感伤,也有含蕴的魅力。古代写春愁的词人要么写得怡然自得,要么苦思不堪,连人儿也比花儿憔悴。朱淑真写春愁之明丽、闲雅,人在美景中的相思都是带着暖意的。翠眉儿紧蹙,花香暗暗地吹来,换了宋人那自我陶醉的词境,带着懒洋洋的暖。朱淑真的这首词就是这样的一种艺术风格。

词篇注重情境的铺写,“迟迟春日弄轻柔”,一个“弄”字写出了其中的闲意和可爱之处。第一句就标明了这是一篇暖色调的抒情词,不酸不苦,比书生将军们更有自在心。这情是“巧”,是“轻柔”的,而“迟迟”二字似乎也是戏谑的味道,但仍然不失温雅的格调。春日阳光轻轻地唤醒了人儿,开满鲜花的小径流动着芬芳的气息,扑在人的心里是痒痒的,甜甜的。

清光绪嘉惠堂刊本有朱淑真的情词,每一句都是能够用来在春天的阁楼里细细品读的。花间的幽栖居士,她的词果真是不拘一格,时而艳丽,时而华美,但不会让人感到雕琢,堆砌的繁复。

春和日丽,万千紫媚,朱淑真很善于这种情景的描绘,她能很恰当的掌握词篇铺叙,描绘的节奏、尺度,笔调明快无比,这是能够融情境与心事为一体的铺叙。在这个方面,朱淑真写春愁,已经不再流连于一味的伤情。

伤情,是宋人的一种特有艺术气质。它往往是在烛火温暖的案头,红袖添香,突然地陷入悲伤。看着春天的美景,蓦然莫名的心生怅惘。这种气质是与宋代的整体氛围和文化心理有关系的。这样的美有它的脆弱和风格。对于这个审美概念,宋代的女子用生命和青春演绎的故事,远比唐传奇,民间小说更为真挚生动。

清明之后,云朵萦绕着朱楼,景色不再如先前那样的美丽,有一种不堪回首的失意。但毕竟不是闲庭院落,到处是凄凉的色彩。春色刚刚褪去,午睡片刻,似乎就又回到那花香溢满的小径。词人仿佛是一身淡妆,穿山越岭,披星戴月,衣襟沾满山野的菊花香。

将词中之愁,花中之艳写得酸酸的,痒痒的,都是容易的事情。但是能写成一派生机的样子,清新婉丽,则是比较罕见的。这也是宋词的一个内在的沿袭,百千年来词人们似乎一提到春,就是愁和悲了。而再加上相思这样的主旨,写出来大多都是伤时感世。能够将春的愁,花的浓,云的淡写得轻巧洒脱,对于词人的立意能力和填词功底是一个考验。

明代沈周在《石田集?题朱淑真画竹》中说:“绣阁新编写断肠,更分残墨写潇湘。”而另一位画家杜琼则认为“其笔意词语皆清婉”,简简单单的日常景象,到了她的笔下就凭空生出情致来,浓淡总相宜。可见朱淑真在艺术创作立意构思方面确实是有着自己鲜明的个性特点的。

“春光正好须风雨”,朱淑真原来也是有天真烂漫的一面。烂漫,这是古人拥抱春天的恣意、忘我。这样的审美角度,能拉近我们与宋人的心理距离。题写物貌,或者言辞传情,朱淑真体物写情,写花间之事,往日闲愁都有了清新的味道。时值春光明媚的时节,仿佛是雨后的新鲜味道,是春衣初试,风和烟暖的样子。午睡之时,恰临窗边,莺声袭来,已是清明之后。场景瞬间转换到了午后的窗阁,黄莺儿跳来跳去,吵醒了睡梦中的女子,让人觉得那“迟迟”的春,浓浓的云,缭绕着阁楼,迷人的景象是刚才睡梦中的畅游。这一点模糊之美和情境的转移,给了读者很大的想象余地。

人怜惜花的消瘦,而花儿却不知人的憔悴。

朱淑真的伤情,就是这样点到为止,给人留有艺术遐想的空间。若是宋代京都画本中那青衣怜怜的女子,她一梦醒来,看到的是繁花似锦,天地间的流云落在庭院阁楼、杨柳、海棠树上。

春之愁,是甜甜的,温暖的。朱淑真笔下的女子,或者说是她自己,在这个黄莺儿的鸣叫中从睡梦的世界醒来,醒来的愁,忘忧的梦,更衬托出这个女子的心灵是满怀喜悦的。即使这愁绪来临,恼人的光景唤起内心的点点迷茫,娇柔装束之态却是不曾见的。

花之影,莺之歌,这是富有情趣的画面。简单的白描手法,将女子的情思,心理都映照了出来。朱淑真将其内在的情感渲染在绿色杨柳和开满鲜花的小径上,人与花,花袭人,午睡梦醒,黄莺儿啼叫,上下阕词句中间有着很强的连贯性,内在的情感贯注,连绵不断,这就是春愁的本色,“轻柔的”,“萦绕的”,似清风,似云雾,久久不肯散去。没有过度的伤感,亦?见女子的暗自垂泪,春天逝去,轻快的心情似乎又回来了。回首处的“绿杨影里,海棠亭畔,红杏梢头”,荡漾着欢快愉悦的心情。这个女子在海棠树下的心事,却只能留给后人猜测,争论了。

在朱淑真的词里,这春是用来畅饮,用来醉,用来念的。词如淡酒,情如绿柳,到处是春色,是黄莺儿的吟唱。

朱淑真的“断肠词”已难寻觅,如今要读她的词,只好去寻清代的刻本来读,只有这样才能悟解这春之愁吧。
作者: 千秋雪    时间: 2014-3-30 12:48

一朵花的前世今生——萧泰来·《霜天晓角》(梅)
  千霜万雪。受尽寒磨折。

赖是生来瘦硬,浑不怕、角吹彻。

清绝。影也别。知心惟有月。

原没春风情性,如何共、海棠说。

古代的梅花,常常盛开在读书人的书斋,风雪之夜,淡淡的清香能让人回味良久。

这种清香从雪地原野飘落书斋,它的存在是与人生的苦,仕途的悲,行旅的困厄联系在一起的。走到冬天的黄昏,雪花落在水墨色的柴门上,城墙,客船,驿舍,山谷,梅花,这精灵般的植物似乎像是僧人入定,独坐天地之间,有着奇异的神采。

梅花的花朵是华美而清雅的,透过词人的内心世界,可以嗅到它淡淡的芬芳。古人说梅令人清,菊令人旷,是指它们的超然秉性。萧泰来写“梅”,他关注的是这种花朵的内在精神气质。梅花的精神气质也就是历代知识分子所追求的人格境界。这种境界古往今来,在人们的心中引起共鸣,源自于人们对梅花高贵、洁雅、不羁的精神姿态的认同感。在这种共鸣之中,它给人们带来了一种身份的归属感。

但也许只有残冬的梅花才有这样的清香逸气,不为人间烟火气沾染。寒山一片,雪花满地,梅花的生存环境总是“千霜万雪”,它在这样严酷的时节萌芽,开花,成长,梅花的高洁与坚韧就在于此。心里有一朵梅花,行走在冬天的冰雪里,就会感到春天的暖。古人每每在冬天看到寒山的梅花开得遍野都是,这一道风景就像黯淡人生里的光亮,闪烁了许多年。因为有它的存在,人生的惨淡之景,才有了神奇的色彩。

古人谈论明月雪时,冷酒,案牍,荒山,归隐,总会提到梅花。因为梅花是隐逸精神的复归,它坚守着,“受尽寒磨折”,它是世俗世界里的灵秀之物。荒山古寺,落魄失意之人,踏遍天涯路,到了冬天,这才发现它的美与坚持,原来已经超越了世间的失意与伤害。没有什么能够伤害它纯净的心灵,它天生的清洁本质,不会随着命运的变幻而凋落。

只是梅花终是世间之物,虽然没有烟火气,亦不是神仙世界的飘渺和虚无。因为这样的超然是不着边际的,只有耐得寒苦,经得风霜,它的生命才更饱满。它更像是会思考的人,懂得用自己有限的力气去面对未知的结局。在风雪中,万古长空之下,不会兀自消残,总能等来春天的阳光。

萧泰来写梅花,“浑不怕”三个字,是拟人化的写法,写梅花的品格,是看破百媚千红,想到此身寄予无所托的神往之意。经历了寒苦、冰霜,它的心变得无比坚强,全然不再害怕和担心伤害的来袭。它的立定,是超出世俗的喜好,逾越是与非的边缘。

梅花能够承受苦寒,在寒冬盛开,其独特的生命周期与禀性,是历代词人所赞颂的。它的生命力源自自身的“瘦硬”,坚韧。而“清绝”,则是指象征寓意上的高远、超脱。因为它的明净与高洁,也因为它有一颗饱经世间荒诞、虚空、悲凉的心。“知心惟有月”, 它的天性如此,冰雪之中显得轻盈、清媚,有着端庄的神姿。它独自默默地等待着,它与世无争,悄悄地开遍深冬的黄昏山崖,它的性情是如此的高贵和典雅,以致于只有天宇皎洁的明月才能知晓,理解它的心事。它的落落寡合都是人生的一种大智慧,大坚强。

萧泰来的梅花,它的淡香,是“清绝”,是纯净的洁白。仿佛从雪原或者青山上遥遥望去,明月刚刚穿破云层,洁雅的梅花,生于天地之间,苍茫的山野,它的清香是云朵般的闲散,自然,与世无争。它的形象与色彩总是超出了绚烂,繁华的概念,具备空灵的气息。它的知音不是海棠,或者其他娇柔的花朵,而是空山雪影,超尘脱俗的云游之客。

这就是萧泰来最失意的某年冬天的梅花。它是历代诗人的骨骼,枯瘦,坚硬,而泠然自若,不畏风霜和刀剑的逼迫。静静的在落雪的时分,浅浅地呼吸,坦然自如,根基立定在苍山云海之中。没有所谓追随春风的性情,它的静默不语,它的内敛与绝望,都与那些暖春的花朵不同。只有这梅花看遍世间的残冬与凋零。但是,世间的凡夫俗子大约都是如此这般,看遍梅花,亦是赏遍了海棠。

其实,如有来世,做一朵荒山的梅花,看雪落在你的肩,你的衣,你的灯花里面。这也是一种幸福的许诺。
作者: 千秋雪    时间: 2014-3-30 12:48

盛一简竹叶春泥——舒亶·《散天花》(次师能韵)
  云断长空叶落秋。寒江烟浪静,月随舟。

西风偏解送离愁。声声南去雁,下汀洲。

无奈多情去复留。骊歌齐唱罢,泪争流。

悠悠别恨几时休。不堪残酒醒,凭危楼。

在宋代的词史上,如果系统的解读词人的身份,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身份之于词人,总是与平生的遭遇联系在一起的。哪怕是去做隐士,做宰相,都是借着一种身份,摆正了架子做一个俗人。

说起身份,实在无法估计有多少人是秀才,进士,还是春风得意的状元郎。若能读得懂这其中的坎坷,读词的时候也就能看透那人情世故、冷暖、无常。

古代的华章,似乎刚刚开卷,就会碰到携带辞书、墨砚,骑马赴京赶考的人。只是这次遇到的是离筵回程的青衣进士——这首词的作者舒亶便是如此。

古代诗词写离愁,总能望见水畔客舟,山寺驿道,惜别之人缓缓卷起衣袍,为知音弹曲斟酒。这送别,是一种古雅的仪式,因这种深情是不会被遗忘的。车马启程,绿舟翩翩,你会在词卷里看到古人站在岸边、山林、默默远望。

宋代的烟雨城池、村落,是沉默的,色彩萧疏,是画本上的朦胧色。这光彩是流动的,村野,炊烟,流云。古代的苍空,云朵悠悠,在大地之上,有鹦鹉绿,有桃花红。

“云断长空叶落秋”,“断”这个词勾勒了天空、云朵、秋色之间的一体关系。舒亶的这篇词上阕写得犹如隐士送客,挥衣袖,掣轻舟,暖风相送。这色带是流动的,淡的,柔和的,婉美的。所以看上去这寒江、青烟、水浪,都如镜中流动着的一般。寒江,因为这是到了秋季,江水变凉,也是在映写心境的低沉。送别的场景,寒江,青烟,水浪安然地流动,青色绕转,缠绵。江水,它是沉静的,色彩是冷的,这是渲染和烘托离别的心情。以景物写心境,这是常见的手法。 江面上烟波袅袅,月光随着轻舟流动,“月随舟”,“随”, 暗示了词人想挽留客人,一同畅谈的心意。以平淡白描之笔, 写友朋间惜别怀远之情,看月光,流水,这有点像是现代的简约主义。这种简约,是属于宋代画师的。在词境之中,它更多的是起到点明的作用。

古人以雁阵,飞鸟,杜鹃之鸣写凄凉之意,就是寄托情思,离别意。“西风偏解送离愁”,西风,它总是在古人离别的场景出现,西风送客,就是写惜别的意思。这个氛围的虚设和营造是比较自然,成功的。“声声南去雁,下汀洲”,“声声”,秋天的时候雁阵向南,鸣叫之声传到耳际。

既然是送别,当然有一种感慨。全词写送别,却避开了对送别的直接描写,甚至连送别的具体对象也未点出。

词人写到“无奈多情去复留”,依稀可以看到他内心的不舍。冷酒,闲院,是去是留,或者欲留而又无奈起身相送,这情致是写得清楚,也容易让人动情。“骊歌齐唱罢”,骊歌,先秦的典籍逸诗有《骊驹》篇云:“骊驹在门,仆夫具存;骊驹在路,仆夫整驾。”客人临去歌《骊驹》,后人因而将告别之歌称之为“骊歌”。送别之歌,这是与客人一起唱的。泪水似乎都无法控制而落下。下半段写送别归去的愁,是紧接着上阕词送别之景。送别之后,倍感凄凉,残酒醉饮,其感伤之情如此。

词的最后一句“悠悠别恨几时休”,其情感是“离恨无休”,不可抑止。残酒,危楼,则是词之深境。“残”,“危”,这两个词的修饰意,也是让人感觉到其无限恨意,不可描述,不可抑制。

趁着这秋色,再送客人一程。或者化身云朵,藏在衣袖,可以随同知心人翻山越岭,再辛劳也愿意。

江上那一只孤独的小木舟,流水明月随同它一起飘向宋代的烟雨深处。

古人送客的路上看云卷云舒,月华流水,这种空明是审美境界的极致。日暮沧波,独倚黄昏,暗云垂地,这个宋代的进士,他的词已经写下了很久了,直到再有人读时不知是不是还能想象得到那雁阵南去,白云悠悠的黄昏。
作者: 千秋雪    时间: 2014-3-30 12:48

春日呢语——晏几道·《蝶恋花》
  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

睡里销魂无说处,觉来惆怅销魂误。

欲尽此情书尺素。浮雁沉鱼,

终了无凭据,却倚缓弦歌别绪,断肠移破秦筝柱。

晏几道一生性情孤傲,写的词却是暖意袭人。他的词意,虽然与花间词的深情靡丽有关,但已是清水洗尘,不单纯是脂粉气息,他懂得怎样做到艳而不俗。将词写得深浅别致,哀怨缠绵,这样一个心性孤高的人,谁料内心竟有如此多的暖意。

词人冷眼看世间山水,后人疑是看破红尘。其实心中是有着胭脂色的火焰,不肯熄灭。晏几道一生磊落洒脱,做过许田镇监、开封府推官等小吏,喝喝茶,醉醉酒,断几个案子,骨子里有几分魏晋时代文人的清高与张狂。只是后来的人看到的多是他内敛,温雅的一面。只有心里方正磊落,才容得下这样的似水柔情。

梦入江南,不需要轻舟,地图,行囊,折扇。“梦入江南烟水路”,晏几道行遍江南,却无论如何寻找不到那个渐行渐远的思慕之人。烟水路,这是江南的梦境。江南水乡,绿色的植物轻吹着清香之气,这样的失神落魄不是潦倒,而是沉醉,身心寄情在这粉墙黛瓦的江南,心事就如小桥流水,是凉爽的,喜悦的。

他痴看这山水、古巷、石板、莲子,在客舍睡去,顿觉销魂。这销魂,是痴人才能有的。但是痴,不是愚笨、木讷,而是情深。冯煦《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称小晏亦是“古之伤心人”,就是印证了他的童心,不甘流俗,痴情。所以,一般人说晏几道从语言的精度和情感的深度两个层面上将五代以来的词发展到极致,其实也是说他更能容情入“境”,而非入景。他有了痴心、童心,才有这充满理想色彩的江南之梦。

这就是晏几道的痴。“睡里销魂无说处,觉来惆怅销魂误。”它是一种深情的姿态。在这宋代的山水世界,梦中的楼台,是他栖居,舞文弄墨的好地方。因为,这里没有仕途的现实弊端和浪迹天涯的苦愁。

这痴,让人觉得惆怅,觉得销魂,觉得几欲睡去。黄庭坚说晏几道的“痴”,用了几个排比句,可见这小晏真的是痴人。家资、仕途、饥寒、文章,都是一样倾心、用情,灌注着他无比热忱的生命力。冷静的表象之下,隐藏着晏几道炽热的情感,打开这扇门,你才可以看到它内心的波澜壮阔,知道这样柔媚的词语出自一个怎样的宋代词人之手。知道他的冷漠,孤高,都是有着缘由的。

晏几道的痴,不是情与恨的痴,而是生命的内在张力,流露出来的情感。他梦入江南的水路,生活在一个真实的梦境里。他一生写过太多关于梦境的词篇,每一个梦境都是江南的莲子红,绿竹茶,离人泪,伤别离。他对梦的理解是融入之后的惊疑,不像宋代的才子们将梦境作为缠绵与相思之地。

欲尽此情书尺素,晏几道想把他的文字留在这梦境中,让那鱼雁带走这流水般的寄情。

虽然书信寄情,北宋以往颇有佳作,每个词人都有其独特的韵味、风格。但是梦里江南,这样的词句,晏几道的最为销魂。他是宋代的人,有着那一个时代人的倾情、淡漠、冷静、寄情。“浮雁沉鱼”,这让人想到古代传寄书信的暖意。饱含感伤的词,依稀有古雅的韵味,有秀气的情调。鱼雁传书,它恰好为这烟雨江南点缀出空幽,缭绕的色彩,富有诗情画意。

江南的爱情故事总是在烟云深处,走遍每一条河流,才能遇到采莲子的佳人。晏几道的江南,正是烟水渺茫,淡淡的色彩,轻灵的氛围,等待古老的舟子渡到对岸,才发觉满心的惆怅。“却倚缓弦歌别绪,断肠移破秦筝柱”,正是写此刻的心境。写完的书信似乎是无可寄送的,寻找不到梦中的江南女子,苦情,消魂,断肠的曲子,写出了词人一心的牵念,凄然神伤。

晏几道的江南一梦,是宋代词境的灵光乍现,它与现实世界里的江南是不同的。它是超越了五代宋初词人作品中的哀怨、靡丽和痛心的。它永远是由着烟雨,离人的脚步声传来,隔着时空,雨水,夜晚。

花间江南,烟雨一梦,晏几道的深情是宋代词人精神世界的独特秉性,气质,是不会随着时间沉寂、磨损的。

梦里看花,晏几道的词句便是深情处,回首时的莞尔一笑。
作者: 千秋雪    时间: 2014-3-30 12:49

香草的情怀——李钰·《击梧桐》(别西湖社友)
  枫叶浓于染。秋正老,江上征衫寒浅。

又是秦鸿过,霁烟外,写出离愁几点。

年来岁去,朝生暮落,人似点潮展转。

怕听阳关曲,奈短笛唤起,天涯情远。

双屐行春,扁舟啸晚。忆昔鸥湖莺苑。

鹤帐梅花屋,霜月后、记把山扉牢掩。

惆怅明朝何处,故人相望,但碧云半敛。

定苏堤、重来时候,芳草如翦。

宋代的许多词篇,可以让人感觉到宋人的温和性格。比如李钰以及他西湖诗社诸多的词篇,有一种温文尔雅的风采。这些温和的词,有闲静自然的韵致。这种风格、气质,让他们成为中国那个时代士子的一个类型。

宋代词人这种绵厚,清新的气质就是淡雅。而李钰这些西湖诗社的舍友,无论是青衣秀才还是江南采茶的闲客,都有一手工整的填词妙法。妙法所在之处,就是能够写出人生天地间鸿雁离巢的断念,佳期为约的深情。

这首词写这送别的场景,用“染”字写秋色满衣,用“老”字点明时间在于深秋,虽然是传统的工整,平实描写,但是难得的实在,稳妥,不会让人感到造作和厌烦。

李钰当年受赐紫袍红靴、小金带,朱玉玲珑,像是春风得意的读书郎,提笔下离情,自然是典雅,平和,不伤感,不雕琢,是闲散,是温醇的酒。它不会浓烈欲醉人,可也不会淡如过客的寒暄。所以,开头虽然有一点雕琢的痕迹,但是并没有破坏整体的意境和深情。

写离别之情,可深可浅,可浓可淡。但毕竟不是齐梁年间的脂粉诗人,这首词的词牌都是秀气精整的。古人挥毫泼墨长卷铺地,词篇的每一个字,如晶莹剔透的珠玉。感情的圆融,通达,成就了艺术之美。李钰虽是写离情,但是对内在的感伤,是有很好的克制的。杭州城外水稻淡淡的清香溢满乌篷船,茶友、诗友聚在秋天的暮色下,看着鸿雁飞去,云烟点缀着天空,湛蓝的色调,便是点点的离愁。

“枫叶浓于染”,这是不徐不疾的抒情,写意。写江上客舟,穿着薄山的旧友离去,“寒浅”二字,是比较中庸的用法。但是着色不多余,不过度用力雕琢,句子就是这样直来直去。笔法之洗练,显示词人谙熟填词妙法技巧。

采撷西湖青山外的新茶,沏一杯浓浓的水,这便是少年情怀,书生意气。鲜衣怒马、青花骢、飞彩紫绸衫,这是只属于这个年龄段的情怀和亮丽之美。李钰在这篇词中给人的想象更接近后者。他的离情,不是贬谪,升迁,或者宦海浮沉之后的思虑,而是人生自然的聚散。因此,他才能这般自如。人生短暂的瞬间,无穷的思绪在夜晚皎洁的月光下淘洗,就像煎茶的修行道士,发出轻轻的长啸,笔墨氤氲着山野里沉静闲逸的气质。

李钰不是写情意绵绵的古体诗的秀才,他有温雅的性情,至少在这首词里面,你可以嗅到山桃、杏树、紫丁香的气味,看到他感慨“年来岁去,朝生暮落”。至于“点潮”,则是指浙江潮。长长的水路,漫延千里,而人生则是新岁旧颜,有些恨意和景致都是朝花夕拾般的让人留恋,却不能捧在手,否则就是俗物了。西湖诗社的老友们行囊里的碧绿色,是那翠色的茶,绿油油的田野,天涯路。

“怕听阳关曲,奈短笛唤起,天涯情远”,而阳关曲,自然就是古人离别相送唱吟的歌了。“怕听”,是心不能忍,不能轻易地承受这送别之情。阳关一曲,泪湿衣襟,这是古人的送行。但是这里写的是“双屐行春,扁舟啸晚”,有一份自若的神态,坦然的心情。毕竟它与宋代众多一生被山河破碎煎熬着的词人、不能放下心头沉痛的才子,是有许多不同的。情感有轻有重,它本身是不同艺术风格的一个诠释角度。

短笛,则是与“杨柳”这些物象一样,是寄托思绪的乐器。短笛是清丽悠扬的,婉转的调子让人倍感旅途清净,遥远。这就是“天涯情远”的意思。缓缓而行,每一步都踏在春日的山色中。或者是在水路,一叶扁舟轻轻卷起帆,顺着风儿慢慢赶路。

接下句“忆昔鸥湖莺苑。鹤帐梅花屋,霜月后、记把山扉牢掩。”这句话里面的湖畔、黄莺、梅花、仙鹤,皆是清新之景,远离尘嚣。朱红或者翠绿,月色下,遮掩住了半个山头,居住在这样的世界里,谈论诗词,人生百事,半生都是清净的。

清净,不焦躁,不疑虑,这是一个熟悉词的体制和格律的艺术家创制出来的境界。心到手到,这样的离情,是碧云半敛,不流泪,也不凄伤。穿一双草屐,带一身苍翠。远游归来的时候,这青草一定依旧葱茏。

来年春日,你会看到一叶扁舟穿过江南海堰钱塘江堤。那兴许是李钰携了同学少年归来,看苏堤春晓,青草如烟。
作者: 千秋雪    时间: 2014-3-30 12:49

江湖客舟轻——蒋捷·《虞美人》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在中国古代的夜晚,似乎总会有一位客人,在静静地听雨。

宋代的雨,轻敲书窗,酒楼栏杆,红烛光影,枯瘦的黄花,这景象是百媚千红谢去,独自击筑演绎平生万事的疏狂。雨水落在阁楼,宅院,酒肆,小巷,蒋捷像客船上的酒客,一生都在漂泊中渡过,词中所写的人生不同阶段的场景,就是这颠沛流离的岁月中听雨的瞬间。

蒋捷是咸淳十年(1274年)进士,他在宋亡之后不肯入仕,归隐山野,江湖,闹市,驾乘孤瘦的轻舟,他的生命重新回到残山剩水的怀抱。蒋捷在这宋朝的雨夜,隐居不仕,静听天边落雨。这雨声如木鼓,如铙钹,如破阵的一瞬间,将军剑锋出鞘,而听雨的人,想起那客舟上一盏老茶,已经灵魂出窍。他在这雨夜感到无限的困顿,宛如僧人,剑士,决裂那一瞬间的悲苦。

歌楼,红烛,客舟,僧庐,词中的每一个人生阶段,不同的场景,一时间都像是在梦中,少年的昨日红烛,壮年的羁旅生涯,各种心境在这里按照词牌的形式填写出来,宛如影片上的剪接手法,让人可以在灯光下看到这个宋代词人的孤单与寂寞。

宋人的孤单,往往是瘦衣醉颜,绿草前身,是有着淡雅,超逸的大视野。他们看到人生宛如客船行水,远离内心的故乡,距时间的源头是渐行渐远。于是他们或悲天悯人,或鉴于流水,思考人生,时间的意义,思考笙歌的永恒,醉酒的哲理,从人生的细微之处寻求解脱之道。

宋、元易代之际,隐居竹山的蒋捷,写出了这样传神的小词。他与周密、王沂孙、张炎并称“宋末四大家”。其词构思、立意都是不事雕琢,颇为独特的。歌楼之上,是少年光景,而壮年羁旅,则是江阔云低,西风吹过来,身上的单衣有遮不住的寒意。青春的光景在时代的缝隙里,总是容易错过。一支曲子唱完,人已经在江湖之上的客舟船头,即使下了雨也是不必撑伞的。

词篇的开头,意象就交织在一起,好像是春风拂过,最美丽的时光重上心头。

蒋捷写少年,在这首词里是有着内在含蕴的。歌楼、客舟、僧庐,不同的场景将他的一生衔接起来,与其说是回忆中的景象,倒不如说是他已经在北方金军的征伐之声中,远离了悲与喜。他似乎回到时光旧年的源头,身带青青子佩,饮酒,击剑,醉舞歌楼,红衣的女子让人想到残花落尽,暗香依旧,那种时间的气息氤氲整个江湖人生的记忆。

夜雨十分,打开画卷,看看词人蒋捷的行旅,你会为这个宋代宁度宗咸淳十年的进士匆匆的身影所打动。顺着这雨声,你可以在宋朝的某个乡野茶馆找到他,甚至在某个渡口,与他闲聊这人生的荒凉,悲喜。

少年听雨,在宋代的雨夜,这是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夜阑人静时,谁在听雨呢。

一个宋代的少年,在歌楼醉舞,他的目光落在红色的火烛外面的栏杆,雨水啪啪的落在上面溅起水花。词人很轻盈地写它的诗意与驿动,那秋天的雨水是活泼快乐的,正迎合了少年的心。这样的时光,少年之心是没有经历世相和风雨扑打的,歌楼上,红烛下,处处都是美好的光景。少年的豪情壮志,洒脱与无畏,都是那样的生动,就像蒋捷写这首词的时候看到雨后的彩虹。毕竟山河破碎,一生的奔波,让人身心疲惫,昏昏欲睡,依稀那歌楼上的少年又唱起了破阵曲。

听雨,这是一个诗意的视角。因为读宋代词人的诗词,很多时候会以为自己不知不觉误入烟云深处,到处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听雨的客人要上路,遇到云游四海荒山的僧人,或者那个船家、僧人就是他本身的幻象。僧庐下听雨,就是这样的一种滋味。

次句写壮年辗转各地,画面感非常强。仿佛就是一副中国古代的水墨画。这水墨画从蒋捷的词境来理解,是淡雅而枯瘦的色彩,线条。船头站着的不再是少年,江面上的云压得很低很低,西风吹来丝丝凉意,雁阵徘徊在水面上,越过山头,似乎就是往昔的故乡。

钩栏斜角,抚松采菊,这是属于僧庐听雨的蒋捷。

这样的词句,其中的画境,是属于中国古典诗意的时空,是深刻的蕴藉之美,是值得细细默读的。

悲欢离合总无情,这一句词简单明了,但却是人生经历了风浪之后的心声。末段留给世人的是一幅笃定的画面,从少年歌楼到黄昏日暮,再回看身前之事,黄花翠竹,银瓶索酒,蒋捷的人生就是这“客舟、断雁、江阔、云低”组成的诗意,飘零之旅。他在词中的直白,抒情,回想,虽表面是写人生际遇,但实际上却能让人体会到词句背后,宋朝的兴衰,历史的变迁。个人的悲苦与人生的轨迹与这个朝代的雨声结合在一起,萧瑟之处,就不难理解其中“悲欢离合总无情”的感叹了。

这样的词境,让人有很大的联想的空间。词中的蒋捷行走在中国古代的山水图上,仿佛把自己置身于江湖之外,客舟听雨,这也是中国古典诗歌意境中典型的一种写意,只是这情和意都是在宋代的黄昏展开的,它有着更渺远的背景,更像是人生的寓意之说。整首词并不局限在一个人的哀愁与对往事的感伤的情绪,它有了对人生的洞察与深切的感悟,有对身后的宋朝的抱憾,也有对一生颠沛的无限怅惘。

蒋捷在宋亡之后不肯再入仕途,后人谈到他,连生卒年岁都不甚详细,只道是他在僧庐下听雨,晴耕雨读,不问落花流水,春去春来。他似乎就是那僧人,走了很远的路,找到了一个草庐,决定在那里等雨停之后再上路,于是借着篝火展卷阅读,以度过这茫茫漫长的雨夜。
作者: 大道不空    时间: 2014-4-4 07:26

欣赏美词美文
作者: 千秋雪    时间: 2014-4-10 10:52

与一个词人默然相对——周邦彦·《满庭芳?夏日溧水无想山作》
  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午阴嘉树清圆。

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

人静乌鸢自乐,小桥外、新绿溅溅。

凭栏久,黄芦苦竹,疑泛九江船。

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

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

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

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

读周邦彦的词,似乎总是要在梧桐树下,字句或者疏朗,或者清幽,不需要煞费苦心的猜度。语言总是精美的,典雅的,似玲珑剔透的珠玉拼成的碧玉盘,镶嵌在庭院的上空,晕染着华美的光影。无论是他的闺情、羁旅,还是咏物之作,都是一往情深。

周邦彦少年落魄,直至徽宗时仕途才畅达,词里面的宫廷气,脂粉味,以及年少的意气,多少都是有一些的。在艺术手法上周邦彦是北宋词人的楷模,词的铺叙、音调、韵律,到了他这里都成为一种心灵的艺术。有香艳的词句,亦有典雅浑厚的章法,懂得回环、曲折,能写得工整、缜密。他的写景、抒情、叙事、寄寓,都是融会贯通,毫无间隙的。

时年周邦彦任溧水县令,地域偏远,词境也就稍显静笃。但是这样的词篇依旧是缜密、流丽的。情思,景语,能够依随音律,韵节丝毫不差的写入篇章。即使是在这样初夏的时节,登临高处抒写宦海不得意的伤感,它也都被很好的控制在“哀而不伤”的心境之中。

当年是宋哲宗元佑八年(1093年)的初夏,周邦彦感叹春光易逝,美好的光景一去不返,人生不可重来,看着莺雏长大,梅子成熟,雨季过后来到初夏,内心无限郁积的心事就开始惹人不安了。

“午阴嘉树清圆”,午后的树影,撩人心思。这就是世人所说的“抚写物态,曲尽其妙”。江南的初夏景色让周邦彦觉察到此生的不得意,树荫下的清凉,叹息“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其实就是在写身边的小城的地理形势,香炉熏衣,潮湿的雨气让这个时间无形的被拉长、延伸了,进入慢悠悠的节奏,姿态。这一句用词典润,如王国维所评论的“创意之才少,创词之才多”,在词的语言感觉层面上,有温文尔雅的气质。但是周邦彦不似柳永那样的才子,他更像是生活在北宋的一个艺术家,他笔下更多的是工整景致的词句。他不像柳永写烟花柳红,醉里春秋,周邦彦的词是富有蕴藉的。

生活在北宋衰落之前的朝代,周邦彦的词更多的还是温雅,平和之作。江南的小城,相对于北宋王朝的宫城钩心斗角,这里的乌鸢都能享受到寂静与安恬。没有丝竹管弦,也不需要事事精细打算。颇有白居易的“黄芦苦竹绕宅生”的雅致。凭栏遥望,看着江面船只往来,心里的苦楚是与古今历代被贬谪的士子,诗人一样的沉定。

周邦彦作为婉约派的集大成者和格律派的创始人,他的词自然是集合了婉约词风的柔美与格律拍的严整。而在化用前人诗句,典故,更是不着痕迹,都是落笔自然,无迹可寻。像“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这样的句子,以燕雀迁移比喻自身所遭遇、经受的世事沉浮,没有一个理想的栖身之处,这是周词的抑扬自如的艺术魅力。写行踪飘零,有如片叶行于江湖。燕子春天归来,秋天离去,寄予之情都是很明显的。

“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这里写的是樽前的寂寞,人前的洒脱。想忘却烦恼之事,心情就不免稍微低沉了一点。他并不具备豪迈的气度,但也不妨碍这词情的婉转,是往深处去的。“容我醉时眠”,句子就有了委曲的意味。容,就是且让,且随心而去的意思,有但醉无妨的潇洒情怀。尽管他不是陶潜那样能够归隐田园饮酒,看菊花满山的雅客,也自有自己的一番兴致,好比是往事如孤鸿穿空而过,只容他醉里带笑,细细地诉说平生。因此,旧时词论称他为“词家之冠”,倒也真是没有半点夸张的。

从这个角度来说,周邦彦的确是北宋词人中通晓音律艺术手法高超的大师,也是一个有着无尽登临意,常怀千岁忧的宋代士子。他总能带来绮丽、锦绣、整饬的词章。

仔细品读,每一个词章,都是周邦彦半生的寂寞,半生的委婉曲折。
作者: 千秋雪    时间: 2014-4-10 10:52

着红袖妆的古人——钟过·《步蟾宫》
  东风又送酴釄信,早吹得、愁成潘鬓。

花开犹似十年前,人不似、十年前俊。

水边珠翠香成阵,也消得、燕窥莺认。

归来沈醉月朦胧,觉花气、满襟犹润。

古人春游,青玉在腰,香囊在衣,绿意在心,人与自然是融为一体的。东风吹着衣袍,词人在田野里踏青,一身的花香。

词人钟过的春游亦是如此机趣横生。他想到了一种叫做酴醾的酒,也许它的味道就像这汉字本身的结构一样值得品味。“东风又送酴釄信”, 酴釄,则是一种酒的名字。东风,在这里就是指春天的暖风,而对于“醾”,它本是花朵的名字,花与酒,春与愁,词篇浓浓的兴致和心情,打开宋人词卷,便是满面春风。这种快意是在宋代写春游、夜雨、野花的词卷场景中常见的。

东风吹衣,愁成潘鬓,这个句子兼有夸张,暗引典故。潘岳《秋思赋》云:“斑鬓发以承弁兮”,“潘鬓”这个词语就用作说明两鬓斑白,愁苦不堪的心灵。古代的潘岳因善写思慕之词,哀婉动人,所以后人常拿他的词来做典故与比拟的对象,用来表现凄伤、冷落、自怜的心理。东风吹着衣角,酴醾花开,浓香不解风情,只因年华易老,转眼间便是两鬓苍苍。这种苍老,是突然在转身之间,看到此生憾事,或者韶华光阴,豁然明白了匆忙一生的意义。历代词人皆如此感慨,不过是因为回首一瞬间的失落。这种失落感是一代代词人内心的彷徨,将信将疑,是对故岁的惆怅。除此之外,大约就是忧国怀乡的爱国词人了,蓦然间金戈铁马声声消散,环顾四野,只有野草萋萋。

酴醾花开,花开似乎仍旧和十年前一样,有一种似曾相似,也许还有一段耳鬓厮磨的约定。花期到了,朵朵盛开的花宛似旧人的容颜,旧时不老的风景。但是“人不似、十年前俊”,这种类似倒装的用词,使得怅然之情更加突兀、生动。古人说浮云流水十年间,物是人非,就与此刻词人的心意相同。十年之花,不似十年之约,它再度盛开,年复一年,却亦非是昨日之花,而人亦非是昨日少年。

十年前后,花开花谢,人间的冷暖故事又过了一轮。“水边珠翠香成阵”,仿佛可以看到十年前酴醾花开的时节,“燕窥莺认”,燕雀,黄莺在水畔飞来飞去,词人阅遍这春之美景,是神气的。“归来沈醉月朦胧”,这是说词人游春返回,乘着月色,无法分辨词人的表情,这样的景象,在每一个宋代的春日月色如水的夜晚都能遇见。他像前朝的众多才子一样,从十年前的月色里抬起头,朦胧的景物,还有酴醾花的残香。也许这花香是日复一日的沉淀,像尘埃堆积,躲藏在晚归词人的衣袖里,这气息是千年不变的。

如果说宋词是一条河流,那么这个词篇则是流过山谷,到了田野,视野是开阔的,情感是自如的、平静的。它抒写的是简单的情感,在阅读过宋词不同的人生,品尝不同的酴醾酒之后,这样的词也是值得细细品味的。这是细水长流,是舒缓的,像是禅师刚刚安坐下来,打开窗户看到深山掩映的竹林,那是智慧,是无我,是自然的情感流露。春游的词人也是一样,从内心出发,走到了更远的地方,在那里可以聆听酴醾花开的声音,。

衣袖轻轻拂过,是酴醾花的暗香。“觉花气、满襟犹润”。香满衣袖,数十年的岁月一挥而过,燕雀与莺鸟掠过水畔。那衣袖在月色下,也许是荷叶青,或者像是缕缕的云带,愁情烦事会随着春堤美景的出现而消散。

跟随古人去春游吧,穿着一袭单衣,在这春草烂漫的时节,策马驰骋,像十年之前酴醾花开的季节一样,忘掉忧愁。东风吹来,天地间的时间倏然而过,游客们走过水畔,衣袖间的幽香也是清新的。而那月色,则是中国古典的月色,像是园林里窗格固定下来的,是精致,是工笔画刻绘出来的月亮。

这首词在整体的情感上,写得平静自然,仿佛词人真的是一个有心山水,春游畅玩的人。这样的闲情,在宋词中也是一种别致。他在这个春游的路上,甘心的做一个闲人,获得这瞬间的安宁。
作者: 千秋雪    时间: 2014-4-10 10:52

生命的洁雅莲花——黄载·《隔浦莲?荷花》
  瑶妃香袜透冷,伫立青铜镜。

玉骨清无汗。亭亭碧波千顷。

云水摇扇影。炎天永。

一国清凉境。晚妆靓。

微酣不语,风流幽恨谁省?

沙鸥少事,看到睡鸳双醒。

兰棹歌遥隔浦应。

催暝。藕丝萦断归艇。

宋代的词史,从词风和格调来说,有钟鼓馔玉,清水芙蓉,也有黄钟大吕,金石之声。词人们的不同气质构成这条浩荡河流的性情。它时而婉柔,时而铿锵,这种古典气息,是宋词历久不衰的魅力来源之一。

宋人写莲花,是清水洗尘,洁雅无瑕,是纯净之美。这荷花为青色,是宋代人喜欢的颜色,和士官们的衣袍的光泽是一样的。荷花映射的光,则容易让人联想到清虚、笃静、包容、安然。关于荷花的传说很多,它的形象建立在众多的诗词与美学意境之上。而这首词里的荷花,则是人间的荷花,它的气质是接近人的,甜美,温和。

宋人的性情温和,即使是出塞的将军,也会对菊花,清泉,绿竹充满深情。词人写荷花,便是在追寻这种唯美。

这首词的开篇,便是朵朵荷花映入眼帘。那种青绿,是有着水性的柔和与洁雅。这荷花是宋代词人的至爱之一,因为它天生的气质和意韵。每一首宋词,都有着古雅清远的色彩,像是荷花在清澈的水流中抚慰着人们的心灵。

心有荷花,它缓缓地绽放,在宋代的江南或者水泽之处,依稀就进入了神话时代的情节故事,便仿佛看到了“碧波千顷”的平湖水面盛开着袅袅婷婷的荷花。词人写荷花,笔触轻灵、优雅、玄远,将其比喻成是刚刚浮出水面的瑶妃,含情脉脉,风姿绰约,幽幽之香浸肤,冰凉之气透骨,令人心旷神怡。

荷花让人神智清醒,这是一种难得的隐喻。这个隐喻不仅点明了唯美荷花的风姿,也说明了其内在的气质风韵。不是俗物,是能够用来呵护、品味的。

词的上阕,笔法是温和自然的,写视野中的荷花,其实是从想象的角度来下笔的。这夏日的荷花,在宋代的江南,宛若女子,它的美是不能虚构的。但是在现实的世界中也没有对照。于是作词的人从传说中去寻求神似,引入神话,来写这荷花的高洁美姿。“瑶妃香透袜冷,伫立青铜镜”,词人下笔是洒脱的,他的想象超出凡夫的审美,用传说里的人物来比拟荷花,仿佛它正伫立于铜镜前左右顾盼,婀娜多姿。它是梳妆台前的女子,刚刚坐定,还没有施用粉黛,就已经多彩夺目。

下面的一句,词人描写了荷花的荷叶,以及清泉流水。这是从整体的视角来观察和摹写的。“玉骨清无汗,亭亭碧波千顷。”这一面写荷花的形体,一面写远角的视野,看待荷花是婷婷玉立,而水流是千顷秀色,这样的美景是江南嘉处。这种清凉,是生活在浊世里的词人,缓解精神之苦的心灵良药。宋词的审美艺术价值,也就在这里有了体现。

每一个词人都想在匆忙的时光里,为自己在宫廷,山石,政事,江湖之外寻找一个清亮的去处。这个去处是宋代人的桃源,在那里可以轻舟散发,衣袍飞花,回归到真实的人性空间。只是这样的地方,太隐蔽,以至于词人本身都会遗忘它的存在。看看那绿意盎然的荷花,摆弄一下棋子,想想关于瑶妃的传说,他们的心灵也有迷失的时候。

让一朵荷花将这些迷路的词人带到江南,那里是碧波千顷,“云水摇扇影”,宋人的雅趣,癖好,读书人的性情完全是可以得到自然的复苏的。这种植物可以让人看到自己的缺陷与不满,以及其内在的情绪。也让写词的人察觉到俗务的劳累,飘渺得不可及。

至于荷叶则绿意盎然,亭亭伫立于层层碧波之上,绵延一浦;“云水摇扇影”,湖水洁净清新,微微荡漾着,荷叶的倒影如扇子随水波轻轻摇动。

词的下阕,又是在写愁绪。似乎宋词满卷,都是写愁的词人。但是这是无需恼恨的。词人只是带着这种心情在观赏傍晚的荷花。“微酣不语,风流幽恨谁省”,只是这种美已经是孤清冷淡,好似残茶一杯,与此形成对照的是 “沙鸥少事,看到睡鸳双醒。”在那荷花池畔,汀洲上的沙鸥已经休息,安然自若,仿佛它们的生活内容就是这些构成。

在回转视角看看世间的人们,“兰棹歌遥隔浦应”,仿佛人在天地之中,划着轻舟,穿过荷花池,流水送归,星月灿烂,相互应和的歌声悠缓悠缓地响彻在耳际。 “催暝”,一切的一切都似乎在催促夜晚早来;“藕丝萦断归艇”,游人远去,而荷花心中的藕丝还在缭绕,仍牵系着归去渐远的船儿。

宋人的清凉之地,毕竟不是佛家所说的净土,它包含了属于人间的仕途、功名,人事、心灵的圆满。这也是其文化的性质和文人的思想观念决定的。

身心疲惫的时候,去江南看荷花的词人,划着舟子,带着酒篮,这眼前的一切都在云烟之中构成了一个如梦似幻的净土。即使这净土只是宋人梦境之中的海市蜃楼,但它毕竟已经在视野里出现。

在江南的荷花池畔阅读词人的心灵史,这是快意,是畅达。宋人的荷花,是清雅之物,也是其人格,品行的象征符号。与词人一同去江南,看荷花,弄扁舟,待到明月醉归,不知会不会误入易安居士的词境。一朵荷花,就是一个词人在凡间的眷念,在浑浊的空间内寻求的至高寄托。
作者: 千秋雪    时间: 2014-4-10 10:52

转身之后的凋零——刘辰翁·《宝鼎现?春月》
  红妆春骑。踏月影,竿旗穿市。

望不尽、楼台歌舞,习习香尘莲步底。

箫声断,约彩鸾归去。未怕金吾呵醉。

甚辇路、喧阗且止。听得念奴歌起。

父老犹记宣和事。抱铜仙、清泪如水。

还转盼、沙河多丽。

滉漾明光连邸第,帘影冻,散红光成绮。

月浸葡萄十里。看往来,神仙才子。肯把菱花扑碎?

肠断竹马儿童,空见说、三千乐指。

等多时春不归来,到春时欲睡。

又说向、灯前拥髻。暗滴鲛珠坠。

便当日,亲见霓裳,天上人间梦里。

宋人写词,有红妆一骑,春花秋月,主要写思慕,叹息时光流逝,内心无限惆怅。这些词篇里仙境、梦境、现实理想,审美趣味,都是不分彼此的。它表现的是宋人独对大自然,深知人生苦短,红花短促,其深情的一面。

刘辰翁曾经出任濂溪书院山长,晚年多感伤时事之作,但是总体上还是有一批词风俊逸,清疏之作。这首词就是属于这个风格, 这种情感是宋词里常见的场景。它表现了宋词的清新、绵长的艺术风格和情调之美。而宋人写感怀四季的词,伤春、喜夏、悲秋,感叹人生的稍纵即逝,叹息光阴的匆匆。

词的第一层写往昔的春日,宴游之乐。这种美感是鲜色淋漓,如“红妆春骑”,这种形象,色彩是饱满,酣畅的。春日里一骑绝尘,仿佛是踏着花草、云雾,月影,飞奔着穿过街市。那红衣、骏马、草痕、街市、马蹄声中可以感觉到这个游人的欢悦。笙歌不断,舞姿曼妙,步步莲花,这是唯美的欢畅,是充满热情的场面。“箫声断”三句词,则是写春夜醉归,是忘情,是毫无拘束的个性流露。而“喧阗且止,听得念奴歌起”,意思是笑声刚刚停歇,歌乐又重新响起。

以上是词篇的第一层,但是应该注意的是,宋代由于其特殊的历史背景,词人在抒写景致的时候,总会写进关于家国的忧思情怀。这种心怀是宋代词人与唐人不同的地方。这是一种生命的潜在承担,一种文化人格的类型。它是由宋代独特的文化习俗、环境和历史因素综合起来造就的。那么生活在这种文化之下的词人,无论是词风瑰丽,哀婉,都是在历史的帷幕之下写作。宋代的词人在这个方面,表现得尤为突出。

在词的第二层,开始写宣和旧事。这旧事是指宋代国家衰落,灭亡。这种情感突然间由一个孤零而具体的个人来承担的时候,词风转变为悲怆,凝重,它的趣味,写法的变化都是有因缘关系的。“抱铜仙、清泪如水”,这是用金铜仙人辞别汉家落泪的典故来写内心的酸楚。“还转盼、沙河多丽”, 沙河,根据作者的平生经历和典籍的分析,就是钱塘沙河塘。这里其实就是借写钱塘一代佳丽之美,用衬托的笔法,烘染这种凝重的情绪。由第一层的游乐写到这里的痛切,笔锋转换之快,让人感受到词人在最快乐的时候,其内心的复杂、反复。

词的第三层,写“滉漾明光”,宅邸的光,是那样的明亮。这光是柔软的,秀丽的,缠绕的,解人心事的。“散红光成绮”,光,罗绮般的亮泽,质地,仿佛是可以触摸的。而“月浸葡萄十里”以下四句,则突然间多了痛惜之情。“空见说”,表现出一种无可奈何的心情。而前面的“肯把菱花扑碎”,则是惋惜之中见愤激之情,这光色笼罩着天地,散射温暖的火花,点燃古老的忧愁。春不归来,有回首往事,其实也是在写古国的沉痛。这一切的心事都是接着华美之景来写,虽然隐晦,但是亦不难理解作者的苦心。

他和宋代的词人一样,看着春去春来,在灯前踌躇,欲罢不能。

这样的词境,在凄婉之处,就走向了空濛的传说之境。但这不是刘辰翁心灵必然的走向、轨迹。他们并不是要逃到这镜子里的世界,而是勇敢的拾取破碎的回忆与心事,创造出一种伤绝、唯美的词风。这种艺术的力量能给读者传达更多更深刻的追忆之情。

春月之美,它不是生活在镜子里的词人能描绘的。词人看到镜子里的人事,江山,他应该是痛心而兀然立定,经得起这肃杀与煎熬。

春之月,它属于“红妆春骑”,一袭青衫的词人。岁月不能消磨他的热情、才华,也不能摧折他那颗坚强的心。
作者: 千秋雪    时间: 2014-4-10 10:53

忧伤是一首歌——周璞·《一剪梅》
  风韵萧疏玉一团。更著梅花,轻袅云鬟。

这回不是恋江南。只是温柔,天上人间。

赋罢闲情共倚阑。江月庭芜,总是销魂。

流苏斜掩烛光寒,一样眉尖,两处关山。

南宋宁宗时词人周璞做过溧水县丞,他的词有那个朝代读书人常见的书卷气,脂粉气。只是这脂粉气并非贬义,而是指词句里胭脂美色,情思袅袅,勾人回忆。一个县丞在任上的街驿散步,闲来无事,断完是非,写一些闺怨思慕的词,日常生活的琐碎,它的气象和境界不如前人,却有别致的温雅。

周文璞,字晋仙,号方泉,又号野斋或山楹,这个县丞的想象力还是让人佩服的,因为整个宋代能偏安一个小城,做自在闲人的词人是寥寥可数的。

词的开篇首先抒写的是主人公内心的一段情结。“风韵萧疏玉一团。更着梅花,轻袅云鬟”,这是对女子的容貌写意式的描绘。这种审美,是符合宋代人的美学趣味的。它表现了女子轻盈,疏淡,而兼具风韵的一面。云髻插梅花,容颜如温玉,风姿袅娜,娴雅,这是词人理想的美人形象。

这个女子的形象,是属于南宋的。女子的服饰,发髻,气质,都接近宋人衣装那青灰色的古雅。这种风韵是清疏、和悦的。梅花插在发髻上,其实也是以梅的情感色彩来点缀这个女子的脱俗气质。这样的美,却不是江南可以概括,它是接近一种理想化的描绘。

折梅,这是一个典故,出自《太平御览》的一个章节。南朝陆凯自江南折梅并赋诗寄赠远在长安的好友范晔,折花相赠,这是古人的送别方式。它和饮酒,十里长亭,击鼓夕阳下,都是一样的意义。 “这回不是恋江南”,是对过去生活的向往。“天上人间”,则是将这前后的感觉落差,荒凉,表现得更为清晰。主人公前后的不同感受,被无限的放大。

这个县丞的词,并没有附庸风雅,为赋新词强说愁。他只是在空荡荡的黄昏宅邸,突然陷入一阵沉默,洗笔,展卷,往事在心头。

这样的一个县丞,就是如此的与世无争,在小山城里写他的词,做他的小官,填他的曲牌。将大大小小的事情分断得明明白白。

词的下阕则是写积郁难于化解,愁绪不可消融的惆怅。卷绿衣,洗笔砚,朱色的印泥,古人辞赋用的器具都是具有灵性的,有着温和的性子。“赋罢闲情共倚阑”,女主人公提笔赋词,字迹想必也是袅娜如云烟,如衣袖善舞,线条,笔画,都是值得仔细琢磨的。高楼上空气清新,墨香袭人,她带着心事,用竹笔写风景。视线里“江月庭芜,总是销魂”,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深夜,江水映月,庭院荒芜,使人愁眉不展,魂魄难于安宁。

清冷的江水,萧索的庭院,高楼上灯火迷离,词人营造出了幽冷的画面感。时间已经到了南宋,江水是冷的,月光也是冷的,没有那黎明时分灿烂暖样的期待。这种期盼和温情用词中的话来说就是“总是销魂”,这四个字将这断肠之愁也是写得毫不掩饰,明白直接。这些宋代的女子、词人,心怀不再有那橘色的光照亮,只能依靠记忆里的红烛来取暖。

想一想,在这样的南宋,夜色清冷,用什么来温暖内心的伤感呢。“流苏斜掩烛光寒”, 流苏,指闺房中用羽毛或丝线做成的穗状垂饰,这里代指罗帐。这在本来凄凉的画面上平添了几笔枯墨与苍凉。画面是精致的,但是毫无生气,心如止水。“一样眉尖,两处关山”,关山,一则是指难于逾越的山岭,这样的思念让人太疲惫,二则是取古代形容佳人眉如远山之说以刻划思妇的外部面貌。

阅读宋词的夜晚,与故事里的人物共悲欢,同分享。寻一首可以御寒的宋词,在词里与佳人有约,千江月光,折梅挥袖。

如果说唐人的愁绪如江河,而南宋词人的这些思绪则更接近山野的溪流。别后的离索,带着一种淡淡的感伤。读这个南宋小城里的县丞写的词,你会对这种悲,这种离索之情充满感慰。他或许在史家的笔下或者编年记事的簿子里只是一个小人物,他或者也只能在繁忙的公务之余偷闲思考一下虚空与离索的意义。

大世界,小作为,这其实也是这个宋代县丞的一种人生哲学。这小小的作为,却是他全部的人生意义所在。
作者: 千秋雪    时间: 2014-4-15 09:36

胭脂色的旧纸笺——郑少微·《鹧鸪天》
  谁折南枝傍小丛,佳人丰色与梅同。

有花无叶真潇洒,不向胭脂借淡红。

应未许,嫁春风。天教雪月伴玲珑。

池塘疏影伤幽独,何似横斜酒盏中。

宋词的质地是柔软的,写梅花如雪,是缠绵多姿,冰清玉洁,这种咏物的笔法有清朗的气息,这是宋人独有。宋词的幽独之境,不是空无一人,而是水甜花红,佳客往来,有浓郁的尘世生活气息。宋人对世俗生活的理解,心态逐渐趋于缓和,王朝的孱弱,激越之气不足,只能放下坚守的理想,在平常生活中寻找意义。

郑少微是元祐三年进士,性情雅逸,浮生半日闲,是心灵最好的栖息。这种心态尤其在婉约词人的笔下更为明显。婉约词人写梅花,将其比拟成高士,这是对人格之美的赞扬。词人们敲弄棋子,品赏名茶,他们的习气,词风都有了很大的改变。

“谁折南枝傍小丛”,枝桠上的梅花面朝阳光开放,却被人折去,其实是写它受人怜爱,欲插满发髻,藏之书卷。很多读书人的书房里都有一朵梅花,插在瓷瓶里,干枯的时候亦有清香。

古代的美人,它是没有一个固定的标准的,只存在词人的想象,虚构之中。“佳人丰色与梅同”,这里则是拿梅花之姿来比拟女子之美。它的指向是内在的品行之美,不过从修辞手法的理解方面来说,也可以认为是在写女子的容颜之美。这种态度是赏,而非玩,是喜悦,是心灵的观赏。赞叹的是内在的。词人在大时代的挤压之下,心灵是枯寂的,但是这花色依旧是饱满的。

“有花无叶真潇洒,不向胭脂借淡红”,这是对梅花自成高格,无须点缀气质的赞美。这种独立品格恰是许多词人缺少的。人格的独立,才有精神的高蹈,才气的纵横,艺术创造能力的释放。而梅花独立霜雪,它是不需要把自己放在花瓶或者古玩店里增加身价的。胭脂红,是女子常用的梳妆饰品,而梅花无须外来饰品的点缀,这是其超拔之处。不依托外界来获得自身的名分。淡淡的胭脂红,在本色上,它也许还不如这洁白,这雅致更为吸引人。

这就是对一种人格精神的赞扬,一种人文情怀的抒写。这种情怀也是词人们的精神支柱之一,在碌碌的生活中,不至于坠落到边缘。

这朵梅花,也许在那个年代,是一个词人视野里所仅存的精灵。它本身就是源自凡间的苦怨,沉重。而词人也是一样,为了一朵梅花而流落荒山,为了一种信念而跋山涉水。

从岭南到终南山,一杯酒,半日闲,词人们看着雪中梅花,眼睛里是充满渴望的。你如果稍微靠近,会看到这焦灼的目光饱含的希冀。一朵梅花,半生风尘,宦海仕途与它的生命态度比较起来,都不够严谨。

“应未许,嫁春风”,词句清新快意,可以想象宋人疾笔而书,畅快淋漓,那种喜悦是需要仔细揣摩才能体会到的。“嫁”这个词,则是十分生动的将梅花娇羞的一面也展现了出来。有其天真烂漫,亦有其独立的品性。

这梅花,它指需要霜雪来洗涤尘垢,需要寒雨来清洗心灵。梅花是读书人心灵世界的圣洁之物,这种崇敬,膜拜,是对美好事物的虔敬。这种审美情趣是与艺术净化心灵的效果一致的。梅花不趋炎附势,不慕富贵,这与历代读书人,坚守人生理想,独立人格的情结是一样的。这种精神,是宋词创造的艺术精神财富之一。

“池塘疏影伤幽独,何似横斜酒盏中”,对梅花的物象描绘,到这里开始转向精神层面的升华,艺术感染力也随之提升了。词人寻求的正是这种澄明,静笃。所以,这篇词看似写梅花,以铺叙描摹为明线,内在思想却是表现对人格操守的坚定,人生选择的专注。

宋人精神境界以淡泊为青云,而禅师们更以“梅香”为清远之志,凡夫俗子则以其为高雅人格。词人追求的是淡泊明志,是冬日雪梅,那种卓尔不群的姿态。

折一支宋代小巷子里的梅花,穿过石板路去青山采春茶吧,春衫落雪,化雨为风,你就找到那个年代最美的花朵了。
作者: 千秋雪    时间: 2014-4-15 09:37

直到山水的尽头——米芾·《水调歌头?中秋》
  砧声送风急,蟋蟀思高秋,我来对景,不学宋玉解悲愁,收拾凄凉兴况,分付尊中醽,倍觉不胜幽。自有多情处,明月挂南楼。

怅襟怀,横玉笛,韵悠悠。清时良夜,借我此地倒金瓯。可爱一天风物,遍倚栏干十二,宇宙若萍浮。醉困不知醒,欹枕卧江流。

米芾是北宋的书画家,每逢外出游玩,船头高挂“米家书画船”的字幅,可见其气质是有几分超然凡俗的。米芾填写的词虽然不多,但是也正如他这种潇洒神采,字句“不装巧趣”,能够写得沉着痛快,不求机巧,不索趣味,而自得真境。这样的艺术观念是寻求本真、自然、恬淡的内在生命力。

纵看宋代的历史,能保存内心天真自然,执著性情的词人,是很少的。因为时局和生活的困顿总会掀起波浪,湮没词人的声音。

第一句“砧声送风急,蟋蟀思高秋”,砧声,是指捣衣之声。在古代的夜晚,砧声和蟋蟀是与秋思联系在一起的。米芾是性情之人,也是超然之人,眼界开阔,既是收藏家亦是金石家,交游天下涉猎之广,都让他有更为巧妙的艺术构思能力去写出这秋思的传神之处。“不学宋玉解悲愁”,他不学楚国的宋玉,觉得宋玉的悲愁仍然是局限在一个个体的呼号、呻吟,境界小了许多。米芾对景饮酒,樽中明月,他是不需要宋玉的那种抒情形式的,只管那落叶悲秋,只能陷入传统的窠臼。

米芾生性有玩世不恭的一面,自然不会顺着陈腐的词调来写。他甚至大叫“老厌奴书不换鹅”,有着严谨的艺术创作态度,天资学力都很看重,否则想成为“宋四家”之一,那还真的比登天还要难上几分。这样的性格和脾气,是不会随波逐流写庸常词牌的。笔底有神,心中有意,这才是米芾的创作状态。在磨墨临案的那一刻,天地就已在胸怀。“功名皆一戏,未觉负平生”,这才是词人内心的真境界。

米芾的艺术敏感在词篇中也是有深刻体现的。秋思袭上心头,借酒写愁,而非消愁,仅此一点便能够说明米芾的独特之处。秋风中砧声阵阵,蟋蟀鸣叫,都是自然之中能够激起人的内心凄凉的一面,但在米芾的感觉中,是“倍觉不胜幽”,并没有因此陷入思虑之中不能自拔。而后一句正是如此。米芾知世间自有多情之人,多情之事,身在此景此境,仰看夜空,这便是“须入乎其内又出乎其中”的超绝。

从个体的角度来看,一个词人,书法家,他仍然是孤独的一人。他所能依靠和凭借的只是内心不断燃烧的理想、激情。

做一个心地简单的词人,笔下是处处真机,揭示着人生的愉悦、苦难。米芾以词人的身份出现在读者的视野时,他是苦难的化解者,容纳者。以他的心怀和魄力,以他的天生性情,无拘无束的自我意识。

明月从楼角升起,秋叶中皎洁明亮的光泽,米芾内心的凄凉之意渐渐地退却。这酒要比稼轩中秋饮酒通宵达旦来得浓郁,自叹人间多情,天涯明月,米芾的诗意以才情胜出,以艺术直觉的敏锐而胜出。当然,这里并不是着意比较稼轩与米芾饮酒境界的高低,而是在对照中体会米芾的词中佳境。

米芾在艺术创造上崇尚意趣和个性,有着比较明确的艺术宗旨和原则。米芾自谓“不袭人一句,生平亦未录一篇投豪贵”,这是一种高远的艺术旨趣。襟怀满是忧愁,竹笛悠悠,韵律平缓,米芾是不会陷入愤懑的。他总会有着曼妙的构思,轻巧的落笔,选一个清时凉夜,“醉困不知醒”,让自己的心灵放松一下,体会那倚栏杆,唱金缕的意趣。说喝酒就喝酒,说赏月就赏月,米芾已经达到了天真自然的境地。而对于词中的韵律平仄、衔接、过渡,都是举手之间,杯盏落案,轻易之事。他的兴致如此之高,以致可以从深情之中脱出身来,神游这月明之夜。但须知这种“自成高格”的兴致与妙趣,在北宋的词人、金石家、画家之中并不是所有人都具备的艺术才能。

古人说词以境界为最上,米芾这首词的境界就是神游之境。他从城中的捣衣声,蟋蟀的啁啾声,达到杯中之物解闲愁的自由自在,笔法是玲珑精巧的。他的词有巧致有粗糙,相辅相成。依着栏杆把盏赏月,似乎要痛苦的畅饮这人间美酒,欲上青天,看尽月华。

看宇宙若是浮萍,这是一个意味无穷的比喻。让读者联想到唐代张若虚的那句“人生代代无穷已”。这种时间意识,源自中国古代的人文传统以及艺术家内心长期沉淀的忧患情怀。

每一个词人在书卷中留下的字句,都是他们人生的迷局所在。那些情、爱、恨、瞒与骗都不能躲过他们流泪的双眼。他们能看到细微的尘埃,也能看到天地银河,万古的长空,历代的悲情,人间的苦恼。人生若浮萍飘零,宇宙则是古今一个瞬间,转眼就是明朝清风。他神游中秋明月夜,直到世界的尽头,这般兴致是在尘世落网中吟风弄月的才子不能理解的。神与物游,豪饮千秋,感叹人生只是飘零,宇宙只是须臾瞬间,这是米芾的天性挥洒到浓情之处的烂漫。“醉困不知醒,欹枕卧江流”,醉的状态是介于醒与痴之间,人独卧独行于天地之间、江湖之上,看流水匆匆逝去,这就是米芾的心灵境界。有点像是仙人在宇宙中沉思,或者是米芾那超然的笔触画出的江云山水。

宋代烟雨如织,明月当空,米芾的神游是天真的。得意之时,忘却心手,褒贬自在天外。

做一个天真的词人,像是深山沙弥书童一般,在宋代喝酒,看花,倒也是人生的一种圆满。
作者: 千秋雪    时间: 2014-5-21 09:43

牡丹花开——韦骧·《洛阳春·丁香花》
  冷艳幽香奇绝。粉金裁雪。

无端又欲恨春风,恨不解、千千结。

曲槛小池清切。倚烟笼月。

佳人纤手傍柔条,似不忍、轻攀折。

古都洛阳,它留给读者除了古色盎然的建筑,华美富贵的牡丹,还有丁香。丁香在宋代词人的精神世界里,是柔情百结,一份温情。紫丁香于春季盛开,清香四溢,读书人的案头春色,亦是小家碧玉,花园奇境瑰丽的精灵。

开篇词人写“冷艳幽香奇绝”,是对丁香花的色、香诗意的形容,“奇绝”,则是指对它气质的赞叹。古人在书房或者花园,种植丁香,是为了保持神气的清宁、安定与自然。其幽香、冷艳、奇绝的特质,尤其适合闲适、高雅的宋代词人的气质。花与人,气质与精神的这种对应,也是作者对丁香花的一种期待。

古代的城池,开满丁香,那是洛阳的暖春,东风破云、花卷人衣。在这里作者开始写丁香花的深情,娇媚。宋代钱惟演《无题》诗:“合欢不验丁香结,只得凄凉对烛房。”就是以丁香暗喻相思,抒发内心无限的情感。

唐诗人陆龟蒙作有《丁香》诗:“殷勤解却丁香结,纵放繁枝散诞春”。这是诗人在借丁香花抒怀,寄寓情思。丁香是一种常绿乔木,生长在环境较为恶劣的热带,春夏季开花,这里也是在暗喻丁香花的生存环境,以及其自然的性格之美。

丁香花虽不艳丽,但却散发着淡淡清香。这种气质比较接近宋代求取功名的儒家知识分子的心灵。

历代词人、诗人写丁香,大多是托物寓意,如晚唐五代牛峤《感恩多》一词写道:“自从南浦别,愁见丁香结。”这个晚唐的词人似乎也对丁香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陷入一种痴迷的心态。和宋代词人一样,选择用丁香来寄托一种别离之思;这一点,毛文锡的词《更漏子》中的佳句“偏怨别,是芳节,庭下丁香千结”,尹鹗的词《何满子》“欲表伤离情味,丁香结在心头”,王十朋的词《点绛唇?素香丁香》“落木萧萧,琉璃叶下琼葩吐。素香柔树,雅称幽人趣。无意争先,梅蕊休相妒,含春雨。结愁千绪,似忆江南主”, 亦是异曲同工之妙。这就是丁香留给古代文人的固有形象。

丁香,它的语境已经在历代词人的内心世界形成一种象征,寓意。这个词语的文化情感色彩,是一种共鸣。这在文人墨客的诗文中常有描写,更有唐代诗人李商隐在《代赠》一诗中用“楼上黄昏欲望休,玉梯横绝月如钩;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的诗句,借丁香喻爱情,描述了年轻女子思念情郎的眷恋心情。

春季开花, 那是靓丽的紫色, 花朵开得十分密集, 香气浓烈袭人。小说《镜花缘》列为“十二友”的花卉中,丁香花是其中之一。这一点在李调元《粤东笔记》都有记述。李调元言“丁香生于广州,木高丈余,叶似栎花,圆细而黄,子色紫”。叶圆花紫为丁香品种中之佳品。丁香一名百结,元好问诗:“一树百枝千万结,更应薰染费春工”。可见历代文人对丁香花的喜爱都是有来由和传统的。这种传统凝聚在词篇的字句里,让人读来感到暖意,是发自内心的喜悦,关怀。古代人借丁香花抒发爱情,这是词篇里唯美色彩的比喻。在暖春的时节,他们争相上山采摘丁香花,赠送给自己的恋人,表示对爱情的坚贞不渝。这种古代的习俗和风气,依然带着纯雅,清新的气息。把丁香花视为爱情之花,这是词人、农夫、乡间夫子,宫廷贵胄的一致审美趣味决定的。

在宋代,据说还有一种叫做“丁香”的笔,有个叫做张遇的人,以制丁香笔为人所知。黄庭坚说:“张遇丁香笔,捻心极圆,束颉有力。”丁香笔为宋代毛笔的一种。

丁香在唐宋时期就在我国广泛栽培,这个时段也是词人们大肆抒写这美丽花朵的时期。一卷宋词,因为有了这丁香清新之意,长久的阅读才不会疲倦。花儿让人神智清醒,神色和谐。

采撷一支宋代的丁香花,把它夹在书页里,来年春闱,你定能金榜题名。
作者: 千秋雪    时间: 2014-5-22 12:42

踏梦狂歌——秦观·《踏莎行》(雾失楼台)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

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

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1097年的春天,也就是绍圣四年的三月,苏门四学士之一的秦观因党争被贬谪,在郴州写下了这首词。据《宋史》评价秦观的诗词,用了一句“文丽而思深”,这首词虽然是在写贬谪的凄苦与悲凉,但整体上词调没有太大的变化。而李清照《词论》认为秦观“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中乏富贵态。”词里用典,对仗写得都十分漂亮,甚至这贬谪的词都是带着凄伤和美丽的。但精丽而感伤,这又是一层境界。

宋代的词人写人间喜怒哀乐,有的是落拓不羁,有的是引吭高歌,有的是低眉浅弄细细唱,秦观则把贬谪之苦写得更为揪心,凄楚。尤其是词篇中这样美丽的词句,不免形成了一种鲜明的对照。以华丽的词语写无限悲凉,秦观的别具一格,使得在词史上,后人充满争论的评议之中多了几分赞颂。

这词的华美,篇章之中随处可见。“雾失楼台,月迷津渡”,迷雾,楼台,明月,迷津,似乎人生的懊悔,迷途不解,无常,阴晴不定都在这里了。绍圣三年的时候秦观居然因写佛书而被贬谪,看来这生的迷津,宦海仕途真是让人不得其解。开头两句,视线中只有凄惨的雾,朦胧的月,渡头桃源都是古代典故里的想象,在这里是无法寻觅的。陶渊明的桃源和南山似乎都被这迷雾遮挡,即使是望断天涯也是无处可去。

这种凄迷之美,是指贬谪之处的荒凉。一生的遭遇如此,连前头渡口都看不清楚。这是一种欲哭无泪的倾诉,这样迷离、美丽的句子,用在这里陡地让读者在心里增加了凉意和迷失。

做一个宋代人,须得在精神上有承担排挤、贬谪、冤屈的人格力量,在心灵上有包容百家,海纳百川的气度才能在词境上有所开拓。秦观想在这贬谪之地寻找到属于他的桃花源,但是得到的只有失意。寻找了无数的日月,在宦海数次沉浮,却始终寻觅不到生命的意义所在。这就是“桃源望断无寻处”的心境,是一种无助的徘徊,有太多的心酸。这种情绪就是词篇起首流露出来的凄苦。“桃源望断”,愁绪不减,雾和月都像是不可逾越的障碍横组在那里,想乘船离去,已是不能。

阅读宋词,对案沉思,会看到寻觅精神世界里的桃源词人,士官、酒徒、村夫野老。而秦少游也并不例外。每一个时代的人,都有其特定的内心向往的地方。桃源对于他们来说并不只是一个名词,一个象征符号,而是内心流淌的血缘所信仰、追求的目的。理想主义的词人,积极入世的改革家,或者终生耗在仕途之上的政治家,他们对此都有着一致的热情。

敖陶孙《诗评》里写秦少游,谓之是“终伤婉弱”,其实也算不错,但秦观的婉弱并非病态的痴迷伤神之惑,而是无限哀愁的抒发与寄予。他栖身郴州,看着江水流过,有着“谁共我,醉明月”的怅惘。李调元《雨村词话》认为他的词“首首珠玑,为宋一代词人之冠。”虽然有所夸大,但是秦少游的词影响之大,已经是得到世人公认的了。

秦观大约是没有想到,此生竟然会有如此尴尬的境地。“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仿佛在贬谪之后世事已经昨是今非,杜鹃啼叫,声声都是凄厉无比。秦观如今栖身在远离桃源和故地的郴州客舍,春寒来了躲不过,雨水来了看彩虹,置身在这样的陌生之地,心声凉意,看着斜阳里的鸟雀飞来飞去,无言之中充盈着寂寥之情。春寒料峭,行旅艰难,看满山斜阳日暮,眼里不知不觉已盈满了泪花。此二句,将秦观的悲愁失意,迷途苦恨写得淋漓尽致,景致里是无“我”的,那个陷入困境的“我”、失意的“我”,躲在郴州的客舍,日暮苍山,寒意袭来,人生是越来越看不懂了。一个人紧闭寒门,听着天空中鸟儿的啼叫,尖锐的鸣叫让秦观无法释然。在郴州的日子里,他陷入绝地,他的身份只是一个潦倒的词人,而人生似乎再无拯救与逍遥的可能。天地之大,并没有给予他太多的选择机会。

但是虽然如此,理解他的人仍然是存在的。王国维对于这个斜阳时日,有着相当高的评价。而秦观的这两句词,更是为历代诗话所钟情,有众多的评注点拨版本。因为它是有悲情,有境界。

生性洒脱的秦观到了这个黄昏,也感觉到戚戚然,恨不能离开此地。他想起“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的故事,千头万绪在心中,已经没有旧梦,投寄书信也不能改变此身的遗憾。心头的恨意让愁苦更显出了凄凉之意,这种抗争是无奈的,但作为一个词人,亦有着他不甘陷身于此的心气。在这里,尤其是“砌”这个字用得十分生动,让人能在艺术欣赏中体会到那种受困的境地。

至于末尾一句“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其实是通过形象的写法,表露内心无限感慨。这是自问,也是质疑,是左思右想不得其解的郁闷。王国维的佳句“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这句话用来注解秦观这首词的末句,是再恰当不过了。

郴水绕过郴山,奔向北方的潇湘,春寒料峭的时节依然可以看到秦观无言问苍天的情景。

是啊,那流水是为谁去往潇湘,又是为谁绕过青山呢?
作者: 千秋雪    时间: 2014-5-22 12:43

江湖之上的茶话——晁补之·《八声甘州?扬州次韵和东坡钱塘作》
  谓东坡、未老赋归来,天未遣公归。向西湖两处、秋波一种,飞霭澄辉。又拥竹西歌吹,僧老木兰非。一笑千秋事,浮世危机。

应倚平山栏槛,是醉翁饮处。江雨霏霏。送孤鸿相接,今古眼中稀。念平生、相从江海,任飘蓬、不遣此心违。登临事,更何须惜,吹帽淋衣。

宋词漫漫故卷,洋溢着沧桑之感,词中的嬉笑怒骂,都是一种风雨之后的淡定。苏门四学士之一的晁补之,在元祐六年春天在扬州的词篇亦是如此。词的开头就是在这样的追忆中展开,在宋词中不乏伤情之作,但晁补之这种质疑是直面浮生之事,有一种僧老人闲,看“飞霭澄辉”的兴致。

词的起头谈到东坡归隐不能,没有梦江南,湿春衫的少年之情,因为他们一生仕途,经历过太多的贬谪,羁旅,送别。而在《宋史》本传中苏轼读后大为赞叹,认为“其文博辩隽伟,绝人远甚,必显于世,由是知名。”这从侧面说明的是词人彼此内心的相通之处。他们的人生阅历,政治理想,都是有着相通的观念。而东坡更是在杭州、颍州二处皆空耗过不少时光。

古籍《唐宋诸贤绝妙词选》记载他为“与万俟雅言齐名,按月律进词”,这不仅是官方对词人的一种才华上的认可,也是古代词人生活之中重要的一个事件。

纵然是西湖美景,秋波万种,落霞之美,都只是这远离京华、朝廷的一个普通黄昏的光彩罢了。晁补之此处写天光云影,笔法虽是凝练,但意不在于此,这一点从后面一句典故就可以看出来。时过境迁,僧人老去,木兰花亦非昨日之花。这个典故所说的就是物是人非的沧桑,仕途的艰难,扬州风色再美,亦只是千秋浮云,乌云压顶来临之前的那一点茫昧的点缀。

八声甘州,八声是指前后八韵,每一韵都是入定之音。

少年的晁补之,随从家人畅游江南,洛阳,会稽山,苏州,拜访名士,这样的阅历是宋代词人的理想成长轨迹。晁补之居官京师,但是为人却是性清孤耿介,不懂得官场规则,总是不能摆脱清苦的家境。以至在元佑五年,他终因校书郎官奉微薄,不能生活下去,无奈之下乞补外官,得到一个秘阁校理通判扬州的职位。

当他来到扬州这个美丽的城市,经历了风雨之后,身心疲惫,便陷入苍老的思忆之中。随着时间的流逝,阅历的增加,他对人生的感慨和生存困境的认识,以及世事的变幻无常都有了更深刻的理解。晁补之必定是感受到了这平静之中,却世事难于预料的困惑。填写这样的词,平仄是其次,作为一个词人,一个官员,在扬州的醉人风景中总有一丝悲凉包围着他。“又拥竹西歌吹,僧老木兰非”,晁补之这里想的是元丰六年的故人么,还是春浓酒暖,醉后的唱和?一个个典故在这里仿佛都化作了虚无,词境中再无他人,后来被贬监信州酒税,回味此句,不免真应了那句“一笑千秋事,浮世危机”。

词的下阕,开头便是平山宴饮,醉翁的典故,喻义都是借用了苏轼和欧阳修的事迹。那挥毫万字,一饮千钟的气魄和往事依然是激动人心,这便是古语中的身临其境。“送孤鸿相接,今古眼中稀”,这一句则是化用了李白的诗句。而后一句紧接着写平生飘零,写尽多年前兰舟催发,似黄梁一梦,如今又要忧心时局之变。这里的深意大约就是指身在宦海,不由自主的叹息。这也是北宋词人都有过的叹息、飘零之感。

这样的扬州,相比醉翁,或者苏轼,则就多了一种沧桑,少了一分意气。篇首的欲罢不能,词尾的轻描淡写,都是掩饰不了的疲倦。不过“更何须惜,吹帽淋衣”一句还是流露出了无悔之心,这句话也可以让人能更清晰地体会到词篇背后的人生壮志难酬,任它雨打风吹的苦楚,那词中的妖娆、洁雅都随着生命而萎缩。虽然词的格调仍然是乐观、洒脱,但这痕迹是无可消除的,它也是北宋这样的时代在晁补之内心留下的划痕。

北宋的扬州城行走往来的客人总忘不了樽前身后的那一次回眸,他在这个雨季来临的时候发出低低的感叹。晁补之在这样的唱和,这词儿拿与台上的戏子唱了,时光也流水般的去了,锦瑟年华,断不过是如此。

如果来到扬州,或者能再与这个词人把酒言欢,谈谈少年的壮志,宦海仕途,政治热情的玄机、无奈。

半杯酒,退闲故里,不言沧桑,不论身在何处。
作者: 千秋雪    时间: 2014-5-22 12:43

行者的淡定——苏轼·《定风波》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

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宋代的词人吟弄诗句,在客舟中写词,绿窗幽梦,这是苏轼的雅致,至于那半落梅花,流水和飞絮,还有雨后干净的松间沙路,则是苏轼独有。苏轼的词句宛如是云游四海的行脚僧,时而又像是一个经国济世的儒家书生。这样的词是干净的,不带半点晦涩,黄州之贬后的第三个春天他就写出了这样的词,尤其是开头的那种神闲气定,与宦海中浮沉一生的官员的心襟气度截然不同。

嘉祐元年(1056年),刚刚年满二十一的苏轼穿越蜀道出川赴京,参加科举考试。第二年高中进士第二名,少年才气,已经脱颖而出。当他转身走过那巍巍青山,迎着千古蜀道,绕过长安、洛阳,到达都城,他的心经过这一番洗礼,看遍大宋祖国河山,眼界已经超然俗世之上。

这样的超然,正如此篇开头的淡定自然。前两句是豁达,也是机智,或者也可以说是天真。苏轼的词句总会有这样的气质萦绕着,这便是宋词中的雅致和洒脱。这样的洒脱在词句开头就可以读到,分明可以看到苏轼在那个黄昏雨中,脸上镇定自若的表情。这种心境就像第一句所写的那样,其实是无畏。这无畏也是有道理的,当年他入朝为官之时,正是北宋开始出现政治危机的时候,繁荣的背后隐藏着危机,而乌台诗案之后,更是如履薄冰。但他的心终究是与混迹政坛的庸人不同,他是无畏的,不惧怕,不担心。心里有天地,所以也就看得开,坦坦荡荡。

如果一个“莫听”,一个“何妨”还不能表现苏轼的洒脱的话,那么,雨中的竹杖芒鞋,不畏风雨,慢慢地写了时日,如“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这样的句子,这则是一种看破世相,出入自若的心态。看着通行客人狼狈之极,苏轼似乎忘记了这风雨的敲打,自若的赶路,“余独不觉”这四个字的妙处就在这里。好像是风雨敲打过来,行人们慌忙躲避不及,只有苏轼还在悠然地赶路,这个节奏就像他写的词,那个内在的人生节奏是不会被轻易打破的。至于这样的旅途,“轻胜马”三个字最能体现宋代的某个黄昏雨中,苏轼的那种豁达之心。这种豁达,也与苏轼的为文观点“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是一致的。有此豁达之心才有行云流水的句子,容纳世间百态的襟怀。“轻胜马”,这三个字,是平常心之处的大智慧。

论及智慧,此篇中的态度、心念接近释德洪曾所说:“其文涣然如水之质,漫衍浩荡,则其波亦自然成文”的风范。水,即是智慧的象征,心若水流般执著、坦荡,这就是苏轼的精神高度。古人所说上善若水,他的政治理想,济世襟怀正是如此。刘辰翁曾在《辛稼轩词序》说:“词至东坡,倾荡磊落,如诗,如文,如天地奇观。”这种天地之心襟,没有这种不竭的热情,沉定的智慧是经不起宋代历史的颠簸和淘汰的。

竹杖芒鞋,苏轼在这个词境中的出场,仿佛并不是着急赶路的人,而是能够在这雨滴的敲打中保持一种清醒的心态。这是一种超脱的心怀,或者说是一种理想主义的气息。其中寄予着苏轼的出世之心,这一点可以从他那坦荡的步履中体会到。慢慢的行吟,何妨悠闲一点呢,终究会是雨过天晴,不必这样匆匆忙忙地躲避雨水,只要徐徐前行,彩虹终会在黄昏出现的。

然而苏轼并不是要做一个蓑衣,竹杖,穿草鞋的隐者,他的心仍是属于这个风雨黄昏,属于苍茫的大千世界。

读到这里,疑是苏轼进入了一种闲游的状态。这样的句子比“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更好了几分。普通的一个词牌,到了苏轼这里,竟是填写得如此之妙,这就像是以诗为词,或者以文为诗的高超技巧。他就这样在词句的开始入境了。步履轻胜马,这是一个十分奇妙的状态。马蹄声似乎象征更多的是那种宦海功名,捷报飞传的场景。而在这首词里面则是一种逃出尘嚣的意味。他似乎有一种笑傲江湖的豪情,官职被贬了一次又一次,一句何妨,真是将此中的不屑和豁达写得深刻无比。

这首词写遇雨,虽然读起来更像是云游,但终归只是为了内心豁达的光亮做一个铺垫。下半阕的词境多了些人生之悟,比如从这风雨敲打中近乎入定的步履,思考着政治宦海,起起落落,阴晴不定,这里的苏轼像是一个智者。他已经从这风雨的敲打中醒悟到了人生的哲理,变得更加的睿智,你可以想象他某日和乡野老叟醉卧黄昏的景象,这都是一种对人生的积极超脱。“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苏轼的心里这样明净,没有半点泥沙,穿林打叶之声像是启悟人生的敲打声,顿悟和启示就在这雨中完成。

苏轼的喜与悲伤,醉与超然,镇定与自若,坦荡与不羁,都在一句“也无风雨也无晴”之中。这种境界是宋词的超然之境,它是需要人生的达观精神和积极的乐观主义做支撑的。

“一蓑烟雨任平生”,在这句话里面我们可以想象苏轼的姿态。他是闲吟者,漫游者,宋代的官场功名对于他只是一个虚词,塞不进这个词牌里面。他在这个词里面并不是像历代的词人那样一味地写修身养性,治国齐家,他有更超然的笔法。这句话的意境恬淡清高,便是苏轼超出宋代众多词人的地方。

雨后旅途结束,苏轼轻巧之笔,已经点破了世间的桎梏与心灵枷锁。“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从词的末尾这句看,他的傲气、逸气似乎都兼备了。春风吹来,酒醒了,人却并不曾糊涂过。你隐约还是可以感觉到这词句中遮掩不住的旷达超逸之气,觉得他的确入境了,“山头斜照却相迎”,到了这里,苏轼已经在内心为自己找到了归宿。
作者: 千秋雪    时间: 2014-5-22 12:43

风雨后,落花满卷——张舜民·《卖花声?题岳阳楼》
  木叶下君山。

空水漫漫。

十分斟酒敛芳颜。

不是渭城西去客,休唱阳关。

醉袖抚危栏。

天淡云闲。

何人此路得生还?

回首夕阳红尽处,应是长安。

宋代的词人似乎都经历过苦读、贬谪。他们大致的人生轨迹如戏剧一样不可思议,经过寒窗苦读,深山夜行,到了京城,或闻达或落魄。词人张舜民,字芸叟,号“浮休居土”。他的人生轨迹大致也是如此。这个读过无数典籍的进士,曾经出任过幕职、襄乐令这样的小官。他生性耿直,元丰四年(1081年)召为行营掌管机宜文字,随从宋军进攻西夏。《宋史》本传称其“慷慨喜论事,善为文”,用在这里却是准确的。这个书生似乎一下子又控制不了自己的激动情绪,征战不利,他作诗讥讽宋军的西征,不料被人弹劾,这一次就被贬至彬州酒税这个无关痛痒的芝麻官。

这首词里题写岳阳楼,“木叶下君山,空水漫漫”,这是出自《楚辞》“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的句意。词人在这洞庭湖上的岳阳楼登高望远,心境是伤感而低沉的。

透过这个进士的心灵,可以体会到古今的迁流之苦。

宋代南北两朝,进士是很多的。但这个进士,则气质不凡,功名可以弃之如履,即使是做小官,他都要认真的做得无可非议。

张舜民在元祐年间曾经因司马光的举荐,而入职监察御史,后任秦凤路提刑、陕西转运使、陕州、青州、定州、同州、鄂州等地的知州一职。这个知州的履历表似乎写满了古代中国每一个州县的名字,由此也可以看出谴谪之途的艰难。这样的路途,几乎覆盖了中国北方所有重要的州县,而这一次他来到岳阳楼,地理上比以往更为偏远些。“十分斟酒敛芳颜”,且斟酒慢饮,这贬谪似乎是家常之事,心酸和悲苦可以下酒。大约也是因为词人为人生性耿直,正是这种性格造就了其浑厚坚实的笔力,有凌云之意。于是有些词自然就写得古雅、朴拙,富有真实情感。

元丰六年,词人因诗作讥讽当政,被贬监邕州盐米仓,改监郴州酒税。这就离洞庭湖很近了。洞庭湖这座建筑,在贬谪、流放词人的心里是一个坐标。

“不是渭城西去客,休唱阳关”,阳关、渭城,出自唐代诗人送别诗。“休唱阳关”,表明了作者豪迈、洒脱自如的心态。这种开阔的心怀,不因贬谪而自悲,不因迁徙而愁苦,是宋代流离之途词人们内心坚守的一种精神。这种人格精神是大开大合,看透世事,安然自若的镇定。词人似乎将愁绪能独自融化,承担,不以为意。这是一种向内在寻求依靠和寄托的形式,而非转向外界寻求慰藉。他一路上行囊轻重,雨露寒暑都可以忽略,在南去的路上搜求山水书画,各处士大夫家所藏名作,还也是度过心灵困境的一种方式。

“何人此路得生还”,这一路上只顾埋头金石书画,卷轴之内才有他心灵栖息的地方。他不是对于何去何从的疑问,而是一声叹息。

一个进士,一个过客,一个读书人,他的不同身份都给了这首词不同的诠释角度。他生平酷爱笔墨,流连山水,性情耿直,不粉饰不雕琢,亦是懂得事理的人。“醉袖抚危栏,天淡云闲”,这栏杆可以是入仕的时候宫廷书院高楼,可以是这之路上的洞庭湖上的岳阳楼。还可以联想到当时遭贬监邕州盐米仓,直到元祐年初被赦还的人生经历。

大宋的官场,是复杂而扭曲的,家国情怀与个人精神世界之间的丝丝缕缕,都足以让一个词人不堪重负。所谓“天闲云淡”,倒是对自我内在的解脱。风花雪月看破了,才能获得观察思考的新角度。

他写这篇《卖花声》,已经是在人生最猛烈的风雨之后,即将迎来属于自己的天高云淡。一个性情中的进士,他读书、作画、流落江湖,不是在躲避人生的困厄,故作姿态,而是一种摆脱。这个进士的精神和灵魂都是自由的,不带枷锁的。他贬谪几乎辗转大半个北方,做一个城邑的小官员,却并没有牢骚与不满。
作者: 千秋雪    时间: 2014-5-22 12:43

处问知音——李祁·《南歌子》
  袅袅秋风起,萧萧败叶声。岳阳楼上听哀筝,楼下凄凉江月,为谁明。

雾雨沉云梦,烟波渺洞庭。可怜无处问湘灵,只有无情江水,绕孤城。

古代的岳阳楼,秋风吹着青衣,也许还能听到词人的琴筝呜咽之声。潺潺如流水,萧萧如寒烟。心灵寂静的时候,在岳阳楼看秋色袭来。一切都是古朴,淡然的色调。

袅袅秋风,萧萧败叶,落叶的声音,风起的飒飒之音,拂过楼上客人的心。词人李祁独上岳阳楼,和曾经到过这里的古人先贤一样,看门前流水,听古筝清脆的音调。像是寻觅山水的倦客,寻了位子坐下,饮一杯淡淡的酒。湘水流域拙雅的山水色,濡染耳目,这样的景致是清新飘逸的。这秋风不似扁舟载明月,采撷药草入深山,那秋风是旷达的。也不似梧桐落雨,粉墙琉璃瓦,风是过眼红颜。

写一篇与岳阳楼有关的词,需要有一颗开明,畅达的心灵。岳阳楼,在湘水流域的一座古楼,它有传说中的神奇色彩,带着空灵的美,是词人们聚首的好去处。独坐岳阳楼,这是空旷之感,孤云从四野逼近,这里已经让人感到山雨欲来。秋风起,落叶飘,残败的风景在窗外,孤独而冷清。无关红袖添香,夜读暖茶,岳阳楼在历代词人的笔下都呈现出的是冷清与空旷的色彩。词人的心情是沉重不可安闲的。

那么,风是怎样的让人感到冷意呢?词人固然不是心灰意冷的云游人。

李祁这首词里的“风”,基调是肃然、冷落、孤清。情感色彩是倾向于“悲”的一面。以“萧萧”写枯枝败叶,枯叶是簌簌的细密声响,落在湖畔、古寺。秋风和落叶,秋天常见之景,由此,也就点明了时节。

俗语说,但求与古人心心相印,这古筝之音,即是如此。流水知音,南山菊花,心的栖居,总是需要这暖暖的词句来抚慰。从岳阳楼上传来的古筝之音,是凄愁,可以想象在湖畔上的天空,这音如哀鸿惊弦,如雁阵落日低鸣,细密而尖锐。古筝的声音嘶哑、铿锵、朴拙,客人们落座之后它就开始不断地演绎这聚散离合的曲子。听一听这楼上的孤独曲子,依着栏杆看洞庭的秋天,视野中江上月光也是冷色调的。虽然并没达到能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境界,但其所有的内蕴,依然让人不能释怀。

古筝,它的声音能带人回到某一个朝代的黄昏。一切都是暗哑的,低沉的声调徘徊在耳畔。岳阳楼曾经有过多少失意的诗人、雁阵、孤云,随着时间的沉积,它具备了一种情感体验和表达的可能性。

听琴声,慢斟酒,岳阳楼如一座烟雨亭,南北的路人总喜欢进来歇息,舞文弄墨,摆出琴棋。

静坐岳阳楼,看着江水、月光,音乐逐渐会将人的情绪和心事淹没。这就是听音调低沉的古筝之音所体验到的心境。

古乐有雅有哀,它的艺术特质是难于模仿的。哀,是悲伤,悲哀,沉重。哀铮,这个词在古代人的心里,是指向沉痛的情感。古筝音质拙雅、郑重、肃穆,适合表现内心的苦闷与怨愁。它和秋天的萧瑟之景有着共同的歌调。听筝的人,衣袖拂过琴弦,坐在楼上看客人散去,到了黄昏浮云来到窗前。

千年之后,到岳阳楼上去喝一盏酒,悠悠流水渡头依旧不变的沧桑提醒人,旧时的温情尚未改变。“雾雨”,“烟波”,依旧是冷色调。没有明朗的开阔视线,有一种沉闷的气息。这沉闷是由于内心的孤苦,也有几分颓唐的意思。古老的铮,声色依旧,洞庭湖的风景时过境迁,没有当初的雅致了。百年之后,岳阳楼相遇,词人们照例会举杯相庆,吟叹这风景的冷清,人生的凋零与反复。岳阳楼还是那座空空的楼,拨弄古筝的人,倾诉心事的人,都在变化。“可怜无处问湘灵”,湘灵,是指传说中湘水流域的神灵。只是湘灵无处可觅,岳阳楼的词人只能苦心煎熬,没有可以倾诉的对象。江水绕着孤城,这是无可排遣的心事,安闲是不存在的。

独上岳阳楼,有一眼望尽天涯的感觉。岳阳楼的故事作为一个物象,它已经与人们的审美趣味一起定型,成为一个敞怀往事之处。它的悲情、苦情,皆是这篇词的主旨。

岳阳楼里没有隐士,没有闲客,只有愁苦士子。这个黄昏,茶只喝了一半,听着孤苦的古筝,似乎在座的都不胜唏嘘。

只是人生的际遇如此,凄凄冷月,这琴声,清茶为谁弹奏,为谁所沏又有何妨呢?
作者: 千秋雪    时间: 2014-5-22 12:44

那个红衣黄花的午后——吴文英·《惜黄花慢?次吴江小泊》
  次吴江小泊,夜饮僧窗惜别,邦人赵簿携小伎侑尊,连歌数阕,皆清真词。酒尽已四鼓,赋此词饯尹梅津。

送客吴皋。正试霜夜冷,枫落长桥。望天不尽,背城渐杳;离亭黯黯,恨水迢迢。翠香零落红衣老,暮愁锁、残柳眉梢。念瘦腰,沈郎旧日,曾系兰桡。

仙人凤咽琼箫,怅断魂送远,《九辩》难招。醉鬟留盼,小窗翦烛;歌云载恨,飞上银霄。素秋不解随船去,败红趁、一叶寒涛。梦翠翘。怨鸿料过南谯。

宋代的词人性情各异,有的寻求渔舟蓑衣,避世深山做逍遥之人;有的力正时弊,在宦海中沉浮;也有的牢骚弄墨,逞才使气,做烂笔头,酸书袋。吴文英则是一生辗转天下,写词锦绣华美,才气横溢。

沈义父《乐府指迷》谓之是“梦窗深得清真之妙”,词句,格律都是做足了功夫。况周颐《蕙风词语》说“近人学梦窗,辄从密处入手。梦窗密处,能令无数丽字,一一生动飞舞,如万花为春;非若琱蹙绣,毫无生气也”。吴文英即使是送别之词,据用典故,也是清流一泓,洒脱自若。词语虽然是华美,但不空泛。

送客,宋人的离歌,熟悉的声调又回来了。送别之情,在江河,在渡口,在客船,在夕阳下,不同场景似乎宋人的身影总是在最伤情的瞬间出现。看到他们挥手相送,转过桥头,枫叶落在脚下,菊花已经谢了,才高八斗的古人写完词卷,挥挥衣袖,往酒家走去。

送客吴皋,宋代的离歌是一地明月,落满衣裳。这声声别离,是秋风之歌,是文化的缩影,它为后人留住了这动情的一幕。

“次吴江小泊,夜饮僧窗惜别,邦人赵簿携小伎侑尊,连歌数阕,皆清真词。酒尽已四鼓,赋此词饯尹梅津。”

这是此篇词的题记,古人送客,及至桥头,霜花落满地,长亭短亭,车马停驻稍歇,雁阵从天空掠过,杯盏里的一片红叶就是主人那依依不舍之情。送客总是在这样的秋色中,这也是中国古代送别诗词的一个深情之境。

送客归去,一曲离歌,不带乌纱,不穿黄金衣,只是为这道别清唱。

宋人的离歌,一如吴文英的词篇,精深绵密,华丽浓情。唱一曲离歌,从此不再相遇,古人的心扉,写满了伤痕。他以一个普通人的角色来演绎这送别的场景,他是属于这时代的伤情氛围下的才子。他的落魄、流落、大富大贵、大起大落,“离亭黯黯,恨水迢迢”,是隐藏在悲剧中的插曲。

有了这份深情,吴文英的词方显几分别致。因为古往今来,伤离别,断肠词总是有过许多,风雨日暮,萧条岁景,已经有了足够多的泪水和诗情。“送客吴皋”,“枫落长桥”,索性就写得直白一些,把不舍和心意都藏得深一些。只用短短两句就写明了地点,时节,仿佛是告诉你一个地址,一个约定的时间,容你亲自去看看那霜冷之夜,感受那枫叶长桥的凉意。

然而,回到那个朝代的秋天守在枫叶落满的长桥却太过于困难。“离亭黯黯,恨水迢迢”,熟悉的节拍和韵律似乎又响彻在耳畔。看着客人的船只映入水天一色之中,霜花满衣,遍地红叶,这愁是难分难解,只是一味的往深情处去。于是,此情此景就应了词牌中“惜”这个字的大意。

接下来写客舟、水路、两岸景色,笔调就鲜艳了许多,虽然写的景依旧冷清。“翠香零落红衣老,暮愁锁”,红衣,就是指水中的荷花,秋天霜寒,自然就凋零了。一个“老”字,一个“锁”字,时光寂然凝固,客舟远去,身影消散,牵念更是那水中涟漪,一点点的扩散到远处。

清代学者周济在《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中认为“梦窗奇思壮采,腾天潜渊,反南宋之清,为北宋之秾挚”,这是对吴文英词法造诣的认可。

送别之情,在古人诗境中多以“悲”为上,“愁”为次,但吴文英此篇则讲究的是将其融入事理情境之中,将沈约“系舟江畔”的典故化用,来写送别之后主人的心情。吴文英的深情,是“望天不尽”,云卷云舒,是落荒天地之间的古雅和盎然。铺排景致固然不是艺术创作的上佳选择,但精细之处,词句里的玲珑笔意,则是浓情深处最出彩的地方。这样的灵气避免了写送别之情惯用的滥情铺叙手法。

词的下阕写仙人琼箫,声声追远,是借用前人词中的典故。而关于《九辨》同样是用典陈情,即使是宋玉这般的词篇,也招不回送客的断魂。宴饮惜别,醉意朦胧之中,小窗前烛火晃动,顾盼左右,心酸的离歌唱起来,歌声飞过云霄。这是吴文英的宴饮惜别,送客欲去,虽然有点晦涩曲折,但写到动情处,灵气依然。“歌云载恨,飞出云霄”,这是以艺术的夸张和想象来写宴饮送别。正像是一生未入仕途的吴文英,不知不觉走遍了天下青山,词句里的惜别都化成云朵。

前人说“求词于吾宋者,前有清真,后有梦窗。此非焕之言,四海之公言也。”这里将吴文英与宋词大家周邦彦放在同一个位置来评说,对于其词篇的艺术风格特点也?一定的概括。

梦翠翘,翠翘是指被思慕之人,也可以理解成醉中顾盼思慕的那个女子。

宋人的离歌是销魂的,断肠的,迷人的。送别之情,几欲忍不住泪水。梦窗词晦涩处有“败红趁、一叶寒涛”这样的句子,让人不明就里,也有“歌云载恨,飞出云霄”的云中歌调。

其实这首词是可以作为一曲离歌来欣赏的。主人送客、饮酒,望着天空,低首吟诗。听听这离歌,声声都是不舍,句句都是挽留。送至青山前,一曲唱完,乘舟欲去,东风吹来,云霄彩虹是那样的绚烂。

且送客去,趁着秋色解船渡江,去寻那绿竹,云朵。
作者: 千秋雪    时间: 2014-5-22 12:44

浮云旧事,一蓑烟云——欧阳修·《踏莎行》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

草熏风暖摇征辔。

离愁渐远渐无穷,

迢迢不断如春水。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

楼高莫近危阑倚。

平芜尽处是春山,

行人更在春山外。

古代的游子,走到一个山青水绿的地方,往往疑是看到了千里之外的故乡,因为那明月、小桥人家、岭上葱郁一片,总让人泛起乡愁,而乡愁似乎是相似的。游子走天涯,水墨色的小路,枯瘦的风,细细的舟子,构成了中国古代诗词世界里为人所熟知的画面。

这样的游子是多愁善感的,欧阳修在这篇词上片写的就是这样的一个游子,而在下片写思妇,则是寸心柔肠的女子。不同人物的思虑,期盼构成全篇的中心意旨。

佩带青玉的寒门游子,身着朴素的衣装,不带书童,不带金缕细软,他们的行吟和思乡,成为中国古典文化乡愁世界的重要组成部分。而独立高楼的女子,明镜梳妆,坐看花落,亦是古典相思韵意辽远的一个场景。欧阳修的词提倡韵意于平实之中,语言精炼流畅,引人入胜,这首词里的游子,思妇也因此给人留下了更深远的印象。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梅残”,“柳细”,这是初春十分。终于度过了一个冬天。草熏风暖,这漫长的旅途,游子是心如止水。这个时节梅花已经凋残,柳枝细嫩,风儿暖暖地吹着,马车缓缓地走着,走得越远就越使人想念。游子,在古代的旅途上,总是会经历风寒与落魄,翻过了那么多的山岭,穿过了那么多的河流,还记得冬天的雪中梅花,苦涩的清香,宛在行囊之中。

游子的身份似乎总是与漫长的苦途联系在一起。青草的气息随着暖风吹来,思恋都是新鲜的味道。策马走过春日的田野,亮丽的景色映入眼帘,留下的是逐渐模糊的身影,消失在山下。

这样的一个游子,他走了太多的路。上路的时候是冬天,雪梅洁雅的色彩填满天地间的一切。到了这个草熏风暖的日子,身上和心灵里面已经有了疲倦和沧桑,寒暑的变化在他的心里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事情了。

欧阳修笔下朴实淡然的色彩,都是中国古代游子形象的经典。春草绿,微风暖,这样的艺术形象是生动而清晰的,让人有着遐想和期待。“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旅人之愁,一路的风尘,慢悠悠地隐去,一直到视线之外,情景相生,意味隽永。的确,古代的某条曲折山路上,总会有这样离家的游子。

游子远去,词的下阕写的是一个女子的思恋之情。翻开一卷宋词,你就有可能在路上与这个游子相遇,路过高楼,望见梳妆的女子。

山头青云遮不住春色,天涯过客走不完世间山头。从词篇上下阕的关系来理解,这里看似转换了场景,实际上是作者思境的进一步内转,游子的身影逐渐淡出,思妇的身影出现在高楼栏杆之旁。

古人说,“高楼危栏,心系天涯”。谈论青山之外的孤身游子,只道断水消愁,不谈论人生的豪情壮志,只在春日风和日暖的时候慢慢行吟。而思妇则是独上高楼,遥望着更远处的风景,心下有万千滋味。

这样的女子,是不是让我们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是千里送客,总是一样的悲愁,一样的不舍。

翻开书卷,来到这个女子视线中的那座山头,你会看到一重重的山,一道道的河。这就是古人写词,对韵外之意的追求。在这个古代游子,思妇的心中,这无可倾诉的相思,其实是通往大千世界的途径。那山色是他的灵魂,人间的千秋万事让他能够有写尽天下寂寞的心怀。

一个游子的心事,你是无法彻底知晓的。你只知道,在古代的长路上,四季风雨,都有这古朴灰色的身影幢幢地走着;一个女子的心事,你也是无法猜测的。你只知道,在春山之外更远的远方,有她内心朝思暮想的人儿。

这便是古人心怀了。漫漫长路,每一次相逢,你都与这浪迹天涯的游子擦肩而过;高高的栏杆,每一次守望,你都与这春山之外的行人泪洒衣襟。
作者: 蛙鼓声声    时间: 2014-5-25 1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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