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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鉴赏]
孟郊诗作鉴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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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好酒
时间:
2007-7-13 16:03
标题:
孟郊诗作鉴赏
孟郊
游子吟
孟郊
慈母手中线, 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 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 报得三春晖。
孟郊一生窘困潦倒,直到五十岁时才得到了一个溧阳县尉的卑微之职。诗人自然不把这样的小官放在心上,仍然放情於山水吟咏,公务则有所废弛,县令就只给他半俸。本篇题下作者自注:“迎母溧上作”,当是他居官溧阳时的作品。诗中亲切而真淳地吟颂了一种普通而伟大的人性美──母爱,因而引起了无数读者的共鸣,千百年来一直脍炙人口。
深挚的母爱,无时无刻不在沐浴着儿女们。然而对于孟郊这位常年颠沛流离、居无定所的游子来说,最值得回忆的,莫过于母子分离的痛苦时刻了。此诗描写的就是这种时候,慈母缝衣的普通场景,而表现的,却是诗人深沉的内心情感。开头两句“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实际上是两个词组,而不是两个句子,这样写就从人到物,突出了两件最普通的东西,写出了母子相依为命的骨肉之情。紧接两句写出人的动作和意态,把笔墨集中在慈母上。行前的此时此刻,老母一针一线,针针线线都是这样的细密,是怕儿子迟迟难归,故而要把衣衫缝制得更为结实一点儿罢。其实,老人的内心何尝不是切盼儿子早些平安归来呢!慈母的一片深笃之情,正是在日常生活中最细微的地方流露出来。朴素自然,亲切感人。这里既没有言语,也没有眼泪,然而一片爱的纯情从这普通常见的场景中充溢而出,拨动了每一个读者的心弦,催人泪下,唤起普天下儿女们亲切的联想和深挚的忆念。
最后两句,以当事者的直觉,翻出进一层的深意:“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谁言”有些刊本作“谁知”和“谁将”,其实按诗意还是作“谁言”好。诗人出以反问,意味尤为深长。这两句是前四句的升华,通俗形象的比兴,加以悬绝的对比,寄托了赤子炽烈的情意:对于春天阳光般厚博的母爱,区区小草似的儿女怎能报答于万一呢。真有“欲报之德,昊天罔极”之意,感情是那样淳厚真挚。
这是一首母爱的颂歌,在宦途失意的境况下,诗人饱尝世态炎凉,穷愁终身,故愈觉亲情之可贵。“诗从肺腑出,出辄愁肺腑”(苏轼《读孟郊诗》)。这首诗,虽无藻绘与雕饰,然而清新流畅,淳朴素淡中正见其诗味的浓郁醇美。
此诗写在溧阳,到了清康熙年间,有两位溧阳人又吟出这样的诗句:“父书空满筐,母线尚萦襦”(史骐生《写怀》);“向来多少泪,都染手缝衣”(彭桂《建初弟来都省亲喜极有感》)。可见《游子吟》留给人们的深刻印象,是历久而不衰的。
(左成文)
怨 诗
孟郊
试妾与君泪, 两处滴池水。
看取芙蓉花, 今年为谁死!
韩愈称赞孟郊为诗“刿目鉥心,刃迎缕解。钩章棘句,掐擢胃肾。神施鬼设,间见层出”(《贞曜先生墓志铭》)。说得直截点,就是孟郊爱挖空心思做诗;说得好听点,就是讲究艺术构思。
艺术构思是很重要的,有时竟是创作成败的关键,比方说写女子相思的痴情,是古典诗歌中最常见的主题,不同诗人写来就各有一种面貌。薛维翰《闺怨》:“美人怨何深,含情倚金阁。不笑不复语,珠泪纷纷落。”从落泪见怨情之苦,构思未免太平,不够味儿。李白笔下的女子就不同了:“昔日横波目,今成流泪泉。不信妾肠断,归来看取明镜前”(《长相思》)。也写掉泪,却以“代言”形式说希望丈夫回来看一看,以验证自己相思的情深(全不想到那人果能回时,“我”得破涕为笑,岂复有泪如泉?),可这傻话正表现出十分的情痴,够意思的。但据说李白的夫人看了这首诗,说:“君不闻武后诗乎?‘不信比来常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使“太白爽然若失”(见《柳亭诗话》)。何以要“爽然若失”?因为武后已有同样的构思在先,李白自觉其诗句尚未能翻出她的手心哩。
孟郊似乎存心要与前人争胜毫厘,写下了这首构思堪称奇特的“怨诗”。他也写了落泪,但却不是独自下泪了;也写了验证相思深情的意思,但却不是唤丈夫归来“看取”或“验取”泪痕了。诗也是代言体,诗中女子的话却比武诗、李诗说得更痴心、更傻气。她要求与丈夫(她认定他一样在苦苦相思)来一个两地比试,以测定谁的相思之情更深。相思之情,是看不见,摸不着,没大小,没体积,不具形象的东西,测定起来还真不容易。可女子想出的比试法儿是多么奇妙。她天真地说:试把我们两个人的眼泪,各自滴在莲花(芙蓉)池中,看一看今夏美丽的莲花为谁的泪水浸死。显然,在她心目中看来,谁的泪更多,谁的泪更苦涩,莲花就将“为谁”而“死”。那么,谁的相思之情更深,自然也就测定出来了。这是多么傻气的话,又是多么天真可爱的话!池中有泪,花亦为之死,其情之深真可“泣鬼神”了。这一构思使相思之情形象化,那出污泥而不染的“芙蓉花”,将成它可靠的见证。李白诗云:“昔日芙蓉花,今为断肠草”,可见“芙蓉”对相思的女子,亦有象征意味。这就是形象思维。但不是痴心人儿,谅你想象不到。可见孟郊写诗真是“刿目鉥心”、“掐擢胃肾”,读者不得不承认韩愈的品藻是孟诗之的评了。
“换你心,为我心,始知想忆深”(顾夐《诉衷情》)自是透骨情语,孟郊《怨诗》似乎也说着同一个意思,但他没有以直接的情语出之,而假景语以行。然而“一切景语皆情语”(王国维《人间词话》)。这样写来更饶有回味。其艺术构思不但是独到的,也是成功的。诗的用韵上也很考究,它没有按通常那样采用平调,而用了细微的上声“纸”韵相叶,这对于表达低抑深思的感情十分相宜。
(周啸天)
巫山曲
孟郊
巴江上峡重复重, 阳台碧峭十二峰。
荆王猎时逢暮雨, 夜卧高丘梦神女。
轻红流烟湿艳姿, 行云飞去明星稀。
目极魂断望不见, 猿啼三声泪滴衣。
乐府旧题有《巫山高》,属鼓吹曲辞。“古辞言江淮水深,无梁可渡,临水远望,思归而已。”(《乐府解题》)而六朝王融、范云所作“杂以阳台神女之事,无复远望思归之意”,孟郊此诗就继承这一传统,主咏巫山神女的传说故事(出宋玉《高唐》《神女》二赋)。本集内还有一首《巫山行》为同时作,诗云:“见尽数万里,不闻三声猿。但飞萧萧雨,中有亭亭魂。”则二诗为旅途遣兴之作欤?
“巴江上峡重复重”,句中就分明有一舟行之旅人在。沿江上溯,入峡后山重水复,屡经曲折,于是目击了著名的巫山十二峰。诸峰“碧丛丛,高插天”(李贺《巫山高》),“碧峭”二字是能尽传其态的。十二峰中,最为奇峭,也最令人神往的,便是那云烟缭绕、变幻幽明的神女峰。而“阳台”就在峰的南面。神女峰的魅力,与其说来自峰势奇峭,无宁说来自那“朝朝暮暮,阳台之下”的巫山神女的动人传说。次句点“阳台”二字,是兼有启下的功用的。
经过巫峡,谁不想起那个古老的神话,但有什么比“但飞萧萧雨”的天气更能使人沉浸入那本有“朝云暮雨”情节的故事境界中去的呢?所以紧接着写到楚王梦遇神女之事:“荆王猎时逢暮雨,夜卧高丘梦神女。”本来,在宋玉赋中,楚王是游云梦、宿高唐(在湖南云梦泽一带)而梦遇神女的。而“高丘”是神女居处(《高唐赋》神女自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一字之差,失之千里,却并非笔误,乃是诗人凭借想象,把楚王出猎地点移到巫山附近,梦遇之处由高唐换成神女居处的高丘,便使全诗情节更为集中。这里,上峡舟行值雨与楚王畋猎值雨,在诗境中交织成一片,冥想着的诗人也与故事中的楚王神合了。以下所写既是楚王梦中所见之神女,同时又是诗人想象中的神女。诗写这段传说,意不在楚王,而在通过楚王之梦以写神女。
关于“阳台神女”的描写应该是《巫山曲》的画龙点睛处。“主笔有差,余笔皆败。”(刘熙载《艺概·书概》)而要写好这一笔是十分困难的。其所以难,不仅在于巫山神女乃人人眼中所未见,而更在于这个传说“人物”乃人人心中所早有。这位神女绝不同于一般神女,写得是否神似,读者是感觉得到的。而孟郊此诗成功的关键就在于写好了这一笔。诗人是紧紧抓住“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高唐赋》)的绝妙好辞来进行艺术构思的。神女出场是以“暮雨”的形式:“轻红流烟湿艳姿”,神女的离去是以“朝云”的形式:“行云飞去明星稀”。她既具有一般神女的特点,轻盈飘渺,在飞花落红与缭绕的云烟中微呈“艳姿”;又具有一般神女所无的特点,她带着晶莹湿润的水光,一忽儿又化着一团霞气,这正是雨、云的特征。因而“这一位”也就不同别的神女了。诗中这极精彩的一笔,就如同为读者心中早已隐隐存在的神女揭开了面纱,使之眉目宛然,光彩照人。这里同时还创造出一种倏晦倏明、迷离恍惝的神话气氛,虽则没有任何叙事成分,却能使人联想到《神女赋》“欢情未接,将辞而去,迁延引身,不可亲附”及“暗然而暝,忽不知处”等等描写,觉有无限情事在不言中。
随着“行云飞去”,明星渐稀,这浪漫的一幕在诗人眼前慢慢闭拢了。于是一种惆怅若有所失之感向他袭来,恰如戏迷在一出好戏闭幕时所感到的那样。“目极魂断望不见”就写出其如痴如醉的感觉,与《神女赋》结尾颇为神似(那里,楚王“情独私怀,谁者可语,惆怅垂涕,求之至曙”)。最后化用古谚“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作结。峡中羁旅的愁怀与故事凄艳的结尾及峡中凄迷景象融成一片,使人玩味无穷。
全诗把峡中景色、神话传说及古代谚语熔于一炉,写出了作者在古峡行舟时的一段特殊感受。其风格幽峭奇艳,颇近李贺,在孟郊诗中自为别调。孟诗本有思苦语奇的特点,因此偶涉这类秾艳的题材,便很容易趋于幽峭奇艳一途。李贺的时代稍晚于孟郊,从中似乎可以窥见由韩、孟之奇到李贺之奇的发展过程。
(周啸天)
古别离
孟郊
欲别牵郎衣, “郎今到何处?
不恨归来迟, 莫向临邛去!”
这首小诗,情真意蕴,质朴自然。
开头“欲别”二字,扣题中的“别离”,也为以下人物的言行点明背景。“牵郎衣”的主语自然是诗中的女主人公,有人认为这个动作是表现不忍分别,虽不能说毫无此意,不过从全诗来看,这一动作显然是为了配合语言的,那么它的含意也就不能离开人物语言和说话的背景去理解。她之所以要“牵郎衣”,主要是为了使“欲别”将行的丈夫能停一停,好静静地听一听自己的话;就她自己而言,也从这急切、娇憨的动作中,流露出一种郑重而又亲昵的情态。这一切当然都是为了增强语言的分量、情感的分量,以便引起对方的重视。
女主人公一边牵着郎衣,一边就开口说话了:“郎今到何处”?在一般情况下,千言万语都该在临别之前说过了,至少也不会等到“欲别”之际才问“到何处”,这似乎令人费解。但是,要联系第四句来看,便知道使她忐忑不安的并不是不知“到何处”的问题,而是担心他走到一个“可怕”的去处──“临邛”,那才是她真正急于要说而又一直难于启齿的话。“郎今到何处”,此时此言,看似不得要领,但这个“多余的弯子”,又是多么传神地画出了她此刻心中的慌乱和矛盾啊!
第三句放开一笔,转到归期。按照常情,该是盼郎早归,迟迟不归岂非“恨”事!然而她却偏说“不恨归来迟”。要体会这个“不恨”,也必须联系第四句──“莫向临邛去”。临邛,即今四川省邛崃县,也就是汉代司马相如在客游中,与卓文君相识相恋之处。这里的“临邛”不必专指,而是用以借喻男子觅得新欢之处,到了这样的地方,对于她来说,岂不更为可恨,更为可怕吗?可见“不恨归来迟”,是以“归来迟”与“临邛去”比较而言。不是根本上对“归迟”而不怨,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之谓。这句诗不是反语,也不是矫情,而是真情,是隐忍着痛苦的真情,是愿以两地相思的痛苦赢得彼此永远相爱的真情。她先这么真诚地让一步,献上一颗深情绵绵之心,最后再道出那难以启齿的希望和请求──“莫向临邛去”!以己之情,动人之情,那该是更能打动对方的吧?情深意挚,用心良苦,诚所谓“诗从肺腑出,出辄愁肺腑”(苏轼《读孟郊诗》)。
诗的前三句拐弯抹角,都是为了引出、衬托第四句,第四句才是“谜底”,才是全诗的出发点和归宿,只有抓住它方能真正地领会前三句,咀嚼出全诗的情韵。诗人用这种回环婉曲、欲进先退、摇曳生情的笔触,洗练而又细腻地刻画出女主人公在希求美满爱情生活的同时又隐含着忧虑不安的心理,并从这个矛盾之中显示出她的坚贞诚挚、隐忍克制的品格,言少意多,隽永深厚,耐人寻味。它与“不知移旧爱,何处作新恩”(白居易《怨词》);“常恐新声发,坐使故声残”(孟郊《古妾薄命》);“不畏将军成久别,只恐封侯心更移”(薛道衡《豫章行》)等诗句一样,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封建时代妇女可悲的处境,具有一定的社会意义。诗用短促的仄声韵,亦有助于表现人物急切、不安的神情。
(赵其钧)
古怨别
孟郊
飒飒秋风生, 愁人怨离别。
含情两相向, 欲语气先咽。
心曲千万端, 悲来却难说。
别后唯所思, 天涯共明月。
这是一首描写情人离愁的诗歌。
这首诗写的是秋日的离愁:“飒飒秋风生,愁人怨离别。”交代离别时的节令,并用“飒飒秋风”渲染离愁别绪。接下去是写一对离人的表情:“含情两相向,欲语气先咽。”相向,就是脸对着脸、眼对着眼;从“含情”二字里,使人想象到依恋难舍的情景,想象到汪汪热泪对着热泪汪汪的情景;想对爱人说些什么,早已抽抽咽咽,还能说出什么来呢!因为这两句写得极为生动传情,宋代柳永,便把它点化到自己的词中,写出了“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雨霖铃》)的名句。抽抽咽咽固然说不出话来,但抽咽稍定,到能够说话之时,却反而觉得没话可说了:“心曲千万端,悲来却难说。”不是么?原先对“离人”或稍有不放心,想嘱咐几句什么话,或表白一下自己的心迹,但看到对方那痛楚难堪的表情,还有什么需要可说的呢?“却难说”三字,确切地写出了双方当时的一种心境。这一对离人,虽然谁都没说什么,但“未说一言,胜过千言”,更表现了他们深挚的爱情和相互信赖。最后用一幅开阔的画面,写出了他们对别后情景的遐想:“别后唯所思,天涯共明月。”从这幅开阔的画面里,使人看到了他们在月光之下思念对方的情状,使人想象到“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相互祝愿。
总起来看,诗人以秋风渲染离别的气氛;写“含情”之难舍,以“气先咽”来描状;写“心曲”之复杂,以“却难说”来概括;写别后之深情,以“共明月”的画面来遐想两人“唯所思”的情状。诗人换用几种不同的表现手法,把抽象的感情写得很具体而动人。特别是“悲来却难说”一句,本是极抽象的叙述语,但由于诗人将其镶嵌在恰当的语言环境里,使人不仅不感到它抽象,而且觉得连女主人公复杂的心理活动都表现出来了。这正是作者“用常得奇”所收到的艺术效果。
(傅经顺)
登科后
孟郊
昔日龌龊不足夸, 今朝放荡思无涯。
春风得意马蹄疾, 一日看尽长安花。
这首诗因为给后人留下了“春风得意”与“走马看花”两个成语而更为人们熟知。
孟郊四十六岁那年进士及第,他自以为从此可以别开新生面,风云际会,龙腾虎跃一番了。满心按捺不住得意欣喜之情,便化成了这首别具一格的小诗。
诗一开头就直抒自己的心情,说以往在生活上的困顿与思想上的局促不安再不值得一提了,今朝金榜题名,郁结的闷气已如风吹云散,心上真有说不尽的畅快。孟郊两次落第,这次竟然高中鹄的,颇出意料。这就仿佛象是从苦海中一下子被超渡出来,登上了欢乐的峰顶;眼前天宇高远,大道空阔,似乎只待他四蹄生风了。“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活灵活现地描绘出诗人神采飞扬的得意之态,酣畅淋漓地抒发了他心花怒放的得意之情。这两句神妙之处,在于情与景会,意到笔到,将诗人策马奔驰于春花烂漫的长安道上的得意情景,描绘得生动鲜明。按唐制,进士考试在秋季举行,发榜则在下一年春天。这时候的长安,正春风轻拂,春花盛开。城东南的曲江、杏园一带春意更浓,新进士在这里宴集同年,“公卿家倾城纵观于此”(《唐摭言》卷三)。新进士们“满怀春色向人动,遮路乱花迎马红”(赵嘏《今年新先辈以遏密之际每有宴集必资清谈书此奉贺》)。可知所写春风骀荡、马上看花是实际情形。但诗人并不留连于客观的景物描写,而是突出了自我感觉上的“放荡”:情不自禁吐出“得意”二字,还要“一日看尽长安花”。在车马拥挤、游人争观的长安道上,怎容得他策马疾驰呢?偌大一个长安,无数春花,“一日”又怎能“看尽”呢?然而诗人尽可自认为今日的马蹄格外轻疾,也尽不妨说一日之间已把长安花看尽。虽无理却有情,因为写出了真情实感,也就不觉得其荒唐了。同时诗句还具有象征意味:“春风”,既是自然界的春风,也是皇恩的象征。所谓“得意”,既指心情上称心如意,也指进士及第之事。诗句的思想艺术容量较大,明朗畅达而又别有情韵,因而“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成为后人喜爱的名句。
(陈志明)
秋怀(其二)
孟郊
秋月颜色冰, 老客志气单。
冷露滴梦破, 峭风梳骨寒。
席上印病文, 肠中转愁盘。
疑虑无所凭, 虚听多无端。
梧桐枯峥嵘, 声响如哀弹。
孟郊老年居住洛阳,在河南尹幕中充当下属僚吏,贫病交加,愁苦不堪。《秋怀》就是在洛阳写的一组嗟伤老病穷愁的诗歌,而以这第二首写得最好。在这首诗中,诗人饱含一生的辛酸苦涩,抒写了他晚境的凄凉哀怨,反映出封建制度对人才的摧残和世态人情的冷酷。
诗从秋月写起,既是兴起,也是比喻寄托。古人客居异乡,一轮明月往往是倾吐乡思的旅伴,“无心可猜”的良友。而此刻,诗人却感觉连秋月竟也是脸色冰冷,寒气森森;与月为伴的“老客”──诗人自己,也已一生壮志消磨殆尽,景况极其不堪。“老客”二字包含着他毕生奔波仕途的失意遭遇,而一个“单”字,更透露着人孤势单、客子畏惧的无限感慨。
“冷露”二句,形象突出,语言精警,虚实双关,寓意深长。字面明写住房破陋,寒夜难眠;实际上,诗人是悲泣梦想的破灭,是为一生壮志、人格被消损的种种往事而感到寒心。这是此二句寓意所在。显然,这两句在语言提炼上是十分引人注目的。如“滴”字,写露喻泣,使诗人抑郁忍悲之情跃然而出;又如“梳”字,写风喻忆,令读者如见诗人转侧痛心之状,都是妥贴而形象的字眼。
“席上”二句写病和愁。“印病文”喻病卧已久,“转愁盘”谓愁思不断。“疑虑”二句,说还是不要作无根据的猜想,也不要听没来由的瞎说,纯是自我解慰,是一种无聊而无奈的摆脱。最后,摄取了一人较有诗意的形象,也是诗人自况的形象:取喻于枯桐。桐木是制琴的美材,显然寄托着诗人苦吟一生而穷困一生的失意的悲哀。
史评孟郊“为诗有理致”,“然思苦奇涩”(《新唐书·孟郊传》)。前人评价孟诗,也多嫌其气度窄,格局小。金代元好问说:“东野(孟郊字)穷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诗囚。”(《论诗三十首》)即持这种贬薄态度。其实,并不公允。倒是讥笑孟诗为“寒虫号”的苏轼,说了几句实在话:“我憎孟郊诗,复作孟郊语。饥肠自鸣唤,空壁转饥鼠。诗从肺腑出,出辄愁肺腑。”(《读孟郊诗二首》)孟诗确有狭窄的缺点,但就其抒写穷愁境遇的作品而言,其中有真实动人的成功之作,有其典型意义和艺术特点。这首《秋怀》之二,即其例。
(倪其心)
游终南山
孟郊
南山塞天地, 日月石上生。
高峰夜留景, 深谷昼未明。
山中人自正, 路险心亦平。
长风驱松柏, 声拂万壑清。
即此悔读书, 朝朝近浮名。
韩愈在《荐士》诗里说孟郊的诗“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奡”。“硬语”的“硬”,指字句的坚挺有力。这首《游终南山》,在体现这一特点方面很有代表性。沈德潜评此诗“盘空出险语”,又说它与《出峡》诗“上天下天水,出地入地舟”,“同一奇险”,也是就这一特点而言的。
欣赏这首诗,必须紧扣诗题《游终南山》,切莫忘记那个“游”字。
就实际情况说,终南尽管高大,但远远没有塞满天地。“南山塞天地”,的确是硬语盘空,险语惊人。这是作者写他“游”终南山的感受。身在深山,仰望,则山与天连;环顾,则视线为千岩万壑所遮,压根儿看不见山外还有什么空间。用“南山塞天地”概括这种独特的感受,虽“险”而不“怪”,虽“夸”而非“诞”,简直可以说是“妥帖”得不能再妥帖了。
日和月,当然不是“石上生”的,更不是同时从“石上生”的。“日月石上生”一句,的确“硬”得出奇,“险”得惊人。然而这也是作者写他“游”终南山的感受。日月并提,不是说日月并“生”;而是说作者来到终南,既见日升,又见月出,已经度过了几个昼夜。终南之大,作者游兴之浓,也于此曲曲传出。身在终南深处,朝望日,夕望月,都从南山高处初露半轮,然后冉冉升起,这不就象从石上“生”出来一样吗?张九龄的“海上生明月”,王湾的“海日生残夜”,杜甫的“四更山吐月”,都与此同一机杼。孤立地看,“日月石上生”似乎“夸过其理”(《文心雕龙·夸饰》),但和作者“游”终南山的具体情景、具体感受联系起来,就觉得它虽“险”而不“怪”,虽“夸”而非“诞”。当然,“险”、“硬”的风格,使它不可能有“四更山吐月”、“海上生明月”那样的情韵。
“高峰夜留景,深谷昼未明”两句的风格仍然是“奇险”。在同一地方,“夜”与“景”(日光)互不相容;作者硬把它们安排在一起,怎能不给人以“奇”的感觉?但细玩诗意,“高峰夜留景”,不过是说在其他地方已经被夜幕笼罩之后,终南的高峰还留有落日的余辉。极言其高,又没有违背真实。从《诗经·大雅·崧高》“崧高维岳,骏极于天”以来,人们习惯于用“插遥天”、“出云表”之类的说法来表现山峰之高耸。孟郊却避熟就生,抓取富有特征性的景物加以夸张,就在“言峻则崧高极天”之外另辟蹊径,显得很新颖。在同一地方,“昼”与“未明”(夜)无法并存,作者硬把二者统一起来,自然给人以“险”的感觉。但玩其本意,“深谷昼未明”,不过是说在其他地方已经洒满阳光之时,终南的深谷里依然一片幽暗。极言其深,很富有真实感。“险”的风格,还从上下两句的夸张对比中表现出来。同一终南山,其高峰高到“夜留景”,其深谷深到“昼未明”。一高一深,悬殊若此,似乎“夸过其理”。然而这不过是借一高一深表现千岩万壑的千形万态,于以见终南山高深广远,无所不包。究其实,略同于王维的“阴晴众壑殊”,只是风格各异而已。
“长风驱松柏”,“驱”字下得“险”。然而山高则风长,长风过处,千柏万松,枝枝叶叶,都向一边倾斜,这只有那个“驱”字才能表现得形神毕肖。“声”既无形又无色,谁能看见它在“拂”?“声拂万壑清”,“拂”字下得“险”。然而那“声”来自“长风驱松柏”,长风过处,千柏万松,枝枝叶叶都在飘拂,也都在发声。说“声拂万壑清”,就把视觉形象和听觉形象统一起来了,使读者于看见万顷松涛之际,又听见万壑清风。
这六句诗以写景为主,给人的感受是:终南自成天地,清幽宜人。插在这中间的两句,以抒情为主。“山中人自正”里的“中”是“正”的同义语。山“中”而不偏,山中人“正”而不邪;因山及人,抒发了赞颂之情。“路险心亦平”中的“险”是“平”的反义词。山中人既然正而不邪,那么,山路再“险”,心还是“平”的。以“路险”作反衬,突出地歌颂了山中人的心地平坦。
硬语盘空,险语惊人,也还有言外之意耐人寻味。赞美终南的万壑清风,就意味着厌恶长安的十丈红尘;赞美山中的人正心平,就意味着厌恶山外的人邪心险。以“即此悔读书,朝朝近浮名”收束全诗,这种言外之意就表现得相当明显了。
(霍松林)
洛桥晚望
孟郊
天津桥下冰初结, 洛阳陌上人行绝;
榆柳萧疏楼阁闲, 月明直见嵩山雪。
前人有云孟诗开端最奇,而此诗却是奇在结尾。它通过前后映衬,积攒力量,造成气势,最后以警语结束全篇,具有画龙点睛之妙。
题名《洛桥晚望》,突出了一个“望”字。四句诗,都写所见之景,然而前三句之境界与末句之境界迥然不同。前三句描摹了初冬时节的萧瑟气氛:桥下冰初结,路上行人绝,叶落枝秃的榆柳掩映着静谧的楼台亭阁,万籁俱寂,悄无人声。就在这时,诗人大笔一转:“月明直见嵩山雪”,笔力遒劲,气象壮阔,将视线一下延伸到遥远的嵩山,给沉寂的画面增添了无限的生机,在人们面前展示了盎然的意趣。到这时,人们才恍然惊悟,诗人写冰初结,乃是为积雪作张本;写人行绝,乃是为气氛作铺陈;写榆柳萧疏,乃是为远望创造条件。同时,从初结之“冰”,到绝人之“陌”,再到萧疏之“榆柳”、闲静之“楼阁”,场景不断变换,而每一变换之场景,都与末句的望山接近一步。这样由近到远,视线逐步开阔,他忽然发现在明静的月光下,一眼看到了嵩山上那皑皑白雪,感受到极度的快意和美感。而“月明”一句,不仅增添了整个画面的亮度,使得柔滑的月光和白雪的反射相得益彰,而且巧妙地加一“直见”,硬语盘空,使人精神为之一振。
这首诗写出了“明月照积雪”的壮丽景象。天空与山峦,月华与雪光,交相辉映,举首灿然夺目,远视浮光闪烁,上下通明,一片银白,真是美极了。诗人从萧疏的洛城冬景中,开拓出一个美妙迷人的新境界,而明月、白雪都是冰清玉洁之物,展现出一个清新淡远的境界,寄寓着诗人高远的襟怀。
(尚永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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