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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鉴赏]
刘长卿诗作鉴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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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好酒
时间:
2007-7-13 15:38
标题:
刘长卿诗作鉴赏
刘长卿
逢雪宿芙蓉山主人
刘长卿
日暮苍山远, 天寒白屋贫。
柴门闻犬吠, 风雪夜归人。
这首诗用极其凝炼的诗笔,描画出一幅以旅客暮夜投宿、山家风雪人归为素材的寒山夜宿图。诗是按时间顺序写下来的。首句写旅客薄暮在山路上行进时所感,次句写到达投宿人家时所见,后两句写入夜后在投宿人家所闻。每句诗都构成一个独立的画面,而又彼此连属。诗中有画,画外见情。
诗的开端,以“日暮苍山远”五个字勾画出一个暮色苍茫、山路漫长的画面。诗句中并没有明写人物,直抒情思,但使读者感到其人呼之欲出,其情浮现纸上。这里,点活画面、托出诗境的是一个“远”字。它给人以暗示,引人去想象。从这一个字,读者自会想见有人在暮色来临的山路上行进,并推知他的孤寂劳顿的旅况和急于投宿的心情。接下来,诗的次句使读者的视线跟随这位行人,沿着这条山路投向借宿人家。天寒白屋贫”是对这户人家的写照;而一个“贫”字,应当是从遥遥望见茅屋到叩门入室后形成的印象。上句在“苍山远”前先写“日暮”,这句则在“白屋贫”前先写“天寒”,都是增多诗句层次、加重诗句分量的写法。漫长的山路,本来已经使人感到行程遥远,又眼看日暮,就更觉得遥远;简陋的茅屋,本来已经使人感到境况贫穷,再时逢寒冬,就更显出贫穷。而联系上下句看,这一句里的“天寒”两字,还有其承上启下作用。承上,是进一步渲染日暮路遥的行色;启下,是作为夜来风雪的伏笔。
这前两句诗,合起来只用了十个字,已经把山行和投宿的情景写得神完气足了。后两句诗“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写的是借宿山家以后的事。在用字上,“柴门”上承“白屋”,“风雪”遥承“天寒”,而“夜”则与“日暮”衔接。这样,从整首诗来说,虽然下半首另外开辟了一个诗境,却又与上半首紧紧相扣,不使读者感到上下脱节。但这里,在承接中又有跳越。看来,“闻犬吠”既在夜间,山行劳累的旅人多半已经就寝;而从暮色苍茫到黑夜来临,从寒气侵人到风雪交作,从进入茅屋到安顿就寝,中间有一段时间,也应当有一些可以描写的事物,可是诗笔跳过了这段时间,略去了一些情节,既使诗篇显得格外精炼,也使承接显得更加紧凑。诗人在取舍之间是费了一番斟酌的。如果不下这番剪裁的功夫,也许下半首诗应当进一步描写借宿人家境况的萧条,写山居的荒凉和环境的静寂,或写夜间风雪的来临,再不然,也可以写自己的孤寂旅况和投宿后静夜所思。但诗人撇开这些不去写,出人意外地展现了一个在万籁俱寂中忽见喧闹的犬吠人归的场面。这就在尺幅中显示变化,给人以平地上突现奇峰之感。
就写作角度而言,前半首诗是从所见之景着墨,后半首诗则是从所闻之声下笔的。因为,既然夜已来临,人已就寝,就不可能再写所见,只可能写所闻了。“柴门”句写的应是黑夜中、卧榻上听到的院内动静;“风雪”句应也不是眼见,而是耳闻,是因听到各种声音而知道风雪中有人归来。这里,只写“闻犬吠”,可能因为这是最先打破静夜之声,也是最先入耳之声,而实际听到的当然不只是犬吠声,应当还有风雪声、叩门声、柴门启闭声、家人回答声,等等。这些声音交织成一片,尽管借宿之人不在院内,未曾目睹,但从这一片嘈杂的声音足以构想出一幅风雪人归的画面。
诗写到这里,含意不伸,戛然而止,没有多费笔墨去说明倾听这些声音、构想 这幅画面的借宿之人的感想,但从中透露的山居荒寒之感,由此触发的旅人静夜之情,都不言自见,可想而知了。
(陈邦炎)
听弹琴
刘长卿
泠泠七弦上, 静听松风寒。
古调虽自爱, 今人多不弹。
诗题一作“弹琴”,《刘随州集》为“听弹琴”。从诗中“静听”二字细味,题目以有“听”字为妥。
琴是我国古代传统民族乐器,由七条弦组成,所以首句以“七弦”作琴的代称,意象也更具体。“泠泠”形容琴声的清越,逗起“松风寒”三字。“松风寒”以风入松林暗示琴声的凄清,极为形象,引导读者进入音乐的境界。“静听”二字描摹出听琴者入神的情态,可见琴声的超妙。高雅平和的琴声,常能唤起听者水流石上、风来松下的幽清肃穆之感。而琴曲中又有《风入松》的调名,一语双关,用意甚妙。
如果说前两句是描写音乐的境界,后两句则是议论性抒情,牵涉到当时音乐变革的背景。汉魏六朝南方清乐尚用琴瑟。而到唐代,音乐发生变革,“燕乐”成为一代新声,乐器则以西域传入的琵琶为主。“琵琶起舞换新声”的同时,公众的欣赏趣味也变了。受人欢迎的是能表达世俗欢快心声的新乐。穆如松风的琴声虽美,如今毕竟成了“古调”,又有几人能怀着高雅情致来欣赏呢?言下便流露出曲高和寡的孤独感。“虽”字转折,从对琴声的赞美进入对时尚的感慨。“今人多不弹”的“多”字,更反衬出琴客知音者的稀少。有人以此二句谓今人好趋时尚不弹古调,意在表现作者的不合时宜,是很对的。刘长卿清才冠世,一生两遭迁斥,有一肚皮不合时宜和一种与流俗落落寡合的情调。他的集中有《幽琴》(《杂咏八首上礼部李侍郎》之一)诗曰:“月色满轩白,琴声宜夜阑。飗飗青丝上,静听松风寒。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向君投此曲,所贵知音难。”其中四句就是这首听琴绝句。“所贵知音难”也正是诗的题旨之所在。“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诗咏听琴,只不过借此寄托一种孤芳自赏的情操罢了。
(周啸天)
送灵澈上人
刘长卿
苍苍竹林寺, 杳杳钟声晚。
荷笠带夕阳, 青山独归远。
灵澈上人是中唐时期一位著名诗僧,俗姓汤,字源澄,会稽(今浙江绍兴)人,出家的本寺就在会稽云门山云门寺。竹林寺在润州(今江苏镇江),是灵澈此次游方歇宿的寺院。这首小诗写诗人在傍晚送灵澈返竹林寺时的心情。它即景抒情,构思精致,语言精炼,素朴秀美,所以为中唐山水诗的名篇。
前二句想望苍苍山林中的灵澈归宿处,远远传来寺院报时的钟响,点明时已黄昏,仿佛催促灵澈归山。后二句即写灵澈辞别归去情景。灵澈戴着斗笠,披带夕阳余晖,独自向青山走去,越来越远。“青山”即应首句“苍苍竹林寺”,点出寺在山林。“独归远”显出诗人伫立目送,依依不舍,结出别意。全诗表达了诗人对灵澈的深挚的情谊,也表现出灵澈归山的清寂的风度。送别往往黯然情伤,但这首送别诗却有一种闲淡的意境。
刘长卿和灵澈相遇又离别于润州,大约在唐代宗大历四、五年间(769—770)。刘长卿自从上元二年(761)从贬谪南巴(今广东茂名南)归来,一直失意待官,心情郁闷。灵澈此时诗名未著,云游江南,心情也不大得意,在润州逗留后,将返回浙江。一个宦途失意客,一个方外归山僧,在出世入世的问题上,可以殊途同归,同有不遇的体验,共怀淡泊的胸襟。这首小诗表现的就是这样一种境界。
精美如画,是这首诗的明显特点。但这帧画不仅以画面上的山水、人物动人,而且以画外的诗人自我形象,令人回味不尽。那寺院传来的声声暮钟,触动诗人的思绪;这青山独归的灵澈背影,勾惹诗人的归意。耳闻而目送,心思而神往,正是隐藏在画外的诗人形象。他深情,但不为离别感伤,而由于同怀淡泊;他沉思,也不为僧儒殊途,而由于趋归意同。这就是说,这首送别诗的主旨在于寄托着、也表露出诗人不遇而闲适、失意而淡泊的情怀,因而构成一种闲淡的意境。十八世纪法国狄德罗评画时说过:“凡是富于表情的作品可以同时富于景色,只要它具有尽可能具有的表情,它也就会有足够的景色。”(《绘画论》)此诗如画,其成功的原因亦如绘画,景色的优美正由于抒情的精湛。
(倪其心)
穆陵关北逢人归渔阳
刘长卿
逢君穆陵路, 匹马向桑乾。
楚国苍山古, 幽州白日寒。
城池百战后, 耆旧几家残。
处处蓬蒿遍, 归人掩泪看。
穆陵关在今湖北麻城北面,渔阳郡治在今天津市蓟县。唐代宗大历五、六年间(770—771),刘长卿曾任转运使判官、淮西鄂岳转运留后等职,活动于湖南、湖北。诗当作于此时。
当时,安史之乱虽已平定,但朝政腐败,国力衰弱,藩镇割据,军阀嚣张,人民惨遭重重盘剥,特别是安史叛军盘踞多年的北方各地,更是满目疮痍,一片凋敝景象。刘长卿对此十分了解,深为忧虑。因此当他在穆陵关北,陌路遇到一位急切北返渔阳的行客,不禁悲慨万分地把满腹忧虑告诉了这位归乡客,忠厚坦诚,语极沉郁。
首联写相逢地点和行客去向。“桑乾”即桑乾河,今永定河,源出山西,流经河北,此指行客家在渔阳。关隘相逢,彼此都是过客,初不相识。诗人见归乡客单身匹马北去,便料想他流落江南已久,急切盼望早日回家和亲人团聚。然而等待着他的又将是什么呢?次联借山水时令,含蓄深沉地勾勒南北形势,暗示他此行前景,为国家忧伤,替行客担心。“楚国”即指穆陵关所在地区,并以概指江南。“幽州”即渔阳,也以概指北方。“苍山古”是即目,“白日寒”是遥想,两两相对,寄慨深长。其具体含意,历来理解不一。或说“苍山古”谓青山依旧,而人事全非,则江南形势也不堪设想;或说“苍山古”谓江南总算青山依旧,形势还好,有劝他留下不归的意味。二说皆可通。“幽州白日寒”,不仅说北方气候寒冷,更暗示北方人民的悲惨处境。这二句,诗人运用比兴手法,含蕴丰富,令人意会不尽。接着,诗人又用赋笔作直接描写。经过长期战乱,城郭池隍破坏,土著大族凋残,到处是废墟,长满荒草,使回乡的人悲伤流泪,不忍目睹。显然,三、四联的描述,充实了次联的兴寄,以预诫北归行客,更令人深思。
这是一篇痛心的宽慰语,恳切的开导话,寄托着诗人忧国忧民的无限感慨。手法以赋为主而兼用比兴,语言朴实而饱含感情。尤其是第二联:“楚国苍山古,幽州白日寒”,不唯形象鲜明,语言精炼,概括性强,而且承上启下,扩大境界,加深诗意,是全篇的关键和警策。它令人不语而悲,不寒而栗,印象深刻,感慨万端。也许正由于此,它才成为千古流传的名句。
(倪其心)
余干旅舍
刘长卿
摇落暮天迥, 青枫霜叶稀。
孤城向水闭, 独鸟背人飞。
渡口月初上, 邻家渔未归。
乡心正欲绝, 何处捣寒衣?
本诗是刘长卿寄寓在余干(今属江西)旅舍时,写下的风调凄清的思乡之作。
刘长卿喜欢用“摇落”这个词入诗,它使人自然联想起《楚辞·九辩》中的名句:“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而在眼前浮现出一幅西风落叶图。
这首诗开头写诗人独自在旅舍门外伫立凝望,由于草木摇落,整个世界显得清旷疏朗起来。淡淡的暮色,铺展得那样悠远,一直漫到了天的尽头。原先那一片茂密的青枫,也早过了“霜叶红于二月花”的佳境,眼前连霜叶都变得稀稀落落,眼看就要凋尽了。这一番秋景描写,既暗示了时光节令的流逝推移,又烘托了诗人情怀的凄清冷寂,隐隐透露出一种郁郁的离情乡思。
望着望着,暮色渐深,余干城门也关闭起来了,这冷落的氛围给诗人带来孤苦的感受:秋空寥廓,草木萧瑟,白水呜咽,城门紧闭,连城也显得孤孤单单的。独鸟背人远去,那况味是难堪的。“独鸟背人飞”,似乎也暗喻诗人的孤苦背时,含蕴着宦途坎坷的深沉感慨。
随着时间推移,夜幕降临,一规新月正在那水边的渡口冉冉上升。往日此时,邻家的渔船早已傍岸,可今晚,渡口却是这样寂静,连渔船的影子都没有,渔家怎么还不归来呢?诗人的体察是细微的,由渡口的新月,念及邻家的渔船未归,从渔家未归,当然又会触动自己的离思,家人此刻也当在登楼望远,“天际识归舟”吧?
诗写到这里,乡情旅思已经写足。尾联翻出新境,把诗情又推进一层。诗人凭眺已久,乡情愁思正不断侵袭着他的心灵,不知从哪里又传来一阵捣衣的砧声。是谁家少妇正在闺中为远方的亲人赶制寒衣?在阒寂的夜空中,那砧声显得分外清亮,一声声简直把诗人的心都快捣碎了。这一画外音的巧妙运用,更加真切感人地抒写出诗人满怀的悲愁痛苦。家中亲人此时又在做什么呢?兴念及此,能不回肠荡气,五脏欲摧?诗虽然结束了,那凄清的乡思,那缠绵的苦情,却还象无处不在的月光,拂之下去,剪之不断,久久萦绕,困搓扰着诗人不平静的心,真可说是言有尽而意无穷。
这首五言律诗,在时间上由看得见“枫叶稀”的日暮时分,写到夜色渐浓,城门关闭,进而写到明月初上,直到夜阑人静,坐听闺中思妇捣寒衣的砧声,时间上有递进。这表明诗人在小城旅舍独自观察之久,透露出他乡游子极端孤独、寂寞的情怀和思乡情绪逐渐加浓,直到“乡心正欲绝”的过程。而诗笔灵秀宛转,把这种内在的层次,写得不着痕迹,非细心体味不能得。一首小诗既有浑成自然之美,又做到意蕴深沉,这是十分难得的。
(徐竹心)
饯别王十一南游
刘长卿
望君烟水阔, 挥手泪沾巾。
飞鸟没何处, 青山空向人。
长江一帆远, 落日五湖春。
谁见汀洲上, 相思愁白蘋。
这首送别诗,着意写与友人离别时的心情。诗人借助眼前景物,通过遥望和凝思,来表达离愁别绪。手法新颖,不落俗套。
诗题虽是“饯别”,但诗中看不到饯别的场面,甚至一句离别的话语也没有提及。诗一开始,他的朋友王十一(此人名字爵里不详)已经登舟远去,小船行驶在浩渺的长江之中。诗人远望着烟水空茫的江面,频频挥手,表达自己依依之情。此时,江岸上只留下诗人自己。友人此刻又如何,读者已无从知道,但从诗人送别的举动,却可想象到江心小舟友人惜别的情景。笔墨集中凝炼,构思巧妙。诗人以“望”、“挥手”、“泪沾巾”这一系列动作,浓墨渲染了自己送别友人时的心情。他没有直抒心中所想,而是借送别处长江两岸的壮阔景物入诗,用一个“望”字,把眼前物和心中情融为一体,让江中烟水、岸边青山、天上飞鸟都来烘托自己的惆怅心情。
第三句是实写又是虚拟,诗中“飞鸟”隐喻友人的南游,写出了友人的远行难以预料,倾注了自己的关切和忧虑。“没”字,暗扣“望”。“何处”则点明凝神远眺的诗人,目光久久地追随着远去的友人,愁思绵绵,不绝如缕。真诚的友情不同于一般的客套,它不在当面应酬,而在别后思念。诗人对朋友的一片真情,正集聚在这别后的独自久久凝望上。这使人联想到《三国演义》描写刘备与徐庶分别时的情景。
然而,目力所及总是有限的。朋友远去了,再也望不到了。别后更谁相伴?只见一带青山如黛,依依向人。一个“空”字,不只点出了被送的人是远了,同时烘托出诗人此时空虚寂寞的心境。回曲跌宕之中,见出诗人借景抒情的功力。
五六两句,从字面上看,似乎只是交代了朋友远行的起止:友人的一叶风帆沿江南去,渐渐远行,抵达五湖(当指太湖)畔后休止。然而,诗句所包含的意境却不止于此。友人的行舟消逝在长江尽头,肉眼是看不到了,但是诗人的心却追随友人远去一直伴送他到达目的地。你看,在诗人的想象中,他的朋友不正在夕阳灿照的太湖畔观赏明媚的春色吗!
诗的最后,又从恍惚的神思中折回到送别的现场来。诗人站在汀洲之上,对着秋水蘋花出神,久久不忍归去,心中充满着无限愁思。情景交融,首尾相应,离思深情,悠然不尽。
(李琳)
重送裴郎中贬吉州
刘长卿
猿啼客散暮江头, 人自伤心水自流。
同作逐臣君更远, 青山万里一孤舟。
诗题“重送”,是因为这以前诗人已写过一首同题的五言律诗。刘、裴曾一起被召回长安又同遭贬谪,同病相怜,发为歌吟,感情真挚动人。
首句描写氛围。“猿啼”写声音,“客散”写情状,“暮”字点明时间,“江头”交代地点。七个字,没有一笔架空,将送别的环境,点染得“黯然销魂”。猿啼常与悲凄之情相关。《荆州记》载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何况如今听到猿声的,又是处于逆境中的迁客,纵然不浪浪泪下,也难免要怆然动怀了。“客散暮江头”,也都不是纯客观的景物描写。日落西山,暮霭沉沉,旅人扬帆,送者星散,此时尚留在江头,即将分手的诗人与裴郎中又怎能不更动情呢?
第二句“人自伤心水自流”,切合规定情景中的地点“江头”,这就越发显出上下两句有水乳交融之妙。此时日暮客散,友人远去,自己还留在江头,更感到一种难堪的孤独,只好独自伤心了,而无情的流水却只管载着离人不停地流去。两个“自”字,使各不相干的“伤心”与“水流”联系到了一起,以无情水流反衬人之“伤心”,以自流之水极写无可奈何的伤心之情。
三四句从“伤心”两字一气贯下,以前两句更推进一步。第三句在“远”字前缀一“更”字,自己被逐已经不幸,而裴郎中被贬谪的地方更远,着重写出对方的不幸,从而使同病相怜之情,依依惜别之意,表现得更为丰富、深刻。末句“青山万里一孤舟”与第二句的“水自流”相照应,而“青山万里”又紧承上句“更远”而来,既写尽了裴郎中旅途的孤寂,伴送他远去的只有万里青山,又表达了诗人恋恋不舍的深情。随着孤帆远影在望中消失,诗人的心何尝没
有随着眼前青山的延伸,与被送者一道渐行渐远呢!
从通篇来看,基本上采用了直陈其事的赋体,紧紧扣住江边送别的特定情景来写,使写景与抒情自然而巧妙地结合在一起。情挚意深,别有韵味。前人论刘长卿“诗体虽不新奇,甚能炼饰”(高仲武《中兴间气集》)。此诗写得如此清新自然,正见他的“炼饰”功夫。
(陈志明)
酬李穆见寄
刘长卿
孤舟相访至天涯, 万转云山路更赊。
欲扫柴门迎远客, 青苔黄叶满贫家。
李穆是刘长卿的女婿,颇有清才。《全唐诗》载其《寄妻父刘长卿》,全诗是:“处处云山无尽时,桐庐南望转参差。舟人莫道新安近,欲上潺湲行自迟。”它就是刘长卿这首和诗的原唱。
刘长卿当时在新安郡(治所在今安徽歙县)。“孤舟相访至天涯”则指李穆的新安之行。“孤舟”江行,带有一种凄楚意味;“至天涯”形容行程之远,和途次之艰辛。不说“自天涯”而说“至天涯”,是作者站在行者角度,体贴他爱婿的心情,企盼与愉悦的情绪都在不言之中了。
李穆当时从桐江到新安江逆水行舟。这一带山环水绕,江流曲折,且因新安江上下游地势高低相差很大,多险滩,上水最难行。次句说“万转云山”,每一转折,都会使人产生快到目的地的猜想。而打听的结果,前面的路程总是出乎意料的远。“路更赊”,赊,即远,这三字是富于旅途生活实际感受的妙语。
刘长卿在前两句之中巧妙地隐括了李穆原唱的诗意,毫不著迹,运用入化。后两句则进而写主人盼客至的急切心情。这里仍未明言企盼、愉悦之意,而读者从诗句的含咀中自能意会。年长的岳父亲自打扫柴门迎接远方的来客,显得多么亲切,更使人感到他们翁婿间融洽的感情。“欲扫柴门”句使人联想到“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杜甫《客至》)的名句,也表达了同样欣喜之情。末句以景结情,更见精彩,其含意极为丰富。“青苔黄叶满贫家”,既表明贫居无人登门,颇有寂寞之感,从而为客至而喜;同时又相当于“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的自谦。称“贫”之中流露出好客之情,十分真挚动人。
将杜甫七律《客至》与此诗比较一番是很有趣的。律诗篇幅倍于绝句,四联的起承转合比较定型化,宜于景语、情语参半的写法。杜诗就一半写景,一半抒情,把客至前的寂寞,客至的喜悦,主人的致歉与款待一一写出,意尽篇中。绝句体裁有天然限制,不能取同样手法,多融情入景。刘诗在客将至而未至时终篇,三四句法倒装(按理是“青苔黄叶满贫家”,才“欲扫柴门迎远客”),使末句以景结情,便饶有余味,可谓长于用短了。
(周啸天)
长沙过贾谊宅
刘长卿
三年谪宦此栖迟, 万古惟留楚客悲。
秋草独寻人去后, 寒林空见日斜时。
汉文有道恩犹薄, 湘水无情吊岂知?
寂寂江山摇落处, 怜君何事到天涯!
这是一篇堪称唐诗精品的七律。诗的内容,与作者的迁谪生涯有关。刘长卿“刚而犯上,而遭迁谪”(高仲武《中兴间气集》)。第一次迁谪在唐肃宗至德三年(758)春天,由苏州长洲县尉被贬为潘州南巴(今广东茂名南)县尉;
第二次在唐代宗大历八年(773)至十二年间的一个深秋,因被诬陷,由淮西鄂岳转运留后被贬为睦州(浙江建德)司马。从这首诗所描写的深秋景象来看,诗当作于第二次迁谪来到长沙的时候,那时正是秋冬之交,与诗中节令恰相符合。
在一个深秋的傍晚,诗人只身来到长沙贾谊的故居。贾谊,是汉文帝时著名的政论家,因被权贵中伤,出为长沙王太傅三年。后虽被召回京城,但不得大用,抑郁而死。类似的遭遇,使刘长卿伤今怀古,感慨万千,而吟哦出这首律诗。“三年谪宦此栖迟,万古惟留楚客悲。”“三年谪宦”,只落得“万古”留悲,上下句意钩连相生,呼应紧凑,给人以抑郁沉重的悲凉之感。“此”字,点出了“贾谊宅”。“栖迟”,象鸟儿那样的敛翅歇息,飞不起来,这种生活本就是惊惶不安的,用以暗喻贾谊的侘傺失意,是恰切的。“楚客”,流落在楚地的客子,标举贾谊的身分。一个“悲”字,直贯篇末,奠定了全诗凄怆忧愤的基调,不仅切合贾谊的一生,也暗寓了刘长卿自己迁谪的悲苦命运。
“秋草独寻人去后,寒林空见日斜时。”颔联是围绕题中的“过”字展开描写的。“秋草”,“寒林”,“人去”,“日斜”,渲染出故宅一片萧条冷落的景色,而在这样的氛围中,诗人还要去“独寻”,一种景仰向慕、寂寞兴叹的心情,油然而生。寒林日斜,不仅是眼前所见,也是贾谊当时的实际处境,也正是李唐王朝危殆形势的写照。益以“空见”二字,更进一层地把哲人其萎,回天乏术、无可奈何的痛苦和怅惘,抒写得沁人心脾。这两句诗还化用了贾谊《鵩鸟赋》的句子。贾谊在长沙时,看到古人以为不祥的鵩鸟,深感自己的不幸,因而在赋中发出了“庚子日斜兮,鵩集余舍”、“野鸟入室兮,主人将去”的感喟。刘长卿借用其字面,创造了“人去后”、“日斜时”的倍觉黯然的气氛。
“汉文有道恩犹薄,湘水无情吊岂知?”颈联从贾谊的见疏,隐隐联系到自己。出句要注意一个“有道”,一个“犹”字。号称“有道”的汉文帝,对贾谊尚且这样薄恩,那么,当时昏聩无能的唐代宗,对刘长卿当然更谈不上什么恩遇了;刘长卿的一贬再贬,沉沦坎坷,也就是必然的了。这就是所谓“言外之意”。诗人将暗讽的笔触曲折地指向当今皇上,手法是相当高妙的。接着,笔锋一转,写出了这一联的对句“湘水无情吊岂知”。这也是颇得含蓄之妙的。湘水无情,流去了多少年光。楚国的屈原哪能知道上百年后,贾谊会来到湘水之滨吊念自己(贾谊写有《吊屈原赋》);西汉的贾谊更想不到近千年后的刘长卿又会迎着萧瑟的秋风来凭吊自己的遗址。后来者的心曲,恨不起古人于地下来倾听,当世更有谁能理解呢!诗人由衷地在寻求知音,那种抑郁无诉、徒呼负负的心境,刻画得如此动情,如此真切。
“寂寂江山摇落处,怜君何事到天涯!”读此尾联的出句,好象刘长卿就站在我们面前。他在宅前徘徊,暮色更浓了,江山更趋寂静。一阵秋风掠过,黄叶纷纷飘落,在枯草上乱舞。这幅荒村日暮图,不正是刘长卿活动的典型环境?它象征着当时国家的衰败局势,与第四句的“日斜时”映衬照应,加重了诗篇的时代气息和感情色彩。“君”,既指代贾谊,也指代刘长卿自己;“怜君”,不仅是怜人,更是怜己。“何事到天涯”,可见二人原本不应该放逐到天涯。
这里的弦外音是:我和您都是无罪的呵,为什么要受到这样严厉的惩罚!这是对强加在他们身上的不合理现实的强烈控诉。读着这故为设问的结尾,仿佛看到了诗人抑制不住的泪水,听到了诗人一声声伤心哀惋的叹喟。
这首怀古诗表面上咏的是古人古事,实际上还是着眼于今人今事,字里行间处处有诗人的自我在,但这些又写得不那么露,而是很讲究含蓄蕴藉的,诗人善于把自己的身世际遇、悲愁感兴,巧妙地结合到诗歌的形象中去。于曲折处微露讽世之意,给人以警醒的感觉。
(徐竹心)
登余干古县城
刘长卿
孤城上与白云齐, 万古荒凉楚水西。
官舍已空秋草没, 女墙犹在夜乌啼。
平沙渺渺迷人远, 落日亭亭向客低。
飞鸟不知陵谷变, 朝来暮去弋阳溪。
唐代饶州余干县,即今江西余干。“古县城”是指唐以前建置的余干县城。先秦时,其地名作余汗,因境内余水、汗水得名,为越国西界城邑,在安仁江(即今江西境内信江)西北,安仁江上游属楚国,故诗中云“楚水西”。汉代置余汗县,隋代正名为余干县。唐代迁移县治,这个旧县城逐渐荒落。刘长卿这诗是登临旧县城吊古伤今之作,在唐代即传为名篇。这荒落的古城也随之出了名,后有称之“白云城”的,也有修建“白云亭”的,都是附会刘诗而起。
刘长卿在唐肃宗上元二年(761)从岭南潘州南巴贬所北归时途经余干所作。诗人被贬谪,是由于为官正直不阿而遭诬陷,因此他深感当时的政治腐败和官场污浊。现在他经历的这一地区,又刚刚经过军阀战乱,触处都见战争创伤,显出国家衰弱、人民困苦的情状,使诗人更加为唐朝国运深忧。这首即景抒情的诗篇,就包蕴着这种感慨深沉的叹喟,寂寥悲凉,深沉迷茫,情在景中,兴在象外,意绪不尽,令人沉思。
这是一座小小的山城,踞高临水,就象塞上的孤城,恍惚还象先秦时那样,矗立于越国的西边。它太高了,仿佛跟空中白云一样高;也太荒凉了,似乎亿万斯年就没人来过。城里空空的,以前的官署早已掩没在秋天茂密的荒草里,唯有城上的女墙还在,但已看不见将士们巡逻的身影,只在夜间听见乌鸦在城头啼叫。站在城头眺望,平旷的沙地无边无际,令人迷茫;孤零零的夕阳,对着诗人这个远方来客冉冉低落下去,天地显得格外沉寂。在这荒寂的世界中,诗人想起了《诗经·小雅·十月之交》的诗句:“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哀今之人,胡憯莫惩。”古城沧桑,不就是“陵谷变”吗?诗人深深感慨于历史的变迁。然而无知的鸟儿不懂得这一切,依然飞到这里觅食,朝来暮去。
这首诗,即景抒情而又不拘泥历史事实,为了突出主旨,诗人作了大胆的虚构和想象。这城废弃在唐初,诗人把它前移至先秦;废弃的原因是县治迁移,诗人含蓄地形容为政治腐败导致古城衰亡。出于这样的构思,次联写城内荒芜,醒目点出官舍、女墙犹在,暗示古城并非毁于战争。三联写四野荒凉,农田化为平沙。末联归结到人迹湮灭,借《十月之交》的典故,点出古城荒弃是因为政治腐败,导致人民离乡背井,四出逃亡。旧说《十月之交》是“大夫刺幽王”之作,诗中激烈指责周幽王荒淫昏庸,误国害民,“下民之孽,匪降自天,噂沓背憎,职竞由人”,造成陵谷灾变,以至“民莫不逸”。结合前三联的描述,可见这里用的正是这层意思。
这是一首山水诗,更是一首政治抒情诗。它所描绘的山水是历史的,而不是自然的。荒凉古城,无可赏心悦目,并非欣赏对象,而只是诗人思想的例证,感情的寄托,引人沉思感伤,缅怀历史,鉴照现实。所以这诗不但在处理题材中有虚构和想象,而且在诗的结构上也突出于表现诗人情怀和自我形象。诗人满怀忧国忧民的心情,引导人们登临这高险荒凉的古城、空城、荒城、指点人们注意那些足以引为鉴戒的历史遗迹,激发人们感情上共鸣,促使人们思想上深省。方东树评此诗曰:“言外句句有登城人在,有诗人在,所以称为作者。”(《昭昧詹言》)中肯地指出了这诗的艺术特点。
(倪其心)
送严士元
刘长卿
春风倚棹阖闾城, 水国春寒阴复晴。
细雨湿衣看不见, 闲花落地听无声。
日斜江上孤帆影, 草绿湖南万里情。
君去若逢相识问, 青袍今已误儒生。
这首诗,运用一连串“景语”来叙述事件的进程和人物的行动,即写景是为了叙事抒情,其目的不在描山画水。然而,毕竟又是描写了风景,所以画面是生动的,辞藻是美丽的,诗意也显得十分浓厚。
严士元是吴(今江苏苏州)人,曾官员外郎。写这首诗的年代和写诗的背景,现无可稽查。从诗的内容看,两人是在苏州偶然重遇,而一晤之后,严士元又要到湖南去,所以刘长卿写诗赠别。
阖闾城就是江苏的苏州城。从“倚棹”(把船桨搁起来)二字,可以知道这两位朋友是在城江边偶然相遇,稍作停留。时值春初,南方水乡还未脱去寒意,天气乍阴乍晴,变幻不定。我们寻味开头两句,已经知道两位朋友正在岸上携手徘徊,在谈笑中也提到江南一带的天气了。
三四两句是有名的写景句子。有人说诗人观察入微,下笔精细。话是说得很对。可是我们从另一个角度去看,却似乎看见两人正在席地谈天。因为他们同时都接触到这些客观的景物:笑谈之际,飘来了一阵毛毛细雨,雨细得连看也看不见,衣服却分明觉得微微湿润。树上,偶而飘下几朵残花,轻轻漾漾,落到地上连一点声音都没有。这不只是单纯描写风景,我们还仿佛看见景色之中复印着人物的动作,可以领略到人物在欣赏景色时的惬意表情。
“日斜江上孤帆影”这句也应该同样理解。一方面,它写出了落日去帆的景色;另一方面,又暗暗带出了两人盘桓到薄暮时分而又恋恋不舍的情景。最后,严士元还是起身告辞了,诗人亲自送到岸边,眼看着解缆起帆,船儿在夕阳之下渐渐远去。七个字同样构成景物、事态和情感的交错复迭。
以下,“草绿湖南万里情”,补充点出严士元所去之地。景物不在眼前了,是在诗人想象之中,但也掺杂着游子远行和朋友惜别的特殊感情。
友人的远去,自然地激起了诗人心底的无限愁绪;因而他的临别赠言,听起来是那样令人心酸:你这回去湖南,如果有相识的人问起我的消息,你就这样回答他吧—“青袍今已误儒生”。这是一句牢骚话。唐代,贞观四年规定,八品九品官员的官服是青色的。上元元年又规定,八品官员服深青,九品官员服浅青。刘长卿当时大概是八九品的官员,穿的是青色袍服。他认为自己当这一员小官,是很失意的,简直是耽误自己的前程了。
诗中的“景语”,既有“春寒阴复晴”的水国气候特征,又有“细雨湿衣”、“闲花落地”的眼前景象,还有“草绿湖南”的意中之景,几个层次中,情、景、事同时在读者眼前出现,寄托了与友人相遇而又别离的复杂情思。诗人的这种手法,是很值得借鉴的。
(刘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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