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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金光大道(二)
旱地惊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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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光大道(二)

一  小苗绿油油

  一九五一年的麦收,像闪电似地过去了。
  天门区的麦田少,产量低,许多人家连麦秸都没有见到。庄稼人扳着手指头计算,从这会儿到接上大秋,还有三个月的时间得熬过去;眼睁睁地盯着地里的青苗,盼着它快快拔节、快快吐穗、快快上场。
  这时候,芳草地接连发生了三件新鲜事儿:吕春河参加了中国人民志愿军;新成立的互助组从人民政府那儿得到一笔贷款;跟哥哥分了家的高二林订下成亲的日子。
  有一天夜里刮大风,窗户纸打鼓,树枝吹哨,直到天亮才停止。
  周忠一觉醒来,趴在被窝里,连续抽了两锅子烟,捉摸着大联组研究分配贷款的事儿。他听见老伴在院子里赶牛、撒鸡,听见儿媳妇谭雅琴在堂屋烧火做饭,又听见闺女周丽平在窗户外边跟吕春河的妹妹春芳小声说话。
  周丽平问:“你二哥在信上都说什么了?”
春芳回答:“说他们正受训练,很快就要开到前线去。”
“还说啥了?”
  “说他们连长像大泉哥,说他们班长像铁汉。”
  “他没说想家不想家吗?”
  “想什么家呀!啊,对啦,我二哥在信上专门问你好……”
  “胡说八道,找我打你呀?”
  两个女孩子一阵嘻笑,又接着小声地说起来。
周丽平问:“二林跟钱彩凤成亲的事儿,是谁传出来的呀?”
春芳说:“我大哥听秦文吉说的。看样子,高二林准得让冯少怀这伙人涮喽!”
周丽平说:“二林这个人哪,又让人恨,又让人可怜他……”
周忠听到这儿,赶紧爬起来,隔着窗户纸问:“你们俩又嘀咕什么哪?”
  春芳在外边回答:“我来告诉丽平姐一个新闻。高二林和钱彩凤的婚事吹了。”
  周丽平补充说:“原来他们订好日子,麦收过后就成亲,钱彩凤又不干了。”
  周忠急忙披上褂子,穿上鞋,走出屋,接着跟两个女孩子叮问那桩亲事为什么又出了岔子。
  春芳摇摇头说:“真情不知,人家秘密着哪。”
周丽平推测地说:“要我看,钱彩凤并不是半路上起了变化,老早就没有安好心。等着吧,高二林非闹个鸡飞蛋打不可。”
周永振挑着溜满的两桶清水,颤颤悠悠地朝里走,接着话茬说:“哼,让高二林那小子尝尝苦辣酸咸,那才开心哪!”
周忠朝儿子看一眼,没有再说什么,就转身走出大门,直奔后街。他本来是满怀心事的,这会儿越发增加了沉重。他对高二林的婚事成败倒不十分在意,最怕高大泉的心绪受牵动。他清楚地知道,尽管高二林伤害了高大泉,高大泉对高二林真生了气,他们弟兄俩仍然连着心。在这件事情上,周忠要开导高大泉,跟高大泉合手扶高二林一把。
  高家的小院整洁又安静。外间屋的上门框飘卷着白濛濛的热气,那是高家的女人正做饭;里间屋的窗户还没有支起来,晨光在发黄的纸上浮动着,高大泉可能还在睡觉。
  吕瑞芬出现在门口。她穿着一件海昌蓝小褂,系着一条镶着白边的、小小的黑色围裙;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拿着长把的饭瓢子,微笑地招呼周忠:“大伯,屋里坐吧。”
  周忠连忙朝吕瑞芬摆手:“别惊动大泉啦,让他多睡一会儿吧。”
  吕瑞芬说:“天不亮他就走了。”
  周忠一楞:“这么早?他干什么去啦?”
  吕瑞芬说:“今天我们组给久宽哥薅小苗。”
周忠抬头看看天空,说:“还不到上工的时候嘛。”
吕瑞芬说:“他说夜里刮大风,不知道小苗受没受伤害;他先到地里看看,回来再吃饭。”
  周忠离开高家,朝西官道走。
  夏天的大草甸子到处都是翡翠绿。村庄让树木罩绿了,沟坎让青草盖绿了,被切成一条条一块块的大地,让鲜嫩的小苗染绿了。一切一切,都绿得那么深沉和生动。一道白绸子似的云雾,静静地悬挂在天的边际,转眼又被即将出来的太阳涂上一层桔红。花喜鹊登在砖窑顶的小榆树上喳喳地叫唤。小麻雀擦着路面呼啦啦地飞去。草棵和树丛里有各种小虫子活动。远处的公路上有汽车奔驰。……
  在这万千生命欢腾的绿色天地里,一辆自行车停放在路边,闪耀着云霞的光彩;一双纳帮的、钉着皮掌的大鞋放在土坡上;一只透明的小螳螂,坐在鞋口上,悠然自得地梳理着银须……远处的田地里,有两个人肩并肩地弯腰忙碌,从西而东,一边前进,一边热烈地说着活。
  老周忠跨到地里,迎着他们走。
  靠南边的那个人是高大泉。他漆黑的头顶,宽阔的肩膀;没有系纽扣的白布衫,一片衣襟垂挂着,边角擦着地皮,随着他拿瓜铲的手扶苗、铲土,不住地摆动;卷着的裤脚,一只到腿腕,一只到膝盖;两只光着的大脚丫子,踩在松软的褐色的泥土上,立刻又陷下去,移动之后,留下一个连着一个的脚印。
靠北边的那个人,认不出是谁。他跟高大泉一样动作,比高大泉略微清瘦一些,留着很短的头发,身穿褪了色的绿军装,后背上背着一顶大草帽,帽沿上画着一颗鲜红的五角星。
他俩像比赛似地一齐扶苗、铲土。他们的前面,被夜间大风掠过的小苗,东倒西歪,有的根子都露出来,躺在地上;他们的后边,一棵一棵的小苗,都在刚培起的新土里直挺挺地站立着,在微风的吹抚中,欢欢实实地摆动着绿色的小叶子。
  高大泉对那个人说:“你这一指点,把我提醒了。就这么办,把钱集中使,先干那些打基础的大事!”
  那个人说:“最好用钱买牲口。互助组增加了牲口,就提高了生产能力,如同给这小苗子培土、浇水一样,才能扎下根,往大发展。”
高大泉说:“只要上级给我们领路,有啥难处也不怕。”
那个人说:“上级领路,就是跟你们一块儿学习中央的指示,贯彻中央的精神,你们还得依靠群众自己闯。不闯不斗,困难是克服不了的。”
  高大泉把一棵歪扭的小苗扶正,使劲儿铲了一下土,培在上边,说:“自从成立互助组那一天起,我们全都合成一个心眼了,多难多苦,也要干下去!”
  老周忠已经走到他们跟前,忍不住地接着话茬说:“说得对呀。我们这些人牢牢地团结在一块,棒打不散,走社会主义的道,至死不回头!”
  高大泉闻声抬起脑袋。他那英俊的脸膛像朝霞一样红亮,几滴汗水挂在脑门上,像珠子一般闪着光。他冲着老周忠微微一笑,又向身旁那个也直起身的人介绍:“老田,认识吗?这位是我们大联组的副组长周忠。”
  周忠一阵高兴,先开口说:“噢,闹半天这位是咱们的田区长啊?”
  田雨向前跨了一步,使劲握住周忠的手:“咱们爷俩虽说没见过面,可是挺熟悉。我头一次到芳草地的时候,别人说您刚从大狱里放出来,正跑北口外;这次回来,谈论您的人更多了。前一段时间,我先熟悉情况,后来抓抗美援朝的工作,这几天又布置新任务,一直没顾上来芳草地看看大家。您是老行家,见的世面多,经验多,教训也不少,得多帮着大泉同志,也得多帮助我们区里的干部。”
  周忠说:“如今干的都是老祖宗没干过的事情,我得像三岁的娃娃那样,跟你们学着迈步。”
  田雨说:“咱们在一块儿干,一块儿学吧。等我把区里的工作安排个头绪,搬到芳草地住几天。”
  周忠问:“你这回还不住下呀?”
  田雨说:“我正在雁庄搞调查,王书记捎信,让我回区,说谷县长到咱们区蹲点,抓生产自救,我们一块向谷县长汇报汇报情况……”
  周忠更乐了:“县长到咱们这儿蹲点来了?真好,真好。快让谷县长跟你一块,到我们芳草地来吧。我们的互助组,跟地里这些小苗一样,急等着上级领导来帮扶哪!”   
  高大泉站在一旁听着,想起春天参观燕山区的红枣村和雄鸡寨的事儿,尤其想起县委书记梁海山在那儿蹲点的情形。他的心里一阵热,一阵喜,暗想:全区要掀起生产自救的新斗争,县里的另一位主要领导要来天门,这是力量,是靠山,天门区很快就会像燕山区那样红火起来,真叫人浑身长劲呀!
  田雨又对周忠说:“我今个路过这儿,碰见大泉同志,把上级的指示精神给他透透气,一会儿让他给你们传达传达吧。我刚才听他聊聊你们的工作情况,心里也挺高兴。你们在芳草地创建了互助组,这是大胜利;你们还从夺取胜利实践过程里体会到前边的斗争艰巨、路途长远,这是个非常重要的思想收获!上次我到县里开会,梁书记问到你们互助组的情况,还让我告诉你们:互助组已经办起来了,只能办好,不能办坏;要是办坏了,会影响一大片。”
周忠连连点头:“这话说得有根底,是这么一回事儿。”
田雨又冲着高大泉说:“刚才周忠大伯把互助组比作地里的小苗,十分恰当。小苗要熬干早、抗风雨,才能拔节,吐穗、壮籽粒。社会主义这个新生事物,也得在斗争里成长壮大。梁书记还让我告诉你们:必须有足够的精神准备,往前闯的道上不会是一帆风顺的。你们千万要记住呀!”
  高大泉看看田雨,看看周忠,又看看满地绿生生的小苗,把县委书记捎来的话在心里重复一遍。
  他们又谈叙了一阵儿,田雨告辞回区公所。高大泉和周忠把他送到地头上。
  飞快前进的自行车,渐渐地溶入金色阳光下的田野绿波之中,只有大草帽一闪一闪地掀动着。
  高大泉凝神地望着远处,感叹地说:“真是及时雨呀,碰到事情,正没办法,领导就来了。”
  周忠点头说:“看得出,对这互助组,领导跟咱们一样地挂心哪。”
  高大泉坐在地坡上,拾起大鞋往脚上穿。
  周忠蹲在旁边,急切地问:“这个灾荒的关口,咱们到底应当怎么过去,上级到底有啥指示呢?”
  高大泉停住手,兴致勃勃地说:“您别慌,这回咱们可有主心骨啦!刚才田区长传达了好多上级的指示,又实在,又可心。他说,互助组要带头搞好生产自救,通过副业生产,靠自己动手,渡过眼前的灾荒。他还说,上次发下的那笔贷款,不能像切西瓜那样,你一块我一块地啃掉,得聚在一块儿,让它起大作用、办点大事儿。”
  周忠插一句:“跟你想的一样啦!”
  高大泉摇摇头:“上级比我想得高。田区长说,最好用贷款买牲口,用牲口搞生产自救。这样做,发展了耕畜,秋后种地不抓瞎,也能帮着互助组扎下根子。我看,这才是把钢使在刀刃上了。您说呢?”
周忠思索着说:“买牲口是正事,春天种地,咱们翻身户实在尝到没有牲口的苦味了。可是,朱铁汉的想法,也是有点道理的:眼下咱们得搞点现得利的生产,才能熬到秋庄稼上场呀!”
高大泉把另一只鞋也穿上,抽身站起来,说:“您放心吧,上级比咱们虑得远哪!田区长告诉我,县里的梁书记正给我们想办法;他水平高、能力大,想的办法准是咱们想不到的。依我看,这回谷县长十有八九把办法带来了。上级怎么指示,咱们就怎么做吧,保管没错。晚上开会好好商量商量,这回有了谱,不会乱扯没结果了。”他这样说着,拍打拍打沾在裤子上的土屑,准备回村,看周忠一眼,问道:“您跑到地里来找我,有什么事儿吧?”
周忠装上一锅子烟,点着,使劲儿抽了两口,说:“公事私事一大堆,真够你抓挠的呀。早起想找你商量商量分贷款的事儿,还没出门,又听到一个传闻,说二林那桩亲事要吹。”
  高大泉打个楞:“您听谁说的?”
周忠故意用淡漠的口气回答说:“是春江从文吉那儿听来的,又传到春芳和丽平她们的耳朵里。我看不是虚传。”
高大泉沉默了片刻,说:“我已经估计到,迟早还得有这一出戏。”
  周忠开导高大泉说:“你既然估计到这一步,那就不要把它看得分量太重了。冯少怀摆下连环套,是为了苦害咱们翻身户,并不是偏着你大泉,向着他二林。要是二林高兴了,冯少怀也不会舒心。他把你们兄弟拆散,也不让二林和钱彩凤两个人好受,这是铁准的。如今把锅揭开了,让二林看看谁好谁坏,也算喜事。这时候咱们再拉他一把,他也许能来个败子回头。你看我这个想法怎么样?”
  高大泉没有马上回答,也装上一袋烟,抽了几口,才说:“依我看哪,冯少怀这出戏,不会完全照着他的板眼唱下去;他心里想拆散二林他们两口子,就怕他没有那么大的神通。这一程子,我用心地察看过:冯少怀使的是美人计,钱彩凤倒像有心要嫁给二林;冯少怀一定能看出个眉目,不会硬拆他们,得使别的手段。咱们怎么对付呢?马上就动手拉二林,还没到火候,说实话,我这会儿信心也不太足。到底怎么办合适,还得访访、看看再说。咱们先谈谈眼前的工作吧。”
  这当儿,一群组员提着瓜铲和挎着篮子奔这儿来了。邓久宽和吕春江走在前头,春江媳妇、郑素芝和小黑牛追在后边。他们一边走一边说说笑笑。
  周忠听到声音,抬头一看,一轮红日己经高高升起。他的心里挺满意:互助组的前途大事有了准谱,高大泉对私人问题,也有主见,那就往下闯着试试吧!他站起身来说:“大泉,你快回家吃饭,我得带着我们组的人下地去了。”
  高大泉把刚刚穿上的两只鞋甩掉,说:“吃饭不大紧,先干一盘活再说。”
  欢笑声立刻包围了他们:
  “嗨,组长又走到咱们前边了!”
  “哟,扶起这么多的小苗啦!”
满地绿油油的小苗,在阳光下精神抖擞地站立着。
打中歇的时候,高大泉想找找朱铁汉,早点把上边的新精神告诉他,就跟大伙说回家找口东西吃,独自往村里走。
太阳当空,天气有些热了。他把脱下来的小布褂子挎在胳膊肘上,赤裸的胸膛,直挺着,闪着光泽,像一段经过油漆的梨木。前几个月的辛苦操劳,曾经使这个年华正茂的汉子很明显地消瘦下去;成立互助组之后,一切遂心如愿,不仅恢复了体质,好像比过去更壮实了。这几天,媳妇吕瑞芬见他常常熬夜开会,又出现翻来复去不能很快入眠的毛病,就一再警告他别把身子搞垮,劝他把心放宽,干活、想事都不要用过了力气。高大泉对自己的体格是十分自信的。快三十岁了,他还没有进过医院的大门,没有花过一分买药的钱。偶尔头疼脑热,他有个专治的妙方,就是多喝开水、猛干活;出一身大汗,睡一夜好觉,立刻就身强力壮、精神焕发。如今美好的希望鼓动着他,沉重的担子压在肩上,让他把心放宽,怎么能够办到呢?芳草地这四十多户翻身农民是赤手空拳搞起社会主义事业的,时间太短,还没有允许土地把五谷杂粮献给它们的真正主人。从眼下到秋庄稼上场这漫长的日子里,没有给人们效力的土地,还要人们给它效力:要薅,要耘,要耪,要浇水,要使粪;这些繁重的农活,都得靠吃饱肚子的人去干!可惜如今不少的人家口粮都已经很紧张了。当第一笔贷款发给互助组之后,有人主张平均分配买粮食吃,有人主张当本钱搞副业生产,看法拧着劲儿。就在这个时候,区长田雨又给他们指点路子,送来喜信,高大泉的心里立刻明亮了。
他满怀信心地往前走。他想,只要上级领导把生产自救的门路给打开,互助组一定积极带头干;只要副业生产干起来,有了口粮,就一定能够夺到丰收;丰收了,才能使组员们像地里的青苗那样扎下根子,才有抵抗天灾人祸的力量;同时,“组织起来”这条道路才会像天上的云霞一样大放光彩,才能使走上这条道的人更铁了心地走下去,又招引更多的人跟他们一块走……
短墙那边哗啦一声响,出现一个二十岁刚出头、长得像石碌碡似的小伙子。他一纵身跨上墙头,一旋腿又跳了过来。
高大泉收住步说:“铁汉,我正要找你。”
  朱铁汉用胳膊腕子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水说:“我知道了,梁书记有指示,谷县长来蹲点,贷款不能乱花,钢得使在刀刃子上,对吧?”
  高大泉笑笑说:“周忠大伯回来就告诉你了?你怎么个看法?”
  朱铁汉说:“我的看法你还猜不到?搞起副业生产,能顾上嘴,又使上牲口,保险接上秋收了,这是喜事儿呀!没别的可说,上级怎么指示咱们就怎么干呗!”他说着,打个沉,“喂,那一件喜事,可是要吹,你知道了吧?”
  高大泉猜到朱铁汉指的是高二林的婚事,就点点头。
  朱铁汉说:“我乍一听,挺趁心,细一想,又挺别扭。二林再没出息,也是咱们一条蔓上的苦瓜,别人糟蹋他,咱们袖手旁观,还挺高兴,那叫什么玩艺儿,太没穷人味儿了。”
高大泉听到这句可心的话,不由得看了朱铁汉一眼。
朱铁汉说:“跟你说,我想了个主意。”
  高大泉看他一眼,眼神里透露出几分警惕。
朱铁汉已经看出对方的神情,大手一摆,说:“先告诉你一个底数,春天我使过这个主意,老周忠坚决反对;刚才我跟他一说,他拍手赞成。这回可要看你的了,你是反对还是赞成呢?”
高大泉说,“你这不是征求意见,是让人猜谜儿;你还没摆出主意是什么,我可怎么表态度呢?”
  朱铁汉也发觉自己因为心急有点颠三倒四,就摸着脖梗子笑笑,压着声说:“简单明白地告诉你,我们团支部和民兵这回要出面干涉这件事儿——派周丽平为代表,找钱彩凤,摸清底细,能说服就说服,该支援就支援,要斗争嘛,咱们就摆战场,痛痛快快地干一家伙!你快表明态度,怎么样?”
  高大泉想了一下说:“我同意……”
朱铁汉一巴掌拍在高大泉的肩头上:“好,一言为定!”
高大泉的肩头上立刻出现五个鲜红的大手指头印儿。他一边揉着一边叮嘱:“先仔细摸底,再耐心说服,别的办法,咱们研究一下再使。”
  朱铁汉又摆动着大手说:“放心吧!夏天不是春天了,我铁汉也不是先头那样了,不会蛮干。再说,我们已经有了后台:老周忠推举的,让邓三奶奶跟丽平紧密配合。”
  高大泉心里边忍不住地叫好。
  朱铁汉又一纵一旋,消失在短墙的那边。  
高大泉望着那一枝伸到墙外的红石榴花,满怀喜悦地想:铁汉真是个好家伙,会爱,会恨;爱什么,恨什么,都是清清楚楚的,从来没有半点含糊。他十分惋惜地思忖着:我那个亲兄弟二林的身上,要有一点点铁汉的气质也好哇!他朝前走着,又接着想:人是变的,心地上那些没用的东西,大家可以帮他铲掉;心头上该有而没有的东西,大家可以帮他生发;像大荒草甸子一样,经过犁垦、播种,就长出绿油油的小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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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有苦难言

  身旁没有人的时候,紫茄子不断地叮问冯少怀:“我说当家的呀,这半年,你不顾风、不顾险,光着眼子跟高大泉斗一回又一回,咱们到底是输了,还是赢了呢?”
  冯少怀先看女人一眼,咧开嘴苦笑一下,不做正面回答。接着,他把鼻子一耸、脑袋一晃,使劲儿“哼”一声,做出一副他是个“得胜的将军”,起码是一种胜利在握的表情。
  紫茄子不识好歹,又叮问。
  冯少怀火了:“你急什么呀?心急吃不了烂豆粥,你就等着揭开锅看吧!我来芳草地几十年,没有一个人能把我踩到脚底下去,不撂倒他高大泉,我死也不能合眼!”
  紫茄子只好闭上嘴巴不开口了。
  这一程子,冯少怀确实是有苦难言的。春天,土地改革的热闹劲刚过去,谷新民县长就把那个“发家致富”的指示,通过区里的王友清、村里的张金发下达到芳草地庄稼人的耳朵里。当时的冯少怀觉着喜从天降。他死而复生,如同当年要跟地主歪嘴子“夺魁”、想称霸芳草地那样,心比天高,胆大如虎,凶恶似狼,恨不能一伸手就把芳草地的所有房屋、土地,还有人,统统抓住,塞进自己的腰包里,想怎么用就怎么用。那个时候,他朝高大泉张开了弓,满有把握的要“一箭双雕”:让高大泉跟他重归旧好,借那块共产党员的牌子给他装门面;让高二林这个棒劳力替他赶车,还有钱彩凤这个手巧的女人给他当使唤丫头。没想到,高大泉从北京火车站回到芳草地之后,就把他冯少怀的如意算盘打乱了:高大泉紧紧地跟穷人站在一块儿,那颗“铁石”般的心肠是难以收买的。冯少怀被逼不过,只好退一步,闹个“一箭一雕”:甩下高大泉,抓住高二林和钱彩凤。高大泉从燕山区回到芳草地之后,再一次把冯少怀的如意算盘打乱了:从高大泉身边裂出一个兄弟,却有几十户穷人跟他变成一条心。冯少怀想:如果眼看着钱彩凤和高二林照着自然形成的局面,稳稳当当地结了亲,他冯少怀就会闹个空发一箭,一无所得,成了赔本的勾当。为啥会有这样的结果呢?冯少怀以为从长远的方面看,高大泉会很有把握地把住在隔壁的小两口牵进他的互助组,他们又成了一家人,冯少怀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冯少怀哪能受住这样子的打击和失败呢?可是,他除了暗地里咬牙切齿地骂高大泉,心里的话不能向任何一个人透露分毫,包括贴心的女人紫茄子。对于紫茄子,他不怕露馅,而是羞于出口;在芳草地曾经赫赫有名的冯少怀,解放前咬败过首户地主歪嘴子,解放后蒙骗过县长谷新民,闯过大江大浪,如今却让一个只会撸锄杠的高大泉斗得落花流水、走投无路,简直把脸丢尽了!
  冯少怀经过几天几夜的苦思苦想之后,又搞出一个新的花招,正用阴的、阳的两掺和的手腕,小心谨慎、战战兢兢地推行着。
  钱彩凤,这个可气又可怜的女人,自然又成了冯少怀的手中枪,任着意地耍来耍去。
  这一天,两个有情人在高家东院那间小屋子里嘀咕了好久,只能不欢而散。钱彩凤走出那个小院子,一直没停步,也没回头;被留在屋里的高二林,既没喊她,也没有送出来,这越发增加了女人的难受。她在街上走着,听见有人在身后嘁嘁喳喳,不用品味,也能知道那是属于嘲笑和指责的。她委屈得想哭,加快步子,赶紧走进姐家的大黑门道。
  紫茄子正在院子里翻晒她的小皮袄和几件怕潮湿发霉、怕虫子咬的衣服,一面察看钱彩凤的脸色,一面笑嘻嘻地问:“回来啦?二林到底打算怎么办哪?”
  钱彩凤朝那些五光十色的衣服看一眼,回答说:“他手里捏着两把指甲,有啥办法?”
  紫茄子跟在钱彩凤的身后,又问:“他乐意等到秋后再办喜事了?”
  钱彩凤摇摇头,进了屋。
  紫茄子追进来,故意长叹一声:“我早估计他不会乐意。难怪呀,二十五、六岁的光棍,一个人孤伶伶过那冰冷的日子,怎么会不急红了眼睛要娶媳妇呀!”
  钱彩凤匆忙地收拾自己的小包袱。
紫茄子又说:“你由着他了?唉,一辈子就这么一回事儿啦,拿柴禾棚子当洞房,实在寒碜;往后就在那个有吃的地方、没拉的地方过日子,更窝囊。我看还是你姐夫的想法对,苦干一年,攒几个钱,秋后把房子翻盖翻盖,阔阔气气地办办喜事。让恨着你们的人看看,在芳草地露露脸,扫扫风言风语,这有多好呀!”
钱彩凤系着包袱,皱了皱眉头。
  紫茄子的神情一转,说:“事情得两边看,主意得往宽里打,你真忍心让二林难受?”
  这句话捅在钱彩凤的心上,难过,气恼,有苦难言。本来他们订妥麦收后成亲,冯少怀两口子说这样太丢脸,使得钱彩凤改变主意,想秋后再办喜事。可惜,高二林硬不同意,事情就僵在这儿了。钱彩凤违着高二林的心愿吧,实在不忍,由着高二林马上拜天地吧,既不好意思在姐夫、姐姐面前改口,也怕得罪了姐夫、姐姐——冯少怀如果撒开手不管他们,她和高二林就会变成上不上、下不下,那就要彻底丢人现眼了。这会儿,钱彩凤听到紫茄子说一些“来回转”的话,真想堵她几句,转念一想强忍下,话到舌尖改了词,说:“反正我们俩得靠着姐夫姐姐这根竿子立着,婚事到底怎么办合适,你就明明白白地给我们拿个主意,干脆利落地决定下来得了。”
  紫茄子“嘿嘿”一笑:“你姐夫常说嘛,大主意得你们自己拿呀!”
  钱彩凤绷起脸来:“没有你们,就没有这件害人的事儿,你们肚子里有谱不往外拿,我可有啥主意呢?”
  窗户外边的冯少怀搭了腔:“这么一丁点小事情,至于把你们折腾得这副样子吗?真是秫秸秆当门栓,经不住推,也搁不住撞!”
  紫茄子朝钱彩凤挤挤眼,冲着窗户纸儿,甜言蜜语地说:“孩子他爸爸,你就快搭个手吧。我妹子就是你妹子,你平常那么疼她,如今她遇到难处了,不快着拉她一把,还等着我们姐妹两个跪在地下哀求你呀?”  
  冯少怀手里提着拴牲口的缰绳,出现在门口。他故作好汉的姿态:虚胖、有褶子的窝瓜脸绷着;箍着白线背心、露出一撮黑毛的胸脯子挺着;一脚迈进门槛里边,一脚停在门槛外头,正好把门口塞满;加上手里那团绳子,根本不带好汉样,倒像一个捉人的、绑架的凶家伙。
  他说:“彩凤,我是送人送到家呀。这样吧,你们就在我的厢屋成亲,一个钱的花销也不用你们掏。过几年,攒够了钱,选一块好宅基,盖上三间大瓦房,你们就过美日子去吧!”
  这番话先把紫茄子说得咧着嘴巴乐:“哎呀呀,你真是西天如来佛的好心肠啊!说实话,我早有这份心,怕你不愿意,干在肚子里打转转,没敢让它出嘴唇。这样一办,省了钱,露了脸,遂了二林的心,也如了彩凤的愿,两全其美,跑破了鞋难找的好事儿。”
  冯少怀看钱彩凤一眼说:“你跟二林商量商量,要办,择个日子就办,别总是夜长梦多的,别人也得跟着劳心伤神。”他说完,又回到院子里摆弄他的黑骡子去了。
  紫茄子见钱彩凤打楞,就从她手里扯过小包袱,推着她说:“还楞着什么,快去吧,快去吧;早商量定了,早做个准备,我们大伙也好放心。”
  钱彩凤倒被这两口子给闹腾得不好意思了。这是为什么,是高兴,还是感激?她自己说不清。她被紫茄子推到堂屋门口,再也不肯走,手扳着门框,红着脸,小声对紫茄子说:“我干嘛老是上赶着找他呀,等过晌再说。他来找咱们,就商量,他不来的话,我要回香云寺散散心去了。”
  紫茄子说:“别耍小孩脾气、说气话,谁亲也不如两口子。二林对你那份心,我看天下难找对儿,你还挑他的礼儿干什么?快去吧,快去吧,你不着急,我还替你急哪!”
钱彩凤见姐夫冯少怀牵着大黑骡子走出二门,又出了大门道,这才用一种不十分情愿的样子,慢慢腾腾地往外走。
己经到了贴近晌午的时分,太阳热辣辣的晒人,鸡群卧在树下边的浮土上梳理羽毛,黄狗趴在台阶上大口地喘气。洋槐花开了,开得挺旺盛,一嘟噜,一串串,散发着清香,招来一群一伙的小蜜蜂飞舞奔忙。
  钱彩凤看着这些鸡狗花虫,还有街头上寂静的景像,心里刚刚有点着落的思绪又波动起来。她自然品不出滋味,却影影绰绰地感到自己忽而烦闷,忽而疲倦,又不能不强打精神奔忙,这是十分不幸运的征兆。她怕大街上人多眼多,就绕小胡同走,同时赶忙挺起腰杆,向着冯少怀夫妻指的那一星点似明似暗的目标快步奔走。
  “钱彩凤!钱彩凤!”
胡同口有人喊她。她抬头一看,竟是一个想不到的人招呼她,就迟疑地收住步子,眼盯着那个渐渐移近的姑娘。
招呼钱彩凤的人是周丽平。她那乌黑的头发,通红的脸蛋,明亮的眼睛,以及那碎花的半袖小衫、天蓝色裤子和带着襻的黑布鞋,都透着一股子朝气勃勃的鲜亮劲,让人看了眼目一新,感到舒服。
  钱彩凤心里边打转。从打她到芳草地来,跟周丽平常常碰面,却从来没有说过话。她知道周丽平一些根底,团支部委员、没进过学校门的文化人,爸爸是老积极,哥哥是治安干部。周丽平给她的印像是能说会道,清高傲气。她想:周丽平叫我、还往跟前走,为什么呢?
  周丽平停在钱彩凤跟前,上下地打量着钱彩凤,挺郑重地说:“我喊你好几声,为什么连头也不回呢?”
  钱彩凤抱歉地一笑:“我没听见,光顾走路了。”
  “这么急,上哪儿去?”
  “上后街……”
  “噢,找二林去吧?他家锁着门,也许是从大街上走,找你去了。”
  “那我就回去吧。”
  “等一下。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哪?”
  “没有一定哪。”
“哟,这还保密吗?告诉我吧,我想知道个准日子。”
“真没定……”
  “过去二林跟我们民兵和团支部一起活动,闹得很不错;他这回结婚,我们要给他祝贺祝贺。要是没人闹闹,太冷清了,你们的脸面也不好看吧?”
  钱彩凤见周丽平的态度诚恳,听周丽平的话合情合理,就点了点头说:“我对你说的是真的,真没有准日子。”
  周丽平来执行团支书朱铁汉和爸爸周忠交给的任务,是帮助高大泉解除忧烦的任务,也是给翻身户争气的任务,尽管对跟前这个人实在有点瞧不起,也只好硬着头皮说下去:“全村早就传开了,说你们麦秋后成亲,怎么又没有准日子了?这里边到底有什么奥妙,对我吐一吐,行吗?”
  钱彩凤叹口气:“实话说吧,我们不能在那个小棚子里办一辈子就这一回的大事……”
  周丽平立刻抓住这句话不放:“就为这个才把成亲的日期改变了?再没别的原由啦?”
  钱彩凤摇摇头:“没别的。秋后我们要尽着自己全身的劲儿,办得遂心一点。当然啦,我们正想别的办法。我们俩都是没亲没近的苦人,只有我们自己张罗……”她说到这儿,眼圈红了,朝她走来的那个方向走几步,转回身,“谢谢你周家妹妹,等有一定日期之后,我保证先告诉你……我是喜欢热闹的,过怕了冷清日子。我料想二林在芳草地没惹着谁,也没伤过谁,不至于没有一点人缘……”她的话没有吐净,顺着小胡同走了。
  周丽平呆呆地望着钱彩凤渐渐远去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对这个使她最看不起的女人产生一股怜悯的情绪,那两只红了的眼圈、忧郁的神态、发颤的声音,一直在她的脑子里边转悠。她想,也许爸爸对钱彩凤的看法是对的,要不为什么连朱铁汉都能改变对钱彩凤的看法,而且自己也能在短短谈话中使固有的印像发生了动摇呢?
  她也从原来的路子往回转,朱铁汉、吕春江都在高大泉家里歇晌,等她报告“侦察”的结果。她要及时报告,而且,这一次有了她自己的新的看法。
  从小胡同南口出来的钱彩凤,正巧碰见高二林。高二林在家里等一会,沉不住气了,就试试探探地转到冯家来。听紫茄子说钱彩凤去找他,又赶紧往回返。
  这一对情人坐在冯家的大门道里的一根木头上。这地方风凉,歇晌的时候,也很僻静。他们又开始了扯不断、又不可能有结果的绵绵长谈。
  高二林也是个有苦难言的人。
  去冬今春他受到“发家致富”的鼓舞,受到冯家财产的诱惑,受到爱情的吸引,他觉着他渴望、追求的幸福日子就在身边,只要摆脱了哥哥的束缚,一抬胳膊就可以抓到,万没想到坡坡坎坎这么多,眼前的这第一道关口就很难迈过去。分家那会儿,哥哥亲口跟他说过,要把西院的房子让给他成亲当新房,当时他没有想到今天这一步,就托村长给哥哥捎话,不换房子。现在他想,要是有那样两间房子住,钱彩凤自然满意,亲事马上就成;可是,这种做法太不近人情,会在芳草地闹个更不好的名声。他想,哥哥家现在三口人,很快就四口,怎么好让他挤到两间小棚子里去住呢?他的这条门道,他的这番考虑,全都不能对面前这个钱彩凤说,真让他为难。
  他们又接着早上的话茬推来推去,钱彩凤终于提出到冯少怀家借房子成亲的新题目。
  高二林一听就连连摇头:“这不行,太丢人。”
  钱彩凤奇怪地问:“自己的亲戚,他们的房子也闲着,我们借着住几个月,这丢什么人哪?”
高二林说:“那不成了倒插门的女婿了。不行,不行。”
钱彩凤说:“反正咱什么家什都没有,成了亲也得跟姐夫他们搭股种地,住在一块更方便。”
高二林说:“越这样方便,越像那个,我嫌难看……”
钱彩凤抽身站起:“你嫌这样难看,我更嫌钻到小棚子里办事难看。嫌难看就别办事,我能等,你也等着吧。”她说着,气呼呼地走进院子里边去了。
  高二林想追进去,又不好意思。他闷闷地抽了一锅子烟,感到脑袋又胀又疼,用手一撸,全是汗水。他朝那青砖灰瓦的大院落里看一眼,长长地叹口气,真想哭几声。最后他慢慢站起,冒着午后毒热的日头往家里走。
  正是起晌下地干活的时候,一群一伙的人有说有笑。不知哪家的小伙子,还喊叫高二林,跟他逗笑。
  高二林没搭腔,也没看一眼,紧靠着墙根走。当他推开自己家里那虚掩着的小排子门的时候,猛然地被吓了一跳:院子里堆着一垛东西,木柜、水缸、筐子,还有锅碗瓢盆;这一切上边苫罩着一领坑席。那席子的一角铺展在地,上边卧着一只熟睡的小花猫……
  他站在这些用具面前,越看越奇怪。
  西边的寨子“哗啦”一声响,缝隙间出现一头银白的发丝,两只明亮的眼睛,一脸刀刻一样的明细皱纹。接着,那边的人招呼他:“二林,二林,过来我跟你说几句话。”
  高二林认出是邓三奶奶,忘记了这几个月来对老人因惧怕而产生的戒备,赶紧往寨子跟前走。
  西边的邓三奶奶又说:“你到这边院子里来。”
  高二林急忙从一个门口出去,又从另一个门口进了好久没有送过脚步的西院。
  这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连一片草叶都不见。
  邓三奶奶拄着拐杖,和颜悦色地迎着他,离近了,又使劲儿挤着两只昏花的眼睛,上上下下地看他,像看自己久别归来的儿子那样,好久才开口说:“你哥哥带着人下地干活去了,你嫂子把小龙送到老吕家去玩。托我等着你……”
  高二林着急地问:“啥事呀?”
  邓三奶奶说:“他们把成亲的新房给你收拾了,让你先住进来,哪儿不遂心,自己再整理整理……”
  高二林不由得倒退一步:“这,不好,不好……”
  邓三奶奶说:“我看挺好。大的让着小的,理所当然。你办一辈子大事,办得红火一些、四致一些,大家都跟着舒心。中午好多人集合在这儿,都赞成,齐动手,一袋烟的工夫就把他这边的东西搬完了。”
  高二林喃喃地说:“这不行,这不行……”
  邓三奶奶说:“完全行。你哥这人你知道,他说话是算数的。他乐意你早成亲,早定下心来,好看准道儿过日子。快看看新屋吧。”老人家这样说着,往里边拉高二林,忽然又想起什么,一只攥着的手伸过来,“二林,二林,接着。”
  高二林伸出那粗大带茧的手掌。
  邓三奶奶把一只亮晶晶,绿生生的小烟袋嘴放在他的手心,说:“这是春天你哥哥到县里见领导、给穷哥们找道路那次给你买来的,一直带在他的身上,让我交给你。”
  高二林的手心里感到发烫,好久说不出话来。
邓三奶奶说:“别楞着,快看看屋子,找钱彩凤订日子成亲。这是你哥我们大家的主意。小心夜长梦多,小心上当,快着点,快着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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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聚仙楼

  天门区的生产自救运动,热热闹闹地搞起来了。
  彩霞河正筑堤,香云寺正挖渠;几条公路准备宽展取直,也开始测量。这些以工代赈的建设,安排了大批劳动力,给乡村集镇增添一种向来没有过的热烈气氛。翠绿色的大草甸子上,奔走着忙碌的人群,响着砸夯的号子声,从早到晚都有运料的大车在公路上滚动……
  这一天,梨花渡口工段上的民工们正干活儿,忽见堤坡下坎的小路上来了三个骑自行车的人。前边那个三十岁左右,身体很壮实。后边那个,顶多十七、八,长得很清秀。中间那个,年纪稍大,头戴大草帽,身穿白汗衫,灰布制服裤卷着裤脚;他先闸住车子,翻身下来,一边朝人群这边走,一边摘下大草帽扇着风,面带笑容地大声招呼:“民工同志们,你们辛苦了!”
大伙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怎么回答合适。
那个人又走到一个青年跟前,说:“你歇歇,我挑几趟。”他不容那个青年推辞,伸手夺过扁担,挑起土筐,朝河堤上跑去。
另外两个骑车子的人,也放下车子,抄起民工的土筐,跟着上了河堤。
  民工们正冲着这三个陌生人发楞,有个进过县城的壮年人忽然拍着大腿,说了声“头边挑土的那个人是县长”,这件事很快轰动了整个工段。
  “县长”这个名词儿,在当时的庄稼人心目中是非常了不起的。他们虽然没有全见过,却都听说过:旧社会的县长下乡,不是坐八抬大轿,就是骑高头大马,前呼后拥,鸣锣开道,庄稼人老远就得躲避。今天,开天辟地头一遭,看到县长跟庄稼人挤在一块儿干泥土活计,亲亲热热像一家,不是新社会,哪有这种事儿呀!
一个专管装筐的老农民看到这种情景,两眼含着热泪,不住地点头感叹。他唯恐累着自己的县长,装了半筐就停住了铁锨。
县长谷新民不肯挑走,笑着说:“老大爷,多铲点,装满吧。”
老头说:“不少啦。您省着点劲儿,多给我们老百姓想想大事儿。我们都指望着您替我们当家过日子哪!”
  谷新民被老头这句话感动了,心头发热,两眼发潮。他捏着老头那粗糙的大手说:“你放心吧,党和政府会想尽一切办法,让你们都能过上幸福的生活……”
  下午,区委书记王友清和警卫员小刘又陪着谷新民转回天门镇。
  在路上,谷新民问王友清:在农村和工地上访问、巡视了两天,都有什么收获。
  王友清感慨地说:“打仗那会儿,总说将来要建设新中国,觉着是很容易的事情。这一程子,我才尝到搞建设的艰难。让庄稼人把穷包袱都抖落掉,可真不易呀!”
  谷新民开导他说:“千里之途,始于足下,我们必须一步一步地走下去。建设新中国,在我来说,就是建设好一个县;在你来说,就是建设好一个区;在农民来说,就是建设好他那个家。修堤的,挖渠的,铺公路的,哪一个不是直接或间接地为了建设自己的家才那么不辞辛苦地奔波呢?所以我现在更加坚定的认为,‘发家致富’这个口号,不论从道理上讲,还是从实践上看,都是行得通、眼下又必须得走的道路。铲土老头说的那句出自肺腑的话,是对我们最有力的鼓励和鞭策呀!”
  王友清也感慨地说:“看到这种场面,是让人长精神。可是,这次县委扩大会上,梁书记更明确地提出要立刻发动农民组织起来,搞社会主义。这能成吗?”
  谷新民往前迈了几步,才回答王友清:“沉住气,秋后看吧。事实是最有说服力的;要想说服别人,让别人心悦诚服地走你指引的道,你就得千方百计地拿出事实来。我这次下乡,决心来个卧薪尝胆,目的就在于此!如今天门区已经打开了局面,再鼓一把劲,搞得更红火些,有可能给全县十三个区树立一个榜样。友清,你有这个雄心吗?”
  王友清笑笑说:“有您在天门区坐镇,我还怕什么?”
  谷新民思索着说:“我想,还应当把工作抓得深一些,细一些。不光要向农民宣传‘发家致富’的口号,还得帮助农民扩展‘发家致富’的门路。这样,才能使口号变成行动,收到更实际、更显著的效果。所谓扩展门路,就是要发动起各阶层的人力和物力,为我们的奋斗目标服务。比如说,应当把工商界也调动起来,不能让他们在农民遭受困难的时期袖手旁观。发挥他们的力量,就是利用。”
  王友清点点头说:“我赞成。建设新天门区,就像打鬼子的时候那样,有人的出人,有钱的出钱。”
  于是,当天晚上,天门镇公所和工商联合会出面组织了一个工商界代表人士座谈会。
  会场设在有名的饭馆“聚仙楼”的雅座里。三盏大吊灯把屋子照得十分明亮;一张紫漆木圆桌上摆满了烟、茶、糖果和点心,还有很合时令的汽水。烟雾、热气混合着油脂和佐料的香味儿,在黄色的灯光里弥漫着。
谷新民大大方方地坐在正位。他一边细嚼缓咽地吃着喝着,一边似用心、又似乎不太注意地听着人们对政府感恩戴德的颂扬。他时而含笑不语,时而微微点头。当某个人谈到了关键问题,他就发表几句简短明确的意见,尽管听话的人表示惊叹不已,他依然保持着原有的神态。这神态逼使在座的人增加对他的敬畏,有什么不满的话,只能在心里边翻腾,不敢放肆无礼。
王友清坐在谷新民的身边,也模仿着县长的风度。因为他对于这种场合毕竟有些生疏和不习惯,总不免流露出一种别扭和拘谨的样子。他除了带几分好奇的心情观察每个人的神气,接着谷新民的话音强调或重复几句之外,不发表个人的意见。
围着的一圈人,说话最多的有两个。一个是铁厂主伍老板,此人瘦得像麻秸秆;一个是粮商杜掌柜,此人胖得像一篓油。
这个说:“谷县长上任以来,真是风调雨顺。”
  那个说:“谷县长爱民如子,实为我等表率。”
这个表示:“鄙人对政府完全拥护,一定响应号召。”
那个表示:“为繁荣国民经济,鄙人愿尽微薄之力。”
谷新民早已看出这两个家伙是滑头,根本不去理睬。另外一个人倒引起他一点点兴趣。这个人是座谈会进行中间由布店老板沈义仁引见的。他姓权,是省城一家大鞋庄的副经理。
权经理个大,肚子也大,像一口面缸;比电灯泡还光亮的小脑袋上,戴着一副银边的眼镜。他一再介绍,他们的鞋庄是按照政府的计划,承做一大批志愿军军用布鞋;他们听说这边组织农民搞生产自救的消息,很想雇农村妇女手工纳鞋底子,特意赶来接洽。他说,如果可行的话,就订立合同,尽快开始营业。
谷新民很往意权经理这个人,也很注意权经理提供的这项生产门路。他原来想发动一下工商业,只是希望等农民们把副业搞起之后,这些资本家在收购产品、供应原料和粮食的时候,不要贪求太大的利润,并没有想到纳鞋底子。他觉着这是一桩“无本纯利”的副业,非常新鲜,非常有希望,尤其能把无所作为的妇女们利用起来,更是创举,应当搞起来。他正留神听取这位权经理跟区财政助理商量具体问题,忽见堂倌跑上楼来,站在半截门帘外边,小声说:“王书记,外边有清。”
  王友清问:“谁呀?”
  堂倌说:“区里的李助理员,说田区长派他来的,有要紧的事儿报告。”
  王友清跟着堂倌出去一会儿,又转回来,伏在谷新民耳边说了几句话。
  谷新民点点头,大声对在座的众人说:“县里秘书来了电话,我得到区里去一趟。你们接着谈吧,把问题一项一项地安排停当。我就提前告辞了,十分抱歉哪。”
  伍老板连忙说:“哪里,哪里,谷县长重任在身,我们不敢久留啦。”
  杜掌柜接着说:“谷县长和我们这一夕促膝谈心,受益非浅,实在是三生有幸啊!”
  王友清要求谷新民根据刚才谈到的问题再做些具体的指示,以便让区财政助理跟他们再逐项议论决定。
  谷新民看看一张张冲着他谦恭嘻笑的脸,点上一支烟,抽了几口,一字一板地说:“各位所表示的爱国之情,都是可嘉的。为了发展生产,繁荣经济,建设一个强大的祖国,政府欢迎和鼓励一切积极的行动。大家都应当遵照‘共同纲领’的原则,本着爱国的精神,公私两利的政策,对国家对人民努力作出贡献,这是我最殷切的希望。目前政府发动工商界帮助农民开展救灾运动,是对各位爱国心的考验。”
伍老板连忙点头:“当然,当然。”  
杜掌柜举手作揖:“县长您尽管放心。”
  谷新民继续说:“大家提到的几种投资的项目,大体上都是可行的。我基本同意。尤其省城来的这位权先生的计划,就是要在天门镇设一临时制鞋场的问题,我很欣赏。”
  权经理立刻欠欠屁股,点头哈腰地说:“请县长多加关照,还有各位同仁多给小弟捧场。”
  谷新民对他说:“有两个细节问题,似乎还有进一步协商的必要。”
  权经理赶紧说:“请您指示。”
  谷新民说:“一是鞋场雇用临时工的问题,本地区有足够的劳力资源,无须从外区调用。第二,妇女纳鞋底的加工费问题,应当适度地提高。一般地讲,一个壮年妇女,每天只能纳一只半鞋底,自己搓麻绳的话,还不能保持这个进度。如果纳一双鞋底子只有二斤小米的加工费,根本不够她们一天的口粮,何况夜间操作,还要耗费灯油呢!”
  伍老板先喝彩了:“县长真了解民情啊!”
  杜掌柜也帮了一句:“可以说体贴入微。”
  权经理对他们这种帮腔很不满意,又连忙向谷新民叫苦说:“县长此言固然有理;无奈农村分散,要设立收发分站,还有往来运输,开销太大了。”
  谷新民说:“这些开销不能打在劳动力身上。”
  权经理说:“不如此就得提高鞋的成本费。”
  谷新民说:“更不能往国家身上打算盘。最合理和妥善的办法只有一条,那就是厂方少得一点利润。承包军需物资是爱国行动,支援农民生产救灾也是爱国行动。如果假此名义,牟取暴利,那就不是爱国行动,而是趁国趁民之急而危害国计民生了。我相信权先生和厂方,不会有后一种表现。”
  权经理带着哭腔说:“几十万双鞋底,每双提高一两小米的手工费,就是个不小的数目,厂方资本有限,本人回去不好交待呀。”
  谷新民不动声色地站起身,从小刘手里接过帽子,跟那些站起来准备欢送他的人一一握手。
  权经理离开座位,还想缠住谷新民不放。
  牵线人沈义仁悄悄地扯住他,小声说:“权兄,再争下去就失礼了。”
谷新民这时候正好转身面向权经理,因为隔着桌子,无法握手,只是微笑地点点头,就被众人拥着出了雅座下了楼。
那些欢送的人,都做着笑脸,都想争着跟谷新民说上几句应酬的漂亮话,忽然,一阵放怀的大说大笑的声音,像一股风似地刮了过来,把这边的人震动了,把这边的声音压住了。
在聚仙楼对面偏东的地方,有两棵大槐树,树下是一个小小的木匠铺。那两间打通的门面里,今天晚上挤满了绳匠、鞋匠、泥水匠等等小手工业者。一盏风灯悬在房柁上,因为没有门窗阻挡,金黄的光亮直铺到街上,招引来许多看热闹的、匠人们的后代。
  李培林从外边挤进来,说:“田区长,县长他们从楼上下来了。”
  坐在人群里的田雨合上手里的笔记本子,把钢笔插进绿军装上衣的兜里,站起身,对众人说:“今个这个座谈会开得很好。希望大家从今以后都挺起腰杆子干!还有什么具体困难不能解决,就到区里找我……”
  柳木匠代表大伙说:“我们这些都是穷手艺人,往后少麻烦不了您哪!”
佟铁匠插了一句:“区长说了,要尽力帮助咱们发展,咱们也别见外。过去我们这些人都受楼上那些大户欺负,如今,明里暗里也不少受克。这回有了您区长当后台,我们谁也不怕了!”
许多人觉着这几句话说到自己的心坎上,热烈地表示赞成,又忍不住地哈哈大笑,拥着田雨往街中心走,声音先传到聚仙楼的大门口。
  田雨告别了众匠人,又见那边欢送县长的人也被留住了,这才迎着谷新民和王友清走过来。
  谷新民笑吟吟地对团雨说:“木来想让你跟我一块儿参加这个会,等到吃晚饭,也不回来,你到哪儿去了?”
  田雨回答说:“镇上五行八作的小手工业者们,听到领导上要抓生产自救的传闻,就活跃起来了。他们的行当跟农业生产关系密切,应当发挥他们的积极性;他们本身子也有不少困难,需要借这回生产自救的机会解决一些。我就把他们找到一块儿,开了个座谈会……”
  谷新民说:“从聚仙楼的座谈会来看,这边可是一股不可忽视的潜在力量。你们都应当亲自抓,抓好。”
  田雨没有接下去说,赶紧报告要紧的事儿:“县里的电话是徐萌同志打来的。她说,梁书记受了伤……”
  谷新民一惊:“受伤,怎么搞的?”
  田雨说:“据徐萌同志讲,是爬奇峰岭摔的……”
王友清也很关心地问:“摔得怎么样,没有碍着骨头吧?”
田雨说:“我问过徐萌同志,她也不了解详细情况。她说明天有个会议不能推迟,请谷县长回去主持一下。”
  谷新民一边走,一边惋惜地说:“梁书记的爱人前几天来看他,我硬把他留下看家,怎么又跑到奇峰岭去了。这边的工作刚刚抓出一点苗头,这一打断,必然得受到影响。”
  王友清跟在县长后边,打开手电筒照着道儿,说:“今个晚上,我发现您的气色不怎么好,估计要出点什么事。”
  谷新民笑笑说:“我哪能未上先知呢?我是讨厌那个场合,不耐烦跟这些商人、钱串子们打交道。只是为了农民群众的利益,因为工作需要,这个交道不打不行啊!”
王友清说:“是呀,在天门这个大镇子上呆了一年,我是硬着头皮干的。开头,我一见他们点头哈腰地就从心里别扭,怕跟他们碰面。如今刚刚习惯了一点儿。下午您提到要发动工商界,我还没有多大信心。开了这个会,我尝到甜头了。他们这些人一伸手,咱们的生产门路可宽多啦。拿纳鞋底这项活计说吧,妇女劳力是半边天,她们有了事情做,起码能解决吃烧问题,手不停,就能接到秋庄稼上场,那时候就没什么大难处了。”
谷新民又嘱咐两位区委领导说:“要抓住纳鞋底这项生产。不仅要搞到大秋,争取搞到年底。到年底全区能纳三万双鞋底的话,手工费提到二斤半,那就是七万五千斤小米子,要从地里增产这么多粮食可不容易呀!如果能够跟这家大鞋庄搞好关系,使这个生产长期不断,那就最理想了。”
  王友清听到这儿,立刻想到无数个“七万五千斤”金黄的小米,想到他管辖下的天门区的农民,有了足够吃用的小米,什么事情都好办了,天门区就会很有把握地“建设”起来,成为全县各区领导和人民敬仰、学习的模范。
  谷新民继续说:“咱们今天的重要收获不仅是几万斤小米子,而是为咱们发展生产、繁荣经济打开了门路,也为咱们这些搞领导工作的人打开了思路!”
  王友清觉着自己的思路确实打开了,往后在工作中应当灵活一些,不必总是拘拘束束的。
田雨对天门区开展生产自救的工作,搞了一番调查研究,有了一些打算。这会儿,他听着谷新民和王友清两个人的议论,感到跟自己想的有点不太对路。因为走在大街上,又结记着受了伤的县委书记梁海山,他就没有搭腔,想有机会再认真探讨,交换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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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领导者

  谷新民起大早赶回县城。
  县委书记受伤的消息,冲淡了他那“马到成功”的喜悦心情。从同事关系方面讲,他很尊敬梁海山的品行和为人;同志的不幸,他自然关心。从工作方面考虑,他也不愿意梁海山在这个重要时刻卧床休养。在县委扩大会议的前前后后,他们之间对全县一些方针大计问题的看法,发生了严重分歧。谷新民决心用实际效果来证明白己的主张正确,而后把上上下下的干部和群众引上他铺设的轨道。于是他跑到天门区蹲点,为实现自己的目标努力。如果梁海山一休养,他势必不能全力以赴地抓天门的工作,成效会大为减弱,这岂不可惜?
  他回到县政府,简单地问问情况,洗脸的那么一会儿时间里,就有三、四个人找他请示问题。他的心境又从沉重变得烦躁了。他立刻给供销社主任打了个电话。供销社最近买了一辆大卡车,这是当时全县唯一的一件现代化的交通运输工具。他让供销社主任派这辆车把梁海山接回县城。他指示秘书室的同志到卫生院安排了一间病房,同时物色一名有经验的骨科医生。最后,他叫上徐萌,一同去看望梁海山的爱人,通知不幸的消息,再做一番安慰。
徐萌笑着说:“您考虑的真周到,比我们女同志还要细心。”
谷新民摆摆手,说:“这是繁琐作风,不足为法。我跟老孟还没结婚的时候,她就常批评我这一点。我也有所自觉,可又总是很自然地表现在行动上。由此可见,一个人改变他已经习惯了的思想作风是多么艰难。”
跟在后边的警卫员小刘知道一些底细,悄悄地笑了。
他们说着话,穿过一个小门,来到县委大院;又绕过三排旧式的房子,走到院子的最后边。
  这儿原来是一个小花园,有假山,有亭子,还有一个养鱼的小池。梁海山喜欢这块空地,就把三间小屋简单地修整一下当宿舍,接着又把一些老朽的树根和芜杂的灌木丛刨掉,把乱七八糟的石头收拾整齐,开辟了一块小园田。如今这儿种上了棒子和高粱,幼苗已经高过膝盖,绿油油的一片。小屋前的槐树和枣树中间拴着一根长长的绳子,上边挂满一串刚刚洗过的各种颜色的衣服和布片。
  梁海山的爱人柏秀荣挑着两桶水,从另一端的小旁门走过来了。
  她是一个农村妇女,四十岁左右;体魄粗壮有力,只是头发里过早地掺上了灰白,给她的气质中增添了浑厚,也增添了苍老。据说,这女人十八岁嫁给矿工梁海山,二十年没有享受过一天安静舒适的日子。因为梁海山带头闹罢工,她受到牵累,坐过外国人的监狱;后来,因为梁海山扔下家,带领一批工友到冀东山区参加了抗日战争,她拉扯着孩子讨过饭。如今打出了天下,好像该过几天幸福生活了,梁海山却没有时间和精力好好地照顾他们。今年春天,由谷新民做主,派几个人把柏秀荣和孩子们接到县城,梁海山又固执地把他们安排在一个靠山农村落了户。这女人常常到县城住几天,不是享受团聚的乐趣,而是来替梁海山拆洗缝补,看守这三间空房子。对富有同情心的县长谷新民来说,这女人是他常常同情的一个。
  柏秀荣发现了他们,略停一下,温和地笑着打招呼:“谷同志,你们屋里坐吧。”
  谷新民也朝她笑着说:“大嫂,来到城里就休息几天,何必这么操劳呢。”
  柏秀荣说:“干活习惯了,呆不住。”
徐萌在一旁说:“柏大姐把收发室几个同志的衣服都拿来洗了,还张罗帮助我们几个女同志做针线活。真让人不好意思。”
柏秀荣说:“这有啥关系。你们都是工作人,忙嘛。”
小刘已经奔过去,要接柏秀荣的扁担。
  柏秀荣把扁担让给了他,又说:“别往屋里挑,是浇棒子苗的。”
  这时候人们才发现,身边小园田里的棒子垅被锄得干干净净,看不到一棵小草,有几条沟刚刚浇过水。
小刘放下担子,提起一只水桶就要往棒子垅沟里边倒。
柏秀荣慌忙地追过来,拦住他说:“别倒,别倒,这一片是不浇水的。”
  小刘用脚尖磋着地皮说:“这儿最干旱。”
  柏秀荣指点着说:“就是让它干旱着的。你看,这一片光追肥,不浇水。这一片又追肥又浇水。那边的一片,也不追肥,也不浇水……”
  小刘赶紧往那边该浇水的垅沟走,挺好奇地说:“嗨,一点儿棒子,还有这么多的花样啊!”
  柏秀荣解释说:“老梁到专区开会,从一个工厂里要了点化学肥料,想做个样子试试。他临走的时候,千嘱咐万叮咛,可不能给他弄错喽。”
  谷新民听着,朝徐萌笑笑,又对柏秀荣说:“大嫂,老梁在燕山区闹了点病……”
  柏秀荣一楞:“啊,他病啦?什么病,重不重?”
  谷新民用极轻松的语调说:“你别着急,不要紧,可能是骑车子的时候,没留神碰着一点儿。我从供销社借了汽车,你要有时间,就跟徐萌一起去接他回来吧。”
  柏秀荣慌张地说:“我去,我去。小刘同志,求你帮我照应一下孩子。他们跟文化馆的同志到大佛寺玩去啦。”她说着,就跑进小屋里收拾东西。
  这当儿,前排宿舍传来一阵阵铃响,接着,警卫员小苏骑着自行车过来了。他的车子后边带着一个人,正是县委书记梁海山。
  徐萌赶快朝屋里喊:“柏大姐,梁书记回来了!”
  大伙都喜出望外地迎上前。他们立刻发现,粱海山的脸上有好几块紫色的擦伤,抹着红药水;右边的脚上没穿鞋,缠着绷带。一只胳膊挟着一根青绿的木棍子,一只胳膊挎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袱。
  车子停住,徐萌先接过包袱,掂了掂,问:“里边是什么东西这么沉哪?”
  梁海山说:“是宝贝,真正的宝贝。”
谷新民对小刘说:“你有力气,把梁书记背到屋里去吧。”
梁海山说:“不用,不用,扶我一把就能走。”
  满头大汗的小苏说:“别听他的,整个腿都肿了,根本不能走路。”
  梁海山嗔怪地看小苏一眼,说:“你专门会大惊小怪,摔一下子就不能迈步啦?”他说着,从车后架上往下一溜,伤脚刚沾地,如同刀割针刺一样疼痛。要不是柏秀荣伸手扶住他,就会坐到地上。他借助着柏秀荣的劲,另一只手又拄起棍子,咬着牙,一瘸一拐地朝屋走,又扭头冲着小苏说:“事实把你驳倒了,看我能走不能走?”
  徐萌被县委书记这股倔劲和神态逗笑了。
  谷新民跟在一边,拍着梁海山的肩头说:“你这个老兄啊,让我说什么好哇!”
  提着空水桶的小刘莫名其妙地看着人们拥着梁海山进了屋,就问推车子的小苏:“听徐萌说,燕山区来电话报告,梁书记摔得挺严重,到底重不重呀?”
  小苏撅着嘴哼一声,说:“谁说不重,整个大腿都肿了,昨个一夜疼得他翻来复去折饼子,没睡多少觉。区里的同志都劝他在那儿歇几天,他说有个紧急的会得开,我们起大早偷着跑回来的。”
  小刘又问:“你们骑车子到哪儿活动去啦,怎么摔得这么重?”
小苏说:“不是骑车子摔的,是从山崖上滑下来摔的。”
“跑到山崖上干什么去啦?”
  “为了找石头。前天到红枣村,他就让那里的支书杨广森带着我们上奇峰岭。大沟小沟,足足爬了一天,连一口饭都没有吃上。我们俩劝他回来,他硬是不干。结果呢,太阳都落山了,他要找的那种石头找到了。回来的路上,又饿又累,加上天黑坡陡,哗啦一下子,把他摔到沟里去了……”
  屋里传出梁海山的喊声:“小苏,你又像个山喜鹊似的喳喳什么哪?”
  小苏故意赌气地说:“我得把车子放到背阴地方呀,让它晒放炮吗!”
  梁海山又在屋里喊:“洗洗脸,喝口水,赶快给我下通知去吧。”
  小苏把自行车放到树底下,就往屋里走。
  小刘追着他问:“梁书记碰着骨头没有哇?”
  小苏压着声说:“不清楚。卫生所那个大夫说,应当马上到专署大医院照照透视。梁书记不听,说这个大夫是大惊小怪。小刘,你可别对柏大姐讲,也别告诉谷县长。”
  小刘问:“为啥呢?”
   小苏说:“梁书记嘱咐的。他说,这两个人也爱大惊小怪……。”
小刘忍不住地笑出声:“哟嗬,都成了大惊小怪啦!”
梁海山被扶上床,依靠着被垛,半躺半坐。他把挎来的包袱抖落开了,里边是一堆石头块。他正在眉飞色舞地跟坐在身边的谷新民和徐萌说话儿。
他说:“咱们外行人看着这些都是毫无价值的石头,人家内行人可是把它当成宝贝看的。一九四七年秋天,从北平逃出两位文化人,其中一位是地质学家。那会儿国民党反动派封锁‘扫荡’,闹得很凶,一时没办法护送他们过长城线,就跟我们住了一些日子。有一回,我们钻进一条峡谷里隐蔽,一进沟,那位地质学家可就活跃了。他一路走,拣起一块石头敲敲,说这是矿;奔到山崖根前摸摸,也说是矿,乱石沟在他眼睛里全成宝贝啦。”
谷新民说:“我们北部山区蕴藏的确是十分丰富的,如今都在睡眠着。”
  梁海山说:“是呀。那天路过一道沟门,地质学家指着一片石壁说,这是磷矿。说这种矿石能够制成一种贵重的肥料。这件事情给我留下很深的印像。打天津那回,在战壕里休息等候战斗命令,不知怎么勾起的,忽然想到过它。真有意思。去年土改一结束,一号召农民发展农业生产,我又想起它。春天到地委开会,我专门跑过一趟化肥厂;一打听,果然不错,磷矿石可以制造农田十分需要的肥料,而且他们厂里就有这个项目。我就说,你们快派人去开采吧,我们那里多得很哪!他们说,目前厂子里的生产原料虽然缺少,可是他们自己没有力量开采新矿点,只能等过两年再考虑。”
  谷新民说:“工业正在恢复阶段,发展要等第二步,这是符合规律的。”
梁海山继续兴奋地说:“老谷,我这样想,国家眼下没有力量投资,咱们能不能发动群众搞呢?我们很需要化肥呀……”
在一旁的小苏,一直没有留神这件事,听到这儿反而先动了心,忍不住地说:“噢,梁书记,闹了半天,您是打着大算盘,给群众找生产自救的门路哇?嘿,您怎么不早说呢。”
  梁海山看他一眼:“早说?刚有个影子,还没经过县委讨论决定,我让你大惊小怪地到处给我广播去呀!”
小刘在小苏的后背上捶了一拳头,两个小青年都乐了。
徐萌成了积极的响应者。她说:“梁书记,您想得真是既全面又深远,既大胆又实际。唤醒祖国的千山万水,打开自然界的无穷宝藏,让它们造福于人类,为建设新中国服务,这是无数革命先烈们的美好愿望,今天,终于要在我们这样一个大好时代里实现了……谷县长,您是博学多识的,您认为怎么样呢?”
谷新民朝徐萌微微一笑,又沉思一会儿,拍着梁海山的手腕子说:“老梁,你这个想法的确不错,很有价值,很使人受启发。只是,你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咱们这些扛枪杆、荷锄头的人,要搞矿业、搞化学工业,恐怕不是五十年代,甚至六十年代的现实,只能是美妙的理想吧?”
梁海山说:“我们不会的东西可以学嘛。十几年前,你拿着笔杆子做文章,我拿着钢镐刨黑煤,会打仗吗?会搞群众运动吗?都是革命需要,逼上梁山的,都是一边干一边学习的呀。”
谷新民说:“在斗争实践中学习,这是我们革命成功的宝贵经验。但是,这要有一个过程,不可能一拿即会,一举即成。说实在的,如今摆在咱们面前的任务不是设计未来,而是安排今朝——去年全县许多土地压水,加上地富分子破坏,没有种多少小麦,好多农户连一把麦秸都没有落着。庄稼人眼巴巴地等着秋庄稼上场,往少说,还得等三个多月;这三个月要是再遭受灾害,那就需再等一年。这一年,三十万人口靠什么活下去?总之,我们今天正领导群众搞那种等米下锅的生产自救,如果把精力、人力、物力都移放到望梅止渴、画饼充饥的开矿造肥上去,岂不要贻误大事吗?我也许保守了。那么,你研究一下,我这意见有没有合理的部分呢?”
  徐萌和两个警卫员见首长们的看法不一致,尤其头一次看到谷新民这样坚决地反对梁海山的主张,还说出许多连他们听来都有些尖刻刺耳的词句,所以都担心两位领导者会吵起来,就都不敢插言了。
  柏秀荣熟悉梁海山的性子,平时处理家务事情,都是不想好不随便说,一旦说出,别人是很难阻拦和改变的,何况对这样的大事情呢?她怕梁海山和县长争论下去有伤和气,就笑着说:“我可要多嘴啦。这些事情,你们有工夫再从容地商量,这会儿先安置治病吧。”
  谷新民因为心里怪梁海山做一件无谓的事情伤了身体,耽误大家的工作,就用严词否定了梁海山的主张,而且越说越激动,以致收不住口。他把意见表达完了之后,也担心这位一向坦率而倔强的县委书记,当着下级给他几句面子上过不去的话,很想趁机收场。于是,他立刻接着柏秀荣的话音说:“大嫂说得有理。老梁,你是住院呢,还是在家里休息,挑吧,这个我们可以由着你。”
梁海山正专心一意地听谷新民发表议论,见他们要岔开,就说:“老谷,你得把意见谈完,你也得把我的意见听完……”
谷新民拦住他的话说:“改个时间我再听你的批评;我也需要再冷静地想一想。”
  梁海山举起手里的一块石头说:“不把它安置好,我决不能休息!县委的生产自救运动的号召传下去了,群众靠我们去组织,生产门路靠我们组织群众去开发,这关系着支援抗美援朝运动的大事,关系着三十万人民生活的大事呀!咱们用什么思想作指导去组织群众,给群众开发什么样的生产门路,这又是带领群众走什么道路、朝什么方向奔的根本问题。咱们必须争论个彻底,做一个最正确的决定!”
  谷新民见梁海山态度坚定,估计不好驳回,也不便僵持下去,就本着缓和紧张气氛的目的说:“老梁,你提出一个全新的问题,是大家从来没有想到的。我那些话,是跟你探讨。我可能没有把意见表达清楚。我并不是从根本上否定你的想法,只是希望在时间上推迟到秋后。那时候,土改后的第一个收成到手了,我们向上级请求一批投资,再请几位专家来,搞个上千工人的大化肥厂,我一定支持你!”
  梁海山忍不住地笑了:“今年秋后咱们县里就能够自己搞个千人的大化肥厂?太超越实际可能,你又偏到另一边去了。”
  谷新民故意奇怪地反问:“那么,你马上开发矿山,就能做到吗?”
  梁海山说:“我认为能做到。发动农民开采矿石,它投资少,见效快;山区和靠山一带的农民,世世代代跟石山头打交道,开采石头是他们拿手好戏,所以,成功的把握也大。”
  谷新民抬手推推眼镜,说:“现在采下矿石,等待将来工厂开办,这要积压国家的大量资金哪!”
梁海山朝他跟前挪动了一下,慢慢地解释说:“如今一分钱都是宝贵的,决不能积压。我们跟专署化肥厂挂钩,供他们原料。我们组织开采,再组织往火车站上运输,这就使大批劳动力有了生产出路。同时,还能刺激农村的畜力、车辆的发展——从今年的春耕来看,这是一个应当注意的大问题。石工和运输的收入可以补助生活,添置工具,购买化肥,又收到发展农业生产的实效。特别是通过这样的大规模有组织、有领导的副业生产劳动,必然会提高群众的思想觉悟,锻炼干部的工作能力,促进农民组织起来。这些,应当是咱们这次搞生产自救运动的最重要的目的。老谷,这才是我的全部考虑,你再评评。”
谷新民想到自已在天门区打开的局面,开发的生产自救的门路,对县委书记的固执很惋惜。他想,农民都是会计算个人利害的,谁能放着坐在炕头上就能拿到小米的纳鞋底不干,反而离开家,风吹日晒地鼓捣石头呢?可是,听梁海山那丝毫不可动摇的口气,理由也挺充足;经过讨论,别的县委也会站到他的意见一边;如果再反对下去,可能导致彼此间关系不睦。谷新民又想,为了互相尊重,也为了把自己刚才生硬不周的言谈冲淡一下,同意把搞矿石的事儿在群众中顺便提倡几句,随其成败,也未尝不可。他心里这样转了个大弯子,终于冲着县委书记点点头,说:“你既然已经考虑成熟了,试一试也好嘛。目前,我们给农民找到的生产门路不是多,而是少呀!”
  梁海山说:“如果我们两个人的意见初步取得一致,下午就开县委会,让大家讨论决定。同时派人带上这些矿石,到专署化验鉴定,再跟化肥厂挂挂钩。”
谷新民对县委书记的主张都表示赞成,又说:“最好请天门区的同志列席一下县委会议,请他们汇报汇报情况。”
梁海山说:“我打算让各区的领导同志都来参加会,请燕山区的书记介绍介绍他们开展互助合作的经验……”
谷新民笑着说:“哎呀,老梁,如今三十万农民等米下锅,县委的当务之急是帮他们填饱肚子,哪有时间搞那个呀!”
梁海山严肃地说:“你把本末颠倒了。县委的工作重点,应当是千方百计引导农民走集体化的道路;当前救灾,是修桥、补路,往那个目标奔;离开这个中心,我们的一切工作都失去意义了!”
谷新民再一次推推眼镜,说:“你既然有所考虑,我服从。天门的书记也应当介绍介绍他们开展生产自救的经验。”
梁海山说:“同意。中心明确,四周也得跟着转动才行。”
谷新民想:只要王友清把天门区的工作一介绍,会在全县产生极大的影响。于是,他用一种十分得意的口气说:“天门区的生产自救运动开展得广泛深入,轰轰烈烈,连工商界人士都被发动起来了。让大家听听,起码会受到启发。”接着,他又把天门区的形势绘声绘色地向县委书记介绍一遍。
  梁海山听完,思考了一下说:“总的看,这个区的工作有起色了。纳鞋底的副业可以搞。这不光是副业生产,也是农民对志愿军的支援——要教育干部和农民,把这项活动当作抗美援朝运动的一部分来对待。”
  谷新民说:“是呀,是呀,不论资方、劳方,都是爱国行动。这个思路一打开,还可以在工商界那里为农民挖掘出新的生产门路……”
  梁海山说:“工商界人士不一定会真心实意地支援农民搞生产白救运动吧?让他们配合一下倒是可以的。教育咱们的干部必须在主导思想上明确:生产自救,就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发扬了这种精神,我们的社会主义事业就能从无到有,从小到大地发展起来,就能像奇峰岭上的松柏一样根深叶茂,常青常绿;靠乞求外人从牛皮腰包里掏几个可怜的小钱给我们,新中国是建设不成的。……”
  谷新民听到这里,有些不高兴。
幸好,在场的人都不了解内情,也都没有看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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旱地惊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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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发表于 2017-8-8 19:31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加为好友
五  双管齐下

  区公所的炊事员范克明挑着青菜,从繁华的十字路口挤过来,碰上了芳草地的村长张金发。
  “金发,金发,你开会来啦?”
“唉,工作都堆成山了,小苗也没薅出来,老开会。”
“瞧,又发牢骚!”
  “不是发牢骚。上边一会儿一个令,下边没法儿办。前几天我来区里开会,领导说,要全力以赴地抓纳鞋底子。我出了一趟门儿回来,又听高大泉说,上边布置了,要全力以赴地抓运输矿石。你说到底听哪个?”
  “这是喜事儿,你为啥难呀!你想想,麦收前,下大雨,你跟王书记和田区长谈过心之后,跟我说什么啦?你说领导是唱的两个调子。这回呀,是对台戏啦。你赶紧占住一个戏台使劲儿唱。”
  “你又听到新精神了?”
“纳鞋底的生产是谷县长亲手开辟的门路,鞋底是给一个大工厂纳的。掏全身的劲儿干这个,有势有钱,台子多稳。”
“高大泉说啦,今天这个会又要布置搞运输。”
  “他唱他的,你唱你的,管他哪!”
  他俩一路走,一路说。张金发带来的那一肚子怨气全都跑光了,变得兴致勃勃。
  抗美援朝的宣传工作刚刚告个段落,又搞起生产自救运动。因为县里的两个领导都亲自给群众开辟生产自救的门路,同时往下贯彻,在农村造成了一种新的形势。天门镇在这个新形势下更红火热闹了。
东头那个破旧的关帝庙,要改成临时的鞋场,专门制做军用鞋底的半成品。他们正在从农村招收临时工,早来的人成了泥瓦匠,修房抹墙,整理车间和仓库。附近一家关闭多年的客店又开张营业。紧挨着客店旁边,还增加了一所大众饭馆,专卖家常饼和豆腐汤。这两天木匠铺和铁匠炉也兴隆起来了,修车辆、打铁活的人越来越多。还从喜峰口外边进来三、四拨牲口贩子,草原上的红马,山地的黄牛,招引了很多眼馋心急的观众……
区公所的人也很忙,一个星期里边,召开了三次村级干部会议。第一次是布置发动妇女参加纳鞋底,给鞋场招收临时工。这项工作刚刚入绪,县委又来了紧急通知,要区里发动和组织运输力量,准备矿山开工之后,从奇峰岭往火车站拉运矿石。纳鞋底的工作只关系妇女劳动力,推动起来比较容易;运输矿石就要动员众多的人力和畜力,牵动面大多了。所以在第二次会上把精神布置下去之后,今天又开第三次会,再进行一番全面的布置和检查。
这次参加会的人几乎增加一倍,区公所的院子盛不下,就利用星期日的时间,借用了完小学校;在这儿开会,也在这儿起伙。上午传达上级的指示,汇报下边的情况;下午要分小组讨论和订计划。中午开饭的时候,满操场都是一堆一伙的人。
区长田雨扛着一个大笸箩从厨房里出来,金黄色的饽饽在他的肩上冒着腾腾的热气。
  范克明张着两只胳膊在后边追着喊:“田区长,让我来扛吧,哪能让您干这个呢。”
  田雨直往前走,没有让给他。
  迎面过来的王友清一边让路,一边吆喝旁边的人:“有劲的过来搭个手,别等着区长伺候你们哪。”
  几个村干部一齐过来,从田雨身上接过笸箩。
  田雨对他们说:“送到东南角上去,那边的同志到这边拿饽饽不方便。”他又转回身,对王友清说:“老王,我有个想法,你考虑一下。下午大会总结之前,挑一两个单位做做典型发言好不好呢?让他们交流交流经验,互相鼓鼓劲。”
  王友清说:“可以呀。”
  田雨说:“我想先让芳草地互助组的同志介绍一下他们的打算,再让供销社的同志谈谈,他们打算怎么支援农村运输矿石的工作。”
  王友清说:“供销社的应当讲讲,互助组没有代表性吧?因为咱全区只有一个村有长期互助组。”
  田雨说:“在县委会上,梁书记号召我们在工作中抓住发动农民走集体化道路这个中心,我们应当在一言一行里把这个中心突出起来。目前,咱们区这个工作开展得不好,用发展的眼光看,互助组一天得比一天多。这回搞远途运输,跟纳鞋底的副业不一样,单人独马地干,工具不凑手,家里外边两头也顾不上;只要把运输闹起来,肯定长期互助组得跟着增加。这正是咱们发展互助合作的好机会。我想,咱们应当把芳草地当一面旗子举起来,让旁的村都往他们这边看齐。”
  王友清想了想,说:“那就搞三个典型发言吧。挑一个对纳鞋底副业安排得最好的村,给大伙讲讲。这项生产能够不用花本钱,立地生效,是天门区生产自救的一条主要门路。我们也得举这个旗子。”
  范克明一直站在一边听着两个领导谈论工作,等他们说完毕,就凑上去招呼:“王书记,您的胃口不好,我炒了个素菜,您趁热吃吧。田区长,一块来,足够吃。”
  田雨笑笑说:“我的胃口好,菜饭已经有人替我打去了,我跟他们一块儿吃,顺便商量一些事情。”
  王友清走进厨房的里间屋,张金发正在那儿狼吞虎咽地吃饭。
今天上午,区委书记当着全区干部,宣布他张金发是芳草地那一片鞋场收鞋站的站长,真使他有点喜出望外。他想,春天闹互助组捞了一把的高大泉依然如故,唯有他张金发反倒被提升了,从“一村之长”变成管辖五个村的站长,实在露了脸。他一边听会,一边下决心:今后一定毫不含糊地听上级的话,一心一意地搞工作,干出成绩来,给领导做脸,让自己的亲戚朋友沾光。这样一来,他的情绪非常好,恨不得立刻返回芳草地,支起收鞋站的摊子,欢欢实实地大干一场,给高大泉这一伙人看看。
王友清一边洗手准备吃饭,一边很有兴致地开玩笑说:“金发,听老范讲,上次散会那天晚上,你喝醉酒啦,是吗?”
张金发说:“嗨,老范还背地里告我一状?那天是高二林成亲,是喜酒,不能不喝呀。王书记您不知道,高二林这桩婚事,真叫多灾多难,要不是大伙儿成全,他这光棍还得打下去。办喜事的头一天,他的亲哥哥出门了,替一家姓吕的到蓟运河南边去买牛,我不出面,谁替他张罗?我计算过了,眼下把副业搞起来,把青黄不接的季节渡过去,拿到一个好收成,秋季里,芳草地所有的光棍都得闹上个媳妇,全过上美日子。”
  王友清说:“你那眼珠子不能光盯着个芳草地。你这会儿是站长,得关心五个村的群众。”
张金发连连点头:“您说得对。我这浑身的本事您是知底儿的,芳草地一个村庄就足够招架,还能再往膀子上加分量吗?”
王友清说:“领导上培养你,就得给你闯闯的机会嘛!你呀,一定得从那三间新房还有芳草地的小圈子里跳出来,多替群众想。让群众到秋后一算总账,不骂咱们是白吃饭、挂空牌子的,咱们才算尽了心意、尽了责任。纳鞋底这项生产只能搞好,不能搞坏。你先算算,纳一双鞋底二斤半小米,一个妇女如果在大秋前纳出一百双,就是二百五十斤小米,顶三、四亩地的收成,还不用耕种锄耪,也不怕早涝风雹,准拿准收。”
张金发咂着舌头说:“可惜这是个临时的,甜一阵儿。”
王友清以一种挺有把握的神态说:“那不一定。咱们跟他们鞋场的人把关系搞好,把统一战线搞好,做到劳资两利、皆大欢喜,就能留住他们,变成长期生产。”
  张金发听着,脸上闪光说:“要那样,咱们可就算栽上了摇钱树,老百姓的日子更美啦。我这回一定拿出全身的劲头干一场!”
  王友清满意地说:“好,好,下午你就在大会上来个典型发言,表表决心吧。”
  张金发更乐了。他刚要假意地推辞几句,三个满头大汗的壮年农民一推门走进来,给打断了。
  进来的三个农民,站在前边的那个高个青年冲着王友清说:“王书记,找您请示一个事儿。我是雁庄的,他俩是莲子坑的。我们都是大伙推出来的代表……”
  王友清问他请示什么事情。
  高个青年说:“这回搞生产自救运动,乡亲们的积极性都起来了,好多想到北京和东北找事干的人都不走了。”
  王友清说:“好嘛。要把你们各家里的妇女都发动起来,一个别剩。现在是新社会,男女要平等,不能光等着妇女伺候,她们纳鞋底,你们干不了,就要替她们带孩子、做饭。”
  高个青年说:“倒换一下,把男子汉都拴在屋里怎么行呢?听说搞运输拉矿石,人和牲口都能活动,挺不错,我们都想干这个。”
  王友清说:“也可以嘛。今天村干部会散了,他们要具体安排,回去等吧。”
  高个青年说:“人和牲口都到外边跑,地里的庄稼可就顾不上管了……”
  王友清说:“那就量力而行,搞不了就不搞。重点放在纳鞋底上,地就不会扔了。”
  高个青年说:“我们几个人一商量,也想学芳草地的样子,搞长期互助组。又听说,搞互助组得有手续,得上级批准,我们就找您来啦。他们两个要见您,也是为这事。”
王友清看看这三个人,显然有些冷淡地说:“领导有分工,这类事情由田区长管,你们找他吧。你们想搞互助组的活,可要注意自觉自愿,别图名字好听、样子好看,瞎胡闹。”他说到这儿,冲外间屋喊一声,“老范,带他们找找田区长。”就一步迈上炕,要吃饭了。

  区长田雨跟一伙村干部围坐在井台前的柳荫下,一边吃饭,一边聊天。
他和王友清到县里亲自听取县委书记梁海山关于开采矿石的动员报告,听了燕山区马书记关于发展互助合作的经验介绍,这几天又亲眼看到农民们对县委各项措施的热烈拥护,和调动起来的高涨的劲头。因此,田雨很快就理解了领导的意图,认识到这个创举的重要意义。一顿午饭的时间,他转移了三个地方,到处用他的见解启发着村干部,给大家鼓劲。这会儿,跟他围在一块儿的,是芳草地的两个互助组长和香云寺的几个干部。
他坐在两块摞起来的砖头上,一只手端着饭碗,一只手拿筷子敲着碗边说:“你们都拿出劲来,大干一场,开矿石、搞运输可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儿。专署化肥厂是国营的,咱们给他们供足原料,既是支援了工业建设,造出化肥之后供咱们种地用,这又返回来支援了咱们的农业生产。你们芳草地的互助组,对这样事儿一定得带头干。”
  喜眉笑眼的朱铁汉说:“要是这么大闹起来,非得添车添马才行。”
  田雨说:“搞这项副业生产,就是为了一箭双雕:渡过眼前的灾荒,促进农业生产的发展。”
  朱铁汉说:“要是添车买马,我们互助组的资金可成问题啦。上次发下的那批,我们按照你的意见,用到两个组,发给两户,都买牲口,大泉就是带着他们出门去的。闹起运输来,再添两头也不够,还得用车呀!”
  田雨说:“县委会上有一条新规定。除了上次发放的那一批长期贷款以外,还要投放一些临时贷款。就是先借钱给互助组,把运输搞起来之后,分批还……”
  朱铁汉拍着大腿说:“嘿,上级真想得周到,可着劲儿支持咱们哪!”他又朝旁边的周忠说,“大伯,咱们三个长期组,还是顶属大泉哥那组困难;应当给他借一笔临时贷款,闹上一辆车跑跑运输。这样,那几户人家到大秋的口粮有了,秋天拉庄稼、送粪又有车使了,可就再美不过啦!咱们互助组真是开门红,一切都大吉大利,顺顺当当!”
  田雨摇摇头说:“可不能这么看。大泉同志给你们传达梁书记的指示了吧?梁书记心里边一直惦着天门区第一批互助组,希望它巩固、发展,扎根子,把周围的村子带动起来,把互助合作的气势搞得大大的……”
  周忠说:“这是有见识的话。互助组还是一棵幼苗,不经风雨吹打长不大。”
  朱铁汉想接着说什么,发现范克明不声不响地站在树后边听着这边说话,就冲他说:“老范,我正要找你。我记着土改那阵儿你分了一副大套。我们组秦恺要买大车,想要借你那套用用,卖给我们也行。反正你还不想上吊死,留着没用。”
  范克明说:“你呀,你呀,专门跟我是对头,盼着我死。我偏不死。我得看着你死,我再死。”
  周忠也取笑说:“这个气你可别跟铁汉赌。铁汉这个东西光想美事儿,能吃能睡,好好歹歹地也能熬过你呀!”
  范克明从心里忌讳这种玩笑,就赶快岔开,告诉田雨,伙房门口有三个农民找他。随后,他也跟着田雨,离开这边的一伙人。
  傍晚散了会。这些村干部们虽然对会上布置的生产自救门路各有偏爱,但每一个人都鼓足了全身的劲头,要回村好好地施展一番。
  张金发到伙房小屋拿他存放的布兜子,带着几分醋意地对范克明说:“刚才王书记告诉我,区里又拨给高大泉一笔买大车的贷款。这是谁嘀咕的呀?”
范克明左右看看没有人,小声说:“我知道底,亲耳听,亲眼见!等这边收了摊子,我要休两天班;咱们搭伴走,路上再说。”
张金发刚迈出伙房的门口,只见一个细高个子的少年迎面走来。这少年长方脸,十五、六岁的年纪,胳肢窝挟着一本很厚的书。张金发认出之后,就问:“常胜,你干啥来了?”
名叫常胜的少年停在张金发的跟前,回答说:“到我爸爸这儿拿点东西。我爸爸听说你来开会,等散了,让你到他那儿坐一坐。”
  张金发想,常胜的爸爸是个做罗圈、修簸箕的手艺人,家里人力畜力都差,听说正张罗入互助组,又出什么故障了?他说:“我还忙着回家哪。”
  常胜说:“就几句话。上次我爸爸回家,跟周士勤大叔、周善大伯和老于家一块商量要搞个互助组。周士勤大叔说想拴个车,我们几家能搭股子买一辆车,组就成了。村长你说,我们到哪凑股子去呀?我爸爸找过高大泉,又想找找你。”
  张金发皱皱眉头说:“找我,我就有咒念啦?你先走吧,我一会儿去你爸爸那儿打个卯。”
范克明见常胜走了,就探出脑袋,冲着张金发十分诡秘地小声说:“哼,瞧着吧。你刚才提的大车贷款的事情,要是让周士勤知道了,准得有出热闹戏,不用想顺顺当当地搞运输了!”
张金发没有把范克明的话听明白,只是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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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好事多磨

  夏天的清早,喇叭花顶着露珠开,大公鸡站在墙头上叫,成群的小鸟钻进树顶上密密的绿叶子里,跳着,唱着。精力饱满的庄稼人,迎着刚刚升起来的红太阳下地劳动。
  大个子刘祥跟互助组长朱铁汉请了假,料理半天家务。他一边帮着女人推碾子,一边挺有兴致地跟女人商量着过日子的事儿。他抱着碾棍,两条腿轮换着使劲地朝前扔。碾轴吱吜扭,碾砣子呼隆隆,碾盘上的棒子粒欢快地爆跳。这一些,多像推碾子人的心境呀。
  他说:“昨晚上互助组开碰头会,铁汉传达上边的精神。这回搞生产自救,搞拉运矿石,组织起来的庄稼人一定露一手。能挣些活钱搭搭桥,就接上大秋了。一接上大秋,咱们翻身户的翅膀算硬了,谁也不用想再挡住咱们。铁汉讲,他跟占奎留在家里整治地,我跟秦恺跑运输去。大伙这么照顾咱们,我也得为大伙卖卖力气。”
大病初好的春禧妈,跟在男人后边,一手推着碾框,一手拿着短把笤帚,叠扫着摊开的棒子粒。她听男人这样说,胸膛里热乎乎的,就问:“跑运输是用牲口驮,还是用扁担挑哇?”
刘祥说:“这回抖啦,阔啦,用大车。秦恺到春水河那边去买啦。他家有底儿,又有几门亲戚能帮他凑钱。他说,把车买来就放在互助组里伙着使。昨天晚上,铁汉又从范克明那儿找来一副旧套,还凑了几块板子,请人去打堵头。把杂七杂八的东西准备齐全,燕山那边的矿石一开采,我们就动身。大车一转,日子就好过啦!”
  春禧妈高兴地说:“你就安心一意地跟他们到外边去干吧。把这些吃的东西轧出来,让春禧搭着手做做,我也领鞋底子纳手工。我再慢,也能挣点油盐钱。”
  刘祥朝远处看一眼,说:“等跑运输分了红,咱们什么也不置买,先把吃大泉那几十斤粮食还给他。他们这一分家,吃的、用的各种东西,都让二林给搂走了,他那日子也跟咱们一样地紧巴。”
  春禧妈说:“是呀,他家又要添人口啦。”
  刘祥停一下,看着女人说:“真的?要是那样,咱们更应当鼓鼓劲儿帮帮他,不能让锅里的米面、灶下的柴禾把他拖住,叫他轻轻快快地带着众人往前冲啊。”
两口子正说着话,只见邓久宽从村子外边走过来了。
身板强壮的邓久宽,长着毛扎扎胡子的脸上,汗痕中沾着土屑,带着喜气,挂着笑容。他的肩头上搭着一件打了补丁的小褂,粗胳膊下挟着一小捆青青的野菜。还离着很远,他就朝刘祥咧开了大嘴:“哎,刘祥叔,秦恺的车买来了吗?”
  刘祥高兴地说:“昨天才动身,最快,也得明后天才能转回来呀!”
  邓久宽说:“他回来您就告诉我们一个话,好参观参观。听说了吗,大泉也要买车啦。我让他等等,看看秦恺的车,眼前有样子,心里有准谱,再去买。”
  刘祥说:“还是早买到手早省心。”
  邓久宽说:“我更心急。昨晚上听说铁汉把领贷款的单子开来了,乐得我做梦都甩鞭子。这回咱们互助组的人可真阔气,真威武了。等秋后婶子走娘家,套上车,风光风光。”
  春禧妈抿着嘴乐了。
  刘祥说:“这一搞生产自救,过日子吃饭没愁了,还扩充了家业,耕地种地再不用犯难,也不用伸着脑袋让那些有牲口人家捏了。喂,你不是薅苗吗,怎么这早就收工呀?”
邓久宽把挟着的野菜摇了摇说:“吕春江家新买来的那头大黄牛,还有点认生,吃草料不大香甜;我采点野菜送去,给它开开口胃,顺便看它一眼。时间长了不看看它,还真想哪!”
刘家两口子听了这句话,一齐乐了。
  邓久宽走后不久,忽听一阵“嘭嘭”的脚步响,接着又是一片敲破锣似地喊叫:
  “刘祥,刘祥!我到处找你都找不见个影子,当是你驾起五祥云,进了王母宫,吃上了蟠桃宴……哟嗬,你家还有粮食吃呀?这是哪儿来的?”
  刘祥一看是滚刀肉风风火火地来到跟前,就回答说:“这是政府发给的救济粮,咱俩一块儿领的嘛。”
  滚刀肉伸着脖子咧着嘴说:“你可真能节省啊!是数粒量的,还是串上线吃的?我领的那点救济粮,连雀屁股里都盛得下,早变成大粪都没味儿了。”他又朝前凑凑,很诡秘地低着嗓门说:“我来报告你一个好消息。我是听区公所的人说的,十万分可靠——政府又放钱了。这回是大鼻子的爸爸老鼻子啦,数目字可不小。高大泉一笔就闹了个大车钱。”
  刘样说:“那是临时性的生产贷款……”
  滚刀肉一耸鼻予说:“管他啥贷款干什么!只要拿到手里,买粮食能解饿,割肉能解馋,打酒能过瘾,该要就要,该花就花。芳草地属咱俩最穷,这样的事儿得受优待。我先来告诉你一声,别人得往后靠靠。走吧,咱们再串几个人,一块儿找干部要求去呀。”
  刘祥连忙摆手说:“我不干,我不干。国家刚铺摊子,正搞建设,我们还跟帝国主义在朝鲜打着仗,花钱的地方着实的多,国库也够紧了。就这样,政府还可着劲地照顾咱们老百姓,真是开天辟地没有见过的事儿。咱们也应当体谅政府,总想伸手不应该,不光彩……
滚刀肉拍着屁股说:“唉,你真是小心眼儿。那么大的国家,东西南北好几万里宽,填填咱们俩这小小的肚子还成问题?政府是咱们大伙的,政府的钱也是咱们大伙的,你不花他花,他不花你花,反正领导不会往自己兜里装,搁着干啥?走吧,咱们多拉上几个人,一齐说话,一齐要求,成了群众性的,钱就到手了。”
刘祥说:“不行,不行。上级领导见咱们没有收着麦子,口粮接不上,困难要压头,立刻就干方百计地给咱们寻找生产门路,让咱们平平稳稳地熬到大秋,过上好日子。县委梁书记为了找矿,把腿都摔坏了,差点丢了性命。咱们也应当长长志气,靠两只手劳动创,不能光会伸手要。我劝你放下这份心,走走正经道儿吧。”
  滚刀肉把脸一绷:“你怎么拿着好心当成驴肝肺呀!闲话少说,书归正传,你到底跟我干,还是不干?不干,好吧。等我们要求下来,钱拿到手里,你可别后悔!”他说着,趿拉着破鞋,颠颠地走了。
  春禧妈望着滚刀肉的背影,挺奇怪地问男人:“区公所的哪位同志跟滚刀肉透露这样的信呢?那位同志准不知道这个人的根底吧?”
  刘样想了一下说:“我看没有第二个人,一定是范克明,他昨天回来歇班。”
  春禧妈埋怨说:“老范真没斤两,跟滚刀肉说这个干啥,让他满村里瞎咋呼。”
  刘祥皱着眉头说:“光是咋呼一下倒没啥大紧,就怕他早跟村长搭好钩,故意这样鸣锣开道,好再捞一把不费力气不流汗的钱花。就是不知道大泉那笔买大车的贷款拿到手没有,可别让滚刀肉在半路上给截走。”
  春禧妈着急地说:“我看难保险。滚刀肉是个不讲理的混人,村长再来个袖口里办事儿,钱被他们卡住了,大泉对这样一个切不断、煮不烂的人有啥办法?你去给大泉送个信吧,让他赶快把钱领回来,攥到手心里,就牢靠啦。”
刘祥觉着女人说的有道理,就停住碾子,一边拍打着身上的面屑,一边急步奔西头走。他听说高大泉小组今天给邓久宽干活,都在西官道边上,到那里就能找到。他走到高台阶下边,见那里出来进去不断人,心想,高大泉对公众的事儿热心,也许在这儿忙,不如顺便拐到里边看一眼,免得到地里扑空。
芳草地是鞋场的收发站。他们借用高台阶的两间空房子当临时仓库,一间盛鞋底子,一间盛当手工费用的小米子。这当儿,好几个人正帮着张金发收拾房屋:用席子封窗户,往门上钉钌铞。他们招来不少看热闹的人,或是打听啥时候开工发底子的老太太、青年妇女和小孩子。
  张金发披着一身灰土,站在屋檐下面,一边试验一把大铁锁灵不灵,一边跟周士勤说话。
  他们开头是小声地说,越说声越高,把好多做活的和闲人都招到跟前来了。
  周士勤本来是个不愿意跟别人来往的人,但有个例外:凡是对他个人过好日子有利的人,必须来往。周士勤本来是个不大爱动气的人,也有个例外:谁要是伤害了他的个人利益,非动气不可!他这会儿满脸通红,冲着村长大声地吵嚷着:“我跟高大泉都是政府领导下的群众,他是翻身户,我也不是挨分的户。如今他救灾,我也救灾;他搞运输,我也搞运输,没啥两样,怎么对待我们有薄有厚呢?村长,你给我解释解释吧!”
  张金发做出一副笑脸,像是耐心地劝说周士勤,又好像有意要回避点什么似地说:“士勤,你这个要求,能不能得到满足,我可不敢主观主义地给你开保险票;反正我不吞不咽,负责把你的意见原原本本地反映上去就是了……”
  周士勤说:“反映归反映,我想请教个理儿。为什么一样的人,不一样对待?”
张金发看大伙一眼,说:“上级这会儿提倡互助合作,不论什么事情都得优先互助组的人合适,就是与众不同嘛。”
旁边一个老太太接茬说:“哟,是不是不入互助组就不合法呢?”
  张金发故意皱皱眉头,表示很反感地说:“你们可不许随便瞎说。如今谁也不敢说谁是合法的,谁又是不合法的,胜负要等秋后再论。只不过上边领导有这番意思,让对互助组照顾着点。”
  周士勤说:“为什么得照顾互助组?他们凑到一块儿搭伙是为了发家致富过好日子,我们自己有力量单干,也为了发家致富过好日子,都是响应政府号召的呀!为啥对他高大泉就偏心眼?”
张金发发急地说:“你揪住我不放,非让我一铆一钉地讲出个道道来,这可太让人作难了。反正贷款就是有数的几笔,我是村长,上边让照顾互助组,我就照顾互助组,不能违背着干。”
周士勤是个非常爱小面子的人,前几天提过几回要贷款,没捞到手,觉着挺丢人的;既然今天出了头、发了火,就不能把话收回去,把气咽下去,一定得闹个露脸的结果。于是,他朝前跨了一步:“村长,这是你说的,互助组的人优先,互助组的人受照顾,对不对?好吧,我们也是互助组啦。你赶快给拨贷款,我们拴大车去呀。”
张金发说:“士勤,我这儿挺忙的,你快别闹笑话啦……”
周士勤认真地说:“我这话可是正经的。自从一宣传搞运输拉矿石,周善、常胜爸爸,还有于家,就跟我商量搞互助,我一时还没有拿定主意。今个眼睛一看,耳朵一听,搞互助又优先,又照顾,好处这么一大堆,我为啥放着肥肉不吃啃骨头呢?我们互助组算是成立了,你村长拨给贷款吧。”
张金发又看看大伙,好像万分为难地嘟囔着:“这件事情,反正是麻烦的,怕不好办。昨天会上,贷款都发放完了……”
周士勤心里边早有底数,就等着张金发这句话。他急扯白脸地大声喊叫:“你这葫芦里到底装的什么药哇?我们个人贷款,你说优先照顾互助组;我们是互助组了,你又来了个不好办,没有了,这是安心欺负老实人怎么着?”
  张金发作出苦笑的表情,说:“士勤,咱们哥们平时怪不错的,今个你怎么老是往旮旯挤我呀?”
  周士勤说:“平时怎么好,也得公事公办,不能藏着掖着。如今是新社会,当领导的还搞这套朝里有人好做官的私情事儿,不光彩吧?吃不开吧?”
  旁边围着的人,本来就觉着张金发和周士勤这两个人平时来往密切,一团和气,今天当着众人撕开面皮大吵大闹,有些奇怪。这会儿听到周士勤后边这句话,越发引起怀疑。人们用眼神或是咬着耳朵交流着各种猜想,都不能断定这弦外之音。同时,他们更感到这件事情很神秘,加重了好奇心,都想打破砂锅问到底。
  就在这个时候,滚刀肉风风火火地闯进高台阶的院子里。他后边还跟着两个老太太和“活电报”万淑华。
  两个老太太先挤到张金发跟前嚷嚷起来了。
  “村长,今年我连个麦子粒都没收来,勒着裤带过也接不上大秋。你得贷给我们一点钱买点粮食吃;有别人的份,也得有我的份。”
  “村长,我是个孤老婆子,除了政府,我没啥靠山;政府里我也就认识你,你要不惦记我,我就可怜了,你再给我操持点吃的吧。”
  张金发一转身子退到屋门口,又冲着大伙摊开两只手说:“看看,你们这是要干什么,我真不明白啦!”
  滚刀肉两手扠腰,冲着张金发呲牙咧嘴地说:“你别装傻,我们要干什么,你们还不清楚?快说痛快的,救济粮,还有贷款,你们到底给不给吧?”  
张金发好像压着一肚子火没处发,就冲着滚刀肉瞪着眼珠子喊:“你凭什么这么厉害?国家的银行是专门给你开的吗?”
滚刀肉也跟他喊:“他高大泉凭什么厉害?为啥他刚给吕春江家贷款买了牲口,自己又捞一大把?就凭着田区长是他拜把子哥哥,银行就归了他吗?”
  院子里的人听到这句话,全都楞住了。尽管张金发一个劲儿急扯白脸地骂滚刀肉是胡说八道,仍然不能减轻这件意外的消息对人们的震动力量。相反的,张金发越显出那么紧张,越这么故意掩盖,假话越发变成了真话一般。所有的人,因为不同的心境,脸上都流露出各种不同的表情。
  站在一旁听着的大个子刘祥,立刻明白了周士勤刚才大吵大闹的弦外之音,也明白了张金发故意拿腔拿调、虚张声势全是别有用心的。他愤怒地想;闹了半天,原来这是一出丑戏!你们先在背后把词儿编好了,到这大庭广众的热闹地方来演唱,来给区里的新领导脸上抹黑,来败坏高大泉的名声,来给互助组和群众中间制造磨擦。你们往我们穷人饭碗里扔死苍蝇,不让我们过一天舒心日子,你们真毒哇!他想:幸亏我从这儿过,进来看看,要不然,光招架满天烟火,是谁点的,从哪儿着的,还不能弄清楚。他想到这里,就挤到人群当中,冲着滚刀肉大声地嚷着:“高大泉是啥时候跟田区长成了拜把子兄弟的?你不能信口开河、胡说八道……”,
滚刀肉翻白他一眼说:“嘿,纸还能包住火,巴掌还遮住天哪!他们是拜把子兄弟,都知道啦,就他妈的我刚刚听说。”
刘祥追问他:“你听谁说的?”
张金发连忙阻拦:“算了,算了,争竞这个有啥意思呢?”
刘祥说:“不能算了。无故给上级领导抹黑、给互助组栽赃不行!”
  滚刀肉哼一声:“喝,真是吃谁向着谁呀!高大泉没白喂你,长了胆子,敢帮他咬人了!”
  刘祥说:“你这畜生,骂我什么,先不计较。你听谁传的谣言,必须说个明白!”
  站在一旁的“活电报”万淑华撂不住劲儿了,连忙说:“刘祥大叔,您别着急,先听我说几句。平常,我对大泉兄弟可不错,这一程子,我越发瞧着他是个好人。有些知心对劲的姐妹背后跟我议论,说村子里有人跟大泉扭着劲儿,劝我别两边传闲话。从那以后,我把嘴巴闭得紧紧的,没事儿连大门都不出。今个早上,我出来打听啥时候开工纳鞋底,碰上周士勤家里的。她说,高大泉跟田区长相好……刚才滚刀肉拉我一块闹贷款,我想吓唬吓唬他,说田区长给高大泉撑腰,别瞎闹……没想到,他一听我说,越发吵得凶了。我怕他到处瞎嚷嚷,就放下手里的活儿追出来了……”
  滚刀肉像抓住理似地对刘祥喊:“怎么样,是真情,还是我寿二爷造谣呢?”
刘祥说:“得找士勤家的刨根,这话是从哪儿传出来的。”
张金发皱着眉头,摆摆拿着铁锁的手说:“别扯下去了,这有啥意思呢?田区长过去跟大泉认识,用得着这么惊惊怪怪的吗?”
刘祥说:“话不能这么讲。认识,不等于是拜把子兄弟,跟政府支持他买辆车没啥关联,更不该扯上什么朝里有人好做官。这些话,得当着大伙澄清楚,弄明白,不能这么混混沌沌地停在半途路上!”
  张金发翻了脸:“你是个老实巴脚的人,今个为啥瞎起哄,非把小事闹大不可呢?”   
  刘祥也火了:“我是见事不平,说几句公道话!村长你说我这是起哄,你这可是马嚼子戴在牛嘴上——胡勒。你是干部,跟区里的领导两天不见三天见,事情的底儿你不清楚吗?你那么机灵,谁安心起哄,你看不出来吗?”他又转脸对周士勤说:“士勤,你跟大泉一块共事虽少,也是一直吃一个井里的水,你应当认识他,不该钻别人设的圈套。你和你家里的,到底听了谁的闲话? ……”
  周士勤本想趁机闹闹,捞回点好处:或是贷款,或是面子;滚刀肉一胡扯,万淑华一揭底,他又有些担心把事情吵大发,不好收拾,后悔刚才把话说过头了;立刻收场吧,那就算栽了个光溜溜的大跟头,更丢人啦!正在他这样无计可施的时候,刘祥又追着他不放,他越发感到进退两难;抬头一看,张金发正用同情的眼色给他打气,只好强打精神,接着刘祥的话音,酸溜溜地说:“唉,认识他高大泉也罢,不认识他高大泉也罢,只怪咱是一个专门撸锄杠的庄稼人,哪有跳起一丈二尺高的本领,还不是由着别人摆布!”他说完,就带着满头大汗,急转身,往外走。
  滚刀肉趁机大喊大叫:“他妈的,不让我过舒心的日子,好办,芳草地的人谁也不用想舒心喽。咱们骑驴的看唱本,走着瞧!……”
  刘祥想:滚刀肉说的正是他们的心里话;他们就是生着法儿不让高大泉和咱互助组过舒心日子。刘祥想:他们搭着伙制造谣言,决不能跟他们善罢甘休;他们一定还有鬼主意在后边,一定得把他们顶回去。刘祥决定立刻找高大泉,把这件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他,让他亲自出马驳谣言、扫歪风,让芳草地的人看一看事情的真面貌。
刘祥临走的时候,狠狠地朝那阴阳怪气的张金发和那吵闹不休的滚刀肉扫了一眼,心里说:你们等着吧,我们互助组不是好欺负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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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将计就计

刘祥转了好几块地,都快到晌午了,才找到高大泉。
高大泉就在前边,跟朱铁汉并坐在一棵大榆树下。只见他一只手搭在朱铁汉的肩上,一只手举着一本油印的书,跟朱铁汉小声地说几句话儿,再大声地念几句书。那书,是毛主席写的《组织起来》,是高大泉在春暖花开时节,从燕山区取回来的,是县委的梁书记亲手交给他的,是他经常利用开会的起头和劳动的空隙给大家念叨的。看他,多么好学好钻;看他,跟自己的同志多亲密呀!就是他呀,土地改革之后,要人有人,要力有力,本能够趁水和泥、发家致富,可是他不顾个人顾大家。为了穷哥们大家,他不管自己的安危,跟地主歪嘴子斗;他不顾个人情面,跟村长张金发争;他不惜血本,不爱金钱,为照顾两姓旁人,亲兄弟跟他分了家,老婆孩子跟他吃了好多苦。如今,他的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吃用都愁。可是他的精神不减,依旧日夜操劳,东奔西忙,勒着裤带拼命……就是这样一个好党员,还有人专门跟他作对,在他身边挖沟,在他脚下叠坎,明枪暗箭不停地往他身上发,恨不能把他一下子撂倒在地……唉,唉,这些人的心是怎么长的,难道说你们的眼瞎心也瞎吗?
  大个子刘祥想到这些,心里一热一酸,眼泪差点滚下来。他站在青苗地里,想让自己静一静,把这股难受劲儿压下去,再招呼高大泉。
  那边的高大泉先站起来了,拍拍裤子上的土,又使劲儿拉起朱铁汉。
朱铁汉一扭身子,横穿着垅沟,奔东南方向走了。
高大泉面对朱铁汉的背影楞楞地站了一会儿,转过身来,发现站在远处的刘祥。他把书本小心地叠起,装进兜里,从地下拾起小铁锨,扛在肩上,又从另一个兜里摸出小烟袋,装上烟,点着火,吱吱地抽了几口,才往刘祥这边走。他发现脚下有一棵被风吹倒的小苗,就弯下腰,轻轻地扶起,从周围扒了点土倚住。一只翠绿透明的蚂蚱从他的手背上跳过去;一片野草的花瓣沾在他的袖口上。他直起身,接着往前走。
  刘祥看着他那悠然自得的样子,倒有点为难了,暗想:他一天到晚让杂乱的事情压着头,像这样轻轻松松的时候很少有,怎么把那件让人恼火又难受的事情告诉他呢?
  高大泉已经走到刘祥跟前,问:“您来找我吗?”
  刘祥的嘴张了张,没有吐出字来。
  高大泉说:“您要告诉我的事情,我知道了。”
  刘祥一楞:“周士勤两口子造谣的事儿?”
  高大泉点点头。
  “大泉,你想怎么办?”
  “乍一听说,我想像春天对金发拆墙的事儿那样,到高台阶上找他干一仗……”
  “应该拉他到田区长那里对质!”
“我跟铁汉往回走,走到半途路上,我又改变了主意。”
“怎么改变了主意 ”
  “不理他们……”
  “为什么?”
高大泉一边沉思一边说:“眼下跟春天不一样了,咱们是互助组了。县委梁书记有指示,咱们办互助组,要加倍的小心谨慎,只能办好,不能办坏。他说,往前闯的道上有各种沟坎。我们经常学习毛主席写的《组织起来》。那上边早说了,让我们经风雨、见世面。我们听毛主席的话,一个个铁了心地要走彻底解放的路,要走由穷变富的路,这就像志愿军打仗发动大进攻一样,敌人哪能不反扑呢?所以有风又有雨。像今天出现的这类事儿,是考验咱们,锻炼咱们哪!有人想让咱们生气,咱们偏不生;有人想让咱们乱套,咱们偏不乱;有人想让互助组跟庄亲们闹矛盾,咱们偏要团结。咱们给他来个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他说着,伸出大手,使劲往回一拉,“最上策的办法是来个将计就计,趁机会猛进攻,扩大咱们互助合作的好影响,发展互助合作的力量,让挖沟、叠坎的人白闹一场。咱试试看吧!”
刘祥听到这儿,把芳草地发生过的事儿细细地一想,肚子里的火气好像消了不少。他忍不住地朝着己经走远的朱铁汉看一眼。
  高大泉说:“铁汉还没想通。可是,他会忍了,不跳了。您不是正推碾子吗,去接着推吧。”
  他们在村口分手。
刘祥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掂着高大泉的话,扭头看看,吃一惊:高大泉住在北边,他为什么往东南角上去了?难道说,他嘴上跟我说不理,实际上气没消,又去找周士勤吗?

  芳草地东南角上有一家人姓常。过去他们只有三间土房没有地,靠男人在天门镇罗圈铺耍手艺维持生活。土改的时候,他们按着人口分了土地,男人还干老营生,家里只靠一个叫常胜的孩子和他妈照应。今年春天,刚开始种自己家的地,就咬到苦瓜尾巴上了:雇过套,找过短工,也请周士勤帮过忙,对付着把种子撒到地里;花工钱,管吃喝,把常胜爸爸挣的一点工资全搭进去了。前几天常胜爸爸回来一趟,高大泉动员他入互助组,因为周士勤拿合伙拴车当条件,常胜妈也不太热心,另外找不到更合适的人家,就没有入成。
这一天,常胜妈正烧火做午饭,忽见高大泉扛着一把小铁锨走进院子,就站起身,朝里边让着:“大泉,屋里坐吧。”她心里却奇怪地想,“这个人很少串门子,大晌午的来干什么呢?”
高大泉停在屋门口,把小铁锨靠在门框上,说:“我还是发土地照的时候到您这院里来的哪。”
常胜妈说:“听常胜讲,你们那个互助组搞得挺不错。还听说你忙得够呛。平时你就不爱串门子,这一忙,就更没工夫了。”
高大泉说:“过去忙是顾了东顾不了西地瞎忙,成立了互助组,办事一大帮,下地一大群,干什么的都有,热热闹闹,高高兴兴,忙得痛快。”
  常胜妈说:“是呀,遇上你这么一个热心肠的人,带着大伙互助,可把邓久宽、刘祥这些户搭救了。要不然,他们家吃饭的多,做活的少,还遭了事,地怎么种,日子怎么过呀!”
  高大泉说:“耳听是虚,眼见为实,搞了这么一段互助组,我可尝出味道来了:不光那些吃饭的多、做活的少、有困难的户应当组织起来,就是劳动力多、眼下没啥困难的户也应当走这条道。互助合作不光是为了解决眼跟前的难处,也是为了让后辈子孙不再变穷,不再受罪的大事儿。”
  他们正说着话,见小常胜从外边进来。他肩上背着一只盛着青草的筐子,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书。他光顾边走边看书,被一个喂鸡的缸碴子绊住了脚,“哗啦”“叭嚓”一声响,闹个大前趴。筐翻了,草撒了,书本子摔出老远。
  高大泉一步蹿上去,一边扶他一边问:“常胜,快起来,看看摔坏了没有?”
常胜妈也慌张地走出门口,眼睛察看着儿子身上有没有伤处,嘴里埋怨着:“你呀,你呀,怎么说也不听,走道哪能看书呢!”
高大泉帮着常胜扶起筐子,拾起书本,用手拍打着沾在书上的土,问:“看的是什么书哇?”
  常胜揉着膝盖,冲着高大泉笑嘻嘻地回答说:“故事书,上边都是故事,可有意思啦。”
  常胜妈瞪儿子一眼说:“故事,故事,一天到晚就迷着它,是能替你干活,还是能当饭吃呀。”她说着,又走进屋里往灶坑填柴禾。
  高大泉翻翻书,见这本书早已掉了封面、撕坏了书页,心里打个转,就拉住常胜说:“爱听故事?好哇,到这边来,我给你讲一个听听。”
  常胜高兴地说:“等我给你搬个坐。”他说着,把两个小凳子搬到葫芦架下,让高大泉坐一个,自己坐一个,拉开一副要认真细听的架势。
  葫芦秧刚刚爬到立竿的顶头,还没有上架棚,舒展着沾了绒面似的大叶子,伸张着细长弯曲的须子,开放着四个瓣的白色“谎花”。母鸡在墙下游动,柴草在灶膛里爆响。……这样静谧的地方和时间,是最容易引诱人们静思回想的。
高大泉慢慢地说着。他先讲一段刘祥借债的事儿,又讲一段歪嘴子雇短工拔麦子的事儿,讲得绘声绘色,真真切切。
常胜听得非常入迷,两只眼睛都听直了。因为书上写的那些,都是很古老、很生疏的故事;从高大泉嘴里听到的,他虽然没有深刻体验,可是故事里的几个人他都认识,听起来特别地亲切入耳。高大泉嘴一停,他就推着高大泉的膝盖说:“大泉哥,再讲一个。你别回家了,在我们这儿吃,吃完了,咱们再说一晌午。”
高大泉说:“我再讲一个,剩下的,有工夫再讲。我还要跟你妈说正经事儿哪。”他说着,又装上一锅子烟末。
  常胜赶紧替他划火。
  高大泉抽了几口,就讲起另一个故事:
  从前有一个老头,人特别和善,庄稼活特别好。他爹妈给他留下三间土屋和二亩薄地。他下决心要靠自己的手艺,自己的力气,在这儿站住脚,把三个孩子都拉扯大,创一个美满的家业。他们一家老小整治那二亩地,一半栽果树,一半开菜园。没有水,自己打井,没有粪,他跟几个大孩子去拾,常常一夜沿河跑出五、六十里路。他满以为这样勤俭本分地干,就能活下去了。不料想,有一天地主闯进了他的家,说三十年前,他爹借过二斗高粱,本利一算,就把二亩地给霸占去了。老头子为了保住这块命根子地,把一个才十六岁的大闺女嫁出去,用“彩礼”上县打官司。那“彩礼”刚刚够写一张状纸的钱,根本没法递上去。第二年,老头一咬牙,把二闺女童养出去,又使了一点钱,总算把状纸交到县官手里了。没想到,那个县官一见老头就瞪起眼珠子,骂他是“刁民”,是“非法夺产”,一声吆喝,好几个人过来把老头打个半死,最后又把他关进了监狱。家里的老太太没办法,又把个刚刚五岁的小闺女卖了,使了几个钱,才把老头赎出来。老头回到家,伤疼加上气,病倒一年才能拄着棍子出门。到这时候,原来热闹闹的一家人,光剩下这老两口子了。他们就互相扶着,到处要饭吃,挣扎地活着。又过几年,那个地主觉得老头住的那三间破房碍他的事,要逼老两口子搬走。老两口子说什么也不答应。那地主就在三间房子前边垒了一道高墙,屋子后边挖了一道深沟,左右两边都是地主家的地,有人守着不让走,想这样把老两口子绝难死。有一回老太太得了重病,老头子偷偷地溜出来要饭吃。地主发现了,不让老头子走他的地回家。老头子跟地主拼命地闹了好几天也不顶用。后来,一伙穷哥们急了,帮着老头子跟地主斗。这地主见人多势众,才让让步,允许老头子回一趟家。可是,老头子进门喊人不应,扒窗户一看,老太太已经饿死了,嘴里还咬着一团棉花套子……。
  高大泉讲到这里,常胜眼圈红红地问:“大泉哥,这是真事吗?”
高大泉点点头:“是真事儿。我亲眼看见过那老头子两回。”
常胜急着问:“他这会儿在哪?”
  高大泉说:“你听我说。头一回见到他的时候,我才十岁,从山东老家往这边逃荒。我们走到蓟运河边的一个小镇子上,正碰见那个老头子找衙门的人说理,要进家看他的病老伴,好多穷哥们帮着他跟那个地主斗争。衙门的人不讲理,他们就打进衙门。第二回跟他见面,在咱们芳草地的西官道上。那一天,我跟你嫂子的爸爸乐二叔起大早给歪嘴子往地里送粪。天刚蒙蒙亮,我们出了村,见远处摇摇晃晃地过来一个人。他走一截,摔倒了,爬起来,又摔倒了。乐二叔一看不好,就使劲吆喝牲口;赶到跟前,我们一齐跳下车,奔到那个老头身边。那个老头又爬起来了。他认识乐二叔,有气无力地说;‘老二,老二,老天爷不给咱穷人道儿走哇!告诉我大闺女,我冤枉啊!’说完这句话,他就一头栽倒在地,咽气了……”
  常胜两眼瞪得溜圆地问:“大泉哥,老头的闺女是咱们村谁家的?你说呀,你说呀!”
  常胜妈在屋里已经呜呜地哭出声。
  常胜吓一跳,赶紧跑进屋,扯住妈妈的手:“你别哭,你别哭……”
  高大泉没有动。他把一锅烟抽透,等常胜妈停住了哭声,才站起身,走过来;又像刚进这个小院的时候那样,靠在门框上,说:“婶子,我提这个旧事儿,不是想让您难过,是想让您前思后想地比一比,往长远处看一看,认识到咱们今后日子应当怎样过,道路应当怎么走……”
  常胜妈抽抽搭搭地说:“多会儿想起过去的那件事儿,我的心就像刀割一样。”
高大泉说:“解放前,像您遭受的这类悲惨事儿到处都有,睁眼就见。为啥呢?那是个人剥削人、人压迫人的社会;那时候不是咱穷人的天下,那时候的穷人没有组织起来,没有找到社会主义这条金光大道,只能伸着脖子让财主们用刀子割。眼下咱庄的刘祥遇到祸没成祸,邓久宽有难没难住,靠的是啥呢?不是哪一个人有本事救了他们,是组织起来、社会主义的优越性救了他们。所以刚才我对您说,就是劳动力多,眼下没困难的户,也应当搞互助合作,这才能够保证后辈儿孙不再变穷,不再受罪呀!”
常胜在一旁说:“我爸爸早就说入互助组,我妈老是犯嘀咕。”
常胜妈恍然大悟,赶忙撩起衣襟擦干眼泪,对高大泉说:“闹了半天,你是专门来开导我的呀!行,我入你的组了。”
高大泉说:“你们跟周士勤搞成一个组最合适。”
  常胜妈说:“常胜爸爸早跟他提过,老没弄成。他说他要拴车,我家要能入股子,就一块儿干。大泉你知道我家的底,日子对付过,掏出半辆大车钱可不是那么容易的呀。”
  高大泉说:“周士勤今天说他愿意搞互助组,愿意跟您家搭伙了。晚上您去找他,像我刚才动员您那样动员他。先把互助组搞起来大紧,搭股子买大车的事情好商量。”
  常胜妈说:“我可没有你那一肚子玩艺,我嘴笨,能说动他呀?”
高大泉说:“我们大伙在一边帮着您动员他。准行。”
常胜妈想了想,说:“真难得你这一片心哪,我是铁心入互助组啦。常胜,快放桌子,跟你大泉哥一块儿吃吧。”
高大泉没有在常家吃饭,趁着常家母子里里外外忙着端菜端饭的空隙,他悄悄地走出院门,又来到周小个子家里。
周小个子名叫周善,跟周忠是一爷之孙,跟周士勤血统远一点,可是走得近。他干了一辈子苦庄稼活,临解放的时候,孩子们大了,出去做工挣钱,加上当时地富们害怕解放军打过来,惶惶地顾不上再吞并土地财产,使他趁机会混了一点小家业,土改的时候划成中农。他虽然是个当家理事的男人,一天到晚除了忙在地里,就忙在家里,很少到外边活动,连开会都让他的二闺女代表。他这会儿刚放下饭碗,正坐在牲口棚前边叮叮当当地修理鞍子。他见高大泉笑眯眯地走进来,心里很犯猜疑。
高大泉跟他打了招呼,替他扶着鞍子,引着话问:“大伯,您这会儿修鞍子干什么呀?”
周善继续敲打着活计说:“上级不是号召跑运输驮脚吗?”
“您也要干哪!”
  “当然干啦。大泉我跟你说,政府这回给咱们开了这个生产门路,真是再好不过了。你想啊,麦秋过了,地种上了,从眼下起到大秋,这百十来天,牲口草足膘满,就是地里没活干,只能蹲在棚里,造一点粪。要是驮脚去,起码人和牲口的吃用能顾过来,省下了家里的,等秋忙的时节再忙庄稼活,多抖哇!”
  “您想得可算周到。”
  “庄稼人还能拢不过这个数来。”
  “要我看,您想的还不算十分周到。”
  “咋呢?”
  “您想呀,大伙一听上边的号召,都一火心地响应,都抢着去搞运输。您去一头牲口跟一个人去,他去一头牲口也跟一个人去,劳力都走了,家里的庄稼还收拾不收拾呢?这又不是在近处,打个来回就是六十多里,总不能干一天外头的,再转回来干一天家里的吧?要是两边都顾,哪边也不能拉长线,来来往往,净得在半路上空跑。再说,远途运输,光用驮子能驮多少,得想办法拴车呀!”
  能过日子的人最佩服会过日子的人,周善对高大泉这一套话很佩服,连连点头说:“这倒是,你比我想得周到。”
  高大泉很摸这个人的秉性,见话已投机,就又进一步对症下药:“跟您说一句大话吧,我们不光比您想得周到,也比您办得周到。您听听我的谱:我们互助组四家,邓三奶奶不用说了,光说我们三家吧。四家的土地加在一块共是四十七亩,有一个男劳力,三个女劳力,加上黑牛这个半头小子,完全能收拾过来吧?我们出去两个人跑运输还松快吧?剩下的人呢,派一个到天门临时鞋场干临时工。这是劳动力的支配。运输呢,吕春江家新买了一头大牛,再拴上一挂车,用车去运,顶多两个人就够用了。一辆木轮大车也能顶五个牲口驮,拉着轻快,半路上一停就歇着,驮子就比大车费劲受累。您看,我们有管家的,有跑外的,又分工,又合作;闲的时候这样干,忙的时候两下里都不停。您看,我们办得周到不周到?”
  周善一直担心搞起运输以后,顾了外边丢了家里;听高大泉一说,心里认输,嘴上却不服:“这说啥呢,你们是搭伙的互助组,我们是单干户嘛,怎么比你们!”
  高大泉立刻将一军:“您为啥不参加互助组,偏要当单干户呢?”
周善被他问住了,笑笑说:“我看你们干得挺红火,也想搭几个伴一块干干,找周士勤说了几回,他犯含糊,就没有撺掇成。”
高大泉又追问:“您摸底了,周士勤一定不互助?”
周善说:“他是三心二意的。”
  高大泉又将一军:“他要是一心干呢?”
  周善说:“这话说的,于家、常家都愿意互助,他要一心干,我们的互助组不早就成了。你刚才这么一摆,我可越发有点眼馋。我们要是凑起小组搭上帮,不是跟你大泉吹,除了短你这样一个党员,我们哪点也不比你们差呀!”
  高大泉拍着周善的膝盖说:“我告诉你们个好消息吧,周士勤说了,他愿意搞互助组。”
  周善似信非信:“真的吗?他跟你说了?”
  高大泉说:“没错。今个早上,他在高台阶当着村长,还有好多乡亲,亲口宣布的。他说跟您还有常胜家和于家一组,要拴大车跑运输。我看哪,今晚上收了工,您就去找他,趁热乎劲再烧一把火,就熟了。”
周善笑呵呵地说:“行,你这一来,不光给我送了信,也给我增了劲。你呀,大泉,真是个过大日子的材料!”
………………
  高大泉从周家出来,已经到了快起晌下地的时候了。他还得抓紧时间到于家走一趟。常家、周家的动员工作成功,于家就好办了。因为于家早就想参加互助组,跟周士勤沾点拐弯亲戚,一说准通。
在半路上,他遇见邮递员,接过一卷子报纸,还有几本杂志。他一边走着,打开报纸,看见一篇文章是庆贺和平解放西藏的消息;又看到另一篇文章是谈一年来朝鲜战局发展形势的。他正看得津津有味,听见有人喊。他扭头瞧瞧,已经不知不觉地来到周忠家门口,周丽平、秦文庆和春芳三个青年正在那儿热烈地谈论什么。他收起报纸,朝他们走去,问道:“周忠大伯在家吗?”
周丽平回答说:“秦恺要买车,把我爸爸拉去当参谋,昨天就走啦。”她又对秦文庆说,“你不是要找大泉哥吗,快把那件事情跟他汇报汇报吧。”
秦文庆对高大泉说:“我爸爸又给我找了个差事,让我到天门镇鞋场去当临时工。我估计又是村长嘀咕的。本来我想出去一些日子,躲躲那个闷气的家。村长一插手,我又有点犯疑。”
周丽平说:“早起我到高台阶去看看鞋底子来了没有,村长也跟我说,鞋场那边要临时工,想去的话,他可以给搭个桥。我对他嗯嗯啊啊的,没说去也没说不去。也是对他不放心。”
高大泉听两个青年这样讲,两只手卷动着报纸,想了想,说:“我看哪,你们两个都去吧。那边做的鞋底子都是给咱们的志愿军做的,为着抗美援朝,我们得把它当成爱国的事儿积极来做。那活儿是资本家承包的,你们去了,遇事留点神,还能起点好作用。咱们得加油呀!西藏和平解放了,中央派人去那里开展工作了;朝鲜战场上接连打胜仗,……这些个好消息,真让人浑身长劲!”
  两个青年相对一笑,好像心里的疑团消除了,主意打定了,也像面前这位被他们尊敬的人一样高兴起来。
  春芳说:“丽平姐要去,我也去。反正咱们组要抽一个人去的。”
周丽平帮着说:“大泉哥,你让她去吧,我们俩好就伴。”
高大泉笑笑,把报纸交春芳,让她抽空念给组里人听;又跟这三个青年谈了几句别的话,就奔于家,那脚步和神态,充满了胜利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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旱地惊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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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8-8 19:32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加为好友
八  邓久宽发火

  中午这顿饭,邓久宽慌得没有吃好,吕春江也慌得没有吃好。他们一连好几次往高大泉家跑,想催促高大泉下午动身,到天门镇去买大车,赶快把车拉回芳草地,给那些造谣起哄的人一点颜色看,给互助组显显威风。可惜他们几趟都扑空了,一直没有找到高大泉的踪影。
  到了起晌的时间,他们就跑到地里,等一阵子,还是不见高大泉;大伙干了一阵活儿,开始在地头上歇着了,高大泉依旧没有露面。
吕瑞芬挑着大瓦罐来送水,扁担在她肩上颤悠悠。
小龙跟在后边,扑蚂蚱,采野花,停一停,追一阵。
郑素芝小声地对吕春江说:“快去接接你嫂子。看她那身子,还挑水。”
  吕春江刚要动身,只见邓久宽已经跳起来,迎上前去了,就停住没动。
  邓久宽老远就朝吕瑞芬喊:“咱们那个官呢?”
  吕瑞芬回答说:“一直还没回家吃饭哪。”
  邓久宽说:“他到底干什么去了?会不会跑到天门领款买车呀?”
  吕瑞芬说:“他要等周忠大伯有空了帮着买,哪能不说一声就独自去呢。”
郑素芝朝男人喊:“你别车呀车的,快接过水罐子吧。”
邓久宽笑笑,就要接水罐子。
  吕瑞芬躲闪着,没有把担子交给他,一直挑到地边的那棵大杜梨树下。
  大伙围上来,轮换着用小瓢舀水喝。大热的天气,来一碗井拔凉水,真叫痛快!
  邓久宽没喝水,眼睛盯着远处,笑嘻嘻地说:“春江,你信不信吧,咱们组长十拿九准买车去了。”
吕春江说:“也许去找周士勤,说道早上那件事情。”
邓久宽摇头说:“不会,不会。大泉跟铁汉说了:这件事情背后有人使坏,我们不跟他们争竞这个,不上他们的圈套,互助组不能跟庄亲爷们伤和气;咱们要立个大志气,干出个样子给他们看。你想想,他用这样的话劝咱们,哪能自己找周士勤小子斗嘴去呢!”
  吕春江说:“我看他嘴上跟咱们这样说,心里边窝着火。这件事情关联着区上领导,他不能白白地让过去。说不定他到区公所找田区长去汇报。”
  邓久宽一想,这个估计倒有点门儿,就又朝远处看一眼:“依我说,啥也不如赶快把大车买回来。牛一套,鞭子一摇,围着村子转上几圈,让那群王八羔子气破肚皮去吧!”
  他的话把大伙都逗乐了。
  春芳拿出报纸给大家念新闻,专拣有关朝鲜前线的事儿念。自从她的二哥吕春河参加中国人民志愿军以后,朝鲜这个遥远的国度,在她那天真的心田里变得更加具体,跟她的心联结得更紧密了。
  郑素芝和吕春江的媳妇拿出针线活做。
  邓久宽枕着暴露出来的树根躺下了,又跟坐在一边的吕春江嘀咕买车的问题。
  杜梨树像一把大伞,给他们遮着荫凉。小风一阵一阵地吹过来,带着青苗和干土的气息。
在地里扑捉蝴蝶的小龙忽然大声喊:“爸爸,爸爸!”
众人几乎同时抬起头,瞧见高大泉从东边走过来了,身边跟着朱铁汉。他们都戴着大草帽子,阳光下,风吹着,像不住地卷动的荷花叶子。
  他们一边朝这里走,一边比比划划地说,一阵儿声高,一阵儿声低,快走到近处,停在那儿。只见朱铁汉使劲摇脑袋,往回转,高大泉一把扯住他,他又蹲下身。高大泉弯下腰,跟朱铁汉扳着手指头说什么……
  杜梨树下边的人都奇怪地看着这两个人,猜测他们在争论什么事情。
过一会,高大泉和朱铁汉一块走过来了,一个挺着胸,一个耷拉着脑袋,一个坐在人群里,一个溜边,靠在树干上。
这里的人都没顾上跟他们打招呼,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心里更加奇怪。
  高大泉坐在一丛马兰草上,摘下草帽子,轻轻地扇着风,把每个人都看了一眼,说:“趁这会歇着,跟大家商量一件事情。我们都是翻身户,都是共产党从火坑里救出来的人,又是共产党把我们引到幸福道上的。咱们成立互助组那会就下了决心,要像火车头那样,把芳草地的庄亲们,一个一个都挂上,带着他们一块儿往前猛跑。大伙说,是不是这样啊?”
  吕春江说:“大泉哥你放心,咱们越干得欢,他们越得跟着干。”
  郑素芝说:“等到秋天,咱们互助组家家都囤满仓流,他们都得抢着往咱们身上挂。”
  高大泉说:“别等着,眼下,就是今天,咱们先把周士勤这几户带上吧。”
  吕春江说:“他呀,那股子别扭劲儿,不好办。”
郑素芝说:“他这会儿正跟咱们顶着牛哪,带不上。”
高大泉满有信心地说:“对什么病下什么药,对什么人使什么方法。今天正是好机会,咱们抓住,使把劲,先把他们带上正道,压一压那些歪风邪气。”他把话停顿一下,又看大家一眼,“我告诉大家一声,我打算把我家拿到的那笔买大车的贷款让给周士勤那几家……”
  大伙一听,当是“反话”,都嘻嘻地笑起来了。
高大泉郑重地说:“这是真的。周士勤急着想买车跑运输,他自己又买不起,就想跟常胜家、于家和周善家搭伙买。常胜和他爸爸都找过我,想跟周士勤搭个组,就是掏不出钱来。他们要是买上大车,那个互助组就能搞起来。这样,常家、于家这两户贫农有了安置,周士勤和周善也走上了正道。可是国家的金钱用项多,不能总往上张手,我要把刚得到的那笔贷款让给他。”
躺着的人坐起来了,坐着的人直起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一齐看看高大泉,也看看低着头、嘴里咬着草叶子的朱铁汉,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谁也没有料到,平时被人们看成多少有点“窝囊”的邓久宽,这会儿忽然发起了庄稼人独有的那种火气。他本来枕着树根躺着,听到高大泉第一句意外的话,翻了个身;听到第二句话,“嗖”地一声跳了起来。他冲着高大泉喊:“我今个早上听了点谣言,上了点火,耳朵有点聋,没听清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高大泉说:“我想把贷款让给周士勤他们……”
  邓久宽眯着眼睛,打断高大泉的话:“我让你说清楚,这话是真是假?”
  高大泉说:“我真心实意……”
  邓久宽瞪起眼珠子,吼一声:“你发疯啦,啊?”
  高大泉说:“久宽哥,你别急,听我摆摆理由。”
  邓久宽粗暴地一摆手:“我不听,你没有理由!”
  坐在一边的春芳扯扯邓久宽的袖口,说:“久宽哥先坐下,听大泉哥把话讲完,你再发表意见,还不行吗?”
邓久宽使劲一甩胳膊,冲着春芳喊开了:“我知道你们这些积极的人得先拥护。今个这事儿,你们谁拥护,我也不干!”他又转脸对高大泉,“噢,他周士勤造了谣言,骂了你,你不哼不哈,连个大气都不敢当他面去出,反过头来,你还要去奖励他呀!”
高大泉含笑说:“久宽哥,你看错了。周士勤指我的名,骂的不是我一个人;从他一个人嘴里骂出来的,可不是他一个人骂的——他的背后有一伙,这一伙里,各种各样的人都掺在一块儿, 咱们不能把他们一勺烩,得细心地看看,花功夫择择,也要用各种各样的办法对付。这样咱们才能取胜。要说这是奖励的话,是奖励常家、于家这两户贫农走组织起来的道儿,这是应当的,咱们互助组早该伸手拉他们一把。”
  邓久宽说:“你不奖励他周士勤,他可沾了光。这是拿钱堵他的臭嘴,收买他的黑心肝!”
  高大泉说:“我们应当支持常家、于家帮着周士勤把心变红。”
  邓久宽手一拍:“屁!他为啥造谣?他为啥闹贷款?他跟谁伙穿着一条裤子?这些个你都知道不知道?我邓久宽承认傻,没有那些花花肠子的人心眼灵,可是这二百钱我数得清楚,这点黑白我还认得出来!”
  高大泉没机会把心里的话都吐出来,也有点着急:“久宽哥,对啥事情,咱们得往远看……”
  邓久宽又把高大泉的话打断了:“你让我看多远?看土改吧。土改那会儿,他周士勤虽不是最穷的户,可也是个分到胜利果实的;他趁水和泥,使上牲口,翻过脸去就跟有钱有势的人靠近。”
  高大泉说:“我让你看看、想想人家的长处。春耕那会儿……”
  邓久宽说:“好吧,我们再看看他春耕时候的好处吧。他拴着牲口,也像往年那样帮着铁汉种了地。他放开肚皮吃三天,接着又用了铁汉家一斗多豆子种。他是吃亏了,还是找便宜了?你还让我看他什么?看今个早上吧。今个早上,他站在高台阶,当着男女一大群,点名指姓地骂你高大泉。你也跟我一样,聋了耳朵是怎么着?”
  谁能料到,从来不言不语、傻吃傻干的邓久宽,心里还有这样一本账,嘴里还能蹦出这样一套话。这些话,说到在场的多数人的心里,给他们本来就压着怒火的心头加了油。
朱铁汉虽然在一边不吭声,但是明显地同情邓久宽。
郑素芝有点惊慌,也用无声的沉默赞助男人的举动。
吕瑞芬的心情是最复杂的。她家得到了贷款,要拴上大车,在她的一生中是多么大的事情啊!这不仅是他们互助组的阔气的表现,尤其是他们互助组的志气的像征。几天来,她出来进去都是高兴的。听到冯少怀喊叫高二林起早套车的时候,她为自己的男人和互助组高兴;见到别人围着吕家新买来的黄牛夸不绝口的时候,她为自己的男人和互助组高兴;包括今天早上别人造她家的谣言,她也认为这是别人对她们互助组胜利的嫉妒,她依旧为自己的男人和互助组高兴。因此,邓久宽刚才这一片话,她听着是入耳的。她同时又相信自己的男人不是那种轻率的人,不会毫无理由就做出让贷款的打算。她一时无法猜透这些道理,只能在一边干着急。
  年轻的春芳,用一种探索的眼光看看怒火难捺的邓久宽,再看看有气不能气、显着很为难的高大泉。她心里边记着二哥吕春河临走时候的鼓励和嘱咐:让她学周丽平的样子,当高大泉的助手。她愿意这样做,决心这样做,事到临头,才感到自己的幼嫩,干着急,插不上嘴。
  这个时候,凉爽的杜梨树下,像着了火一般,又燥又热,又沉闷。
  高大泉依然耐心地对邓久宽说:“你先坐下,让我把话说完,你再撒开吵,行不行呢?”
  邓久宽一晃脑袋说:“不行,不行。你想用什么大道理把我的心说软,办不到!”
  高大泉苦笑一下说:“你歇一会儿,让别人先发表发表意见,总可以吧?”
  邓久宽又一摆手说:“谁举手拥护你这个也不行。我今个要跟你干到底了!你知道不知道,你这样做谁舒心谁不舒心呀?从打一土改,共产党给咱们穷人分了房子地,就有一伙人气红了眼,急黑了心,恨不得咱们翻身户咔嚓一下子都穷死,都饿死,都败了家,房子地都写在他的名下。我们一抬手,他们就拴绳子,我们一迈脚,他们就挖坑子,没有一件事情他们不跟我们做对头。好不容易找到了这条光溜溜的好道走,保险帖子刚刚拿到手里,甜日子刚刚尝到个头,你就把坏人忘了。他们拆散了你的骨肉,你不告状;抢空了你的家,你不论理;你刚拿到贷款,大车的影子还没有见着,人家要夺,你立刻又松开了手……你安的什么心哪?你想把我们带到中途路,就扔下吗?……”他说着,心酸了,再也说不出声。
在场的人们,听了这番话心里都发热,眼圈都发红。
最激动的是高大泉。他用两只手扳着邓久宽那颤抖的肩头,两只涌着泪水的眼望着邓久宽的脸,好久才说:“久宽哥,你的心和我的心,永远是贴在一块的。我明白你,你也会明白我。你想让我留住贷款,买上大车,互助组跑起运输,把这个青黄不接的季节闯过去,夺到土改后第一个大丰收,叫咱们翻身户站稳脚跟,好稳稳当当地在咱们认准的大道上跑。对,你是为我好,为咱们大伙好。这全都对。久宽哥呀,可有一点,你这个大伙的圈子小了点。你看,”他抬起手来,指着翡翠般的旷野说,“头些天,遍地还是黄澄澄、空荡荡的,忽一下子,就变成了油绿油绿、满满当当的了。这是怎么来的呀?要没有芳草地的几百口人,几百双手,一齐动,一齐干,千垅万棵地栽种,光是咱们互助组这几家,播上几条几块,那苗子再旺、再壮,能把这看不到边沿的大草甸子盖绿吗?咱们铁了心要走组织起来的道路,不是为了对付吃上一碗粥、两个饼子,我们为的是多打粮支援国家建设,支援志愿军打仗,最后奔那个没有人压迫人、人剥削人的大目标。咱们要是不生着法儿把更多的人家带动起来一块走,光是咱们几个小互助组,搞得再好,创得再富,能把中国建成社会主义吗?不能,绝对的不能。闹土改那会儿,得靠全村、全区、全县,全国的农民都起来,才推翻了封建地主阶级。搞社会主义革命也是这个理儿。久宽哥,你往前看看,往远想想吧!”
  邓久宽摇摇头说:“我还往远处想什么?光想眼下,就够我受的了:钱一撒手,车就买不上,运输就跑不成,一步也不用想再迈了哇!”
高大泉说:“你还是看得太近,想得太窄。把钱让出去,咱们再另想办法,车一定得拴,运输一定得跑。我们是组织起来的农民,我们人多力量大,单干户过不去的沟坎我们能过去。我们把方便的事情让给别人,我们自己再另外想办法,这不更显着咱们互助组棒吗?这不更威风吗?”他说着,放开邓久宽,转向朱铁汉,“铁汉,我找你来一块说服大伙,你为什么站在一边看热闹呢?”
朱铁汉很难受地皱着眉毛说:“连我自己都没有想通,拿什么话说服别人呢?”
  高大泉说:“拿一个革命人应当说的话嘛!”
  朱铁汉说:“我这半晌,一个劲儿要让自己想通,变得痛痛快快的,可是不行呀!你想想嘛,明天运输跑起来,我们使上了车,你使不上,我不干!这就是我这个搞革命的人应当说的话。你让贷款也行,你得让我找领导,再给你们借一笔。”
  高大泉说:“我们尽着力气自己想办法,不能老往国家伸手借。实在办不到,我们找国家帮忙,也是理直气壮的。眼下咱们得先解决让贷款的事儿。”
朱铁汉说:“再跟你掏句实话吧,我看你这一回要闹个鸡飞蛋打。你把大车贷款让出去,他周士勤就能把互助组办起来?”
高大泉说:“于家、常家、周善家,我都串过了,他们都是坚决地搞互助组;周士勤过去答应过,今天他自己又当众宣布,他要打退堂鼓,光伸手接钱,不互助,那三家不会赞成,他也难见人;如果那个互助组办不起来,他周士勤的嘴让咱们堵住了,造谣言的人让咱们揭露馅了,不明真相的人,都清楚了——这么办,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呀!再说,事在人为,咱们一使劲,让他们的互助组搞起来,那些朝咱们放冷箭、下圈套的人就闹了个鸡飞蛋打啦。你们想想,过了几天,咱们运输大车队里边不光有咱们三个互助组的大车,还有一大串互助组的大车,中间就夹着周士勤互助组的大车,你们说说,谁胜利了,谁失败了,谁笑,谁哭?”
在场的人听到这里,多一半人都眉开眼笑了。
  春芳脸蛋红红的,拍着手说:“我明白了。先说下,我赞成大泉哥的主意。”
  郑素芝说:“大泉兄弟这么一说,我听着有理,顺气,就由着他吧。”
  高大泉问吕春江:“你呢,你怎么看?”
吕春江咬咬牙说:“我呀,豁出去了,你把钱让给他吧。”
高大泉转过脸,看了吕瑞芬一眼。
  吕瑞芬把目光避开,望着那个样子仍然很痛苦的邓久宽,嘴唇动了一下,没有把话说出口。
  高大泉不放过她:“这回实行民主,都得表态。你到底怎么看待这件事情?”  
  吕瑞芬被逼不过,只好说:“我由着你……”
  高大泉使劲一摆手:“这话不对。不是你由着我,还是我由着你,咱们都要由着党。党让咱们在生产自救运动中巩固发展互助组,多险多难也得照着办。为啥呢,党指的道不会错。还有,我再说一回,咱们一块儿搞互助组,不是什么穷哥们的义气,为的是社会主义大目标;我们谁也不是属于谁的,我们这一百多斤都应该交给党!”
  不知道是这句话启发了朱铁汉,还是他出自同情,想要帮高大泉一把,就站起身,走到邓久宽跟前,说:“久宽哥,你也咬咬牙,让了吧。咱们再另想办法,我负责任。”
  邓久宽痛苦地说:“不管你们怎么讲,我心里这个弯子转不过来;哪怕大泉你把大车买来,让我摸摸鞭杆子,赶上一截儿,再送给别人呢,我也算没有白高兴一回呀!”
高大泉举起手掌,大声说:“久宽哥,跟你说,这辆大车咱们是赶定了,不能赶一截儿,要一直赶到社会主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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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一场争夺战

  谣言又变换了花样,像干旱季节的热风,在芳草地悄悄地刮着:
“高大泉正在串通人,要在群众大会上跟周士勤讲理!”
“高大泉要拉周士勤到天门镇,当着田区长的面对质去!”
有的人家饭都没有吃消停,手里捧着碗,耳朵听着门外的动静,专等有人吵闹,好出去观看。晌午和晚上,这些人都是这样过来的。
不愿意看热闹的人也不少。人生在世,谁没有仨亲俩近的呢?凭着周士勤那一手泥木两作的好技术,就在芳草地维持下不少的人缘。他们听到新的谣言之后,溜到周家,埋怨加劝解:
“你呀,放着自己的日子不好好地过,捅这份马蜂窝干什么呀!”
“到区里三头一对案,有你的好看,这不是找着栽跟头吗?”
“忍了吧,见着高大泉认错赔礼,不算丢脸。咱们是庄稼人嘛!”
  “该弯腰的时候你就得弯腰,能混过去就得了。谁让咱们输了理呢。”
  周士勤这个最好面子的庄稼人,这种脸可丢不得,这个腰可弯不得。可是,他又觉着不能够把人家好心的范克明给做在里头当夹馅,人得讲义气呀!
昨个晚上,范克明回村休假,跟滚刀肉嘁喳一顿,又跑到周家串门子。他先把搞运输如何省劲,如何能抓钱,吹个天花乱坠,还把如今拴大车怎么时兴,怎么方便保险,说了个溜油光。周士勤的劲头让他给鼓动起来了,就求他在区里给搭个桥,借点贷款拴辆车。他听到这句话,立刻又很知己地透露内部消息说:大批贷款都已经发放下去,留着一点机动的,得有门路才能捞到手。他还说:高大泉就是挺神秘的伸手,从后门拿到钱的;最后,咬着半截舌头,说出了高大泉和区长田雨有私人关系这段“机密新闻”。周士勤跟高大泉没有一块共过事,并不知底。身边的那一伙人总是朝他耳朵里吹风,都说高大泉这个人这两年变得如何如何的霸道;春天在歪嘴子家拆墙的时候,又亲眼见到高大泉对歪嘴子和张金发那么不讲情面,他也就自然而然地认定高大泉这个人不好到家了。加上他那争强好胜的性子,急着抓钱拴车的心情,几处一并,那股子对高大泉不服气的劲头,就在心里冒了出来。今个早上,他去找张金发,也想走走“后门”,没想到,不光碰了钉子,张金发还故弄玄虚,当着众人激他的火气,撩拨他的邪劲,又来了个几处一凑,就把他闹“晕”了,忘了前后矛盾,做出一件极大的错事。在火头上的时候,还觉着吵得不过瘾,等回到家,火气一消,连他自己也大吃一惊。唉,一言出口,快马难追;让好多人听到了、见到了,再也收不回、抹不掉,只能等着让人家整治吧……
周士勤坐在炕上的黑灯影里,一边抽着辣烟,一边苦想。
范克明探头探脑地走进这所整齐的院子里。
  他今天本来休假,早上却又赶回区里上了班。他一边给帮忙的常顺打下手,眼睛老往外看,耳朵不住往外听,连三并四地往田雨住的那间屋子里跑。他见到田雨那屋里人来人往不断线,却没有一个是芳草地的,更不会有高大泉啦。吃晚饭的时候,他有点沉不住气,又跑回芳草地。
  他照例在窗户外边听听动静,随后像个影子似地站到炕沿下边。
  周士勤见屋里进来一个人,先吓一跳,瞧准是范克明,就带着一种哭腔招呼范克明坐下。
  范克明没有坐,往炕沿前边跨了一步,小声说:“士勤兄弟,你是个挺稳重的人,今个怎么这样冒失呀?”
  周士勤痛苦地摇摇头:“唉,别提了。我是鬼迷心窍。”
  范克明说:“咱们哥们对劲,我才敢跟你说几句闲话,这只能心里边知道,哪能嚷嚷出去呀?”
  周士勤说:“当时火赶火,就说溜了嘴。真对不起你,范大哥。”
  范克明笑笑说:“我倒没什么。就算他高大泉追到我的头上,我跟他过去没冤,今日没仇,更没跟他争钱夺款,顶多说我犯点自由主义就到家了,往后嘴巴严实一点呗。我担心的是你。他把仇疙瘩跟你系上了,一个庄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小鞋不知不觉地就给你穿上了。”
  周士勤自我宽慰地说:“不会吧?这一天他没来找我,看样子,没有往心里放,也许算过去了。”
  范克明撇撇嘴说:“你不摸他的底细,这个人心重,不能大意啊。过去那阵,他跟金发两个人多对劲,伙穿一条裤子都嫌肥。就因为一条标语怎么写,金发没有由着他,表面上还是笑嘻嘻的,暗地里不住手地给金发上眼药,往上边告过金发好几趟。要不是王书记有主见,金发早完了。如今他高大泉办了几件讨好露脸的事儿,上边受重看,下边很吃香,正在得意洋洋的时候。他能吃你这个?别看没找你来吵闹,说不定又要使什么手腕,让你不见伤,不见血,干疼,那才难受。不用说别的,咱这小门小户,要奔日子,步步离不开政府周济、照顾,他在当中一卡,使不出钱来,就完了。”
  周士勤听了这番活,本来就乱糟糟的心情更像一团乱麻了。他想到高大泉在上上下下越来越得势,自己永远在他管辖之下;想到那些预料不到的灾难随时可以落到身上,在芳草地不能安定地过日子,不由得打个寒颤。
  到外边打听消息的女人跟着常胜妈,小个子周善一块来到,立刻把这屋子里的气氛改变了。
  常胜妈带着她那刚刚树立起来的决心,一进门就说:“他士勤叔,咱们赶快商量商量办互助组的事吧。我越捉摸,越觉着应当办。”
  周善也是带着一种强烈的追求,接着话茬说:“就是嘛,事不宜迟。要不然,就让人家丢下十万八千里,那可就后悔来不及了。”
常胜妈说:“往近处看,往远处瞧,互助组怎么都比咱们这么散着干强。咱们三家,再加上于家,又对劲,干起来保险红火。”
周善说:“对呀。搭帮入伙,人手齐全,又都有牲口,再合股子拴上一辆大车,有打里的,有打外的,再美不过啦。”
周士勤听着两个人兴冲冲的话,泪往肚子里咽,一个劲地抽烟,不停地咧嘴、吐唾沫。
  范克明觉着这两个人白费唇舌,心里暗自好笑,就替周士勤下台阶说:“反正都为发家致富,自己掂着怎么顺手,就怎么干,你们也不必勉强他了。”
  常胜妈奇怪地问:“他士勤叔,闹了半天,你对搞互助组的事儿还没有拿定主意呀?外边可嚷嚷动了,说咱们四家自愿合伙,立刻就要干起来。”
  周善说:“你早上在高台阶当着村长还有好多人,亲口声张出去,连我的名字你都给挂上了,不能说话不算数;哪怕就干秋前这三个月,挣几个钱再散也好。”
  周士勤听着,想冲着他俩哭两声。他说:“你们还提这个哪,要不是为早上的事儿,我哪能惹下这么大的祸呀!”
  范克明又在一旁加佐料:“我不让你们再给他添心病,就为这个。士勤因为心直口快,早上在高台阶当着大伙说了几句公道话,伤了人家高大泉的面子,把人家得罪了,正发愁没办法过这道坎哪。”
  这两个人越听越摸不着头脑。
  周士勤的女人赶紧把早上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地讲了一遍。
  常胜妈听罢,连忙拍着手说:“唉,这可是没有的事情。早上他士勤叔跟村长闹着要借钱的事儿我听说了。虽然牵扯上高大泉,人家根本没往心里放,正在背后想法子成全咱们快把生产闹起来,怎么说得上什么得罪不得罪的呀。”
  周善这会儿更激动了,也赶忙作证:“就是嘛。晌午大泉连饭都没吃,就去找我。他说咱们四家要是互助起来搞运输,他要尽力帮忙。还劝我晚上找找你,找找常胜妈,快点干起来。那会儿我还不知道早上唱过那么一出戏。这更亮明人家大泉完全是一片真心哪!这肚量让人没说的。”
  周士勤看范克明一眼,心里越发糊涂了。
  范克明心里有些惊慌,胸口嘭嘭地打起鼓来,嘴上一个劲地说:“得多加小心哪,得多加小心哪。”不知道这句话是嘱咐别人呢,还是警告自己。
正在这个时候,外边有人喊:“士勤大叔,在那屋哪?”
屋里人一听,这是高大泉的声音,因为各人的心境不同,一霎时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好。
  高大泉一撩门帘子进了屋,笑嘻嘻地说:“你们都到了,好哇。”他的目光落在范克明那张显得惶恐的脸上,心里不由震动了一下。他暗想:范克明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跑到这里来,为什么他的神情又这样怪?接着,高大泉的脑海里闪过春天张金发买歪嘴子砖的事;那一次,范克明不仅出了钱,出了力,亲手帮着拆,而且他十有八九是这场交易的中间人。高大泉还想起,有一回朱占奎跟他反映,范克明从区里回来,带着一包熟肉,在苇塘边上给了歪嘴子的儿子起山……诸如此类的一些迹像,使高大泉连接到一块儿分析起来;难道说,范克明这个贫农,因为跟张金发要好,也被地主歪嘴子收买了,越变越坏;今天这件事情,是他有意挑动的?……
  高大泉想到这里,越发坚定了他原来的打算,对具体做法也拿定了主意:第一开头先要避开早上那件事儿,把范克明甩到一边,让他插不上嘴,摸不着底儿;第二要坚决促成这个互助组,不管范克明的后边是歪嘴子,还是张金发,都让他们弄假成真,诡计破产。他想到这里,稳了稳情绪,脱鞋上炕,接过周士勤女人递过来的烟笸箩,一边往烟袋里装烟末子,一边从从容容地对周士勤说:“我今个抽空跑到您这儿来,想给你们介绍一点搞互助组的办法。我们刚开始试验,办法也不多,咱们就在一块商量一块凑吧。”
  周士勤见高大泉的来势,既不像要说理,也不像要吵架,连一点不自然的假模假样都没有,也就想来个顺风扫地,趁此机会解解“疙瘩”。他闷了一阵儿,在肚子里编了编词儿,表示惭愧地说:“大泉,今个早上……”
  高大泉知道周士勤要说什么,立刻接着他这半句话说:“早上我就听说你们要搞互助组,大伙说你们凑手,搭配得不错,都挺高兴。咱们全是翻身农民,全是从旧社会那个泥塘里爬到岸上来的。咱们亲自经受到的苦、辣、酸、咸的种种事情,真真切切地证明了:只有走社会主义这条道,没有别的道能走通。组织起来,就好像把车顺到这条道上了。你们四家就摽着膀子干吧,一块奔好日子。”
  常胜妈说:“是呀,是呀。人家大泉替咱们前前后后想得可周到了。冲着他这份心,咱们也得快一点迈到正道上。”
  周善说:“这个互助组办成还是办不成,全看你士勤的了。你觉着跟我们搭帮合适,就一块干。”
  周士勤见高大泉说得诚恳,听常胜妈和周善讲得真切,那乱哄哄的心里平稳一下,又变得热腾腾。他偷偷地看范克明一眼,见范克明暗暗地朝他撇嘴,好像说,这全是虚漂的假话,别听,别上当。周士勤赶紧把脸转向一边,心里想:就算高大泉这一套全是搞宣传,人家这么宽宏大度,不计较我的过错,还亲自垫石头让我过河,也够讲人情、给体面的了;我要是再给脸不要脸,牵着不走,打着倒退,那还叫什么人呢?他想:人家那几个互助组搞起来之后,显鼻子显眼地比各人干各人的强;要想搞大车拉脚,单门独户,一个人哪能劈成两半、家里外边一起顾呢……他想到这里,朝高大泉跟前挪了一下,也表示十二分诚恳地说:“大泉,你这一片好心,我领情了。你为人办事情,实在比我高一着,比我干净。我这回非听你的不可。我跟周善大哥他们再商量商量,搞个互助组,试一试。”
  高大泉高兴地说:“说干就干吧,趁热打铁嘛。您不是说办起互助组,搭伙买大车跑运输吗?”
  周士勤连连摆手:“你可别提这档子事情了。今天早上,为了买车,我胡言乱语;话一出口,把肠子都悔青了。”
  高大泉拦住他的话说:“早上的事情,今天咱们在这儿说透点明,以后谁也不许再提了。您响应政府的号召,想搞运输,急着买车干起来,偏偏拿不到钱,买不上车,搁在谁身上也照样着急。当然,咱们得讲清楚,您说我跟田区长有私人关系那些话,是完全错误的,是您听信谣言,上了当,往后得接受教训。您这会儿已经认识到了,又愿意跟大伙一起搞互助合作,我们哪能揪着您不放呢?这件事把我帮你们搞互助组的信心鼓动起来了,也把你们搞互助组的决心鼓动起来了,坏事又变成了好事。这屋里在座的人,都高兴吧?”他乐呵呵地说着,把每个人看一眼,特别注意范克明那副非常奇怪的表情,“当然啦,多好的事儿也会有人不高兴。这有啥办法呢?世界上的各种物件,都喜欢太阳,夜猫子偏偏怕它,恨它,躲着它。可是呢,太阳永远放光芒,夜猫子挡得住吗?”
  周士勤听到这儿,也不由得看范克明一眼,因为他怕范克明对高大泉这句话吃心。
  范克明端着一只小茶杯,看那上边描画的山水,是一副没有任何表情的面孔。
  高大泉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在里边找出一张叠着的纸片,朝周士勤递过去,说:“给您,这是我们从区里开的,领贷款的介绍信;你们什么时候买车,到银行一领,就行了。”
  周士勤的手像让火烫着一样,往后缩着,急扯白脸地说:“这可不行,这可不行!你刚才说,我早上在高台阶的胡说八道是错误的,实际上是犯了罪!你对我不打不罚不追究,就够宽大了,再伸手接贷款,让我这脸往哪儿放啊?”
  高大泉说:“您认了错、醒了梦,又决心走社会主义的道路,这是露脸的事儿,您应当挺着胸脯子干。拿着吧,这算我们老互助组对你们这个新互助组的一点支持。”
  周士勤朝后倒缩,说什么也不肯接受。
常胜妈对高大泉说:“你们互助组不是也急着买车吗?”
周善也说:“你们组的人家日子都紧,我们哪能要呢?”
高大泉说:“现在这一笔钱,两个组都需要买车,总得有一个组先买,一个组另想办法后买。说实话,你们先买上车,干起来,这个互助组就算成了,我们大伙也就放心了。”他说着,扯过周士勤的胳膊,硬把那张领贷款的介绍信塞进周士勤的手里。
周士勤还能说什么呢?他把那张打着大红戳子的介绍信捧在手里,看着看着,两颗泪珠滴在了上边。
  高大泉见大局已定,松了一口气,心想,这会儿可以借这机会试探试探范克明;不一定能摸到什么,起码警告警告他:我们已经小心你。他想到这儿,微微一笑说:“老范,你怎么一言不发呀?你说说,我们今天这件事情办得怎么样呢?哪儿不妥当,你给我们提提意见吧。”
  范克明没有想到高大泉朝他来了这么一手,一时有点发毛,非常拙笨地推脱说:“我不常在家,对村子里的事儿不摸根底,我哪能瞎插嘴?我来找士勤聊闲天,你们有公事你们办吧,我回家睡觉啦。”他说着,抬起屁股,故意不慌不忙地往外走;下台阶的时候,一脚踩翻了猪食盆子,那又馊又臭的泔水,泼溅他一身一脸。
这时候,屋里传出高大泉那胜利者的声音:“大婶,放上桌子。大叔,你去叫一声老于,咱们一块儿订订互助组的章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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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心头打开两扇门

邓三奶奶堵着屋门口,使劲地拄着手里的长拐杖,大声训斥着邓久宽:“你真混,混到家啦!我恨不得揍你一顿!”
站在这个老太太背后的朱铁汉,忍着笑,解劝说:“您快消消气吧,打人可是犯法的。”
  邓三奶奶一转身,举起拐杖,又朝他喊:“我连你一块打。你跟他一个样,都是死心瞎肺的东西!”
  朱铁汉躲闪着说:“哎,哎,您别犯主观主义,对待这件事情,我可一点没掺和。”
  邓三奶奶一耸鼻子,哼了一声:“你是久宽的后台。没有你在后边给他撑腰,他敢那样对待大泉呀?”
  “真冤枉死人了。不信您去问问大伙儿,大泉跟他们组的人提这件事情的时候,我靠在树上远远地听着,连一句话都没有说。……”
  “你不说一句话就对啦?你为啥不跟大泉并着肩站着,一块劝说久宽他们呢?说呀!”
  “您要求得太高了。”
  “我看一点也不高。大泉带着大伙跳沟绕坎,你们不帮他一把,还扯他的后腿,这对吗?”
  “那会儿,我不是还没有想通嘛。”
  “你呀,这会儿也是糊涂的。别人吃饱了饭生闲事,嚷几句闲活,你们就火燎眉毛,又蹦又跳,随着人家的手指头转,那不是正好钻圈入套了吗?大泉他看透了这步棋,拦下你们不去争,不去吵,伸手拉拉周士勤就破了一个连环计,让他们弄巧成拙。这样一做,反过来给咱们互助组夺过来好处哇!”
  朱铁汉摇摇头,小声说:“就怕没那么容易,周士勤这人我可知道点底细。”
  邓三奶奶说:“到底能不能把周士勤拉过来,自然还得看火候。大泉这么办,起码比针尖对麦芒地空吵一顿好处多。咱们这样对人处事,得在周士勤这一类人的心里占个地方,压点分量,让他们看看、掂掂咱们这些奔社会主义的人心有多宽,骨有多重。”
  蹲在炕沿上、手里端着粥碗的邓久宽,刚才被邓三奶奶数叨得一直没抬头,这时候插了一句:“我可没有挑着吵架。前晌大泉让铁汉到地里一说,不要跟周士勤吵,不要跟周士勤闹,不要上坏人的当,我立刻就赞成了。不把他周士勤拉出来整一顿,就够便宜的,哪能再奖励他?咱们那笔钱好不容易得到手,又急等着用,硬要让给他,我心里边怎么转动也不痛快。”
  邓三奶奶扭过身来对邓久宽说:“我看哪,别人用买车的款子挑拨周士勤闹事,周士勤偏偏不知道底细,跟着闹了个满大大雾,好像这里边真有啥私弊一样;不清不浑,又没办法弄个清浑。咱们干脆,哪儿起病就在哪儿下手治,把钱让给周士勤,看他们还说啥!这样就能堵住坏人的嘴,擦亮周士勤的眼,跟全芳草地的人亮出咱们互助组光明正大,没藏没掖,干干净净。事后谁提起这个事,除了心服,没别的话讲,都得受受教育。”
  邓久宽叹口气:“可惜,咱们就有这一笔,孤孤零零的一笔买车钱呀。”     
  邓三奶奶说:“就这一笔,没有第二笔,才珍贵,才有分量,才更能向大伙证明:高大泉一天到晚辛辛苦苦地干,不是为他个人,是为大伙。没有高山,不显平地,让那些爱听谣言、爱信谣言的人比一比去吧。”
  邓久宽嘟囔着:“您也别数叨我了,这口气我吞下去就是了。道理千千万,不管怎么说,我没摸着鞭杆子,白欢喜一场,就是不痛快。”
  邓三奶奶说:“你不痛快,要怪你鼠目寸光。人家大泉是党员,干革命不是为自己,也不是光为拉着亲的,扯着近的;人家心里装的是全村的穷苦人,人家奔的是要把芳草地从头到尾来个大变样,哪能由着你的性子办事。”
  邓久宽听到这里,立刻跟高大泉下午在地里说的那句话碰到一块儿了:“咱们一块儿搞互助组,不是什么穷哥们的义气,为的是社会主义大目标;我们谁也不是属于谁的,我们这一百多斤都应该交给党!”这席话这会儿非常有力地牵动了邓久宽的心,他低下头不吭声了。
  邓三奶奶没留神邓久宽这种突然变化,又冲着朱铁汉说:“你也是党员哪,你就跟人家大泉差一截子。咱们互助组成立的那天,在高台阶上集合,大伙一起表决心,你往人群中间一站,怎么说的?你说我们是火车头,是带头的,要挂起车厢往前跑哇。你光喊几句空话就算了?”
  朱铁汉想起春天闹互助组的事,想起那时候自己那股子高兴的心情,连忙说:“我要是光顾自己不管别人,那还叫啥党员?我是说,周士勤这样的人,完全跟村长一个鼻子眼出气了,安心跟咱们作对,有意拆咱们的台,不会往咱们的车头上挂。大泉这样办了,要真把周士勤教育过来,我包下邓久宽,保证把他说痛快,一块儿拥护,行了吧?”
  邓三奶奶说:“那好。咱们就拉长线,看结果吧。”
  院子里忽然有人搭了腔:“有结果啦,有结果啦!”随着声音,热气腾腾的吕春江跑了进来,兴高采烈地说:“刚才我去叫大泉哥开会,他正坐在周士勤家的炕上,跟周士勤互助组的人订制度哪。”
  朱铁汉先一惊:“他们真成立互助组啦?”
  吕春江说:“人家还是长期的哪。周善一个劲地对我说,明天干起来,要追咱们老互助组,还说要跟咱们挑战比赛,看谁搞得棒。”
  朱铁汉急忙问:“周士勤是啥态度呢?”
  吕春江说:“我一进屋,周士勤就拉住我的手,眼圈红红的说:你先给你们互助组的人捎个信,就说我谢谢大伙的好心意,就说我早上胡说八道犯了罪过,就说我一定跟着大泉好好地干。”
  朱铁汉又惊又喜:“是吗?这一股风,真把这小子吹到咱们这边来了?”
  吕春江说:“我临出来那会儿,他们四家的人都说,那笔买车的钱他们不要,退给我们组。周士勤硬把那个取款的条子往我兜里塞,大泉哥说这是老组支援新组,我们全组人都乐意,坚决给他们留下了。”
  朱铁汉听到这儿,猛地一拍大腿,说声“妙”,又冲着邓久宽拍着胸脯子下保证:“你们组买车贷款的事情包在我的身上啦。眼下这笔你就痛痛快快地先让周士勤他们用,我再找田区长要求一笔给你们,保证让你跟我们一块儿拿起鞭杆子!”他说完这句话,又朝吕春江嘿嘿一笑,就要往外跑。
  邓三奶奶喊住他:“你别楞头楞脑地瞎捅去啦,先跟大泉商量商量再办,他总会有个打算。”
  朱铁汉在大门口答应一声,那结实的身形立刻消失在夜色里。
  邓三奶奶满意地点点头,对邓久宽说:“快吃饭,吃完了去参加互助组的会吧。我看你这回不当着大伙检讨检讨,还有啥说的。”她又笑眯眯地招呼吕春江:“过来,搀我一把,咱娘俩先到会场上等着他们,好看看热闹。”
  吕春江扶着老人往外走,扭过头来,很调皮地朝邓久宽挤了挤眼睛。
  这一老一少走出去以后,小院子里立刻沉静起来。黑牛抱着他的小弟弟坐在大门口的一块石头上,数点着天上的星星。郑素芝在窗前洗涮衣服,声音很轻。
邓久宽蹲在炕沿上,被笼罩在昏黄的豆油灯光里,手上依旧端着那只还有一点稀粥的饭碗;两眼发直地从支起的窗户看着外边的灯光树影,听着街上的说话声音,想开了心思。
他想什么呢?他想着这一天里发生的事情,想着这一段日子里发生的事情,想着从打轰轰烈烈的土改以后,在芳草地,在他身边发生着和变化着的一切事情。别看邓久宽平时话不多,心里可有一本账,清清楚楚,不会乱,又结结实实永远不会忘记。他想来想去,今天下午高大泉说的和刚才邓三奶奶说的活,又一起鸣响在他的耳边。他忽然想起一个非常有趣的夜晚。
那是去年冬天的事,他和一伙乡亲正在北京一个火车站上干临时工。那天夜晚下着纷纷扬扬的小雪花,高大泉跟火车站上的老站长去看归国的志愿军。邓久宽一觉醒来,不见高大泉,又一觉醒来,还是不见他回来。直到大天亮,邓久宽刚穿上衣裳,高大泉进来了。他一夜没合眼,精神却非常好。他的脸是那么红,他的眼睛发亮,急促地喘着气,使劲地抓住邓久宽的手,嘴唇抖动,说不出话来。
邓久宽有点发毛,连忙问:“出了什么事?你怎么啦?”
高大泉好半天才从嘴里吐出六个字:“久宽哥,我想家。”
邓久宽放下心,笑了:“真没出息,想媳妇啦?”
  高大泉摇摇头。
  “想儿子了?”
  “也不是。”
  “那你想什么呢?”
“我想芳草地,想跟咱们一块受过苦、一块翻了身的人。”
“你到底想哪个亲的近的呢?”
  “都想。因为都亲都近。”
  “瞎说。你就是想媳妇,想儿子啦,用不着害羞。请个假,回去看看他们吧,就手给我们黑牛妈捎点东西。”
  “久宽哥,我说这话是真的。你知道吗?我不光是吕瑞芬的男人,小龙的爸爸,主要的,我是党员,我是党的,是翻身户大伙的人!……”
  “我不懂你这是啥意思。”
“久宽哥,你应当懂。我想大伙,想把大伙都招呼起来,一块儿为建设新中国出力气,把咱们无产阶级江山变成铁打的。……你笑什么,傻瓜。我今个有一肚子话都想跟你说。你应当懂得我的心思,你为什么不懂呢?啊?”
………………
直到今天,高大泉激动的神态又一次出现在邓久宽的眼前。直到这个时候,邓久宽的心才跟随着高大泉的心一块激动起来。他好像懂得了高大泉的心思。
  一股带着花香的小风从窗户上飘进屋,油灯的捻子爆了几下,明亮起来。
  郑素芝把洗净的衣服拧干,搭在屋檐下的绳子上。她瞧见男人发呆,就一边用短围裙擦着被水泡白了的手指,一边寻找最亲切的话宽慰男人:“别钻牛角尖了。大伙都说大泉这么办好,还能有什么错呢?大泉兄弟在前边领着不容易,别让他心里不干净,就由着他吧。”
  邓久宽使劲压抑着自己那兴奋的心情,低声说:“这会儿,我这心上好像打开两扇门,让贷款这事情想通了,还想到另一回事,顶重要顶重要的事。”
  郑素芝不解地看了男人一眼,关切地问:“又有什么事情让你这么费心思呢?”
  邓久宽很有兴致地扳着他那粗糙的手指头,一字一句地说:“告诉你吧,高大泉没白天没黑夜拼命干,不是为他一家一户,也不是为了领着我邓久宽一个人,我不能霸占他……”
郑素芝奇怪地说:“你怎么啦,满嘴里都讲的是什么呀?”
邓久宽笑笑,又摇摇脑袋说:“这里边的道理可深了,你想弄懂,还差火候。我呢,一时半时也讲不清楚。我敢保证,这会儿心里边亮堂啦。等着开完会回来,我再跟你慢慢摆吧。”
  郑素芝觉着男人今天有点颠三倒四的,也不再追问下去,就说:“你想通了,也亮堂了,好哇。等一会到会场上,你就按照三婶刚才说的那番意思,当着大伙的面,把过晌在地里做错的事,说错的话,检讨检讨,就算清了。”
  邓久宽说:“往后遇到啥事情,我可得机灵点,不能顾脑袋不顾屁股。”
  郑素芝说:“办机灵事情,非得肚子里有文才,你一肚子粥,可别瞎逞能了。大泉在前边怎么领,你就在后边老老实实地跟着,别多言多嘴的,就不会出错。”
  邓久宽摇摇头说:“不能像傻子一样跟在后边,也得动脑筋,说开通的话。”
  郑素芝说:“你可别瞎想瞎说了,快规规矩矩的吧。”
  邓久宽很神气地说:“从今往后,我不会再光看着鼻子尖下边那点小地盘乱闯了。要按着大泉的意思,站高点,看远点,想宽点,在正道上稳闯。告诉你,我又有个门道。这一回,我想来一个新鲜的,不光不扯大泉的后腿,还要扶他一把的主意;等到会场上,我就当着大伙端出来。”
郑素芝对男人这股子奇特的情绪更加摸不着头脑,就小心地说:“你又要干什么,先跟我讲讲,我看着行,你再往外端,不行的话,赶快收起来,压在舌头根子下边,免得又惹祸。”
邓久宽用一种很有心数的样子对媳妇说:“你没听见刚才三婶告诉铁汉,不让他急急躁躁地找政府再要求第二笔贷款。三婶说大泉会有打算。我捉摸着,大泉的算盘珠子也难拨拉。他不会再跟政府伸手,别处谁有这么多的钱给他留着呢?咱们互助组要是不弄上一辆车,秋前这日子松快不了;光看着人家干,也显着丢脸。我想,咱们穷日子也得用穷办法,眼下先不用花那么多的钱买新车,弄一个老式的车先干着,等手头宽绰了,再任着心意买好的。你看这个主意行不行?”
  郑素芝想了想,点点头:“行。这办法大伙准乐意,大泉也得可心。”
  邓久宽越发神气地说:“这个办法要是行的话,我还有第二手,更好、更妙,一个钱不用花,车就使上啦。”
  郑素芝不敢相信地眨眨眼。
  邓久宽大手一摆:“嗨,你忘了,土改那会儿,不是分给咱家和滚刀肉一辆木轴的大车吗?那时候没有牲口,车又是破的,扔在那儿没有用。咱们互助组要是把它修一修,不是照样能够对付着使吗?”
  郑素芝听到这儿,吃惊地盯着邓久宽,好像不认识一样。可是这四方的脸盘,细长的眼睛,厚厚的嘴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真真切切,就是她的男人。她真想不到,她这个“傻”男人一下子变得聪明了,有本事了。
  邓久宽等着媳妇的回答,见她发呆,就叮问:“你说呀,我这个主意行不行呢?”
  郑素芝猛地拍着手说:“你这一招想得可真不赖,走吧,咱们快点上会场!”
  邓久宽故意说:“大黑夜,你不在家里守着孩子睡觉,跟着我干啥?你还不放心我呀?”
  郑素芝认真地说:“刚才在地里跟你丢了脸,这回得跟你沾点光呀!”
邓久宽冲着媳妇憨厚地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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